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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事件 第四章)

    22

    图书馆的阅览室原本禁止替别人占座位,可事实上,谁都不遵守这条规则。

    星期天下午一点零五分,阅览室内七成左右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人,大部分都是学生,也星星点点地夹杂着一些成人。这里并未采取多位读者围坐一张大桌的布局,而是让大家坐在纵向排列的小书桌前,面朝同一个方向。只要一坐下来,就只能看到前方读者的后背和后脑勺了。

    仓田真理子从来不遵守时间,迟到十多分钟已是家常便饭,有时竟会晚来将近一小时。所以打电话时,藤野凉子再三叮嘱她:“临近考试,图书馆里人很多,你要是来得太晚,就没法给你留位子了。你一定要准时来。”

    “小凉你真是爱操心。”真理子当时是这么笑着回答的。

    才不是呢,我只是比你更守时一些罢了。凉子想这样回敬她一句,当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更严厉的叮嘱。

    然而,真理子仍然迟到了。凉子没法集中精力学习,因为不知道真理子什么时候会来。每当有新来的人走进阅览室,凉子都会留意身旁座位上的书包。她不愿听到别人问:“这儿有人吗?”

    凉子不喜欢破坏“一般”的规则。

    而被她排除在“一般”之外的,就是校规中关于裙子和刘海长度的规定。她觉得,连这种规则都要不折不扣地遵守,实在有点傻。除此之外,那些与他人共享公共场所时需要遵守的规定,则必须加以尊重“不能在图书馆占位”应该也算这样的规定。可只要跟真理子在一起,违规便已然成了理所当然的行为。她总是说: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关系呢?小凉,没事儿的。

    凉子当然认为这不太好。可是当她将这一想法付诸言语或表情,真理子便说她太严谨。我当然严谨,我可是警官的女儿。一旦如此反驳,真理子就会笑。别的朋友也会笑。不会笑的只有古野章子。章子能理解凉子的心情。她同样不喜欢不遵守规则的人。

    “跟小凉一起复习,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可以问,很放心。”

    “那就到我家里来。”凉子一邀请,真理子就不痛快了。

    “你家里不是还有妹妹吗?我喜欢在图书馆学习。我只要一坐到阅览室的桌子前,就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小凉的一样好使。”

    凉子没法扔下真理子不管。

    这还不限于真理子。凉子总感觉,自己的行动会受到周围人的影响,一点点地拖拉下来。即使在心底反对,也很难将心意表达出来。

    我太懦弱了,明明觉得不对的事情,也不敢明确地反对。真理子央求我,我反倒会得意起来。这说明我自恋、肮脏、卑鄙。

    如果她的父母、老师和朋友们知道她是如此认识自己的,大概会感到万分惊讶吧。大家都认为,藤野凉子是个优等生,有天赋,家教好,是棵好苗子,一定会成长为优秀人才。在大人们眼里,她是完美无缺的。

    谁都不知道,凉子的内心积淀了太多自我厌恶,还有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恼怒。这一切都藏得太深了。然而,时不时地因为一些契机,如在图书馆占座这类小事,这份厌恶和愤怒会紧紧包裹住她的心。

    最近,这样的情况好像多了起来。凉子并不清楚原因。柏木卓也的死估计是一个诱因。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因为那时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流泪。

    那时的凉子听到了自己心中真实的声音。柏木卓也不遵守学校这个小社会的规则,我行我素地活着,我行我素地死去。大家挤出眼泪来哀悼他。对此,凉子无法认同。为什么觉得他可怜?为什么觉得他是个牺牲者?他不该是个失败者吗?

    所以凉子流不出眼泪。这一点,只有高木老师看到并认同了。这样理解柏木卓也的死没有错,老师懂你的心思――凉子当时从高木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一层含义。

    所以,那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

    可直到如今,凉子的心还会不时隐隐作痛。你真的这么了不起吗?你真的有认定柏木卓也是失败者的资格吗?其实,你一点也不优秀,一点也不坚强。你不过是缺少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同情心。

    “这里有人吗?”

    听到有人对她说话,凉子抬起了头。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不认识。她穿着便服,背着一个大书包,上面别着四中的校徽。“对不起,我的朋友马上就来了。”

    听了凉子的回答,那女孩扭头就走,去别处寻找空位。

    凉子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数学习题集上。只要专心致志,就不会被轻易打扰。

    每道题都解开了,几乎没遇到过障碍。这次是第三学期期末考,出题范围不如第二学期时那么广,相对比较轻松,用不着多花力气,估计也能取得好成绩。听说升入初三后,会根据这次考试的成绩,按能力重新分班。要是能和古野章子分在一个班级就好了。真理子嘛最好离她远一点。既然是按能力分班,不同班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在学习能力上,我们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自上小学起,我跟真理子一直是好朋友,这么想不就是对她的侮辱吗?

    可事实就是如此。真理子学习太差劲了。让她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不过性格倒挺好,活泼可爱,心地善良。

    可是……可是,要成为真正的朋友,两人的步伐得更一致些。

    凉子的头脑流畅地转动着,一道道数学题迎刃而解。写下公式,计算数字。与此同时,凉子内心涌出肮脏的优越感,刺激着她的自我厌恶不断膨胀。

    风卷残云般地做完题,她重新检查一遍写下的公式,作了验算。

    接下来就是应用题了。翻过一页,她抬起头来喘了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在潜水,现在要探出水面换气似的。

    这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座图书馆里,阅览室和书架都安排在同一层宽敞的楼面。将两个区域隔开的隔墙虽高达屋顶,由于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即使身在阅览室,也能看到书架区的一部分。

    那张侧脸,是野田健一。

    离凉子的座位大约十米。野田健一一边看着书架上成排的书,一边慢慢地横向移动身体。

    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伸手搭在某一本书上,又用视线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今天是星期天,书架区人确实很多,不过他的身边并没有人。

    野田健一确认四下无人后,抽出了那本书。那是本看上去很重,像字典一样的书。

    尽管凉子的视力好得异乎寻常,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书。不过进出阅览室时,她常常从野田健一所在的书架经过,大致类别还是清楚的。那是“化学”的书架。

    哎?凉子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抓紧复习,还在查什么东西。真悠闲啊。

    野田健一成绩中等,在班级中就像背景音乐般缺乏存在感。这可不是凉子的主观评价,男生们也这么说。他为人老实,没有自己的主张。这样的学生对老师和学校而言,就像一张安全牌,随时扔出去都不会闯祸。不错,成为这样的人,倒也轻松自在。

    野田健一翻开那本厚厚的书看着,还时不时转动眼珠,关注周围的动静。他弯着瘦弱的背,低着头,似乎要用身体遮住手里捧着的书。他这模样,简直像在便利店里偷看成人杂志。

    他在看什么书呢?凉子来了兴趣。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拉开了。凉子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哎?这是你的包吗?”

    抬头一看,一个挎着帆布小包的年轻男子正低头看着凉子。他个子高,脖子长,肩膀宽,那模样好像要整个罩在凉子头上。

    凉子赶紧抓起书包放到自己的膝盖上。那人微微一笑。

    “多谢。”说着,那人坐了下来。黑色高领毛衣配牛仔裤。坐下后,他的肩膀碰到了凉子的肩膀。

    凉子放眼阅览室,发现读者虽然增多了,但还是有空位的,完全没必要挤到这里来。

    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身边的年轻男子小声说:“占座位可不行。”

    凉子朝他看了看,那人正在从帆布包里往外掏教科书和笔记本,还用余光瞟了凉子一眼。凉子慌忙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她感到很不自在,心跳开始“噗通噗通”地加速起来。

    年轻男子将要用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弯下腰把帆布包塞到椅子下面。这时,他的肩膀又碰到了凉子的肩膀。凉子坐在狭窄的椅子上,尽可能将身体朝相反的方向挪。她也想把自己的书包放到椅子下面,可担心会碰到身边的男人,就没敢动。

    凉子只好继续做她的应用题。可是,题目读了好多遍还是不能理解。她的目光仅仅仅从字面上滑过,根本没有看进去。

    就在这时,邻座男子的胳膊肘划过凉子的侧腹部。

    他人高马大,也难免。不趟故意的,只是毛手毛脚罢了。

    凉子迫使自已如此想着。她重新握紧自动铅笔,视线落在习题集上。专心,专心!

    邻座的男子将身子靠过来,在座位上蠢蠢欲动,随即用旧运动鞋的鞋尖踢了一下凉子的脚后跟。

    这次,凉子斜眼瞪了他一下。

    邻座的男子摊开书本。注意到凉子的眼神后,他也朝这边看了看,视线散漫,装模作样。

    凉子赶紧低下头,手里的自动铅笔滑落了,她慌忙重新握紧。这时,那个男人的胳膊肘又碰到了凉子的身体。他这次碰到的,是心爱的对襟毛衣包裹住的隆起的胸部。

    他是故意的!

    凉子“噼里啪啦”地合上习题集,收拾起文具。在这一过程中,她一直屏住呼吸,不朝邻座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身边男人的脸上浮出了令人厌恶的奸笑。

    提起书包站起身,正要离开座位时,凉子打了个冷战:会不会被他抓住呢?

    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凉子逃出阅览室,踏出很响的脚步声。来到书架区,隔着透明隔墙,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才坐过的座位。

    只见邻座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恶心的笑容。

    凉子觉得嗓子发干。她用力猛跺脚下铺着地毯的地板,径直朝“化学”书架跑去。

    野田健一还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与刚才不同的书。感到有人朝他跑去,他抬起头,看到凉子后,又像个弹簧玩具似的跳开了。

    “野田。”凉子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手上传来羊毛的柔软触感,”对不起,能跟我一起出去吗?”

    健一明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凉子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健一手里的书掉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那本书上。由于落下时封面朝上,书名清晰可见。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

    健一的目光钉在了书名上。凉子也愣住了。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

    凉子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年轻男子已经出了阅览区,正沿着通道朝这边走来,很快逼近到两三步开外的距离。他脸上的奸笑越来越清晰。

    “我说,”那人嬉皮笑脸地指着凉子说道,“你有没有搞错啊?你这样子可让我很难堪呀。”

    凉子飞快地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本《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塞给野田健一。健一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接了过去。正在凉子准备逃出去时,野田健一动了动似有似无的喉结,转向那个年轻男子:“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年轻男子站住了。已经伸出来、马上要碰到凉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什么?”他反问道。猥笑依旧,声音却低沉而凶险。

    “她是我的朋友。”说着,健一走到凉子身前。

    为了保护凉子,那副瘦弱的身板插到了凉子和年轻男子之间。凉子的个子和健一差不多,身上的肌肉还比健一结实一些。可即便如此,这一瞬间,凉子觉得健一相当可靠。他的后背看起来像一堵墙。

    “我们是一起来图书馆的。”由于紧张,健一的声音在发抖,“事情办完了,正准备一起回去呢。是吧?

    健一想回头看凉子,但脖子发硬,竟怎么也转不过头。凉子两眼盯着那个男人,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漆黑的瞳仁瞪得大大的,仿佛两对枪口。

    年轻男子抬起长长的手臂,尴尬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空着的手插进了裤子的后插袋。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只觉得很不爽。”他撅起嘴说,就像小学生向老师告状那样。

    “怎么了?”健一反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沉着许多。

    “我是说她。”那人指了指凉子。

    凉子觉得身体要蜷缩起来了,但她努力撑住了。

    “她把我当成流氓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要回去了。她又没做什么,只是在阅览室复习功课罢了。”

    健一指着凉子称“她”,令凉子觉得很新鲜。

    “你知不知道关我屁事。”年轻男子恶狠狠地说着,向前跨上一步,“我又不要和你说话。”

    健一毫不胆怯,勇敢地扬起了脸。

    “你要向我道歉。”年轻男子逼近凉子。能够感觉到他喘出的气息。“跟我说‘对不起’。”

    猛然间,遗传自父亲的倔强天性在凉子心中苏醒了。

    “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我又没做什么。”

    或许是遭到女孩子的反击,感到十分意外,年轻男子胆怯地愣了一下。“你把我当成流氓了,对吧?”

    “没有!”

    “怎么没有?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快给我道歉。”

    我还没摸够呢――这就是你的要求,对吧?我还要摸呢,你却逃跑了。所以你要向我道歉。女人嘛,不都是希望被人摸的吗?

    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就算去死都不会想让你摸!

    “只是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就回去罢了。”健一干脆地说,他那瘦弱的胸膛挺得老高,“对年幼的女孩纠缠不清,算什么大丈夫。”

    年轻男子一下子变了脸色。本就平庸的脸立刻变得极度丑陋。“你说什么?”

    这句恼羞成怒的反问,在凉子听来,简直像是一声惨叫。她的心在砰砰直跳,一半出于激动,一半出于恐惧。脑海里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快速划过。说不定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恶心流氓,而是个变态狂。他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也许会拔出一把刀来。

    “喂,”书架之间传来说话声,“这里是图书馆。请保持安静。”

    说话的图书馆女管理员推着满载书本的手推车,是个大身板、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经常会在总台处看见。即使不是馆长,也算个大领导。她的眼中露出责备的目光,这目光并非针对凉子他们,而是针对那个年轻男子的。

    年轻男子转身迈开大步回到阅览室。由于他撤退得太快,凉子在感到安全之前反倒先愣住了。原来如此,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对不起。”野田健一对管理员低头道歉。凉子跟着低下了头。

    “遇到麻烦了吗?”管理员问道。

    健一看着凉子,一脸关切。凉子犯愁了:要不要和盘托出呢?

    “是为了占位子的事。”她只回答了一点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会这么低,凉子觉得十分窝囊。

    “哦,是吗?”管理员两手搭在手推车的车把上,举目扫视一遍阅览室,“这是常有的。大家谦让一下吧。”

    “好。”凉子和健一异口同声。

    “再见。”管理员推着车走了。凉子也朝外走去。这次她不再看向阅览室。健一赶紧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跟了出来。

    穿过满是看报纸杂志的成年人的大堂,凉子朝门口走去。自动门共有两道,外层的门一打开,二月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不过此刻,凉子并不冷,只觉得神清气爽。

    野田健一追了上来。他没有和凉子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谢谢你。”

    健一又惊慌失措起来。凉子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明明那么勇敢,现在怎么又没用了呢?

    “我又没做什么。”

    “才不是呢。”

    两人并肩走着。从图书馆门前只有一条道路通往有巴士的大马路。马路旁是区政府和公园,对面还有一家超市。虽然冷,天气倒不错,彩色路面上有不少漫步的行人,提着购物袋的人也很多。

    “刚才那家伙真奇怪。”

    “是个流氓。”凉子狠狠地说。

    “骚扰你了吧?”

    “真想打他。”

    “真打了才好。”健一一本正经地说,“藤野你这么厉害。”

    凉子又笑了。这次的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她终于把沉淀在心底的恶气翻搅了出来。“厉害什么,害怕着呢。看到那家伙追过来,都动不了了。虽说遇到流氓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真的吗?”健一像听到了重大表白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时候遇到的?流氓。”

    “前年夏天,在电车里。为了声援都级剑道大赛,大家都去了府中。就在那时。”

    剑道社的一年级成员只是去声援,没带竹刀和防护用具。大概有十五个人吧,大家上了一辆电车,有顾问老师跟着。大家分散在车内各处,凉子处在门附近。由于上下客流比较多,不知不觉间,她就跟同伴们分开了,被一些不认识的人重重围在了中央。

    这时,也不知是这些陌生人中的哪一个,隔着运动裤摸了凉子的屁股。

    “啊!”凉子喊出了声。她知道同伴们和老师都在附近,一点也不害怕。听到凉子的喊声,大家聚了过来,老师也在朝这边看。凉子朝周围的陌生人扫视一圈,可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毫无表情。

    “你怎么了?”

    “被人踩着脚了。”

    凉子从陌生人的包围圈里脱出了身。离她较近的同伴窃窃私语:“有流氓。”其他社团成员听到后,立刻激动起来。流氓,有流氓。哎?哪个?一些男同学捋起袖子,跃跃欲试。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扩展开来。

    “正好这时,电车到站了,很多人都下了车。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

    “原来没抓到啊。”

    “是啊,很遗憾。”

    那时并不是独自乘车,所以不太害怕。今天是孤零零一个人,遇上骚扰,就怕得不行了。

    我很懦弱。一个人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懦弱得多。

    “当女孩子真难。”野田健一说道,语气中带着安慰,显然十分真诚。凉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健一盯着凉子的笑脸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自己也羞答答地笑了。“刚才那个家伙要是不肯作罢的话……”

    “嗯?”

    “我就说:这女孩的父亲是警官。”

    这倒大大出乎凉子的意料。“说了也没用吧?那家伙不会相信的吧?”

    “很有可能。”

    “看那家伙的眼神,已经气急败坏了。估计是个惯犯。”

    “是啊,他好像很熟练。从他找碴儿的理由,还有管理员一来就逃跑的举动,都能看出来。”

    两人来到大马路上。这时,相反方向的巴士刚刚开出。

    凉子不知道野田健一住在哪里。应该就在附近吧,可又想到,今天是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

    “野田,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藤野你要坐巴士吗?”

    凉子的家离这里也不远,一个人来骑自行车就行。可今天本该跟真理子一起回去,来的时候坐了巴士,因为真理子不会骑自行车。

    “你还是早点回家的好啊。心里毕竟很不舒服。回到家就会平静下来了。”野田健一的话完全是大人的口吻,充满体贴和关怀。凉子起了兴趣,偷偷瞄了一眼怯生生地跟在身后的健一。

    哦,野田是这么个男孩呀。

    见凉子在打量自己,健一就像百叶窗被风吹过一般,轻快地眨了眨眼睛。“怎、怎么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凉子笑了。如果有一百个男人在场,他们都会为这一笑而动心吧。只有那个年龄、极具魅力的女孩,才会拥有如此富有魔法力量的笑容。

    “今天,其实是跟真理子约好在图书馆里碰头的。”凉子说。

    “是仓田吗?”

    “是啊。可是被她放鸽子了。她可能把这事忘了。”

    “仓田的话,很有可能。”健一的话依然带着老成,“她有点马大哈。”

    “就是。我正想去教训她一下。她家在千川町,野田,你的家在哪里?”

    这等于是在邀请野田健一:如果方向相同,我们就一起走吧。如果健一是个聪明的男孩,那么即使自己家在相反的方向,也会说“我们同路”吧。

    野田健一显然不够聪明,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凉子大失所望。这份失望毫不隐晦地显露在她的脸上。

    野田健一虽然不够聪明,还好并不算太笨。“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去好了。我还有点担心你。”他说得过于慌张匆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其实担心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保险起见……”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凉子笑着点了点头:“嗯,谢谢!”

    凉子兴冲冲迈开脚步。她既开心又兴奋,觉得自己从这个向来只落在自己的视野角落,几乎毫无交集的男孩身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光芒。凉子发现了健一的优点,由此带来的喜悦,令她春风满面。

    “野田,你经常和真理子说话,是吧?”

    凉子在教室里看到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和向坂行夫在一起。“嗯,向坂和真理子是青梅竹马。”他答道。

    “是这样啊。可我不太了解向坂,跟真理子倒是从小学起就一直在一起。”

    “藤野你是优等生嘛。”健一笑道,依然低着头,“当然跟向坂和我不怎么相干了。”

    凉子不做声了。这时,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是大人骑车载着一个小孩。

    “这话最没意思了。”

    “啊?”

    “交很多朋友才有意思呢,不是吗?可总不能如愿以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并非真话。因为凉子知道原因。野田健一应该也知道。因此,这次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同学之间并非毫无隔阂。成绩、容貌、运动能力的差异,说话是否合气氛;性格的内向和外向。凡此种种,学生之间会以各种各样的标准来衡量和被衡量。老师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完全是一派胡言。成人社会必定存在的差别和歧视,校园中同样免不了。这些道理每个孩子都懂,也都能理解和认可。

    若非如此,便无法生存。

    凉子和真理子的交情,以那些标准而言,是不协调的。事实上,凉子感到了真理子给她带来的负担,很重,也很累。

    凉子能和真理子友好地交往至今,是因为她从不承认自己有优越感。学习好的孩子和学习不好的孩子,位于上方的孩子和位于中下方的孩子,凉子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正义感,根本不承认这样的差别。

    但升入中学后,她渐渐感到累了。今天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自己一个人复习,就用不着去图书馆了,也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了。

    可是,不去图书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野田健一同行,也不会因为发现了他的勇敢而高兴了。

    凉子心里很乱,比她自己感觉到的还要乱。与野田健一的亲近感,或许只限于眼下。但自己十分珍惜眼下的时光。这样的心情该怎么说才好呢?

    “野田,你经常去图书馆吗?”

    等了好一会,健一才回答:“偶尔罢了。”

    “你读的书真稀罕。我还稍稍吃了一惊呢。”

    这次根本没有得到回应。凉子边走边回头看,只见健一的脸色发白了。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凉子像是为了打破僵局似的问。

    “也不是。”健一低头走着,回答道,“我正好走到那儿,见那个书架旁边很空,就拿本书出来翻了翻。”

    这话明显不是真的。他在“化学”书架前明明站了很久,还一边留心周遭的情况,一边仔细阅读书上的内容。

    当凉子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后,他的反应也显得过于强烈,似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偶尔拿到一本容易引人误解的书,被人看到时感到尴尬的反应。

    随便翻翻。凉子还以为他会回答得稍微具体一点。比如,在查推理小说或电视剧中出现的毒药名。这不是很自然吗?

    是啊,这一点也不奇怪。谁说初中生不能查毒药的知识呢?

    “我家也有那种大辞典。在爸爸的书柜里。”

    “啊,”健一有气无力地说,“是查案的资料吧。”

    “好像是。放在了上锁的书柜,为了不让妹妹们看到。”

    “藤野,你可以看吗?”

    “可以,不过要事先得到许可。前一阵,电视中播放过特别节目,说将氯化物洗涤剂混合使用会有危险。为了查找节目里出现的药品名称,我查看过化学百科辞典。”

    这是真有其事。凉子的母亲因为工作繁忙,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时,总会将漂白剂和洗涤剂混合使用。凉子看了那档电视节目后,知道这个习惯很危险,为了说服妈妈,她特意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

    这时,两人离开大马路,走上一条没有人行道的道路,路旁的隔离带歪歪扭扭,断断续续。健一依然走在凉子身后,还隔着隔离带。

    “警察需要鉴定那些药品,以必须有相关知识吧?”

    “也就是一些基础知识罢了。正式的鉴定和分析需要交给专业部门。”

    “技术课?”

    “是的,还有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科侦研什么的。”

    “是科学侦查研究所吧?”健一纠正道,“那些专家什么都懂吗?”

    “是啊。”

    “罪犯如果使用毒药,对警察来说反倒会成为重要的线索吧?”健一并不是问凉子,而是在自言自语。听上去他好像挺犯愁的。凉子觉得不太对劲,可这种感觉太模糊,不知该怎么问他。

    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吧?野田,你想向什么人投毒吗?哪能这么问啊。

    前方已经看得到真理子的家。那是一座抹着洋灰的二层旧楼,隔着房子周围的水泥矮墙,可以看到里面种的植物,不过眼下都已经枯萎了。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一到休息日就会有许多家长带孩子来玩。一走近,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

    “看,那就是真理子的家。”

    窗外和屋檐下都有许多晾晒的衣物在迎风招展。凉子站在下方往上指的时候,真理子正好从一扇窗户里探出脸来。

    “啊呀,小凉!”真理子使劲挥着手,高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正要去图书馆呢。”

    那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呢?凉子只得苦笑。她将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

    “你放我鸽子!”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真理子从栏杆内探出身子,爽朗地笑着。随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哎?野田也在嘛。”

    “是在图书馆遇到的。”凉子答道。野田健一的身体缩到一旁,也许是为两个少女的高声对话感到害臊了吧。

    “你们是去约会的吧?”

    “哪有,都是因为你不来嘛。”

    “所以我道歉了呀。快进来吧,快点。”

    凉子回头看了看野田健一,他正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也进去吗?”

    “你要是回去了,真理子会伤心的。进去吧,待会儿再叫上向坂。”

    这下健一好像放了心,怯生生地说了声:“是啊。”

    父母都去上班了,祖父母则去走亲访友了。真理子一边大声说明,一边把两个同学往家里拉。

    “大树呢?”大树就是真理子那个自以为是的弟弟。

    “有足球比赛,要到傍晚才回来。”

    在进大门、脱鞋、被请进起居室、找就近的椅子坐下时,野田健一都会说一句“打扰了”,总共说了四遍,好像要对屋里各式各样的家具都打个招呼似的。

    仓田家总是乱糟糟的,收拾、整理之类的词汇,在他们家的词典里似乎没有,凉子看不惯这副模样,以前都没怎么进过真理子的家。不过今天,这种杂乱无章的家庭氛围却能为凉子带来温暖。那个讨厌的流氓留给凉子的恶气,似乎都被仓田家的日用品吸走了。

    “啊呀,真巧啊,真巧啊。”真理子唱歌似的说着,从冰箱里取出纸盒装的可可,倒在三个马克杯里。

    “巧什么巧?连约好的事情都忘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忘掉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有个特大新闻,可以用作补偿。”

    将马克杯放入微波炉后,真理子等不到“叮”的一声响起,就回到了起居室。

    “中午我去了趟超市,遇见了郁美。小凉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时,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吗?后来她去了四中。就是那个郁美。”

    凉子依稀记得,要是看到那个人,应该认得出来。

    “她告诉我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谈了好一会儿,还打电话告诉了向坂,结果记去图书馆了。野田,这真是个特大新闻,是吧?”

    大出俊次的三人帮,终于被警察逮住了。

    “上星期天,他们敲诈了四中的一个学生,还把人家打成重伤,结果被逮捕了。这个星期他们不是一直没露面吗?”

    是这么回事啊?当时还觉得,反正是迟到早退的惯犯,在学校看不到他们也并不稀奇。

    那个个子最高的,”健一说,“是叫桥田吧,我见过。”

    “哎?什么时候?”

    “是……前天吧。他在上体育课。我是透过窗户看到他的。”

    “啊呀,这么说,并不是三个人都逮捕啊。”真理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个重大事件,据说这次要把大出送进少教所,肯定的。”

    厨房那边飘来阵阵香味。

    “真理子,可可热好了。”凉子催促道。真理子飞一般地跑进厨房。野田健一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外面晾晒的衣物。

    要是真的将大出他们送进了少教所,三中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凉子长出一口气。真理子十分兴奋,说是马上把向坂也叫来。

    “我拿点心给你们吃。这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吗?要好好庆祝一番!”

    凉子看了眼健一的脸。他在短暂的一瞬间接受了凉子的目光,又很快害羞似的将视线转到别的方向。到这里之后,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之前散发的光辉。凉子心中的那份喜悦,也随之消失无踪。

    23

    万延寺是一座四面被住宅环绕的小寺庙。正殿前面积不大的停车场只停了四辆车就满了。与寺庙相邻的墓地规模也不大,入口处立着一尊颇有年份的观音像,两侧摆满了美丽的白菊花。

    来到入口处时就和森内老师汇合了。时间到了,看来森内老师也是匆匆赶来的。森内老师身穿高档的黑色羊绒长大衣,很衬她那张白皙的脸蛋。这让最近十年来都靠三季通用的防水布大衣来应付的佐佐木礼子多少有点羡慕。同为地方公务员,年龄还比礼子小,森内老师的工资应该不会很高……

    人长得美,就值得好好打扮。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啊呀,这下可好,能和你一起进去了。还以为只有我一个迟到了呢。”森内惠美子看到礼子后高兴地说。对礼子的出现,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或许她已经从津崎校长那里听说过礼子要来了。

    “天气真好,真不错。”

    “是啊,就是风有点大……”

    二月底的蓝天下,阵阵北风吹得道路两旁的枯枝呜呜作响。

    “要是下雪可就糟糕了,幸好是个大晴天。”

    两人换上拖鞋,沿着走廊急匆匆地朝靠里的休息室走去。十叠大小的房间已被前来出席法事的亲属坐满了。津崎校长坐在柏木卓也的双亲身旁,向周围的人介绍晚到的礼子和惠美子。

    柏木夫妇跟葬礼那会儿相比没什么变化,至少外表如此。脸色不好,脸颊瘦削,眼窝凹陷。这也难怪,这对夫妇并未遭遇任何转机,时间依然停顿在那一刻。

    负责接待的僧人过来后,大家接二连三朝正殿走去。没能正式向柏木夫妇打招呼,反倒让礼子松了一口气。

    正殿里为客人预备的折椅排成三列。礼子在最靠里侧的那一列坐了下来。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坐在第二列,就在柏木夫妇身后。

    诵经开始了。听了一会儿,礼子便明白这是净土真宗的法事,和老家信奉的宗派相同。不过礼子不太懂宗派间的区别。

    被诵经声超度的那个名叫柏木卓也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自家信奉的佛教属于哪门哪派。在出席某位亲戚的法事时,他肯定也坐过这样的椅子。卓也的骨灰会和谁一起长眠地下呢?

    卓也的母亲柏木功子开始啜泣起来,邻座的女性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自己却也在不停地抽噎。

    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都低着头,保持同样的姿势。

    礼子眨着眼睛,抬头仰望升向正殿天花板的袅袭青烟。

    想要正经思考,思路就会中断;试图什么都不想,一些事情又会从脑子里冒出来。她觉得,如今让她最操心的,并非已经死去的柏木卓也,而是依然活蹦乱跳,到处惹是生非的三人帮――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对置身庄严的诵经声中,不为他求冥福却满心杂念的佐佐木礼子,柏木卓也的亡灵会不会不高兴呢?怎么可能?肯定不会――礼子自以为是地想。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并非传言中说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死的。

    当然,在导致柏木自杀的原因方面,大出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多少存在一丝关联,但不可能有更具体的相关性。礼子确信如此,也会对周围的人明确阐述这一想法。

    就连之前担忧过他杀可能性的津崎校长,最近也完全摆脱了顾虑。一度在三中到处流传的谣言,如今正趋于风平浪静。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三个人又闯下了大祸呢,柏木。礼子正默默地向柏木卓也诉说心声。

    是抢劫伤害罪。他们把一个四中的学生打成重伤,被捕后还当面撒谎,逃避责任。他们的家长同样有问题。

    城东四中一年级学生增井望的事件,最终并没有立案。

    礼子已经尽力了。她仔细询问情况,采取滴水不漏的战术,心想这次肯定能好好教训一下大出俊次。她也坚信,这样做对他本人绝对有好处。

    可是事与愿违,事件发生不到三天,增井望的父母撤销了报案。说双方已经调解成立了。

    增井望的父亲甚至还说:“说敲诈甚至抢劫,有点小题大做了,其实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稍稍过了头。都是男孩子嘛,难免的。”

    礼子听了,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为光火。你说的可是心里话?你当真以为增井会跟他们打架?

    “就是他说的啊。他自己也在反省。”

    胡说!礼子去过好几次医院,也和增井谈过话。他当时非常害怕,对自己受到的欺凌也相当气愤。他怎么可能承认那只是打架呢?“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增井又无法接受的话,那可是会影响到他和你们父母间的关系的,明白吗?”

    “我早说过,他接受了。”

    一句话直冲到礼子的喉咙口:你们受到过大出胜的恐吓吧?还是他用重金收买,你们见钱眼开,就让儿子忍气吞声,对不对?你真的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吗?

    但这些话绝不能从礼子嘴里说出来。真的能接受,真的没问题?她只能无奈地反复确认而已。

    大出的不良少年三人帮无罪释放了。更气人的是,大出俊次在释放后,竟然以警察违法侦查,精神受到伤害为由旷课了一段时间。一直紧跟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也学他的样子不来上学。桥田佑太郎倒像往常一样没有旷课,礼子还对他抱有过一丝希望。说不定现在就是将他从大出俊次身边拉出来的好时机。礼子试着跟他谈过几次,全都无果而终。桥田在三人帮里是没嘴的葫芦,单独一人时就更不愿开口了,简直像个石头人。

    这起事件也给津崎校长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事后,大出胜竟闯到校长室大吵大闹。这件事和三中以及津崎校长几乎毫无瓜葛,他却执意要找上门去,说俊次不肯上学的原因在于学校没有妥善处理这起事件,还说学校涉嫌与警察联手,捏造事实陷害俊次。

    学校面对学生家长上门闹事,无论对方如何无理取闹,也只能保持低姿态,耐心倾听。这阵子礼子与津崎校长频繁见面,就是为了那些叫人不得清闲的烦心事。

    耳朵听着和尚们诵经,礼子心底却在悄悄苦笑:我好像是来向柏木你倒苦水的的,不要怪我,因为曾经抡起椅子跟他们大打出手的你,对他们的恶劣品行再了解不过。

    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桥田佑太郎是如此评价柏木卓也的。大出和井口那时虽然没说话,但从他们赞同的表情看来,他们对桥田的评语并无异议。

    桥田觉得你哪里“令人讨厌”呢?你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特别是大出俊次,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呢?

    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就像磁铁的两极,一个是一味钻牛角尖,最后选择了死亡;一个是尽情放纵享乐,完全不知自我反省。如果能把他们加起来除以二,那么柏木卓也就不会死,大出俊次也不会受到警察的照顾。

    以自我为中心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是,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还同时具备隐藏这种特质的狡诈。正因如此,这才是通过经验教训来认识自我中心的弊端,学习向社会妥协的重要时期。

    问题是,自认处在世界中心的他们的中心又是什么?

    柏木卓也的中心有什么?

    大出俊次的中心又有什么?

    我真希望你还活着。礼子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柏木卓也。

    你与大出俊次同龄,又身处相同的环境,你那双总是审视着自己内心的双眼,定能看透大出俊次这个问题少年的心。

    你一定能看透。

    我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顺利长大成人,不断磨砺自己的慧眼。真遗憾啊,柏木。我为你感到遗憾。?

    “这下终于结束了吧。‘七七’都已经过去了……”走出饭店,森内惠美子一边走,一边重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总算放心了。东奔西走的,快累死了。”

    礼子不自觉地扫视一下周围。说不定柏木家的亲戚就在附近。法事结束后,大家转移到附近的一家饭店用餐。开斋后的聚餐有时会搞得热闹非凡,时常会让人忘记设宴的初衷。不过今天倒没有出现这样的场面,大家的谈话断断续续,聚餐一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确实,从那样沉闷的场合中脱身,礼子也能体会到精神放松后的虚脱感。可是,刚才森内老师的话多少有些过了头,听上去实在冷酷无情,会让有心的听者觉得她在说:这件麻烦事终于过去了。

    对此,津崎校长稳当地应了声“您辛苦了”。

    “校长跟佐佐木警官要去JR(注: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的缩写,这里泛指日本国有铁路列车。)的车站吗?我们一起走吧?”森内惠美子的语气显得无忧无虑。

    礼子马上回答她:“我跟校长先生还有事要谈。”

    “啊呀,是吗?”惠美子瞪大了眼睛,“那我就告辞了。你们辛苦了。”说完,她英姿飒爽地走上人行道远去了,这副模样仿佛在说:啊,结束了,休息天剩下的时间可不能再浪费了。

    礼子回头一看,见津崎校长正微笑着。

    “我们也走吧。”

    礼子点了点头,迈开脚步。他们朝着城东第三中学走去。

    为了应对那封举报信,在得到津崎校长的同意后,礼子一直在做询问调查,直到上周末才结束。她之后要向津崎校长汇报调查结果。

    今天正好有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因缘。

    “这身衣服有点不够得体,真是不好意思。临出门时,女儿带着外孙女来了,家里闹哄哄的……”

    “您有外孙女了?”

    津崎校长笑成了一朵花:“是啊。下个月就一岁了。”

    他经常穿的毛衣背心据说是夫人亲手编织的。这位外婆肯定也会给外孙女编织许多可爱的毛衣和袜子吧。

    “今天学校里有篮球比赛,是本校的篮球社团跟二中校队的练习赛。很热闹啊。”

    “校长室里不会有球飞进来吧。”礼子笑道,“就算飞进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回他一个远投。我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都在打篮球,还参加过高中篮球联赛呢。”

    “喔!”津崎校长的双眼瞪得溜圆,“现在还喜欢体育吗?”

    “我们警察署内有垒球同好会。”

    “您是投手吧?”

    “啊呀,看出来了?”

    “您投的球一定很强劲。”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学校。确实,体育馆那边传来了喧嚣声。和岩崎总务打过招呼,他们进入了校舍。校长室既安静又昏暗。津崎校长打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请礼子就座后,自己也坐下了,嘴里还发出“哎嗨哟”的声音。

    “很累了吧?”

    “为学生送行,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总会难过。”

    敲了门,岩崎总务走进室内。礼子上前接过他拿来的水瓶。校长室里有成套的茶具。

    “我来吧。”礼子说着,泡了两杯茶。茶叶和警察署里的差不多,都不怎么样。

    在这个就座泡茶的过程中,礼子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下面要向津崎校长汇报的内容非常沉重。至于如何对待调查结果,礼子自有考虑。她与津崎校长之间已经建立起信赖关系,但是对于今后的对策,还需要好好商量。

    “刚才森内老师的话有点过于轻率了。”津崎校长说着,朝礼子笑了笑,“可能让您不快了吧?森内老师性格开朗,时常会有点冒失。”

    看出来了吗?

    “嗯,我只是觉得她太冷淡了。就算心里这样想,也不应该说出来吧?”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津崎校长的语气并不严厉,“这就是森内老师的毛病,或者算是一种倾向。我有时也看不过去。”

    “倾向?”

    “嗯,就是对自己不喜欢、合不来的学生比较冷淡。有点‘你们随便,我可不管’的意思。”

    将茶杯和茶托放在桌上,礼子轻轻点了岸头:“对于她的这一倾向,学生也察觉到了。调查时,森内老师的话题经常出现。学生中好像分成了两派,支持派很喜欢她,反对派则对她的偏心深表不满。”

    津崎校长的圆眼睛里显出紧张的神色:“我们开始吧。”

    “好。”礼子拿过放在身旁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这就是本次调查的结果。”

    且不说内容,报告书本身就很厚重。

    “今后的对策当然是由贵校的负责人――校长先生您来考虑的,不过我也有个建议。在听取汇报的同时,您是否也能听一下呢?”津崎校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洗耳恭听。请让我拜读一下报告。”说着,他拿起信封,打开后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文件,“您有建议就直说。这次调查已经取得成果了,对吧?”

    “是的。有结果了。”

    津崎校长捧着报告,抬头看向礼子的脸。礼子一脸严肃。

    “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二年级一班,即与柏木同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您能马上想起那个女生的长相和特征吗?”

    24

    这次,津崎校长没有马上回答。那双圆眼睛眨了好几下,他才开口:“哦,父亲是画家的那个三宅树理吗?”

    礼子吃了一惊,反问道:“她父亲是画家?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虽然不怎么出名,但也不是‘星期天画家’的水平。森内老师有一次去家访,正好她父母都在,就在那时听说的。据说还得过奖呢。”

    这对礼子而言是个新信息。三宅树理在谈话时几乎没说起过她的父母,即使礼子主动提起,她也会把话题岔开。当时,礼子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只要看到三宅,谁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老师们也都知道吧?”

    津崎校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了,他是男老师,还上了年纪――礼子心中暗忖。他没有注意到三宅树理那强烈得会在他人脑海中留下深深烙印的特征。

    “她脸上长满了粉刺,连脖子上都有。”

    “啊……啊!”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个,她还受到过男生们的嘲笑。高木老师有一阵子特别关注。”

    “有这样的事吗?”礼子倍感意外。原以为高木老师不怎么细心。不过她毕竟也是女性嘛。

    “高木老师很注意这些细节。她可不是只有严厉的一面。”

    或许吧。但是,她的关心似乎并没有传达给三宅树理。因为树理没说过高木老师一句好话。

    “三宅她自己对这方面非常在意。也难怪,她正处于一生中最关注自身形象的年龄段。她会故意装作不在乎。”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缺乏协调性。”津崎校长随即便换成庇护的口吻,“她朋友很少,也参加社团或班级活动。她很规矩,但不喜欢跟别人在一起。”

    礼子的感觉是:岂止不喜欢,简直是主动拒绝,尽力逃避。

    “三宅在跟人说话时,从不看对方的眼睛。”

    因为不想被别人看,所以不看别人。

    “时常对周遭保持警戒,战战兢兢的,就像只刺猬。我一见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

    津崎校长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不会就因为这个而断定举报信是三宅写的吧?”

    礼子用力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会按顺序说明的。在此之前,请您先看一下第一页资料。”

    津崎校长戴上老花眼镜,赶忙翻开资料。

    “第一页是概况。这次参加调查的二年级学生,除去全员参加的一班,人数还不到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其中的大部分都表达了柏木去世后,他们对于自己的现状和将来感到无以名状的担忧。担心自己也会像柏木卓也那样选择死亡的学生有三人之多。”

    津崎校长悲哀地垂下眉毛。

    “具体内容请看装订在一起的临床心理医生佐藤的报告。佐藤医生认为,对于表达类似担心的学生,学校可以委托保健老师尾崎对他们开展进一步的心理辅导。如果从校外请来心理辅导医生,反倒可能会增加学生的心理负担。还有,校长先生,”礼子提高了嗓音,“也有好消息。对于柏木的突然死亡导致的不安和恐慌,三中的学生正通过朋友间沟通和安慰的方式逐步消化。有很多人说,现在的朋友关系比以往更好了,他们也会更重视友情。我认为,在这方面无需太过担心。”

    “是吗?”津崎校长说,“这样的话,作为教师,我们必须尽量不去妨碍学生之间的沟通。”

    “您对学生作的演讲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有人还说,他们能体会到校长真诚的关心。”

    津崎校长默默地点了下头,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些话语。

    “所以,问题是……”礼子在考虑该怎么让谈话深入下去,“校长先生,您知道同在二年级一班的浅井松子吗?”

    “那是个胖胖的孩子。”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参加了音乐社团,有点马大哈,但心肠很好。”

    “她给我的印象也是如此。我认为她应该减肥。”这似乎是个多余的建议,“这个浅井和三宅关系密切。就某种程度而言,是三宅支配着浅井。”

    “您为何会这么认为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礼子端正坐姿。

    “二年级一班的女生是按照学排序接受询问的,所以我们先见到的是浅井松子。她是个招人喜欢且十分配合的学生,但词汇表达并不丰富,动不动就害羞。”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

    “她还十分紧张。她说自己对柏木几乎一无所知,又说觉得很可怕,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直摆脱不了紧张。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个极其认真的学生。”

    但是渐渐地,礼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我感觉到在交谈的过程中,浅井她总是在留意着什么。她的话语中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树理。”

    「佐佐木女士是警察吧?警察会调查这件事吗?这就是常说的“侦查”吗?我跟树理讲过,警察出动了,那就是“侦查”了。」

    “我装糊涂,追问浅井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她意识到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分量,赶紧岔开了话题。”

    针对浅井松子的询问就此结束。而此时,礼子已然将“树理”两字刻在了脑海。

    “之后便轮到对三宅的询问。她进来后恭敬地向所有人打了招呼,却根本不看我的眼睛。”

    津崎校长稍稍探出身子:“三宅是怎么回应你们的问题的?”

    “她说刚开始时,她根本无法接受柏木的死,觉得自杀也好,事故也好,都极不自然。但她没有进一步说下去。”

    “所谓没有进一步,是提出‘他杀’的可能性吗?”

    “是的。她的言语似乎经过深思熟虑,目的是引诱我们说出点什么,或者说,探听我们是否有这方面的怀疑。”

    “还有一点,”礼子竖起一根手指,“她也频频提到松子,似乎想知道浅井在接受询问时说了些什么。她显得急不可耐,坐立不安。她很想知道,浅井是否对我们说过三宅不想让她说的东西。不仅是我,连在场的尾崎老师和佐藤医生也都有同感。”

    津崎校长面对摊开的资料,沉默不语。

    “我没有说出三宅想要知道的内容,而是岔开话题,开始试探她。我很快中断了询问,并对她说,如果你感到不安随时都可以来。下次来时可以放松心情,畅所欲言。随即我就让她回去了。”

    如果三宅树理就是举报人,她自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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