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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事件 第三章)

    15

    一月六日,从午后开始又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天空阴沉沉的,但远处仍微微发亮,看来不会像圣诞夜那样下大雪。打伞的行人很少。轻飘漫舞的雪花装点着行人的头发,落在孩子们的掌心,在人间感受片刻的温暖后,便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东第三中学西侧相隔四个街区的儿童公园门口,一位少女正仰望着空中飘扬的细雪。她身穿棕色连帽粗呢大衣,领口处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及肩的头发扎成两股,或许是发质太硬的缘故,垂在脑后的发辫仿佛木雕的少女人偶,俏皮地从耳朵背后翘了出来。

    天气十分寒冷。少女跺着她那双穿着运动鞋的脚,用藏在口袋里的双手隔着大衣摩擦自己的身体。

    雪片停在少女暗红色的鼻尖上。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已经过了五分钟。公园里空无一人。原本还担心下雪天里来公园玩的孩子会比平时多,现在可以稍稍放心了。可这样磨磨蹭蹭的,还是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被人看见了可就不妙了。

    当然是不被人看到的好。

    可是,要想绝对不被人发现,也不太可能。

    只要在投进邮筒时不被人发现就可以了。

    公园附近有个公交车站,是石川三丁目的巴士站台,开往东京电车站八重洲出入口的都营巴士会停靠于此。

    从这儿一直坐到终点站,将信投入东京站附近的邮局。连邮票都贴好了。明明是很简单的任务,可为何事到临头,又不准时前来了呢?就因为这样,才会被人骂作“拖拉鬼”和“糊涂蛋”。

    心里的话语,在体内激起回声:拖拉鬼,糊涂蛋。

    还有一句:丑八怪。

    这些词句一直都在。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发出嗡嗡的回声。

    少女的视线落在脚背。北风呼啸着将雪花刮到脸上。她伸手提起背后的大衣兜帽,严严实实地套在头上。

    她讨厌冬天。室外的低温下,满脸疙疙瘩瘩的粉刺会发红,愈发惹眼了。冬天空气干燥,脸上未被粉刺覆盖的皮肤会毛糙起皮,留下点点白斑。妈妈说,这是因为自己把粉刺药膏涂在了没长粉刺的皮肤上。可这些部位今后一定也会长出粉刺来,所以必须涂药。

    “树理,对不起,对不起啊。”

    听到有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浅井松子正从马路对面一路小跑而来,身上穿着件中年妇女风格的棉大衣。

    “巴士开走了吗?”松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拽住了树理的胳膊。树理蜷缩在心底的注意力,被粗暴地拖回现实世界。

    “还没。”

    “啊,还好,还好。”松子夸张地表达出内心的喜悦,嘴里冒出一大团白气。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棉大衣,抖落身上的雪片。“这种天气,巴士也来得迟吧。”

    三宅树理透过漫天飞舞的细雪朝远处张望,一辆布置着新年装饰的汽车从左往右开了过去。今天是年后的第一个星期五,路上车辆很少。回家探亲或外出度假的人们已经回来了,各个公司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了。

    各学校明天都要举行开学典礼,沉闷无聊的每一天又要开始了。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这么做,使沉闷无聊的日子有几分转变。“巴士来了。”松子用傻里傻气的欢快声调说道。跟树理不一样,她的眼睛很尖。“是一百六十日元吧。”说子像幼儿园的小孩似的,从钱包里倒出硬币数了数。树理在一旁看着,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跟松子在一起时,她总是这样。对于这个呆头呆脑,总爱不分场合高声傻笑,对无聊的事物兴趣盎然的松子,树理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可以说非常讨厌。

    尽管如此,树理仍然总是和她在一起。

    巴士很空,只有正中间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两三个大人。树理上车后直奔最后一排座位,松子紧跟其后,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哈哈,能坐上座位,真不错啊。”

    有什么好高兴的?树理看着松子的侧脸。岂止不可思议,简直无法忍受。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去东京站的?已经把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看她那傻乎乎的高兴劲儿,像是两人约好一起去看电影似的。

    “树理,你带来了吧?”仿佛听到了树理的心声――虽说对这个迟钝的朋友而言,这几乎不可能――松子压低声音问道。树理又感到不耐烦了。怎么可能不带来呢?

    “带着呢。”

    “放哪儿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现在不能拿出来。”树理板起脸,对她怒目而视。松子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说了声“哦,倒也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家伙该不会是个傻瓜吧?不,我早知道她是傻瓜。约她一起来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早知如此,应该一个人来。树理后悔了。真不该屈服于恐惧,将一切都告诉松子。

    树理转动眼珠,悄悄打量着身边的松子。只见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坐着。鼓胀的棉大衣让她看上去很胖。不过,她的皮肤很好,脸上不要说粉刺,连个雀斑都没有。头发略带棕色,并且相当柔顺,即使只剪了个简单的短发,仅看发型还是相当漂亮的。

    树理十分羡慕,甚至连做梦都想要这样的头发。

    作为一种终极选择,她还真的考虑过。有好几次晚上失眠,她躺在床上认真地思考这件事,越想越睡不着。如果,这一脸烦人的青春痘能够治愈,这一头硬邦邦的黑发能变成柔软的棕发,作为交换条件,你愿意成为满身肥肉的胖丫头吗?

    也就是说,和松子调换一下也无所谓吗?由于太胖,没法穿适合青少年的服装,只能在面向主妇的服装店购物,有时还要穿妈妈穿过的衣服。

    总是一副俗不可耐的中年妇女装扮的松子;上体育课时,隔着运动服也能明显看出分成三段的小肚子的松子;跑起步来腿上的肉直晃荡的松子;即使校服是定做的,隆起的赘肉也会将百褶裙的褶皱全部撑开的松子;下巴的赘肉肥满圆润,看起来像是没有脖子的松子。

    如果脸上难看的粉刺全部消失,如果发质变得柔顺,从此摆脱去高级理发店都没法理出漂亮发型,让理发师背过脸偷笑的尴尬,就算让我变成松子这副模样也无所谓。只要减肥不就行了?松子那么胖,是因为她不肯花心思减肥。把肥胖归咎于体质,完全是在找借口。

    “树理,”松子注视着树理的脸,“你的眼圈红红的哦。”

    我怎么冒出眼泪了?树理慌忙用手去擦。

    “不行啊,树理。你不是戴着隐形眼镜吗?这么擦会弄伤眼睛的。”

    松子就爱瞎操心。树理一声不吭地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少说两句,让人家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可松子并不知道她的想法。松子伸出胖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树理的手。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你不用担心,你做的事情是正当的,什么也不用怕。“正当的事情。树理让自己的手留在松子汗涔涔的胖手掌里,心中展开思考。对啊,我是为了纠正不正当的状况才这么做的。她在脑海中不停地咀嚼这一想法,然后吞入胃中,消化,再消化。事到如今,绝不能在最后关头打退堂鼓。

    和两人一起坐到终点站的,只有一对在日本桥上车的母女。这对拎着许多购物纸袋的母女下车后,树理和松子也下了车。

    小雪不知何时停止了。位于东京站八重洲出人口的公交站空无一人,只有强烈的北风在尽情地旋转着,呼啸着。

    “看,那儿有个邮筒!”松子指着公交站边的一个角落说道。人行道与公交站的边界处,有个四方形的邮筒,背朝两人伫立着。

    可是,这个邮筒离斑马线很近,行人过马路去东京站,都会路过这里。

    “找个没人的地方吧。”说完,树理率先迈开脚步。

    松子急忙跟了上去:“为什么呀?”

    “不想被人看见。”

    “这里不就很好吗?”

    当树理提出盖上当地邮戳会比较麻烦的时候,松子便建议坐巴士去东京站投递。但从松子现在的言行来看,她是觉得只要邮戳不同就行了?不过她毕竟没那么细心。

    “好冷啊。”北风扑面而来,脸颊被吹得通红的松子嘟嚷道。

    明明裹着厚厚一层脂肪,居然还会冷?树理想挖苦她几句,最终还是忍住了。

    从东京站前往银座,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越靠近银座,灯光越亮,活力越足,整体氛围也越繁华。公交站那儿的商务楼仍然门窗紧闭,这里的百货商场周围倒充满了过节的气氛,生机盎然。

    情人爱侣、全家老小。大家满面喜悦,似乎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而且,每一个都很漂亮。

    像我这样满脸粉刺的,一个也没有。

    像松子那样肥胖丑陋的,同样一个也没有。

    擦肩而过的人们,都会好奇地回头看看这两个与街景格格不入的初中生。至少,在树理的眼里就是如此。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入他们的视野,树理却仍然能听到他们心中的声音。

    有一个差不多和树理同年的女孩在母亲的带领下,从两人眼前横穿而过,母亲的大衣袖子碰到了树理的衣服。她正专心和女儿聊天,并没有发觉,女儿却注意到了,并朝树理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女孩的眼中露出了吃惊的神情,还夹带着另一种感情,但立刻就消失了。树理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心中怒不可遏。

    吃惊倒也罢了。那种同情和放心的神色又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可饶恕。

    那人怎么一脸粉刺?好可怜。幸好我的脸没变成那样。

    “树理,我们到底要走到哪里?”松子拉住树理的袖子,“刚才那儿也有个邮筒,已经走过了……”

    只管低头走路,没注意到。

    “别叫我的名字!”树理短促而尖厉地喝令道。

    “啊?”

    “要你别叫我的名字!”

    松子缩回了手,不明就里地说了声:“哦,对不起。”她终于知道退缩了。

    邮筒有的是,马路边、大楼前,到处都有。可每个跟前都有人。

    而且越靠近银座的中心地段,行人车辆也就越多。

    树理猛然站定身躯,随后转了个身,差点跟身后垂头丧气的松子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回去。”

    “回哪里去?”

    “公交车站。”

    松子问是不是投到刚才那个邮筒,树理给了肯定的答复。本以为松子还会反问原因,可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了上去。也许她知道树理心情很差,正犯愁如何是好呢。

    树理真想哭,想号啕大哭。眼眶肯定又红了。

    即使只是随便走走,那段痛苦的记忆也会泛上心头。

    「哇,大家来看,这张脸怎么这样啊。」

    那种下流的笑声又在耳边响起了。

    「真恶心。喂,你没得什么脏病吧?」

    那三个人嘲笑谩骂着,紧跟在树理身后。那时树理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大人跟他们擦肩而过,全都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树理抿紧嘴唇,咬紧牙关,低头继续前行。这样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些家伙不能理睬,当他们不存在就行。

    这时,她的后背被人猛地踹了一脚。

    树理向前栽倒,脸蹭到了柏油路面上。

    那三人高声欢呼着,走近倒在地上的树理。其中一人还踢了踢树理的肩膀,刚要爬起身子的树理又跌倒在地,嘴唇也破了。

    “装什么酷啊,你这个丑八怪。”

    树理扬起脸,朝说话的那个人看去。只见大出俊次兴高采烈,一脸坏笑。

    “丑八怪去死吧。”随着一声辱骂,一只书包砸到树理的脑袋上,那是她自己的书包,“病菌!看什么看?恶心不恶心呀?”

    大出俊次抬起脚,正要迎面踢向树理的脸。树理立刻向一旁躲开,双手撑住地面。这时,有人揪起她的校服衣领,将她拉了个仰面朝天。不是井口就是桥田。

    “不是跟你说别看我嘛!丑八怪!”

    大出俊次的鞋底出现在眼前。

    树理的脸被他踩在脚底,鼻梁骨咯吱作响。疼痛与恐惧差点让她晕了过去。“哇――”的起哄声无情地从高处砸落……

    走在银座的大街上,三宅树理猛地停下身,一下子睁开双眼。她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忆消失了。有血有肉、铭刻在心的痛苦回忆。

    只有愤怒才能消除这种回忆。

    “树理。”松子又喊了一声,怕再次挨骂,连忙退后一步。

    树理又走了起来。没有任何解释。

    结果,她们再次来到最早看见的、位于公交站附近的邮筒前。邮筒的投递口贴着黄色的卡片。在互寄贺年卡的日子里,这个熟悉的标记都会出现。右边是一般信件的投递口,左边则是贺年卡的投递口。

    “都是寄的快信吧?”看到三封信的信封后,松子问道。树理正是如此准备的,光买邮票就花了她不少零花钱。

    “投哪个口才好呢?”

    右边的投递口仅限于一般信件。眼下这个时期,快信业务是不是非得到窗口去办理呢?

    “右边那个就行。”

    树理将三个信封全部塞进了邮筒。

    咔嚓。邮筒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只用了一秒钟。没有重新考虑,也没有犹豫不决。

    松子替树理叹了口气:“太好了,树理。”

    刹那间,一个愤怒的声音从树理心底冒了出来,好似呼啸的北风,狂暴地摇晃着树理的身体。这个十四岁少女的细瘦身躯陡然充满了愤怒的力量,一触即发。

    好什么好?不好!一点也不好丨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根本不想到这儿来,不想体会那种感受。我是被迫这么做的。

    树理早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所以才写了信。原以为这么一来,就能将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里。可为什么信封已经落到邮筒底部了,愤怒却仍然留在自己的心里呢?

    树理开了口,用一种干涩而疲惫至极的声音说:“嗯,我们回去吧。”?

    “参考书找到了吗?”母亲问道。

    树理一下子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从晚餐的盘子上抬起头,看着餐桌对面的母亲。一口饭刚刚送进嘴里,母亲只好咬着筷子呆呆地回望树理。

    “去过了吧?图书中心。”

    对了,白天出门时,妈妈问我去哪儿,我撒了个谎,说是跟松子一起去八重洲图书中心买参考书,因为附近的书店里没有想要的书。

    “嗯,去过了,不过没有买。”

    “没有要买的书吗?”

    “太多了,挑花眼了。”

    母亲嚼着嘴里的食物,会意地笑了笑:“你看看。”

    “钱要还给妈妈吗?”

    “不用了。反正你又会想要的,对吧?”

    树理没有一点食欲。

    只有母女两人的餐桌很安静。一盏吊灯垂在桌子上方,黄色灯光的照射下下,油腻的菜肴闪闪发光。树理曾央求母亲不要做油炸和煎炒的菜肴,容易引发粉刺。可无论她怎么劝说,妈妈都不想改变菜单。她给出的理由是,动物性脂肪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而言是必需的。树理想吃蔬菜色拉,母亲也会断然拒绝,说煮熟的蔬菜比起生冷的色拉,能让人更有效地摄取纤维、吸收营养。所以端上餐桌的永远都是油炒和煎炸的食物。要把菜做熟,蒸和煮也是不错的手法,可母亲嫌麻烦,不肯做。说到底,她只会做她自己想吃又不费手脚的菜色。

    美容书上都写着,要想改变肌肤状态,最好首先改变饮食习惯。“这是医生写的正规的美容书。”树理想以此来说服母亲,可母亲立马驳回,说到改变饮食习惯,不如先把零食戒了。简直是偷换概念。

    树理提出要去看皮肤科的专家医生,母亲又会说,青春期的粉刺不是病,只要保持脸部清洁,不化妆,让皮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自然会好。青春痘嘛,谁没长过一两颗呢?

    “也有人一颗都不长的。严重成这样的,全年级只有我一个。”

    “那是因为你自己去买那些不明不白的药往脸上乱抹。只要不乱涂药弄巧成拙,自然会好的。”

    讨论的结果总是这样的:爸爸妈妈和他们的兄弟姐妹没一个长过这么严重的粉刺,说明这并非家中遗传的体质造成的。只要树理不大惊小怪,很快就会好的,神经过敏反而会影响皮肤。

    说到最后,母亲都会做出这样的单方面判决。

    “总之这都是焦虑造成的,不是吗?只要放轻松一点,一切都会好转的。”

    树理也想放轻松一点。但是,心情要轻松,首先得皮肤光洁,让自己充满自信才是。自己也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面对周围的人。母亲的话完全是本末倒置。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树理慢吞吞地拨动筷子,从炒菜中剔除五花肉,同时问道:“爸爸今天去哪儿了?”

    “横滨。说他的新作马上就要完成了。”

    “会晚回来吗?”

    “估计会吧。”母亲一边吃东西一边瞄了眼时钟,“叫我们不要替他留晚饭。要跟大伙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坐坐。”

    树理的父亲是个所谓的“星期天画家”,因为他是个上班族,画画并非他的本业。他本人倒一直以“画家”自居,虽不以此为生,却自认其创作态度与专业艺术家并无二致,绝非那些凭兴趣画几笔的星期天画家可比。

    有一次,树理被父亲自以为是的艺术论激怒了,便予以反驳:“可爸爸加人的那个‘二光会’,不就是一群凭兴趣画两笔的人吗?来我们家玩的那些人,谁都不认为自己是专业画家。不管你的创作态度如何,只要没人肯掏钱买你的画,用你的画装点客厅,就不能自称专业画家。不是吗?”

    谁知父亲勃然大怒,连脸色都变了:“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那些名画家,不都是在世时自己的画卖不出去,过着贫苦的生活吗?你知道梵高吧?他生前就没人肯买他的画,可你能说梵高不是艺术家吗?”

    真是歪理十八条,树理心中暗忖。跟妈妈一样,就知道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爸爸你呀,为什么要拉梵高来撑腰呢?

    对于树理喜欢的现代艺术,父亲也一直看不顺眼,说如今的美术界让那些连素描都不会画的家伙跑去墙上涂鸦,乱画一通就能赚大钱,完全是穷途末路了。这会让真正的艺术家窒息而死的。

    现代艺术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即使在评价很高的作品里,也会有连树理这样的初中生都看得出是在糊弄人的作品。但树理很清楚,就算真有因此窒息而死的真正的艺术家,自己的父亲也绝对不在这个行列里。

    父亲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画画了。他曾考过一次东京艺术大学,不过并未考上,而是进入一所普通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职于大型家电企业,工作至今。

    由于年收入算得上丰厚,父亲每年都要带家人出国旅行一次。这对母亲和树理仅仅是观光游览,可对父亲而言,就是为了绘画,为了创作的旅行。无论去哪里,他都会随身携带画具。在机场的柜台处寄存行李时,他都会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主动说明行李箱里存放着贵重的画具。如果柜台前的服务人员听后说出“您是一位画家呀”之类的话,他便会挺直腰板滔滔不绝,说自己的作品人选过某某画展,这次旅行准备描绘哪里的景色等等,好像并不知道对方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随便附和他罢了。

    不光是外出旅行,就连在外用餐或购物时,父亲也会逮住机会向人炫耀。每到这时,树理都会羞恼不已,尽可能和父亲保持距离。不仅是现在,早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即使是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完全能分清对方的笑容是隐藏了困惑和厌恶的假笑,还是出于好意和尊敬的真笑。

    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父亲会无视女儿的心思,把树理拖入他的自我宣传中。

    “这是我的女儿,名叫Juri(注:Juri是“树理”的罗马字拼写。而在日本的漫画、影视作品中,常有名为Juri的美少女出现。),是我给她取的。这样的名字,无论哪个国家的人听来,都会感到亲切。”

    这时候的树理,真想当场死掉。

    小时候倒还好,毕竟那种羞耻感仅限于“五官平平的日本女孩偏偏起了个洋名字”的落差。可是,小学六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树理的脸上就开始一颗颗地冒出粉刺,升上初中后,整张脸更是变得一片狼藉。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无法忍耐“Juri”这个名字了。

    于是升上初二后,树理向父母提出更名的请求。

    城东三中每学年都要重新分班。新学期的首次班会上,每个人都要作一分钟的自我介绍。轮到树理时,她只报出自己的姓名,便径直坐了下去。可即使这样,她仍然听得到大家的低声窃笑。不光是二年级分班后初次看到树理的新同学,连一年级时同班的老同学也是如此。就箅他们没有笑出声音,树理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长那么丑,还叫Juri呢。」

    所以树理想,至少把名字改掉也好。然而父母根本不能理解。父亲甚至还用反问调侃:“想改成片假名拼写吗(注:在日本的年轻人眼中,用片假名拼写的名字更时髦。)?”

    那天晚上,树理带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剃须刀片进了浴室。她想到了死。可是,当她将刀片搁在手腕上,注视着自己雪白的手臂时,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树理手臂内侧的皮肤很美,又细又白,是十四岁少女应有的肌肤。可为什么脸会变成这副模样呢?不,最近不仅仅是脸上,脖子和背部也都长出了粉刺。长出后会溃烂,溃烂后又长出来,不停反复,并留下难看的疤痕。疤痕尚未褪去,又会长出新的青春疸。

    简直就像遭到了恶魔的诅咒。

    她也不是第一次想到去死了。上初中后不久,第一次遭遇那群坏蛋――大出、井口和桥田三人帮时,她就已经想到了。那天她奔跑着逃回了家。当时妈妈出去买东西了,她一个人跑进盥洗室照了镜子,清楚地看到因粉刺而微微发肿的脸上,还留着大出的鞋印。那时,她也想到了死。她洗了脸,换了衣服,穿好鞋子,来到附近的高层居住区。她想跳楼。?

    她在高楼外梯顶端的平台上站了约一个小时,哭哭停停,伤心至极。但当她想到,自己的死只会让那些坏蛋更加幸灾乐祸,便擦干眼泪,走下楼梯。

    她决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她坚信肯定能治好。回到家后,母亲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因为脸上的脚印已经洗掉了。

    从此,树理便热衷于往来图书馆和书店。美容方面的书自不必说,就连艰深的医学著作,她都有所涉猎。她还尽量节省自己的零花钱,因为去专科医院就诊会相当花钱。

    可这么做使她在班级里陷入绝对孤立的境地。为了尽量缩短滞留学校的时间,她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不跟同学来往。她也不在乎这些,反正原本就没几个朋友。男同学们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理睬她,女同学们则是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尽说坏话。他们都觉得树理恶心,都说离她太近会传染上粉刺细菌,以至于不愿跟她一起下游泳池。这些流言蜚语,树理全都知道。

    大出他们之后也来纠缠过她好多次。有一次,树理回教室取忘记的东西,碰到那些家伙聚在教室胡闹,结果树理被他们逮个正着。

    “嗨,看,这家伙还没死呢。把她那张脏脸洗洗干净吧。”

    他们粗暴地将树理拖进男厕所,把她的脸摁进抽水马桶,对她又踢又打。大出更是过分,他一边凌辱树理,一边装模作样地尖声喊道:“Juri!这名字真好听啊!Juri!”

    树理下定决心,无论他们对自己做什么,都不哭不闹不反抗。不一会儿,估计那三人觉得无趣了,说了声“今天暂且放你一马”,将她推倒在男厕所的地砖上,扬长而去。树理艰难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想悄悄逃离学校。走到边门时,她遇上了教社会课程的楠山老师。树理脸色苍白,校服凌乱,完全是一副非同寻常的模样。然而,楠山老师看到树理的脸时,身体霎时退缩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言不发地背过脸,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似的。他扔下一句“离校时间早过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树理并不想死。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认输。我一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只要治好粉刺,世界也会改变。脸上没有长粉刺,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树理,是个虽然性格内向,却温柔善良、朋友很多的女孩。那时,她的形象和Juri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矛盾。她的朋友们亲切地叫着“Juri、Juri”,都觉得这名字很好听,非常羡慕。

    我一定能回到那个时代。只要努力,就一定能。

    一定。一定。一定。

    可现实又如何?读了那么多书,收集了那么多知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愿改变家庭食谱,饮食疗法她也听不进去,药用化妆品也别想买。哭着求母亲带自己去找专科医师,她竟不理不踩,抛下一句:“没必要的。你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好好学习。”

    树理也恳求过父亲,因为她觉得,父亲有时比母亲好说话。可父亲却说:“青春期长点青春痘很正常,何必烦恼呢?树理你很可爱的,拿点自信心出来。”

    树理绝望了。还有比这更令人失望的答复吗?

    父亲如此热爱绘画,那么喜欢谈论艺术,难道他连最基本的美丑都分不清了吗?

    我就是丑的化身。很丑。很丑。很丑。同学们都嘲笑我,管我叫“粉刺魔鬼”。

    爸爸他看不到。树理的脸,甚至整个人,他都看不到。因为爸爸根本就不想看。

    不久就要成为世界知名画家了――爸爸,这句话你讲了几年?几十年了?所谓的“不久”到底是多久?

    我长得很可爱?不是一回事嘛。反正都不是真实的。爸爸他不愿意看真实的东西,看到的只有他的愿望。我不久将成为世界级的画家,我的女儿美丽可爱。他根本不懂,无论愿望多么强烈,都不会变成现实的。

    不,他懂。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逃避。树理也一样。无论哪儿都没有出路。就这点而言,父女俩并无分别。

    除非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

    照现在这样挨下去,明摆着只有自杀这一条路。

    所以我要……我要……

    “树理,你什么都没吃嘛。”

    树理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并没往嘴里送。母亲的脸上升起了怒气。

    “今天天气好,穿得少了点。好像感冒了,头有点痛。”

    树理随口编了个理由。说什么都无所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只要编个过得去的理由,他们就会立刻接受。

    眼下不就是这样吗?

    母亲隔着餐桌伸手摸了摸树理的额头:“啊呀,还真是的,好像在发烧呢。”

    哪里发烧了?怎么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妈妈。

    “我去睡了。谢谢。”

    母亲未阻止树理离开餐桌。估计是树理说了“谢谢”的缘故吧。“我们家家教很严,即便在家里也要让孩子做到礼貌周到。”森内老师来家访时,母亲自豪地对她喋喋不休过这一点。

    森内!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树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升级时自己曾虔诚地祈祷过:森内和楠山这两个人绝不能当我的班主任。可是上帝并未予以理睬。上帝从来不会把树理我当一回事。

    森内!她心里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脸上却偏偏显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以掩饰自己的傲慢。开班会时,她还说过什么“美也是人的一种能力”,当时的情形树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半开玩笑的话,那时森内分明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树理。树理注意到了,这点森内也心知肚明。她就是为了让树理注意到,才故意这么说的。她还笑了,似乎在说:瞧你,真可怜。

    当时,还有一位同学也意识到了森内与树理之间的目光交战,那就是藤野凉子。

    凉子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欢笑中的森内。树理朝她看后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来自树理的视线。

    凉子也将视线转向树理,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并颇为善解人意地立刻看向别处。

    从那时起,树理开始讨厌凉子。

    树理原本就不太喜欢凉子。可从那件事后,她对凉子的感情转变为明确的厌恶和憎恨。

    你跟森内本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正义?就算再过一千年,你也不会懂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装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呢?

    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文体双全,朋友又多。没有困苦,没有烦恼,何时何地都能受人优待。你明明对此心知肚明,却偏要假装和我处在同一战线上。

    虚伪的家伙,走着瞧吧。

    进入房间,树理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由于母亲会擅自检查抽屉,为此树理下了一番工夫。她给抽屉安了个双层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现在,她拨开笔记本和从杂志上剪下的纸片,从抽屉的底层取出了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文件夹。

    她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刚开始,她想借用母亲拿来打贺年卡的文字处理机,可那台机器打过字后会留下痕迹。只要树理用过文字处理机,母亲肯定会去检查她打过什么文字,这样就露馅了。

    她决定采用最原始的办法:贴着尺子划下笔画僵直的文字。虽然费时费力,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谁都不会想到这些字是树理写的。她还特意坐公交车到便利店里复印了几份。同样内容的信件需要一式三份。

    今天在东京站八重洲出人入口投入邮筒的,就是三封那样的快信。

    那原稿该如何处理?最好保留下来,但这样做很危险。即使抽屉里有机关,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简单地撕碎扔掉会更危险。倒垃圾时,母亲会起疑心,说不定还会把纸片拼起来看,就算读不全,只要读通一行,也会让树理陷入不利。

    是等母亲睡觉后,悄悄地放进父亲的烟灰缸里烧掉?还是撕得粉碎,再扔进抽水马桶冲掉?要是马桶堵塞,可就弄巧成拙了。

    那就再留一会儿,至少留过今晚。

    明天是开学典礼。寄出的快信能在这之前到达吗?引发骚乱该是在傍晚之后了吧。

    早知道实际去做竟会如此简单,就不和浅井松子讲了。树理现在很后悔,可刚想到时,心里根本就没底。不跟什么人讲一下,现察对方的反应,就下不了决心。而树理能够想到的人只有松子。

    松子听了她的计划后既惊讶又惊慌,甚至有点狼狈不堪。她眼泪汪汪地说:“树理啊,你把如此重大的事情藏在心底,一定很痛苦吧?真是个笨蛋。

    如果我能变漂亮,能够找回自信,并且到那时仍跟松子保持朋友关系,那么在别人眼里,我们两人或许会成为藤野凉子和仓田真理子这样的拍档。对于凉子与真理子的关系,女生都感到不可思议。“藤野为什么和仓田关系那么好?”“肯定是仓田缠着藤野,藤野不忍心甩掉她。因为藤野心地善良嘛。”

    说什么呢,你们这些笨蛋!凉子她心里明白着呢。跟仓田真理子交往,就能轻而易举地给自己戴上优等生的面具,给人留下不傲慢又心地善良的好印象。

    我也会跟她一样吗?还是比藤野凉子更实在,不和松子在一起?

    如果我能变漂亮的话。

    会的,一定会变漂亮的。

    可是眼下,首先得保证自身的安全。为了不再被人踹后背,被人摁到抽水马桶里;为了不再独自站上高楼的外楼梯,手扶栏杆待上个把小时,泪流满面地想象自己跳楼的模样;为了不再捏着刀片,泡在浴缸里失声痛哭。

    我必须对那三个如此凌辱我的家伙实施应有的报复。

    为此我不得不这么做。想好字句,借助尺子,一笔一划地写出举报信。

    这是正当的行为。

    我看见了。我确实看见了。所以才决定不再保持沉默。

    三宅树理的嘴角形成了一条直线。这是借助世界上所有的尺子都划不出的,一条完美的直线。这是一条标示出正义与复仇两点间最短距离的直线。这条直线的起点和终点,只有树理自己知道。?

    举报信

    城东第三中学

    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

    不是自杀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

    是被人从学校的屋顶上推下去的

    圣诞夜那天

    我看到了

    我在现场看到了

    柏木还发出了惨叫

    把他从屋顶推下去的

    是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

    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帮他一起推

    后来他们三个人笑着逃跑了

    我由衷地恳请

    重新调查这一案件

    像现在这样

    柏木就死得太冤了

    拜托了

    请通知警察

    我由衷地恳请你们

    (注:原文使用的是男性专用的第一人称。)

    16

    藤野刚早晨六点回了家。妻子邦子已经起床,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桌上摊开着当天的晨报。她脸上的睡意尚未全消,看到丈夫回家,便抬头说了句:“啊,辛苦了。”

    “睡两三个小时,换一下衣服就要走的。”

    “要洗澡吗?”

    “出门前冲一下就行。”

    “当心感冒。”

    “没事的。”

    脱了上衣在妻子对面坐下后,藤野刚也倒了杯咖啡。马上要去睡觉了,按理是不需要咖啡因的,可实在抵抗不住那股诱人的香味。

    “今天是开学典礼吧?”

    “是啊。”

    “凉子的情况怎么样?”

    妻子放下报纸正要站起身,听了他这句话,微微偏了下脑袋。

    “你是说,由于那件事?”没等丈夫点头确认,她继续说了下去,“好像没有因此消沉呢。再说她和死去的柏木并不亲近……”为了忍住不打哈欠,邦子紧皱眉头,板起了脸,“别人的事楚别人的,自己的事是自己的。这孩子能分得清。”

    “这样啊。”

    妻子开始准备早餐,藤野刚则粗略翻看了晨报。喝完杯中的咖啡,他离开餐桌。上了二楼,钻进被窝后,他像关了开关的机器一般立刻停止运转,一头扎进梦乡,甚至连关注女儿起床的精神都没了。

    睁开眼睛时,已是上午十点过后。拉开窗帘,冬日凌冽的阳光立刻照亮了整个房间。他急忙跑去淋浴,刮掉胡须,换好衣服。

    孩子们上学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家里只剩藤野刚一个人。塞满替换衣物的手提包放在沙发上,桌上有妻子留给他的便条:食物在冰箱里。打开冰箱门,他看到了盛放三明治的碟子。妻子在便条上指示他热一下再吃,他嫌麻烦,并未照办,就着盒装的牛奶将三明治塞进嘴里。

    穿了上衣抓起外套时,大门口的对讲门铃响了。他没有拿起对讲的话筒,而是直接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名身穿深绿色防寒大衣、戴着头盔的邮递员。

    “藤野,快信。”

    藤野刚接过信封,说了声“辛苦了”,便关上了大门。

    这是个极为普通的白色二层信封,邮政编码的上方盖着红色的“快信”邮戳。

    信封正面的文字,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笔画直来直去的难看文字。这显然不是用通常的方式的,而是借助尺子划出来的。

    收件人一栏写着“藤野凉子亲启”。“藤”字大得出奇。用尺子划笔画多的字,往往会写成这副德行。同样的道理,“野”也写得脱了形。

    藤野刚随手将信封翻过来,见信封背面并未写上寄信人的姓名。

    不祥的预感。

    出于工作性质,藤野刚接触到此类信件的机会比较多。就算没有工作经验,只要看过相关的小说或影视剧,看到如此奇特的信件,都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吧。

    信封里装了些什么?信上写了些什么内容?即便自己的不祥之感是杞人忧天,信上也肯定不会写“凉子,新年好!第三学期也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更何况,这是封郑重其事的快信。

    藤野刚将大衣放在手提包旁,拿着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他犹豫了。这封信的内容无疑不会令人愉快。问题是哪种性质的不愉快?还有,自己有没有权力拆封?

    如果凉子只有十岁,他便明确地拥有这项权力。不仅如此,若信中的内容不宜让她知晓,那连收到信这件事也可以秘而不宣。如果这封信是给二女儿或三女儿的,看到信封上那些怪模怪样的字迹,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拆开。这无关父母的权力,而是必须履行的义务。

    凉子十四岁了,正处于敏感的年龄,是孩子学会行使权力抵抗父母义务的年龄。

    藤野刚挪动手指,将信封捏了个遍。凭手感可知,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没有别的东西,如刀片或死虫子之类恶作剧的惯用道具。

    不是这类信件吗?也许是情书?寄信人害羞,不想被认出笔迹,才用上了尺子?

    以前,藤野刚有个同事遇到过类似的事。他的女儿在上短期大学时,收到过某个小伙子的几十封求爱信。每封信中除了寄托绵绵情思的厚厚一叠信笺外,还附带一包避孕套。最后,只得由老爸出马痛骂了小伙子一通。对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他之前只觉得寄那样的信是一种表达好意的直率方式,并非出于歹意。

    手中的这封快信也是如此,不能因为信封上的古怪字迹,就认定它一定是危险的。

    父母并没有仅仅以“看上去不舒服”为理由私拆儿女信件的权力。

    藤野刚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开学典礼当天不上课,中午就放学了。不过,凉子会去参加社团活动,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家。

    这怎么等得及呢?再说自己一出门,又得过好多天才能回来。这样一来,就会丧失询问凉子快信内容的最佳时机。

    当然,如果信的内容确实有问题,她一定会打电话来告诉自己。可是……

    藤野刚总也放不下心来。而且这是一封快信,看邮戳还是东京中央邮局盖的,这些情况都令人生疑。凉子有不少朋友,可即便如此,一个十四岁初二学生的交际圈,一般不会超出学校所属的学区范围。这封信却是从学区外寄来的,也许是故意这么做的。

    为了让自己拿定主意,藤野刚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起居室。他似乎有几分怒意。

    “为什么要擅自拆看我的信!”如此强烈抗议的凉子仿佛就站在眼前,自己正与她对抗着。

    他站着用剪刀剪开了信封。

    读这封信用了二十秒。读一遍后觉得还不够,又重读了一遍。

    他将信笺放回信封,打了一通电话。铃声只响了一遍,就有一名部下接了电话。藤野刚简短地对他说,自己要到别的地方去一趟,会晚点回本部。诸事拜托。

    随后,他走出家门。那封写着“藤野凉子亲启”的快信放在他上衣的内插袋中,急速走动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城东第三中学近在咫尺。

    校园空荡荡的,估计学生们都还在教室里。落叶被北风卷起,又如同活物一般滑翔而去。

    藤野刚是从边门进入学校的,因为走这里比较近。他穿过去年圣诞节早晨柏木卓也陈尸的后院,跨上三级台阶。沉重的金属移门并未上锁,用手一拉便“吱呀呀”地打开,眼前立刻出现一条长廊。这里未备有室内穿的鞋子,藤野刚只得在移门内侧铺着的擦脚垫上使劲蹭蹭鞋底,再走进去。校内十分安静,不过当藤野踏上走廊时,头顶传来了学生的欢笑,还伴随着鼓掌声。可见班会开得相当热闹。

    他边走边寻找校长室的标牌,恰好此时,左侧一扇房门打开,走出一名身穿藏青色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看到藤野刚,她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藤野刚对她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是二年级学生藤野凉子的父亲。我想见校长。”

    身穿工作服的女性听了他的请求后,似乎更惊讶了,表情显得有些惊慌不安。“您有急事吗?”

    “是的,十分紧急。”

    那人脸上的不安更明显了:“是二年级的藤野的父亲?”

    “是的。”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走在了前面。校长室的标牌正挂在位于她刚刚走出的房间前方的第二间房的上方。隔壁是教师办公室。

    女事务员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说了声“打扰了”后,她打开门,探进去半个身子:“来了一位学生家长。”

    没等她说完,藤野刚越过她的头顶朝室内张望。圆脸的津崎校长正端坐在一张铺着绿色台布的大办公桌后面。桌子前站着一名五十来岁、身材消瘦的女性。她向前弯着身子,像是要罩住校长一般。

    藤野刚心中有了数。这样的话,沟通就容易多了。

    津崎校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桌面的文件夹、笔筒、电话、印台和文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间,信就放在那儿。

    津崎校长手执一纸信笺,应该是从那个信封里抽出来的。就在藤野刚张望的瞬间,他迅速合上了信笺。

    字迹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学校,和我们家那封一样,也是刚到、刚拆封的。

    “去年圣诞节出事那会儿,我们在边门见过面。我叫藤野刚。”校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视厅奉职的吧?”

    站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这个人也很眼熟。发现柏木卓也的尸体时,她肯定也在边门那儿,好像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对了,是高木老师。

    在费口舌说明之前,藤野刚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里扬了扬。

    校长和年级主任顿时脸色大变。

    “快请进来。”校长说道。

    身穿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给藤野刚让了道,脸上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刚尽可能轻地关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城东第三中学校长津崎先生」

    寄到学校的快信信封上是这样写的,和寄给藤野凉子的那封一样,是一种笔划直来直去的古怪字迹。没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种,寄的也是快信,邮戳也完全一样。

    信笺内容相同,是复印件。

    “是同一个人寄的吧?”

    在校长室中央的会客沙发座上,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并排坐在一边,藤野刚坐在他们对面。中间的桌子上放着那两封信。

    “你们怎么看?”藤野刚问道。

    “怎么看……”高木年级主任看了看校长的脸。

    “信中所写的内容,校长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吗?”

    “当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非常惊讶。”

    “学校里是否有过类似的传言,说柏木是被人从屋顶上推下来的?”

    这次轮到校长看了一眼年级主任的脸。高木老师眉头紧锁。

    藤野刚无视年级主任极不痛快的表情,正面注视着津崎校长,继续说:“柏木死后第二天召开的二年级家长会,我夫人去参加了。听说会议上有人提到过大出的名字,还出现了他是否与柏木的死有关的讨论――或者说情绪化的争论。请问是这样吗?”

    年级主任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津崎校长垂下目光,点了点头:“有这回事。虽说并无明确的依据,但柏木死后,学生中确实流传着类似的谣言。”

    藤野刚见对方没有用“没听说过,不可能”之类的说辞来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刚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触过某学校相关人员,发现他们面对不利于学校的问题时,会立刻予以否认。很多人似乎无权表示知情。

    “学校有没有公开面向全体学生,对柏木的死作过说明呢?”

    “今天早晨在开学典礼上说明过了。”津崎校长答道。

    “说他是自杀的,对吧?”

    “是的。说柏木的父母十分悲伤,以及大家要珍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刚刚讲过。”

    高木老师板着脸说:“也有教师反对过,认为在开学典礼上没必要旧事重提。反正学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参加葬礼的同班同学都听过柏木的父亲在出殡时的致辞。报纸也刊登过后续报道。”

    藤野刚看到过那则报道,虽然它只占了版面上一个极小的角落。

    “但是,那并不能作为学校对此事的交代。”津崎校长说,“我们认为,还是应该正式地向学生们汇报。在全校集会上说明此事时,学生们并没有惊慌失措的反应,也没看到有人哭泣。据此可以认为,对于柏木卓也的‘自杀’,大家已普遍知晓。”

    校长说,今天的全校集会是在默哀一分钟后结束的。

    “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探讨过,寒假里是否要安排心理辅导。”高木老师说,“这种做法在公立学校中也尚未正式引进,因而必须与区教育委员会商量,加之预算和人员问题,并不能马上实现……”

    高木老师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点头痛。

    “教育委员会的意见是,即使要引入心理辅导,也不能以学校为单位,而是必须在教育委员会的指导下设立一个跨学校的机构。因为以学校为单位的心理咨询会让学生有所顾虑。他们会怀疑,向辅导老师坦白的隐私会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在欺凌事件中,他们也会担心,实施欺凌的坏学生是否会得知这些情况。可如果采取教育委员会主导的形式,就会打乱学校的固有秩序,甚至会有学生跳过老师直接去教育委员会告状。教育委员会提出建立兼具‘举报箱’功能的心理辅导室制度,可所谓的‘举报箱’往往是一把双刃剑,会给教师们带来不公正的压力……”

    一直点着头耐心听讲的藤野刚,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打断她:“对不起,请停一停。这方面的具体情况还是改天再来请教。”

    在老资格教师沉着冷静、正经严厉的外表下,高木老师的内心其实已经被举报信搞得相当狼狈了,并努力将话题引向别的方面。

    “对、对不起。”高木老师稍显慌乱,结结巴巴地道了歉,“寒假里我一直为这事儿到处奔忙。”

    藤野刚默不作声地听完她的道歉。这位年级主任确实很疲惫。今天是开学典礼,并不会让教师如此劳累,可见她在放假期间一直非常忙碌。

    “老师们又如何呢?对于柏木的死因,有人觉得蹊跷吗?”

    津崎校长紧闭嘴唇思考片刻,然后说:“没听说有这样的意见。正像高木老师所说,寒假中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今后的对策展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认定为不幸的自杀事件。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结论。”

    “寒假里有老师来学校吗?”

    “有。除了元旦那一天没有人来之外。不光是对心理辅导的讨论,三年级学生马上要面临中考,也需要做各项的准备。三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们几乎天天到校。”

    “老师们碰头后,没人对柏木的死因提出自杀以外的可能性吗?”

    “一次也没有。”

    藤野刚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两封一模一样的举报信上:“写这封举报信的人,说自己看到柏木被人从屋顶上推了下来。”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也看了看举报信,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在此之前,有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目击信息?”

    高木老师拔高了嗓门:“没有。如果收到那种消息,我们怎么还能笃定地谈论学校今后的运营和发展呢?”

    “校长先生呢?”

    津崎校长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看向藤野刚的脸:“我现在不是面对学生家长,而是面对现役警官,想请教一下。”他以这样的立场发问,“在一桩事件获得定论后,又突然出现将其全盘推翻的信息,这样的情况是否多见?这种事后发掘的线索是否可信?”

    藤野刚端正坐姿,挺直后背。

    “对于您的前一个问题,我可以用‘并不罕见’来回答。原因多种多样。比如在案发之初没有勇气开口的证人,在结案后感到后悔,有时会悄悄地接触调查案件的人。当然也存在有人胡编乱造,唯恐天下不乱的情况。”

    校长点了点头。

    “对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视具体情况而定’。至少在目前状况下就是如此。”

    津崎校长圆圆的肩膀垂落下来。高木老师则探出身子说道:“可是基本能够肯定,写这封举报信的人是本校二年级的学生”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就柏木的事件而言,受刺激比较大的还得数二年级的同学;其次,这人对大出、井口和桥田比较了解;还有一点,这人寄信给藤野凉子,多半是因为他知道凉子的父亲是警察,而不是因为凉子身为柏木卓也所在班级的班长。”

    对于这些推测,藤野刚完全同意。不管举报信是谁寄的,他一定是学校里的人,且对凉子比较熟悉。不过他不想明确表达赞同:“您的意见很可取,但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请暂时不要张扬出去。”

    “您是说,不要去找那个男生?”

    “不能仅限于学生。高木老师,可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高木老师眯起眼睛,似乎想反驳。藤野刚在这位年级主任开口之前抢先说道:“不能因为信件使用了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称,就如此断定。且不论告发内容的真伪,告发人的内心其实相当恐惧。为了不被人看破,此人动了不少脑筋。有一个很好的证据,就是东京中央邮政局的邮戳,此人为了不让信件被盖上当地的邮戳,特地跑去市中心投递。既然如此动用心计,也完全有可能伪造性别。”

    “藤野先生说得很对。”津崎校长说道,“高木老师,可不能操之过急啊。”他对年级主任也用了相当恭谦的敬语。

    “这是自然……”

    估计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个写信的人,大喝一声“喂,你坐下”,让他坐在对面,狠狠地训斥:为什么要搅得天下大乱?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以前不说?如果是假的,为什么要撒谎?

    “信中点名的三个学生都是二年级的吗?”

    津崎校长答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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