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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事件 第六章)

    36

    四月二十日,也就是播放电视节目的那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浅井松子怀揣着某个决定,走在去三宅树理家的路上。

    往常一直都是树理去松子家。树理说,松子的父母是双职工,平时不在家,去松子家会比较轻松。可是,真正的理由似乎不仅于此。估计树理不想让她的父母知道,她有并且只有松子这样一个朋友。

    树理时常会没来由地说自己父母的坏话。父亲装腔作势,母亲没心没肺,两人都不肯听树理说的话,还自以为是地为树理感到骄傲。树理说起这些事时,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叫人有点害怕。

    今天,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吧。可无论如何,那件事不能不说。即使以后树理疏远自己,今天也一定要说。虽然曾经犹豫过,但这毕竟是反复考虑后做出的决定。树理常说松子思维混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成。松子也时常觉得自己很没用,但今天的自己绝不是没用的松子。不是那个总被树理嘲笑,又胖又没心没肺的浅井松子。

    松子加上父母,三个人组成了亲密的小家庭。虽然他们自己觉得很普通,街坊邻居却经常这样评价他们,还说他们都长得很像。确实,松子的父母都很胖,一点不输给松子。三人都爱吃,家里经常做各色各样的美味,看到电视、杂志上介绍的饭店,也常常会一起去下馆子。松子非常享受和父母一起吃饭的时光。

    母亲有时会笑着说:胖也没有办法啊,你就是这样的爸爸妈妈生的孩子。这时,松子会“砰”地拍一下肚子,笑着说:“就是嘛。”

    尽管如此,松子也尝试过减肥。仅有一次,还是刚进初中的时候。那时,松子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同班。

    崭新的校服还未沾上污渍,甚至连松子的名字都没记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嘲笑松子了。胖妞。女相扑手。脂肪团。在走廊上绊松子的脚,往松子的后背扔抹布。上小学时,松子就有“胖妞”的绰号,却从未受过这样的攻击。为此,松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家痛哭流涕地告诉父母。

    “我要减肥。”她一边哭一边说。

    母亲倾听着松子的哭诉,父亲也很伤心。他们都向松子保证,如果松子想减肥,一定会支持,还说早就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与此同时,他们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导着松子。

    “松子,无论你减不减肥,大出和井口的做法都是不对的。”

    “你应该首先考虑自己要怎么做。由别人的不正当行为决定你自己要做什么,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父母告诉她,由于从小就很胖,他们小时候也受过欺负和嘲笑。松子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因此十分震惊。

    “被人嘲笑后,你们会怎么办?”

    当然是又哭又闹,也尝试过减肥。

    “可作过各种尝试,还是瘦不下来。我们就是这样的体质。”

    所以后来干脆算了。

    “因为,这就是我。”

    能够享受美味佳肴,身体也很健康,这样不就行了吗?

    后来有了不嫌弃自己长得胖的朋友,还发现那些嘲笑自己的家伙本就很卑劣。要是被那些家伙的话所左右,也太不值了吧?

    有人说自己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嗯,是的。我吃得多。我喜欢吃,”也就不强迫自己减肥了。

    “那些人见我没什么反应,觉得没劲了,时间一长就不再公开嘲笑我了。松子你也可以试试这样做。”

    父亲还说,他们小时候,再调皮的家伙都只是嘴上说说,不会动手。这一点确实有很大的区别。所以,你要是受到特别过分的欺负,我们会去找学校理论,于是松子在减肥的同时,也努力使自己在大出他们面前尽量保持镇静。他们确实很可怕,所以刚开始时有些困难。有一次,松子一边回想着父母的话,一边仔细观察狞笑着咒骂自己的大出他们。

    松子发现,他们的神情确实很卑劣。原来“卑劣”这个词就是这个意思啊。

    松子一下子轻松起来。我长得胖,却不卑劣。松子的内心开始有了自信。无论大出他们说什么,都能够不放在心上。她甚至觉得,热衷于这种无聊行径的他们非常可怜。

    正像父母说的那样,大出他们渐渐不怎么关注松子了。

    没过多久,她放弃了减肥,因为毫无效果。正像妈妈说的那样,这是一种体质。每天计算着卡路里,关心着体重变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这样的活法本来就很傻。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得到的只有不开心,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

    通过这一过程,松子获得了一次宝贵的人生经验。

    其实,嘲笑松子的不仅仅是大出他们。他们开了头,同班同学里也有学样的,只是程度比较轻罢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会一个劲地跟着别人起哄。看到大出他们对松子失去了兴趣,他们也就像没事人一样不吱声了。

    另一方面,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也有一些同学看到松子被人欺负,会感到愤愤不平,甚至为她担心。

    老师也是各种各样的。看到有人欺负、嘲笑松子,有些老师会上前呵斥,有些却只当没看见;有些会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有些则会怒其不争,劝松子不要屈服,甚至奋起反击。

    老师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不会全都明白。他们不愿做自己讨厌的事,遇到麻烦事也会避而远之。受教于这些老师的学生,也不全是稀里糊涂的,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有些学生则是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而偏偏要去做。

    从那以后,松子就不怎么为自己的体型而烦恼了,虽然偶尔会为没法穿好看的衣服而叹息,但这就是我的体质,有什么办法呢?和树理成为好朋友,是升上二年级以后的事。是树理主动向她搭话的。一开始,松子觉得树理很亲切,跟她在一起无拘无束。

    很快松子就察觉到,树理非常在意脸上的粉剌。她的粉刺相当严重。听到有些女生在背后讲树理的坏话,松子觉得过分,却无法反驳。因为那些粉刺确实太难看了。这也是因为体质的关系吧?

    在家中,松子向妈妈提起过树理。那孩子怎样?人很好,跟她说话很开心,所以我们成了朋友。

    对,松子和树理是朋友。松子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当树理将那件事告诉子,并要她帮忙时,松子毫不犹豫地帮了她。

    因为松子相信,树理要做的事是正确的。

    在寄出举报信时,树理说过,信上写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她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杀的场景,因为一直很害怕,才没敢说出来。可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所以要寄出举报信。

    松子当时相信了树理的话,认为树理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松子帮助了她,尽管有一点害怕,内心却很激动、很兴奋。

    但是现在,松子开始后悔了。

    母亲出席了星期一的家长会。她没有发言,却听得很仔细,回家后把听到的内容全都告诉了松子。

    松子听母亲说,那封举报信好像是凭空捏造的。警察说,不可能有人目击到那个场景,那太不合常理了。

    松子听后大为震惊。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啊。

    自己不能为别人的某句话、某个行为所左右。当时的松子竟然把人生经验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是因为考虑到树理做的事是正确的,才丝毫不加怀疑吗?

    自己竟然忘了反问:你要做的事,真的是正确的吗?

    树理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杀的场景吗?

    树理会不会在撒谎呢?

    37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早晨,藤野凉子刚到学校,发现整个班级的同学都在谈论着某件事,简直像炸开了锅。凉子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凉子差点就迟到了。一大清早,瞳子和翔子就为穿什么样的春装毛衣去上学而大吵大闹。那时,父亲已经上班去了,母亲一早约好了要与人见面,急得手忙脚乱。可两个妹妹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停。最后,落败的瞳子揪住翔子的头发,弄得翔子哇哇大哭,自己则躲到卫生间里不肯出来。

    凉子和母亲一起平息了事态。看到母亲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出了门,检查完门窗和煤气,凉子才急急忙忙朝学校赶去。三年级的教室都在三楼,凉子刚刚冲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时,上课铃就响了起来。真是千钧一发。这种情况在凉子身上还是头一次发生。

    凉子气喘吁吁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同学们马上围了上来。

    “喂,藤野,二年级时你跟浅井同班,对吧?”

    “她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有点与众不同?”

    凉子听了直翻白眼。说谁呢?

    浅井?是在说浅井松子吗?

    “什么呀,你没看早新闻吗?还登上报纸了。”

    凉子想告诉他们,今天早上她都忙得四脚朝天了,可大家都异常兴奋,根本不想听她解释。眼看在凉子这里得不到想要的信息,他们马上转移阵地,去别的圈子里吵吵嚷嚷了。被他们围住的都是曾经与浅井松子同班的同学。

    三年级分班时,是以按成绩好坏为根据的。在具体做法上,学校会留有余地,以便搪塞家长,强调校方并不是在给学生分等级。分班时,会藏着类似的小动作:有希望推荐进人公立、私立高中的学生编入二班;要靠体育成绩推荐升学的学生编入四班,负赍他们的升学指导的不是班主任,而是各个社团的顾问老师。

    在城东三中,凉子所在的一班集结了最有希望进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分到这个班级里来的,自然都是些成绩出众的好学生。而浅井松子被分到了四班,大家只能抓住一二年级时和松子同班的同学打听消息。估计四班以外的每个班级,现在都是这样一幅景象,毕竟新学期才刚刚过去两周。

    听着四周七嘴八舌的喧闹,凉子渐渐开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一路跑来学校的凉子虽然不再气喘吁吁,心跳却变得越发激烈了。

    二十日星期六下午三点左右,浅井松子遭遇车祸,身受重伤。如今依然毫无知觉,仍在紧急抢救中。

    据目击者说,她是主动扑到汽车跟前去的。

    她是想自杀吗?

    难道有人在背后追赶她?

    或者是有人把她推过去的?

    迷雾重重的事件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在如今的城东三中,没有人会将此视作一个孤立的事件,家长们也不会。

    柏木卓也的死以及接踵而至的种种骚乱,都和松子的事件相关。谁都相信,事实一定如此。大家会那么激动,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写那封举报信的“目击者”会不会就是浅并松子?

    这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推测。一种意见认为,松子真的看到了杀害柏木卓也的现场,并出于告发的目的寄出了举报信。因此,她被杀害柏木卓也的三人帮封了口。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那封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浅井松子为了惩戒总是欺负弱小的三人帮,利用柏木卓也的死,写出了那封举报信。举报信导致的后果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她看到事情越闹越大,害怕不已,于是自杀了。

    前一种说法让大出他们背负了所有的罪恶,后一种则完全归咎于浅井松子。每个学生都基于自己的立场、性格、经验和思考方法来拥护不同的说法。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无疑会严重扰乱城东三中,尤其是三年级学生的心灵。

    一开始,为了了解情况,凉子还不断向身边的同学提问。可渐渐地,她说不出话来了。她睁大眼睛坐在座位上,意识则完全潜入内心深处,从精神上将自己与周围隔离开。

    激动与好奇,恐怖与愤慨。大家怀有的感情同样在凉子的心中翻腾不已。然而,与他们有本质区别的是,凉子直接收到了那封举报信。由于父亲的偶然介入,她没有开封阅读。但是,在城东三中所有的学生中,被举报人选中的只有凉子一个。

    这个事实让凉子震惊,动弹不得。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深入人思考过这一点,也许是故意不去思考。可不是吗?那封举报信其实不是寄给我的。寄信人之所以看上我,是因为我的父亲是警察。

    直到今天早晨,到这个时刻为止,凉子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凉子知道学校现在很乱,也很想知道真相,可说到底,这只是作为三中的一名普通学生必然会有的心情。她参与过有关举报信内容真伪的讨论,也探听过举报人的真身。可作为三中的三年级学生,作为柏木卓也曾经的同班同学,这显然是再平常不过的反应。

    对“大出他们杀死柏木卓也”的说法,凉子是持怀疑态度的。她觉得,那三人还不至于做出那样的行径,柏木卓也也不是个会轻易受他们摆布的人。

    老实说,凉子不太了解柏木卓也,对他的记忆也十分模糊,顶多只跟他说过两三次话。不过,她从古野章子那里听说过他的一些趣事。柏木卓也是个老实安分的男孩,却有着超越常人的内涵。至少章子是这么认为的,凉子十分信任章子的直觉。柏木卓也看得出古野章子厌恶戏剧社的古怪趣味,并能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是对的。我知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唯唯诺诺地受大出他们摆布呢?

    他的身上有一种什么来着?对,知性。这个词用在初中生身上或许不太确切,可也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这就是柏木卓也的内涵。

    既然如此,自杀显然更符合柏木卓也的性格。凉子曾经得出过类似的结论,尽管这样说很不谨慎。后来经过交流,她发现古野章子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写了那样的举报信。”章子说道。

    凉子也是这么想的。是唯恐天下不乱,还是举报人受到过严重的伤害,以至于不得不采取类似的报复行动?

    “无论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采取那样的手段都是不对的,因为这会连累不相关的人。小凉你不就是……”

    收到过举报信的事,凉子只告诉过章子一个人。章子对凉子承受的心理负担十分担忧。凉子本人倒不怎么当回事。毕竟那其实是寄给父亲的。可既然知道我父亲是警察,说明举报人还是同学……

    在猜测与讨论的过程中,两位少女的脑海中无法浮现出举报人的姓名和相貌。她们只能假设那可能是“这个人”或“那个人”,但这种假设不可能有血有肉。

    可是如今,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浅井松子。这名少女去年还是凉子的同班同学,能立刻回想起她的相貌特征。相比柏木卓也,凉子与她更亲近,也更了解她。

    那是个除了长得胖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女孩。

    她确实太胖了,凉子曾觉得她应该注意一些。提起松子,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凉子也感叹过:这个人实在太善良了。

    对了,浅井松子和三宅树理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待在一起。每当看到两人在一起时,凉子总会感叹松子的平易近人、温柔善良。

    三宅树理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好相处的同学。偏执而又自我中心,讨厌她的女生很多,凉子就是其中之一。不知为何,树理总会把凉子当作竞争对手。这可不是凉子多心,章子和仓田真理子都向她提起过:三宅总是用可怕的眼神看你,你不觉得吗?

    凉子当然感觉得到,只是没当回事罢了。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呢?出于少女的本能,凉子将三宅树理视作可怕又麻烦的存在。离她远一点才好。

    凉子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人。大家应该都会和树理保持距离。事实也正是如此。

    只有浅井松子会亲近树理。

    然而,凉子觉得树理对松子并不好,一直用命令的口吻对松子说话。有一次放学后,凉子偶然听到两人的谈话,惊得目瞪口呆。不参加社团的树理不想独自回家,竟要求音乐社的松子放弃社团活动。

    “像你这样的人,反正搞不好音乐,退出音乐社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并非如此。松子在音乐社可是相当出色的成员。三中的音乐社非常活跃,每逢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运动会和文化节等重大活动,都会参与演奏。大家都很清楚他们的水准。

    松子的音乐课成绩也很好,能识五线谱。除去那些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学钢琴的特殊学生,像她这样的初中生可谓凤毛麟角。她很了解古典音乐,音乐课上有时会提出连老师都感到吃惊的发言。

    树理竟然为了自己让松子退出音乐社。当时她的口气十分蛮横,完全没把松子当回事:“胖妞拿着乐器,一点也不好看。除了大鼓还有什么乐器能适合你?”

    松子能担任打击乐器的演奏,但她主要负责的是单簧管,从一年级时就开始承担乐器独奏的重任,水平相当高。树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依然随口说着那样的话。

    松子笑着回答:“可是,我喜欢音乐,不想退出音乐社。”无论树理怎么说,她都是笑嘻嘻的,还对树理说:“你也参加音乐社吧。这样活动结束后,我们不就能一起回家了吗?”

    树理根本听不进她的建议:“开什么玩笑?排着队‘嘣嚓嚓嘣嚓嚓’的,蠢死了,我才不干呢。”

    即便这样,松子依旧满脸微笑。凉子简直要晕过去,换成自己早就发火了,非绝交不可。

    凉子发现,三宅树理除了松子以外没有别的朋友。松子是不忍心扔下树理吧?

    这份豁达,凉子可学不来。松子真是心地善良。可她不明白,这份好意用在三宅树理身上,根本是浪费。

    仓田真理子曾经悄悄问过凉子:“小凉,我跟浅井,到底谁胖?你要实话实说。”

    “何必说假话呢?怎么看都是松子胖。”

    如实回答后,真理子高兴地笑了,可随即又惶恐起来:“可我们不能说浅井的坏话。她是个好人,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如果这样的人就是举报人,我该怎么办?

    有些男生总是嘲笑松子身材肥胖,领头的自然是大出他们。一年级时怎么样,凉子并不清楚,反正二年级时,她亲眼看到过几次。

    每次松子似乎都没有当真,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多大刺激的模样,只露出“怎么又来了”的表情,随即躲开了。对方好像也不期待松子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随口叫上几声“胖妞”而已。松子肯定明白那些嘲笑她的人都有多傻。

    可是,万一这只是凉子一厢情愿的理解呢?

    万一松子真的受到了伤害?

    万一伤害越来越严重,老伤未愈又添新伤,终于在某一天,松子再也无法忍受了呢?

    万一她就此写下了举报信呢?

    被选为收件人的凉子,是不是更应该真诚对待呢?即使符合寄信人的真实意图,她也不该拿“因为父亲是警察”当借口来逃避吧?

    如果松子希望凉子收到举报信的话。

    那么,收到举报信的那一刻,凉子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否应该重视这封寄给自己的举报信,并认真观察情况,思考对策呢?然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推给父亲、学校和老师,装出事不关己,甚至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听到树理要松子退出音乐社时,凉子十分震惊,不由自主地朝她们瞟了一眼,一下对上了松子的视线。

    松子用眼神回应了她的不解。藤野,别吃惊,我无所谓。

    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凉子确实感到了松子的心意,让她别为树理的事生气。

    凉子心想:真是个好人。那好,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次却不一样了。我一定要介入了吧?

    “你怎么了,小凉?”一位同学把手搭在凉子的肩头,俯身看着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别的女生闻声也都担心地回过头来。凉子摆摆手,想对大家说“我没事”,却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

    这时,教室前方的门开了,高木老师走了进来。她竟然迟到了十五分钟。

    凉子二年级时,高木老师是年级主任,如今却成了三年级―班的班主任。尽管三中正陷入特殊的事态,但如战争般严酷的中考仍在前方等候。因此,为了三中,为了刚升上三年级的学生,为了教室中这群优秀的孩子,学校安排了最资深的教师来当班主任。

    “你们都在干什么?快坐好!”高木老师的脸绷得紧紧的。这种混乱的局面,到底要持续多久?

    现在,无论这位老师嘴里说出怎样的金玉良言,我都不想听。没等高木老师说出第二句话,凉子便举起了手。

    “对不起,老师,我有点不舒服,请允许我去一下保健室。”?

    在此之前,除了上体育课时擦破膝盖去贴创可贴之外,凉子从没去过保健室。

    尾崎老师看到凉子的脸后却并不惊讶,一点表示意外的反应都没有。她抱着凉子的肩膀将她带到两张并排的病床边,让她躺下休息。

    靠里的那张病床上好像已经有了人,床前拉着白色的布帘。从尾崎老师手里接过体温表,凉子小声问道:“也是三年级的吗?”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是浅井的朋友。虽然坚持来了学校,可打击还是太大了。”

    尾崎老师的话同样针对凉子。凉子心想,尾崎老师或许知道自己收到过举报信。知道也不奇怪。

    尾崎老师为凉子把了脉。

    “有点快。”她轻轻点点头,“藤野,你在例假吗?”

    “不是。”

    “犯恶心吗?”

    “没有。只是有点发冷,晕乎乎的。”

    “好像是贫血。”

    现在取出体温表似乎有点早,尾崎老师在床边坐了下来。

    “教室里乱糟糟的吧?”

    凉子点了点头。

    “会和柏木的事联系起来吧?”

    “很难当成偶然事件。”

    尾崎老师微微一笑:“像你这样谨慎的人,可不该说这样的话。任何事情都有偶然的。”

    “可是老师……”

    “不要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你们还是初中生,没必要承担与成年人一样的责任”

    她果然知道。不仅如此,尾崎老师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

    想着想着,凉子突然哭了起来。这令她自己惊讶万分。然而热泪涟涟,根本刹不住车。

    尾崎老师轻轻拍打凉子的肩膀,像妈妈一样安慰着她:“不要勉强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不要我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你?”

    凉子摇摇头:“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妈妈也在工作吗?”

    “是的。她是司法书士。早晨她就说,今天很忙。”

    “是司法书士啊。”尾崎老师提高了声音,“真了不起。”

    “是吗?”凉子故意怪声怪调地说着,破涕为笑了。

    尾崎老师从一旁的桌子上拿来面纸,让凉子擤擤鼻子。

    “老师您误解了。那是很普通的工作。”

    不不,资格证书可难考了。我有个朋友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只好放弃了。那样的工作,普通人做不了。”

    “我妈就是个普通的人嘛。”

    就在说笑的当儿,量体温的时间到了。体温表读数正常。

    凉子已经平静了许多。关于浅井松子的事故,尾崎老师或许了解得比较详细?要不要问问她呢?

    不由得想到了隔壁病床上的同学,凉子斜眼瞟了那边一眼。

    凉子心中的疑窦又被尾崎老师猜个正着。她贴在凉子的耳边低声说:“是三宅树理。”

    凉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她们关系很好。”

    凉子毫不顾忌地朝邻床看了看。拉得紧紧的布帘后面,树理是在哭,还是睡着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许只是来学校,她便已经耗尽全力,没进教室就直接跑来这里了。树理受到的刺激该有多大?毕竟松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凉子才回想过树理对松子颐指气使的场景,现在却对树理满怀同情。不,正因为树理和松子是那样的关系,现在的树理才特别可怜。

    过分依赖松子这个柔软靠垫的树理突然成了孤单一人,估计连站都站不住吧。还有谁会照顾树理呢?

    树理知道松子是举报人吗?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吧?松子会把一切都告诉树理吗?

    似乎有点难以想象。因为树理跟松子在一起时,都是树理一个人在说话,松子只会是应答的一方。

    凉子看了看尾崎老师,见她盯着紧闭的布帘,眼睛稍稍眯起来,似乎正陷入沉思。

    凉子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保健室的电话响了。尾崎老师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凉子的病床。她把体温表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快步朝桌子走去。

    刚才尾崎老师的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挽着凉子一边安慰一边接她进保健室时的表情;为凉子把脉时的表情;看体温表时的眼神。这一切都温柔而充满关怀。尾崎老师本该是这样的。这既由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也是她品格的一部分。有些学生来校后会直接躲进保健室,即所谓“去保健室上学”。他们知道,从班主任那里得不到的温暖,可以从尾崎老师这里得到。

    可是,尾崎老师刚才的眼神却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她应该有的,就像什么锐利的东西发出的一道寒光。

    是错觉吗?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尾崎老师在接电话。她应答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听筒。她回到凉子身边,说道:“对不起,教师办公室那边有事要我过去……”

    她好像很为难,是不想扔下树理和凉子吧。

    凉子坐起身,说道:“没关系,我来看门好了。”

    尾崎老师笑了:“你看看,你自己也是病人啊。”

    “我没事了。”这不是谎话。和尾崎老师交谈几句,凉子就觉得轻松多了。“您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不会扔下三宅,如果有别的人来,我就让出这张床。放心吧。”凉子说着拍了拍胸脯。

    “好吧。我五分钟后就回来。”说完,尾崎老师快步走了出去。打开门正要去走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举动又触动了凉子的心弦。老师,没事的。您担心什么呢?

    凉子看了一眼树理那边。布帘一动不动。

    凉子叹了口气,仰面在病床上躺下。“呼”的一声,一股空气从铺着白色罩子的枕头里跑了出来。

    凉子平躺着望向天花板。这个普通的日子,有将近四百人正在这所学校上课。然而,四周却无比寂静,仿佛一座墓地。

    墓地常常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作鬼故事的发生地。学校也一样。为什么呢?墓地静悄悄的,没有活物,一旦出现声音或动静,肯定会非常吓人;学校有时也会寂静无声,同样令人害怕。

    浅井的伤势不知如何了。她还能来上学吗?不会直接从学校转移去另一个鬼故事发源地吧?啊呀,这么想也太不吉利了。

    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凉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下一个瞬间,她差点跳了起来。不知何时,将她与邻床隔开的布帘拉开了三十公分左右。三宅树理正从那里打量着自己。

    树理的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头部的左侧紧贴枕头。枕头很软,她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伸出的手臂搭在布帘的边缘。

    她直勾勾盯着凉子,完全不眨眼睛。她是自下而上仰视着的,凉子却有受到压迫的感觉,胸口闷得慌。

    真可怕。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在这里跟我作对又有什么意思呢?是为了浅井的事吗?只有你才是浅井的好朋友,所以不允许我为此受到刺激,到保健室里来?

    凉子“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树理的视线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凉子,还是一声不吭。

    “三宅。”凉子的喉咙里挤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沙哑嗓音,“你怎么样了?尾崎老师去教师办公室了,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树理的表情仍毫无变化。凉子的视线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树理身体瘦小纤弱,脸上的粉刺又严重了许多,一直长到咽喉部位。

    “三宅。”凉子动了动身体,让树理的视线跟着移动一点。她的双脚垂在床边,身体转向树理。“冷不冷?要不要再盖一条毛毯?”

    树理的嘴角动了动,一半的嘴唇也埋在枕头里。或许正因如此,凉子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凉子尽量柔声问道。她想微笑,却不可能笑得出来。

    树理的手动了。“刷”的一声,布帘晃动着划过凉子鼻尖,突兀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而布帘的内侧,树理发出了短促、尖利而又放肆的笑声。

    笑了。凉子没有听错,树理笑了。

    凉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38

    第二天,凉子没去上学,连剑道社的晨练都没参加。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前一天晚上,凉子一夜没睡。她在被子里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后,她央求母亲允许自己不去上学,还希望母亲留在家里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亲商量。

    母亲那时正在厨房,听了凉子的话,她睁开惺忪睡眼注视着凉子的脸,然后说:“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学校里的事吧?”

    “跟前阵子的风波有关。”

    母亲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好吧。那就让爸爸一起听听吧。”

    凉子吃了一惊:“爸爸回来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回来的。”

    无论是爸爸的脚步声还是别的动静,自己竟完全没有觉察。这么看,一夜没睡应该只是错觉,事实上还是朦朦胧胧地睡过一阵的。说来也是,好像还做了个噩梦。

    如果让妹妹们知道凉子今天不上学,她们肯定会大吵大闹,说:“为什么姐姐可以不上学?不公平!”凉子必须装作要上学的模样,大家一起忙乱地准备,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等待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出门。真是多费了不少心思。

    “让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凉子虽然这样说了,可母亲十点就把父亲叫了起来,因为凉子的脸上分明写着:你们不一起听,我是不会说的。我可不想说两遍。

    父亲也立刻心领神会。他洗完脸走进起居室时,眼神相当严峻。在凉子跟前坐下后,他开门见山地问:“是那封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点点头。她从浅井松子的交通事故开始诉述起来,连在学校里跟谁都没说过的内容,也全部说了出来。接着是自己的想法,以及头脑中尚未成型的疑虑。

    *

    尾崎老师从教师办公室回来后,凉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后,她和往常一样上完了课。

    一到休息时间,三年级的学生就像突然从笼子里解放出来的鸟儿,在各间教室乱窜,找到各自的好朋友,开始交换信息,展开推理,热烈讨论起来。就算的确有惊惶和担忧,至少在眼下这一刻,都被兴奋和激动掩盖了。

    知道凉子去过保健室的朋友,都认为凉子因浅井松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坚强的凉子都那样了,真是稀罕。凉子知道别人会这么看待自己,不会说她大惊小怪或装模作样。事实上,有些女生听到松子出事后大哭起来,还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说:“那样故作惊慌,好显得自己很纯真,真讨厌。”女生之间常常会有这样尖刻的评价。

    凉子隐约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颇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树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惊的是――不,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凉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还在热切地议论着。

    如果是浅井写举报信,肯定不是她一个人干的。三宅树理一定会参与,说不定她才是“主犯”。她们两人不就是那样的关系吗?要不要告诉老师?说不定这样对浅井比较好。

    凉子下不了决心将保健室里发生的事――三宅树理躲在白色布帘后发笑,并用冰冷的眼神死盯着凉子的事和盘托出。是啊。大家说的没错。三宅在保健室里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树理和松子之间,下命令的一直是树理。松子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就像树理的仆人。

    仔细想想,松子要一个人瞒着树理去“举报”,实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松子掌握主导权。提出要“举报”的一定是树理。松子只是配合她罢了。

    那封举报信也许就是这样写成的。

    受到大出他们欺负的不只是松子。树理也一样,或许更严重。她除了松子没有别的朋友,在学校里处于孤立状态。不仅大出他们会欺负她,别的同学也都跟她保持距离。说白了,就是讨厌她。

    不断积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报复”这一步。不只是针对大出他们,还有对学校甚至全体同学的怨恨。

    浅井松子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一定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还让松子帮了忙。无论树理要松子做什么,松子都会笑嘻嘻地照做。

    可后来出现了树理预料之外的状况。举报信被寄到电视台,电视台又制作了节目,事件的影响就此迅速扩展至学校和地区之外。

    树理如何看待事态的发展,不得而知。像她这样的人,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但随着事件的蔓延,参与其中的松子渐渐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害怕起来。不管如何,松子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她会劝树理:去向老师说明真相吧。

    三宅树理会同意这种“没出息”的主意吗?

    不可能。树理是主犯。她决不会放任从犯谋反。

    松子的嘴是靠不住的,这样放任下去,她迟早会说出去,必须封她的口……

    如果浅井松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凉子的耳朵里回响起树理的笑声。短促、尖利,仿佛投向凉子的利刃。

    我脸色苍白地跑来保健室,就那么可笑?对什么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个傻瓜,觉得好笑极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

    事实上,树理还远没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时候。

    松子虽然身负重伤,但至少还活着,没有真正被封口。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就一定会向大人们说出真相。因为她差点就被杀死了,再也不必顾忌树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树理想过吗?她以为一切都可以推到松子身上,才会那样笑?

    也许那只是自暴自弃的笑?觉得没能杀死松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这里,凉子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我们还是初中生,一个初中生怎么可能如此邪恶?

    难道这并不能叫作“邪恶”,而是自我保护,是正当防卫――是复仇?

    无论如何不适,环境如何严苟,也必须待在学校,被限制自由的初中生。从无尽的压抑与苦闷中生长出恶之花。

    凉子的心在剧痛,在震颤。如果我是三宅树理,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是浅井松子,我又会怎么做?她照了照镜子,想象着三宅树理的脸重叠在镜中藤野凉子的脸上。要怀有怎样的心绪,才能发出那样的笑声呢?

    她突然回想起来。保健室里,尾崎老师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三宅树理的方向。还不止一次。实在非同寻常。

    难道我现在的想法,尾崎老师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师知道寄出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师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长和尾崎老师是知道的。

    对了,出现举报信之后,学校不是安排过面谈吗?是为了证明三宅树理寄出了举报信,才这么做的吧?

    *

    喝着不知是第几杯的咖啡,凉子的父亲藤野刚问道三宅树理是不好相处的同学吗?”

    凉子立刻答道:“嗯。”

    “估计对老师来说,也比较难应付吧?”

    “大概是吧。”

    母亲站起身,往父亲的杯子里加了一点咖啡,又把凉子的杯子加满,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点后,放下暖壶。这一过程中,她一直紧蹙双眉。

    “你的想法我听明白了。”父亲正视凉子,“也明白其中的缘由。那既不是偏见,也并不古怪。你不用担心自己。”

    “真的吗?”凉子反问道。声音中包含着自己难以置信的心虚。

    “真的。”母亲回答,“小凉你没有错。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都会这么想。换做真理子大概会有点不同。”她放松了脸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从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或许会认为三宅是因为受了过度的刺激才变得不正常了,会觉得三宅很可怜。”

    母亲看得真透彻,不得不佩服。

    “这么一说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妈妈说的那样。”

    也许是变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举报信后,爸爸对校长先生说,信的内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轻信,以防造成混乱。与其根据举报信的内容追究大出他们是否杀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举报人,纠正他的心理扭曲为好。这话,好像也对你说过吧?”

    凉子看着父亲的眼睛,点了点头。

    “校长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见。他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尽管爸爸去拜访他时,当时在场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师的风格。说来,她现在是我们的班主任了。”

    “听说是一位资深教师。”父亲苦笑道,“所以爸爸当时威胁了她一番,说如果学校置之不理,举报人就会感到失望,说不定会写信给媒体。那样事情可就闹大了。”

    “爸爸你问过校长面谈的结果吗?”

    父亲摇了摇头:“我当时觉得那样就过问得太深了。爸爸只是一名学生家长,这么做是越轨的行为。”

    父亲歪起嘴角,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爸爸,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要把寄给我的举报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让我看。

    即使这么做,也无法防止城东三中陷人如今的境地。不过凉子的处境就会完全不同,不是收到举报信的相关人员,而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学生。

    “总之,”父亲换了一种语调,“找出举报人,确认内容不实,接下去就是学校范围内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过深。当时校长和爸爸就此达成过统一,甚至认为,即使需要当地警察署少年课的协助,那也并非出于惩罚某人的目的。在这方面,佐佐木警官也应该心领神会……”

    “佐佐木警官是那个参加面谈的警察吗?”

    “是位三十来岁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个很干练的人。

    “正如你设想的那样,我认为学校已经找到举报人了。”

    听到这里,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树理吗?”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这是最为恰当的推测。”

    凉子觉得原本堵在胸口的东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刚挠了挠起床后尚未梳理的乱发,叹了一口气:“可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津崎校长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时处理好三宅树理的事,就不会出现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了。”

    “什么呀?不是还有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引发的混乱吗?”

    尽管并不想庇护学校,可只要有人说出意气用事的话,就会条件反射地去劝解,这算是藤野邦子的职业病吧。她加入了谈话。“那也没办法,谁想得到森内老师会将举报信撕碎丢弃,还有人捡到后寄给了电视台?”

    “可如果早点处理好三宅方面的事,电视台的记者上门时,不就能够向他说明举报内容是虚假的吗?”

    凉子在一旁问:“爸爸,那期节目的录像,你看了吗?”

    “看了。”父亲好像有点不高兴。原以为他一定没看过。他不是正忙得不亦乐乎吗?

    “谢谢!”凉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谢。父亲听后反倒惶恐起来。

    “我可是你的爸爸,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母亲微微一笑,并做出了些许让步:“或许学校的应对确实迟了一点。但那也没办法,对方是个女初中生,还特别难相处。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闷,解开她的心结,再一点点打听出真相,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当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总之那是学校,不能随便搞指纹或者不在场证明那一套。绝不是严加审讯让对方承认就能完事的。”

    “你以为我连这都不懂吗?”父亲反击道。凉子不由地缩起脖子。可别引发夫妻战争了。

    “真是不走运。举报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于众,总能悄悄地处理好。要说,津崎校长也很不幸。可现在最不幸的莫过于浅井松子。”父亲放低了声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凉子叫道,“我有另一个推测,你觉得如何?”

    父母对视了一眼。

    “浅井不是自己扑到汽车跟前去的……是三宅对她做了什么……这样的想象。”

    母亲想说些什么,却被父亲抢了先。父亲厉声说:“别那么想。那只是想象,明白吗?”

    母亲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抢在父亲前面似的说道:“先不说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就算她只是帮了三宅树理一把,她也会为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感到忧虑,进而精神恍惚,导致那样的事故。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有。凉子,你不该光想其中最坏的情况。”

    凉子笑了:“嗯,是啊。因为我讨厌三宅树理。”凉子明确地说了出来,“原本我就不喜欢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见后就愈发讨厌了。她的笑声非常恶毒,所以……”

    母亲悄然站起身,到凉子身边坐下,搂住凉子的肩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搂着凉子了。“保健室的事,还是不对任何人说为好。”

    “不是已经说了嘛。跟爸爸妈妈说了。”

    父亲微微一笑:“这样你心里会轻松一点吧。以后就没必要对别人说了。”

    “小凉,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你刚才自己说的。”母亲笑着摇晃了一下凉子的身体,“浅井松子还活着。她康复后,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即使真相令人痛心,也足够结束现在这种迷雾重重的状态。对浅井而言虽然不幸,可这起事故说不定会成为极好的机会,让原本一筹莫展的局面豁然开朗。柏木的死、举报信,还有电视节目造成的混乱,全都会水落石出。你觉得呢?”

    如果浅井松子说明真相的话。

    “不过即使如此,校长先生还是免不了被追究责任。”

    凉子瞪大了眼睛:“他会被开除吗?”

    “这也没办法。”

    “可校长并没有错,虽说有点慎重过头……”

    “这样也无法容忍。这就是社会。”母亲叹了口气,“森内老师的责任,也会算在校长头上。所谓监管不力。”

    “撕碎丢弃举报信的事吗?那完全是森内老师的责任啊!”话出口后,凉子又问,“你们真的认为这是森内老师本人做的吗?”

    父母两人都愣住了。

    “是这样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情况。”

    确实是这样,可是……

    “我觉得森内老师不至于那么不检点……”

    “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寄给森内老师的快信,除了她还有谁会撕掉呢?投递途中被人偷走了?这么说邮局要生气的。寄给你的信不就寄到了吗?”

    “不检点?”藤野刚重复了一遍,笑道,“你真会说。”

    凉子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对于森林林,我们可是每天都在观察。”

    “可眼力还不够。你们还没成熟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未成年人嘛。”

    凉子终于又能轻松地笑了。?

    没去上学的这天下午,凉子过得相当悠闲。午睡弥补了睡眠不足,读到一半的书也读完了。时间仍很充裕,她扒出冰箱里的食材看了看。肉虽然不多,不过还能炖上一锅。

    妹妹们已经回了家。瞳子到朋友家去玩,翔子去上算盘补习班。瞳子,五点之前一定要回家。翔子,有没有忘记东西?姐姐,你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早?没有社团活动呗。是吗?那就烤点曲奇饼给我们吃吧。

    她们两个在家,就没法静心思考。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自己倒十分愿意照料这两个小捣蛋鬼。是之前独占了父母的缘故吗?

    不过我这个做姐姐的已经默默忍耐很久了。

    电话响了。

    最小的妹妹瞳子很会撒娇。说姐姐在家她就不去朋友家玩,要跟姐姐在一起,像涂了胶水牢牢黏在姐姐背后。姐姐,读书给我听。姐姐,教我做汉字练习。

    “您好,这里是藤野家。”

    凉子接电话时,瞳子紧紧抓住了她的毛衣下摆。

    过了一会儿,瞳子睁大眼睛仰视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凉子手握听筒,呆呆地愣在那里。

    电话是仓田真理子打来的。她刚刚到家。听一班的同学说,小凉今天没上学,就想打个电话慰问一下。不过还有一件事……

    “听说浅井在医院里去世了。”?

    三宅树理今天也没去上学。

    昨天,她没有去教室,出了保健室就直接早退回了家。看到女儿精疲力尽的模样,母亲便嚷嚷着让她快去睡觉。今天早晨,树理没有说什么,母亲却决定不让她去上学。睡到晌午刚要起床,妈妈就告诉树理,已经打电话向学校请过假了。

    树理沉默着,点了点头。

    “要吃点什么吗?肚子饿了吧?”

    树理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你回房间去吧。等一会儿我会端粥来。”

    上了厕所,洗了脸,树理又回到房间,钻进被窝。没多久,母亲上来看她,她装作睡着了,没搭理母亲。

    不久后,树理真的睡着了。现在的树理,无论睡多久都能睡得着。不停地睡下去,只有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她才能获得宁静。

    只有与现实划清界限,才能静下心来。

    睡着时还是会做梦。好多次,同样的梦。松子的梦。叫喊着的松子。哭泣着的松子。哭着跑开的松子。

    树理追着她。无论她跑到哪里也要追上。绝不能让松子跑掉。

    每一次,当树理的手触碰到松子的后背,梦就结束了。

    惊醒后睁开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枕边的闹钟显示的是下午六点半。

    晕乎乎的,抬不起头,浑身乏力。这具瘦弱又难看的身体,这具令自己厌恶不已的身体,这具就算出卖灵魂也想换走的身体,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轻飘飘地在半空游移。

    她翻了个身,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呼吸声被吸进枕头里。

    楼下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在跟谁说话?是在打电话吧?

    树理聚精会神地倾听,可还是听不清。她滑下床,爬到房门附近,将房门打开十公分左右,就能听清母亲的声音了。

    “是吗?是这样啊。好可怜。父母会受不了的吧?真是不幸。”

    真是不幸。语气不含半点诚意。母亲一直是这样,从来不顾别人的心情,只会口头敷衍一下。

    谁不幸了?说谁?谁的父母?

    树理的心跳加快了。心中的期待剧烈燃烧着,连脸颊都发烫了。谁的?谁的?谁的?

    “树理好像受了不小的刺激。她和浅井是好朋友,所以……嗯,嗯。”

    浅井。原来是松子。

    “守灵和葬礼如何安排呢?树理一定想去吧。可不能马上告诉她这个消息。她肯定会垮掉的。是啊。树理她很善良的。”

    松子死了!

    身体靠在门上,树理抓住门把手,慢慢瘫软下去。坐到地板上,随后整个身子都倒了下来。瘦弱的身体开始抖动,骨头不停作响。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牙齿在作响。

    灵魂在作响。

    松子死了。死了。死了。

    她再也不会说话了。

    树理想笑。就像昨天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嘲笑藤野凉子那样。那时真是痛快。那个优等生伪君子脸色惨白,太好笑了。你怎么了?是什么让你面无人色?我可无所谓。

    是的。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松子就在树理的眼前被汽车撞飞。如此沉重的身体,竟会像皮球一般弹起来,飞得那么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仿佛从重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之后重力恢复,再重重地落下。

    发出一声巨响。

    肥胖的身体摔在水泥路面上,污物撒了一地。

    后来,树理表扬了自己。怎么表扬都不够。事实上,树理像中邪般呆呆站着的时间,只持续了松子飞起又落地的短暂一瞬。她很快清醒过来,立刻转身跑掉了。如此迅疾的判断,难道不值得表扬吗?树理没有输。没输什么?全部啊!

    没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树理。

    空无一人的马路。无声流泪的松子。

    那幅光景。那个声音。绝对没救了。当时就觉得,松子死了。

    星期一还是跟往常一样去上学。可走在路上,渐渐就犯起了恶心。松子被汽车撞飞的光景又朦胧地在眼前回放。啊,松子死了。心里虽然高兴,身体却有点难受。到了学校她没有进教室,直接去了保健室。尾崎老师将她接了进去。

    「“三宅同学。你的脸色很不好。你已经知道了吧?浅井同学出了交通事故。很伤心吧?”

    “是的,老师。松子她……”

    “浅井同学一定能抢救过来。”」

    能抢救过来?

    我以为她已经必死无疑了,甚至根本用不着确认。所以我今天才来上学的。

    因为学校里再也不会有松子了。

    「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尾崎老师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冰凉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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