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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决意 第一章)

    当有勇气的人同时拥有智慧,

    有智慧的人有同时拥有勇气之时,

    我们才能感受到人类的进步。

    而过去的我们,总是将别的事物视作人类的进步。

    ――埃里希·凯斯特纳《飞翔的教室》

    1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

    暑假近在眼前。城东第三中学的体育馆内,三年级的学生们正举行集会。他们按照二年级时的分班,围成圈子坐在地板上。

    每年的这个时期,初三学生在体育馆商量毕业创作,已是本校的例行活动了。毕业创作本身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但像现在这样,以初二时的班级为单位,在暑假前的某天利用放学时间集中到体育馆里商量选题,还是从距今十年前的那届初三开始的。

    需要讨论的不是“做什么”,而是“选什么为题”。毕业创作的形式早就定了型,那就是“文集”。学生们正为升学考试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去做什么劳神费时的玩意呢?所以一般而言,文集会走《追忆》《未来的梦想》之类比较好糊弄的路子,只要四个班级的选题不冲突就行。老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们对此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集会毫无紧张感可言。作为监督,二年级时的班主任会站在一旁观看,但考虑到只有尊重学生的自主性,毕业创作才会有意义,他们也不会指手画脚。闲暇时,学生们还会趁机和升上三年级后分开了的老同学叙叙旧,或者说说从各自班里听到的传闻,基本是将这场集会当作放松的机会来享受。体育馆里没有空调,有些学生因此昏昏欲睡起来。

    讨论刚刚开始。每个圈子中间都站着班长,一边环视着同学们的脸,一边向大家说明集会的宗旨,并询问有何意见。没人举手。哈欠声此起彼伏,真是一派悠闲而无聊的风景。

    只有一个班级――去年的二年级一班是例外。

    在升上初三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班级少了三个人。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死了,三宅树理则仍然不来上学。班主任森内惠美子也辞了职。因此,站在这个圈子旁担任监督的是当时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班长藤野凉子站在圈子的边缘。她表情严肃,似乎有点晕场,嘴角微微抽搐。

    同学们第一次看到藤野凉子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让他们顿感几分紧张,又有些困惑。

    作为主持人的凉子说明此次集会的宗旨后,并没有像其他班级的班长那样催促大家发表意见。“我有一个提议。”她继续声明道,“我想大家还记得井口和桥田打架,使井口身受重伤的事件吧?”

    她环视一周抱膝而坐的同学们。话尾的声音稍稍发颤,这种情况对藤野凉子而言也是第一次。

    “那天放学回家途中,我们班同学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说了很多话。”

    是这样的,对吧?像是为了征求同意似的,凉子看了好几位同学的眼睛。可对方有的点头,有的歪头,还有的佯装不知,不同的反应造成的波动扩散至他们四周。说什么呢?有这么回事吗?

    “当时这个班的同学并非全部在场。不过,听了那时大家的谈话,我知道在这个班里有人和我拥有同样的感受,我十分欣慰。”

    有两拨女生正交头接耳嘀咕得起劲,凉子瞟了她们一眼,她们便一下子分开了。

    “这种感受……”

    旧二年级一班的圈子之外、凉子的对面,站着高木老师。这位平时一脸严肃的女教师,现在正不解地皱起眉头。高木老师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优等生凉子呢?简直是难以置信。坐在凉子脚边的仓田真理子十分惊讶,不断地眨巴着眼睛。

    凉子也看得懂高木老师的表情。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位老师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可老师的眉毛形成的角度还是有点吓人。

    必须在她干涉之前,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凉子急促地吸了口气,继续说:“这种感受就像是――我们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已经受够了。什么是真实的?谁在撒谎?有没有事情被隐瞒了?没有一点是清晰明确的。就在传闻和猜测满天飞时,这个班里一会儿有人死去,一会儿有人受伤。我们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

    不出所料,凉子话音未落,高木老师尖锐的嗓音便响了起来:“藤野同学,你是主持人,不能只顾自己演说,要听取大家的意见,开始讨论。”

    来了。凉子的心脏“噗通”猛跳了一下。她是个不习惯被老师批评的优等生。高木老师的斥责激发出了她的反感情绪。这种强烈的反感还伴随着愤怒,凉子自己都感到震惊。

    我会输给你吗?

    “作为主持人,我阐述一下自己的意见没什么问题吧?”凉子反击道。声音还是有点发颤,但不是因为紧张。

    “请到此为止,因为你是主持人。”高木老师冷冷地说着,表示并不接受凉子的反驳。她环视坐在脚边的学生们。“你们别只让藤野一个人演说,要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可是你们自己的毕业创作。”

    全班同学一个个都缩起了脖子。有人看着凉子,也有人看着高木老师;有人低头讪笑,有人用胳膊肘捅身旁的同学;有人津津有味地研究鞋子上的图案;也有人默不作声地抱紧自己的膝盖。

    凉子也扫视着自己的伙伴们。她并不想寻求援助,只想获取认同。气不气人?高木老师的话太不讲理了,全然不分青红皂白。一口一个“你们自己的”,如果她真这么想,难道不该好好听一听我们的真实感受吗?

    “小凉。”真理子揪住了凉子的裙子下摆不知道她是在忠告凉子“别说了”,还是鼓励凉子“加油啊”。

    “我的确是主持人,可总得讲完自己的意见吧?”凉子问她的伙伴们。大家全都低下了头,就像被风吹过的麦地一般。

    是啊,大家只是偶然成为了同班同学,并不是什么伙伴。

    高木老师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立刻乘胜追击:“再磨磨蹭蹭的话,别的班级都要结束了。”

    其他三个班级欢声笑语不断,担任主持人的班长们也都很放松。除去闷热带来的慵懒,大家脸上都无忧无虑的。

    凉子的心脏又“噗通”猛跳了一下。失败感如潮水般涌来,冲到她的脚边。

    “没有人要发表意见吗?”

    高木老师的话语如鞭子般抽在所有人的身上。低着头的学生中有人皱起了眉,还有几个在小声咋舌,小心翼翼地不让老师听到。

    这时,旧二年级一班的圈子里有人举手了。

    高木老师颇感意外,瞪大了眼睛。举手的学生没等老师点名就站起了身――确切地说是半站着。众目睽睽之下,他吓得弯腰曲背,根本站不直。

    野田健一说话了。他弯着腰,塌着右肩,屈着膝盖,姿势难看不说,连说出的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开了口:“藤野同学,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凉子朝他看去。四目相对之时,凉子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

    “呃,就像刚才藤野同学说的那样,那天大家在回家路上聚会时,我也在场。”语气并不坚定,眼神也游移不定。可他仍然结结巴巴地继续说,“而且,我和藤野同学有着相同的感受。这样的事已经受够了,我们都想知道真相,才会这么说。井口弄伤了桥田……““喂,说反了。”他身旁的一个男生大声插了一句,“是桥田把井口从窗户推下去的。”

    哄堂大笑。

    野田健一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鼻子也油光光地亮了起来。

    “没事,听得懂。你的意思我们都懂。”另一个女生说着,朝两旁的同学笑了笑,仿佛在和朋友说笑。

    “然后,呃……”野田健一满头大汗地接着说,“我很担心今后会如何发展。如果桥田和井口的事再闹到电视上去,我们城东三中不就要被贴上‘坏学校’的标签了吗?”

    “不是早就被贴上了吗?”一个很高的女声冒了出来,又引发一阵哄堂大笑。野田健一沉下腰,似乎马上要坐下去了。

    “当时我也在场。”说话的是向坂行夫。他慢慢站起身,但跟野田健一一样弯着腰。“真是那样的。小健……野田说的一点没错。当时我们谈得非常热闹,所以藤野没有说错。”

    “嗯。”仓田真理子也开口了,她仍然揪着凉子的裙摆,“小凉,你说吧。”

    听了真理子的话,好几个女生条件反射似的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像是在说:又来了,藤野凉子的跟屁虫,一搭一档的。

    是啊,是又怎么样?凉子心想。你们呢?你们那时不也在图书馆外面一起讨论的吗?现在怎么都装模作样起来了?是害怕高木老师,还是觉得麻烦?真理子可比你们强多了。

    “关于毕业创作,”凉子调整呼吸,说了下去,“从柏木去世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我想我们的毕业创作,就以我们对这些事情的体验和思考为主题好了。其中也包括电视节目的影响,曾接受过采访的人请毫无保留地写出来。每个人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都可以写。我们来制作这样一本文集,好不好?”

    全体沉默。在向坂行夫的催促下,野田健一也坐了下来。刚才还在嬉闹着的女生们,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我不认为这个主题适合于毕业创作。”高木老师说道。

    高木老师已经变成了“不痛快”的化身。她的眼里燃烧着怒火,直勾勾地瞪着凉子。凉子觉得,她的眼神传达出的,已经不是教师对胡言乱语的学生的责备,而是对背信弃义的同谋的谴责。

    像你这样的学生,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只要乖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毫无障碍地升入你的志愿学校。你和学校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应该最乐于配合学校才对。

    你却叛变了!

    “是吗?”凉子毅然反问,“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去世了,本该跟我们一起毕业的两人就这样死掉了。如果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写一些‘中学生活非常充实快乐’的虚假文章,再编成文集,又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公然的反击,高木老师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全班同学都大吃一惊。优等生藤野凉子竟然顶撞高木老师!

    “诚、诚然,对已故学生的哀悼自然很重要……”

    像是为了避开凉子的凌厉攻击,高木老师故意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可凉子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的话头:“选择这个主题,可不仅仅是为了寄托哀思。我觉得柏木和浅井不希望这样。”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当然……”

    “这种漂亮话我们听得够多了,老师。”

    漂亮话?高木老师瞪大眼睛,同学们也都呆住了。

    凉子一口气没接上,停顿了片刻。眼角边有眼泪在上涌,她使劲忍住了。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她继续说笤。

    不能停。一定要说下去。对手不是高木老师一个人,而足旧二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

    “他们是怎么死的,现在我们仍不清楚。是自杀,或是事故?”

    要说出下面的话,必须重新从内心深处鼓起勇气。凉子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还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藤野同学,请不要胡言乱语!”

    高木老师惨叫般的斥责声,一直传到体育馆宽广的天花板,引发一阵回响。

    其他班级的学生以及他们的监督老师全都吃了一惊,纷纷朝这边看来。凉子抿紧嘴唇,直面高木老师。她早就下了坚定的决心,一步也不想后退。

    她与父母作了充分沟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为何要这么做?为了获得父母的理解,她使出浑身解数拼命作了解释。父母都很惊讶,双双予以反对。工作所迫过着没有规律的生活的父亲,为此还特意抽出时间回家。父母开始只打算对凉子说教几句,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后来反倒被凉子说服了。

    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都死了。我可不想若无其事地毕业了事。以柏木卓也的死为起点,浅井松子的死为后续,笼罩着城东三中三年级学生的这幕悬疑剧仍在上演。结局将会如何,我们全然不知。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不管电视台如何炒作、揭发,反正我什么都没做,和我无关。

    我无法做到满不在乎、无动于衷!

    凉子的热忱和激情最终打动了父母。他们跟凉子一起商量起实际方案。

    “我们一直被悬在空中,没有着落。电视节目播出后,我们被卷入是非,却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对此大家就没有半点不满吗?反正我无法接受!”

    凉子也高声叫喊着,一点也不输给高木老师。体育馆里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藤野凉子一个人在发声。

    “虽然无法接受,但多说几句恐怕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只能沉默下去。我以前只考虑到自己是个初中生,一切都交给父母和学校就行。可结果如何?举报信的事没解决,浅井松子倒死了,井口和桥田也卷了进去,事情却还没结束。大出家又着了火,大家都知道了吧?那很可能是人为纵火啊!火灾前曾有人打‘要你命’之类的恐吓电话到大出家,大出的父亲在电视里说过,大家部看到的吧?”

    这场采访正好在昨晚HBS的新闻节目里作为“专题”播出,还简要地将发生“纵火案”之前的事件经过梳理了一遍。

    该节目的报道风格和《新闻探秘》截然相反,将大出俊次说成一个蒙受不白之冤,陷入无法上学的困境的初三学生。父亲大出胜将恐吓电话与火灾直接挂钩的证言在节目中反复出现,而他说到老母亲被活活烧死时,更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笼罩着城东第三中学的迷雾依然很浓,真相尚在黑暗之中。”

    即使加上这段言不由衷的解说词,节目内容也明显站在了大出家那一边。凉子的父亲当时就说,这次他们走得可真够远的。其他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都没有为这起火灾大做文章,各种报纸也只是在社会版的角落里写上一段“城东区住宅起火一人死亡”的报道,不要说“纵火”,连“起火原因不明”这句话都没写上,顶多有一家报社加了句“城东消防署正在调查起火原因”。

    「“恐吓电话还没取证,火灾原因也尚不清晰。在这种情况下放任大出胜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跟发令枪没响就抢跑似的。这应该是故意为之吧?”

    “故意为之?”

    “就是针对茂木记者在《新闻探秘》上的抢跑所作的道歉。这样一来,HBS电视台让双方都得到了发表机会,公平对待了嘛。”

    “是大出的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吗?”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茂木记者来采访我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说被上头制止了吗?”

    “啊,是啊。”

    “正在对着干吧?他不会安分守己的。”」

    是的,茂木记者是不会撒手的。HBS的如意算盘,是让大出胜在别的节目里畅所欲言以取得平衡,并借此从这起事件中全身而退。可茂木记者哪会吃这一套。

    “所以,正因为这样,”凉子提高嗓门,“才必须搞明白,是谁在大出家里放的火,是来历不明的纵火犯?那通恐吓电话只是个恶作剧,还是大出的父亲在撒谎?之前就有人怀疑大出杀死了柏木。浅井死后,他也受到过怀疑。这次他家发生火灾,难道跟这些怀疑毫无关系,只是个不幸的偶然吗?大家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同学们像着了魔似的听着凉子滔滔不绝的演说,高木老师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沿着圈子的外侧绕到了凉子身边。她伸手搂住凉子的肩膀拉向自己怀中。

    “藤野同学,你冷静一下。你现在非常混乱。”

    凉子扭动身子,从高木老师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我很冷静,一点也不混乱。”

    高木老师眼里依然透着怒视叛徒的神情,并对此毫不隐藏。光是嘴上说得委婉又有什么用呢?

    “你感到了自己作为班长的责任,对此我非常理解。”

    这话说得太不着边际了,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责任?什么责任?”

    “没能照顾好这个班级。”

    “啊?这是我的责任吗?难道柏木和浅井是因我而死的吗?”

    高木老师哆嗦了一下,仍执意要搂住凉子。“没人这样说。你还是先冷静一下吧。”

    凉子推开高木老师伸来的手臂,重新转向旧二年级一班的同学。

    “大出家发生火灾后不久,制作《新闻探秘》的那个茂木记者就来找我,向我打听情况。”

    没等震惊的波涛在学生中扩散开,高木老师已抢先插到凉子与大伙儿中间。这次,她用双手抓住凉子的肩膀,一边奋力摇晃一边大声责问道:“你说了什么?快说!你都跟那记者说了些什么?”

    唾沫星子喷到凉子的脸上。凉子两脚用力,拼命站定身躯。

    “我如果说了什么,是不是会坏事呢,高木老师?”她像是把每个字都嚼过后再吐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藤野同学。”一名男生喊了她的名字。鸦雀无声的圈子里,副班长井上康夫站了起来。因为凉子的存在,他在一班总是显得无足轻重,对班干部的工作也从不感兴趣。迄今为止的一系列骚动中,他一直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事实上,他是个头脑明晰、逻辑性很强的学生。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道。他的脑袋一动,鼻梁上架着的银边眼镜闪出一道冷光。

    “嗯。”凉子推开高木老师,上前几步。高木老师则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

    井上康夫问大家:“还有其他同学在火灾后接受过采访吗?”

    毫无反应。

    “那人还没有罢休,”凉子继续说,“不愿意接受眼下的一切。今后,我们学校……不,”她重重地摇了摇头,“是我们,还会被大众传说、书写、猜测、想象,还不会获得任何确切的信息,因为他们都认为我们不必知晓。”

    高木老师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凉子身上,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对于这一点,我已经忍无可忍,简直感到愤怒。”

    本想用更响亮的声音来说这句话,却不知怎么的带着哀叹的口吻。我的斗志如此昂扬,可膝盖为什么在发抖呢?

    “藤野同学,你想做什么?”井上康夫问道。他问得很认真,听上去像是察觉到了问题的答案。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真的想这么做吗?“听你的意思,似乎不只是要把同学们的感想编成文集。”

    是的,你说的一点没错。

    横下心来,纵身一跃。此刻的凉子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我们要揪出真相!”稍稍有点目眩,很多目瞪口呆的脸在眼前晃动,“就由我们自己来调查。”

    如大海退潮一般,同学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当真的吗?”有人嘟囔着。

    “小、小、小凉啊。”重新抓住了凉子的裙摆后,真理子硬邦邦地站起身来,“不、不行啊。我们怎么能行呢?”

    保持站立的井上康夫轻轻点了点头:“仓田说得有理。我们无法逮捕纵火犯,还是交给警察和消防署的好。”

    凉子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气后微笑道:“不是的。我没说要去调查火灾。”

    “那又要调查什么呢?”

    “最根本的事件,也就是柏木的事件。”

    他是怎么死的?

    “最初,也就是那封举报信还没出现时,连柏木的父母都认为他是自杀的,警方调查也得出了同样的结果,因为没有疑点。”

    大家终于活跃起来,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后来不断有不自然的事态发生,一来二去,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但一切的原点还是在于柏木的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真是自杀,那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井上康夫接过话头,替凉子说了下去:“如果是他杀,那凶手又是谁?举报信的内容是否属实?”

    接着又轮到凉子:“如果举报信的内容并非离实,那这封信为什么会出现呢?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大家没说出来。我也收到过一封举报信,是寄到我家的,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警察。”

    惊愕、迷惑与不安卷起一阵喧闹,而此时,仓田真理子却说出了一句偏离重点的话:“不是吧,是因为你是班长的缘故吧?”

    这是真理子常犯的毛病,可凉子此时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呢?

    若事实正是如此,那现在应该摆出点班长的架势才行。

    井上康夫两手抱胸,对着半空装模作样地说道:“就是说,要追根溯源,对吧?”他扫视着同学们,“怎么样?这是我们班长的提议。是赞成还是反对,要不要举手表决?”

    “慢着!”一个走了调的高音响了起来。

    是高木老师。她脸色苍白,眼眉倒竖,猛地抓住凉子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拖。突然遭此袭击,凉子差点摔倒。“老师!”

    “过来。”高木老师拖着凉子就要向体育馆的大门口走去。

    “这是干什么!我们正在讨论呢!”

    面对俯身抵抗的凉子,高木老师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而且这次抓住的不是凉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衣领。

    “这根本不是什么讨论。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是认真思考过才向大家……”

    高木老师怒火中烧。

    “闭嘴!”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脸上挨了打的凉子感到难以置信,连高木老师似乎都无法相信自己做出的行为。她直愣愣地看看凉子,又看看自己的手,像是在确认掌中留下的印痕。

    一个女孩的哭喊撕开了会场中的沉寂:“太过分了!”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同学们全都行动起来,将凉子团团围住。高木老师不顾一切地要将凉子拉到人群之外,凉子则动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反抗。真理子扑到凉子的身边帮她一同抵抗,还有几个学生想插到凉子和高木老师中间去。高木老师用变调的高嗓门叫喊着:“你们想干什么!快点坐好!”

    她想拨开学生们,却反被推得摇摇晃晃。

    “高木老师,请你放开藤野。”

    “老师,你太过分了,不许使用暴力!”

    “你们在搞什么?”楠山老师跑了过来,动手拉开与凉子僵持不下的高木老师和周围的学生。别的班级的人群也散了架,半数的学生都站了起来,起哄声此起彼伏:哎呀!真来劲啊!

    凉子甩掉了高木老师的胳膊。两人的距离相当近,她甚至能看到高木老师充血的眼底,仿佛能听到血液冲上脑门的声音。

    高木老师再次伸手去打凉子,可这次她的手臂被人自后方一把抓住。是井上副班长,他为了制住高木老师,将她的手臂往后拧。

    “高木老师,你在干吗?”他的话音和眼神一样冰凉彻骨,“你不觉得这样太不成体统了吗?”

    对此,正在拉开学生的楠山老师也看得目瞪口呆。

    高木老师气得脸都歪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井上康夫一松手,她的胳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是暴力行为。”藤野凉子用颤抖的声音向大家说道。她细细品味在口中不断扩散开的血的味道,郑重地宣告:“我受到了高木老师的体罚,在此表示强烈抗议。”?

    藤野凉子坐在校长室,用湿毛巾捂住被高木老师打过的脸。凉子的对面坐着代理校长冈野和保健老师尾崎。尾崎老师检查了凉子的伤势,马上恢复到平时一贯的温和神态。冈野表面上很平静,可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你妈妈马上就来了,等她到了,再跟我们说明今天的事吧。”打着端正的领带、头发梳理服帖的冈野将椅子拉出一点,朝凉子探出身子,“不论事情原委如何,高木老师对你动用暴力这一点确实令人遗憾。”

    “高木老师为什么不在这里?她可是当事人。”坐在凉子身边的井上康夫问道,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怒气冲冲,语气中的冰冷感比之前收敛不少。

    代理校长冈野并不接受这番抗议:“让她稍稍冷静一下吧。”

    对于这番恳切的回答,井上康夫依然平静地回应:“好吧,那的确很有必要。”

    尾崎老师低下头,掩藏起脸上的笑意。

    估计现在高木老师要比你慌张得多。

    你赢了。凉子似乎能听到类似的调侃。

    “真的非常抱歉。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教师对学生的体罚行为都是不允许的……”

    “以我个人而言,‘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有点言过其实。”井上康夫拦住代理校长的话头,在对方面前大模大样地抱起胳膊,倒未必是摆架子,可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胳膊碰到身旁的凉子,“在事出紧急或别无他法的情况下采用暴力与体罚行为,也是教师教育学生的手段之一,是能够认可的。例如,当体罚对象的行为威胁到自身或其他学生的生命安全,必须立即制止时,或者在教师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并作出正当防卫时。”

    井上康夫滔滔不绝地阐述起来,冈野瞪大了眼睛,尾崎老师则已然无法掩藏脸上的笑意。

    “可是,刚才高木老师的行为不属于这种情况。藤野既不想伤害自己也不想伤害他人,更别说伤害高木老师了。即使她有些情绪激动,也只是在发表自己的意见罢了。无论她的意见多么不中听,高木老师也绝不该动用暴力来制止。”

    一刀两断,干净利落。

    “刚才我着到情绪失控的高木老师意图再次殴打藤野,便上前抓住了老师的胳膊,极力阻止她的暴力行为。高木老师的肩膀或手臂可能会因此受伤,可这毕竟是我在别无他法的紧急情况下作出的反应。校长,您能够认同这样的解释吗?”

    代理校长冈野尚未作出回答,便有敲门声传来,藤野邦子的脸从门口探了进来。两位教师立刻站起身。凉子注意到,有极短的一瞬间,冈野的脸上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或许他觉得,只要能从井上康夫的诘问中脱身,宁可马上与受体罚学生的家长见面。

    “井上,”凉子小声问道,“你就是为了确认这个,才特意跟来的吗?”

    井上康夫毫不含糊地回答:“对我而言这很重要。况且作为副班长,我负有事后向旧二年级一班的同学汇报处理结果的责任。”

    到底哪一方面更重要,谁也弄不明白。不过,井上康夫就是这样的人,凡事只要道理上说不通就觉得别扭。他不喜欢感情用事,十分看重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知道对方有过错或不能自圆其说,他便绝不肯轻易放过,哪怕这个“对方”身为校长。

    “我是藤野凉子的母亲。”邦子站在门边,恭敬地鞠躬行礼。她出了不少汗,估计是从事务所里急匆匆赶来的。

    “请进,请进。”

    邦子却拦住了催促她进门的代理校长冈野。

    “对不起,老师。请让我先和女儿说几句话。”

    “这个嘛,可是……

    “只要五分钟,三分钟也行。就在外面走廊上说。拜托了。”

    冈野像是受过特别训练似的――其实是每天早晨起床后在盥洗室里练习的结果一一深深鞠了一个躬,头快要碰到膝盖了。他看了看邦子和凉子,小声答应道:“既然这样,那就请便吧。”

    凉子飞快地朝母亲走去。看到母亲后,凉子鼻子一酸,马上要哭出来,但她咬紧牙关强忍住了。

    将凉子带到走廊上,关上门后,邦子说:“你说了吗?”

    “嗯,说了。”

    “怎么样?大伙同意吗?”

    “不知道。”凉子摇了摇头,紧紧咬住的嘴唇颤抖起来,“还没有听取大家的意见,高木老师就发了火……”

    凉子说自己挨了高木老师的耳光。邦子的眼底冒出了火。

    “哦。打的是哪边的脸?”

    “这边。”凉子将脸凑了上去,母亲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

    “嘴巴里好像裂开了。”

    “给我看看……嗯,真的裂开了。还真下得了手啊。”邦子从齿缝中挤出声音,“你是按照跟爸爸妈妈商量好的那样说的吧?”

    “嗯。”

    “没有得罪高木老师吧?”

    “没有。她没头没脑地拦着我,我很生气。”

    “你没有动手打她吧?”

    “没有。”凉子注视着母亲,“只是在她用力拖我时回推了她几把。”

    “别的地方没有受伤吧?”

    凉子露出膝盖,那里有一点擦伤,尾崎老师已经帮忙消了毒。

    “是拉扯的时候擦伤的吧?”

    “嗯。”

    邦子从鼻子里喷出灼热的气息:“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你还打算干下去吗?”

    凉子屏住了呼吸。

    今天的行动都是和父母一起反复探讨、反复演练过的,她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一定要干下去。我的决心毫无改变。”

    ‘“哦。”邦子又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明白了。既然这样……”

    她那细长的手指“嘎嘣嘎嘣”直响――其实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带有这样的气势罢了。

    “剩下的事,就交给妈妈吧。”

    2

    “既然这样,那么……”仓田真理子看了看聚集一堂的三张脸,吐了吐舌头,“该怎么办呢,小凉?”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已经结束,同学们早已纷纷离去,只有他们几个人留在了三年级一班空荡荡的教室里。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外头晴空万里,分散在校园各处的运动社团的成员个个都晒得黝黑。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排列整齐的课桌上。背靠窗户坐着的野田健一完全成了一幅剪影,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关系,反正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羞涩、尴尬、不安。

    凉子、真理子、向坂行夫和健一。应凉子的呼吁前来的同学只有三个,加上凉子也只有四个。

    在二十日商量毕业创作主题的会场里,凉子表现得既勇猛又激昂。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回归现实,开始冷静地开列人员清单。指望得上的朋友和伙伴,还有可能参与其中的同学,凉子――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首先是古野章子和井上康夫。章子是她的好友,井上康夫是去年二年级一班的副班长,而且自己和高木老师发生冲突时,他也表现得非常可靠。从当时的言行来看,他自然是站在凉子一边的。

    然后就是别的班级的班长和副班长、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剑道社的伙伴,也有一些非常关注柏木卓也事件的人,招呼一声也许会欣然参加吧。

    因此,在取得各班班主任的同意后,凉子贴出了呼吁大家参加这次调查活动的手写广告,还做起了一对一的游说工作。

    然而,列在清单上的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得起劲。

    最让凉子深受打击的,便是章子的断然拒绝。

    “小凉,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觉得学校的做法不可原谅。”章子的语气十分强硬,凉子没有一点插话的余地,“可是我觉得,仅凭我们的力量去调查这样的事件,是不现实的,绝不可能圆满地达成目的。”

    “尽力而为罢了。”凉子诉说道。

    但章子还是摇了摇头:“什么程度才算是‘尽力’了呢?我不知道,小凉你知道吗?”

    凉子也只能摸索,不可能有清楚的认知。但她觉得摸索本身也相当有意义。

    “这很危险。我可不想跟这种事情沾边。老实说,我也没有这个时间。我想做的事情很多,都是为了准备中考而忍着不做呢。”

    是写剧本之类的吧。

    “小凉,我劝你别干了。作为好朋友我求你了。怎么,不行吗?现在已经撤不出来了吗?”

    “不是这么回事。”凉子说。章子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对不起。”双方相互道歉道。

    “对于柏木,我也觉得挺遗憾的,真的。我不会忘了他。”

    对了,柏木评论过高年级学生胡改编的契科夫的话剧,还向深有同感的章子搭话……

    “这是两回事。我还想什么时候把柏木写进剧本呢。”

    让他成为话剧中的人物。

    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我有志于剧本创作,觉得用这种方式排遣心中的郁闷才最合适。”

    就是不想在现实中面对吧?凉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即使如此,我还是小凉的好朋友,这一点不会改变吧?”

    不会改变吗?这种确认本身便意味着否定。聪明的章子自然知道这一点,她是想用这样的话来代替“再见”吧。再见,藤野凉子,我已经跟不上现在的你了。良友离去,意兴萧然。

    第二个是井上康夫。他的回答倒直截了当:“没这种闲工夫,也没兴趣。”

    “可上次你不是挺支持我的吗?”

    面对不假思索就缠上来的凉子,他的银边眼镜寒光一闪:“我并不是帮你。只是因为高木老师失去了理智,我得出面阻止罢了。”

    “可是……”

    “藤野同学,你要申请推荐入学的吧?”他说起中考的话题,“我们对各自的成绩心知肚明,就不必谦虚了。你我都是能轻松达到推荐要求的人,但如果我们参加升学考试,应该能进入更好的高中,所以学校不太愿意给我们推荐名额。还是别太依赖推荐入学为好。”

    “我也没说不复习啊。”

    “可事实上,复习和调查难以两全。”

    “调查只在暑假里进行,拖拖拉拉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我们会设定一个期限,最晚也不拖到暑假之后。”

    “对考生而言,暑假可是十分宝贵的时间。”

    “知道啊。”

    “我不认为你们能够严守这个期限。”

    “肯定会严格遵守,并在期限内取得成果。”

    “藤野同学,”井上康夫郑重地喊了一声,摘下银边眼镜,这张不戴眼镜的脸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一意孤行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毕业创作的文集我会负责汇总,至于别的,那就恕难奉陪了。”

    就这样,谈判破裂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说没有时间,就是准备复习忙不过来,“藤野你别干了”“你以后会后悔的”,如此种种。

    结果,第一次碰头会只来了最熟悉的几位朋友。

    真理子、行夫和健一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十分明白:凉子相当失望,靠他们三个是没什么用的。他们因此士气低落。

    而事实上,凉子内心的沮丧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他们并非毫无能力,可仍不具备能与凉子比肩的决断力。真理子是不论凉子说什么都会赞成,向坂行夫也差不多。野田健一也许是觉得在上次野田家发生――或者说差一点就要发生的事件上欠了凉子的人情,为了偿还这份人情才来参加的吧。所以这三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紧随凉子,反而难以形成战斗力。

    古野章子说得一点不错,这种尝试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个人考虑计划时明明如此情绪高涨,将自己想象成正义的化身,可现在,凉子开始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可悲了。

    就是不想在现实中面对吧?曾经在心底如此蔑视章子的凉子,或许远没有章子成熟,根本不了解现实的严酷。

    “打起精神来啊,小凉。”真理子使劲拍了拍凉子的后背,“我们都是你的死党,会跟你一起拼命的。”

    凉子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就是开不了口。向坂行夫低着头,野田健一则依然维持着剪影的模样,一动不动。

    “我说小凉……”就连真理子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弱了。

    就在此时,随着“哗啦啦”的声响,教室的移门被拉开,随即又响起一个与此时的氛围极不相称的粗嗓门:“哦,这儿集合呐。”

    来人是北尾老师。他是三年级四班的班主任,也是篮球社的顾问。他刚刚应该在指导学生练习,因此身穿运动套装,脚蹬运动鞋,脖子上还挂着个黄色的哨子。

    “藤野,现在报名参加你的调查活动还来得及吗?”北尾老师朗声说着,晒得黝黑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他朝边上移开一步,将原本藏在身后的学生拖了出来。“我给你带来了一名志愿者。”

    “啊呀。”真理子傻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北尾老师一把推出来的是胜木惠子,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

    这是个在凉子这届学生中出了名的不良少女。迟到、旷课数不胜数,经常因化妆、烫发受到批评,还曾在深夜徘徊于灯红酒绿的场所,并因此接受过警察的管教。有关她的传闻更是不计其数。

    她下身穿着一条几乎拖地的长裙,上身是一件很短的衬衫,短到几乎露出肚脐,领口处解开两颗纽扣,可以看到里面佩戴的银项链。她两腿交叉,故意将脸扭向一边,一脸怄气的神情。

    “喂,胜木,快过来。”

    惠子不耐烦地甩开北尾老师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裙子真的拖到了地板上。

    “是胜木同学吗?”

    北尾老师朝站起身来的凉子笑了笑:“是啊,她想参加。也许她只会添乱,不过还是希望能尊重她的心愿。”

    “谁说我要参加了!”惠子扯开嗓门说道,似乎要立刻扑向北尾老师似的。北尾老师笑着躲闪了一下。

    “别不好意思啊。你在我面前不是滔滔不绝了很久吗?那股劲儿跑哪儿去了?”受到惠子的影响,北尾老师的语调也变得随意起来。

    “你看看他们的表情,分明是在讨厌我嘛。”

    惠子不耐烦地朝凉子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臂。真理子往后缩了缩身子,好像真被她揍到了似的。野田和向坂这两位男生也像冻僵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你是挺讨厌的。藤野,她这样加入你们会不会很麻烦啊?”

    北尾老师真是豁达过头了。凉子根本无法回答。

    “反正你也一直是添麻烦的主,而且是明知故犯,对吧?所以今天再给藤野添点麻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被添麻烦的一方可不会这么想。

    北尾老师勾住极不情愿的胜木惠子,将她拉向自己身边。

    “藤野,这家伙是旧二年级四班的代表。”

    “啊。”凉子想起来了,惠子确实是二年级四班的学生,而北尾老师在他们读二年级时,也正是四班的班主任。而大出俊次就是这个班级的。

    “胜木和大出还好过一阵呢。”北尾老师用他的大嗓门继续说,“作为大出俊次的女朋友,这家伙很为他打抱不平。所以我臭骂了她一顿,叫她别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嘀咕了,正儿八经地把想法告诉藤野不就行了?是这样吧,胜木?”

    北尾老师并没有嘲笑她,虽然语气略带调侃,但听得出,他的态度极其认真。

    “怎么样?能够收下胜木吗?我也为她求个情。”

    说着,北尾老师端正姿势,朝凉子鞠了一躬。凉子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脑子空转的声音。

    “我说……只有胜木一个人?”向坂行夫用平稳的声音问道。他此刻还在课桌旁站着。

    “嗯,是啊。”

    “那么,胜木的同伙,不,她的朋友们没事吗?没事的意思是说,那个……”

    “不会来瞎掺和的。”北尾老师故意用小混混惯用的卷舌音说道,“到了三年级,胜木已经被以前混在一起的同伙甩掉了。”

    “胡说!”惠子高声抗议,“谁给甩了啊!”

    北尾老师笑了:“哦,是吗?那对不起啊。这家伙已经跟不良团伙脱离了关系,现在正独来独往,清高得很呢。”

    “北尾老师平时是这个样子的吗?”真理子在凉子的耳边嘀咕。

    “跟平时不太一样。”

    凉子心想,在将胜木惠子当作问题学生面对时,北尾老师或许会露出另一张面孔。不过现在他似乎很开心。

    “那时是各自去向不同吧。大出的事估计也是原因之一,对此她多少有点自己的想法。所以,如今的她跟藤野、仓田你们以前熟知并觉得讨厌的胜木惠子不太一样了。”

    被人当面这样数落,虽然有点气鼓鼓的,但毕竟没有发飙,也没有逃跑,如此老实的胜木惠子确实令人惊讶。

    “怎么样?能将就着用吗?如果她派不上一点用场,还要拖大家的后腿的话,就跟我说一声。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负责回收。”

    惠子脸红了:“我是垃圾吗?”

    “是啊,曾经是垃圾吧。”

    “北尾老师。”野田健一上前一步。

    “嗯?哦,是你啊。”看着野田健一时,北尾老师眯起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

    “嗯,是我。发现柏木的就是我。”

    “是啊。”北尾老师抿紧了嘴唇,“当时一定很难受吧,所以你会来帮助藤野,对吧?”

    健一点了点头:“可是,老师,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和藤野一起组成团队。就靠我们这么几个人,恐怕成不了藤野理想中的团队。”

    凉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冒出冷汗。此时此刻根本没必要说这样的话嘛。这家伙老实过头了。

    “哦。”北尾老师看着凉子,凉子避开了他的视线。自开始上学以来,凉子从未避开过老师的视线。

    “那又怎么样?”北尾老师催健一说下去。

    “我想,虽然不知能否与胜木成为同伴,但如果胜木对大出的事情有很多想法,不妨说来听听。这也是调查所需要的,对吧,藤野?”

    凉子愣愣地看着野田健一的脸,表情又像生气,又像感谢。

    “是、是啊。”比起健一,凉子的声音倒显得更傻。

    “是这样啊。好吧,反正今天就把胜木交给你们了。我就在外边,有事招呼一声。”说完推了一把惠子,“哗啦啦”地拉上移门,北尾老师的身影就消失了。

    尴尬的沉默降临。

    惠子和凉子两人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和距离。到底该怎样打破沉闷,凉子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个学校都是这样。可即使不良学生总会聚在一起,也不会仅仅形成一个团伙。在凉子的年级里,大出他们自然是坏到极点的一伙,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坏男生组成的团伙。

    女生的情况也一样。如“群雄割据”一般,总会有几伙人在学校里招摇过市。不过和总在学校里闹腾的男生不同,城东三中的女生不良团伙一般会在校外寻找剌激。

    凉子的母亲邦子曾经说过,这是一种区域性的风气。住在平民区的女孩比较早熟,往往会将目光投向比自己年龄大的男人。

    她们的越轨行为一般倾向于徘徊深夜街头、短期离家出走,以及不正当的异性交往,其中包括援助交际等几近卖春的勾当。

    凉子这届学生中,女生间常见的阴损欺凌或孤立某人的行为往往不是源自无视校规制度的问题女生,而是零星发生在普通学生之间。谁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环境,比如一年级时,真理子就曾不幸成为受排斥的对象,对此凉子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所幸这一状况并未恶化。

    不过,早就不是“普通女生”的胜木惠子不属于此类。

    说来像是在讽刺,但事实就是如此。因此在凉子眼中,惠子她们这种有着明显越轨行为的团伙与自己毫不相干,好比不同种类的鱼儿生活在不同的水域。

    因此,即使北尾老师说“以前尽给人添麻烦”,凉子也没有感到过多少麻烦,反正也没什么交集。要说有关系,也有那么一点。如果她们闹得太过分,学校的声誉会受损,自己也会间接地受到负面影响。还有,如果她们的妆化得太浓,教室里的气味会很难闻。

    “藤野,”胜木惠子喊道,两腿交叉站立,肩膀左高右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这么几个人,没想到你朋友这么少。”

    她虽然站相糟糕,但脸上并没有恶意的嘲笑,眼里也不见蔑视的目光。凉子认为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

    以前凉子见过很多次惠子浓妆艳抹过的脸,今天倒是比较接近本色。也许是被北尾老师教训过了吧:把脸洗干净了再来!

    眉毛没有了,是剃掉的;眼睛比较小,单眼皮;鼻梁笔挺,挺好看;嘴唇很薄;脸部轮廓分明,正是真理子向往的精致小脸;发型是较随意的短发,发尖好像烫过;脖子往下呈现出漂亮的曲线。

    真理子抓住了凉子的胳膊,凉子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仰视惠子道:“是啊,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啊。”

    她也为自己竟会这么回答而感到惊讶。

    惠子抿嘴一笑,向前跨上三大步,就近拉出一把椅子,撩起拖地长裙,坐了下来。随即她理所当然似的跷起了二郎腿,脚上的鞋子总是不好好穿,后跟处已经踩瘪了。

    “听北尾说,你不去教育委员会投诉高木,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才使学校同意你搞‘调查活动’,是这样的吧?”

    成功谈成这桩交易要多亏凉子的母亲邦子,大致情况确实如惠子所说的那样。凉子看着惠子的眼睛’点了点头:“嗯,是啊。”

    惠子接了一句:“够阴的。”话虽凶狠,听上去倒并无责难之意,“高木那一巴掌,代价可真高。”

    “我很痛的。这么干才能扯平嘛。”

    仔细端详了一会凉子的脸,惠子显出稍稍有些泄气的神情。

    “让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北尾的自作主张。自说自话一大通,都是些老爷子的唠叨,无聊。”

    这自然不是学生谈论老师时该说的话,太没礼貌了,但也没什么恶意或敌意,就像酒吧老板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谈论老主顾似的。凉子觉得这番比喻挺到位的。

    “你很担心大出吗?”野田健一一本正经地问道。他此刻已经坐回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就像在参加面试似的,而且不是野田健一面试胜木惠子,而是正相反。无论摆出怎样的态度,也总是惠子显得更有气派。

    真好笑。凉子在心底偷笑了一番。

    “你叫野田吧?”

    “是的。”健一一板一眼地回答。

    惠子撅起下巴:“听说你发现柏木卓也的时候吓得都尿裤子了,真的吗?”

    健一的脸上连“一本正经”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空白。

    惠子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那时大家都在传,说保健老师尾崎跑到天秤座大道去给你买内裤呢。”

    “干吗呢?”真理子愤愤不平地插话道,“欺负野田有什么意思嘛。”

    “没欺负啊,只是问一下而已。尿了,还是没尿?”

    凉子一把抓住正要站起身的真理子的胳膊。此时,健一开口了。

    “差一点要尿,但没真的尿。”他面对惠子说着,挺直了身板。

    惠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很害怕。柏木的眼睛是睁开的,好像正看着我。”

    教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健一继续缓缓地说:“乍一看并不觉得他已经死了,可他的眼睛是冻住的,眼皮也是,闭不上眼睛,非常可怕。那么可怕的情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凉子吃惊地看着他。

    他依然平静地说道:“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去想他了。”

    凉子心中一惊。她担心健一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那以后,我遇到了更可怕的情景。我自己差点做出比这个还要可怕的事。

    还好这只是杞人忧天。健一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凉子望着胜木惠子。惠子低下头,将视线落在裙摆上。头发在面前垂下,整张脸只看得到一个鼻尖。

    “不是俊次干的。他不会做这种事。”她低声说道。

    “听说你跟他好过,真的吗?”真理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惠子扬起脸,看着真理子点了点头:“去年圣诞节前分手了。”

    “为什么要分手呢?吵架了吗?”

    向坂行夫看不下去了,他轻轻捅了捅真理子的后背,真理子却连头也不回。

    “大出会真心和女孩子交往吗?他可不像是这种人。”

    惠子抬起右边的嘴角笑了笑。谁这样笑都不会好看,特别是初三学生。惠子却似乎对此很拿手。“这么说,你知道好多种人?”

    “知道啊。”真理子天真地说道,没有撒谎也没有逞强,她真是那么想的,“学校里不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啊。”惠子咕浓道。向坂行夫不知为何笑出了声,这次真理子有了反应,回头看了看他。“向坂你笑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凉子也笑了。只有健一仍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行了。我跟俊次交往也罢分手也罢,没什么关系的。”

    “有关系啊。”真理子仍不肯抛开这个话题,“你想参加我们的活动,不就是因为你还喜欢着大出吗?”

    惠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还伸出双脚连连跺着地板,显得得开心极了:“啊,真受不了。你太幽默了。”

    “是吗?”真理子歪着脑袋问道。

    “是北尾老师叫你来的吧?”凉子大胆地问,“刚才的话好像是这个意思。你能告诉我们真实情况吗?”

    惠子继续笑着,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凉子:“你真以为北尾会这么做?”

    “有可能啊。”

    “北尾会让我这个差生去帮一个人见人爱的优等生?”

    “由于这次的事情,我这只优等生股票也跳了水。”凉子轻轻摊开双手,“你刚才不也说过吗?没找到几个人。大家都反对我,都不来帮我。”

    围着凉子的三个人全都垂下了头。

    惠子说:“估计不是反对,是赞成却不肯参加,因为麻烦。”

    “哎?”健一发出小声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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