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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章 纵然有心我仍力有未逮)

    现实总是出乎意料。而且,总是往不好的方向偏移。

    所以亨丽一醒过来,总之就是先开口发起牢骚:

    「──我常常在想喔。老是碰到这么倒楣的事情,偶尔也该走运一次,比如说在路上捡到放了超多钱的钱包之类的,否则谁还会有干劲啊。」

    「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你还真是胆大啊。」

    从不远处传来的回应,似乎有些目瞪口呆。

    果然就守在附近吗?亨丽暗自心想。背上的疼痛让她起身时皱著眉头。

    四周一片昏暗。应该是某个建筑物里的房间,大小约莫等同于学园的礼堂吧。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无法肯定,不过大概已经天黑了。中午在伊苏和玛蒂娜一起吃了甜甜圈当午餐,从胃中的消化情况来推断,应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由挂在墙上的照明器具──都什么年代了竟然用火炬──微微照亮的室内,完全不具备居住空间的机能性。四面都是石墙,上头遍布像是遭到切划的刻痕。但不可思议的是,地板上几乎没有尘埃。

    从这煞风景的样貌来判断,自己大概是被带到某处的堡垒中了。由于菲尼斯泰尔省自古以来便常有外敌来犯,所以也建造了许多这种类型的建筑。

    和慧太郎不一样,起床后马上就很清醒的亨丽,只花了几秒钟就将自己的处境掌握到这个程度了,于是便从原先躺著的地方,一个类似祭坛的平台上头下来,站在地板上。这个房间恐怕是为了士兵而设计的礼拜设施,或是类似用途的空间吧。由于手脚都没有受到拘束,心里有了不妙的猜测,便用两条大腿互相摩擦看看,果不其然,只剩下空荡荡的触感。

    「……烂透了。你居然偷窥弱女子的裙底风光?」

    「像你这种浑身硝烟味的女孩,我觉得应该不能用区区『弱女子』来形容。」

    班瓦冷淡地回应。他双手抱胸,倚著亨丽右手边不远的墙壁。还是一样穿著大衣,盖上兜帽遮住脸孔。而原本藏在亨丽裙里的武器和魔法道具,都堆放在他的脚边。看来他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检查过全身上下。

    「你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班瓦问得直截了当。而亨丽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这样回答:

    「大致上知道,虽然我的记忆只到肚子被你打了一拳为止──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在我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碰上了廉价小说女主角才会碰到的际遇呢!」

    「嗯,不好意思。你被我绑架了。」

    听到对方如实以告,亨丽全身不禁泛起鸡皮疙瘩。虽然表面上努力保持平静,但是在这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废墟中,自己和这个手上已有好几条人命的杀人魔在密室里独处,怎么可能不会感到恐惧。当然,就算赌一口气,也不会将这种没出息的情绪表现出来。

    「所以呢?这里是什么地方?总觉得好像是很老旧的建筑物。」

    「崔斯坦岛的冯坦奈尔堡。」

    「……喔喔,所以感觉才像是有人定期打扫的样子呢。这里好歹也是观光景点嘛。」

    从伊苏往东约十五公里的圣米歇尔海湾,离岸边仅五、六十公尺处的海上,有一座名叫崔斯坦岛的小岛。在退潮时能由岸边徒步抵达的这座小岛,有个自古留存至今的建筑,那就是冯坦奈尔堡。名称的由来,取自十六世纪后半,因宗教改革而引发的内战「法国宗教战争」当中,隶属于天主教联盟的将军之名。原因则是他们曾将崔斯坦岛当作大本营。

    「那么,你带我来这里的理由是?」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以及为了交易。」

    原来如此。他打算拿自己来交换魔书和阿尔诺吗?亨丽虽然一脸苦涩,却打算针对班瓦口中的「几个问题」,一口气反击回去。因为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反而是自己想要问的问题还比较多呢。

    「……那个东西,果然就是〈虫天之瞳〉吧?」

    「嗯。」

    班瓦点点头,抓住胸口的布料,将领口裂到胸前的破洞拉开,让亨丽能够看清楚问题所在。

    的确就在那里。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细节,不过的确有块类似琥珀的宝石,就嵌在和班瓦心脏差不多的位置上。和慧太郎左眼里头的那个比起来,尺寸大了两号,封在里头的虫应该是螳螂。不过现场条件有限,种类就分辨不出来了。

    「──你认得吧?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而且你也看过实物,没错吧?」

    大概是自己的反应让他有这种感觉吧,班瓦略为兴奋地不停追问。

    亨丽烦恼了一下后点点头。因为要是随便惹恼对方,自己可是完全没有胜算。

    「不过,我看过的那个,感觉和你的有一点不一样。你的那个同化后的状态也看得见琥珀,部位又在胸口……而且总觉得你的颜色很苍白?」

    「………………」

    班瓦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沉默不语。而亨丽趁机继续追问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欸,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对魔书了解得那么详细?还有,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虫天之瞳〉?」

    「……身为一个人质,也不想想自己的立场,居然对绑架你的人问这么多问题?」

    「有什么关系?看你一派轻松的样子,就知道距离交易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嘛。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首先就要让我有机会说溜嘴啊。」

    班瓦再次若有所思,沉默不语,但这次很快就回话了。他在原地一屁股坐下,喉中就像有座石磨在转动,以十分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好吧。」表示同意。

    「反正讲起来也不会花太久,就当作打发时间。」

    「那我就不客气喽。首先是──」

    「我,和魔书一样。」

    对方突然说出的这句话,让亨丽皱了皱眉头。因为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然而班瓦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同时还低头看著嵌在自己胸膛,谜团重重的石头。

    「两者都是仿制品。梵蒂冈为了重现『预言中的四名骑士』,历经多次失败,牺牲了许多〈裸虫〉后,终于达成的唯一一项成果──那就是我。」

    ○

    时间来到晚上八点。此时太阳已沉入地平线下,夜幕高悬于天空。

    窗外的伊苏灯火通明。白天发生的那场骚动,在人们心中也成了「三天两头总会闹点事出来」的日常插曲,埋没于记忆之中了。而法国最大的港湾都市,接下来才正要展现其花枝招展的夜晚妆扮。但是慧太郎并未被热闹景象所吸引,即将赶赴战场的他,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

    宿舍的个人寝室中,灯也没开,在地板上跪坐的慧太郎,将无垢娘矩安置于膝前,默默地进行冥想。将脑中不断浮现的各种思绪,一一品味、感悟,静静地让精神状态渐趋统一,意识逐渐集中专注。

    亨丽.法布尔遭到绑架。无独有偶,正是那名死神下的手。

    当然,这件事情令他非常焦急。一股剧烈的懊悔在胸中回荡,要是能在白天交战的时候,先想办法让对方放弃行动就好了。现在真的好想立刻赶去,赶到自己最珍视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恩人,亨丽的身边。

    但是,就像某人曾经说过的一样,光凭一腔热血强出头,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

    想要安全无虞地救出亨丽,绝不容许任何纰漏。慧太郎慎重地让心中的波澜平静下来,在月光洒落一地的房间当中,伸手执起爱刀。

    接著缓缓拔出一半刀身,望著映在上头的面容。

    自己的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迷惘。

    在那张下定决心的刚毅面孔上,炯炯有神的双眼正回望著自己。

    不光是因为对方是个杀人魔。就连原本无所适从的「不尽人意之事」,自己也找到了某种答案。虽然解答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说来有些丢人,但自己仍能自信满满地说,这个答案的确贯彻了自身信念。

    一切的开端,还是来自于早先便对自己提出忠告的玛蒂娜.罗塞里尼。

    那时候,从维多克口中得知一切事情经过后,慧太郎几乎被自身的无力感击溃。而待在身旁的她,还是一如既往,冷不防地开口问了自己一句话。

    宛如无孔不入的微风一样,语气随意而淡然──

    ──欸?到头来,你不过就是另一个死神吗?

    ○

    「……你说什么?」

    旅馆的四楼,在维多克才刚订下的套房里,听见坐在身旁的玛蒂娜突如其来的发言,原本茫然失措坐在椅子上的慧太郎,不禁皱起眉头。

    此时维多克为了向阿尔诺打听前因后果,和他一起待在隔壁的房间里。

    而对于亨丽遭到绑架而备感自责,希望能找机会帮忙尽点力的蔻依,决定暂时与阿尔诺一起行动,同时也是为了让他能安心一些,便陪同对方一起接受询问。

    其余的警官,一部分在旅馆各处进行警戒,一部分则是为了不让罗格朗和阿尔诺碰面,便找了另一处房间监视他。所以在这间被夕阳染红的套房里,只剩下慧太郎和玛蒂娜两个人。这时候,她却说出了这番耐人寻味的话。

    「你说我是,另一个班瓦……?」

    『精确而言,我是在问「你和他该不会是同一种人吧」?』

    改用拉丁语继续补充的这段话,让慧太郎一下子无言以对。不只是失礼,甚是堪称无礼的问话,让他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怒意。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将平等尊重人命奉为自身武士之道的自己,居然会与杀人魔相提并论。

    自己有手刃人命的经验。他承认这一点,并不会逃避自己犯下杀人罪行的事实。

    可是再怎么说,他实在无法容忍,自己被拿来和那个班瓦相提并论。

    『你、你别开玩笑了!为什么非得拿我和那个男人比较?』

    『是吗?可是就我看来,现在的你,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哪里像了!你没听见蔻依说的话吗!他以「拯救」无辜民众为名,光凭这种像是歪理的一己之见,已经对十七个人……不,他搞不好杀了更多人耶!你居然拿那种卑劣的男人和──』

    『你之所以坚持自己和他「不同」,完全只是因为行动造成的结果不一样罢了。』

    玛蒂娜的表情平静无波,只是以黑珍珠般的冷澈双眼望著慧太郎,望著这个甚至忘记对方只是个弱女子,却因为情绪激动而失控怒吼的慧太郎。

    『你选择保护人命,死神选择夺去人命。但是你们的动机都是为了「救人」,根源上是相似、相通的。即使如此,如果你们两个真的「有何不同」的话,那不就是你们各自怀抱的想法等等,在这样的地方有所差异吗?』

    玛蒂娜这时候略为停顿一下,似乎微微沉思了一下后,缓缓摇头道:

    『不,不对。至少对周围的人来说,「那方面」才是最重要的。』

    『……玛蒂娜,你到底想说什么?』

    慧太郎语调低沉地问道。因为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意义不明。

    然而,她的下一个问题,却变得相当直接:

    『你究竟是想要拯救雅尼克.阿尔诺这个人?还是说,你和死神一样,只是想要拯救自己而已?』

    『这……!』

    喉咙像是被掐住一样,无法出声。虽然对方采用问句的形式,实际上却是在严厉批判,那些郁结于慧太郎胸中的烦恼,只不过是他自己钻牛角尖的误解而已。

    看著慧太郎宛如中了定身法一样,玛蒂娜不等他回神,又继续往下说:

    『我并不是在劝你行善不求回报。从救人这项行为中找寻意义,虽然有些扭曲,但并不是一件错事。但是,「就算是个已失去获救可能的人,是否还要试著拯救对方?」这才是你现在迷惘的问题,不是吗?』

    『…………嗯。』

    『在这种任谁都看得出已经「无法挽救」,只能迎向不幸结局的状况下,还能不能为当事人做些什么呢?这才是你疑惑的地方吧?』

    玛蒂娜不厌其烦地又重新解释一遍,而慧太郎听完之后,都会重重点头。

    因为已经明白了她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所以才要以这种反应向她表达,自己的确了解她话中真正的含意。

    『平心而论,我认为死神所说的想法,也是其中一种正确答案。不但意外变成〈裸虫〉,还被夺去寿命,甚至到了死后,还会为身边的亲友带来灾祸,既然如此,不如在演变到那种地步之前,就先选择轻松一点的方式结束──只有那些还能梦想明天的人,才会傲慢地批评这是一种「逃避」。如果觉得难熬,逃走也无妨呀,毕竟那是自己的生命。』

    轻易地死去。在苦难来临前选择终结。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心怀慈悲的「救赎」。

    慧太郎实在很难接受这种逻辑。他还是觉得其中一定有错,但究竟错在哪里,现在的自己无法透过言语来描述。这实在让人心焦。

    但是,慧太郎已经察觉到了,玛蒂娜想要陈述的论点并不是那个。

    『可是,无论是我刚才的想法、死神扭曲的逻辑,或是你的信念,事实上,对雅尼克.阿尔诺而言,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是啊。』

    没错。她说得没错。这才是最需要重视的地方啊。

    『无论是谁,秉持著何种正义,如果无视于当事人的想法一意孤行,那只能叫做「自以为是」而已。所以──我再问你一次,慧太郎。你是另一个死神吗?只是单纯想要拯救自己「而已」吗?因为现实太过残酷无情,为了逃离那种痛苦,才想找出另一条道路吗?』

    如果不是这样──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还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呢?』

    『────』

    慧太郎猛然起身。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逗留了。

    他从未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如此失望。竟然连自己为何挥剑的最根本动机都忘记了,还说什么「尊重每一条人命才是我的武士道」?

    与约瑟夫的那一战。那个唯有斩杀才得以阻止的男人。可是,眼下〈裸虫〉的惨况依旧没有改变。差点被卖到海外的尚,还有其他的小孩子。无情的社会。遥不可及的「总有一天」──

    仅仅一个月。仅仅过了一个月,自己就差点错失了和亨丽一起努力的理想。眼见世界毫无改变,连自己也因此迷失,遗忘了最为重要的事情。

    乐园。

    未曾涉足的荒野尽头。理想中遥远的目的地。

    为了实现梦想,慧太郎已下定决心,要择善固执。所以才发誓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有人伸出援手,有人接受援助,两者携手共度,他相信这样的世界,才是幸福荒园的所在。

    可是,自己居然迷失于正义之名,想要将利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人……差点又要犯下相同的错误了。就算透过那种「救法」能够得到某种成果,可是暗地里肯定有人会因此牺牲。自己明明已经学过这样的教训了。

    「玛蒂娜。」

    「什么事?」

    「谢谢你。多亏有你,才让我清醒过来。」

    说完这句话,正要走出房间时,背后响起玛蒂娜的轻声细语。

    「……没什么。只是代替不在场的人说话而已。」

    她指的是谁,自然不用再问了。慧太郎嘴角轻轻上扬。

    自己要见的下一个目标,当然就是待在隔壁的阿尔诺。

    打开房门进入室内后,才看见那并不算宽广的寝室里,阿尔诺就坐在床上,蔻依则是站在他身旁,维多克皱著眉头伫立在墙边。

    见到慧太郎走进来,阿尔诺毫无反应,蔻依与维多克则是分别开口:

    「慧……?怎么了?」「喂,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但是慧太郎伸手示意,制止了两人,接著对维多克点头致意。

    「不好意思,维多克先生。你们大概才谈到一半吧,可以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

    「?喔、喔喔,那倒是无所谓啦……可是那个老兄,几乎不肯开口说话喔!虽然那也无可厚非,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果然不出所料。毕竟自知死期已经不远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话虽如此,慧太郎还是站在阿尔诺面前。一想到待会儿要和他说的那些话,双腿就不禁开始打颤。想要强忍内心动摇,不让对方看出来,实在非常困难。

    单从这一点来看,自己或许是个远比班瓦更加残酷的男人。就为了自己的良知,将已然注定的悲剧又重新挖开来检视。而若是按照死神的主张,让阿尔诺尽速赴死,也许能让他走得轻松一点吧。慧太郎心中不断涌出这种不安的想法,质疑正当与否的声音不停在脑中回荡。

    但是这些其实全都只是准备将想法强加于他人的自己,心中软弱的表现罢了。

    必须确认清楚。无论如何,都要确认阿尔诺本人的想法。所以──

    「阿尔诺先生,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办?」

    「……!」

    听到这番话后,阿尔诺反应相当激烈。原本不愿面对自身变化,甚至到了屋里都不肯拿下床单的他,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也能感觉到身后的蔻依与维多克似乎相当吃惊的样子。

    随即,阿尔诺透过疲惫的声音,轻声呢喃:

    「你也……」

    「?」

    「你也和那个男人说同样的话。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决定得了?我明明已经没有『接下来』了,还能怎么办……」

    「不对,还剩下一些时间。」

    唔!藏在床单底下,始终垂下的头颅抬了起来。慧太郎泰然自若地往下说:

    「虽然可能只是一点点的时间。」

    「你、你想……」

    这时阿尔诺停了一下。但很明显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正缓缓升高。

    「你想要我在这剩下一点点的时间里干什么!还能完成什么事情?根本不可能吧!不过就剩下几天而已耶!就算想让我恢复成能看的样子,也办不到啊!」

    「只要是成了〈裸虫〉之后遇上的困难,我都会替你解决。不对,应该是说,我会在任何方面都按照你的意愿,尽全力帮忙……但是『能够做什么』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我想,大概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

    这是多么过分的说话方式啊。就连自己也这么觉得。问得过于直接,又强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并不是一种明智的沟通方式。可是,如果改用蔻依和自己说过的,班瓦所采用的那种做法,引导阿尔诺说出「慧太郎想要的答案」,那么之后一定会演变成每个人都留下遗憾的结果。所以他想要问出阿尔诺心中真正的愿望。

    「只剩……只剩下几天而已!」

    「是只剩下一点点时间,或是一段珍贵无比的时间,这全都要看你怎么想。」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死!我很快就会死了啊!」

    「所以接下来,你想静静等待死亡,还是藉由班瓦的手死去,或是挣扎到最后一刻呢?」

    「这三者有什么差别?还不是都要受折磨!」

    「是的。可是,你能够自己选择,要接受什么样的折磨。」

    「这种……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出选择啊!」

    阿尔诺揪住慧太郎,流著眼泪控诉。待在身后的蔻依和维多克忍不住要走上前来,但慧太郎却头也不回地伸手制止他们。

    他一动也不动,直直注视著抓住自己领口的阿尔诺。

    「就算这样,还是请你做出选择吧。」

    「!」

    「我只希望你不要……不要什么也不选,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消极等待终结的到来。不要把你最重要的抉择,交给时间、交给死神,或是交给其他东西来做决定。只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个任性的要求就好。」

    每说出一个字,胸中就越是烦闷。小腹也像是被好几支铁锤砸中一样,痛苦、悲伤与无力感,几乎让自己无法呼吸。要是真的能救回阿尔诺就好了。要是碰巧发生奇迹,颠覆死亡的命运,那么自己也能跟著得救,一切圆满落幕,世界该有多么幸福呢。慧太郎心中忍不住涌起这种怠惰懦弱的戏言。

    可是,如今站在比任何人都更为痛苦的阿尔诺面前,慧太郎绝对不能露出半分动摇。咬紧牙关也要继续忍耐,不让心底的感情涌出来。

    没过多久,阿尔诺的手不再用力。接下来,他从喉中挤出的声音,就像多年未曾说话的老人一样,十分乾枯萎靡。

    「我太太……」

    「是。」

    「我想跟太太……道歉。」

    他说出来了。放开了抓住慧太郎领口的手,宛如忏悔般诉说著。

    「只要一句话,就够了。我想见见太太,为了害她过得那么辛苦……为了仅仅一次失败就自暴自弃,还迁怒在她身上的事情……想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那就是,你的愿望吗?」

    「……嗯。只是用这个模样去见她,或许会被她当成怪物鄙视吧。」

    从盖在头上的布料底下,听见他放松地「呵」了一声,大概是阿尔诺轻轻笑了一下吧。

    「本来,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去见她。在她离家以后,我就深深反省过自己的行为……但是我却没办法自己从绝境中爬上来,反而听信可疑的家伙所说的话。我本来以为,要是自己学会魔法,就能靠这个力量拯救和我一样受苦的人,这样我就能抬头挺胸去接太太回家了……哈哈,我真是愚蠢啊。」

    拯救。还是拯救。多少人随之起舞。

    想要拯救他人,也想要拯救自己。这单纯的愿望却等不到实现的一天。

    这无可奈何又不尽人意的世界。这充满各种不幸的时代。

    但是,直到「总有一天」到来为止,自己一定要与各种不合情理的现实奋战下去。

    「……阿尔诺先生,我没有能力拯救你。」

    慧太郎握紧拳头。想要开口承认这个事实,需要更多更多的勇气。

    「不只是班瓦,就连梵蒂冈的圣骑士同样如此断言,因此,读过魔书的人,的确是无法避免死亡的命运。非常遗憾,我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嗯。说得……也是呢。」

    「即使如此──」

    「?」

    「即使如此,你还愿意让这么无力的我,帮助你吗?」

    自相矛盾的一番话。阿尔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但在短暂的空档后,又重新抬起垂下的手臂,巍巍颤颤地伸出他的手。

    慧太郎握住那只手。那只充满昆虫特徵,大多数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异形之手。

    「请让我……和太太再见一面。」

    他结结巴巴,哽咽地中断了好几次,却说得非常明白:

    「请保护我不被死神杀死、请保护我不被梵蒂冈带走。只要让我跟太太说一句道歉就好。不管有多苦,我都愿意忍耐。所以拜托你『救救我』,救救这个已经没救的……」

    有一道热力从对方掌中传递过来。

    那是不久的将来注定会失去的,他的生存证明。慧太郎将它深深铭刻在全身每个角落。

    望著即使知道无法得救,还是愿意相信「救赎」的他,慧太郎以祖国的礼仪,向对方深深鞠躬。就算被身后的蔻依听见也无所谓,他朗声说出自己的本名:

    「敬悉您所托之事。不才秋津慧太郎,愿尽棉薄之力为您效劳。」

    可以感觉到,自己心中游移不定的剑尖,终于瞄准了确定的方向。

    接著──

    ○

    接著,蔻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想问:到底是为什么呢?

    回忆不久之前,慧与阿尔诺的那番谈话,蔻依站在个人寝室的镜子前,数度涌起同样的疑问。自从回到学园以后,这件事一直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她能如此毅然决然呢?

    为什么能对阿尔诺直言不讳到那种地步,怎么能够如此正直?

    蔻依觉得自己办不到。她绝对无法做出那样的行为。如果换成是她,处在同样的状况下,肯定只会同情阿尔诺,对他说些「不要放弃,一定还有希望。一定还有机会挽救。」这种无用的安慰吧。就为了让自己也好过一点,只是一味地说著好听的谎话。

    明明这么讨厌〈虫〉和〈裸虫〉。明明怀著近乎于无端怨恨的感情。

    明明是个背叛昔日同志,卑鄙的「屠虫」后裔。

    极度不纯净。自己不像外人所评价的那么正直,也没办法像慧那样贯彻自己的信念。对于深藏在内心的瑕疵,自己总是视而不见,讳莫如深。

    「……慧。」

    一直以来,蔻依总是认为自己和她十分相似。

    顽固、笨拙,加上别扭的性格,因为只有剑术算是可取之处,所以一旦遇上无法靠剑术解决的状况,就会变得手足无措──这就是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而她也自以为秋津慧一定也是同一种人。所以打从刚认识对方,就萌生一股强烈的同族意识,莫名地受到她吸引。

    但是,不一样。她的坚强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令人呼吸凝滞的高洁作风,实在太过纯净,甚至令人畏惧。

    看著在那间寝室中与阿尔诺交谈的慧,虽然有部分原因来自于蔻依当时只见到她的背影,但却让她产生一种错觉,感觉慧是不是就要一路前进,消失在远方某处了。这让蔻依有些害怕。

    让人莫名有种感觉,她所走的道路,似乎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或许应该要有个人拉住她才行呢。」

    蔻依并不算正直,大概无法像秋津慧那般正直。今天她深刻体认到这件事。

    但即使无法如她那样正直,自己心中还是有个必须坚持的底限。就像亨丽埃塔说的一样,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自尊,但长年下来也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了。

    「盯紧擅离队伍的学生,果然还是身为级长的我,应尽的职责呢。」

    此外,找到迷路的同学,把人安全带回来,自然也是级长的职责。

    当然,丢了多少面子就要加倍奉还回去。这大概也是蔻依天生的骨气吧。

    「──好。」

    没过多久,蔻依用力点了个头,背起收纳爱剑的箱子走出房间。

    时钟的指针来到快到晚上八点的位置,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是她第一次无故夜间外出,犯忌的行为让心情有些雀跃。由于离熄灯时间还早,要躲开走廊上的学生和舍监的监视,从一楼窗户逃脱到屋外,费了好一番功夫。

    就这样,她离开了学生宿舍,翻过环绕学园的高耸围墙,继续走了一小段路后,马上就看见一台蒸汽卡车停在夜色下的街道。车斗上放著一个被防尘布盖住的巨大货物。不过,大致上猜得出是什么。

    而原本在卡车前方交谈的两个人,发现自己的身影后,显得有些吃惊。

    看到不该在集合地点出现的自己像这样现身,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但是其中一方──慧好像多少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只是眯起眼睛瞪著自己。仍旧和白天一样穿著男装,现在改将黑色长发绑在脑后的她,简直就像真正的男士一样,让自己有些心跳加速。而脸上严肃的神情,也让她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

    搞不好会被骂呢,蔻依心想。因为在旅馆的时候,慧和维多克刻意遣散其他人,私底下进行的谈话,被她很不光彩地偷听到了,所以才会擅自跑来这里。就算被怪罪也无可厚非。

    不过呢,无论是该称为藉口还是参战的理由,总之她已经准备好说服对方的手段了。

    因此,当对方轻启薄唇准备说话的瞬间,她也跟著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反击。

    「蔻依,你到底打算──」

    「当然是和你们两位一起行动,从死神的手里把亨丽埃塔抢回来喽。」

    只见慧张著嘴巴却无话可说。但是她似乎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再次开口:

    「不行,你──」

    「实力不足?白天的时候,不是我在那座十字路口帮你解围的吗?」

    慧张著嘴巴再次无话可说。看来她这次真的没办法马上回话反击呢。

    噗!蔻依不禁轻轻笑了出来。总觉得实在很好笑。

    因为,刚才自己还担心她会「一去不回」,但是现在又看见了平常的秋津慧。

    ○

    这下伤脑筋了,这是慧太郎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虽然自己也曾猜想蔻依会不会偷偷跑来,但没想到对方不但不觉得理亏,竟然还从正面驳倒了自己。虽说那时只是被意料之外的攻击打个措手不及,但自己的确是败给了班瓦一次。听到对方提出这件事,自己确实难以辩驳。

    此时,一旁却冷不防响起似乎相当痛快的笑声。原来是准备一起去营救亨丽埃塔,兼任蒸汽卡车司机的维多克。

    「这位小妹妹真是有够强悍啊。喂,这次可是你输了啊!」

    「维、维多克先生!」

    「你还是死心吧。看表情就知道了,这位小妹妹绝对不会妥协。」

    正如维多克所说,蔻依的表情蕴含凛冽的霸气。在亨丽被绑走后,她一度方寸大乱,之后也意志消沉了一阵子。但是在听到慧太郎与阿尔诺的交谈后,就像是扫除了心中的某种阴霾一样,马上又取回了双眼的神采。

    此外她似乎也做好了万全的战斗准备,伫立在夜晚街道上的她,看起来相当有威严。

    原本猜想她会穿著形似马术服的那套衣服出现,结果却是换成了一套看起来相当牢靠,类似于男装外套的长襬服装,上头还在身体各部位装备了轻铠甲。背上当然也背著装有武器的长方形箱子,可说是全副武装。

    我绝不会留下,拚著一口气也要跟著去──不用言语说明,从气势上就能了解她的意思。

    「但是蔻依,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能保证性命安全……」

    「那么换我问你,现在你们人手真的充足吗?」

    又遭到一次反击。有种被打到痛处的感觉。

    「属于警方的人,几乎都无法参与行动了吧?」

    「……是啊,不好意思喽。大概是被梵蒂冈的混帐发现了,上头开始施压,管制也变森严了。『做好辞职的心理准备,来帮我一把!』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啊。还能自由行动的人,全都派去护卫阿尔诺先生了,现在他们藏身在伊苏的某个地方。」

    如此回答的维多克,之所以像这样以个人身分前来助阵,大概和蔻依一样,对于亨丽遭到绑架的事情,觉得自己多少需要负上一些责任吧。

    「冒昧再多问一句,到时〈圣乔治之剑〉出现的可能性也很高吧?」

    「……很有可能。」

    慧太郎无奈地点头。在旅馆的房间里,维多克曾经说过,当初死神在告知地点时,小巷里的那些警官也都听见了,虽然很不愿意怀疑他们,但也不得不考量,可能有人会迫于警务总监的压力而坦白。倘若真是如此,那么瓦雷里欧他们铁定会现身。

    「算了,〈圣乔治之剑〉无端介入的话,对我们来说也不全是坏事。」

    「你的意思是,因为死神所提出的交易,已经破局了吗?」

    「破局啊,应该是说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了。毕竟其中一半的赎金,早就不在我们手上了。」

    维多克说的没错。魔书已经交给瓦雷里欧他们了,现在还能拿回来的机率,大概和天文学上的数字一样低。而且,将阿尔诺交给班瓦这种事情,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了。既然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做,已经很明白了。

    「……不透过交换人质,而是我们自行抢回亨丽。〈圣乔治之剑〉应该会和班瓦形成混战吧,我们就趁乱行动。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就靠你们两个人吗?」

    不小心又绕回原点了,慧太郎不禁面露无奈。维多克再次粗声大笑起来。

    「……欸,蔻依,你真的不打算改变心意吗?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你很啰嗦耶,慧。」

    她断然拒绝,难得听到她语气这么强硬。

    「从白天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明明不把自己受伤当一回事,却强烈地不愿意看到别人受伤。姑且不论那些没有能力战斗的人,我身为一名骑士,对你来说也算是『自己人』才对。对我说出『和我一起承受伤害好吗?』这句话有那么困难吗?」

    「我、我怎么能那么轻松地说出那种话──」

    「因为你很自我中心呢。」

    慧太郎语气快要激动起来的时候,突然有第三者插话进来。

    听到这种随性的说话方式,马上就猜得出这名新的闯入者是谁了。正因为猜出对方身分,才更让慧太郎吃惊。他转头望向背后,身穿黑色洋装,宛如与黑夜同化的玛蒂娜,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那里。

    「玛蒂娜?怎么连你也来了!」

    慧太郎忍不住用了近乎责难的问话方式。而身上还配戴了一些奇妙装饰品的玛蒂娜,像打嗑睡般点了一下脑袋说:

    「嗯。我很担心亨丽埃塔,担心到都吃不下饭了。」

    「呃,那个……请问一下,在你右手堆得跟小山一样的东西是?」

    「马卡龙。」

    那堆肯定是从宿舍食堂顺手牵羊来的甜点,在玛蒂娜回答的同时,一个一个消失在她口中。刚刚才跟另一个解释过而已,这可不是闹著玩的啊!

    「我也是当事人之一喔。就算跟著一起去也很合理吧?」

    「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等一下真的会很危险!」

    「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我有自信。」

    「……请问你的根据是?」

    你说呢?玛蒂娜若无其事地歪歪头。装傻的功力可谓登堂入室了。

    虽然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但还是想说,她真是个教人捉摸不定的少女啊。慧太郎如此深思。

    讨厌无谓的冗事,讨厌与人交流,奉行秘密主义。可是却对小孩子很温柔,看见残酷的暴行,会露出实际上在生气的笑容,有时候甚至还会替自己提点解惑,不仅如此,她也为了救助朋友挺身而出。

    捉摸不定,或者该说是纯粹地不可思议吧。在慧太郎眼中,她就像是一块矛盾的集合体。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她模棱两可,大概是因为她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吧。

    『──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有我的用意,不会为了浪费时间而来。』

    大概是看见自己脸上的疑问吧,玛蒂娜从身边走过时,用拉丁语小声地这么说。接著就自行坐上蒸汽卡车的副驾驶座了。很明显就是不愿意听从劝告的意思。之后,和自己面对面站著的蔻依也开口了:

    「她大概比我们想像中更担心亨丽埃塔呢。」

    「……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怀疑。虽然她表面上冷淡,实际上却是相当重感情的人。」

    要是被她本人听见,大概会很用力地否定吧。白天在旅馆前得知亨丽陷入险境时,玛蒂娜看起来也相当焦急的样子。那应该不是在演戏。

    不过,玛蒂娜也是个消息莫名灵通的人物。不管是梵蒂冈四处奔走、亟欲消灭的魔书所隐藏的秘密,以及和此事有关的死神等等诸多内情,全都知之甚详。总觉得她此时加入行动,应该不只是为了亨丽的缘故,而是还隐藏著其他动机。

    然而她关怀过尚,也曾提点自己。所以慧太郎希望尽可能地相信她。

    「……蔻依你也是一样,因为担心亨丽的缘故吗?」

    「是啊。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像是级长对于同学的责任感,或自己拋下亨丽埃塔逃走,觉得心中有愧等等,有太多太多理由了。」

    不过──她说了这两个字,停顿一下后又说:

    「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们吵架还没吵完……吧。」

    「?吵架?」

    因为听不太懂,让他皱了皱眉头。这时蔻依又「噗!」地轻笑一声。

    「是啊,那可是空前绝后的大吵呢。她光顾著自己讲,又擅自下结论,可是我都还没来得及反驳,她就消失了。慧,你不觉得她这样有点狡猾吗?」

    「这、这个,我还是听不太懂……」

    「所以呢……」

    蔻依加强语气。她将手放在丰腴的胸部中央,像是要慎重声明一样说:

    「所以呢,我也有很多想说的话,要一次向她说个够。为了让我们两个从未开始的关系,在相隔一年后终于能够有所进展。」

    看著她豁然开朗,又十分坚强的笑容,慧太郎的心中也一下子就理解了。

    维多克是对的。她肯定不会妥协。事实上,也没剩多少时间了。慧太郎自己也应该有所觉悟,让重要的朋友,伴随自己上战场的觉悟。

    「──我明白了,蔻依。也请你陪我一起受伤吧。」

    「是。我以前也是个野丫头呢,受点伤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吧。」

    蔻依快活地回答后,走向蒸汽卡车。走到一半又转头望了过来。

    「还有,坐车过去的时候,有些事情我想告诉慧。此外,也想问你一些问题。」

    「有事情要跟我说?」

    「是啊。关于前者,虽然需要一点勇气来坦白,不过,关于罗休杰克朗家的种种过往,以及我心中充满欺瞒的骑士道,我都希望能够让你了解。」

    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慧太郎还是跟在她身后,登上了车斗。而维多克早就坐在驾驶座上,此时也著手发动引擎。

    「那么,你想问我什么呢?」

    「喔,这部分比较简单。从刚才开始呀,慧就一直用『亨利』这个男性名字称呼亨丽埃塔呢,这是她的小名还是什么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有在旅馆的时候,我记得你向阿尔诺先生说,自己叫『慧太郎』的样子……」

    慧太郎轻轻缩了缩身子。由于最近老是说溜嘴的关系,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会被她追问,但没想到就是现在。要是能够找到理由瞒混过去就好了。

    「好──大家都上车了吗?上车的人就喊个声喔。参加派对迟到的话可就严重啦,各位女士。」

    听著维多克有些恶意的说话方式,慧太郎虽然面露苦笑,却还是跟著蔻依一起大喊一声「有!」。当然,玛蒂娜还是沉默不语。随后,蒸汽卡车拖著庞大的身躯开始前进。

    喷出如夜雾般的蒸汽,在街道上全力奔驰的卡车上头,慧太郎将手掌放在插于腰际的爱刀──无垢娘矩安的柄头上,可以感受到里头寄宿著某种极为沉重的东西。

    今晚,自己又要开杀戒了。

    能够讨价还价的瓦雷里欧他们暂且不提。但是面对班瓦,恐怕自己若不放下不杀的信念,是无法阻止这个人的。为了救出亨丽,为了完成和阿尔诺的约定,自己又要再度犯下暴力的罪行。那怕只有一瞬间,他也不愿忘记这其中代表的意义。

    他闭著双眼稍稍深呼吸。再以任何人都听不见的音量,轻轻说出下定决心的话语:

    「──一起奋战吧,矩安。为了总有一天能够将你放下。」

    睁开双眼后,映入眼帘的是满天星斗,和即将充满血腥味的夜晚,实在不搭调。

    ○

    「……仿制品?预言中的……骑士?」

    在冯坦奈尔堡的一间昏暗房间中,听到坐在墙边的班瓦所说出的话,亨丽让脑袋高速运转起来。经过脑力激荡后,她第一个想到的疑点,就是这个──

    「我一直觉得你胸前的〈虫天之瞳〉,颜色好像过于苍白耶,那该不会是拿合成树脂还是什么材料,把昆虫尸骸封进去的人工琥珀吧?」

    「真聪明。没错,就和你说的一样。」

    班瓦再次拉开胸前衣物,让亨丽能够看见那个东西。

    「包在里面的虫,也不是『起源虫』。虽然它原先的确是作为魔法的触媒之用,长时间浸润在诅咒之中,但是和真品比较起来,无论是历史或咒力浓度,都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梵蒂冈要做这种东西……?」

    「我刚才说过了。就是为了重现预言中的四名骑士。」

    亨丽陷入沉默,又因为想到只有自己站著好像很奇怪,就在刚才拿来当床用的祭坛上坐了下来。自己的下一个问题,用字遣词必须谨慎一点才行。

    「我问你喔,刚才说的四名骑士,是不是跟〈烈日幻雾〉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她曾经听慧太郎说过。那个约瑟夫在丧命前,曾经称呼他为「不应存在的达太安」。而提到这个名字,法国人第一个会想到的,就是某部文学作品。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灵感是不是来自于大仲马所写的小说。但是他们是代代相传,负责管理〈烈日幻雾〉的三名实质领导者。据说近年来在组织内都以〈三虫客〉来称呼他们。」

    〈三虫客〉──身为〈烈日幻雾〉的领导者,对于今后仍有可能与他们扯上关系的慧太郎和自己来说,恐怕会成为最大的敌人。

    亨丽轻轻复诵著这个名称,随即却慌慌张张地开口:

    「等一下!你说『近年来』是怎么回事?难道以前还有别的称呼吗?可是〈烈日幻雾〉是最近才出现的组织吧?」

    「单论他们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间,的确是这样。但是根据梵蒂冈那些人的说法,自古以来他们不断改变名号,暗中影响著各个时代。」

    「????」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烈日幻雾〉不就是〈裸虫〉的秘密组织吗?可是所谓的〈裸虫〉,是到了十九世纪才被发现的存在。当然,在此之前还发生过「热沃当之兽」的事件,所以〈裸虫〉肯定在十九世纪以前就出现了,但是误差最多不会超过一世纪的时间吧?可是从班瓦的语气听起来,很明显地还要追溯到更为古老的年代。

    「而梵蒂冈从古至今对他们的称呼都一样。〈三虫客〉与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最后一人──『达太安』,那些家伙习惯将这四人合称为『末日四骑士』。」

    「──末日四骑士?」

    感觉上好像一下子变得教人难以置信起来,亨丽忍不住露出极为狐疑的表情。

    「你说的该不会是《启示录》当中的那个吧?在世界终结时出现的那个?难不成,你所说的『预言』就是《启示录》?」

    《启示录》。《新约圣经》收录的最后一部作品,印象中内容当中的确有相当可怕的预言。但是,将书中登场的四骑士名称,冠在现实中的〈烈日幻雾〉三名老大及慧太郎头上,也不过就像〈三虫客〉这个名称一样,都是一种掩人耳目的通称罢了。虽然这很符合十字教一贯的装神弄鬼行径。

    「从阿尔诺先生那里听到关于魔书的事情时,我曾经期待过,里面是不是写了有关〈裸虫〉秘密之类的天大机密……没想到只是引用《启示录》的内容呢。这么说,里面的文章果然都是乱写的喽?」

    「你不相信?」

    「当然喽。把〈裸虫〉和《启示录》扯在一起实在是──」

    「可是,梵蒂冈相信。至少他们认真到想亲手创造出末日四骑士的程度。在这里的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执著于《启示录》啊。」

    听到这席话,她也一时说不出话了。班瓦叹了口气后接著说:

    「我原先是梵蒂冈的修士。但是有一天,教廷以『有项重要工作要办』为由,召我前去。结果去了之后,却被囚禁起来沦为一个实验对象。在教廷的秘密设施当中,可以看到许多像我一样,运气不好被选中的信徒和神职人员,最重要的是,还有大量的魔书。」

    「魔书?」

    「是啊。那些原本就是为了能尽快得到用来实验的〈裸虫〉才制造出来的。既然小白鼠不够用,那就乾脆自己生产。」

    班瓦面色凝重。在这个时代,每个国家私底下都有关于〈虫〉的研究设施。所以她也猜得到梵蒂冈也不例外,可是没想到竟然残忍到这种地步。

    「……你也是经由魔书变成〈裸虫〉吗?那你为什么还活著?」

    「我也曾经一度在生死之间徘徊。但是我却奇迹似的复活了。虽然数量非常稀少,但在其他像我这样,和这个不完全的〈虫天之瞳〉相配的人之中,也有少数存活较久的案例。所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亨丽思考了一下,觉得班瓦的说法也有道理。虽然现在仍然无法断定〈虫天之瞳〉的功效,但是在见识过慧太郎那种异常的恢复能力后,似乎也不无可能。

    「我明白了。那么重点就在于文章的韵律,对不对?」

    魔法的根源是血。但是也有例外。〈裸虫〉即是如此,〈虫天之瞳〉也是如此。

    慧太郎得到〈虫天之瞳〉之后,不时展现魔法性质的力量。像这种能够代替施术者血液发挥功效的咒物,虽然极其稀少,但的确存在于这个世上。这些连平常人也能发动功效的超强力道具,大多不是出自于人工,而是从自然界生成的物品。

    「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音韵和节奏本身能够寄宿魔力。而且若是『只要阅读过魔书,任何人都会化为〈裸虫〉』,不就代表著并不需要特地咏唱出来,只要在脑中浏览过就行了?那种机制也太过离谱了。」

    「并不是这样的。魔书上面记载的是『原始之诗』,这才是能够唤醒沉眠于人类体内的『黄泉虫』眷属的关键因素。而为了让这些内容在缺少『咏唱者』的状况下,依然能发挥作用,在经过长年的分析后,才制造出复制品。或许是复制品引发的觉醒不够完全,因此对当事人的肉体带来太多的负担吧。」

    原始之诗?黄泉虫?眷属?沉眠于人类体内?咏唱者?

    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而且大半都是意义不明的──情报,只会让人脑筋一团混乱。

    「等、等一下!可以照顺序一个一个说吗?首先,从那个魔书是什么东西的复制品开始……既然有誊本,那就应该有正本吧?那个到底是什么?」

    「说它是誊本,也不算是完全誊写下来的。虽然我没有看过原版,但就像你所说的,文章本身并没有什么启发性的内容。而你所关心的音韵也一样,毕竟那是在连乐谱和音符都尚未诞生的年代,创作出来的作品──」

    「所以我才在问嘛!你讲的原版是什么?从结论先说啦,结论!」

    听见她不耐烦地催促,班瓦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即,他说了出来。以一种特别庄重的语调──

    「──圣经。」

    「…?圣……咦?」

    「是圣经未公开的部分。那就是魔书的原版。」

    在这瞬间,亨丽似乎能清楚听见空气冻结的声音。

    这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班瓦静静等待对方的反应,亨丽光是咀嚼、品味、反刍这些话的意义,就快忙不过来了。脑袋已经陷入饱和状态。

    圣经?未公开的部分?过去的确有段时期,教会禁止民众自由阅览圣经。但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向大众公开了才对啊。

    可是,却还有未曾公开的部分存在?而且,那还是魔书的原典?

    「你、你先等……先等一下喔。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这样你总算明白了吧?为何梵蒂冈对于四骑士的出现,会深信到接近病态的原因。」

    亨丽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而班瓦看到她欲言又止,误以为是要自己继续说:

    「关系到人类与〈虫〉起源的原始之诗,以及数节包含好几个预言的神谕,就补充在《启示录》的最后面,这件事也让那些家伙确信,末日将会成为现实。」

    从班瓦的说法可以推测,那个未公开的部分,看来应该与《启示录》有关的样子。但是,这些琐碎的小事并不是重点。

    亨丽从祭坛上猛然站了起来。她要让对方见识到立志成为生物学者的人所具备的风骨。

    「……别开玩笑了!那些狂信者不只是把圣经的一部分和现实混为一谈,还认为那么古老的书里面,居然记载著能够将人〈裸虫〉化的技术?这么可笑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无论是〈虫〉或〈裸虫〉,都是到了近代才发现的生物耶!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不就……!」

    一路发展至今,关于〈虫〉的研究,就要从根本上被动摇了。

    不能认同。绝对无法认同,这种莫名其妙的瞎扯。

    「但这是事实。实际上梵蒂冈在经过研究之后,成功解读了原始之诗的部分内容,而虽然不算完善,却也成功重现了,以人为方式唤醒黄泉虫眷属的古代秘仪。恐怕当今世上,也唯有梵蒂冈能够做到这种壮举。我认为,这就是最确切的证明。」

    班瓦煞有其事地说著,同时从地板上站起来,缓缓朝亨丽走去。她心中涌起一股危机感,一边向后退,嘴里却不忘继续质疑:

    「那、那你所说的黄泉虫,又是什么!」

    「黄泉虫就是黄泉虫。梵蒂冈也将其称为冥府之王哈帝斯。类似的内容,在世界各地的神话或传承中可说不胜枚举。就连最近才开放国门的东方岛国,据说他们的古代文献中也记载著『常世虫』这样的存在。那就是一切生物的根源。」

    又是一段意义不明的解释。一切生物的根源?那到底要追溯到哪个时代去啊?

    「那、那你所说的眷属又是什么?那应该就是人类变化成〈裸虫〉的原因吧!」

    「……你到现在还不懂吗?」

    班瓦似乎有些无奈地叹气。但是马上就替她揭开解答:

    「就是世人误以为是寄生虫的,那个叫做奇美拉的〈虫〉。」

    他非常乾脆地如实以告。

    这次真的不是夸饰法,亨丽的思考确实化为一片空白。

    无法理解。真的完完全全无法理解。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班瓦又失去理智了,但是他看著自己的那双眼睛,却是那么地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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