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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chapter 3:Absolute destruction)

    星期三是晴天。

    校园还是一片湿,到处都有积水反射阳光。

    雨下了一天就停了。虽然我对天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但是我也和普通人一样,不希望班上发生问题的那天是阴天,使得气氛更加沉郁。话虽如此,就算昨天是晴天,情况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从这种角度来看,天气实在是十分公平。

    我坐在窗边的座位看着窗外,一面应付现代日文老师的催眠,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玩着左手的自动铅笔。现代日文老师不会叫人起来问问题,所以再怎么不专心也没关系。

    直川浩辅今天没来。

    班上同学都认为直川是因为昨天早上的骚动——由于考试成绩让他心神大乱,还动手揪住大田,闹得大家不愉快,所以不好意思来学校。第一节下课时,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但是我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这种理由缺席——直川的性格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而且今天没来学校,隔天只会更加不好意思。只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道理可循,受到这么多人无声的谴责,再怎么不在意别人的人,可能都会受不了——不过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

    「换句话说,从文章里推测作者的想法,就会发现四比三更接近,所以去掉三,剩下二和四,比较两者之后……」

    上了年纪的老师加上无聊课程,给了我思考的时间。我在心中苦笑,心想只有分析题目跟解说答案,这种课谁来上都行。而且这个老师经常不看标准答案就开始解说,偶尔还会搞错答案,害得同学一脸错愕。我开始胡思乱想——这样的上课方式,不管学生的成绩进步还是退步,都跟老师无关吧?而且现代日文又是最难看出老师教得好不好的科目。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没有那个闲工夫让我胡思乱想。

    今天的计划,是在午休时间巡视二楼的二年级,放学之后再去一楼。

    幸好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星期三都是六堂课,我打算和里绪一起去教室前面假装等硝子,趁着班会时间观察教室状况。这样至少可以确认导师和没有缺席的学生——至于早退之类的突发状况就等明天再处理。这样一来,还没确认的学生也不会太多。的确如同硝子所说,没有必要以她们班为优先,如此频繁地确认。但是我也有我的优先顺序——先从硝子和我开始,确认我们的身边安全无虞之后,我才能够放心。

    而且我也有话要跟舞鹤蜜说。她对我们不算友善,而且我也不太想见到她——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还是非得见她不可。如果情况不对,甚至有必要见她的干姊姊速见殊子。

    不过我也不太想见到她,因为我很怕她。

    「这个时候二要比四来得恰当,所以第三题的答案是二。」

    「——老师,这题的答案是四。」

    教室四处发出「不对吧?」的气息,但是老师完全没发现,也没有人举手纠正老师。一半大概是因为看开,一半大概是出自日本人的天性。不一会儿,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确认答案,但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有点耳背,完全不受影响。

    我继续在这位某种含意的「名师」教导下打混,等待午休时间的到来。

    现在是第二堂课。再过两堂课就去楼顶带里绪下来吧。

    *  *

    正当城岛晶在教室里胡思乱想时——直川浩辅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心中的焦躁让他无法看清四周。

    在昨天遭受屈辱之后,过了一夜。

    一早醒来只觉得不安,因为自己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想到自己未来会受到什么待遇,让他倍感恐惧,也很怨恨逼迫自己的大田敦,在这样的心理煎熬之下,他实在是不想上学。原本打算跷课,但是没有生病却不去学校,在他的心中是种罪大恶极的行为,所以拖了两个小时之后还是决定上学。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个性太过认真。

    他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往二年级的教室前进。

    第二堂课再过五分钟就会下课,趁那个时候进教室好了。大概会受到周围的人注视吧——不过对于大田以外的人,没有必要特别在意。再说那些人对他来说,原本就是不值一顾的垃圾。不管垃圾说些什么,只要不听就行了,没问题的。

    但是——

    万一那些照片已经流传开来……

    他想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把柄落在别人的手上,那种恐惧根本无理可循,让他越显退缩。事实上他从刚才开始,就连自己眼前的景色都看不清楚。甚至从鞋柜走到这里的路上,有没有跟任何人擦身,他也记不得了。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自己的放大照片贴在教室后面,还有看着照片嘲笑他的同学。

    浩辅不断想要甩开那幅幻影——可是脚依然自顾自地沿着楼梯往上爬。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过了二楼。

    「啊……」

    楼梯的终点就在眼前,已经无路可走。

    浩辅的背脊瞬间结冻。这里是前往楼顶的转角——也就是昨天被大田那群人围殴、强拍照片的地方。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而且突然觉得思心想吐,挨揍的肚子也传来阵阵痛楚。

    「呜……恶……」浩辅强忍想吐的感觉,转身向后走去。这种地方一刻也不能久留,得赶快走下楼梯到别的地方——

    楼下隐约传来众人拉开椅子的声响,以及交谈的声音。好像有哪个班下课了。

    ——搞不好有人会上来这里!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其实就算有人来了也没关系,但是浩辅在情急之下,却只能想到不能被人看到、不想在这里见到任何人、得快点逃走才行。

    想逃到别的地方——不是这里,也不是楼下,而是某个不会见到任何人的地方。只要有人看见他,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脑中甚至浮现「搞不好自己的照片已经散布到全校」的念头,所以他才会采取这种行动。

    「咿……啊啊!」

    完全是反射动作。

    不是下楼,而是跑向楼顶。

    浩辅推开铁门,仿佛想要逃离学校冰冷的空气,渴求解放的天空。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厌恶就反手关上门——先是吐出一口气,接着用力呼吸新鲜空气。

    「呼……呼……」背靠着门,任由身体自然滑落。

    他马上就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几乎快要哭出来。

    自己真的有必要逃跑吗?有必要不敢来学校吗?大田有自己的把柄,但是自己也有大田的把柄,所以他们应该是对等关系,应该可以互相牵制。只要自己不主动接触他,就不至于穷途末路。不仅如此,要是处理得当,还可以找老师揭露大田的所作所为,暗中将大田赶出学校。

    他在脑中进行夹杂希望的想像。

    「不行……」不过恐惧还是更胜一筹。

    现在的他草木皆兵,就连毫不相关的脚步声都可以吓到他拔腿逃跑,怎么有办法处理这件事?连想进教室都举步维艰,又怎么可能坦然面对。

    他心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自己该何去何从。

    还能去哪里呢?

    根本已经无处可去了吧?

    心里的某个角落这么想着,自己大概已经完蛋了。

    自己本来应该是傲视那群垃圾的人,可是照这样下去,自己会像家人一样——像在工厂鞠躬哈腰的父亲一样、像只会靠歇斯底里和否定现实来自我满足的母亲一样、像只能露出谄媚笑容弥补自己愚蠢行为的妹妹一样——变成无趣至极的人。不要,我绝对不要。可是现在的自己……

    耳朵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打断浩辅的思考,让他抬起头来。

    不是音乐教室传来的合唱,只有一个人的歌声。歌声里没有伴奏,节奏不明,听起来就像口哨一般,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里。

    我有个梦想——

    虽然是个愚蠢的梦——

    我梦想通晓世界——

    梦想看遍全世界——

    那是一首他不知道的英文歌。

    就算告诉他歌名,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他也不会知道吧?

    只是纤细的旋律以及轻柔的声音实在太美,让着迷的浩辅站起来。

    嘿,看着我——

    嘿,你听得见吗——

    和我一起唱吧——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什么——

    他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好像发烧一样朦朦胧胧。

    又好像是在寻求救赎。

    或者是想逃离这个世界。

    浩辅只是迈步走过去。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知道的无聊歌曲——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重视的无聊小事——

    于是——

    他没有任何根据,只是期望这首歌会是带领他脱离现状的契机。

    他抱着淡淡的期待,想亲眼看见这么美丽的歌声,是出自多么美丽的人之口。

    当他发现正在开心唱歌的人,是靠着楼顶扶手托住下巴的娇小背影时。

    浩辅的思绪就此停止。

    *  *

    钟已经响了,可是还没下课。

    「再三分钟,安静!」所有同学都用无言的抗议回应老师的话。最后一题的答案是三,只是一题单纯的选择题,就连本来不会的人在看到正确答案也会马上想通,不过老师还是继续拐弯抹角的说明。我靠在椅背上,偷偷伸个懒腰。

    上午的课结束一半,过完剩下的一半就是午休时间。

    我对里绪感到有点抱歉,因为今天又害她没时间吃午餐了。这个周末请她吃顿饭好了。里绪没有味觉,因此不会特别想吃什么,但是她有个麻烦的毛病——就是去外面吃东西都会点些昂贵的东西,说这些好像比较好吃。不过麻烦归麻烦,我也拿她没辄。毕竟人家帮了我的忙,这点小事还是忍耐一下。

    可是这样一来,硝子也会叫我带她一起去。带她出去吃饭也很麻烦。大概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不管去哪里都会点一堆布丁——应该说光是布丁就可以吃掉五人份。当一个少女面无表情地对女服务生说「我要这里所有种类的布丁」时,一定会引来周围的异样视线。不用说也知道,当时的我总是恨不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硝子喜欢吃布丁。家中冰箱里一直冰有好几种布丁,上面还特地贴了给我看的字条,上面写着「想吃的时候请找我商量/硝子」。可是每次对她说「你很喜欢布丁」,她就会说自己没有感情,不会喜欢什么东西。那个样子真的让人不禁想笑。

    我试着想像一下,然后露出苦笑。

    操场还是湿的。照这样看来,第五堂的体育课要到体育馆上课了。我们的体育课是晴天踢足球,雨天打篮球,可是两种都很麻烦——

    就在我胡思乱想,无谓地动着脑筋的瞬间。

    偶然看向窗外的动作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咻——」

    突然之间,有个东西像伽利略的铁球般划过我的眼前,比我的大脑处理速度还快。

    那是一道人影。

    整个教室瞬间为之僵硬。

    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人看见,不过那的确是个人。虽然弯着身体、缩起四肢,但是头发、手指、手脚、脸孔、眼睛、看着我的视线,还有身上穿的体育服颜色——体育服?

    老师没有注意这一幕。

    有几个人发出尖叫。

    我连忙站起来。

    「呀啊啊啊!」「什么?怎么了!?」「有、有人……!」「你有看到吗!?」「啊、可是、那个……」「喂、你们在干什么?现在还是上课时间!」「都出事了还上什么课啊,老糊涂!你没有看见吗!」「怎么可以对老师这么说话……」「老师!」

    「有个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好像是人!」

    在听到同学大吵大闹之前,我就一把拉开教室的门冲了出去。好像有人叫住我,可是现在不是理会对方的时候。

    虽然只有一下子,但是绝对没错。一般人或许只能看出「好像是人影」,但是我的动态视力可以看到一切——二年级的体育服、熟悉的娇小身躯,还有向我求救的眼神。

    我拼命奔跑。我当然知道从楼顶掉下去是死路一条——就算挂在一旁的榉树上面,树枝也会划开她的身体、撞断她的骨头,纤细的四肢四分五裂,变成勉强保有原貌的肉块。即使如此……

    我沿着楼梯往上冲。

    到了三楼才发现骚动越演越烈,但是没有人到楼顶察看。这也难怪,看到有人坠楼,第一步总是先确认地上有没有尸体。基本上,人类很喜欢同类的尸体、喜欢这种平常看不到的东西、喜欢非日常。这些人根本不知道非日常的本质,就因为憧憬与好奇产生这种来自本能的兴趣——这种人都应该凄惨死去。

    我打开楼顶的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喂……拜托……」

    不晓得是意外还是蓄意,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比较高。我蹬着楼顶的水泥地,朝着二年三班窗户的正上方跑去。弯过水塔的角落绕到后面,来到楼顶边缘——这里是比较宽阔,稍微看得到街景的地方。在这里……

    一个小个子攀着扶手,双手紧握铁栏杆,面无血色,无力的身体瘫在那里,就算站在这里也看得出来她在发抖。是我那位穿着体育服的朋友。

    「里绪!」

    放声大叫的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只见她吓得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晶、晶……?」

    「没事吧!?还好,要是你真的……」

    「死掉……了。」

    里绪一看见我的脸,眼泪就像决堤一般,从她的大眼睛里夺眶而出。

    「死掉了、里绪死掉了!很恐怖喔!重力很恐怖喔!掉下去了,里绪……里绪掉下去了!」

    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扑进我的怀中——

    「没事了。」我抱着里绪纤细的肩膀,双手绕到她身后抚摸柔软的发丝安慰她:

    「没事的,过一会儿就没事了。里绪在撞到地面之前就回来了吧?所以刚才的恐惧是假的,已经是假的了。没事的,里绪没有消失,里绪就在这里。」

    「呜……呜啊啊啊、啊……」

    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松,里绪开始嚎啕大哭。里绪的眼泪沾湿我的制服,温热的眼角压在我的衬衫上,就像是一把火在燃烧。

    如果可以,最好的做法就是维持这样等到里绪镇定下来,可是现在不能这么做。

    「里绪,等一下会有人上来。有人看到里绪掉下去,可是大家发现下面什么都没有……这样会很麻烦,会引发很多问题。我们得离开这里才行,站得起来吗?」

    「呜……呜呜……不行……唔、不行。脚、使不上力……」

    「好吧。」

    一听到里绪的回答,我就把她抱起来。她吓得倒抽一口气,但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我看了一下周围,楼顶有条通往北校舍的走廊——不行,办公室看得到那里,这下子该怎么办?

    于是我下定决心。

    「闭上眼睛。」

    「……咦?」

    「抱歉,等一下会有点恐怖,不过还是要忍耐,因为有我在。」

    像个小孩的里绪点完头之后便死命紧闭眼睛,咬住嘴唇。

    我走到楼顶的另外一边。扶手外面是一段什么也没有的空白,隔了十二公尺有另一栋建筑。那是美术教室、音乐教室所在的第二教学大楼,但是窗户都在另一边,所以看不见屋顶。

    我抱着里绪,向右转之后助跑——

    「希望没有人看到……!」

    我发挥出一般人没有的能力,抱着里绪跳过十二公尺的距离。

    飞在空中感受虚拟的无重力状态,落地之后双脚的骨头传来强烈的反作用力。

    里绪抱着我的脖子,忍耐想要尖叫的冲动。

    我顺势向前跑去,躲到第二教学大楼楼顶的水塔后面。

    然后一边注意吵个不停的第一教学大楼,一边调整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么里绪也不知道是被谁推下楼的?」

    事件发生过后两小时,现在是午休时间。

    「嗯。对不起,里绪……真没用。」

    垂头丧气的里绪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半闭着眼睛,话中满是歉意。

    「没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等她镇定下来之后,我才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结果好像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突然从背后抓住她的脚,顺势抛到楼下去。楼顶的栏杆高度约在里绪的胸口,可见对方是故意的。

    「不过……」

    在这个时间点,又是蓄意犯案。

    「嗯。这是怎么一回事……晶?」

    老实说,这件事很难判断。

    可以约略分成两种可能。

    也就是说——是虚轴,或和虚轴有关的人干的,还有不是虚轴。

    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对里绪怀恨在心的人,或是没有特定对象的杀人行为。这样一来的确是很棘手,不过还在日常范围之内,是在任何人的现实当中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我们只要多加小心就好了。

    问题在于如果是前者——也就是说如果和虚轴有关……

    对方是不是发现我们正在寻找虚轴?如果是的话,又了解到什么程度?是知道里绪能够分辨虚轴和普通人才下手,还是单纯觉得我们碍事而起了杀意?或者没有发现到我们的行动,只知道里绪是虚轴便试着出手?也可能是最糟糕的状况,就是那个家伙派来的杀手——可能性有很多,再加上个别状况更是没完没了。

    杀人的手法太过正常也是个疑点——抓起双脚扔出去,这也太普通了。这是陷阱,亦或不是呢?线索实在太少,根本无法判断凶手在想什么。

    总之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不能继续悠哉下去,现在应该立刻出发寻找凶手才对。

    但是——

    「这下子暂时不能行动了。」

    「……是啊。」

    里绪说得垂头丧气,点头的我也显得很难受。

    ——如果这个行动是为了牵制,那么效果实在是好到可怕。

    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人也目击「一个好像穿着体育服的人」的影子从楼顶掉下去。有目击者的班级几乎陷入集体恐慌状态,而且恐慌更扩散到整个学校,形成严重的骚动。学校在第三堂课还开了教职员会议,所以全校自习,直到第四堂课才恢复正常上课。现在虽然已经到了午休时间,全校的气氛还是很不稳定。

    而且在这所学校里面,会在上课时间跑到楼顶上的人,只有里绪而已。于是众人的臆测变成流言——「柿原里绪好像从楼顶坠楼」的消息,目前正在校内四处流传。而且传到一年级耳中的流言里,还贴心地加上「有个名叫柿原里绪的怪人」这个注释。这样一来,里绪光是在外面走来走去也会倍受瞩目。而且也不可能要求里绪穿制服,毕竟她原本就是因为极度排斥穿制服,所以才会每天都穿体育服。

    我也知道对里绪来说,「和大多数的人穿同样的衣服」一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比死还要痛苦。因此不管状况多么紧迫,我也不可能逼她穿制服。

    但是无论如何,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我们没有办法随便行动。

    除了眼前的虚轴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大家一定会质疑里绪为什么没事。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有所对策。

    那就是拜托保健老师佐伯妮雅帮里绪制造不在场证明。

    请她帮忙作证,说柿原里绪从早上就一直待在保健室。也就是说,里绪第二堂课的时候不在楼顶,所以不可能从楼顶掉下来。虽然这是只有一个证人的粗糙计划,不过大家都以为里绪从楼顶掉下来,但是她依然活着的不自然事实,还有楼下找不到尸体的现实,两者相乘就足以弥补整个计划的缺失。

    整件事大概会以「有人嫉妒柿原里绪,所以搞出这种恶劣的恶作剧」为结论告一段落吧。与其怀疑保健老师会无缘无故为了一名学生说谎,大家还比较可能相信有人把体育服套在东西上面从楼顶丢下去,然后再跑到楼下把它捡走。再说一般人的动态视力根本无法正确判断掉下去的是不是一个人,就算目击者怀疑,只要有人斩钉截铁表示是他们看错,那么他们也会接受。

    发生这样的意外之后,楼顶可能会被封锁,但是如果有必要,只要拜托速见殊子处理就行了。当然执意要待在楼顶的人是里绪,所以要拜托也不会是我去。

    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真的很棘手。

    姑且把眼前的问题摆到一边,我先针对里绪明天之后的日常生活说道:

    「先不管虚轴的事,这下子里绪暂时没办法到楼顶了。」

    「嗯,对啊……可是如果妮雅愿意帮里绪,里绪愿意忍耐。」

    晴天就待在楼顶,这是里绪的固定习惯,现在不能上楼顶,应该相当痛苦吧?

    尽管一脸苍白,里绪还是拼命挤出笑容:

    「晶……谢谢你。」

    「嗯?」

    「晶忙着处理虚轴的事,还是愿意关心里绪。其实晶的心思都放在寻找虚轴,却先关心里绪的日常……我很开心。」

    「这只是计算。如果里绪心情不好,麻烦的人是我。」

    我以此回应过于直率的感谢,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掩饰害羞,还是真的这么想。里绪经常这样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让人听了很不好意思。

    而且里绪的话无论从哪个方面听来都很直接。

    她继续开心地说道:

    「里绪知道,里绪知道晶有心机,可是里绪还是很开心。」

    ——这句话更是直接刺在我心头。

    这样啊——我也只能简短回应。接着我也不知道是想要继续掩饰,还是因为里绪毫无防备地相信自己而萌生罪恶,总之我将话题转向没有情义可言的方向。

    「好了,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嗯,没问题。里绪已经没事了,没关系。」

    于是我直截了当说道:

    「首先就是今天放学之后没办法行动,因为流言已经在一年级之间传开。」

    我打开手机,找出硝子传来的简讯。

    『里绪坠楼造成班上为之哗然,判断在今天继续行动过于危险,提议取消。谨上。』

    「谨上」后面还有一个不断开合的爱心。虽然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问题是她本人非常认真,提议也很合理。

    这个时间点的确不是侦察的时候。再说现在光是里绪走出保健室,就足以引起骚动了。

    「抱歉,造成晶的麻烦了。」

    「不是里绪的错……是我造成里绪的麻烦才对。」

    「可是还是很抱歉。」

    里绪一脸疲倦,但是脸上始终没有失去笑容。她应该很累了,却硬是逞强——这让我感到有些焦虑。

    里绪之所以能够得救,是因为里绪的力量——「虚轴」的力量救她一命。

    里绪和我一样是「固定剂」,照理来说顶多只有性质产生些许变化,基本上还是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像我在六年前成为固定剂之后,肌力和动态视力就远超过一般平均,但也只有这样而已,没有像虚轴那种足以扭曲世界物理法则的力量。

    不过里绪的状况跟我有点不太一样。

    以里绪为固定剂而存在的虚轴「有识分体」——名叫小町的猫,已经侵蚀到里绪的精神与肉体深处。这么说好了,她们外表虽然是各为个体的共生型,但是最根本的部分比较接近虚轴和固定剂融为一体的寄生型。总之因为这个原因——虽然造成里绪有了认知障碍和味觉缺陷等缺陷,却也让她能够使用「有识分体」的力量,只不过并不完全。

    她们的力量是分裂。

    正如她们的名字「分裂症」一般,里绪和小町可以进行分裂。这种能力很接近二重身(注:出自德文的doppelganger,是指人所看到的另外一个自己),但是每个分身都是本尊,而且具有实体。里绪最多能够分成三个人,小町几乎可以分裂无限多只。除了这样的差别之外,她们的能力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也就是「存在的分割」。

    里绪大概是在即将坠落地面时,让自己一分为二,牺牲其中一个并让另外一个躲到凶手身后逃过一劫吧?至于凶手有没有发现里绪的分裂并不重要,反正无论如何错的都是凶手,这点小事可以忽略。

    问题在于里绪的分裂跟「小町」相比,有些不完整的地方。

    让生命分裂制造二重身——利用这种力量,即使其中一个分身死亡,也可以藉由另外一个活着的分身保住性命。但是这种力量有一个缺点,就是其中一个分身死亡之后,她的死会回馈到还活着的分身身上。因此里绪才会这么害怕。

    虽然里绪好像在撞上地面之前就收回分身,没有直接体验死亡,但是被人从楼顶推下去的体验,还有坠落的过程全都传达给没有坠楼的里绪。

    保全性命的代价就是濒临死亡,这是削磨灵魂的力量。

    真正的虚轴小町似乎已经克服「死亡」的问题,不过里绪只是固定剂,不是虚轴。在关键时刻,其中的差距便有所影响。

    里绪——我的朋友被迫体验什么叫做「死亡」。

    这就是我焦虑的原因。

    我不是在伪装自己是好人,也不是因为自己的计划无法如期进行而焦虑。毕竟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因为偶发状况破坏原先预定的计划。

    ——没错。

    刚才里绪说我有心机,其实并不是这样。

    对我来说——有人伤了我的朋友,我也是会感到生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忍不住紧咬嘴唇。

    里绪大概是发现我的情绪紧绷,笑着打算起身。

    「不行,今天就好好休息。里绪应该也累了吧?」

    我把手放到里绪的额头上,顺势把她压回床上,让她躺好。我的手从她的额头感受到热度,和苍白的脸色有着明显对比。

    「……嗯。抱歉。」

    「佐伯老师应该快回来了,我会待到她回来为止,里绪就先睡一下吧。」

    「……嗯。」

    里绪乖乖听从我的话,把毛毯拉到肩膀,闭上眼睛。

    睡几个小时就会好了,不会有问题。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数着里绪的呼吸。

    午休时间快要结束,大概要到第五堂课上到一半才能回教室吧?得先想个理由才行。就在我随意想着这些事的时候……

    「晶……」

    「怎么了?」

    「谢谢,晶好温柔……里绪好开心。」

    里绪的声音就像睡前的呓语,她正在对我说话,仿佛我就浮现于她紧闭的眼底。

    「就算晶是在欺骗里绪,里绪还是很开心。」

    她不经意地说出一句毫不留情的话——

    「所以晶可以放心,里绪不会怀疑晶的欺骗。」

    开心地笑了,真的笑得很开心。

    接着便安稳睡去。

    出自她口中的感谢和慰劳总是这么直接,没有丝毫矫饰。

    我在脑中否定她说的话。

    我不认为那是欺骗。

    我的确是在担心她,我可能比任何人还要担心里绪,并非因为里绪还有利用价值,我才和她在一起,也不是为了让她高兴才对她好,我不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我想告诉她事实不是那样。

    我想对她怒吼,叫她不要胡说八道。

    但是里绪就像被纺织机的针刺中,马上就睡着了。

    我的嘴巴张到一半,最后还是不发一语缓缓闭上。

    我发现说不定什么都不用说,反而让我松了口气。

    但我无法对这个没出息的想法一笑置之。

    *  *

    被看见了吗?应该没人看见吧。不可能有人看见的。搞不好有人看见。要是有人看见怎么办?不可能有任何人看见。可是——

    直川浩辅完全崩溃了。他躲在被子里面浑身发抖,就连床也跟着吱吱作响。

    自己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就连他也不太清楚。只是看到那个家伙开心唱歌的模样,他的脑袋就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柿原里绪。她不但没有帮助自己,还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好像自己只是风景的一部分。

    回想起来,不管再怎么努力,自己从一年级开始就不曾赢过她。这让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仅如此,现在就连第二名都被大田用不正当的手段抢走,而且还被拍了裸照,受到那群人的威胁。

    心中起了杀意,但是却走投无路。

    而且他以为是救赎的歌声——偏偏又是出自那个家伙口中。

    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柿原,那个根本不会低头看自己的人。

    但是浩辅当时的感受并不是荒谬,也不是窝囊。

    ——而是羡慕。

    他觉得自己悲惨到了极点,竟然会受到柿原里绪的歌声吸引。看着看着,眼中的她似乎变得神圣,让自己不禁感到崇拜,觉得她是那么崇高。

    所以理所当然地想要变得像她一样。

    浩辅对她既畏惧、又崇敬,还有——羡慕。

    他总算察觉自己的存在在柿原里绪面前,只不过是个垃圾。就在情绪达到饱和的瞬间,他想起爸爸、妈妈、妹妹、同班同学,也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自己把他们当成垃圾,但是对柿原里绪来说,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任何差异——他总算领悟到这一点。

    浩辅一直在心中描绘未来的景象。

    周遭的人对他感到畏惧、崇敬、羡慕——但是这样的未来已经崩溃了。

    就在他的世界中心,也就是他自己对柿原里绪感到畏惧、崇敬、羡慕的瞬间,他所描绘的未来已经完全瓦解。

    所以他才会一时冲动。

    ——我必须杀了这个家伙,否则自己就没有任何价值。

    于是他轻手轻脚靠过去,抓住她的脚向上一拉,把她扔到楼下去。

    大田敦的事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绝望与恐惧,因为他的未来已经不复存在,因为他杀了等于神的柿原。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不是学校楼顶。

    但是手上还残存抓起双脚所留下的触感。

    浩辅将柿原里绪摔下楼之后,立刻拔腿就跑。他完全没有确认四周是否有其他人,也无心顾虑这些。他只是想尽早离开现场,脑中的某个部分还保持冷静,想到自己原本不在学校,现在却待在这种地方,一定会引人起疑——同时又为杀人一事感到无比后悔,更因为自己杀的人,是个极为神圣的存在,因而心生无边无际的罪恶感,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逃跑。已经无法挽回了,无论从任何层面来看,自己都是不可原谅。从社会、伦理、宗教来看,自己都不可能得到赦免。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心中的千头万绪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发酵。

    不应该是这样的。

    原本以为只要拼命用功念书,人生就会一路顺遂。只要这样就好了。

    世界就是这么单纯。有问题就有答案,遇到任何问题只要填上正确的答案,就会得到分数、就能往上爬,一切就像学校的考试。

    过去在遇到问题时,几乎都能找出正确答案。

    所以内心的未来应该以自己为中心运作才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落入这般田地?

    在归巢本能的作用之下,浩辅无意识地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八个小时。他的思绪不断在原地打转,每转一圈就会有某些东西崩落,然后发出巨响。世界正在崩坏,浩辅的世界、他所期望的世界正在崩坏——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咿!」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把棉被拉得更紧。

    来处罚我了。这是警察,还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浩辅捣住耳朵。

    「……哥哥?」

    一个拉长语调的尖细声音,传进模模糊糊的听觉。开门的震动也传到紧绷的身上。

    「哥哥,你还好吗——?有没有发烧?」

    原来是妹妹——浩辅放松捣住耳朵的双手。

    「晚餐煮好了,所以……」

    「吵死了!」

    「啊、对不起。可是妈妈会晚点回来,爸爸又是今天回家……」

    浩辅听着带有疑惑的声音,心中的愤怒、错愕,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思绪此起彼落。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蠢事的时候。

    世界已经毁灭了。

    为什么这个白痴妹妹没有发现?一切都已经完了,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中心是柿原里绪,但是柿原已经死了,被我杀了。所以我才会被大田拍下裸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拿出来爆料。自己的成绩会退步,未来也没有希望,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说什么晚餐?

    「哥哥……我有煮粥,至少吃一点吧——不然会把身体搞坏喔?」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了。

    妹妹从以前就比自己笨,手脚又不俐落,老是做错事惹得妈妈生气而挨打。看到自己在看参考书就有样学样,时常拿着书在看。也不知道是那边搞错,净是搬出爸爸那堆无聊的推理小说,明明看不懂还是一本接着一本,自以为和自己一样有在念书。所以他故意挖苦妹妹,告诉她小说是用来学习无用知识,没想到妹妹却信以为真,还说什么原来如此,哥哥果然厉害,把他的话奉为世界真理,更加热衷在那些无聊的书上面。

    「……君子。」

    「啊!哥哥,你要吃饭吗——?」

    大概是听到浩辅叫自己的名字感到很开心,他的妹妹——直川君子突然变得很兴奋。

    「对了,今天学校发生一件很有趣的事——」

    学校。她说过想和哥哥念同一间学校,更神奇的是竟然考上了,不过成绩八成很差吧?虽然刚开学,不过一定没错。等到期中考之后,妈妈看到成绩单一定又会失望地打她一顿吧。

    妈妈老是说妹妹是遗传那个愚蠢的爸爸。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浩辅就会暗地里心想,其实妹妹是像妈妈,所以妈妈才会觉得烦。妈妈之所以看到妹妹就生气,只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没用的部分,所以才会看妹妹不顺眼。

    既然如此——

    自己又是像谁?

    像妈妈?还是像爸爸?

    不管像谁,自己身上都有爸妈的没用基因。

    「……是吗?」

    他想到妹妹,在自己房门前说很开心的妹妹。

    这个垃圾身上的基因,在我身上也找得到。

    所以一切都是基因的错,打从基因就有问题。

    「就是啊——我的朋友她叫硝子,硝子的男朋友有个朋友……」

    浩辅使劲拉开被子,下床走到妹妹身边。

    「听说她不知道是自己跳楼,还是有人把她推下楼,引起很大的骚动,结果啊……」

    浩辅已经听不见妹妹的声音,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好像是有人恶作……啊……呀!」

    伸手就抓住妹妹的脖子,推着她去撞墙。

    「吵什么吵啊,劣等基因。」

    「嘎……哥、哥……?」

    「是啊。」

    浩辅笑了。

    「我是你哥哥。我还以为你是劣等基因,所以我是优等基因。我以为家里所有不好的部分都在你身上,所有好的部分都在我身上。可是……好像不是这样。」

    喉咙被紧紧压住,娇小的身体因为惊吓而僵硬,隆起的胸部在蓝色连身裙底下颤抖。身体倒是挺像女人。

    「嘎……呼、住、手……」

    「听着,君子。我错了,原来这个家里……只有劣等基因。」

    他用空着的手揍了妹妹的肚子一拳,真是柔软的触感。

    咕哇!妹妹的惨叫声好像鸭子,真是有趣,不愧是劣等基因。自己被大田揍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叫吧,毕竟自己也是一样劣等。

    「所以我和你都是废物。你说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我的爸爸很没用,妈妈是人渣,所以他们生下来的我和你这个垃圾都一样糟。所以才会被大田欺负,像柿原那种不同世界的人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管再怎么努力,我都已经没救了……喂!你有没有在听!?」

    浩辅看着妹妹没有表情的苍白脸庞,一时怒火中烧,便抓住君子的脖子,把她的后脑勺推去撞墙。妹妹没有出声,原来已经晕过去了。随手扔出去的妹妹就这样飞到一公尺外,力量之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愧是在工厂干些单调粗活的爸爸——看来自己的确继承他的血统。

    君子以狼狈的姿势躺在走廊的地板上。连身裙的裙摆掀起,露出白色的内裤和大腿,而且还看得见肚脐和腰部的曲线。

    干脆上了她吧——浩辅咯咯笑了起来。

    一定很痛快吧。两个带着劣等基因的人生下的小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废物。我来试试看好了,对亲妹妹发情也不错,这么一来更证明自己的无药可救。既然世界已经毁灭,那么干脆让它粉碎到不成原形好了——浩辅的想法已经钻进走不出来的死胡同了。就在这个时候……

    「……你在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  *

    直川君子似乎只失去意识几秒钟,在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之后便微微睁开眼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记得自己害得哥哥心情不好,他发了一顿脾气,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因为好久没被勒住脖子,不禁让她感到慌乱。

    妈妈生气的时候都是对她的肚子拳打脚踢。她很感谢妈妈这么为她着想,因为脸肿起来就不能上学了。腹部的瘀青只要在衬衫下面穿件衬衣就可以遮住,就算上体育课也不怕。不穿短裤的话,脚上的烫伤也不会被人看见,所以只要脸上和手上没伤就好。可是哥哥不会时常揍她,而且脖子上的瘀青很难遮掩——所以才会让她吓到。

    她倒在走廊的地板上,视野转了九十度。

    在她眼前天地倒转的景象当中,看得到哥哥和爸爸。

    哥哥和自己一样倒在地上挺起上半身,站立的爸爸则是低头看着哥哥。君子抬起头来,将转了九十度的视野调整回来。

    「这个有趣。」

    爸爸面对发呆的哥哥露出笑容。

    因为有重要的工作,爸爸会有三天不在家。在接近交货日期的时候,爸爸经常都会这样。因为爸爸说今天可以回家,所以君子很期待。

    可是——爸爸?

    君子在心中抱持怀疑。

    爸爸的语气,和印象中爸爸的说话方式好像不太一样。

    「对亲妹妹发情啊?真是精采的堕落,我都没发现你被逼到这个地步,从来没有发现。」

    真的很奇怪——她歪着头表示自己的怀疑。

    她不太会表示,可是就是和君子印象中的爸爸不一样。爸爸的举止应该更温和,也不敢直视哥哥才对。

    爸爸对君子很温柔,每次她拿成绩单回家被妈妈痛骂一顿的时候,爸爸就会笑着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成绩不好也没关系——当然是在妈妈没看见的时候说的。当爸爸洗不掉机油残留的粗糙手指梳过自己的头发时,痒痒的触感真的好舒服,让她觉得非常高兴。

    四天前也是这样,和以前的爸爸没什么不同。

    那天妈妈在外面吃饭,所以君子做了蛋包饭。爸爸一边吃一边说君子煮的真好吃,同时低着头露出寂寞的笑容。

    但是现在的爸爸不一样。

    他蹲下来捉着哥哥的头发,硬是把哥哥的头拉起来。

    「喔~~」爸爸笑了。

    「弱小又强大,脆弱却强韧,而且已经开始分离了……没想到你身上会有,真是叫人意外。」

    爸爸伸手抓抓剃短的头发:

    「嗯——而且还很不错,这下子真不错。」

    「什、么……」

    哥哥颤抖的声音当中明显带着困惑。

    「你说、什么?啊!」

    ——这个人是谁?

    「你的世界毁灭了不是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关于世界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岌岌可危,我知道你的世界已经岌岌可危。你想将自己濒临毁灭的世界复原……却再次崩溃。」

    「……爸爸?」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很茫然。

    君子好像很久没听见浩辅叫「爸爸」。

    「不对。」

    「……咦?」

    「我是你的父亲,但又不是你的父亲。话说回来,你的父亲还真是脆弱……三两下就被我吞噬了,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一般来说,如果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内心就会拒绝跟我同化。即使跟我同化,还是会有残存的自我造成影响。但是同化你的父亲时完全没有这回事,丝毫没有对我造成影响……不不不,你可别太早下定论,这不表示你的父亲不爱你,只是因为你们拒绝父亲守护你们,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爸爸——不对,应该要说曾经是爸爸的人——说到这里,将视线转向君子。

    「你也是,直川君子……这个人好像很爱你,也很想守护你……但是你不想要受到这个人守护。不仅如此,还反过来想要守护这个人。这真是逾矩的想法,孩子并不是生来保护父母的。对孩子来说,父母应该是保护自己的存在,是束缚自己的枷锁、最后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他的眼睛望着君子,每次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就会用拇指指尖指着自己的心脏附近。

    君子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她的心里这么想着:

    ——爸爸说不定已经被他杀了。

    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失落。因为事情太不实际,让她没有办法正常反应。她的脑中无意间闪过发生在邻镇的连续杀人事件,可是没有办法顺利将两件事连在一起。

    「总之呢。」

    那个人再次面向哥哥浩辅。

    「直川浩辅,你想要吗?」

    「你说……什么……」

    「回答我。」

    那个人的眼神对上浩辅的视线,同时扬起嘴角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想要世界吗?想雀屏中选吗?想成为特别的存在吗?你想在毁坏的世界上重新建立梦想中的理想世界,将你的幻想变成现实,成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存在吗?我是在问你这个。」

    浩辅没有回答,大概是搞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原本君子还期待聪明的哥哥可以在这种不寻常的状况下找出某种答案,但是她的期待落空了。

    「如何,直川浩辅?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给你世界喔?可以给你即将分离的世界一个完整样貌喔?至于你的世界会是怎样,就要看你的想法了……你想要什么力量?是要像『闹钟·忐忑不安』——速见殊子一样,成为一个蹂躏人心、强奸人心、控制人心的残忍丝线?还是像『unknown·摇摇晃晃』——佐伯妮雅一样,永远反覆存档与重来,唾弃命运的疯狂刀刃?或是像『破碎万花筒』——舞鹤蜜一样,让战争互相交错,并且毫不留情地加以嘲笑?亦或是『有识分体』——柿原里绪一样,以分化无限的生命操弄生死的愚蠢数量暴力?」

    君子完全听不懂,不知道那个原本是爸爸的人在说什么。

    但是——

    「你说……什么?」

    「嗯?决定了吗?决定要答应我吗?」

    「……不是!」

    浩辅对于那个人的话产生过度反应。

    「你刚刚……说什么!?名字……你说了谁的名字!」

    「怎么啦?喔、对了,原来如此,你跟那个家伙同班。这就是你的世界被逼上绝路的原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爸爸露出绝对不会出现在爸爸脸上的愉快微笑。

    「没错,直川浩辅。如果你这么希望,我可以给你力量。虽然要看你的素质、内心还有世界而定……不过我可以引导你站上和柿原里绪同样的地方。」

    虽然哥哥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不过随即带着有如怒气的气势为之一振。

    「柿原是获选的特别存在?不……你说我也能和柿原、和那个家伙站在同样的地方吗?你是说你有办法吗?」

    「这是你的回答吗?」

    「不要啊,哥哥……」

    听到浩辅拉高音调,君子感到很可怕。她觉得哥哥好像会到很远的地方,到一个绝对回不来的致命地方,不禁觉得很害怕。

    然而浩辅完全不加理会。

    「那你就试试看啊!你说可以把我……把这个聚集劣等基因的东西,带到和那个家伙一样崇高的境界,那就试试看啊!我可是你和妈妈生的,这个身体就像无趣的垃圾……我看你有什么办法让那个家伙看见我!」

    「——说的好。」

    就在浩辅不顾君子的制止,大声呐喊的瞬间。

    「哔!」的一声,周围的空间好像出现裂痕。

    君子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但是空气忽然变得好重,昏暗的房间失去色彩,地板的材质也从坚硬变得柔软,并且开始扭曲,所有的感官全部出了问题,这种感觉令人作呕。

    那个人张开双手。

    「那就给你吧,直川浩辅。我的世界必然在你身旁,你的世界悉数在我手中。来吧,快起来、快醒来、快浮现吧!欺瞒也好、狂啸也罢、吼叫也行!像做梦一样建构你的世界,像恶梦一样令你的世界兴亡,像黄泉一样哄笑这个世界!你所期望的不会存在的未来,就由我在我的名下使之分歧、使之成长、使之灭亡,等着收割你的世界!」

    忽然之间,君子的意识越来越远,就好像是她的本能作出判断——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保有意识就等于死亡,于是她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就像把自己关进辐射庇护所。

    「打开虚界涡,就让你梦中的期望实现吧。要来了!快来吧!我的『纯白虚伪·snow blind』。」

    意识模糊,完全听不见那个人在说什么。

    但是在这个时候,君子清楚看见——

    有个像影子一样昏暗的东西,从浩辅身上分离出来。

    在分离的同时散发出带有杂讯的色彩。

    影子有如烟雾扩散开来,浮现一幅有如投影机画面的景象。

    那幅景象——

    是整然罗列的桌椅,后面还有黑板和讲台。

    ——那是一间教室。

    一个一个木偶坐在座位上,看起来很像废弃的假人。

    有个人站在讲台前面,以得意的眼神睥睨那些人偶。

    「……哥……哥?」

    「原来这就是你的世界。」

    君子的疑问,被爸爸的冷笑声掩盖。

    「你的幻想、你的妄想、你的空想。你排斥现实,否认来历,最后在心中创造出来的世界……看吧,直川浩辅,你的世界即将死亡,光与影要互换罗?」

    爸爸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呀啊!」

    就在这个时候,有了色彩的影子发出撼动现实的光芒,在眩目的光芒里,景象逐渐崩溃。

    假人变得支离破碎,手脚散落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翻覆的桌椅飞上天空又落下,就像是发生震中位于教室底下的地震。讲台损毁,黑板嘎吱作响,在这幅景象的中心,哥哥的立体影像忽然抱头倒地,痛苦挣扎,并且对这个世界伸出手。

    那只带有杂讯的手,一把捉住现实世界中浩辅的头。

    那幅景象代表存在浩辅脑中的空想世界已经崩毁,回归现实——

    但是君子不可能知道。

    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相当危险的事。

    色泽阴郁的光芒越来越强烈,一发不可收拾。

    哥哥被景象中的直川浩辅抓住,真实的直川浩辅现在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她已经看不到了。

    刺痛的光芒,寒冷的光芒,晦暗的光芒。

    光芒逐渐剥夺君子的意识。

    在睡意与恶寒之间,她的五感逐渐封闭。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高兴地大叫:

    「直川浩辅!你是我为那个家伙创造出来的敌人。你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所爱的人就在你身边,因此你所有的行为,都会传达给我所爱的人。我会好好见证,我会好好看着……城岛晶,整整四年了。我等了四年,已经够了吧?已经没问题了吧?你,还有那个女孩,那个最凶恶的祸害、最下流的罪恶、最可怕的灾难,应该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吧!?」

    失去意识之前的君子在恍惚之中,听到原本是爸爸的人提到一个名字,并且铭记在心。

    晶。

    那是君子的朋友,城岛硝子的——

    「直川浩辅……不……就用世界系产生的形式名吧,『矮小函数·only F』。你如果遇见那个家伙……遇见城岛晶就这么告诉他。」

    君子的思考却在这里中断。

    「我的名字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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