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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人人都渴望得到拯救)

    「──?」

    在污水中前进的班瓦,此时忽然停下脚步。

    刚才,某处传来请求神拯救自己的声音。

    化身为〈裸虫〉已经五年。不但获得了各式各样崭新能力,就连天生的感觉也早已受到大幅强化。从远方传来的悲痛呼喊,肯定是那本书的持有者。

    「……太迟了吗……?」

    轻声低喃,像是要将这份无力感铭刻在心,班瓦暂时将背靠在一旁的墙壁。

    这里是老旧下水道之中。邻近海边的伊苏,无论地上或地下,在城中到处都设有像这样的水道。对于像自己这样遭到追缉的人来说,可说是最佳的移动途径兼藏身之处。不仅能像这样从先前的骚动现场撤退,自从潜入城市之后,班瓦一直拿这个下水道当作活动据点。

    让剧烈操劳的肉体暂时喘口气,脑中再次检视自己的使命。

    这样一来,那个可怜的牺牲者──读过魔书的那名男子,已经永远失去了「其中一半的救赎」。

    原本希望在演变至这般地步前,就能终结掉这一切。但是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由于假冒神罚代行者的无耻之徒,以及意料之外的伏兵横加干预,那名男子的灵魂已被亵渎得体无完肤。再也无法使他以完整的人类之姿归天了。

    既然如此,在这座城市当中,自己只剩下两件该完成的任务。

    一个是将魔书处理掉。而另一个,则是要让他得到「另一半的救赎」。

    「没有……时间了……没时间……!」

    难以抹灭的焦躁,驱使班瓦踉踉跄跄地从墙上起身。

    此时一道巨大身影从后方跟了上来──断头螳螂鲁道夫似乎想要安慰意志消沉的自己,便用它天生的庞大躯体凑上来磨蹭。班瓦猛一回神,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有个东西透过衣服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

    可恨的存在。看来又因为自己的情绪激动而产生反应了。

    「死虫子,不要对我撒娇!」

    班瓦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耐,像是在迁怒一样,用拳头扫开了鲁道夫磨蹭著肩膀的头部。看著那令人作呕的〈虫〉,简直像是被主人责骂的小狗小猫一样,寂寥而萎靡地慢慢退开,让班瓦变得更为癫狂。

    「可恶,可恶啊……丑陋的怪物!害虫!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这个世界不需要的废渣!我要拯救他们、我会拯救他们!我一定会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时间了。班瓦发出支离破碎的吼叫,同时在脑中千遍、万遍地提醒自己。

    距离自己完全丧失理智、距离众多魔书阅读者失去最后的救赎──

    真的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

    真受不了,自己和她的对话越跑越偏了。

    一面想办法从来往的人潮中挤过,此时慧太郎益发困惑。

    「……欸,玛蒂娜。你到底要去哪里?」

    「跟著我走就知道了。」

    已经重复无数次这样的对答。但是,就走在前方几步的娇小背影,从未回头看过一眼。玛蒂娜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像这样,按照她自己的步调,行走在北侧地区的大马路上。虽然她的脚步毫不迟疑,但还是希望她至少能先透露一下到底要去哪里。

    「…………唉。」

    真受不了,自己和她的对话越跑越偏了。

    一边跟在步幅比常人更短的她身后,慧太郎轻轻叹气。虽然已说了好几遍,但自己也找不到其他描述方式了。

    事情的开端,是从约一小时前开始的。在高悬于妲幽河的那座桥上,玛蒂娜解释了持有魔书真正的危险性之后,接著她又提出奇妙的提议。

    ──欸,接下来要不要再陪我一会儿?

    ──亨丽埃塔她们,还有魔书的持有者,以及死神与〈圣乔治之剑〉。不管你打算去寻找哪一方,若是在城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想要凭运气遇上目标的机率很低喔。

    ──既然如此,现在就先来协助我吧,不会叫你去做坏事的。

    讲完这番话后,玛蒂娜就自顾自迈开步伐走了,后来不管怎么问话,她都只是简单敷衍几句而已。她说得也没错,现在的确找不到好办法和亨丽及蔻依汇合,而且她似乎知道不少内情,于是慧太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路跟到这里,而头上当然还有无数的问号在飞舞。

    玛蒂娜.罗塞里尼──她身上实在有太多太多谜团。

    她为何对魔书知之甚详?不,更令人好奇的是,这个世上真的有「将人变成〈裸虫〉的书」吗?〈裸虫〉应该是藉由寄生虫型〈虫〉奇美拉所引发的现象才对。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假设确有其事好了,那么她为何要追寻这样的书本呢?虽然她说是经由「自己的管道」获得的情报,感觉上那一定不是什么正规的「管道」。

    想问的问题太多太多。但是经过数十分钟重复前述的对话后,他深深体会到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并不会坦率地回答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事实上她根本把自己当作空气,就算偶尔开开金口,也只会用「是喔」、「谁知道」、「闭嘴」之类的话来回应。

    老实说,一路走到现在,慧太郎心里甚至开始觉得,像这样被玛蒂娜带著走,完全就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就算事件另有内幕也无所谓,总之现在应该去追查亨丽和蔻依的下落才对。

    『我并没有阻饶你的意思喔,不过还是别那么做比较好。』

    然而玛蒂娜似乎看穿了慧太郎心中的想法,走在前面的她,挑了个绝佳的时机发出劝告。当然还是用拉丁语,而且依旧没回头。

    『我先前对你提出的忠告也白费工夫了。你已经在无意间深陷于这场事件之中,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样呢。在没有厘清状况之前,就光凭一腔热血强出头,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喔。』

    『……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就稍微跟我讲解一些内情嘛!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耶。』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并没有阻饶你的意思喔!要是不喜欢这样,就随便你喽。』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想回答」的意思,玛蒂娜又从人群中继续往前走。娇小的她突然消失在人潮中,慧太郎焦急地加快脚步。

    『因为我不希望造成误会,所以先讲清楚,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你帮忙。所谓的「要不要再陪我一会儿」,只不过是我对你的一种让步。』

    『对、对我的……让、让步?』

    『是呀。因为你不但无意间介入了这个事件,而且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对吧?』

    她的口吻就像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性格一样。她的确说得很准,但是被刚认识没多久的她这样指责,还是让人心情有些郁闷。

    『哎呀,生气了吗?这位滥好人武士。要是我有说错的话,就请你加以反驳吧。』

    『你、你这样……』

    「往这边走。」

    正当慧太郎忙著挤过妨碍视线的人潮时,手掌突然被一股柔软的触感紧紧包覆,牵著他往前走。循著引导从人潮的大塞车中脱离,来到面朝大马路的店招牌底下后,慧太郎终于松了口气。因为玛蒂娜就站在自己眼前。

    「慢吞吞的。都已经有两个人走失了,你也要重蹈覆辙吗?」

    「真、真是丢人……不是啦,因为你突然不见了……」

    「你是想说我长得太矮吗?」

    不是。啊,其实也没错。不过自己并没有揭人疮疤的意思。

    「我们走吧,太阳要下山了。」

    玛蒂娜的话中并未表露出任何感慨之意,只是平静地再次迈开步伐。不过她还是握著自己的手不放。被一个娇小的女孩拉著手走路,让人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慧太郎试图轻轻地挣脱,但不知道为什么,玛蒂娜不愿意放手的样子。

    大概是她担心我又会跟丢吧?正当慧太郎这样想的时候──

    「你手心都是汗,感觉真的好恶心。」

    「那就放手啊!马上放手!不劳你担心,我可以自己走!」

    「这样啊,你害羞了呀。不只是大的和中的,小的你也吃得下的样子呢。」

    「听别人说话好吗!还有,总觉得你好像随便就把我想像成某种非常失礼的形象!」

    「──话说,现在有个问题。」

    玛蒂娜冷不防停下脚步,隔了这么久以后,终于再次和自己正面相对了。要说问题是真的讲都讲不完啊,现在再多一两个好像也无所谓了,感觉心中愤慨渐渐平和下来,慧太郎开口回问:

    「……什么问题?」

    「我迷路了。」

    「你迷路了!」

    这问题可大了。慧太郎再次失去从容,如连珠炮般追问她:

    「等、等一下!那你一路走过来怎么能那么自信满满的──」

    「我有自信啊,只是没有根据而已。」

    「搞砸的人才会这样狡辩吧!」

    「因为平常我很少到城里来。」

    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慧太郎只能仰天长叹。本以为是个带路的人,竟然一下子承认自己也不识路。到头来,一路走到这里所花费的时间,全都白费了。

    「可恶!从现在开始去找亨丽她们,搞不好还来得及……!」

    「欸,我在找北侧地区历史最悠久的教会。你知道在哪里吗?」

    「玛蒂娜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怎么可能知道──」

    「嗯,我知道哟。应该就是再过去一点的那栋房子吧?有够破烂的呢。」

    一个有些大舌头的声音,从自己的正后方响起。

    玛蒂娜问路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自己。恍然大悟的慧太郎,转过身来查看。虽然在听见声音时心里便有底了,不出所料,站在那里的就是自己预想中的人物。

    「……尚!」

    「你好啊,慧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在这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下,仍然将一张破布从头包到脚的娇小身躯。但是这名〈裸虫〉少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无法光明正大在阳光下行走,依旧元气十足地向自己打招呼。

    经过询问,才知道尚正巧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收集剩饭工作。

    「就是呀,我们那边最近不是突然增加了一些同伴吗?所以我才跑到平常不太常来的这边,尽量多找一点地方试试,结果大丰收呢。」

    摇了摇装有本日成果的麻袋,尚啃著自己刚买给他的炸甜面包,藏在破布里的小脸绽开笑容。虽然那张笑脸看不见一丝阴霾,却让走在他身旁的慧太郎感觉胸口闷得难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每天为了填饱肚子,从大白天就开始在街上徘徊,只为找寻其他人不要的剩饭。这实在天理难容,却又无可奈何,但自己还是无法以平常心看待。

    「…………你说突然增加同伴,就是那时候在港口的……?」

    「嗯。反正他们也无处可去,就到伊苏的南侧地区一起住下喽。对了,他们一直要我介绍慧姊给他们认识,你觉得呢?」

    「这样啊。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去拜访你们。」

    藏起胸中的痛楚,对他露出微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和自己打成一片的尚,也开心地点点头。接下来开口的人,是触动了慧太郎逆鳞的玛蒂娜。

    「那么,你说的『破烂的教会』在哪儿呢?」

    「马上就到喽。真的看起来就要倒了──啊,看到了,就在那边。」

    尚慢慢抬起手指著。朝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在连成一排的房子后面,的确有一栋看起来很像教会的建筑物。慧太郎姑且还是用眼神向玛蒂娜徵询一下,结果──

    「黑色屋顶,还有少了大钟的钟楼……嗯,的确没错。」

    看来是找到目的地所在了。于是慧太郎又转过头来,看著尚的脸说:

    「真是帮了大忙呢,尚。谢谢你。所以你可以先走喽。」

    「咦──好不容易带你们来,为什么只有我不能过去?」

    「那边很危险喔。而且你前阵子不是才被绑架过吗?」

    这次甚至牵扯到死神和异端审问官,绝对不能让这孩子也被牵连在内。可是尚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还是不断哀求。

    虽然这样有些可怜,不过也许自己的语气得严厉一点才行。正当慧太郎这么想的时候──玛蒂娜却抢先一步,静静地走到尚的面前。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想跟喜欢的大姊姊多待一会儿,对吧?」

    玛蒂娜弯下腰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尚的高度齐平,隔著破布把手掌放在他的头上,然后慢慢地摸著他的头,以慧太郎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说下去:

    「可是,这也是为你好喔。你是个好孩子,一定很懂事吧?」

    「这……?」

    尚傻愣愣地盯著玛蒂娜不放。慧太郎也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因为她靠得很近,所以应该能看清楚破布下方的容貌。可是玛蒂娜看著尚这个仍然无法完全拟态的〈裸虫〉,却一点嫌恶的样子也没有。对于尚来说,在真面目曝光后,大部分的人都会对他暴力相向,想必从来没有被第一次见面的人,像这样温柔地摸著头吧,他的脸立刻变得像红透的苹果一样。

    「小、小个子的大姊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蒂娜喔。玛蒂娜.罗塞里尼。」

    「我、我记住了。那么我要把玛蒂娜姊姊也……那个……列、列入我的新娘候选人当中!」

    真是一番严重超龄的宣言。对于十分渴求他人关爱的尚来说,这样的肢体接触似乎带给他太过强烈的冲击。不过,看著这样的他,玛蒂娜相当罕见地微微绽放笑容说:

    「荣幸之至。我等你来实现喔。」

    「~~!」

    似乎是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尚害羞地把破布重新盖好,突然间朝著大马路拔腿就跑。途中又停了一下大喊:「再、再见喽!慧姊,还有玛蒂娜姊姊!」接著就头也不回地慌慌张张逃走了。

    看他的样子,今天应该会乖乖地直接回去吧。在心里如此判断的慧太郎,接著望向重新站直身子的玛蒂娜。该怎么说,自己对她的看法好像彻底改观了。

    「……你好像,对小孩子特别温柔呢?」

    由于她并没有特意询问,所以自己来不及对她说明尚的来历。但是,从外观上应该很清楚能看出他是个流浪儿。一般人在第一眼看见时,多半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在发现是一名〈裸虫〉后,还能像玛蒂娜这样应对。

    「因为是孤儿。」

    「咦?」

    「因为我也是孤儿。所以碰到那样的孩子,就会忍不住对他们好一点。」

    她以少见的快语速轻轻说著。或许是在掩饰自己害羞的情绪吧。而关于她突然爆料的内容,慧太郎犹豫著是否该往下问。

    「对不起。其实我关心的不是理由或动机。只是看见你是个能温柔对待〈裸虫〉小孩的人,觉得很开心而已。」

    『真单纯呢。你一下子对我增加好感,反而让我有些困扰。』

    玛蒂娜一改先前的简洁口吻,开始用拉丁语流利地讲了起来。刚才对著尚露出笑容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她又回到原本的面无表情说:

    『你这么简单就原谅我了吗?关于死神和魔书,我可是知道某种程度的内情喔。明明知情,却故意不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样卖关子,能够让对于现状束手无策的你,成为被我利用的工具呢。』

    「你刚才不是……呃,『你不是说,不需要我的帮忙吗?』」

    『的确没有必要。但是如果有得利用,那就拿来用。基于著重效率的原则,只要是能够利用的东西,我全都会利用到点滴不剩。这就是我的处世原则。我最讨厌不必要的冗事。』

    真是恶意满满的语调。简直像是刻意要使别人对自己产生反感一样。

    ──如果你真的打算要利用我,就不需要把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

    原本想要像这样反击回去,但还是打消主意了。这时候不管说什么,玛蒂娜一定又会用她的歪理曲解,这应该是不想让自己对她产生怜悯吧。

    『我明白了。那么,你想怎么利用我都可以。反过来说,我也会好好利用你喔。不过,就像你一开始跟我说的一样,我们先约好「不会做坏事」喔。』

    『……呵。看你的表情,根本什么也没明白嘛。你一定又是用自己能够接受的逻辑,勉强过了心里那一关吧。』

    可能吧。毕竟她的性格实在很难捉摸。因为不喜欢与人接触,又奉行秘密主义,实在抓不准和她相处的距离感。明知道有可能徒劳无功,还是跟著她一起行动,大概是因为自己终究还是对她抱有某种程度的期待吧。

    没错,秋津慧太郎单纯只是想要相信她。不是在妲幽河的桥上见到的妖异笑容,而是能对尚展露温暖微笑的那个玛蒂娜.罗塞里尼。

    『……真是糟透了。不但没脑筋又不分对象释出善意,你实在是不折不扣的自我中心耶。老是把自己的理念强加在他人身上。』

    『随便你怎么说。要是不先信任对方,就永远没办法跨出第一步。』

    「此外,甚至还对洗衣板产生欲望。还很恶心地流了一堆汗。」

    『我才没……「你讲得也太难听了吧!话说回来,你干嘛也贬低自己?」』

    面对突然切换回法语的玛蒂娜,慧太郎也想办法配合步调反驳回去。真是个难以相处的对象。在两人陷入沉默后,接著她又「嗯」了一声,把手伸出来。

    「……刚才你都那样讲了,居然又要牵我的手?明明都嫌我很恶心了耶?」

    「不然会走丢。」

    「不会啦。你替我担心,我的确很高兴,但是我不会再像刚才那样重蹈覆辙──」

    「我是指对城里不熟悉的我。」

    原来如此。看来打从一开始,她的行为就不是在为自己著想。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自认为想通的慧太郎,只好握起玛蒂娜的手,开口道:

    「──然后呢?既然都快到目的地了,你也差不多该透露一些实情了吧?在那种看起来没人会去的教会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今天这场骚动的元凶,就在那里。我保证你一定会失望喔。」

    「元凶?失望?」

    ○

    现实总是出乎意料。自己应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可是一旦遇上脱离常轨到这种地步的事情,不但找不到安慰自己的藉口,也无法判断出最佳的对策。亨丽胡乱搔著头发,忍不住丑态尽出。

    「唉,真是的……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啊?」

    由于长时间停留在同一处相当危险,她只好尽量找寻没什么人的路径移动,好不容易来到东侧地区。但是,接下来该往哪边走,实在让她相当苦恼。在这个能够遥望数条街外大马路,廉价小酒馆后方的小巷里,亨丽把视线转向身后的两名同行者。

    「「…………」」

    两个人都默默不语,而且看起来都很消沉。

    化为〈裸虫〉的男子──自称雅尼克.阿尔诺的他,在自报名号后,嘴巴就像蚌壳一样牢牢闭上,身体一动也不动。他为了藏住特异的外貌,顺道从垃圾场捡来泛黄的床单裹住全身上下,此时只是双手抱膝,静静地蹲坐在石砖上。

    蔻依的惨状也不输前者。她心中拥有关怀阿尔诺的骑士道精神,却也无法抑制自己对于〈裸虫〉的厌恶感。信念和情感产生冲突,让她一脸苦闷地呆呆站在原地。极为露骨的怯懦与憎恶之情,从她的双眸中隐隐可见。

    这也无可厚非。那个连靠近阿尔诺都无法办到的贵族,有著不足为外人道的背景,让她对于〈裸虫〉还有〈虫〉,都怀有十分复杂的感情。

    事实上,亨丽心里也算不上多么冷静。直到现在,她对于刚才所见到的光景,仍然难以置信。

    「……没想到,竟然会撞见人变成〈裸虫〉的场面啊。」

    光是〈裸虫〉本身,就已经少有机会看见了,而能够目睹变态过程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在大多数的案例中,都是当事者感觉到身体的异变,在发狂的过程中完成变化,更别说最为关键的奇美拉了,直到现在都是一项未解之谜。

    「仔细想想,他真的是因为奇美拉的影响,才变成〈裸虫〉吗?」

    奇美拉是一种神秘至极的〈虫〉。在政府的实验设施中,曾经非人道地活生生剖开〈裸虫〉的身体,发现了已经化石化、蠕虫状的寄生生物,这才终于让世人得知它的存在。但换个角度来说,也就是从未有人见过活著的奇美拉。

    此外,那个疑似死神的〈裸虫〉男子,还有〈圣乔治之剑〉,都杀红了眼想要争抢阿尔诺,还有两者都想拿到手的另一项物品──神秘的黑色书本。

    究竟能否将阿尔诺,归纳为「〈裸虫〉化的典型案例」,亨丽也在心中打上问号。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裸虫〉化就是引发这场骚动的关键。

    坦白说,亨丽也很想现在就逼著阿尔诺说出真相,但一想到降临在他身上的灾厄,就有些顾虑。于是她只好移动到情况也很凄惨的另一人身边。

    「振作一点,级长。在这个状况下,要是你先倒下,那该怎么办呀?」

    「我自己也明白……嗯,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现在……没事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耶。已经连故作坚强的余力也没有了吗?」

    虽然试著采用激将法,但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蔻依双手抱肩,只是直直瞪著阿尔诺不放。不过,至少她还有回话的意愿。

    「亨丽埃塔,我觉得还是应该将他交给警方──」

    「不行啦。我刚才也解释过了,现在还不知道警方可不可靠。而且要是把人交出去,这位阿尔诺先生最后肯定会被送往实验设施。你应该也很清楚吧?被政府抓到的〈裸虫〉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这个……」

    「不好意思喔,基于某些缘由,我这个人没办法对〈裸虫〉见死不救。我承认你提出的建议,的确符合社会的主流看法,但这次还是像往常那样,就让我坚持己见吧。」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对于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她也没有想出具体的计画。慧太郎和玛蒂娜似乎不太可能有机会汇合,寻水术也不是一项有效率的办法。这样一来,只能优先考虑蔻依和阿尔诺的安全。跑到城外也许是个不错的点子,先前就是基于这样的考量而移动到这里,但举凡魔女扫帚的停机坪、飞船的机场或车站等等地点,就算受到监视也不令人意外。毕竟这次梵蒂冈的后盾就是本国政府,这点程度的协助也不在话下吧。

    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正当她费心思量时,蔻依突然间发问:

    「亨丽埃塔,你一点都不害怕〈裸虫〉的样子呢。」

    「?算是啦。基本上不只是〈裸虫〉,我也不害怕〈虫〉。」

    见到蔻依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困惑不已,亨丽还是简单地点点头说:

    「不过,要是受到肉食性的〈虫〉袭击,我当然也会产生危机感啦。可是,我可没有那种无端端对于什么事也没做的对象感到恐惧的奇特嗜好呢。」

    「那是……为什么?」

    「啊?不是啦,什么叫做为什么?这样子哪里奇怪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嘛。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有一个不害怕昆虫,反而很感兴趣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隔了短暂的空档后,蔻依还是以极为少见的含糊口吻,接著说下去:

    「你在看见阿尔诺先生发生异状的时候也是,马上就冲到他身边照顾他。而在逃到这里的途中,你也是一直用肩膀撑著他一起走……反观我却连碰都不敢碰他。理应守护人民的骑士,居然对一名伤患敬而远之……」

    原来如此,她一直在烦恼这个呀。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亨丽也暗自觉得对方的执著越来越严重了。

    蔻依是个在现代可说濒临绝种的贵族。她将现今已然化为一句空话的「高贵者的义务」,当成自身的准则严格执行,甚至比亨丽还要好强,从不让外人见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是这样的她,却偏偏在这个整天和自己吵架的对手面前,像这样坦承心中的想法。可见她的精神状态比想像中更加严峻。

    「──不过,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嘛。身为『屠虫的罗休杰克朗』,在〈裸虫〉面前无法保持冷静,也是理所当然喽?」

    毫无掩饰的一番话,让蔻依僵住身子。这是她不想提及的事情,但也牵扯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她隐约察觉到,这是一项避不开的话题。

    「你知道这件事情啊……」

    「是啊。虽然罗休杰克朗现在已经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没落贵族,但在国内还是占据了许多颇富影响力的位子呢。在过去的内乱中曾经一度加入叛军,最后却没有遭到抄家灭族,实在耐人寻味,而那些看不顺眼的家伙,甚至把罗休杰克朗称为『蝙蝠贵族』。知道罗休杰克朗的人都很清楚这些呢。」

    罗休杰克朗侯爵家,于过去法国大革命时,在王国之中掀起的大规模内乱,也就是被称为「旺代战争」的战役中,曾经加入叛军那一方。

    不对,不仅如此,当时的罗休杰克朗侯爵──说来有些复杂,这名侯爵的名字也叫「亨利」──最后甚至坐上叛军指挥官的位子。

    即使如此,蔻依的家族还是存续至今,那全要归功于那名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在叛乱的巅峰时期所立下的「某样功绩」,虽然其心可议,但赞许这项举动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据说罗休杰克朗家族最后并未受到表彰,也未曾受到责难。

    「我记得多少还是有受到惩罚,据说领地几乎全都遭到剥夺了吧?虽然爵位还是保持不变的样子。」

    「……是的。不过虽然家道中落,但唯有发话的份量仍旧不容小觑,因此支持我们一族的政治家也络绎不绝。罗休杰克朗之名,还真是会惹麻烦呢。」

    「哼。听你的语气,那个『屠虫』别名的由来是真的喽──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啊,最后舍弃了叛军,对吧?舍弃了那些为了控诉宗教自由与募兵不平等待遇,而揭竿起义的农民,也就是那些他身为指挥官理应保护的人们。」

    「当、当时也是别无选择啊!要是祖父没有做出决断,旺代地区可能会被〈虫〉蹂躏殆尽啊!根本没有其他方法了!」

    简直像是她自己受到指责一样,蔻依严词反驳,同时瞪了回来。可是事实上,自己称之为祖父的罗休杰克朗侯爵,在内乱终结后没多久便过世了,祖孙俩应该未曾谋面。

    「……被〈虫〉蹂躏呀……」

    那是一桩至今仍留有许多谜团的事件。屡战屡败的叛军,只能选择循原路撤退,最后终于来到流经旺代地区的罗亚尔河附近,已经无路可退时发生的事情。后来被世人称为「罗亚尔河的恶梦」。

    在官方纪录中,仅以「忽然士气大振的叛军,以少胜多,击溃了共和国军队」一语带过,但据说实际上似乎与〈虫〉有很大的关系。

    「听说那时候,叛军不是把〈虫〉当作兵器来使用吗?」

    「……我知道的也不多。祖父并没有留下太多说明,就离开人世了。而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内容,也都是零碎的片段而已。不过,至少有一点能够确定,就是有大量的〈虫〉,出现在罗亚尔河一带,后来被叛军加以利用了。」

    「但自此以后,叛军那些人一下子便忘了初衷,开始利用〈虫〉进行无差别的大屠杀吗──我听说当时有人看见了相当数量的『战车毛虫』,听说有好几个村落被集体逃窜的『他们』摧毁殆尽。」

    「是的。听说在那个时候,叛军已然成为无法统驭的乌合之众了。」

    战车毛虫是一种草食性且温驯的〈虫〉,同时生性胆小而总是群聚成相当数量一起行动。而若是「他们」因为某种因素陷入恐慌,就会瞬间形成势不可挡的狂奔大军。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建立了对应的办法,就是在大都市的郊外设立防卫设施,散发「他们」讨厌的气味。可是在内战兴起的当时,根本无人知晓因应的对策。

    「只要能想办法惊吓到战车毛虫,之后就会自动演变成失控状态了。即使不靠大规模的魔法,也能对敌军造成重大打击……啧,真是荒唐的做法。」

    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他们,就会让战车毛虫累积过度的压力,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会一直奔跑到断气为止。不懂知识的家伙,就是这样才教人头痛啊。

    「所以,眼见事态严重的令祖父才会──」

    「……是的。祖父怀著沉痛的心情暗中联系了共和国军,里应外合歼灭了叛军与〈虫〉群。这就是后来所公认的,旺代战争的转捩点。」

    「这样啊。那么就和我所打听到的内情几乎相同呢。若光从结果来看,这只不过是自己扑灭了自己生起的火罢了,但是当时的法国因为亚巴顿大冲击的缘故,对于〈虫〉的问题十分敏感,所以才不得不认可,将战车毛虫可能形成的长期失控,防范于未然的功绩呢。」

    屠虫这个别名,说来实在讽刺。不仅是〈虫〉,甚至连一起奋战的民众和其他贵族同袍,都当成虫子一般解决掉的男人──似乎也可以解读成这样的涵义。

    「那么,所谓的『侯爵的末路』呢?」

    「也是真的。」

    蔻依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以亨丽从未听过的尖锐嗓音回话,一面凝视著阿尔诺。

    「祖父在旺代战争平息后没多久,就遭到〈裸虫〉暗杀身亡。而且还留下好几项证据。」

    「………………」

    预料之中的回答。从她对阿尔诺的反应就能看出端倪。

    「凶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当时祖父那难以评价的举措,使他受到许多人的怨恨。不管是谁下的手,都不教人意外。」

    「──于是,当时造成的影响也持续到今天。不但有人视你们的家族为眼中钉,也有某些人看准了那不名誉的经历,打算在政治上加以利用。所以你才不得不坚称自己『崇尚骑士精神!』扮演一个模范的贵族,也由于无法将怨恨指向已不在世的人身上,只好将愤怒的矛头对准〈虫〉和〈裸虫〉。」

    「……」

    彷佛能听见蔻依不甘地紧咬牙关的声音,只见她又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

    但是亨丽又继续往下说。因为她觉得有些事必须现在就说清楚。

    「嗯,大致上和我想像的差不多呢。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在说什……」

    「级长,你果然就和我想得一样,我们两个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呢。」

    蔻依闻言后沉默了一下。她大概立刻就察觉到这番话中暗示的意思了。她原本身上颇具攻击性的气势,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因为不安而游移不定的眼神。

    「……亨丽埃塔,看来你对〈虫〉的知识相当深厚。单纯用你刚才所说的『有兴趣』,大概还不足以形容吧。你之所以对我产生反感,难不成就是和这个有关──」

    「你还记得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吗?」

    说到一半就被问题打断,让蔻依有些不知所措。而亨丽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就是在刚进入学园的时候。我不是跑去找你吵架吗?现在想起来还真是稀奇啊,居然是由我主动挑起争端。」

    「……啊,的确是……那时候,我确实是……」

    大概是想通前因后果了,蔻依茫然地呢喃著。反观亨丽则是露出苦笑。以往每当自己和她针锋相对时,脑中总是会不经意闪过那时候的光景,可是对方却……

    事情的契机,早就不记得了。正确来说,一开始自己就是从中途才开始听见的。大概是发生在下课时间吧,不知道聊到什么,班上的女生开始讲到关于〈虫〉的话题,而亨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姑且听听就当作没事。而理所当然成为同学瞩目焦点的蔻依,突然被某个同学问到她的感想,而她是这样回答的──

    ──你问我,对于〈虫〉有什么看法吗?

    ──我想想。若是用不客气的说法……嗯,我觉得它们非常恶心。老实说就连普通的昆虫,我都不太敢接近呢。

    ──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喜爱〈虫〉的人,我一定也会觉得那样的人很恶心吧。我的意思是说,我大概没办法理解那样的嗜好。

    随后亨丽便从座位上起身──「哼,真不愧是贵族的大小姐啊,就连说话也是那么高高在上呢。」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对著蔻依这么说。

    「……想起来了吗?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就像命中注定般无法和谐共处。」

    「你、你听我说,亨丽埃塔!那时候我只是未经深思熟虑才会那么说!」

    蔻依脸色苍白。亨丽原先只是为了激励她才开口,结果越说越是把对方逼进死角,可是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那就更要将心中的想法说个明白。

    「从那次之后,我就去调查了你的身世背景,也才知道了罗休杰克朗家的往事,于是心里也觉得『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啊,那也没办法喽』。可是就算能够理解,我还是觉得你和我根本完全处不来。」

    「亨丽……埃塔……」

    「因为级长你啊,无法容忍我所珍视的事物,也因为家族的缘故,在『这方面』完全没有让步的空间。而我也一样,绝对不可能为了向你妥协,就对〈虫〉和〈裸虫〉敬而远之──所以你看?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亨丽笑得很开朗。因为她觉得,至少这么做,能够让蔻依感觉轻松一点。

    「因为听到许多流言蜚语,你才会勉强自己努力向前迈进,在这一点上,我反而对你有些好感呢。因为彷佛也能看到我自己的影子……不过,在我们之所以成为现在的自己,那最关键的部分,完完全全互相冲突。想要和平共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就算强忍不快,表面上和乐融融,亨丽肯定还是会频频产生疑心,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家伙,其实心里觉得我很恶心呢。」

    所以往常就算蔻依基于关心,对自己不厌其烦地劝说,努力想让自己融入班上,亨丽的回答永远都是否定的。

    没有交集,也无法改变彼此。只要牵扯到〈虫〉,自己的意志便如钢铁般坚定,这也让班上大部分同学难以接受。而且自己和蔻依之间的关系,也早在一年前就有了结论。

    「这也没办法嘛。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自尊,但长年下来也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了呢。级长你也一样,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对吧?」

    「……这个,我……」

    面对难以修补的巨大裂痕,不知如何是好的蔻依,肩头开始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唐突地打断了她们。

    「──魔书。」

    蔻依闻言紧闭薄唇,而亨丽则是眯起双眼转头望了过去。直到方才为止还神智不清的阿尔诺,突然间开口说话了。

    「就是魔书……全部,都是那东西害的。所以,我才会变成这样……」

    他瘫坐在地上,一直低著头,接著开始低声叨念起来。亨丽心想对方既然有体力说话,或许能稍微向他打探情报,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避免刺激到对方,静静地靠近。

    「阿尔诺先生,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啊,我认得。我认得你。就是刚才一路用肩膀撑著我走路的,那个温柔的女孩子。」

    看来没有大碍,意识相当清楚。进行简单的问答应该不成问题。

    「先生,请问一下。你刚才好像说了很有趣的事情呢?所谓的魔书,就是你之前带在身上那本黑色的书吗?方便的话,能不能和我们详细说说这方面的事情?」

    「……为什么?不管跟你们说得再多,我现在也已经……」

    「话虽如此,我们也许还是能帮上忙喔。虽然,我无法向你保证啦。」

    亨丽从正面看著他的眼睛,如此相告。因为手边没有任何材料,能够用来博取对方信任,于是只能毫不掩饰地以真挚的口吻说服对方。结果阿尔诺轻轻地点头了。

    「……是啊,没错。那就是魔书。在我捐献大量的『喜舍』后,终于得到那本书。然后……然后应该就能……让我的一切重新来过才对。」

    「喜舍?你先等一下。你说……得到?那是怎么回事?」

    阿尔诺虽然迟疑了一下,但马上就想到,事到如今就算隐瞒事实也没有意义了。他表情坚定起来,似乎打算豁出去地说:

    「──那是恩赐。作为达到一定位阶的证明,由『教祖』赐予我们的。」

    ○

    那一天,吉罗.罗格朗的心情非常好。

    可说是人生最棒的一天,就算不是,也至少排得上第二第三,心情就是好到这种程度。最近又拿到一笔可观的金钱,再加上昨天玩扑克牌,竟然大胜到自己都不敢置信。而这就是让罗格朗心情如此愉悦的主因。

    「卢卡斯那个混帐,真是笑死我了。把以前赢过我的钱一口气通通吐回来,居然还哭了。」

    罗格朗又笑了出来,一边哼著歌,一边自言自语。昨晚为庆祝大胜而大喝特喝,就连宿醉也没有,神清气爽地醒来以后,才发现太阳西斜已久。他连忙换好衣服,扛起工作用的铲子,走到小屋外头。

    罗格朗是个守墓人。他在位于伊苏北侧地区的教会里,领著微薄的薪水工作。

    映入眼帘的墓地相当穷酸,地上不但凌乱且杂草丛生,放眼望去,墓碑多不胜数。就连这么破烂的教会也──不,或许正是因为是这样的教会,才能收容这么多尸体。而今天也得挖出两个新墓穴才行。

    「唉~唉~完全睡过头了,这下得熬夜开工啦。」

    他虽然满嘴牢骚,却一点也不焦急。即使常有人说,穷人没有闲时间,事实上并不适用在此时的罗格朗身上。毕竟他现在荷包满满。而在酒友之间闲聊时,也常为他最近出手阔绰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他之所以继续从事守墓人的工作,只是因为惰性和有点喜欢现在的生活,以及为了避免因为生活水准突然提升而惹人疑窦。

    「嘿嘿,真的有轻松赚大钱的生意呢。为了得到那种来路不明的书,就不断地把钱送上门啊。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笨蛋。」

    「──原来如此。能够把那些笨蛋当成食粮的你,肯定相当聪明喽。」

    没想到竟然有人搭话。听见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罗格朗急忙转头查看。

    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一群白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伫立在那里。人数有五名,全都穿著宛如长袍的服饰,盖著兜帽遮住长相。真的出现得很突然。

    「你、你们,想干嘛?」

    被人听见的内容有些不妙,再加上对方的打扮也很可疑,所以罗格朗也紧张得有些发不出声音。而回应他的问题的人,则是站在五人组中央的人物。

    「我们是为你送来报应的人。我这么说,你应该心里有数吧?罗格朗先生。」

    「你、你说什么──」

    「啊,别演了。我可不想浪费时间看你装傻,演那种『你到底在说什么』的烂戏。基于许多原因,我们这边时间也很赶啊,还是省省麻烦快点解决吧。」

    站在中央的男子,以极为轻佻的语气说完话的瞬间,其余四人宛如弹簧般同时展开行动。

    完全摸不著头绪,甚至来不及反应的罗格朗,立刻就被如猎犬般灵敏的四个人冲上来制伏后,脸蛋直接砸在赤褐色的土地上。

    「喂!你们到底是……该死……放开我!你们知道自己在对什么人动手吗!」

    「那还用说,当然知道喽。这位某某『教祖』大人?」

    耳边响起这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回答,一道银光突然落在罗格朗眼前。原来是那个看似首领的男人,从外套下拔出长剑,随意刺了过来。

    「噫……」

    「怎么啦,亏你还在干那种黑心生意耶?──算了,时代不一样了嘛。这一带原先是个信仰深厚的地区,所以在十字教权威低落之后,想藉由『引发新兴宗教的流行』来取而代之,这样的点子也不算太差啦。」

    男子说著说著,就把刺在地上的剑,一点一点滑向罗格朗的脸上。

    「可是你啊,居然对那些没有这个可疑宗教就活不下去的人们,索取高额到让人眼珠子都掉下来的捐献,不觉得良心有点过意不去吗?居然将伪造的魔导书当作圣典交到信众手上,还说什么『来,这就是救赎!』你开什么玩笑啊?」

    「你、你们……该不会是梵蒂冈的人吧?如、如果真的是,我向你们道歉!我并没有那么大胆,想要从中截流你们的收入……!」

    钢铁利刃冰冷彻骨的气息,仅隔一纸之差,从脸颊上轻轻抚过。罗格朗手足无措,只好闭上嘴巴。在兜帽底下冷笑的男子,又仔仔细细地重新解释一遍:

    「我跟你说,我们才没那么有空,特地花时间把你这种没几两重的诈欺犯,一个一个抓出来呢。我们的目的,是你送给信徒的那些圣典喔。我们怀疑其中碰巧混杂著被我们疏忽掉的『真正的异端物品』呢。」

    「真、真正的?异端!等、等一下!请你先稍等一下!我真的什么都不──」

    「是啊,其实我也觉得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不过嘛,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我们问问你的身体。我们已经没有再度犯错的空间了。」

    按在脸颊上的利刃,开始施加力道。其余四人也各自从怀中取出状似十字架的短剑。

    直到这一刻,罗格朗才恍然大悟,他接下来就要接受拷问了。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知道」那些本来就不可能知情的内幕。于是他顾不得丢脸,开始大声求救。

    然而就在凶器即将刺进身上的瞬间,压制身体的压力却突然消失了。

    他马上就明白理由。那些白衣男子忽然往后面跳开,只剩下罗格朗一个人留在原地。因为突然从旁边杀出的某人,将他们驱散的缘故。

    「怎……?」

    站在五体投地的罗格朗身前的人,是一个穿男装的黑发黑瞳少女。她手里握著像是剑的物体,保持在出剑的姿势不动。接著从仅有几步之遥的小屋后面,又冒出另一名少女。不只眼睛和发色,连衣服也是黑的。

    「真是没耐心。要是再躲得久一点,明明可以听到更多情报。」

    随后才现身的少女淡淡地出言抱怨。但是那名男装少女似乎完全没听见,只是把剑放下,怒气冲冲地斥责那群白衣人:

    「这样太过分了,瓦雷里欧!你怎么能够随意伤害他人!」

    「……哎呀呀,我们真的缘分不浅啊。不过这次似乎不是偶遇呢。」

    ○

    先暂时静观其变──在两人抵达墓地的时候,看见〈圣乔治之剑〉已经和守墓的男子起了冲突,于是决定采用这样的对策。而提议的人当然就是玛蒂娜。

    慧太郎也暂且同意了,虽然对这场冲突有些疑虑,但一开始他还是躲在一旁偷听双方的对话。但是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无法坐视不管了。私底下采取如此残忍的拷问或讯问,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按捺不住,冲了出去。

    「看你们的样子,似乎通通都听见了呢。」

    瓦雷里欧拨开兜帽,露出神情严肃的脸孔。在荒芜墓地的一角,与自己再度对峙的圣骑士一行人,和数小时前在那个十字路口僵持的时候相比,明显少了几分从容。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也大致上明白,那边的自称教祖大人干过什么事吧?那个男人完全没有让你出手相护的价值啊。」

    「别开玩笑了!就算对方是个恶人,但是无论是我,还是你们梵蒂冈的人,都没有权利对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做这种事!应该让他去接受法律的制裁才对!」

    看见慧太郎一边回话,一边执起无垢娘矩安摆出蜻蜓架式,瓦雷里欧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

    「……话说得很漂亮,那么我们换个话题吧。既然能够来到这里,就表示你们也知道关于魔书的内情吧?知道那是『能够将人类变成〈裸虫〉的书』。」

    慧太郎感觉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虽说早已从玛蒂娜口中听见事实真相,由于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所以一直半信半疑。但是从试图争抢魔书的异端审问官嘴里听见同样的话之后,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能够将人类变成〈裸虫〉的书──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背上,现在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那边看起来很博学,戴眼镜的小女孩?那时候也是你第一个冲上去,想要把书拿走。魔书该不会就在你身上吧?」

    「不告诉你。」

    看著如此简短回答的玛蒂娜,瓦雷里欧的双眼虽然笑得弯弯的,却有种危险的气息。那是一种打量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的目光。

    慧太郎仅仅瞥了一眼那依然倒在自己身后,名叫罗格朗的守墓人之后,慎重其事地询问:

    「那边的那个人,就是他将魔书交给受到班瓦袭击的男性吗?」

    「是啊,应该没错。原本持有魔书的那个人,好像叫做雅尼克.阿尔诺吧?由这位罗格朗先生发起,拥有数名成员的诈骗集团,最近在这条街上开始活动,而那个男人就是被这个可疑宗教所欺骗,输掉人生的受害者呢。他们崇拜恶魔……我想想,到底叫什么来著?」

    「……恶魔崇拜?居然这么冒险。要是不小心曝光,还有可能被打上异端的嫌疑呢。」

    「你也知道嘛,因为十字教最近人气有点低落。」

    一边用著彷佛自己信仰也不怎么深厚的语气说话,瓦雷里欧一边用手指拨弄著胸前的玫瑰念珠。接著他便用下巴比划了一下,那栋伫立在左手边,名存实亡的教会建筑。

    「他抓准了神父不在教会的时段,在那里召开集会,要求高到不行的捐献金,传授愚不可及的教诲。听说还吸引到不少信徒呢?」

    「等、等一下!照你这么说,还有其他人也读过魔书喽?」

    「喔喔,这就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们前天先询问过集团内担任会计的人。罗格朗先生他们拿到的魔书──应该这么说,流入这座城市的书,似乎本来就只有一本的样子。因为调查队那边也发来同样的报告,所以应该没错吧。」

    听完这番发言,罗格朗就像被闪电打中般,抱著头抖个不停喊:

    「担、担任会计的……?你们……对亚当那家伙干了什么!」

    「我就说啦,询问他案情嘛。不过后来他投入天使的怀抱中了。」

    光听这句话,罗格朗大概明白那个叫做亚当的人,究竟受到何等对待了。他的表情因悲伤而扭曲。瓦雷里欧则是面带微笑往下说:

    「不只是亚当先生而已哟。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三个人,已经全都被亲爱的天使接走了。不过嘛,他们全都不知道你表面上的身分呢,好不容易查到你的住所时,却又接到发现班瓦行踪的消息,结果只好把这里排在最后一站喽。没想到担当教祖大位的人,竟然就住在集会场所的隔壁啊。真是盲点呢。」

    「……你!」

    在熊熊怒火的驱使下,慧太郎持著刀往前踏出一步。瓦雷里欧他们的行为的确令人难以忍受,但是,现在又发现另一件同样令他无法忍受的事情。

    乍看之下,瓦雷里欧似乎是用他那近乎于开心的态度,炫耀著自己不人道的行为。但是他的眼眸深处却有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那是后悔和自嘲的残渣正在卖弄自己的存在。

    那绝不是残忍到对他人施以拷问的人,能够拥有的眼神。就连与他仅有数面之缘的慧太郎也看穿了,对于瓦雷里欧的行为最感到怀疑的人,就是他自己。所以慧太郎才更加愤怒。

    「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竟然带著那种厌世的眼神……!」

    「慧太郎,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他。」

    慧太郎的怒吼声中甚至有些半悔恨,然而这却被玛蒂娜从背后像是泼冷水般打断了。是亨丽告诉她的吗?被叫破本名让他有些吃惊。

    「──刚才你说『流入这座城市的书只有一本』,那么到底有多少魔书流落在外呢?」

    抢过慧太郎的位子,玛蒂娜如此发问。瓦雷里欧微微皱起眉头。

    「喔,关于这部分的经纬,你并不清楚喽?还是说,你只是假装不知情?」

    「………………」

    「嗯……至少能够确定,数量并不多。本来是在维也纳的某个地下拍卖会拿出来的拍卖品呢。而在非法竞标稀有魔法物品的那个会场中,甚至连来历都不确定的魔书就这样被不知情的骨董商拍走,接著便四散到欧洲各地去了──这就是我们所掌握到的事件开端。目前已经回收的数量,大约有四十本吧?」

    「既然调查到这么多情报,那就不能从一开始送拍的人继续往上查吗?」

    听见玛蒂娜十分合理的质问,瓦雷里欧做出如小丑般的动作,脸上浮现微微的苦笑说:

    「谁知道呢?至少我完全没有接到类似的情报。毕竟是其他的部队去追查拍卖会参加者,况且,我虽然是圣骑士,却也只是个基层人员罢了。」

    「那么,罗格朗先生他们之所以得到魔书──」

    「嗯嗯,似乎只是偶然呢。关于这部分的详情,与其一点一点听我说,不如直接请罗格朗先生自己解释,或许比较快吧。」

    对吧?瓦雷里欧目光扫过罗格朗,在慧太郎身后的他,不由得身子一僵。

    慧太郎和玛蒂娜也顺势望向罗格朗,只见他低著头发抖,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是受不了众人注目的压力,也随即就像洪水溃堤般,开口坦白。

    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和手法,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

    根据阿尔诺的陈述,他在半年前加入的宗教团体,活动宗旨大略如下:

    一、那是透过恶魔崇拜,以魔性之力救济自己为目的,相当典型的邪教、异教。

    二、加入没有门槛。但是要退出,就必须支付相应的金钱,也必须定期奉献捐款。

    三、信徒区分为几种不同「位阶」,想要聆听高深的讲道以获得真正的救赎,就必须晋升到相应高度的位阶。而位阶越高,捐献的金额也越高,在达到一定的位阶后,有机会得到记载救济秘诀,叫做「圣典」的书。

    四、信徒必须在不过于高调的情况下,努力进行传教活动,若能吸收新的信徒进来,便能从新信徒的捐献中抽成,获得称为「恩惠」的回扣。

    亨丽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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