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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特别篇 直到人生结束时)

    青年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闭着双眼。

    但他并没有在睡觉。

    如果照射着房间的是温暖的阳光,或许会让人不小心睡着也说不定。但照射着这间房间的是经由采光系统撷取的半人工光线,在亮度与暖度上都比不上真正的阳光。

    尽管如此,青年仿佛正作着好梦似的,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

    唧铃铃铃铃铃。类似闹钟的铃声贯穿他的耳膜,青年徐徐张开眼睛,望向门扉。

    那是一扇与房内粉红色墙壁非常不协调的铁门,也是这房间中唯一的一扇门,不过却是那种无法从内侧开启的设计。

    也就是说,这名青年——并非自由之身。

    伴随着沉重的声响,铁门被打开,一名男人走了进来。

    那名身材魁梧但面容和善的男人一和青年对上眼,就将他抱在腋下的纸箱放在手掌上向青年举高。

    「你要求的资料。」

    男人是『院』的中央区域内,第一类监狱的看守者。他的工作是负责监视与照顾被囚禁在此的污秽者。

    「啊,比留间先生。」

    青年微笑地站起身,两手抓了抓天生的银发,缓缓走向那个名叫比留间的看守者。

    青年的银发原本长及腰部,自从他成为囚犯之后,每个月都会固定剪短。

    「真是太谢谢你了。这么一来,我的工作就能继续了。」

    比留间单手将纸箱递给那名青年,青年以双手接下。那个纸箱沉甸甸的。

    「嘿咻。」

    青年将纸箱放在一旁后,又再次道谢:

    「真是太谢谢你了。」

    「还有其它需要的东西了吗?」

    「目前没有。」

    青年微笑着回答。

    青年的双眸是细长的丹凤眼,笑起来像只狐狸似的。

    「外头天气很好喔。」

    比留间也露出笑脸。

    尽管青年是污秽者,比留间却毫无警戒神色,那是由于他相信那名青年的缘故,相信他不会做出逃跑的举动。

    而且就算青年想要逃出去,也不可能会成功的。

    那是因为现在这名青年完全没有战斗能力的关系。

    「这可真让人羡慕啊。我已经待在地底下三年……最想念的果然还是阳光啊。」

    「别这么说,你很快就能出狱啦。你能够移动到第一类监狱来,也不只是因为你在工作上表现很好,最重要的是他们认定你确实真心悔改啊。」

    「是啊……我真的一直在反省。觉得报仇根本无法获得什么……」

    青年脸上的微笑,笼罩上一层阴影。

    「你能那么想就很了不起了,很少有污秽者会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

    「嗯……虽然我一开始也经常埋怨,甚至对自己被囚禁感到怨恨……但我现在却认为,这是能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宝贵机会。」

    「加油吧!」比留间露齿一笑,以他粗糙的手掌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谢谢你。」

    比留间又再度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而后走出房间。

    当铁门再度关上时,青年——九条政宗眯起细长的眼睛,咯咯地发出轻声的蔑笑。

    九条政宗虽然被囚禁在『院』中,不过他并不是兽人。

    政宗与他父亲都是妖术师,而且同时也都是污秽者。

    九条政宗的父亲名叫九条政亲。

    政亲是隶属于『院』的妖术师,同时也是研究魔物的第一把交椅,但是,由于他直接拿人类作实验,甚至当作魔物的饵食,因此被视为污秽者而遭到『院』的处刑。

    负责处决他的人,正是当时身为兽圣候补的红狼-都筑静华。

    政宗为了替父亲报仇而想杀了静华,但他的报仇以失败告终,自己也被送至『院』。

    虽然『院』以往对于污秽者会毫不例外地处以死刑,后来因为『长者』的世代交替,他们也改变了方针。

    但是『院』并非完全废除死刑,而是给予真心悔改的人回归社会的机会。

    只是政宗虽然免于死刑,却得一辈子待在监狱里,而且魔力也遭到了封印,让他再也无法施展妖术。

    政宗最初待的地方,是比现在更底层的地下石室。那里没有采光,而且即使是在炎热的盛夏,室内气温也不到十度。当时,政宗总是靠在铁栅栏上不停地埋怨。

    但是经过了一个月之后,政宗不再怨慰不已,只是毫无生气地低头坐在角落。在那之前,只要每次看守者来,他甚至还会扑向对方口出个言并破口大骂,但这些举动也都突然消失了。不管看守者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予响应,也完全不吃任何东西,日渐消瘦,身体变得很衰弱。

    某一天,政宗突然对拿伙食过来的看守者说出「我真是愚蠢」这类反省的话,然后数周后终于开始进食。

    之后,政宗只要一遇到人就会开口说出反省的话语,表情也变得平静安详,也会与看守者闲话家常。

    为了考验政宗是否真心反省,『院』指派给政宗一份工作,同时藉此确认他是否有心悔改。

    『院』让他解读记载了失传妖术的文献。

    身为妖术师的政宗,在实力与知识方面都是一流的,尽管他的魔力被封住,也不表示他拥有的知识会跟着流失。

    接着,政宗以超越『院』要求的水平完成这项工作。

    『院』非常赞赏政宗的工作态度,同时也认定他的反省是发自内心,因此将政宗从原本的第二类监狱移至距离地面较近的第一类监狱。

    『院』有第一至第三共三种类型的监狱。

    基本上,污秽者几乎都会先被囚禁到第二类监狱;然而若判定污秽者是真心悔改,且未来也有重回社会的价值时,就会将他们移监到第一类;能移到第一类的污秽者人数相当稀少,三年未必能出一个。大多数的污秽者不是因为尝试逃狱而又被处刑,就是毫无反省之意,而被移送到最下层的第三类监狱度过余生。

    政宗就算被移送到了第一类,『院』仍旧命他继续从事编集魔物生态或妖术等相关文献的工作,而政宗也都认真地完成了。

    不论由谁来看,都会觉得政宗是真的有心改过向善。

    他报仇失败之后,被『院』囚禁已超过三年,也有人开始讨论释放他的事——

    政宗边咯咯地狂笑着,开始用双手的指甲抓起自己的脸颊和头部,他那久未接受日晒的肌肤显得苍白,轻轻一抓,就会浮现极为清晰的红色抓痕。他继续抓,最后甚至抓下一层皮而渗出血来,政宗却仍旧笑着,继续猛抓。

    不管由谁来看,都觉得政宗是一副真心悔改的样子。

    他看来已经不再怨恨任何人。

    他看来沉稳理性。

    其实,政宗根本毫无反省之心,

    虽然脸上总是挂着沉稳理性的微笑,但其实他的内心每天都燃烧着憎恨之火。

    ——功刀直纯……功刀直纯……

    政宗脑海里浮现的并不是父亲的仇人都筑静华,而是阻挡自己报复她的那名红狼青年的脸庞。他不断喀喀喀地磨咬着门牙。

    他没有出声咒骂,只是在心中不停诅咒。

    他不出声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不让装设在牢房四个角落的窃听器收到他的声音。

    另一个理由便是,他要以沉默的方式,避免将心中的憎恨宣泄出来。

    ——快了……就快了……

    他不打算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也不打算等到获得释放那天。就算获得释放,魔力当然还是会被封印住。如果身上没有魔力,便无法让现在已经成为兽圣的功刀直纯落进地狱。

    为了复仇,政宗就只能以自身的力量破解那道在囚禁时加诸在他身上、令人厌恶的封印魔力之术。

    政宗知道破解的方法。

    政宗继续磨咬着牙齿,接着开始搔抓起自己的头。当他拔起天生具有光泽的银发时,连头皮也开始渗出血来。

    破坏它!

    那是不施展魔力而直接破解封印魔力之术的唯一方式。

    封印魔力之术是一种妖术,性质近似催眠术。也就是说,那是将『我已经不能再使用魔力』的念头化成强烈的暗示,然后再灌入精神层面,进而封印魔力的一种术。

    只要明白了那是暗示,那么这招妖术似乎就失去作用了。但灌入暗示的地方,却是在精神层面中最深处的位置。所以就算明白了那是暗示,仍无法完全地阻止它产生作用。

    不过若是精神层面本身被破坏的话,那么暗示也会跟着消失。

    成为囚犯之身后三年——

    政宗每天都透过诅咒直纯来进行破坏。

    政宗装出一副悔过向善的诚挚模样,也是为了让他的憎恨之火燃烧得更加炙烈。

    他根本不想与狼人看守者笑嘻嘻地对话。为了『院』奉献自己在妖术及魔物上的知识,他更是百般不愿。对他来说,那些工作只会带来让人厌恶的压力。

    但是那种压力其实也很好,可让他的憎恨之火烧得更加凶猛。

    政宗将指甲里沾满了鲜血与皮屑与十根手指塞入嘴里,不发出声响地用力吸吮着,连唾液都滴落下来。然后他在脑海里想象着不停折磨直纯的画面。

    他想象自己剥掉了直纯全身的皮、挖出他的眼珠、削掉他的鼻子、用火焚烧他的嘴唇、用棒子刺进他的双耳之中、把他手脚上的手指和脚趾一根一根折下拧断。

    「呜哈……喔哈……哇哈哈哈哈哈……」

    政宗以麦克风无法收到的气声狂笑,然后又以沾满唾液的手指抓起头皮。

    政宗这三年来在心里埋藏的憎恨之火,如今仿佛要从体内进出似地熊熊燃烧着。

    然后,这一天终于到来。

    两天之后。

    深夜两点多。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政宗坐在矮桌前阅读前天看守者带来的资料时,突然起身发出高亢的笑声。

    他的双脚站在矮桌上,转过身子,挑衅似地朝监视摄影机竖起中指,吐出舌头。

    「喂喂喂——!喂喂喂——!」

    他不停叫嚣,踩在桌上踢动双脚,并狂乱地挥舞着双手。

    「我先行告辞了!」

    他将眼睛瞪得如铜铃那般大,仰头望向天花板。接着,他发出与方才那种高亢笑声完全相反的低沉咆哮。

    然后政宗仿佛下巴快要掉下来般地张大嘴巴,嘴里瞬间涌出暗黑。

    暗黑激烈地冒出,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响,但那暗黑并没有扩散开来,而是聚集在政宗与天花板之间,形成一道人影。

    虽是一道人影,却没有五官。它的脸庞与身体全像是涂上了一层墨似的,完全呈现漆黑状态。

    只见那道黑色人影缓缓降落,伫立在政宗的面前,然后黑色人影单脚跪下,恭敬地低着头。

    那道黑色人影比政宗高出两个头,即使采取单脚跪姿,也还是几乎等同于两个人的高度。

    政宗仍旧瞪大着眼,指向这个房间唯一出入口的那扇铁门。

    黑色人影起身之后,遵从政宗的指示,转身面向铁门,以如熊般的粗壮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

    它的手臂绷射出红光,切断了地毯与地板,将铁门如同纸片般地打飞,连门后的墙壁也完全粉碎。

    那声巨响与冲击,不仅让政宗的牢房震了一下,甚至连地面也为之撼动。

    「好!好!」

    政宗边高举着左手在空中划圈圈,边用右手拍了拍黑色人影的背。

    黑色人影是政宗魔力的具象化。

    将释放出体外的魔力,随心所欲地化为人型或者是兽型——三年前政宗还办不到——但是,政宗从『院』交给他解读的文献当中,找出了这种妖术,并且顺利练成,

    当然,这是他初次尝试——却是极佳的完成品。

    插图122

    「跳啊跳跳啊跳啦啦啦~~」

    政宗如他吟唱一般以轻盈的跳跃步伐来到走道上,黑色人影则紧跟在后。

    他在正前方与左右斜前方,看见与他方才的房间一模一样的铁门。而同样的铁门在政宗的房间两旁也各有一个,共计六间。

    距离地面最近的第一类监狱,仅仅只有六间牢房。尽管如此,牢房并不至于不够。补充一提,现在囚禁在第一类监狱里的污秽者就只有政宗一个。

    「怎么回事?」

    政宗惬意地站在走道正中央。这时,一道强硬的男人声音,传入正「喔哈哈哈」笑着的政宗耳里。

    政宗缓缓地转身面对那名男人。

    只见那名看守者瞪大眼睛呆站在那里。不知他是因为跑下来时太过匆忙,还是完全没料到政宗竟然会逃跑的关系,他并没有变身为狼人。

    「九条政宗!这是……?」

    「啊哈。」

    政宗的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指向看守者——比留间。

    站在政宗身后的黑色人影瞬间窜过他身旁,以比眨眼还要快的速度站定在比留间面前。接着它扬起漆黑的手,划下前方比留间的人头。

    剎时,鲜血、脑浆和眼球一并溅上墙壁,地下走道中响起湿腻的声音。

    比留间的身驱失去头颅之后,往旁一倾,黑色人影顺手抓起他的手臂往走道的角落一丢。

    「辛——苦你了!」

    政宗的嘴角滴着唾液,朝比留间的尸体敬礼。

    此时,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嘈杂地在走道回响。

    三名狼人从走道尽头的转角冲进来。是一名红狼和两名灰狼。

    「怎么会……」

    「那是、比留间先生……吗……?」

    「九条政宗,你这混帐……!」

    三名狼人浑身充满杀气,然后摆出备战姿态。

    「如蝴蝶般飞舞、如蜜蜂般螫刺!」

    黑色人影在听见政宗的话语之后,便化作一阵疾风飞窜而出。

    它瞬间越过与三名狼人之间十几公尺的距离,挥下双臂。

    两名灰狼的头颅顿时如石榴般飞向空中。

    迅雷不及掩耳地——黑色人影早在灰狼们的身体倒地之前便朝剩余的那名红狼挥出漆黑的手臂。

    但它的手臂没未贯穿红狼的头,而是划破了钢筋水泥的墙壁。

    那名红狼是功力一流的方术士,并未因同伴之死而惊慌失措。闪过黑色人影的一击之后,红狼迅即喷出火焰,狙击的不是那道黑色人影,而是在走道前方松懈下来的政宗。

    红狼瞬间就猜想到,这道黑色人影必是政宗魔力的具象化。那么,只要直接打倒政宗,那道黑色人影应该也会随之消失。

    政宗毫不闪躲,红狼射出的火焰在瞬间化成火球。

    「怎么样!」红狼没有张开防御用的结界,只是大吼着。

    但政宗被火焰包围住的时间却仅仅只有一瞬间。

    政宗没移动任何一步,也没有施展妖术。但是火焰却犹如遭人吹熄的蜡烛一般消失无踪。

    别说是身体,政宗连衣服也没有一丝损伤。

    红狼瞠大着眼,窜向前逼近政宗。

    既然火焰对他无效,就只能以钩爪撕裂他了。

    红狼挥出的利爪在昏暗的走道上闪烁着光芒,朝政宗的首级挥去。

    红狼感觉到自己的攻击确实命中了,但政宗的首级却没飞向空中。

    政宗的头不仅没被摘下,甚至皮肤连划伤的痕迹也没有。然而政宗明明和方才一样完全没有采取任何防御行动。

    「怎么可能!」

    红狼诧异地喊道,随即跃向一旁。

    在这一瞬间,他完全忘记了那道黑色人影的存在。但偏偏就是这么一瞬间,竟成了他的致命时刻。

    站在他身后的黑色人影身影一闪,红狼的头颅剎时粉碎。

    红狼的身体往前倾倒,整个人跌落在地,颈部不断涌出血红泡沫。政宗则不停地用力猛踢着他的背部。

    政宗厌恶所有狼人,其中最深恶痛绝的就是红狼。无论是杀了他父亲的都筑静华,或是让政宗备尝艰苦的功刀直纯,都属于红狼一族。

    政宗不停踹着那名红狼的背部,直到脚部感到酸痛才满意地停手,接着他拍了一下黑色人影的胸口后,迈开了步伐。

    在这之后,不再有其它狼人追来,政宗与黑色人影就这么重回地面上,事情顺利得让他们感到无趣。

    政宗步出的地方位于中央区域的角落。虽然周围被高耸的杉木密密麻麻地围绕住、空间狭小阴暗,但政宗仍因为享受到从拘禁状态解放的快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尽管时节已经来到了四月底,但太阳一下山之后,山中的气温依旧寒冷。每吐一口气,眼前就有一团白雾。

    上半身只穿一件素色T恤的政宗此时全身微微发颤,但那并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政宗之所以颤抖,是出自于喜悦。

    「我来啦——功刀直纯——准备受死吧——」

    政宗对着夜空发出了疯狂似的——不,是已经陷入疯狂的纵声大笑。

    方才站在他背后的黑色人影,现在正停在政宗的身旁弯下身子。

    它背上啵的一声浮现两颗肿瘤。一开始,肿瘤只有拳头般大小,但眨眼之间变得如同孩童的头颅那么大,接着炸裂开来,暗黑从中喷射而出。

    合黑并未向外扩散,而是形成两片蝙蝠似的翅膀。

    黑色人影试探似地拍动了好几次翅膀后,将仍在疯狂大笑的政宗自背后抱起,然后飞向天空。

    虽然政宗由于气压的关系而感到呼吸困难,然而他的狂笑却不曾停歇。

    阴天。

    浓黑色的乌云密密麻麻地掩盖住太阳,虽然才刚过正午,天色却十分昏暗。

    雨水尚未落下,但空气已十分闷热。明明才四月底而已,却让人觉得像是已经进入了梅雨季似的,只要身体一活动,就会不停冒汗。

    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与他擦肩而过,一手拿着手机讲话,另一手拿着手帕频频擦汗。有只猫窝在停车场的一隅,不知是否湿气让身上的毛变得笨重的缘故,只见它一脸不悦地舔起自己身上的毛。

    虽然直纯很耐热,不过他也和人类一样厌恶闷热感,此时他正卷着袖子走在街头。

    手上拿着今天的午餐,那是在便利商店买的便当和保特瓶装的绿茶。

    早餐与晚餐直纯大多自会己煮,而午餐则常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便当解决。

    他今天买的是葱烧盐味烧肉饭,原本直纯的目标是以健康为卖点、添加小麦和玉米的白饭、配菜也主要是烫青菜的五谷御膳便当,但已全部销售一空。

    由于雨一副要下不下的,让他不能清洗堆积已久的待洗衣物,连原本想吃的便当都买不到,让他不由得叹起了气。不过他的心情依然很好,难得没板着一张脸,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让直纯心情极佳的原因,在于他的左脸颊。

    他用没有拿着袋子的右手摸上左颊,感觉又是一阵刺痛。

    虽然直纯觉得疼痛,但他表情却不像是痛得扭曲,反而还「呵」地轻笑出声。

    直纯的左脸颊上有块面积不小的瘀青。

    那是今天早上修行的时候,被小圆的拳头击中所造成的。

    羽山学与本上圆。

    两人拜入直纯门下学习已经一年,而直纯当他们的对打练习对手,也已经超过两个月。

    这一天,学和小圆两人的连手攻击终于顺利地击中直纯。

    ——而且不只是小小的擦伤而已,而是确确实实的击中。

    那并非是直纯的一时疏忽,而是两人的程度已经提升到能确实击中直纯的境界。

    先前让他们彻底进行基础修行的成果,在最近终于慢慢地层现出来。

    尤其是小圆身为红狼的力量、学身为翠狼的速度,都出现了非常显著的成长。

    就算他做出了防御,小圆的攻击其冲击的力道仍然强到他连骨头也能感受到;而且学的脚程也变得非常之快,他不专心看的话有时还会跟丢。

    不过,若要指出他们不足的之处,那可就没完没了。但现在先让他们以搭挡的形式一起战斗,从中补足对方的缺点,并创造出新的优点。

    ——他们真是让人有所期待的孩子。

    直纯开始收弟子已经有两年半的时间——他至今大约收了三十名弟子左右,然而过了三个月还没逃跑的弟子,也只剩下学和小圆两人。

    由此也看得出直纯的修行的确十分严苛。

    对于兽人战士来说,不仅需要强健的躯体,也要求精神上的坚毅。

    如果内心太过于脆弱,很可能会沈迷于追求力量,进而堕落为污秽者。

    若想同时锻炼身心,唯有忍耐严苛的修行。

    他自己也曾有过「如果总是那么严厉的话,该不会没人敢拜在我的门下吧」这样的想法。有一段时间,他很苦恼自己的做法究竟对不对。但当他看见学和小圆的成长之后,很庆幸自己能贯彻的一直以来的信念。

    不过也因为他们两人渐渐有了实力,从今以后他得要更谨慎地守护着他们才行。

    当一个人确实感受到自己变得强大以后,自然就会拥有信心。但拥有自信的人,有时会对比自己弱小的人萌生轻视心态,当那种心态无止境的扩大,就会堕落为污秽者。即使心灵没有腐败,有时也会因为太过自信,将自身的无谋误认为勇猛,甚至愚蠢地向自己毫无胜算的敌人挑战。

    ——也不能让他们太过开心。

    直纯一边这么想,一边又摸了摸脸颊上的瘀青。然后自然而然地眯起眼睛。

    直纯现在身负极为重大的任务,而那项任务预定在最近正式执行。虽然包含学和小圆的事在内还不能松懈,但至少今天放松一下也无妨。

    他回到家之前,下意识地用食指与大姆指抚摸瘀青好几次。

    这里是市中心的新兴住宅都市区,搭JR线不用花到三十分钟就能抵达。

    在离车站较近的集中住宅区对面,是直纯居住的公寓。这栋公寓和他在成为兽圣以前就居住的并非同一栋,况且他所居住的城市本身就一直在改变。

    虽然一房一厅一卫的空间算不上好,但此处交通相当便捷,附近也有很多商家。这栋公寓是新盖的,房租也相对的比较高,但直纯成为兽圣——也就是『院』的干部之后,收入比起同世代的平均收入还要高出数倍,只要他有意愿购买,其实也买得起市中心的三房公寓,甚至有能力直接买一栋独栋房子。不过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一房一厅一卫的空间已十分充足。直纯不是上班族,因此也没必要住在市中心,而且比起住在市中心,住在城镇出任务也比较方便。

    直纯站在玄关前面,听见里头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但他并不讶异,直接旋转门把。刚刚出门时锁上的电子锁,现在已经是解除的状态。

    他打开门,在玄关入口处脱下鞋子——

    「啊,你回来啦。」

    厨房的方向出现一张直纯很熟悉的脸。女子一头飘逸的黑发,整齐地绑成了马尾,柔软地垂落在肩膀上。

    两人一对上眼后,她——都筑由花露出灿烂的笑靥。

    「你来了啊。」

    直纯边说着话边走进走廊,约莫走个十步,就是客厅兼厨房的地方。

    「嗯,刚刚到。」

    由花转过身来,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拿着沾满了泡沫的碗盘与海棉。

    「真不好意思。」

    直纯向她道歉。

    由花正在替他清洗用完早餐后直接丢在水槽里的碗盘。

    由花在直纯出门的时候进入他家里,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她知道直纯家大门电子锁的密码。

    直纯现在所居住的公寓,比在成为兽圣之前的地方离由花家还要更远。

    以前直纯常常受邀到都筑家吃晚餐,但最近几乎都没去。

    在直纯接下任务,并从奈良的『院』回到东京之后,现在已经过了五个月了。但他与师父——也就是由花的母亲——都筑静华,仅仅见过三次面而已。

    除了距离变远之外,太过忙碌也是他很少再到都筑家的主要原因。不过,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由花。

    以前两人之间的关系仅是师兄妹,所以他可以经常造访都筑家,但现在两人的关系已不仅如此。因此由花的父母对于身为男人的直纯来说,已经意义已经完全不同,见面会让他觉得很尴尬。

    由花的视线停在直纯手上拿着的购物袋。

    「你出去买午餐吗?」

    「嗯。」

    「是吗?那我就不用做饭了吧。」

    「嗯,不好意思。」

    由花笑着按下热水壶的按钮。她先洗净、绞干海棉,接着开始冲洗碗盘。餐具只有直纯吃早餐时的一人份,所以手脚利落的由花不到一分钟就能清洗完成。

    直纯走入起居室,正打算将购物袋放在玻璃制的桌子上时,瞥见一张明信片,似乎是由花故意把它放在桌子中央,好让他能确实注意到。

    直纯放下了购物袋,拿起那张明信片。

    在收信人直纯的姓名与住址底下,以红笔大大地写着『JAPON』几个英文字。下面又贴着写有『PRIORITAIRE』的蓝色贴纸。邮票上的文字不是日文,邮戳盖着的是『PARIS』的字样。那是一封从法国巴黎寄来的航空明信片。

    寄信人姓名是——佐和山安昙。

    横式的明信片的左半方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但他没有看那段文字,而是先翻到明信片的背面。

    明信片背面是一张照片,一群身穿厨师白袍的男女整齐地站着,而寄信的少女就站在照片正中央。

    那名少女也是一身厨师白袍,灿烂的笑容之中带着一丝腼腆。

    照片上围绕在她身边的人年龄不一,但看来起都是当地人,而少女那连在日本人里都算娇小的身躯,处在他们之中看起来更是小了一号。尽管如此,少女的存在感仍完全不逊于她站在她身旁的那些法国人。虽然所有人都露出笑脸,但少女的笑容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耀眼。

    「看来很有精神嘛。」

    直纯低语着,眯起眼睛。

    那名站在照片正中央、同时也是寄出这封航空信件的少女,是一位让他非常怀念的人。

    那名少女正是佐和山安昙。现年十九岁的她,在两年半以前都还是隶属于『院』的兽圣。

    虽然安昙年纪比他小,但以兽圣的辈份来说,算得上是直纯的前辈,同时也是他初吻的对象。

    直纯注视着照片,以食指抓着眉间。

    两年半前——直纯才刚被任命为兽圣,在『院』总部才开始工作不久的时候,就和安昙搭档与魔物战斗。

    对极端怕生又总是低着头的安昙而言,那场战斗是她人生的转折点,个性也因而有所改变。

    她对任何人都不再感到害怕,而且也绝不会再低下头或者别开目光。

    安昙曾经说过,自己能够改变,都是多亏了直纯。她为了表示感激,唐突地夺走直纯的初吻。

    对于当时才刚与由花开始交往、还没有接吻经验的直纯来说,她的举动是一大冲击。

    安昙说那是直纯改变了她的人生,而给他一份谢礼。但若仅是如此的话,应该只要向他道谢就已经够了。即使要用亲吻表达谢意,一般也都只亲脸颊吧!但安昙的唇瓣却是贴在他的嘴唇上。

    也就是说,安昙的心意——早已超越了纯粹的感激。

    虽然直纯不擅察觉别人的心意,但都被人家夺走了初吻,当然心里也就明白了。

    一想起安昙的事,直纯再次回忆起她那湿软柔唇的触感,甚至接着还回想起她接连亲吻他时,压在胸口上那胸部触感和发丝的香味。

    安昙的胸部虽然不大,却出乎意料地的柔软,让直纯强烈地意识到男人与女人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她的发丝散发的香气,犹如卡士达奶油般香甜。

    这明明已经是发生在两年半之前的事,直纯的记忆却依然鲜明,多半是因为那是他初吻的缘故。

    直纯感到坐立难安,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又用手指来回搔着眉间。

    「安昙的笑容好灿烂喔。」

    直纯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让他略受惊吓地睁大眼睛。

    他转头一看,由花正站自己的身边。她将刚才因为洗碗而取下的戒指重新戴回右手无名指,一边低头看着那张明信片。

    那枚戒指朴素可爱,和由花给人的印象一样。那是直纯送给她的礼物。

    这份礼物,并不是由花开口要求,也不是直纯主动去买的。

    是静华叫直纯去买戒指送给由花的。

    (虽然由花毫无怨言地静静等着你,但也是她的心情也是很寂寞的。你偶尔也买个戒指之类的礼物送她吧。)

    去年夏天直纯还在总部工作,当他休假期间回到暌违已久的东京时,静华对直纯这么说。

    直纯心想,他曾经收过由花礼物,自己却没有回送她,因此觉得「的确,有必要以形式上的东西来表达我平常时的感谢」,所以便照静华所说的,送了由花一枚戒指。

    「她自己做的蛋糕获得认同了,一定很开心吧。」

    「蛋糕?」

    直纯皱起眉头后,由花就偏着头。

    「你还没看她的留言吗?」

    「啊、嗯……」

    这么说来的确是。于是直纯翻过明信片。

    『你好吗?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前阵子我设计的蛋糕,开始放在店里贩卖了,当然也是我亲手做的。

    于是大家就替我庆祝,这张照片是那个时候克雷特替我们拍的。

    他把照片做成了明信片的样式,于是我就直接拿去寄了。我也会再用邮件寄蛋糕的照片过去的。

    虽然我也很想让直纯与由花姐姐尝尝看,但可惜蛋糕有保鲜期限,没办法直接用寄的。

    我预计在今年夏天或者是年底时回日本一趟。届时有见面的话,务必要品尝看看我亲手做的蛋糕喔。』

    留言里写了这些内容。

    「他们认同佐和山的手艺了啊……」

    直纯极有感触地低语。

    「真厉害。」

    「嗯,真的很厉害。」

    佐和山安昙为了实现成为点心师傅的梦想,于是辞去了『院』的工作,前往法国——那是在两年半前,她夺走直纯初吻两个月后的事。

    安昙提出申请想辞去『院』的工作时,上层一阵哗然。

    当时由于历经七年长期与『樱之妖魔』对抗的关系,『院』已经失去了众多优秀的人材,所以对于『院』而言,失去安昙可谓一大损失。

    一开始,由于安昙门下还有弟子的关系,上层驳回了安昙的申请。但后来身为『长者』、同时也是安昙伯父的五堂恭市说道:「去者勿留是我的原则。若她要请辞的话,就让她辞了吧!」于是,在五堂恭市的爽快答应之下,安昙就毫无顾虑地前往了法国。

    在安昙离开『院』的数日后,直纯偶然遇见了五堂,他对直纯说:

    「这是第一次。这是安昙她第一次主动说出自己想要做什么。其实让她离开,我也感到非常地痛苦。对于身为『长者』的我而言,她的离开是一件让人惋惜的事;但对身为伯父的我而言,她主动提出要求,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改变了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啊,直纯。因此她离开以后空出来的缺,就由你来补上了!你可要咬紧牙关工作喔!」

    虽然直纯并非毫无异议,但他也觉得安昙能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勇往直前真是太好了。他自己也想声援她。

    所以当时直纯对五堂如此回答:「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填补多少空缺,但我会抱着粉身碎骨的觉悟努力的。」

    实际上,原本在安昙门下的弟子中,有三人后来转交给直纯,不过那三个人在一个月后就都逃跑了。那段时期,正是直纯对于自己的教导方式感到最为苦恼的时候。

    「安昙她开始称呼你直纯了呢。」

    直纯的肩膀震了一下,之后看向由花的脸庞。她那秀气的柳眉似乎微微皱了起来。

    「她在寄给我的邮件和信上,还称呼你为功刀先生唷……」

    「这、这是偶然吧。她寄给我的邮件上也都是写我的姓喔!」

    此时,由花的眉毛明显地皱了起来。

    「才没那回事呢。对了,直纯你之前给我看安昙寄来的邮件时,那一封也是直接叫你的名字吧?」

    直纯不由得「呜」地呻吟了声,不过由花只是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就在她的视线甚至让直纯开始感到刺痛时……

    「太好了。」

    由花的表情突然转为一抹微笑。

    「直纯你可以和安昙变得这么要好。」

    「咦……?」

    「因为直纯是个粗线条的人,我一开始还很担心,如果我不替你们穿针引线的话,不知道安昙会不会很怕你呢,不过她现在和你变得这么熟稔,甚至还直呼你的名字,真是太好了。而且她去巴黎后还一直与你保持联络,我真的觉得很高兴。」

    「啊、嗯……」

    对于由花那天真烂漫的笑容,直纯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由花她并不知道安昙亲吻了他这件事,他也不可能说得出口。

    「夏天或是年底时就能见到安昙了呢,真是让人期待啊。记得我们当初有约定过,我来烤饼干,她烤蛋白牛奶酥,然后大家一起品尝的,结果却没能实现……这次一定要让她吃到我亲手烤的饼干啰!」

    直纯看着兴高采烈说着话的由花,胸口的疼痛感更加剧烈。他感到坐立难安,于是别开了视线。

    「啊,不过安昙她已经是职业级的点心师傅了呢。或许她会觉得我这个外行人烤的饼干不好吃吧。」

    「应该不会吧。都筑烤的饼干非常好吃,佐和山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直纯这么夸我,我好开心喔——啊,我该走了。」

    直纯将视线移回由花身上时,她正看向墙壁上的挂钟。

    「去学校吗?」

    「嗯。」

    由花大学毕业之后,转而就读专门学校的设计系。未来想从事CG的相关工作——那是她现在的目标。由花说自己是受了目前非常活跃的插画家父亲——夏彦的影响。

    从由花住的城镇到位于市中心的学校,只要搭乘一次JR就能抵达。直纯居住的城镇正好位在这两地中间,因为这里尚在定期月票的可用范围内,所以她常常在去学校之前或者是回家的时候,顺道来直纯的公寓拜访,也常常在这里过夜。

    「回程时你也能来吗?」

    「可能不行。因为交作业的期限是明天,今天如果不早点回去努力的话,可能就赶不出来了。」

    「是吗?」

    两个人一面聊着,一面走向玄关。

    「那么,我出门了。」

    由花穿上鞋子后,拿起放在鞋柜上的塑料盒抱在胸前。

    「嗯。」

    由花虽然说她要出门了,但却没有走出去。她正面对着直纯闭起眼睛。

    面对直纯的沉默不语,她闭着眼说道:

    「今天轮到直纯了啰。」

    「啊、嗯……」

    直纯一脸复杂的神情。

    由花仍旧闭着眼睛。

    因为她正在等待。等待直纯亲吻她。

    两人在道别时,一定会由某一方亲吻对方。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协议。但虽然说是协定,却是由花她自己说了算的。

    星期一、三、五、日是由花亲他,二、四、六则是轮到直纯。

    直纯吐出一口类似于叹息般的气息之后,将嘴唇轻轻地印上由花的唇瓣。

    由花的笑靥,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感。虽然由花总是笑脸迎人,但在面对直纯时露出的笑容还是格外的不同。

    「那么,我出门了。」

    由花再次这么说道,这次真的走了出去。

    直纯皱起了眉头,脸羞得像是熟透的蕃茄般火红。

    「还是……来吃午餐吧……」

    直纯回到起居室之后,打算作个深呼吸,好冷却脸上的热度,这时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安昙寄来的明信片。

    「……」

    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照片里的安昙,看见他亲吻由花的场面了。

    尽管只是张照片,根本不需要在意,但是直纯此时的心情,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把明信片放到桌子上。

    直纯喀沙喀沙地掀开购物袋,从里面拿出便当和绿茶。

    他也没有开电视,就这样默默地吃了起来。

    不到十分钟,直纯连配饭的酱菜也吃得一干二净,接着一口气喝掉保特瓶里剩下的半瓶绿茶,然后靠在沙发上。

    直纯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佐和山安昙的脸。

    他睁开双眼,伸展身体,再次拿起安昙寄给他的明信片。

    他凝视着背面的照片——那名站在正中央微笑的少女。

    他觉得她的表情开朗自然,由花刚才也这么说过。

    在安昙离开日本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也不曾从电话里听到彼此的声音,不过他们偶尔还是会透过电子邮件联络。虽然她寄来的信上有时会附上照片,但照片里的大多是她在那边结交到的朋友与巴黎的风景。要像这次寄来的明信片一样,附上出现她自己身影的照片,这还是第一次。

    从她寄来的照片和信件的字里行间,都可以感觉到她在巴黎的生活很充实。

    他凝视着安昙的笑容,想起了那一天——

    不是安昙亲吻了直纯的那一天。

    而是直纯亲吻了安昙的那一天。

    「我想辞去『院』的工作。」

    在安昙与和她有一番纠葛的魔物-黑星战斗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安昙说出了这番让直纯不禁瞠大双眼的话。

    直纯已相隔两周没与安昙见面了。两人在与黑星战斗完、也是安昙亲吻直纯的那一天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并不是两人没有机会见面,而是直纯在躲着安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讨厌突然亲吻了他的安昙,而是因为觉得很尴尬。虽然这理由对于男人来说真的是很逊。

    即便如此,如果再这样一直躲避下去的话,只会让人误以为他讨厌安昙。而且只要两人同为兽圣并生活在同一个区域内,以后也一定会不期而遇。虽然他也可以等到那时候再说,但是这样的话未免也太不像男人了。

    这么说来,也只能自己先去见她了。

    在直纯下定决心的时候,安昙突然寄了一封主旨是「想和你见面」的电子邮件。

    她指定的会面地点,是在『长者』所居住的紫宸殿中庭。能进入紫宸殿的,只有上级干部与少部份获得特许的人,身为兽圣的直纯和安昙,当然也能够自由进出。

    直纯在约定时间的五分钟前先来到中庭,安昙是则在约定的时间准时抵达。

    在她点个头打完招呼后,就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辞去『院』……的工作?」

    对于那超乎预想范围的话语,直纯只能呆呆地重复反问。

    「是的。我想辞掉『院』的工作去法国。」

    果然也是个超乎预想范围的答案。

    「法国?」

    「是的。」

    「你在说什……」

    「这是为了实现我小时候的梦想。」

    「梦想?」

    「是的。」

    安昙微微一笑。

    「我一直憧憬着成为一名pitissier。」

    「pa……什么?」

    「pitissier。这是法语,点心师傅的意思。」

    直纯在心中「啊!」了一声。

    虽然他没有尝过,不过曾听说过安昙的兴趣是做点心。

    「你为了要学习做点心的技术,所以要到法国去……是这样吗?」

    「是的。」

    「呃,但是……」

    他虽然理解了安昙她拥有想要成为点心师傅的梦想,但是辞去『院』的工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院』现在正因人材不足而相当苦恼。若安昙离开的话,她的出缺不容易找到替补。

    而且直纯也觉得这样很可惜。安昙她身为战士的本领比直纯还高出数倍,甚至还能当他的指导师父。

    这样的她竟然选择不再战斗,要转换到截然不同的跑道上,他的内心不由得感到抗拒。

    「我明白功刀先生你想说的话。上级干部不会接受,伯父也有可能会反对吧。但是,就算伯父持反对意见,我也不会放弃。即使花上好几天,我也要说服他们。」

    虽然她的口气沉稳,但能够从中感觉出她坚定的意志。

    「但为什么突然要……」

    安昙摇了摇头。

    「我老早就在盘算去法国的事了,可是总是下不了决心……」

    直纯心想的确是如此。上层的人既不可能接受,而安昙又是超级怕生的人。他也不觉得她一个人有办法远渡重洋在异国生活。但是——

    「你现在终于下定决心了?」

    「是的。」

    安昙点头微笑。

    「多亏了功刀先生。」

    「我?」

    直纯皱起眉头。

    「是因为和黑星的战斗……吗?」

    安昙点点头。

    「经过那场战斗,我才得以知道我的弱项与强项。」

    两个星期前,直纯和安昙奉『长者』直接下达的命令而与之战斗的魔物——黑星,其实就是安昙师父的仇敌。

    虽然安昙平常都畏畏缩缩的,但一到战场上就会展现出如巫女般的凛然姿态,不过她面对黑星时却无法保持冷静。

    由于安昙无法阻止她的师父在她眼前惨死,当时的后悔与无力感加上对于黑星的恐惧,深深地烙印在安昙心中。在第一次战斗时安昙倒了下来,更让她内心的伤疤再度被揭开来,最后甚至失去了斗志。但后来在直纯的劝说鼓励之下,安昙决定与黑星再次对战,并且凭着自己的力量,独力打倒了黑星。

    「那场战斗,是个很大的转折点。可是不仅仅只是那次而已。」

    直纯皱着眉头,等待安昙接下来要说的话。

    「功刀先生,你是以哥哥为目标,才会不断努力修行的吧。」

    「嗯。」

    「功刀先生专心修行的模样……我曾经看过好几次。」

    「……」

    「功刀先生总是严肃得令人害怕……但是,在看着你努力的身影时,我不禁开始觉得这真令人羡慕。」

    「羡慕……?」

    「是的。功刀先生有明确的目标在,而且每天都为了这件事而努力,毫不犹豫地勇往直前。但是我明明有着想要成为点心师傅的梦想,却没有勇敢地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

    直纯没有打断她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我并不讨厌修行,也为自己身为兽圣而感到骄傲。然而让我想要笔直前进的道路,并不是这一条。」

    「这样啊……」

    直纯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安昙具有同类之中也相当罕见的战斗天份,不过才能往往不一定与本人的期望一致。

    「而且——」

    安昙的微笑带有淡淡的忧郁。

    「如果我再继续待在功刀先生身边,我……一定会无法放弃功刀先生……」

    「佐和山……」

    「我喜欢功刀先生,但是我也同样喜欢由花姐姐。虽然我在两星期之前做出那种事,让功刀先生十分困扰……但我是真心希望你们两位能得到幸福。所以——」

    直纯内心感到一阵沉重,他微微垂下眼睑。

    「请你不要摆出那副表情。」

    听她这么一说,直纯吃惊地抬起了头。

    这个时候别开目光的话,会让安昙误以为她的心意让自己感到很困扰。

    安昙的微笑中已不见忧郁。

    她漆黑的双瞳,温柔地注视着直纯。

    「佐和山……」

    直纯尊敬身为同僚的安昙,也对于身为朋友的她抱持着好感。安昙喜欢上他,让他备感高兴与光荣。

    直纯想将这份心情传达给她知道。

    「佐和山……我……」

    但是如果直接以言语表达,不但让人觉得庸俗,而且又像是虚情假意,因此直纯心里踌躇着,怎么也说不出口。

    除了言语以外,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她知道?

    虽然直纯自己也很意外,但他在思考数秒之后所采取的行动,与两个星期前安昙所做的事一样。

    他伸手探向安昙的额头,撩起她的刘海。

    虽然安昙的表情流露出疑问,但她一动也不动。

    直纯微微地弯下腰,将唇瓣贴上安昙白皙的额头。

    他可以感觉安昙屏住了呼吸。

    直纯的嘴唇离开后,也缩回撩起她刘海的手。

    过了半晌之后,他望向安昙的脸庞,与她的双眸对望。

    「我会为你加油。不管佐和山你要去哪里,或是你要往哪条道路前进。」

    安昙一脸惊愕地想说些什么,不过她微启的唇并没有吐出任何话语。

    相反地,她以灿烂耀眼的笑脸回应他。

    她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隔天,安昙想要辞去『院』的工作的申请已传到了上层干部那边。

    原本直纯心想,如果上级干部和五堂也全都反对的话,他打算替安昙说话。可是,出乎意料的,五堂非常干脆答应安昙的请求,所以直纯没必要亲自出马。

    过了一个月后,安昙踏上旅途的日子终于到来。

    由于安昙的母亲会在机场替她送行,因此直纯只在宿舍前面和她道别。

    让人吃惊的是,据说安昙在法国那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虽然她也学了点法语,但光是念一些短句就已经很吃力了。

    虽然她突然决定出国的举止似乎太过有勇无谋,不过直纯的心中坚信,对现在的安昙来说,不管她去哪里都能成功。

    「那么,我走了。」

    「嗯,保重啊。」

    「直纯你也多保重。」

    两人露出了笑容,彼此对望。

    从安昙将自身的决心告诉直纯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呼直纯的名字。

    虽然两人不是恋爱关系,但以朋友的角度来看,这正是彼此之间的距离更加贴近的证明。

    直纯甚至对与佐和山安昙这名坚强的少女成为知己般的好友感到骄傲。

    「请你一定要让由花姐姐幸福喔。」

    安昙留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院』——离开了直纯的身边。

    (请你一定要让由花姐姐幸福喔。)

    ——都筑她……吗……

    直纯注视着安昙的照片,脑中浮现出由花的脸庞。

    让由花幸福。安昙说这句话的时候,带有怎样的含意呢?虽然他不太可能推测出正确答案,但一般说到男人让女人幸福的话,通常都是指结婚吧。

    直纯二十二岁,由花小他一岁,也就是二十一岁。在这样的年纪结婚的话,似乎还嫌年轻了点,但也不至于太早。

    最近这几个月——尤其是回到东京的这段日子,他经常在思考与由花结婚的事。其实,对于开始考虑结婚的自己,直纯比任何人都还要感到意外。

    对于每天只知道埋头修行的自己而言,结婚似乎是件与他最无缘的事。不过直纯意识到自己想要与由花结婚,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虽然直纯会这么想的理由有好几个,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曾经分离两年以上。

    直纯与由花是在两年半之前从师兄妹的关系转变为恋人。同时,直纯也被任命为兽圣而离开了东京。

    虽然在道别的前一日,由花不禁哭了起来,但直纯对于那次的分离感触并没有那么深刻,因为并不是一辈子都要分开。奈良与东京之间的距离,如果想见面的话,随时都可以见到。

    但是当两人真的分隔两地以后,他又思念起那段与由花一起在东京生活的日子。

    由于直纯早年失去双亲,哥哥又在『血之圣夜』时过世,他一直是一个人。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一个人了——

    ——不……正因为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所以才更不能忍受吧……

    在认识由花以前,他每天都过着修行直到天亮的日子。虽然很充实,但他只是一味地杀伐,现在回过头去想,直纯觉得那时的自己内心真是狭隘,老是只会瞪着同期的伙伴们,并没有欢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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