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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那孩子以前住在一个小镇里。

    无人不知街坊盛传的谣言:他是一个会说自己看得见幽灵的怪孩子。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他很可怜,会温柔地劝告他:「一定是你看错了。」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难过,于是他执意继续跟大家说自己看得到幽灵。

    渐渐的,周遭的人开始感到厌烦,最后再也不理会他。

    那孩子想了让大家相信自己的方法,便从幽灵身上打探对方家人或朋友的事,接着详细地跟其他人说明。

    里头也有一些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周遭的人认为是那孩子偷听或偷看才会知道,因此抨击那孩子与他的双亲。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懊恼,这次改向幽灵探听只有幽灵和幽灵的家人才可能知道的事,希望大家相信他。

    周遭的人开始觉得那孩子很恶心而疏远他。那座小镇的父母纷纷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别跟那家的孩子扯上关系。

    渐渐的,那个孩了被孤立了。

    最后,那孩子原本以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双亲,也开始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一旦说自己看到幽灵,他就会被锁在房间里,也没有饭吃。

    一旦看向幽灵的所在之处,就会遭打骂,要他不要乱瞄。

    一旦和他人讲幽灵对自己说的话,就会被大吼,要他闭嘴。

    那孩子的个性非常老实,没办法对其他人说幽灵不存在、自己看不到。

    因为一直被人叫做骗子,他才会觉得说谎或掩饰都是不好的事。

    配合大家,撒谎说看不到幽灵会比较幸福——从来没有人这样教过他。

    「这孩子真的看得见,你们多谅解他吧。」

    唯一愿意帮这孩子说话的是他年迈的祖母。

    只有她相信那孩子所说的话,只有她一直当那孩子的后盾。

    但随着时间流逝,祖母迎来人生的终幕。

    「我真的很想变成幽灵一直待在你身旁,但要是这么做,你又要被人骂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这是他祖母的遗言。

    那孩子从此失去唯一的靠山。

    然后,他终于学会闭嘴。

    不只是关于幽灵的事,他对所有事情都不发表意见。

    就这样,他被当成沉默又恶心的孩子,如此度过童年时光。

    纵然时间飞逝,流言依然在小镇里迟迟不散。

    小时候常撒谎说自己看得到幽灵的恶心小孩,长大之后被大家当成沉默、冷漠、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的恶心少年。

    同年的同学、老师、住在附近的邻居,甚至是血亲,都继续疏远少年。

    年月过去,少年增长了智慧、获得了知识。当他学会「处世之道」和「曲意逢迎」这类词汇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无可扭转的境地之中

    所以少年隐藏气息、隐藏身影,等待时机。

    他等待着离开这座小镇的时机。

    然后,时机终于成熟了。

    高中毕业典礼上,少年接到双亲出车祸身亡的讣音。

    贫嘴的熟人特地跑来嘲讽少年:「怎么?你爸妈有没有变成幽灵来找你呀?」

    可是少年的双亲并没有变成幽灵现身在少年眼前。

    当时他只是一心认为自己的父母不可能死了之后还想来找他,但现在改为这么想:「那两个人一定是没有任何牵挂地走了。」

    对于留下还是高中生、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儿子这件事,那两人没有半点牵挂。

    也许那两个人从很久以前就想死了吧。

    事到如今已无法询问他们真相为何,但少年认为原因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存在让双亲无缘体会到平凡的幸福,自己的存在把他们逼到极限,但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此感到抱歉。

    不管怎样,少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等双亲的丧礼一结束,少年韭未终日以泪洗面,而是立刻展开行动。

    变卖家产、拿到遗产——甚至连这些时间都不需要似的,少年只是抓起家中留下的现金,在祖母坟前合掌后,便离开那座小镇。

    他没有任何目的地。

    去远方。

    只是想去远方。

    只要能多少远离这个地方就好。

    只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好。

    来到东京之后,他的生活宛如要把过去的不幸弥补回来似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幸福。

    虽然他带了一些钱,但在没有保证人的情况下,没有一间房地产公司愿意让这位高中刚毕业的少年租屋。

    就在这时,有人介绍少年一位神似他祖母的公寓房东。那位房东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好人,所以少年才终于找到地方可住。一开始那位房东还替他打点伙食,也帮他介绍打工的机会。

    不知道这位房东老太太是不是太会算时机,就在少年刚学会一些基本的处世技巧时,老太太便离开人世。

    新的房东是那位老太太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虽然新房东警告少年,只要一拖欠房租就要请少年离开,但因为少年从来没有欠缴过房租,也就能勉强留在那个屋檐下。

    虽然他从故乡带来的财产几乎已经要见底,但他平时会花用的只有房租、水电瓦斯费与伙食费而已,仅凭着打工赚的钱度日,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在打工的地方,他也没有遇到被解雇之类的状况。这是因为他没有再犯小时候犯下的愚蠢错误。

    如果人家搭话,就以表面话应答;为了不让人觉得冷漠,他尽量装出亲切的表情,也尽可能完成工作。虽然并非一开始就做得很好,但顶多是让人认为,他不太说话是因为怕生、工作有疏失只是因为经验不足罢了。

    不管怎样,他绝口不提自己看得到幽灵的事。

    光是这样,就能轻松地活下去。

    但也只是这样。

    这一切只是为了获得生存斫需的最低金额。而且,虽然跟其他人多少有一点交流,但少年不想跟其他人有更深的瓜葛。

    其实他想找一个不用跟人有所牵扯的工作,但世上几乎没有可以不用与人交流的打工。再说,他的条件也没有好到可以任由他去选择自己想要做的工作。

    所以每当打工的时间一长,开始有人对他感兴趣、企图接近他时,少年便会立刻辞职换工作、更换手机号码,断绝与他人的关系。

    他没有交任何朋友。他觉得交朋友对人生没有半点意义。

    只要这样就够了。

    他之所以离开故乡,并不是想要让人生重来。

    离开故乡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目的。

    他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人会用故乡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看待他的地方。

    所以,只要不用遭受那种视线审视、只要能平静地生活,就已经足够。

    虽然没有人曾这样问,但要是当时有人问他:「你这样活下去有任何意义吗?」他应该会这样回答对方:

    「要是死了变成幽灵反而麻烦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他要是死了,绝对不会变成幽灵。因为少年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不过那时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会变成幽灵。只是他那时从未想过自杀这个选项罢了。

    要是他知道这点,也许就已经自杀了吧。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并不知道这点,所以才没有选择自杀。

    只是吃饭、睡觉、尽量赚钱,不带任何欲望、就像呼吸一样,少年重复着这些事情。

    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

    若要说他有特别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即使看到幽灵,也假装没有这回事。

    只有这件事,是他刻意去执行的。

    这就是他——濑川托实的生存方式。

    没错,直到他遇见「送行者」们之前,都是这样过活的。

    这是发生在我还在便利商店打工时的事。

    我在那里和某人有了命中注定般的相遇。

    我说命中注定般的相遇,并不是指恋爱方面的邂逅,而是改变了我未来人生的大事。

    那个人叫笠原郁美。

    我主要的值班时间是半夜到清晨。并不是因为这个时段的薪水比较好,我才选这个时间。我选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学会在这个时间里,即使下班后被人遨去哪里玩,也可以用「想回家睡觉」这个理由拒绝,而不会被人觉得难相处。

    一开始还不懂这些时,我先挑了白天值班,结果多次回绝邀约后,就被人说我很难相处,搞得我很累。这是我来到东京学会的处世技巧之一。

    此外,这样一来,即使大白天不做任何事、窝在家里睡觉,也可以用「因为半夜要值班」这个理由来解释。毕竟曾经有人问我,既没有上大学也没有上班,平日白天到底在干什么,我因为回答不出来而感到困扰。所以,这也是我的处世之术。

    要说有什么问题,就是半夜比较不会有客人,所以和同事对话的频率势必会增加。

    有些人,只要我一做出「我站柜台就好,你可以好好休息」的提议,就真的几乎不来柜台。也有些人听完我的建议后,会提出「那我们轮流站柜台」的折衷方案。

    不管是哪一种人,对我来说都很方便应对,但是笠原这位女性不一样。

    笠原小姐谨守休息时间的限制,此外的时间都会乖乖待在柜台。也因为如此,比起其他人,我比较常和她说话。

    还记得我们最初被分配到同个时间值班时,曾聊过这些事:

    「濑川你是哪里人?」

    我不想聊家乡的事,毕竟要是她因为某种关系知道那个地方,也许会听过我的传闻。但既然她问了,我总不能无视对方,只好战战兢兢地回答家乡的地名,幸好那么小的城镇她连听也没听过。要是她知道那个地方,也许我当时就会辞职换工作。

    「你为什么会来到东京呀?」

    「只是不想继续待在乡下。」

    正确来说,我是厌倦继续待在那些知道我过去的人所在的故乡。不过我所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话,只是用个常见的理由包装一下。只要这样讲,就不会继续被人问东问西。

    「喔?你是大学生?还是念职业学校的学生?」

    「都不是,我没有上学。」

    以年纪来说,我在上大学或职校都不奇怪,只是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我说完之后,笠原小姐一脸尴尬。

    「呃……怎么了吗?」

    「我想……只是绕了一年远路,绝对不会是什么不好的经验。别把这段时间当成挫折,就当成是一个很好的体验吧!只要每天积极正面地生活,绝对会发生好事!」

    啊……我被她当成是落榜的重考生吗?她该不会以为,我平时看起来那么冷淡,是因为我落榜重考的缘故吧?

    「不,我没有参加考试。」

    「那是在找工作吗?现在景气不好,应该很难找吧?不过没问题,你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这次被误以为是在待业中吗?不过,一般人听到对方说受不了继续待在乡下,便认为他是想到都市干一番大事之类的,或许也合情合理。

    「呃,也不是这样。」

    「咦?都不是吗?啊,该不会是想朝演艺圈……也不一定要是演艺圈啦,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她话没说完,就自己否决掉演艺圈这个选项。不过想也知道,何况我的外型本来就没有醒目到可进演艺圈。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要进演艺圈。

    「不,我没有具体想做的事。」

    「这样啊。那就是来这里找寻自己的目标吗?」

    「算是这样。」

    「到大城市寻梦啊……嗯!年轻真好!青春洋溢呢!」

    虽然实情根本不是因为那么让人害臊的理由,但既然她已接受这个说法,那就算了。

    「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适合濑川去做的呢~?」

    接着,整个对话莫名其妙地变成我的人生方向的谘询大会,她还非常认真地帮我思考各种适合我的工作。

    我马上就了解到她是个热心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个性,她才把我当成「离乡背井、没任何目的、无法自立的小弟弟」看待,一直很照顾我。

    她问我平常都在干嘛,听我回答「白天也没干嘛,几乎都在家里睡觉」之后,就拿了一份自制的观光景点一览表给我。

    她问我平常都吃什么,听我回答「这家超商的便当,不然就是附近超市卖的小菜」之后,就跟我讲哪家简餐店的菜色营养均衡,还不时给我一些简单的家庭料理食谱。

    她问我在东京有哪些朋友,听我回答「没什么朋友」之后,就开始邀我参加打工同事们的喝酒众会,或是要介绍朋友给我,而我一直以打工时间兜不拢或是金钱问题等理由回绝。有一次我藉口身体不舒服回绝邀约,结果害她超级担心。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拿身体状况当藉口。总之,不管我怎么拒绝,她还是不气馁地一直邀我。

    她问我有没有找到想做的事了,我回答「没有」。毕竟我根本没有在找,所以当然这么回答。结果,她开始跟我推荐电影或美术馆,不然就是特地塞舞台剧的门票给我。既然人家特意推荐了,我总不可能全部无视,使挑了其中几个去看,然后跟她说说我的感想,这也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每次一想到她可能又要问我什么,我就有些提防与不安。得跟她聊聊我看戏、观展的感想,其实也挺麻烦的。但是,我并不会特别想疏远她n

    不过,与其说是我的社交能力池步了,不如说是因为她的个性使然。虽然她比我大好几岁,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我就是觉得她很黏人又很可爱。在她的成长过程中,身旁肯定有很多爱她的人吧?我不禁这么想。

    也许是很羡慕她这种个性的人,我不禁心想,要是生长的环境不同,我也会变成像她那种个性的人吗?

    然后,这是某天的事——

    「濑川,我有事要跟你说,现在有空吗?」

    不知道她这回又要讲什么,我做好心理准备后,她带着一丝难为情的表情对我说:

    「我呀,要结婚了。」

    「这真是……恭喜你。」

    我先是在脑中思考一下「这样回答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然后才反应过来,为此大吃一惊。

    原来她有结婚的对象啊?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仔细想想,她最近在学习做菜,也问过我觉得去哪里旅行比较好之类的问题。原来这些都跟结婚有关吗?

    「谢谢。然后啊~店长和打工的同事们说要帮我办庆祝酒会。」

    她不只值大夜班,只要时间许可,她几乎每一班都排了。因为这样,她认识的人不少,大家要帮她庆祝并不奇怪。

    「濑川方便的话,要不要也来参加呢?」

    像这种庆祝酒会,一般不会由被祝贺的主角本人主动提出邀约。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她并不是要我去祝贺她,而是希望我出席大家都在的聚会吧。

    如果只是普通的喝酒众会,我可以用「要值大夜班」、「白天想睡觉」这种理由回绝。但既然是庆祝酒会,那又另当别论。我也不是不想帮她祝贺,只是要去一堆人的地方,我还是会抗拒。

    「什么时候呢?」

    我问了之后,她告诉我时间。

    闻言,我内心松了一口气。那一人我早就有安排值班,这样一来就有不去参加庆祝酒的正当理由。

    不过,光是回绝而没表示些什么的话,对方会不会感到不快呢?还是要私下送个礼物比较好吧?但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才好。会不会又跟以前一样,被人觉得很恶心呢?

    我真的不懂遇到这种事时,应该怎么做才好。

    「方便吗?」

    「啊,呃……我那天应该已经排班了。虽然有点可借,但……」

    「放心吧,店长说那天会从分店请人来支援。」

    她笑容满面地回答,简直像在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招」。不,也许她真的摸清了我的算盘,知道我一定会回绝。她总是比我厉害许多。

    「你会来吧?」

    这下也不能找别的藉口,我没理由拒绝了矿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姑且答应。尽量表现得亲切一点,别让人感到不快,想办法度过这个危机吧。

    「请务必让我参加。」

    我决定接受邀约。

    但是,这场庆祝酒会终究没能实现。

    三天后,她被卷入交通事故死亡。

    打工的便利商店飘荡着沉重的气息。

    得知她的死讯,是她去世当天我去值夜班的时候。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

    发生意外后,打烊了三天的超商,现在已正常营业。

    不过只要去打扫超商的外头,就算不想见到,也会看到车祸留下的痕迹。

    停车场的围栏整个变形,支撑围栏的两段水泥墙也有部分破损,留下巨大的龟裂痕迹。水泥墙底的地上,还残留着未完全脱落的墙壁,周围四散着汽车留下的小碎片。

    笠原小姐被卷入的车祸,就发生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里。因酒醉而打错方向盘的驾驶,连人带车整个冲进停车场里。当时正要回家的笠原小姐,恰好把脚跨上停在那里的摩托车,因而动弹不得。她被夹在失控的汽车与围栏中间,就这么被夹死了。听说她几乎是当场死亡。

    我打扫完准备回店里时,往她丧命的地方看了一眼,但立刻别开视线。

    差一点就要四目相交。

    从那天之后,笠原小姐就一直待在那里。她成为幽灵留在原地。

    她是无法理解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吗?或是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

    我不知道。

    即使知道她就在那里,我也不打算做什么矿

    无论她露出怎样寂寞的表情、无论她怎么痛苦地颤抖、无论她怎么呼喊爱人的名字,我都无动于衷。

    我当她是不存在的东西。

    每天我去打工时,一定会见到她。

    第一天她拚命呼喊某人的名字。第二天她只是不停哭泣。第三天妯双手抱膝蹲在地上。从第四天开始,她只是带着空洞的表情,呆站在原地不动。虽然有时候,她会像是想起爱人似的,呢喃着对方的名字,但她已经不再呼喊了。

    她生前拥有的那种太阳般的光辉,已不复存在。

    即使如此,我还是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

    我已经决定要如此过活。

    她死后大约过了三个礼拜。

    两位女性出现在超商的停车场。

    其中一人盘起充满光泽的黑发,身着套装,看起来有些严肃。另一位留着优雅飘逸的棕色及腰长发。也许是因为她穿得比较休闲,棕发的女性看起来比较温柔。

    「虽然两个类型差很多,但都是大美人呀。」当时和我一起值班的男生,春心荡漾地这么说,以热情的视线注视着那两位女性。

    我的视线也很自然地望向她们,只是我的理由和同事不同。

    她们不是来店里消费,而是好像在笠原小姐出事的地方做些什么。

    我原以为她们认识笠原小姐,特地来这里供花,但似乎又不是这样。不过,她们两个也不像是跑来看热闹的,还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原本只是想搞清楚她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才会注意她们。

    但接着,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只要我去外面打扫时,便会远远地偷偷观察她们。

    我越是观察她们,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是强烈。

    应该不可能吧——虽然我不停否定自己察觉到的奇怪感觉,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仍是迟迟不肯消退。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视线,那两名女性回头看我。

    「呃……有什么事吗?」

    「请、请问两位在那边做什么呢?」

    我不禁脱口丢出疑问。一发现我是超商的店员,比较严肃的那位女性便把名片递给我,名片上写着「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 月上美咲」。

    「事故……调查事务所?」

    「是的,我们在调查前几天这里发生的意外事故。」

    「我们已经取得店长的同意。不过因为白天会引入注目,所以店长要我们挑白天以外的时间过来。」

    她们大概以为我之所以露出狐疑的表情,是因为她们两个大半夜的在这里游荡,看起来很可疑,因此另一位女性补充了那句说明。不过,那不是我露出狐疑表情的理由。

    「关于那场意外,有什么问题吗?」

    我记得失控的驾驶受了重伤,要等他复原之后才能接受警察盘问。不过那名驾驶有喝酒这件事是罪证确凿,有争议的部分似乎在于,他的行为是否构成危险驾驶致死罪。

    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并没有特别积极地搜集关于这场意外的情报。在打工的地方,大家也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

    「我们是私人的调查事务所,有人委托才会进行详尽的调查。当然,我无法透露委托者是谁。」

    是谁委托的?笠原小姐的家人吗?

    「你也在她生前打工的地方打工吧?你认识笠原小姐吗?」

    活回换她们问我问题。

    「咦?啊……认识。不过我们的交情,只是偶尔会一同值班而已。」

    「她生前有没有说过什么?像是想做什么,或是有没有烦恼的事情?」

    什么意思?这跟事故的调查有什么关系?虽然她们问的问题不是太深入,但总有种打探人家隐私的感觉,我不是很喜欢。

    「她没有特别提过……」

    「不管是多么枝微末节的事都好。」

    本来想随便敷衍、打发掉她们,但她们不肯轻易放过我。她们刚才的问题,简直像在调查死者是自杀还是发生意外。不过,笠原小姐的死,很显然是一场意外。

    「笠原小姐原本最近要结婚了。我只知道打工的同事们,本来要帮她办庆祝酒会。」

    可能是早就听说过这件事,她们对此没什么反应。

    「呃……我得回店里了。请问你们问完了吗?」

    「当然,谢谢你。」

    我一走回店里,一起打工的那位男性就对我说什么「看不出你这么有勇气耶」,看来被他当成我接近她们是别有用心,虽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其实当我远远地观察她们时,我觉得她们看起来像是在跟笠原小姐讲话。但要是她们真的跟我一样看得见幽灵,也就没有必要问我刚才那些事。虽然她们两个有些地方让人觉得可疑,但我对她们会有不对劲的感觉,应该只是一种错觉吧。

    这也是当然的。世上应该没有多少人跟我一样看得到幽灵,更不用说还一次出现两个这样的人。要是性上真有那么多人看得到幽灵,我小时候也不用遭受那些苦难。

    我们都是很孤独的。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跟往常一样去打工。

    我跟平常一样,企图站在远处确认一直停留在出事地点的笠原小姐。

    ——我吞了一口口水。

    笠原小姐已经不在那里。

    发现这点后,虽然我一开始非常惊讶,但马上就放心了。既然她人不在那里,表示她肯定已经成佛。

    老实说,我正好在考虑要不要换工作。

    自从来到东京之后,我一直无视幽灵的存在。这不是什么多么痛苦的事,但要像现在这样持续无视熟人的幽灵,果然还是很难受,更别提笠原小姐一直很照顾我。每次我无视她的幽灵,总会觉得对不起她。

    太好了。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

    我安心地叹一口气走进便利商店时,恰好店门口有个客人。

    「欢迎光临。」

    虽然没有义务对离开店里的客人打招呼,但有次等我换好衣服站到收银台前时,被念说「你刚才没有对客人打招呼吧」。从那次之后,我对每一位客人都会好好打招呼。

    我才正要走进员工休息室,但站在收银台前的另一个店员直盯着我,还对我笑说:

    「刚才应该要说『辛苦了』才对吧?」

    我顿时全身发凉。

    惨了——我赶紧回头看向入口,只见笠原小姐吃惊地看着我。

    我刚才误以为那个人是客人,但其实是与之前不同,改为出现在便利商店里头的笠原小姐。

    我误把幽灵当成人类已不是第一次。对看得到幽灵的我来说,人类与幽灵的差异一点也不大。若不仔细观察,幽灵和人类看起来真的一模一样。就是因为看得到,我才会不自觉地闪开;就是因为听得到,我才会不小心回答对方。想要无视真正存在的东西,本来就有极限。

    所以,我才会训练自己养成敷衍以对的能力。

    反正站在店内深处的客人也在看我,我只要说自己刚才是对那位客人打招呼就好;不然就说,刚才不小心错把店员当成客人,所以才会说「欢迎光临」。只要像这样敷衍过丢就行了。

    要是说自己刚才是对幽灵打招呼,眼前的人们才会觉得难以置信吧?就连幽灵也会感到难以置信。

    但我办不到。

    因为,眼前的笠原小姐像是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后,终于遇到希望似的,捣住脸孔嚎啕大哭起来。

    我实在没有办法敷衍她,假装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才刚进店门我就说要休息,同事便给了我脸色瞧。我撒谎说是因为有亲戚打电话来,并说从深夜到凌晨这段最难熬的时间我愿意站柜台后,对方才总算答应先让我休息。

    我把笠原小姐叫进员工休息室里,在里头和她谈话。虽说是临时撒的谎,但后来想想,当时说有人打电话来还真是说对了。这样一来,就算我一个人窝在休息室里讲话,同事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对不起。」

    明明看得见幽灵,但至今一直无视笠原小姐的存在,我为此向她深深道歉。

    「没关系啦,任谁都会觉得跟幽灵说话很恐怖吧。」

    我不想让她讲出这种自虐的话,但要我在这种时候机伶地说些话来安慰她,我也办不到。所以,我只好低着头保持沉默。

    笠原小姐没有苛责我,更没有探究我的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只是,要是我继续待在那里,那些人又会跑来找我,我才想说要躲到别的地方。」

    「那些人?」

    「之前不是有两个女人一起来过店里吗?」

    「对呀。」

    「她们跟濑川你一样喔。」

    「什么一样?」

    「看得见我。」

    「咦!」

    我大吃一惊,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是这样吗?」

    「是啊。她们一开始跟我搭话时,我还吓一大跳呢。」

    当时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果然是真的有问题。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也看得到幽灵,其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虽然我很了解这点,但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跟我一样的人。

    再说,还是两个人。不,居然还是两个人一起行动。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记得她们说自己是「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员工。我还以为她们就如同公司名称所示,只是调查事故的人。

    「她们说在调查我碰到的意外。」

    如果只是这样,笠原小姐应该没必要躲起来吧。

    无法与任何人对话的她,应该不会避开能够和自己聊天的对象。下少幽灵其实都很想跟人类接触,我也有好几次被这种幽灵纠缠的经验,因此遇到不少麻烦。

    既然如此,笠原小姐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才必须躲避她们。

    「嗯,她们好像想让我……升天。」

    「升天?」

    「就像是成佛那样。她们说人类之所以会变成幽灵,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留有强烈的牵挂,才会以幽灵的姿态一直待在这个世界。」

    对现世有牵挂,幽灵就无法成佛——这是一般常听到的论调。不过,从真的成为幽灵的人口中听到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也就是说,至今我见过的幽灵,全都对这个世界留有牵挂吗?

    ……虽然我看得见幽灵,也能与他们对话,但活到今天不断拒绝与人深交的我,毫不了解他们的心态。

    这也表示笠原小姐对这个世界还有牵挂吗?不,我在说什么傻话,肯定是有的。

    当她和我说她要结婚时,露出了幸福洋溢的笑容。当时的笑容和后来孤独留在停车场里哭泣的模样一比,事实明显摆在眼前。

    「那两人说,只要我了却牵挂就能升天,所以我跟她们讲了我挂意的事情。只要能了却我的牵挂,升天也无所谓。」

    「那你的牵挂……」

    不是已经无法实现了吗?

    「我不是说要结婚吗?他向我求婚时曾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所以,希望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如果男方真的是这样向笠原小姐求婚,那她复述时会脸红、会露出满心愉悦的表情并不奇怪。

    要是我们现在是在帮她庆祝,听她讲完这些话,大伙肯定会起哄着吹口哨笑她吧。

    但现在听到这番话,我只感到揪心难过。

    她的牵挂果然是……

    「我很担心他。」

    「咦?」

    「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就连这种时候,她也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别入。

    不,她本来就是这种人,就连对我这样冷漠的人也非常温柔。可想而知,她当然会非常担心她的未婚夫。

    曾说过没有笠原小姐会活不下去的未婚夫,现在已经失去她了。笠原小姐的过世,究竟会对那个男人造成怎么样的影响?

    他会丧失生存的意义,行尸走肉地度日吗?还是会像他所说的那样,真的活不下去,最后选择跟随笠原小姐的脚步自杀呢?

    不过,想知道她未婚夫的状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去过他的公寓好几次,但他都不在,好像是搬家了。」

    在她过世之后,无人居住的房间。

    是因为无法忍受继续住在那间本来应该与她共同生活的房间里吗?还是因为本来该住在里头的人消失了?

    他求婚时说的那席话,或许真的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笠原小姐会那么担心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两位女性不知道他的去向吗?」

    「她们好像知道喔。她们跟我说,他已经想办法重新振作了,但就是不肯跟我说他现在人在哪里。」

    如果笠原小姐只是想确认对方现在是否安好,只要让她看看自己的未婚夫现在振作起来的模样就行了吧?

    她们不愿意这么做,是另有什么隐情吗?还是,她们认为没有必要帮助已成为幽灵的笠原小姐实现愿望?

    我的内心骚动不平。

    那两个人一定知道笠原小姐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留在停车场里。

    不过,先前假装看不到笠原小姐的我,或许也没资格指责那两个人。

    虽然我懂这个道理,但感情上就是无法接受。

    我很吃惊,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感情。

    「不亲眼看看对方,我无法安心。」

    笠原小姐真切的心情传达到我的心底,我下意识地开口说:

    「……你有未婚夫的电话号码吗?」

    「咦?嗯,我有啊。」

    「请告诉我。」

    从笠原小姐那里得知电话号码后,我从打工的超商拨电话过去。

    几声钤响之后,声音听起来满是睡意的男性接起电话。

    从听筒传出对方的声音,笠原小姐在一旁睁大眼睛听菩。

    我对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和超商店名后,电话另一头传来屏息的声音。

    「在这个时间联络您真不好意思。我们找到可能是笠原小姐私人物品的东西,希望能直接交给您。」

    我已经习惯撒谎,从嘴里流畅地说出这番胡诌的话后,顺利取得对方现在的地址。

    笠原小姐打从听见对方的声音后,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笠原小姐。」

    「咦?」

    「我带你去见你的未婚夫。」

    我说完之后,她的眼睛睁得更大,接着,一颗颗泪珠无声地流下。

    我站在收银台前,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那两人走进店里。大概是因为在停车场没看到笠原小姐,她们才会走进来吧。

    现在是大半夜,加上我还在上班,所以我请笠原小姐在我值班结束前待在员工休息室等我。这两人不可能走进员工休息室。就算她们要我让她们进去,我也不打算放行。

    这两个人不知道我看得到幽灵。

    所以,她们没有问我任何切中核心的问题,只是迂回地问:「今天有发生什么特别不一样的事情吗?」、「是不是有认识笠原小姐的人来过?」之类的。

    我摆出一脸不知情的表情,从头到尾回答「不清楚」。

    她们跟我一样都能与幽灵对话,而且想让笠原小姐升天。虽然我很在意她们究竟是什么人物,但我现在不想让她们与笠原小姐碰面。

    我不知道她们有什么理由,但绝不能让人妨碍笠原小姐与她的未婚夫见面。

    值完班,我确定那两个人都不在之后,才把笠原小姐接出来。

    刚才从笠原小姐的未婚夫那里打听到的住址,用走的过去有一点距离,但也并非不可能走到的距离。

    「你不累吗?先回家休息,晚点再一起去也行呀。」

    笠原小姐担心我才这么说。从半夜没有休息地一直工作到清晨,我确实很累。但是,我现在无法休息。

    就算是我也知道,笠原小姐一定想立刻去见她的未婚夫。

    她很想兄到未婚夫,却办不到这点。因为这样,她才会怀抱难耐且纠结的情绪,在出事的地点徘徊。就连今天也是。不知道她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在超商里等我打工结束。

    没有地图也没有笔记的她,要想独自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有一定的难度。我考虑到这点,才会提议要带她一起去。而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她也赞成我的提议,决定等我上完班再一起过去。即使连这种时候,她也优先顾虑到我得打工的立场。既然她都这样体贴了,我不打算说什么自己想要先休息。

    不,应该是我本来就不想休息。

    我想为笠原小姐做点什么。因为对象是她,我才想要帮上一些忙。我想看到她取回原来的笑容。

    至今从未察觉到的感情,有如被热浪冲到表层。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就这样带着笠原小姐去见她的未婚夫。

    我们就快抵达刚才问出的地址。

    笠原小姐也感觉到自己快要见到对方了,话越来越少。

    随着话语减少,她的步伐越来越快。

    我在打工的超商买了一张地图。靠着那份地图确认住址之后,我走在前头寻找确切的位置。

    应该是在这附近没错。

    对方也有告诉我公寓长什么样子。他说这附近只有一栋公寓,很快就能认出来。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无法瞬间认出别人的家。

    笠原小姐焦急的心情传达过来,我跟着着急起来。

    我环顾四周、确认公寓的所在位置时,不小心弄掉地图。

    笠原小姐仍往前进,我则停下脚步去捡地图。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停下脚步,笠原小姐跟着停下脚步。

    当我正想跟她说声「不好意思」时,才发现公寓近在眼前。

    一名男子站在公寓前。

    笠原小姐好像处在梦里一样,飘飘然地越过我,向前走去。

    ——是他。

    我直觉地确定,那个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啊……终于帮上忙了。

    终于为她做了些什么。

    她至今对我那么温柔,我终于可以回报她。

    她给予我的,是我从很久以前就丧失的东西。

    虽然有时我也会对她细心的关照感到厌烦,但那只是很表面的情绪。

    其实在我心底,一直很感谢她。

    我一定是喜欢她的。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喜欢。

    但这份感情是我很久以前就舍弃的感情。

    我想看到她的笑容。

    但她的笑容并不属于我。

    我只要能着着她的背影就够了。

    我望着站在那个男人与我之间的笠原小姐,内心渐渐感到充实。

    笠原小姐面向对方,呆呆站着。

    也许是因为太过感慨,她无法更靠近一步。

    我想帮忙叫住她的未婚夫,便从旁绕过笠原小姐,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让笠原小姐无法别开视线的画面,也映照在我眼中。

    笠原小姐直盯着对方。

    一直盯着对方。

    只是一直盯着那位男性。

    那位身旁站着其他女人的男性——是她的未婚夫。

    「大骗子!」

    她抛下这句话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笠——」

    我不禁大喊,结果她刚才紧盯的那位男性吓一跳似地回过头来。

    那位男性果然是笠原小姐的未婚夫。当我确认这点的瞬间,顿时动弹不得。

    他应该认为我就是稍早打电话给他的人,所以一直看着我。但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所以他以为自己搞错了,接着就走回家里。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只不过是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我也从头到尾都在场,却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本来在脑海中幻想,一旦笠原小姐见到未婚夫最后一面、知道他过得很好,便会就此成佛。

    但是,刚才所见的情景与我的幻想相去甚远。

    我什么都办不到,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傻傻地呆站在原地。

    「喂!」

    突然被人抓住手臂,我缓缓抬头看向对方。

    那是之前来我打工的超商的两人组中其中一人,我记得她姓「月上」。

    「你该不会……」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像不敢公然说出口似地把话吞回去。

    「你过来。」她说完,把我带离现场。

    不明就里的我被带去她所工作的「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

    把我带到像是接待窒的地方后,她开始逼我解释。

    在她面前我也不敢抵抗,只好一五一十地道出整个事情的经过。

    笠原小姐很担心未婚夫,想要确认他过得好不好。我为了实现笠原小姐的愿望,于是带她一起去见她的未婚夫。然后,在现场撞见她的未婚夫身旁带着别的女人。

    最后,我更对她坦白自己看得到幽灵——这个我来到东京后从未和他人提起的秘密。

    她可能早就猜想到我看得见幽灵,所以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她不仅没有吃惊,反而像是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深深叹一口气,接着还不爽地咂舌一声。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物?」

    讲着讲着,我内心也渐渐不再动摇,换我反过来问对方问题。

    我已经从笠原小姐那里听说这些人看得见幽灵,也从名片知道她们是「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员工。

    但这些表面的资讯,根本无法消除我的惊讶与疑问。

    「公司名称所示的『事故调查』,其实只是我们负责业务的一环。在这里的人全部跟你一样,都是看得到幽灵的人。我们藉由与幽灵接触来调查真相,并且想办法让幽灵升天,或者要说是『成佛』也行。总之,我们就是靠这个维生的。」

    她理所当然似地侃侃而谈,我却无法一下子接受这么多资讯。活到这个岁数,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公司;就连有这种公司的传书,也不曾听过。虽然是我主动询问的,但听完她的回答,我却觉得这根本是谎话或玩笑,完全没想到自己也看得到幽灵的这个事实。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时,接待室的门打开。

    走进来的是之前与月上小姐一起行动的另一位女性——冰室小姐。还有另一位姓「行定」的男性,他是这间事务所的所长。

    「怎么样?」

    「不行,跟丢了。」

    冰室小姐摇了摇头。我知道她们是在讲笠原小姐的事。没错,现在可不是该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

    「笠原小姐怎么了?」

    「不知道。她可能是去别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升天了。」

    「如果真的因为见到未婚夫而了却牵挂,她刚才没必要逃跑吧?」

    「也有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留在这个世上已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嗯?」

    我跟不上他们的对话,正感到困惑时,他们对我解释:

    「幽灵之所以会留在世上,是因为他们留有强烈的牵挂。所以想让他们升天,得让他们再也没有牵挂。」

    笠原小姐也讲过同样的事。

    但若真是这样,她应该还没有升天吧?

    我听到了,当时笠原小姐对着那个男人骂:「大骗子!」

    很难相信这样的她会对这个世界已毫无留恋。

    遭到信赖的人背叛,她一定很受伤,现在也遗留在这个世界上,正在某个地方徘回。

    「是我的错吗?」

    我问了一个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

    要是我没有带笠原小姐去见她的未婚夫,事情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但若没有这么做,她只会继续留在超商的停车场里,每天绝望地哀怨叹息。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而已,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导致现在的结果,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所做的一切都错了吗?」

    这是我被带到这间事务所之后一直想问的问题,只是我之前都不敢问,现在才终于问出口。

    「你听过笠原小姐的说法之后,一定觉得我们是因为不想帮她实现愿望,才一直没有行动吧?其实不是这样,而是在调查过她未婚夫的近况之后,我们判断不要让他们见面比较好。」

    他们没有告诉我详情,但我想刚才撞见的另一位女性就是原因所在。

    虽然月上小姐特意选择委婉的讲法,但其实就是在暗示我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算了,反正现在跟你讲这些也无济于事。」

    明知这点还跟我讲这些,也算是她的发泄方法吧。

    「所长,我们该怎么处理?」

    冰室小姐向站在她旁边的行定所长徵询意见。

    「这件案子的期限到昨天为止,必须报告的事情都已经调查完毕了。之后要怎么做,只能交给委托人来决定。」

    「嗯?」

    「要是娄托人要我们继续调查下去,我们当然会照办。不过我们该调查的地方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对方应该不会要我们继续追查下去。」

    直到很后来,我才听说这个案件的委托人是肇事驾驶的父母。加害人的双亲因为某种机缘,知道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存在。他们之所以会来委托,是因为知道这家事务所的员工不只会调查事故的真相,同时也是「送行者」。

    此外,听说他们也是希望藉由调查真相,看看有没有办法减轻自己小孩的罪行。

    当我听说这些事时,内心真是充满愤怒,心想对方明明是加害人,还真是厚颜无耻。但后来所长告诫我,既然这是工作,当然必须尽量配合委托人的要求。另外,要是没有人委托,或是对方可能无法负担委托的费用,那就不能因为私人的情感因素采取行动。所谓的公司,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我根本不懂这些经营公司的原则,看到行定所长他们打算从笠原小姐的案子抽身,让我非常焦虑。

    「笠原小姐的事情要怎么办?」

    「就说要看委托人的想法啦。」

    「你们要置之不理吗?」

    也就是说,你们打算舍弃笠原小姐吗?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让幽灵升天本来就不包含在委托人的委托契约里。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会想办法让幽灵升天,这是因为这么做可以从某个政府机关拿到补助金,而且这样会对调查有利。不过,要找出不知跑去哪里的幽灵并帮助对方升天,老实说从成本的角度考量,这根本划不来。这次的案件就是这样。」

    「所长——」

    月上小姐本来想说些什么,行定所长却挥了挥手制止她。

    就像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房内被沉默填满。

    「那……换我委托。」

    我不知道详情,但只要有人委托,他们就愿意帮忙找的话,那只要换我当委托人就好。可是——

    「你付得起委托费吗?」

    行定所长提出的委托费用,是只靠打工维生又没有好好存钱的我,根本不可能付得起的金额。

    「虽然我现在手头没钱,但我会好好打工……」

    「付不起就免谈,而且你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我知道了。算了,既然这样,我自己……」

    「你自己想干嘛是你家的事,不过,你有办法吗?我的员工找不到她,表示她既没有回到过世的超商停车场,也没有回她家或未婚夫的公寓。我们在能考虑到的所有地点,都没有见到她的踪影。还是说,你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可是……」

    我看得见笠原小姐。既然我看得到她,应该可以找到她。

    「找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无法取得警察的协助,也无法从别人身上打听到目击的情报。」

    「我知道。可是……」

    但也只能找了吧?

    「假设你运气很好地找到她,你又想对她说些什么?」

    「这……我、我……」

    我到底该对笠原小姐说什么才好?

    面对她,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行定所长一针见血地戳破我一个个热血却不经大脑的想法,让我体无完肤。

    刚才奋力站起的脚,现在已经失去力量;我因热情而生的那份感情,也渐渐萎缩。

    我到底在激动些什么?

    我找不到她的。

    也想不到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甚至连拿钱请人帮忙这点事也办不到。

    不,别说这些,是我先做了不符合身分的事,深深地伤害她。

    不仅是什么都办不到,我还尽是做一些会造成反效果的事。我不是应该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点了吗?

    「我有一个提议。你……要不要来这里工作看看?」

    「咦?」

    我身陷泥沼,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行定所长是不是看不下去,向我提出这个建议。

    「我可以雇用你为有聘用期限的约聘员工。当然,只要你成为我们的员工,就要请你好好工作。至于笠原小姐的案件,只要没人委托就不能当成工作处理这点也没有改变。但不管怎样,在我们这边工作,应该能比在超商打工多赚一些吧?」

    「意思是要我用赚到的钱委托你们吗?」

    「你要不要这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你成为我们的员工,就要请你好好工作,但工作以外的时间,你想干嘛都是你的自由。为了让她升天应该做些什么才好,找认为在这里学习绝对会有收获。你觉得呢?」

    我终于理解行定所长的提议里隐藏的意义。

    「面对她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等你知道这些,再由你亲手让她升天就行了。」

    「可是……」

    我真的办得到吗?像我这种人,真的有办法做到这些吗?

    什么都办不到说不定还好一些。到时候,我会不会又伤害她?

    「……我并没有打算勉强你。要是你不喜欢这个提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请等一下!等等……」

    行定所长本来正打算起身离开,听到我喊住他又坐回去。

    不过,请他等了之后又如何?

    到底能办到些什么?像我这种人……到底能干嘛?

    「怎么样?做决定的人是你。」

    行定所长笔直看着我。

    「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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