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欢迎访问九七看书网小说网
九七看书网 > 其他文库 > 所罗门的伪证 >第一卷 事件 第五章
背景色:字体:[]

第一卷 事件 第五章)

    29

    小个子男人身穿裁剪得体的大衣,脚蹬擦得发亮的皮鞋。他向三个走在放学回家社的男生打了声招呼,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圆圆的眼镜片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嗨,你们好啊。”

    三个初中生正一边聊天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听到他的喊声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们都是篮球社的成员,除了书包外还背着个大运动包,立领外套的纽扣敞开着。其中有两人比那个小个子男人高出整整一个头,还有一人的个头也不矮,即使脱掉厚底运动鞋,也比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高得多。

    “你们都刚放学吧?能问你们几句话吗?”小个子男人熟练地上前搭讪。面对眼前有着高大身躯和纯真脸蛋的男孩们,这个戴眼镜的男人仿佛与魔法学校的学生亲密无间的灵光神童(注:小说Children Of The Lamp中的人物。),一脸无所不知的神气劲儿。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看得透。现在我有话要问你们。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带来好东西。

    “有什么事吗?”高个子男生中的一个问道,声线不太自然,因为他正处在变声期,把握不好自己的声调――早晨起床时还像小学生那样高;身体活动开来后,就会变成和父亲差不多的成人嗓音;上了一天课又参加完社团活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又会变回略带嘶哑的童声。

    “你们都是城东第三中学的学生吧?就是那边那个学校?”小个子男人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不到十米开外的学校边门。正有学生从里面走出来。

    “是啊。”

    “回家晚了可不太好,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小个子男人说着,竟自顾自走到前头去了。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个子最小的一个向同伴们笑了笑,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个大叔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是初二的,而且是篮球社团的,对吧?”

    “是啊……”

    “呃,是牧村同学、浅野同学和法山同学,对吧?”

    他们背着的运动包上贴着写有年级和姓名的标签。

    “其实……”戴眼镜的男人一边飞快地走着,一边将手伸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我是干这个的。”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三个初中生眼前,只给他们看着,不交给他们。见三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过上头的内容,他便赶紧收起名片。

    “《新闻探秘》?我知道。”浅野说。

    “是吗?谢谢观看。”

    小个子男人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别人说句知道,就等于在赞扬这个节目似的。

    “不过,我可没有看过……”,

    “没关系。对电视台来说,没看就知道节目名称更加难得。虽说对于身处制作节目第一线的我们多少有些遗憾。”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

    篮球好玩吗?挺累的吧?训练严格吗?最近有比赛?小个子男人边搭话边不停往前走,把三个男生带到离学校边门相当远的地方。

    “站着说话可不太好,我们到那边的快餐店坐坐吧?我请客”

    三个男生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动摇。就像三支点燃的蜡烛,火苗闪闪烁烁。不过,即使风来自同一方向,火苗的摇摆也会有些细微差异。这二个男生的心态也是如此:高速晃动的,剧烈摇摆的;火焰倾斜得厉害、快要熄灭的。

    「电视台的记者啊。

    找我们会有什么事呢?

    还说要请客呢。」

    “我说……”之前第一个开口的法山又接了话,嗓音依然嘶哑,不过这次并不是变声期的缘故,“我们在回家路上买东西吃,是要被禁止社团活动的,连麦当劳也不行,所以……”

    小个子男人一边走,一边回头仰视着他,大幅度挥了挥手,似乎在表示吃惊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感动。

    “哦,是这样啊!如今还有这样的社团活动,实在令人钦佩。说明你们的顾问老师很有水平。呃,应该是北尾老师吧?”

    三个男生中的小个子一一浅野仅落在他身后一步,脸上露出了仿佛在感叹“大材小用啊”的表情。到目前为止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的牧村终于开口了:“你好像对我们学校里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嘛。”

    天真无邪的惊讶中,还带着点戒备。小个子男人爽快作答:“是啊,我稍稍做了点调查。因为要采访。”

    三个男生再次面面相觑。蜡烛的火焰又开始摇晃了。不知风来自何处,四面八方,五光十色。

    “采访什么?”

    “你在调查什么?”

    面对七嘴八舌的提问,戴眼镜的男人含笑不语。这时,法山停下了脚步:“不会是柏木的事吧?”

    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愈发钦佩的神色:“直觉真准啊!”

    僵局解开,学生们的话匣子打开了。

    “柏木,是不是一班的那个?”

    “就是去年圣诞夜跳楼的那个。”

    “是啊,真令人伤心呢。你们都了解柏木吗?”

    “不了解。跟他又没有什么来往……”

    “他参加社团吗?”

    “好像什么也不参加吧?他根本不来上学。”

    “哦,你们不是一个班的?”

    “不是。”

    “法山,你一年级时跟他同班吧?”

    话题抛了过来,法山却一声不吭地走着。他重新背了背似乎很重的运动包。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瞟了一眼法山,脸上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就算和柏木不熟,也总该听过一些传闻吧?”

    “什么传闻?”

    “譬如,他不是自杀的之类。”

    “哎!还有这么回事儿?一点也不知道啊。真的吗?”

    牧村和浅野嚷嚷起来,法山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听着。不过,他看小个子男人的眼神已然变得严峻起来。

    “你到底要采访什么?”

    “啊,别急。”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明白了。没关系的。其实我想知道的也不是柏木的事。”随即他便转入正题,“柏木的班主任是个叫森内的女老师吧?她还很年轻,是个大美人,对吧?我听说她在学生中很受欢迎。”

    看到同伴要开口了,法山立刻制止了他们。他俯视着小个子男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这种事情,我们不知道……走吧。”他催促着牧村和浅野。浅野还在磨磨蹭蹭地原地踏步。

    戴眼镜的男人依然笑容满面。

    “哎?不会吧?森内老师不是你们篮球部的副顾问吗?”

    浅野看了看同伴的背影和小个子男人,半转过身,说道:“的确是,不过所谓副顾问,只是挂个名罢了。”

    “是这样啊。不直接参与指导吗?”

    “指导我们训练的是北尾老师。他可是上高中时参加过全国运动大会的正牌篮球选手。”

    “副顾问真的什么也不做吗?”

    “也不是,北尾老师不能像指导男生那样带女生,所以需要有个搭档。”

    “是这样啊。就是说,形式上必须如此。实际上在三中的篮球社,无论男生女生,真正的教练都是北尾老师。”小个子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笔记本,飞快地记了几笔。浅野靠过去想偷看一眼,被他巧妙地避开了。

    “是的,反正北尾老师的指导很能出成绩。不过遇到比赛时,森内老师也常来声援。”

    “哦,真踊跃啊。”

    “只是当拉拉队,声援而已。”浅野似乎很开心。小个子男人见状,脸上自然也是笑逐颜开。

    “真不错。原来有美丽性感的老师来当拉拉队长啊。”

    “性感吗?嗯,胸挺大的。好像跟学校里的谁在谈恋爱呢。”

    “哎!这可是抓人耳朵的新闻啊。”

    “只是传言罢了,据说是跟教一年级数学的……”

    “喂,”法山喊道,“跟你说快走吧。”

    浅野略带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对小个子男人说:“这家伙不喜欢森内老师。”

    “是这样啊。”小个子男人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说她太轻佻。女生里好像也有不喜欢森内老师的。”

    “引人注目的人往往都这样。如果既不被人喜欢也不被人讨厌,那就是个乏味的人。”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藏好笔记本,又从大衣的内插袋里掏出另一件东西。他停在距离法山和牧村十步远的地方,避开这两个人的视线,将那件东西塞给了浅野。

    “这是我的名片,喏,有我家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

    原来是一张没有头衔,只印着姓名和联系方式的名片。

    “如果你想起什么来,就请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无论多细小琐碎都没关系。你的配合会对我十分有帮助。”

    “明白。”浅野说着,就把名片放进了学生装的口袋。他的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一种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错觉,渗透进他自尊心的表层。?

    “喂,喂,我说另一件事给你听。”这是个甜甜的少女的声音。

    应答的声音同样是细细甜甜的女声,只是有些口齿不清:“什么事?什么事呀?”

    “昨天回家路上,有个怪怪的记者向我搭讪。”

    “怪怪的记者?”

    “戴眼镜的,脸上笑嘻嘻的,说是电视台的。”

    “啊呀,真恶心。什么呀?星探?”

    “不是。你听我说,他问的是森内老师的事。”

    “森林林?啊呀,讨厌。森林林被星探盯上了?”

    “她那德性还会被星探看上?”

    “啊呀,你不知道?她高中和大学时一直是戏剧社团的呢。”

    “不会吧,难以置信。想当演员吗?”

    “听说还参加过电影试镜呢。落选了。”

    “你怎么全知道?”

    “她去小雅家家访时自己说的。小雅嘛,还记得吗?就是上小学时进了向日葵剧团(注:日本的儿童剧团、演艺事务所。)的那个。”

    “不会吧。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小雅是不是成田雅子?不是长得很丑吗?”

    “人家可是拍过广告的。”

    “是吗?怪不得那么神气。我可不喜欢她。”

    “先不管她。那人都问了森林林些什么呀?”

    “问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你怎么回答的?”

    “性格开朗的老师啊。”

    “真的吗?她平时尽说些叫人来气的话。”

    “啊呀,不是在跟记者说话吗?我要是说了她的坏话被捅出去,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会影响期末评语的。森内她可阴险了,特别偏心眼。”

    “这话你没说吧?”

    “你来说好了。早晚会问到你的。听说那人已经采访过好多人了。”

    “森林林会上电视吗?像什么的,不是总有观众出镜的节目吗?”

    “好像不是那种好事啊。感觉不太对。肯定是森内干了什么傻事吧,我觉得。”

    “傻事?什么傻事?”

    “那个叫柏木的不是死了吗?”

    “不是自杀的吗?”

    “那记者说,学校里的学生自杀,就是老师的责任。”

    “嗯……”

    “我老妈也说过,森内老师太年轻,没有经验,所以柏木才会那样。如果老师做得好,学生绝不会自杀。”

    “可是……”

    “啊呀,你想帮森内吗?”

    “才不是呢。我听说柏木是受了欺负才自杀的。”

    “啊,是大出他们?”

    “嗯。不对吗?”

    “不知道。看他们那样子,的确干得出来。可是,就算是大出他们欺负柏木逼他自杀,森内也有责任,毕竟她没有出面制止。光知道打扮,没一点脑子。”

    “这话你对记者说了吗?”

    “没说。得考虑评语,我可没那么傻。可就算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人家也会知道。因为大家都知道呀。”

    “我听着怎么有点可怕呢?”

    “有什么可怕的。森内又不关我们的事儿。”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学校被电视台当作不好的学校搬上电视,不觉得害怕吗?全日本的人都会觉得,城东三中是个很差劲的学校。”

    “怎么会呢?”

    “会啊!我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乡下的某个学校里发生了欺凌导致的自杀事件,老师还一个劲儿地撒谎想隐瞒真相,结果被某周刊杂志全都抖露出来。之后那个学校推荐的学生,哪个高中都不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所以我在柏木死的时候就觉得不妙了。”

    “啊,你瞄上推荐入学了。”

    “可能的话嘛……”

    “行啊,你成绩好。我反正完蛋了,跟推荐入学不沾边。”

    “我的成绩也没那么好。”

    “别谦虚了。事实就是好的。我还问那个记者,要不要采访学校的老师?他说,已经采访过了。好像连豆狸也慌了神。”

    “你说校长?”

    “嗯。前几天不是开了教师紧急会议吗?好像就是为了这事。”

    “是吗……还真出事了呀?”

    “没关系,反正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森内她会不会被开除呢?开除了就好了。”

    “我说……”

    “啊?好了,来了来了。我老爸开始唠叨了,我先挂了。”?

    “你好,这里是藤野家。”

    “是藤野同学家吗?请问凉子在吗?”

    “姐姐她出去了。”

    “哦,你是她妹妹啊?”

    “嗯,是的。”

    “多大了?”

    “小学五年级了。”

    “是吗?真懂事。姐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嗯……不太清楚。今天是去参加练习比赛的。”

    “是吗?是比赛吗?是什么体育项目呢?”

    “剑道社。”

    “哇,是剑道啊。真酷。姐姐对你好吗?”

    “呃,你是谁?”

    “啊,我吗?呃,你妈妈在家吗?”

    “在的。”

    “能让妈妈听一下电话吗?”

    “妈妈,妈――妈――”

    “你好,我是藤野。”

    “喂,是城东三中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的妈妈吗?”

    “是的。”

    “贸然打电话来,真不好意思。我叫茂木,是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记者。”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去年年底,凉子的同班同学柏木卓也自杀了,对吧?就是从学校的楼顶跳下去的。”

    “是啊……”

    “关于这件事,呃,后来,就是今年,有人往学校寄过举报信,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那封举报信上说,柏木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杀死的。连凶手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举报人好像是事件的目击者。举报信共有三封,一封寄给津崎校长,一封寄给班主任森内老师,还有一封寄给了您的女儿凉子。我想您自然对此有所了解吧?”

    “不,我不知道。”

    “是吗?那就奇怪了。大家都说凉子在学校是个优等生,在家也是个好孩子。您先生是在警视厅工作的吧?举报人也知道这一点,才寄信给凉子的。您看过那封举报信吧?”

    “对不起,我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在电话里跟陌生人谈论。”

    “凉子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吗?恐怕凉子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吧?”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

    “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有些隐情,包括您在内的大部分家长都不知道。班主任森内老师将举报信撕毁后扔掉了。很过分吧?觉得麻烦,就想暗中毁灭证据。津崎校长知道此事,竟然也帮着装聋作哑。我们《新闻探秘》节目组决定将真相公布于众。因为这样下去,柏木就死得太冤了。同样作为学生的家长,您应该能够理解柏木父母的心情吧。难道您不为他们感到痛心吗?他们正受到学校的欺瞒,认为儿子是自杀的,非但毫无抱怨,还对学校表示感谢,说老师们为了卓也已经尽心尽力了。对于校方的欺瞒行为,您能够熟视无睹吗?”

    电话挂断了。紧握“嘟――嘟――”响着的电话听筒,茂木记者得意地笑了。

    《新闻探秘》制片室里一片喧嚣,没人注意到他的笑脸。

    茂木对身边的助手说:“田中小姐,过会儿――也许是马上,警视厅一个叫藤野的人会给我打电话。”

    “哦,是藤野先生,对吧?”

    “嗯,就是紫藤花的藤,原野的野。他来电话的话,你就对他说,过会儿我会给他回电话。无论对方说什么,你都说,茂木会给您回电话,然后挂掉。”

    “明白了。对了,您不在的时候,有位津崎先生打来过电话。”

    “哦,我看到便条了。他那里没事,先晾他一阵子再说。”

    “可他好像有急事。”

    “慌了嘛,没事的。他是豆狸嘛。我要等到豆狸火锅煮烂了再慢慢吃。”

    茂木在凌乱的桌面上胡乱翻找,找到便携式录音机和新磁带,塞进包里,又为照相机换上了新胶卷。

    助手的目光停在茂木面前的软木板上。茂木有个习惯,喜欢把与正在采访的事件相关的物品用图钉钉在这块软木板上。

    其中有几张照片,基本都是抓拍的,有一张是学生手册上照片的放大复印件,是个清秀又拘谨的男孩。

    还有几张拍的都是同龄的学生,照片中的人影都因晃动而模糊。其中一张上面的女孩身穿校服,手提书包,边走边和身边的同学说笑,清新的笑脸显出聪慧好强的性格,还有一张照片上,几个男孩坐在便利店门前抽烟,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学生,胡乱穿在身上的时髦外套明显是名牌货,钉在这张旁边的是仅有的一张青年女性的照片,是在某个车站前拍摄的。巴宝莉防水大衣搭配一双简约素雅的浅口皮鞋,提着一只黑色大手提包。由于拍摄对象在走动,图像有些模糊。长发飘动,侧脸可以看清耳朵。相貌端丽,身材出众。

    “茂木先生,您这次做的是什么题材?好像又和教育有关。”

    茂木从转椅上站起身,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啊。这次和以前可不能比,是一条大鱼。你就等着看我的成果吧。”

    30

    “拜托你别贴在那儿。真是的。”

    站在兑换机旁的佐佐木礼子回过头,见一个比她高出一头、满头乱发的店员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哎?我可是得到过你们店长的同意的。”说着,礼子又开始了手中的工作。她贴的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精心制作的、面向青少年的警示宣传画。大号字体的“夜游必须等你成年之后”下方,拟人化的弯月和星星指着正要走进游戏中心的孩子们,呵斥着:不行!

    “兑换的说明都快看不见了,你倒是看准了再贴啊。”

    “没事,并排贴着呢。你看,不是挺好吗?”

    “这种画,小鬼们根本不看。”

    “那你应该提醒。未成年人晚上八点以后禁止入内。”

    “是不是未成年人,怎么看得出来?”

    “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你怎么干这行的?”

    店员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跑开了。礼子狡黠地笑了笑,摸了摸招贴画,确认已经贴牢了。

    那个店员说得没错,那些半夜三更从家里溜出来,到游戏中心或便利店扎堆厮混的小家伙不可能理会宣传画。他们的家长根本不在乎孩子吃晚饭时在不在餐桌旁、夜深后有没有上床睡觉。有时联系这些家长,对方竟然会说:“什么时候出去的?一直没有回家吗?”“总是这样的,就不劳您多费心了。反正也没给别人添麻烦。”“我们尊敬孩子的自主性。”

    缺乏像样的家教,有充足的零花钱可用,就有地方可玩。在这种世道下,孩子们自然会乐颠颠地往外跑。繁忙的大人们对自己和孩子都十分宽容,而不知何时,“宽容”已然成为“散漫”的同义词。

    身处这样的时代,任劳任怨地四处张贴宣传画的少年课刑警能指望得到称赞吗?

    接着要去另一家游戏店,佐佐木礼子穿过自动门来到街上。一对手挽手的男女与她擦身而过,走进店里。男的四十来岁,穿得花里胡哨的;女的一看就是个高中生,身上的服装和脸上的妆容却比大人还像大人。他们正朝抓娃娃的游戏机走去。

    礼子猛地停下脚步。要不要叫住他们?她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三点。且不论那两人是什么关系,这个时候来游戏中心玩,很难说有什么问题。

    这时,春装外套的内插袋里发出传呼机的鸣叫声。拿出来一看,是城东三中保健室打来的。与校内其他办公室的电话不同,保健室的电话是直拨外线的。对面正好有间电话亭,礼子飞快地跑过去,抄起电话听筒。

    保健老师尾崎很快接听了电话:“啊呀,真快。打扰您工作了,不好意思。”

    “哪里,没关系。我正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在天秤座大道。”“太好了。”尾崎老师似乎很高兴,“是这样的,有一位学生来我这里,说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找我的?”

    “是啊。”尾崎老师答道。随后她压低声音说了句“是佐佐木警官”,估计是对身边的学生说的。“您现在能抽空来一趟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过去。”

    好像早就料到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尾崎老师用从容的口吻说:“您一定还记得那位来面谈过的二年级学生三宅树理。”

    礼子瞬间屏住了呼吸。电话里传来尾崎老师的声裔:“要跟她说话吗?”大概在问树理要不要和佐佐木警官通电话。

    树理似乎不想接电话。尾崎老师的声音又回来了:“她想跟您面谈。”

    “明白了。尾崎老师……”

    “嗯?”

    “三宅同学的情绪怎么样?”

    “我们边聊边等,您不必太着急。”

    “好的,待会儿见。”

    出了电话亭,礼子翻起外套的领子,大步流星直奔城东三中。她心潮澎湃,充满期待,走着走着竟一路小跑起来。

    虽然在津崎校长面前郑重其事地宣示过“我来跟三宅接触”,可真正做起来,却比想象中要难得多。想跟她交谈、解开她的心结,这样的想法至今未变,可实际上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毫无进展。

    研究调查结果、把握现实状况,尽管礼子找了各种借口频繁地来到城东三中,可直到今天还从未找到接近三宅树理的机会,倒是跟保健老师尾崎处得越来越亲热。

    接触机会不多是一开始就能预想的。可没料到的是,三宅树理会自我封闭得如此严重。放学后去找她,她早已回家,不仅不参加社团活动,甚至都不和同学聊天或泡图书馆。只要一下课,她就像被放出了牢笼,直接回了家。这就是三宅树理的生活状态。

    今天是怎么了?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礼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城东三中的校舍已经清晰可见。

    树理今天的行动,或许是被《新闻探秘》节目茂木记者的采访活动逼出来的。即使三宅树理仿佛身处孤岛,茂木记者的行动也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因为那个家伙不顾校方的制止,正一个劲儿地盯着三中的老师和学生。

    记者的采访也许让树理心虚又着急,觉得仅靠传闻可能得不到确切的信息,才决定直接来找信息的源头,也就是参与面谈的佐佐木礼子。因为佐佐木礼子是警官,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校方的人。

    若事实真是如此,说不定今天能够一举将她拿下。也许三宅树理会主动坦白是她写的举报信。如今连电视台这样强大的公众媒体都行动起来了,她原先根本没有预料到。她感到了恐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论写举报信时考虑得如何周到,意志如何坚定,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对于不知该如何应对《新闻探秘》的采访,正焦头烂额的津崎校长,礼子无能为力。正如津崎校长所言,轻举妄动只会加深茂木悦男的怀疑。谈谈看法倒是可以,可这些看法是否妥当,就没有自信了。

    不过,如果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从举报人口中得到确认,证实举报信的内容确属无稽之谈,那无疑会成为津崎校长的强力支撑。柏木卓也不是被人杀死的。城东三中没有隐瞒真相。无论茂木记者多么善于揭发内幕,也只得明确声明:他在这件事上无疑是搞错了。

    放缓脚步调整呼吸,佐佐木礼子走进学校的正门。一些正忙于社团活动的学生散布在校园各处,各种各样的喊声和大大小小的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校舍里传出校歌的演奏,估计是音乐社的成员在为毕业典礼作排练。

    敲保健室的门之前,礼子简单地理了理头发,做了一个深呼吸。

    “打扰了。”她打了声招呼后,打开了门。

    尾崎老师正坐在桌子旁,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三宅树理。看清礼子的脸后,树理一下子站了起来。

    刹那间,礼子心里吹过一阵寒风。

    这孩子生了一张不幸的脸,简直像是月球的背面,没有亮光,没有温暖。

    “你好,佐佐木警官。”尾崎老师站起身,轻轻抚摸三宅树理的肩膀,“三宅同学,你看,佐佐木警官来了。”

    三宅树理直挺挺地站着。虽然她背对着窗户身处阴影,但依然能看出,她脸上的粉刺比出席面谈那时更严重了。

    “你好。”礼子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微笑着走近树理,“你是三宅同学吧。你还记得我,我很高兴。”

    树理看着礼子的脸,笨拙地点了点头。

    “请坐那边的椅子。”尾崎老师指了指里间床边的椅子,“我可以旁听吗?”她问树理。

    “嗯,嗯。”树理的声音有些堵。

    “那我就留在这里了。这个时间,只要没人在运动时受伤,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放心好了。”尾崎老师微笑道,树理却没有用笑容回应她,只是僵硬地走到要坐下的地方。

    “三宅同学,你还好吧?面谈时你曾说过,有时候想到柏木的事,会十分悲伤,是吧?”

    “我说过这种话?”

    “嗯,当时看你真的很难过,我还有点担心呢。你还自责说,自己是不是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树理确实说过这些话,不过并非出于真心,只是些适时的场面话罢了。

    “我去面谈了两次。”

    “是啊。”

    “大家都说我怪怪的。”

    礼子表现出略夸张的惊讶:“不会吧?来过两次的同学又不止你一个。”

    “是吗?”

    “是啊。还有来过三四次的呢。只是想来和我们说说话。”

    “是这样的吗……”

    接不上别的话。树理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到底想说什么呢?礼子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树理说什么,都不能大惊小怪,让树理察觉到异常。

    “呃……对不起。”

    “哎?”

    “特地让您跑一趟。”

    “别放在心上。我经常来这儿玩,是吧?尾崎老师。”

    尾崎老师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泡保健室的“秘制香草茶”。

    “工作累了,就偷偷到这里来休息一会儿。”

    “真的吗?”

    “真的。还到这里来午睡呢。”

    尾崎老师端着装了香草茶的马克杯走了过来。一阵温暖的芬芳钻入鼻腔。

    “啊,真开心。好香啊。”礼子是真的觉得高兴。

    树理紧紧握住了马克杯的手柄。

    “三宅同学,你开始说吧。”尾崎老师温和地催促道。

    三宅树理抬起目光。“呃……”她说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礼子喝了一口香草茶,感到有点欣慰。

    “听说警察要重新调查柏木的案子,这是真的吗?”

    礼子的茶杯停在嘴唇边,眼睛瞪得大大的。

    树理见状赶紧说了下去:“我也是听来的。说电视台的人正在采访。我没有被采访,可大家都在说。”

    “电视台?”

    “是啊。据说要出大事了。柏木其实不是自杀,是被人杀死的,连凶手都知道了,却被学校隐瞒起来了。还有,森内老师她……”

    礼子看了看尾崎老师。尾崎老师脸上依然挂着谜一般般柔和的笑容,沉默不语。

    树理探出身子:“真是这样的吗?柏木真是被人杀死的吗?我想问一下佐佐木警官肯定会清楚,所以……”

    凑到近旁的树理的眼中,强烈的好奇与兴奋盖过了紧张与不安。

    “出现了这样的传言,可真是令人不安。”

    “是啊,我……”树理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抬起头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呃,有些话我一直藏着。我觉得还是应该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所以我想到要跟佐佐木警官商量一下。”

    “藏着的话?”礼子柔声反问。

    树理点了点头,眼睛盯着空中的某一点:“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柏木不是自杀的。”

    刚才礼子还觉得树理很“不幸”,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个误解。这孩子想利用新情况进一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礼子首先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你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

    可不是吗?电视台都出动了。记者都来采访了。我怎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我会傻傻地坦白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当然是另编一套鬼话了。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什么时候来着?嗯,大概是去年秋天。那天放学后,我看见大出他们三个人在教室里窃窃私语。

    “他们说,柏木那家伙看着就来气,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后来发生了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再后来,柏木就不来上学了。

    “柏木死后,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听他们说,干得不错。我一害怕,就悄悄溜走了,他们没发现。可我真的听得清清楚楚。

    “这件事,目前为止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知道应该说出来,所以才去出席面谈的。可到底还是太害怕,没说出来。

    “可听了大家都在说的传言,我觉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都说警察在重新调查柏木的事件,已经知道那是杀人案了。我想,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警察是不会出动的。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那就说明有证据吧。说不定除了我,还有别的人也知道什么重大线索吧。”

    尾崎老师和那个叫佐佐木的警官都听得很认真。还说除了作为办案的参考外,绝不会把我说的讲给别人听,让我放心。

    还表扬我,感谢我提供的线索。

    什么呀,太简单了。摆布这些大人,原来这么简单。

    从老师口中打听不到举报信的事,所以,这次的风吹草动到底从何而来,我还不清楚。估计还是因为那封举报信吧。或者又出了什么别的状况?

    要详细地了解传言的起因,该问谁好呢?松子是绝对靠不住的。还是应该问凉子吧?因为她收到了举报信,尽管她总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最讨厌她了……可也没办法。最好让记者先来采访我,那样就能知道很多内情。

    面对电视台的记者,编故事是很危险的。他们跟老师不一样。我说的话,他们会全部捅出去。老爸不是一直说媒体是靠不住的吗?老爸的话虽然多半不着边际,自以为是,但这话倒是没错。看现在的电视节目就知道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大出他们会被抓起来吗?森内老师会被炒鱿鱼吗?

    说不定传说中森内老师隐瞒的东西,就是我寄给她的举报信?那个老师有可能这么做。可是校长和藤野凉子那里也都寄了,她一个人藏起来又有什么用?

    啊,我真想知道啊!森林林她到底千了什么?

    三宅树理的内心激动万分。

    31

    “那么……”柏木宏之抬起眼睛,望着并肩坐在柏木家起居室的客人们――津崎校长、高木年级主任,还有卓也的班主任森内老师,“你们想要我们……不,想要我的父母怎么做?”

    坐在他身边的母亲功子一直垂头丧气,老师们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可她始终一言不发。

    父亲则之瘦弱的下巴垂到胸前,双眼紧闭。他也很少说话。

    父母都已疲惫不堪,自然难免沉默寡言。宏之已经不知道和三中的教师们会过几次面了,可他觉得这些教师说的话既可疑又荒唐,而且就父母转述的内容来看,校方一直在和他们空耗着时间。

    二月底安葬完卓也的骨灰,这起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可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对学校来说是问题,但对柏木家而言,却是重大转折。

    第三学期刚开学,一月七日,突然出现了几封匿名举报信,信上说卓也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死的。举报人在现场看到了杀害卓也的过程,凶手是同为二年级学生的三名不良少年――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然而,津崎校长却隐瞒了举报信的存在,对柏木家只字不提,只问有没有收到过奇怪的来信。这一点就已然不可原谅了,谁知更有甚者,森内惠美子竟然将寄给自己的举报信撕毁后丢弃了。

    而这件事重新浮出水面,完全出于偶然。拾到那封被森内老师扔掉的举报信的第三者写信至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声称无法容忍有人随意丢弃如此重要的举报信。如果没有那位素不相识的第三者,那么,宏之和父母恐怕永远不可能知情了吧。

    由于记者开始行动,津崎校长慌了神,主动联系了柏木家,企图安抚、平息家人们的愤怒和怀疑,开始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借用津崎校长的话,叫作“说明、道歉和恳求”。每次来说的话都不尽相同,但无非是要求柏木家拒绝那个叫茂木悦男的记者的采访,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城东三中处理。

    校方的反应极为迅速,可《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记者却迟迟不来与柏木家接触。直到三月中旬,他才寄来一封信,说是想见个面。宏之从父母口中了解此事,也是在这个时候。与校方的谈话父母尚能应付,面对媒体就有些心虚了,便希望宏之也能在座。于是,柏木宏之回了家,看到因卓也的死而憔悴至极的双亲,尤其是身心疲惫、形容枯槁的母亲后,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倒流。

    一家三口与茂木记者见了面。宏之发现自己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话直截了当,意图明确。关于卓也的死,城东第三中学隐瞒了事实,他便试图揭露真相。事关重大,必须尽量理清关系、掌握证据后,才能采访卓也的遗属,因此拖到现在才与柏木家接触。

    相比之下,津崎校长的说法完全在闪烁其词。他说举报信的可信度很低,虽然并未表明举报人的身份,但考虑到如果是学生,此人捏造这样的举报内容肯定事出有因。若置之不理,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对于柏木夫妇也只会徒增烦恼。因此,校方才决定低调处理此事。瞧这说的,好像还得感谢他似的。宏之相当气愤,于是决定亲自参加这次与校方的交谈。

    三位教师形容憔悴,森内老师的变化之大更是令人吃惊。苍白、单薄,简直像个幽灵,连化妆和穿戴都无心侍弄,一下子老了许多。可宏之绝不会同情她。有一次心血来潮,宏之曾与她单独交谈,向她倾诉自己对弟弟卓也的复杂感情。现在想来,这实在太愚蠢了。可在当时,由于森内惠美子愿意倾听,他感到过几分宽慰。也正因如此,现在便愈发感到后悔。我怎么会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敞开心扉呢?

    “什么叫‘怎么做’?”津崎校长向宏之的父母反问。他坐得比葬礼时还要毕恭毕敬。

    “就是要我们怎么做。譬如,学校的看法是这样的,你们必须接受并且相信。然后不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想扰乱卓也父母的心绪……”

    宏之摇摇头,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爸妈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津崎校长怯生生地垂下头:“确实非常令人遗憾。”

    一直一言不发的高木老师突然变了脸,对宏之说:“你是卓也的哥哥吧。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对不起,你能不能让我们跟你父母交谈?”

    宏之胸口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你以为我还是个小鬼,没法讨论大事,叫我闭嘴,滚一边去。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话里话外不都是这个意思吗?你们看看,我的父母已经憔悴成什么样了。我能放心得下吗?卓也是我弟弟,我也是家庭成员之一。不,我就是柏木家的代表,我说的话就是柏木家的意见。”

    令人难耐的沉默中,电话铃响了。父亲摇晃着站起身去接电话。他低声说了几句后,挂断了电话。“是公司里打来的。对不起。”

    “哪里、哪里。多次占用你们的时间,真是过意不去。”

    津崎校长又开始道歉了。不必如此,校长先生。为了卓也,老爸甚至想到过辞职,占用一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柏木宏之至今仍住在大宫,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卓也死后他曾偷偷地期待过,父母觉得冷清,会不会叫自己回家去住。可事实并非如此。父母一直沉浸在失去卓也的悲痛之中。如果没有出新的状况,恐怕他们会永远封闭自己吧。

    卓也死了,可他似乎还在这个家里,还在父母的身旁。父母叫宏之回来,只是因为自己太累,需要有人来帮忙。就像生病了喊医生,家电坏了叫修理工。宏之在家中的存在价值,依然没有改变。

    啊……混蛋!我想这些干什么?刚才我说自己是柏木家的一员、柏木家的代表时,父母不是毫无反应吗?何必自寻烦恼呢?

    “校长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为了盖住体内不断冒出的声音,宏之提高了嗓门。

    “请讲。”

    “到目前为止,老师们就没有怀疑过,大出俊次他们三人与卓也的死有关?”

    津崎校长直视着宏之,答道:“没有。”

    “看到举报信后,也毫不怀疑吗?”

    “是的。”

    “就是说,卓也是自杀的,这番看法至今未曾改变,是吗?”

    “是的。”

    高木年级主任想开口,宏之却抢在她前头继续说:“对于举报人是谁,老师们是否已经心中有数了?”

    这次津崎校长并没有马上回答,并非无法回答,而是在斟酌该怎样回答。

    “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有一封寄给了卓也的同班同学的情况来看,举报人恐怕是二年级的学生。即使是校外的人,也对本校的情况相当了解。”

    “那个同班同学,就是班长藤野凉子吧?”

    “是的。她是个好学生。不过,藤野她……”

    见津崎校长显出狼狈之色,宏之立刻说:“请放心,我不会追究藤野凉子的过错。她只是个初二的学生,既然老师命令她不许说出去,她自然无法违抗。她其实是老师们隐瞒行为的牺牲者。我只会同情她,绝不会责备她。”

    “谢谢了。”津崎校长说道。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

    “就是说,你们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对吧?”宏之厉声说,“你们想过要找出举报人,才展开了询问调查,是不是?”

    津崎校长无法回答。高木年级主任低头不语。森内惠美子似乎就要晕过去了。她肯定想马上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吧。

    “没找到吗?”

    “没找到。”

    “真的吗?”

    “真的。”

    撒谎。宏之心中暗忖。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打赌,校长他们肯定知道举报人是谁。虽然他们隐瞒过举报信的存在,不,应该说正因为他们想隐瞒举报信,才会更积极地去寻找举报人。

    “我不相信。我要知道真相。”

    “我们说的就是真相。”

    津崎校长的表情和声音都渗透出疲惫、苦恼,还有自责。宏之发现,校长身上的老式西装下面穿着素色的针织背心,似乎是手工编织的。宏之骤然觉得一阵心痛,他开始觉得眼前的校长非常可怜。

    这个人也有家人。他们肯定也在为此次风波劳神伤心,为面无人色、日益憔悴的丈夫或父亲担心。编织背心的会是谁?今天津崎校长穿着这件背心出门,她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小心点”还是“加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如此烦恼,如此痛苦?发怒、责难、互相伤害。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

    解答很快从宏之的心底浮了上来。声音很大,大到振聋发聩的程度,已然超越了对与错、真与假的界线。

    这一切,不都是卓也的过错吗!

    “森内老师。”

    出乎意料地,森内惠美子听到喊声后立刻抬头望向柏木宏之,眼里噙满了泪水。

    “森内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回答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交谈过,就在新年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来过。”

    “是啊,是这样的。”

    “我对你说过,我跟卓也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是吧?你听得很仔细,还安慰了我。”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对视一眼,一起看向森内老师。他们似乎很吃惊,想必不知道这件事吧。

    “有过这么一回事。”宏之对那两人说。

    “你都说了些什么?”父亲突然插话道,语气中分明含有责难之意。宏之不由得来了气。

    “都是些爸爸妈妈不愿意听的话!”

    父亲一惊,蜷缩起身体。母亲依然毫无反应。这副模样也叫人来气。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还生什么气?母亲不一直是这样的吗?她的心里只有卓也。可想想还是憋屈得慌。宏之的声音因此更加粗暴了。

    “当时我还想,多好的老师啊。第一次遇到肯听我倾诉的人,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森内老师将一只手捂在嘴上。她快要哭出来了。

    “所以我更不明白了。对我这么亲切的老师,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是不是因为卓也已经死了,葬礼也办过了,一切都结束了,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

    “宏之,你想错了。”

    听到津崎校长喊自己的名字,宏之稍稍有些吃惊。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森内老师没有丢弃举报信。她根本没有收到。”

    “可是没有发生投递事故,就只能认为是本人扔掉的!”

    在宏之的怒吼声消失之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我也不明白,”最后还是森内老师打破了沉默,“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没有拿到信,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我拿到那封举报信,是绝不会撕破丢弃的。这一点,只能请你们相信我。”

    她的意思是:你们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森内老师也认为卓也是自杀的?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森内老师胆怯地瞄了一眼津崎校长。校长像是在鼓励她似的点了点头。

    “是的。没有其他考虑。”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着宏之,“正像那天我对你说的那样,卓也是个单纯的孩子,容易钻牛角尖。没能阻止他自杀,这一点我有责任。但我并不认为他是被什么人――譬如像举报信写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害的。大出他们确实有很多问题,可我不认为卓也是和他们起了冲突,才失去生命的。”

    说着说着,森内老师的语气变了,那口气仿佛要和宏之谈心。

    “作为卓也的哥哥,你在卓也临死前也没有机会跟他接触吧?你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没有看到卓也临死前的状况,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要说这是我的过错吗?那时你不是说过,对于我不得不逃到爷爷奶奶那里去的状况,你非常理解吗?

    “卓也拒绝上学后,我经常来看望他。在学校时,我也十分了解大出他们的情况。据我所知,卓也和大出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更不会发生什么导致死亡的冲突。”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觉得,举报信的内容是无稽之谈,于是撕毁、扔掉了?”

    “我没有扔掉那封信。请相信我!”森内老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挂到脸颊上。

    宏之硬生生将视线转移到津崎校长的脸上:“是的。我确实不了解临死之前的卓也。我没有和他在一起生活。”

    津崎校长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宏之的目光。高木年级主任皱起眉头,来回看着森内老师和柏木宏之。

    “父母也说卓也是自杀的,并为此深深自责。所以我相信卓也是自杀的。因为父母比我更了解他的心。父亲在葬礼上的演讲大家都听到了吧?”现在的宏之也相当于在独自演讲,“大家因此都认为卓也是自杀的,连我也是。可是现在,这一点却从根基上发生了动摇。”

    没有人说话。宏之不明白,自己的心明明如此痛苦,却为何依然如此激动。

    卓也,你觉得怎么样?你会如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你会说“哥哥,谢谢你”吗?还是为自己具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在死后仍能带给我痛苦而沾沾自喜呢?

    结果,我还是逃不出你的阴影。

    “宏之说得没错。”脸上挂着沉痛的表情,却依然仰视着宏之的津崎校长说道,“不过,我们作出的一切判断都是出于善意的。”

    “可结果并不好,校长先生。”

    宏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够了。不必多说了。

    “无论怎么探讨,作为教师的你们和作为遗属的我们根本谈不到一块去。我们双方都不知道真相。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闻探秘》节目组去彻底调查。就现状而言,茂木记者才是唯一可信的第三者,难道不是吗?”

    “可是,宏之……”

    “你们请回吧。”

    柏木宏之低下了头。他忍住没有用手指向自家的大门。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会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行动。你们请回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教师们走后,起居室再次陷入沉默。宏之觉得卓也仍在这儿。这儿、那儿,家里的每个角落。

    “你这么跟老师说话,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他们一直在欺骗我们。”

    父亲靠在母亲身边,嘀咕着:“宏之,你……”

    “这事今后就交给我。我马上就要上大学,已经是大人了。你们不用出面,交给我就行。这事让你们受了太多苦,不是吗?”

    没料到,母亲突然开口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卓也他不是自杀的吗?”

    宏之看了看父亲。父亲正在抚摸母亲的肩膀。

    “卓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吗?”

    “不知道,妈。我会去搞清楚的。”

    “是谁杀的?”

    “妈,我不是说了……”

    宏之跪在地板上,看向母亲的脸。母亲的瞳孔深处一片空白。是卓也的死所造成的虚空,映照不出任何现实的镜像。虚空扩散开来,铺满了整个眼眸。

    “是谁杀的?”

    “我一定会弄清楚的,妈。我会查明真相,不会再上别人的当了。”

    母亲的眼睛眨了一下,虚空凝聚出焦点,落在宏之脸上。

    “不会是你吧?”

    父亲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面如土色:“喂,你在说什么!”

    母亲声调呆板的话音并未停止,好像很随意似的,继续说:“不会是你杀的吧?宏之。你讨厌卓也,你恨他,对不对?但是,你不会的,是吧?你是卓也的哥哥。你不会伤害卓也的,是吧?”

    这不是母亲的真心话。她受的刺激太多太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不能把她的话当真。母亲已经不正常了。宏之在心里像念咒语般不停地对自己说。

    尽管如此,苦涩的眼泪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宏之觉得,自己此刻如果向前俯下身子,那么遭此重击而破碎不堪的心,立刻会大口大口地吐出来。

    “不是我。”

    宏之将手放在母亲的手臂上,紧紧抓住。父亲像是不忍看到这一幕似的背过脸去。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不是我。”

    无论有多大的艰难险阻,我也一定要查明真相。宏之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不弄清真相,事件就无法完结。

    “对不起,宏之,对不起。妈妈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妈妈她已经崩溃了……”

    宏之摇摇头,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他同样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则像一个落水者抓紧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宏之的手。

    32

    猛然传来一阵东西摔碎的巨大声响。

    小玉由利吓得差点跳起来,藏在大衣里的摄像机掉了出来。这台摄像机可不是电视台的器材,而是茂木的私人物品。那是只能用来拍摄学校运动会、家庭旅行之类的家用摄像机,小巧玲珑,但看着有点寒酸。

    小玉由利慌忙捡起摄像机检查一番。在这个过程中,屋子里不断传来东西掉落或摔在地面的声音,不时夹杂着怒吼声。

    “你这个混蛋!你再说一遍试试!”

最新小说: 我的男人 我们俩的田村同学 魔法电脑战机 贪婪的我与魔法书 书与钥匙的季节 书姬吟游录 彼岸花绽放之夜 黑屋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