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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魔塔挑战者之痕 第一章 恰逢倒春寒)

    〈塔〉的二阶层完全不同于石制构造的一阶层,是植物郁郁葱葱的环境。生长毫无规律的树木,没有正经维护过的兽道,还有潜藏着魔物的茂密草丛,稍稍偏离主路就有遇难的危险。这个楼层的环境,就算称之为森林或者山中都毫无问题,也正是这里阻挡突破一阶层的〈升降者〉们继续跃进。突破一阶层的公会已不足整体的一半,但能够突破二阶层的公会就更少了。

    「希娅!魔物去你那边了!」

    男子朝后方大喊。他身袭黑色外套,半张脸藏在围巾之下,未经大理的黑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紧握的拳头已沾满泥和血。

    这个男人所属公会〈无名〉,名叫黑谷。他拳头一挥,砸碎了眼前张开大嘴的大蛇脑袋。可是还有另一只大蛇钻过他的身边,他来不及阻拦。

    『小姑娘!快准备构术!蛇朝你过去啦!』

    「…………」

    在天蓝色的头发上,像是老鼠的生物——白原叫喊道。然而对象少女——希娅的翡翠色眼眸却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半空,眼里没有敌人。照这样下去别说发起攻击了,恐怕连躲都躲不开。

    「嘁……」

    黑谷即刻旋踝,压低重心疾驰而去。

    蛇形魔物『塔蝰』是二阶层常见的物种,其长度大约常人身高两倍,胴体比胳膊要粗,即便只是面对它都会被其庞大体型所震慑。另外它爬行速度相当快,粗大的牙齿中还含有毒液,威胁度至少不是一阶层的魔物所能比拟的。在它面前只顾发呆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被吃啦!要被吃啦!』

    「真让人、不省心……!」

    那张开的血盆大口足以把希娅的脑袋轻轻松松整个吞下,白原就更不用说了。但在此时,黑谷千钧一发之际单手抓住塔蝰的尾巴,紧接着顺势用脚把它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他凭借与生俱来的怪力像甩绳子一样把大蛇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附近的树干上,毫不放过魔物畏惧的破绽一跃而起,一脚踢下去。这打桩般的一脚,一击粉碎了塔蝰的头部。

    『得、得救啦……大哥』

    「喂」

    干掉了刚才那一只,魔物即已全灭,只留下名为〈恩惠〉的掉落报酬。

    但黑谷看都不看一眼那些〈恩惠〉,对宠物白原说的话也置之不理,站到希娅面前狠狠瞪过去。

    「闹够了没」

    「……对不、起」

    「想死的话去找个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去死,别把别人卷进来」

    「对不……起」

    『大哥,这种话还是别说啦,现在正在探索啊』

    「……那你来说」

    『都说了,别把麻烦事一股脑全抛给咱啊』

    希娅就像是不会说话了一样,只顾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黑谷轻轻按住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因——确实很显然)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就连黑谷和白原也看得明明白白。

    希娅所在的公会〈同温圈〉,除了希娅之外原本还有另一个成员,那个人是名叫天赐的〈升降者〉。他们曾经以共同探索的形式,与黑谷和白原联合讨伐了一阶层异变元凶的魔物。

    到此为止都还没问题,可之后天赐立刻退出了公会。黑谷和白原问过希娅,但希娅什么都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天赐现在在哪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希娅状态低落就是从那之后。她构术总是脱靶,面临攻击时也不能自如地去回避。虽然现在她背着背包,负责管理探索道具,但事实上管理工作也很差劲,反倒还不如黑谷自己来做。

    黑谷并未明说,但希娅明显已经成了累赘。

    (真麻烦……)

    白原说,希娅遇到的貌似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的痴情纠葛。可是在黑谷看来,希娅和天赐并不像那种关系。他向白原表达简介,结果被鄙视『所以才说处男啊』。(后来让老鼠见识到了什么叫地狱)

    天赐和希娅二人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根深蒂固的纠葛,可是——

    (就没办法解决一下吗……)

    ——看样子还没办法从希娅嘴里问出来。

    「对不起……。继续,前进吧……」

    「算了,今天的探索到此为止」

    「才刚刚开始,我还……」

    「等你状态恢复一点再说那种漂亮话。就刚才那一轮战斗,你以为我总共救了你几次」

    黑谷是极为特殊的〈升降者〉,战斗方式独一无二。他不佩戴防具,仅凭徒手战斗,然而二阶层的魔物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希娅现在之所以能够四肢健全地站在这里,全靠强大无比的黑谷在一直援护。

    「…………八次」

    「是七次」

    『不,应该是九次。咱战斗的时候基本没事干,数得很清楚』

    黑谷无言地捏紧白原,恨不得直接把它捏成肉酱。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就这样,本次探索提前告终。

    〈同温圈〉和〈无名〉的前途迷雾重重,漆黑一片,甚至连二阶层楼层1的探索都无法正常进行。

    最关键的是,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希娅的心早已在崩溃的边缘。

    *

    「啊……」

    返回门户大堂,来到〈同温圈〉的公会之家门口时,希娅轻轻一叫。公会之家的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皮袋。

    「又来了吗……」

    『要说殷勤也算殷勤……』

    希娅猛地把那个皮袋抓起来,匆匆忙忙地进入公会之家。黑谷和白原本想送她回去之后就返回旅店,但他们预料到这之后的发展,便静静地跟着走进公会之家。在玄关,希娅打开袋子,看过了里面的小小字条。

    「……」

    黑谷和白原从后面偷偷看了眼字条的内容。他们尽管笃定还是老样子,但还是忍不住期盼上面会出现激励希娅的话语,然而——

    『不要去〈塔〉……还是一样啊……』

    事与愿违。正如白原念出来的那样,字条上只有那么一句话。尽管上面没写寄信人,但会给希娅寄信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天赐。

    不知为什么,天赐自从离开后便定期会把钱连带警告信一样的东西送到公会之家。

    黑谷最开始看到这个情况时,觉得像是生活援助。

    「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每当希娅读了信之后都会哭得一塌糊涂。当然,那绝不是源自感激的泪水。

    (白户——帮帮我吧)

    这信同样是将希娅的精神逼至绝境的原因之一。然而〈塔下镇〉这么大,根本不知道天赐是从哪里送来的信,因此也没有时间去找他追究。

    黑谷像在祈祷一样,脑海中浮现出正在远方等待者自己的恋人。也不怪白原总笑话黑谷是处男,黑谷确实很不擅长应对女性,何况那个女性还在哭,这就更让他束手无策了。

    因此,黑谷把头上的白原一把抓住,扔到了希娅头上。

    「拜托你了」

    『诶诶……。又来啊……』

    所以安慰希娅就成了白原的专属任务。唯独在这种时候,黑谷十分感激这位唧唧喳喳会讲人话的动物搭档。

    『呃,希娅姑娘,咱们别在大门口哭哭啼啼,让人看到多不好啊?这个时候,咱们先吃点好吃的——』

    希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就像伤病员的脚步,东倒西歪地走进公会之家里面。黑谷默默地跟在后面。

    希娅回到自己的卧室,钻进被窝,抱着枕头又哭起来。

    「……呜…………呜呜……」

    「你就没有再靠谱点的话来安慰吗」

    『大哥……!信不信咱啃你小手指!!』

    窝在房间里哭也不算像话,再说根本就不是想不想话的问题。

    黑谷听着希娅时不时抽噎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之后抽出房间里的椅子坐了下去。尽管他可以不管希娅直接会旅店,可他敌不过对同伴重情重义的天性,基本无法置之不理。

    因为今天早早提前结束了探索,回到〈塔下镇〉的时候本来还是大白天。结果希娅后来继续哭了下去,一直哭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好像哭累了睡着了』

    「是吗」

    白原轻拍希娅的脑袋,回到黑谷头上。他说的没错,希娅正发出静静的睡息。睡着总比哭得稀里哗啦强多了。

    黑谷小心翼翼不发出动静,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了希娅的卧室。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别问我」

    回旅店的路上,黑谷被白原这么问,便粗鲁地顶了回去。

    『唔……算了,先吃个饭,然后回旅店吧』

    「嗯」

    夕阳西下,酒馆里开始亮起灯光。只不过,现在好像起雾了,视野就像被薄纱笼罩着一样,略有些不鲜明。

    这时白原的胡子突然动了起来,感知到了什么。

    『唔……?大、大哥!快看——』

    「……是天赐吗」

    黑谷看到天赐从薄雾另一边朝自己走来。

    乱糟糟的焦糖色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再加上蒙蒙的雾,没法看清他的表情。他携带着双剑、标囊、断剑以及鲜木杖,装备多到过剩。黑谷走到天赐跟前,故意拦住他的去路。

    「…………黑谷,你闪开」

    「好久不见——虽然倒也没隔那么久,还是这样说一句吧」

    『天赐小哥突然离开之后,咱们这边就出大事啦。虽然咱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就没想过回来吗?』

    「……希娅她,还在和你们一起吗?」

    「是的。不过她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样也好。我就好心奉劝你一句,别和希娅组队,让她一个人呆着」

    『你、你这还算人话吗!』

    白原发出抗议,但天赐全然没有在意。他目光昏沉,就像眼眸之上贴着泥潭底层的污泥。黑谷的眼神也可谓是死透了,但和现在的天赐一比反而显得生机焕发。

    天赐没有理会静静捏紧了拳头的黑谷,接着往下讲

    「你的目的是拯救被病痛折磨的恋人,所以你必须登上〈塔〉的高层。既然希娅碍手碍脚……你就应该把她扔下,我说的不对吗?」

    「一点不错。我正在和这只老鼠商量该拿你那边的希娅怎么办。你说得对,以我的目的来说,希娅就是负担。不久我就会放弃共同探索」

    『大哥!你连人心都没了吗……!』

    「那就——」

    现在的希娅何止是派不上用场,简直是碍手碍脚,黑谷和她联手可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天赐的说法在黑谷看来都很有道理。

    以希娅现在的状态,让她一个人呆着恐怕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只要对着那颗已经脆弱到极限的心再来句拒绝,天赐就得偿所愿了。

    「但那是后面的事。至少现在,我绝对不会照你说的去做。我会让希娅振作起来,然后再一次让你和希娅好好谈谈」

    但黑谷却执意拒绝了天赐的意见。道理和理念变成分立的两极,纯粹的矜持与烦躁的情绪逼着黑谷得出结论。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哈,看来你脑子很不好使啊」

    天赐嘲笑道,黑谷一言不发继续紧逼。

    然后,他一把抓起天赐的衣襟,把天赐拉到自己面前,犹如低吼一般对她说

    「如果说让女人哭泣也无动于衷就算学聪明的话,我宁可不要」

    「你还是帅的一塌糊涂啊。我可学不来」

    「你就是个让人瞧不起的木头」

    「随你怎么说。如果只是哭一哭就能让她不再去〈塔〉的话,那真是赚到了。你说你到底懂我什么?你只管考虑自己的目的就够了,别插手我和希娅的事」

    天赐粗暴地挥开黑谷的手,准备直接从黑谷身旁走过去。

    黑谷看了不看,把天赐叫住

    「天赐」

    「什么事啊」

    「——我要让你小子得到报应」

    黑谷用平静的,却又燃烧着怒火的声音警告天赐。

    没有吓唬他,不是开玩笑,可以说是预告,是一定会实现的预告。

    「让女人哭泣的报应?那还真是可怕啊……我会小心你的」

    天赐就连这种狠话都置以嘲笑,扬长而去。他毅然去往雾的另一头,将投来的一切统统拒绝。

    不久,当天赐的气息消失时,黑谷深深吸了口气,把脚抬到极限,奋力地原地砸了下去。

    轰地,一声似是雷击的轰鸣。旁边的人肯定不会觉得这是跺脚的声音。

    『大哥……』

    「……走了」

    来往的人们诧异地看着黑谷。

    但黑谷完全不在意,继续向雾的前头走去。

    *

    黑谷与白原没有租用公会之家,是以在面向旅行者的便宜旅馆中持续留宿的形式在〈塔下镇〉中停留。他们随便在外面吃完了晚餐后,暂且回到房间。

    『话又说回来,这样真的好吗,大哥?』

    「你指什么」

    『当然是指你刚才对天赐小哥说的话。又是要让希娅姑娘振作起来,又是要让天赐小哥得到报应……大哥为什么撂下那番充满男子气概的话,就连咱都一清二楚』

    「…………」

    这个房间里只摆着破破烂烂的橱柜和床,然后还有一张书桌。黑谷点亮屋里的油灯,把外套和围巾随手扔到床上,然后面对书桌。

    这个时候,白原重提刚才的对话。

    『但是天赐小哥讲的也有道理。咱们不是来这里做好人的,一切都是为了白户小妹。你说是吧?』

    「没错」

    『心情真是复杂。咱知道大哥你是跟咱想象中一样的性情中人,但咱们真的应该别去管希娅姑娘。天赐小哥那番话说来绝情,但听过那番话后,咱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还是告诉咱,那么做才是对的』

    黑谷和白原与天赐和希娅并没有打过多久的交道,终归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联手,现在也不过只是继续维持协作状态。压不住劲头对天赐撂下那番话倒也不算什么,但白原还是担心他们会偏离原本的目的。

    黑谷取出羊皮纸和笔,接着又取出墨水,同时回答自己的搭档

    「很简单,通过上次的战斗让我清楚认识到,我要单独登上那个〈塔〉的高层非常困难。凭我的常识与思维,去那里无疑就是送死。所以,我需要同伴」

    『万分同意。大哥能有这样的思维,咱也就相对放心了』

    「即便在我来看,希娅和天赐都很优秀。虽说我并不是很了解其他〈升降者〉……不过我甚至认为,这种时候相比起抛弃他们,还是挽回他们更加明智」

    『真心话呢?』

    「我气死了,两个人都把我气死了」

    『就知道。咱也有同感啦……不过怀着这种想法,今后会很不好办啦,大哥』

    「估计是吧。所以,我现在想让其他人来帮我判断」

    黑谷在滔滔不绝说着的同时,笔尖也在纸上跃动。他这并不是第一次送信。毋宁说,黑谷回旅店要么就是为了自我锻炼,要么就是为了睡觉,不然就是像这样写信。当然,要寄给人的人早就决定好了。

    『问白户姑娘吗?喂喂喂……为了照顾其他女人而要稍稍耽误本来的目的,这种事你要傻里傻气地直接告诉她?咱要是白户姑娘肯定要咒死你』

    「白户才不是那样的女人,但她要是让我收手,那我就听她的。到时候他们的问题留给他们自己解决算了」

    『原来是这样。爱是盲目的,也该是雪亮的——罢了,大哥和姑娘之间的事情也轮不到咱说三道四。要顺带乞求增援吗?』

    「没必要」

    黑谷简洁地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完,然后慢慢打开窗户。他拿起收在屋里的哨子,用力一吹。那声音尖锐得得令人头痛,高得过分,绝对已经超出人类听觉范畴。白原独自全力捂住耳朵。

    等了片刻,一个振翅声向他们靠近。只见一只猛禽扑打着双翼落在窗框上——那是一只鹰。鹰尖锐的一叫,如同瞪视一般盯着黑谷和白原。

    『发自本能地颤抖不住啊……咱的种族毕竟是猛禽的食物……』

    「风斩的话,与其吃你肯定宁可选择绝食吧」

    『你要这么说也不能当做没听见啊』

    鹰的名字叫做风斩,是黑谷——不,是他的同伴饲养的鹰。运送书信往往会选择用鸽子,但鸽子容易在路途中遭遇其他鸟类袭击。鹰就没有那方面的担忧,而且脑子非常聪明,不会把信送错。风斩的双翼将黑谷与身在远方的白户连接起来,是黑谷心灵的生命线。

    黑谷把卷起来的羊皮纸塞进装在风斩脚上的小筒中,紧紧地盖上赶在,然后用指腹抚摸了一下风斩的脖子。

    「拜托了」

    风斩尖锐地叫了一声,然后从窗框上腾飞而去。不出几天,白户的回信应该就会送到。黑谷打算在那之前先准备一些奖励给风斩。

    『信也寄出去了,今天就先休——』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息吧——白原话音未落,房外(大概是楼下)传来尖锐无比的惨叫声。白原大吃一惊,浑身炸了毛。

    「那我就熄灯了」

    『无、无视吗!?还是耳背!?』

    「外面的事我才不管」

    黑谷在床上一躺,坚持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去凑热闹的性格,准备就这样直接睡过去——

    「客客客客、客人!救救我啊!」

    嗙的一声,房门被粗鲁地打开,连门都没敲。

    黑谷忿恨地坐起来,向来访者——旅店老板娘瞪过去。

    「这个旅店的卖点是妨碍客人睡觉吗」

    『满脸苍白,出什么事啦?』

    「尸尸尸……尸体!有尸体!」

    「是吗,找别人吧」

    「别这么说啊!我家店里现在只有你一位客人住宿啊!求你了,我给你住宿费算便宜点,过来帮帮忙好不好!?」

    『只是便宜点?要是免了就好了呢』

    「那、那免就免吧!」

    看到老鼠说话都没有惊讶,看来老板娘吓得不轻。黑谷无可奈何地迈着全然没有干劲的脚步,离开房间。继续视而不见的话,任她唧唧喳喳还是没法睡觉。住宿费的事情其实根本无所谓。

    「发生了什么,简洁点讲」

    「那个,是这样的」

    黑谷一问,老板娘便结结巴巴不得要领地开始讲。

    她说,这个旅店的一楼是大众酒馆。黑谷有时会在下面喝酒,所以知道这件事。问题在于今天来的两名〈升降者〉客人,他们突然大打出手。

    老板娘当时在厨房,其他员工好像也没看清楚,好像一名男性突然袭击另一名男性,然后扭打起来。

    「最后都死了,是吗」

    「撒酒疯打架倒也不算稀罕事……可是一下子死两个人,还是饶了我吧……」

    「于是,我该怎么做」

    「啊,麻烦客人把尸体搬出去就行了。我家店里的员工都是年轻女孩,能指望的男士就只有客人您了……」

    让打架的人两败俱伤是不错的解决方法,但最后双双丧命的确是最糟糕的结局。先不谈当事人怎样,餐饮店里发生纠纷闹出人命,外面的人听说了免不了会膈应。再说了,她怎么也不考虑下被差遣搬尸体的客人的心情?黑谷在心里抱怨。

    「其他客人都逃走了。不好意思,麻烦搬到后面去吧。我去联系〈管理协会〉了,这边就拜托了!」

    「行」

    说完,老板年就带员工出去了。酒馆里就只剩下两具尸体,然后就是黑谷和白原。尸体身上被盖上了破布,血淡淡地渗到布上。黑谷没有丝毫犹豫,把布解开。

    『大哥,你就不会抗拒吗?』

    「你觉得会吗」

    『不,完全不会』

    黑谷对人的尸体早已见惯不怪,身都看到能够打哈欠。老板娘肯定不会知道这件事,不过那这层意义上来说,黑谷可谓是合适人员。

    『不过,这座城镇的尸体处理工作也是那啥〈管理协会〉去办的呢。就没有领主或者长官治理城镇吗?』

    「鬼知道,也不感兴趣。不论于好于坏,〈塔〉和〈升降者〉就是这座城镇的特征。管理〈塔〉和〈升降者〉的组织握有权限也很正常。不久之前我还宰过几个宵小之徒——」

    黑谷在不久前的探索结束时(击破荆棘魔人那时)收拾过被唤作〈爬子〉的强盗。善后工作估计也是〈管理协会〉去做的。在这座城镇里,杀与被杀的性命交换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老板娘那样的一般群众看来或许不是那么回事,但〈升降者〉时刻与丧命的危险相伴。

    不过,黑谷所在意的地方不在于此。

    他感觉脑子里就像扎进了一根刺,感到有阵转瞬即逝的头疼。

    「——老鼠,我为什么跟〈爬子〉打起来」

    『啥?那还不是因为,咱们探索结束后就被那帮家伙袭击了吧?不论对手还是大哥都不会无缘无故去袭击别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你说的确实没错」

    『大哥你真怪,难道看到尸体吓坏了?』

    「怎么可能」

    也许是累了。黑谷让自己接受,并仔细检查尸体。

    两名死者都是男性,一高一矮,死后和和睦睦地倒在一起。黑谷保险起见确认了脉搏,这二人的确都已经没命了。

    『矮的被利器刺中多次……高的脖子被折断了,哎呀呀』

    矮个男子全身被利器刺伤,致命伤应该是心脏上的那一下。凶器是沾满鲜血的短剑,就滚落在旁边。

    相反,高个子的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脖子扭向匪夷所思的方向。

    看来他们打得一塌糊涂,甚至都没有别人上去劝阻。

    「……这没搞反吗?」

    黑谷呆呆地看着那两具尸体,不经意间嘀咕起来。

    『嗯?大哥,发现什么了吗?』

    「没,就是有些想不通。从肌肉量和体格来看,大个的折断对方脖子,而小个的用武器连刺才合理,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体格劣势的小个子折断了大个子的脖子,而大个子却刻意用利器刺伤小个子的对手。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打的,但怎么看都不对劲。不过双方都已经死了,再说这些可能也没用了——

    『会不会只是这个小个子像大哥你这样精通徒手战斗呢?』

    「也说不定。……这轮不到我去在意」

    『但如果另有真凶,就应该趁现在好好推理呢』

    「起码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死者是两名多少经受过历练的〈升降者〉,要是有能力在几乎同时以不同方式且不被任何人察觉干掉对手,那家伙肯定不是人」

    『这没跑了。除了大哥肯定没戏』

    白原若无其事地不把自己的主人当人看,不过黑谷没往心里去。

    黑谷认为,就算真的存在疑点,那也应该由其他人去查个究竟。他粗鲁地分别抓住两具尸体的脚,在地上一路拖行到后门搬了出去。

    『咱姑且提个建议,对待尸体应该更注意一些吧……』

    「素不相识的人的尸体不过是肉块罢了」

    但黑谷还带还是把尸体并排摆在一起,并把二人张开的眼睛合上,又用染血的破布把他们盖住。后面的事情应该可以交给老板娘了。

    「……回屋吧」

    『祈祷能够安然入眠吧』

    白原在黑谷头上搓着双手,拜起来。这大概是白原自己的追悼方式,但黑谷毫不关心,回屋去了。

    夜晚起的雾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浓雾,笼罩〈塔下镇〉。

    *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有天希娅感冒了。为了防止传染给孤儿院的其他小孩子,她大度被转移到了其他房间,而且院长严令她病好之前极力减少与外界接触,不要随便离开屋子。

    「……」

    她身体又烫又沉,嘴里干巴巴,有种几号箱床在一点点移动的神奇感觉。她本想把这难熬的感受睡过去,可是她才刚醒没多久,睡意不会立刻到来。于是,她脑子昏昏沉沉,无所事事地盯着天花板。

    好安静,就连动动身子的衣服摩擦声都显得特别大。她强行闭上眼睛,结果更小的时候的记忆就像放故事一样浮现在眼皮下面。

    (那个时候,妈妈……)

    她身子不算好也不算弱,并不是从来没有患过感冒。过去卧病在床的时候,总是妈妈来照顾她。那时的妈妈比平时还要温柔,她也就尽情地去撒娇。正因为这样,希娅并不讨厌感冒。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所得到的深深的爱,对她稚嫩的心而言就是一种幸福。

    「妈妈……我好想你……」

    希娅嘀咕出来,但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现在有得到最基本的照顾,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给自己念故事,没有人摸自己的脑袋,也没有人陪自己一起睡。

    她原本发誓不会输给这种寂寞的伤感,但虚弱的身体侵蚀了她的心。她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忍不住去想爸爸妈妈。一旦去回忆,就想见到他们,想得不得了……明明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这里,明明自己已经遭到了抛弃。

    「……、……」

    泪水一旦决堤便再也止不住。希娅抽噎着哭了起来。

    她心想,就这样继续哭下去,最后就能睡着吧。

    「希娅!咱们来玩啦!」

    嗙地一声,房门突然被奋力打开。希娅大吃一惊,吓得坐了起来。

    「小、小葵菈!不能大声喊啦……!」

    「希娅是病人啊……」

    「嘿,希娅!你还好吗?好就怪了呢!」

    根本用不着去看他们是谁,突然到来的是葵菈、艾尔还有天赐和贝特。原则上小孩子不能进入这个房间,但他们好像没管那种规矩。希娅含着泪,愣愣地注视着他们。

    「为、什么……?」

    「人家是复杂照顾希娅的人!至于大伙嘛……算是帮忙跑腿?」

    只见四个人手里分别抱着一些东西。葵菈似乎提的是水桶,她把水桶放在附近的桌子上,拿干净的布在里面打湿,拧干。

    「人家要开始给希娅擦身子了,男生们一边去!」

    天赐他们没有抱怨,老实地转向后面。艾尔也转了过去,这才让希娅想起来他也是男生。不给希娅说话的机会,葵菈麻利地脱掉希娅的衣服,开始给她擦身子。身体出过汗,汗干了后黏糊糊的,被湿布擦拭后非常舒服。

    葵菈很讨院长的喜欢,所以才得到批准这么做吧。其他三个人估计是只是跟着葵菈,不过希娅能看到他们的脸就已经非常开心了。

    「……!脸也擦擦吧!」

    「哇噗」

    不知葵菈看到希娅的脸后发现了什么,二话不说把布按了上去。

    她顺势给希娅换好了衣服,希娅舒畅了一些,再次面对四个人。

    「那个——」

    「我觉得小希娅可能会觉得寂寞,就拿了基本有趣的书……」

    希娅不知该怎么开口,吞吞吐吐,结果艾尔抢先把怀里抱着的几本书放在了桌上。在这群小孩子里,爱好读书的只有艾尔和希娅。身体要是恢复一些,就能拿来看看排解无聊了吧。这样的选择挺有艾尔的风格。

    「本大爷拿来了漂亮的石头!这可是稀有货色,看了之后肯定能打起精神!」

    「石头……」

    贝特把石头拿给希娅看了看,然后放在桌上。那石头红红的,亮晶晶,只有指尖那么大。后来查到,那其实是〈构术师〉使用的宝石的碎片,但当时希娅看到后只露出难以描述的表情。她并不是不开心,那的确是贝特会做出的选择。贝特本人看上去也很满意。

    「我……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就拿来了椅子」

    「椅子……?」

    「嗯」

    天赐把抱来的椅子放在床边,在上面做了下去。希娅不懂他什么意思,他的行为比贝特还要莫名其妙。希娅觉得,换做是平时的自己应该就会注意到吧。不清楚天赐也没有料到希娅会感到困惑,总之他接着往下说

    「我觉得,感冒的时候比平常更寂寞,所以我就在这里,陪你到早晨」

    「可是这么做的话……院长会……」

    「无所谓,顶多被骂一顿」

    天赐大概也知道,人在感冒的时候会特别依恋他人,没人陪在身边会感到痛苦。这大概是并不精明的他所能想到的主意吧。当然,这么做可能会被传染,院长肯定不会同意,但他好像无所谓。

    「咱们还要去洗澡,帮忙打扫卫生还有做饭,待会儿见喔!」

    「我要去偷吃!」

    「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尽管提喔……?」

    说完,三人便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希娅还有天赐。

    天赐看了眼希娅后,面朝着一边嘀咕道

    「……我觉得,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就好了。我,不会介意的」

    「…………嗯」

    希娅再一次静静地流下了泪水。

    只不过这次的绝不是源自寂寞或者痛苦,而是能够确信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能够坚信大家都陪伴在自己身边而流出的,幸福的泪水。

    天赐静静地握住她的手。希娅,也回握住那只手。

    *

    「……啊」

    希娅醒了过来,而此时已日上三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以那亮度称之为朝阳未免显得太强了些。时间已过正午。以〈升降者〉而言,除非是休整日,否则决不能容忍睡到这么晚。

    (梦……)

    放眼周围空无一人,没有书,没有石头碎片,也没有那把椅子。这里是现实。

    希娅试图把思绪从脑中驱散,一遍又一遍摇头,然后用屋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

    (……好惨的样子)

    她心中不禁自言自语。眼睛周围哭得又红又肿,嘴唇干得毛毛糙糙,头发乱七八糟,就像被大风刮过一样。

    好一个风华正茂的自己。这副模样还怎么出门。

    希娅目光从镜子上移开。

    「希娅,你醒了?我在楼下等你,你打理好了就下来」

    『慢慢来没关系』

    门外传来黑谷淡漠的声音,跟着还有白原的关怀。他们出发探索前的集合地点就定在这间公会之家,看来他们很早之前就到了这里,一直等待希娅起床。

    希娅本想回应,然而喉咙里头就像被盖上了盖子,发不出声音。

    看来喉咙也干得特别厉害。

    然而黑谷根本就不等希娅回答,只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对不起……)

    没有任何人看着她,她却低下头,重重地在床边坐下。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给他们添了不小的麻烦。而且,黑谷有着必须登〈塔〉的理由,希娅却拖住了他的后腿。这是言语上的道歉根本无法弥补的罪孽。

    但就算这样,希娅依旧仿佛有种错觉,感觉自己的手脚就像冻住了一样懂不起来。或许更贴切地说,自己的身体原本就是一座冰雕,只是偶尔在意志刺激下动一动罢了。

    (我,不是靠自己活着,而一直是被养活的)

    他们是青梅竹马,是同伴,是家人,也是希娅的一切。对于不善交际的希娅来说,这份牵绊正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是让自己肉体动起来的食粮。

    她想看到葵菈对自己笑,想要得到阿布拉杰的夸奖,想看到艾尔的微笑,想看到贝特的努力——还想让天赐陪在身边。

    只要满足这么简单的要求,希娅便十分幸福。所以,希娅一路努力了过来。

    (但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对于天赐背负的隐情,〈同温圈〉中只有希娅最理解。因为唯独希娅早于他变成了那个样子。

    正因如此,希娅早已理解珍视之物一去不返的痛楚。

    因此,希娅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幸存下来的剩下两个人——葵菈和天赐。

    她曾断定,只要能一直保住他们的性命就够了。

    可结果却是,她的判断把天赐的心逼到了崩溃。等到天赐离开之后,希娅才发觉,自己应该保护的不是性命,而是内心。她早该将自己所怀的秘密和盘托出,去支撑心灵变得脆弱却依然振作起来的天赐身边。

    她本不该采取那种卑鄙的做法,站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守望他。

    (天赐肯定不会回来了。因为他有理由不得不离开我)

    希娅知道他那〈理外之力〉的内容,而且也知道他被强加的使命——要在所有人前头登上〈塔〉的尽头,凭自己的力量让吞噬掉的人们回归。

    那天,希娅第一次与葵菈一起进行探索并身陷绝境,被赶来的天赐救了下来。当天晚上,希娅听到天赐房里传出的声音,于是知道了实情。

    那一定是超常存在——〈俯瞰者〉耶利哥在唆使天赐。

    然而希娅明明知道,却没有行动。

    (为了让大家……复活)

    所以天赐现在为了不让最后仅存的一人——希娅被卷进去,正拒绝一切独自行动。

    希娅也明白,他那么做其实是出于温柔。正因为他不愿再失去任何人,所以选择了诀别。

    (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可能有那个资格。我必须,继续接受惩罚)

    定期送来的钱和信是天赐的关照,为了保证希娅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生存下去。〈升降者〉的营生只有登〈塔〉,无非是以性命做抵押去征战危险的〈塔〉,从中带回战利品来添补生活,跟农民种地、渔民打渔没有本质区别。只要能够通过其他方式获得生活所需,农民也用不着下地,渔民也用不着出海,这个道理同样可以套在〈升降者〉身上。

    希娅所接受的惩罚,就是老实接受天赐那名为拒绝的温柔,并接受他离开。这么做才算是对天赐赎罪。

    (所以……我……)

    必须放弃消极怠慢的登〈塔〉探索,应该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活下去。

    这么做是为了天赐,同时也是为了黑谷和白原。

    如果有朝一日天赐实现了他的目标,一切都能够恢复如初,他一定会回来接自己。她只能怀揣着那份期望活下去。

    希娅缓缓从床上起身。

    所有一切都必须清算干净。

    一想到这里,她便感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丑陋得令人作呕。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灌满全身的惩罚似乎能成为她的几分原动力。

    「……起的可真晚」

    『一定是累坏了。把睡觉饱是很重要的啦』

    在餐厅里,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的黑谷静静地说道。在他头上,白原对希娅表示关心。希娅动作僵硬地稍稍低下头。

    「对不、起……今天的,探索」

    「无所谓,推迟个一两天不碍什么事。行了,你坐下」

    『上了二阶层后,魔物也变得棘手了。少了姑娘你很吃紧呢』

    希娅来到黑谷对面,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去。再次面对黑谷后,如沉淀般堆积起来的罪恶感顿时扩散开来,让希娅整个脑子变得浑浊。希娅自然而然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

    「我今天过来是为了和你谈谈,探索之类就别管了」

    「……。那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们说」

    「是吗,那你先说」

    『不用着急啦』

    希娅感受到,这一人加一只的组合有着强韧的内心。

    他们都很沉着,黑谷有着与他年龄相符的老成,白原(不知道以动物来说算多少岁)则自始至终都是壮年男子的口吻。

    他们的心一定很坚强,是那种任凭狂风暴雨摧残依然百折不挠勇于去面对的强韧。天赐和希娅都不具备被那样的强韧,要说与他们相近的人,应该只有阿布拉杰。源自经验支撑的强韧,深深扎根于他身心之上。

    正因他们是那样的人,希娅能毫不矫饰,清清楚楚地表述自己的意向

    「我希望……结束共同探索。你们,不需要我」

    「……」

    「我觉得……我多半还是别去那里……别去〈塔〉比较好。天赐希望我那么做,而且我也浑身使不上力气。继续这样下去,我只会拖〈无名〉的后腿」

    『姑娘……』

    希娅认为,这即便从客观上来看也是个妥当的判断。

    黑谷和白原本来就不和她在一个同公会,联手只是出于双方的利益。如果是在同一个公会,稍微添一些麻烦应该还情有可原,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双方之间存在的,终归只有协助关系,既然维持关系下去只会增加不利,只是联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黑谷一声不吭地听取希娅的发言。希娅还在继续表述她的根据。

    「如果需要其他同伴……我会设法去找。在其他公会一定能找到,比我更优秀的〈升降者〉。黑谷你很强,想招你的公会一定不少」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平静地生活」

    『金钱方面——啊,有天赐小哥的那个啊。确实生活不成问题呢』

    「是的。实在是承蒙两位照顾。如果没有你们,我们肯定无法打倒荆棘魔人。但是,今后还请忘了我,继续前进吧。不过如果探索之外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帮忙,到时候请马上告诉我,我愿意出一份力」

    尽一点绵薄之力应该会被允许吧……这是希娅的妥协方式。

    黑谷的眼神没有变,依旧锐利无比。从最开始,他的目光就像要把希娅射穿一样一直紧紧盯着希娅。

    「……。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既然都说到那个份上,我现在也没道理再阻拦」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是啊。那么你就当做赔礼,听我讲讲」

    「咦?」

    黑谷静静地这样说道,换了只腿翘起来。希娅猜测黑谷大概想呛她一句,便稍稍挺起弯下的腰背。

    「我,不太擅长讲自己的事情——……总之最先声明一下,我度过的这一生完全不像样」

    「人生……」

    『大哥要讲自己的事情了,就好好听着吧』

    白原都这么说了,希娅便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无意打断黑谷。

    「翻垃圾堆找吃的,在坭坑里舔水喝,有余力就找机会偷东西……这就是我过去的生存方式」

    「孤儿——」

    「算是吧。我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认识。既然采取了那样的生存方式,必然就只能自食其力。又没钱又没本事的小孩子能那样活下去就是极限了。不过,随着活过的年岁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大,积累的暴力也就越来越厉害。就像你知道的」

    黑谷伸出胳膊。他用那对满是伤痕与疮疤的拳头痛击外敌,不知砸碎过多少骨头,吞噬过多少血肉。希娅从他的拳头上便不难看出他所走过的生涯。那是寻常人生中不可能得到的,也不应该留下的,只属于他的证明。

    「过了很久,我抛弃了我出生的故乡。毕竟我对那里也没有什么感情。之后我开始满世界流浪,通过当别人的临时保镖来过活。我作为临时的棋子似乎还有些价值」

    「对于伤人……你没感觉吗?」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有闹着玩去打别人。但我毕竟选择了那样的生存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招惹仇恨。有次我太笨,把事情给搞砸了,结果被人像垃圾一样仍在路旁。照那时的情况,等下去必死无疑」

    身而为人总会有某些联系,并不会像魔物那样被杀死后直接消失。你把人打翻在地,事情又会被别的人知道,然后久而久之转变成仇怨,最终又返还到自己身上。那时的黑谷遭受到了报应,看来是命悬一线。

    「但我幸运地活下来了。铺垫讲得有点长了……一个叫白户的女人心血来潮之下救了我」

    「心血来潮……」

    「没错,就是心血来潮。她曾亲口说过,如果那天是个阴云天就对我见死不救了」

    「那天天气,很好吗?」

    「反了,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也罢——总之这条命是碰巧捡回来的。后来白户出发旅行,我便以护卫的身份和她同行。当然我没收钱」

    一提到白户这个名字,黑谷的表情立刻灿烂起来。可能他时刻紧绷着神经,身上一直缭绕着蜇人的气场,而现在就连那种感觉都消失了。

    黑谷就像一个纯粹地思念着心爱之人的青年,接着往下讲

    「最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旅行,途中发生过许多事,同伴也变多了。这个世界很辽阔,我们觉得就算花一辈子也看不完」

    『啊,顺带一提,咱和大哥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为什么带上白原……?」

    「跟主题无关的事情我就不讲了」

    『真过分……』

    「和白户一起的旅程就是我人生中最充实,最丰富多彩的时光。即便现在我也渴望着继续体验那样的时光,直至生命终点。但人生并不会简简单单地充满幸福。你也知道,白户患不治之症,病倒了」

    『那病的症状是从手脚末端开始逐渐干枯,连叫什么病都不知道,看过的所有医生都举手投降了。不过唯独一件事非常确定,白户姑娘用不了多久就会干枯而死』

    「她的命就好比风中残烛」

    黑谷对如此描述意中人并不感到抵触。希娅虽然对此感到疑惑,但这样的态度似乎恰恰反映黑谷对现状的认识,以及在此之上所做的觉悟。这么一想也就合情合理了。

    因为时刻暴露在演变成那种结局的威胁之下,所以他才能保持强韧的心,所以他才能够一往无前。这个男人就连无限喷涌的恐惧都转换成了力量。

    「那个〈塔〉是我最后的希望。就算是不靠谱的传言,只要还有希望我就会奋力一搏。只要能让他得救,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到底是……为什么?」

    希娅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她渴望听到明确的话语。

    「——因为我深爱着白户,所以我要登〈塔〉。对我来说,从头至尾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当初刚认识你们的时候就说过了。

    黑谷以此作结。

    有样东西深深扎在他灵魂深处,那就是凡事一旦咬定就绝不动摇的信念。

    而现在,黑谷的双眼不是看着远在天边的白户,而是紧盯着近在眼前的希娅——

    「你又怎样呢,希娅。你为什么挑战那个地方」

    ——他以透着明确意志的口吻,问了过去。

    「我——」

    希娅吞吞吐吐。这并不是因为害羞或是什么心理上的抗拒。

    为什么要去〈塔〉?她对此并没有根本性的理由。仅仅只是这样。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了」

    不,准确说她有过理由,只是……现在已经失去了。

    『听这口气,过去应该是有理由的吧』

    「……我想,是的。我本来……只要能陪在大家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大家对那里怀着梦想,去挑战,那我只要能添一份力就足够了。我自己……没什么想法」

    然而光那样恐怕显得太没主见了,希娅也懒得被他们指指点点,表面上便随便拿赚钱当幌子。

    她并非由衷渴望赚大钱,但她也确实认为手头宽裕就能让生活更加轻松。因此,那个说法并没有撒谎,同伴们也从未怀疑过。

    大家对〈塔〉怀着各自的向往,可唯独希娅自己没有。既然这样,倒不如索性就像艾尔那样,明明白白讲『想为大家帮上忙』就好了。希娅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半吊子,肤浅,想来自己弄成现在这样一定是咎由自取。

    「大家……?是指天赐吗?」

    「…………嗯」

    黑谷的认识中,〈同温圈〉的成员只有希娅和天赐。之前还和葵菈一起登〈塔〉挑战的事情,他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意识到。用『大家』来指代退出的天赐显得不太对劲,但希娅点点头糊弄过去。

    「总之就是——你一无所有」

    「……是的」

    『大哥,开口要委婉一点啊……』

    「委婉了又怎样,事实明摆着,掩饰没有任何作用。希娅是因为同伴要登〈塔〉挑战,所以才一起去而已。不过是依赖着对方罢了」

    被说得斩钉截铁,希娅忍不住低下头。那是铁一样的事实,她无法反驳。

    依赖。没错,就是依赖。大家都说她是同伴里最沉着冷静,成熟豁达的那个,然而实际上却错得离谱。她之所以看上去沉着冷静,不过是极端的不擅长表现自己罢了。表现出豁达的态度,也只是因为那样能够更轻松地留在其他人身旁。

    希娅觉得,自己这种人应该被称作寄生虫才合适。她只会依赖天赐和葵菈,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就是个大寄生虫。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人。我一直以来……都只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从来没有,主动和谁拉近关系」

    希娅当初之所以和天赐他们拉近关系,纯粹是因为天赐发现了希娅。在那之后,她和生性热心的葵菈待在一起,于是得以保全自己的立场。

    葵菈和贝特是开心果,艾尔擅长照顾人,天赐有当队长的潜质,希娅觉得自己跟他们比起来一无是处。她眼眶中再次冒出淡淡的泪光。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这种人」

    希娅艰难地嘀咕了几声,同时大颗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腿上握紧的拳头上破碎四散。

    那个时候——希娅受到致命伤的时候,如果保护天赐的人不是葵菈而是自己,肯定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葵菈绝对不会让天赐孤单,她有能力和天赐相依相偎。应该活下去的是葵菈,应该去死的是希娅自己才对。

    而黑谷露出诧异的表情,并不明白希娅为什么说出那种话。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动不动就哭了,但我还是很在意。你的泪水算什么?」

    「…………」

    希娅在黑谷和白原面前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不过,希娅对于黑谷的提问却什么都答不上来。因为,她本以为黑谷和白原早就理解了。

    「是因为被天赐抛弃感到悲伤吗?你那没资格哭。你最开始就说过,你会照那家伙的意思去做。既然含泪接受了对方的要求,继续哭就没道理了。我说错了吗?」

    『大哥啊,姑娘她伤得很深,在伤口上刨根问底就……』

    白原出言规劝,但黑谷没有住嘴。他的双眼依然紧盯着希娅,释放出不允许希娅逃避的强大迫力。

    「但你却还在流泪,就表示你心里还在某种纠葛在暗暗燃烧,不对吧?」

    「这……」

    「如果你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内心都去欺骗的话,那你就真的无药可救了。你就继续摆着天下一切都对不起你似的委屈表情,哭到死为止好了。那样的话,天赐那家伙或许还会伸手去帮你。不过换作我是那家伙——没可能的」

    是因为缺乏魅力吧——希娅用昏昏沉沉的脑袋这样想。

    黑谷声音低沉,说的话却振聋发聩。那尖锐的话语不是传到耳朵里,仿佛直接刺穿鼓膜扎进脑子。

    「——昨晚我见到天赐了」

    「……!?你、你们说了什么!?他还好吗!?」

    『喔噢,反应真激烈』

    希娅脸色大变,连抬了起来。她动作实在太猛,连黑谷都有些吃惊。

    但黑谷立刻镇定下来,接着往下讲。希娅就像要咬上去一样竖起耳朵。

    「我们碰巧擦肩而过,就聊了两三句。他看上去挺健康的」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他劝我不要和你联手。看来他相当不想让你接近那里」

    「…………」

    『至于咱们的答复,你就别在意了』

    「这本来就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你的意愿就是满足他的要求,事情已经很显然了。还是说,你期盼着我安慰你?」

    「并没有……」

    希娅说了谎,其实她期待过,希望天赐说的是『我对她不放心,就劳你照顾了』之类的话。希娅的甜美幻想已然化作泡影。

    「这就对了,否则你说的话就是谎话连篇。说不定你就是在撒谎」

    「我、我没有!我是为了他……」

    「这话刚才听到了,不需要说第二遍」

    黑谷这样说道,随即起身。他狠狠地瞪着埋着头的希娅,说

    「你的意见,我暂且保留答复。明天我会再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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