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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2 红色彗星 一卷全)

    1.

    ‘……虽然只是初步概算而已,我已经为您将可预估的被害额整理出来了。于执勤中死伤的人可适用劳动灾害保险来赔偿,不过在其他情况下死伤的人比较难判断该如何处理。’

    显示于荧幕上的脸孔,很难想像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会有的长相。半长的金发仍带有光泽,两颚略嫌突出的双颊看上去肌肤也尚未失去弹性。选用的固然是适于商业场合的沉稳色系,那擦有口红的双唇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煽情。

    虽说如此,用“青春洋溢”一词来形容这位女性并不恰当。即使姿色未褪,眼前的女性也并非是男人概念中——或者,理想中的“女人”。会有这种观感是她的双眼所致。在希望被人当成名流夫人对待的身段底下,她深邃的双眼另外散发着一份冰冷的磁力。那永不知足、只取不予的贪婪眼神上让女性的脸上笼罩着一种邪恶的张力。

    ‘顾虑到媒体方面的应对,由我们先为灾民提供某些补偿应该比较妥当。我丈夫也会就这个方向做些什么才对。’

    这么说完之后,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一般,玛莎·毕斯特·卡拜因便闭口不语。其他荧幕正显示出“保险总额”、“医疗费”、“遗族抚恤”等各项资料,个别的估计金额也在页面上卷动着。复兴殖民卫星所需的费用总计起来,其金额已足以匹敌旧世纪小国的国家预算,但玛莎的表情看来仅像是遇到了一场小车祸般地安然自若。“真是设想周到哪!”在投影于空中的无数荧幕下方回应的赛亚姆·毕斯特,外表看来也是同样镇定。

    横躺在床铺上的身躯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没有表情的侧脸沐浴在荧幕反射的光芒下。从宇宙纪元之始便持续观望着世界情势,数度挺过台面下斗争一路走来的毕斯特财团宗主,即使体弱卧床,锐利的眼光也没有改变过。他本身散发出的存在感亦未曾衰退,“事情会有人处理,所以给我闭嘴。你是这个意思吗?”接着说下去的话声,就像是要刺入骨子里一样的冰冷。

    ‘这场事故是发生在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经营的殖民卫星,就算再怎么拟定对策,也没办法抑止股价下跌吧?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不要让责难的声浪蔓延到财团去呀。’

    将宗主的讽刺一笑置之,微微眯起眼眶的玛莎眼中流露出质疑之意。在她身旁的荧幕所显示的是“工业七号殖民卫星发生大规模恐怖攻击事件”的字幕。“是新吉翁的游击部队所为?”、“死亡、失踪者已超过六百名以上”、“联邦宇宙军已对驻守各SIDE的部队下达严密警戒命令”,诸如此类的讯息不断出现并消失。荧幕上能看到的尽是播报员的半身像,或是“工业七号”刚开设时所留的参考影片,没有任何一段拍到当地现况的影像。至于当地居民摄影下来提供给媒体的影片——联邦军机在殖民卫星内使用光束步枪,并坠落于住宅区的画面——大概在三十分钟前就已经无法再从电视或网路上看到了。赛亚姆露出从一开始便什么也没看到的表情,以回避玛莎的质疑。“那是卡帝亚斯做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赛亚姆只是平稳地这样回答。

    ‘反而被您抢先一步回了嘴……’轻轻叹了口气,玛莎的嘴角出现因苦笑而生的皱纹。‘能够看到爷爷您健朗的模样,比任何事情都还要让人高兴。希望近期内能亲自过去拜访一趟。’

    “像我这样继儿子之后,连孙子也先自己一步死去的可悲老人,你不见也罢。仍在过问世事的人,应该还有其他事情可做吧?”

    ‘请您别这么说。毕竟是有着相同血缘的兄妹,对于哥哥的死我当然也颇有感触。但是既然已嫁入卡拜因家,自然不能光是沉浸于感伤之中。如果因为毕斯特财团独断的行动,而让亚纳海姆跟着受累,我又该拿什么脸去见丈夫与公公呢?况且现在我已经获得首肯,代替哥哥接掌财团领导之务……’

    几无诚意地说完之后,玛莎对荧幕投以嫣然一笑。掌权一事并非单纯由继承顺序来决定,而是在获得大部分家族成员同意下的既成事实,玛莎的笑其来有自。亚纳海姆电子公司是卡拜因的家族企业,玛莎一面维护着自己身为卡拜因家媳妇的立场,同时也以优越于丈夫的手腕对各项实务进行干涉,在财团与亚纳海姆之间扮演着存在感更甚于联系者的重要角色。那是生自毕斯特家族的逆女,同时也是稀世的女中豪杰的艳丽一笑。对于孙女不否认也不承认自己与事件有关的无耻厚颜,赛亚姆的眼睑微微地颤抖起来。

    ‘得知宗主进行冷冻睡眠的冰室以及“盒子”的全貌,是毕斯特财团领袖的权利,同时也是义务。在我去见您以前请别就这样一睡置之哪,宗主。’

    在最后传达完这段讯息之后,双方的通讯便结束了。投射于空中的众多荧幕随即消失,黑暗与寂静回到除了床铺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不久后,装设于半球状壁面的镶板开始提高光度,直到宇宙的实景缓缓浮显于室内,赛亚姆的床铺周遭已被清冽的星光所环绕。

    就像是在地板上也洒满了银粉那般,群星映照在室内的每个角落,宇宙的影像毫无缝隙地在财团宗主隐居的冰室展开。让自己投身于看不见地球也看不见月亮的黑暗之中,贾尔·张在视线里捕捉到了那张孤零零漂流着的床铺,并在吐出一口叹息后朝着那儿踏出了一步。躺在兼作冷冻睡眠装置的床铺上,赛亚姆对他喃喃说了一句“你尽管笑吧”,几无光泽的侧脸上,挤出了富含自嘲意味的皱纹。

    “这就是毕斯特家族的肖像。”

    “我笑不出来。我没尽到保护老板的责任。”

    赛亚姆转移视线,直视站在约三公尺远的贾尔。在“工业七号”偶然发生战斗,被告知卡帝亚斯·毕斯特死讯之后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在度过了以人的一生而言太长的岁月、看着太多亲人死亡的财团宗主眼里,现在已无法窥见悲哀的情绪。失去了最值得信任的继承者,并目睹自己一手创建的财团以本身的意识自行活动起来,现在就连该发出的叹息也发不出来了——或许这正是赛亚姆目前的心境。如果他早就明白自己的亲人也与这一连串的谋略脱不了干系,而且正逐渐取代成为新任的继承者,更是情何以堪。

    贾尔认为自己没办法看得这么开。他不仅没办法保护自己的雇主卡帝亚斯,就连破坏“独角兽”这道最后的命令也没有办到。虽然他明白当时所有的去路都已经被联邦的特殊部队给堵住了,但机库甲板失火、通道遭到封锁这些事都不足以当作藉口。实际上,卡帝亚斯本人就是拖着重伤的身体,成功地到达了“独角兽”的身边,然后死去的——在离开驾驶舱的瞬间被卷入火海,随即被汹涌袭来的碎片粉身碎骨。甲板的监视摄影机将那光景清楚地拍摄了下来。

    眼前的事态都是自己的疏忽招致而来的恶果。包有绷带的秃头低垂着,贾尔握紧了自己受到灼伤的拳头。光是后悔也不能改变些什么,这些都是机运带来的结果吧——若是卡帝亚斯的话,应该会笑着这么说。贾尔己经失去了会这样安慰自己的老板。那位能与他打从心里了解彼此,独一无二的雇主。那个在军队中或地下社会里都从未遇见过的,值得自己卖命的男人。

    “毕竟是卡帝亚斯,我想他应该己经做好即使自己死去,也能紧守秘密的万全处置了吧……像玛莎那样,也有她虽缠的地方。她和会在意面子的男人不一样,可以为了执行计谋不留任何矜持。从她在短时间便能获得家族成员同意就任代理领袖这点来看,设想她找到这个地方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应该比较好吧。”

    “我是个男人,不只是会在意面子,也会为了面子而变得愚忠。”

    在那瞬间,贾尔连在宗主面前的紧张感都已忘记,他抬起了头。

    “只要能获得宗主您的允许,就算要以命相搏,我也愿意为卡帝亚斯大人报仇。”

    玛莎·卡拜因目前待在亚纳海姆电子公司庇护下的月面都市“冯·布朗”。如果财团本身只是为了统括家族营利而设的机构,那她的确可称为是复兴并扩展了毕斯特家族权势的杰出人物。即使涉足政坛也无疑获得成功的她,察觉到赛亚姆与卡帝亚斯对“拉普拉斯之盒”的盘算,便找来了联邦军袭击“工业七号”。虽然战斗的激烈化算是不可抗力的结果,导致卡帝亚斯死亡的主因仍在玛莎身上。用地下社会的黑话来讲的话,“把帐算清楚”的对象除她之外绝不作第二人想。

    以几乎无法察觉的程度微微转了头,赛亚姆半埋在枕头里的脸正看向这里。贾尔虽回以毫不闪烁的眼神,却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是要我命令你,这一次去杀自己的孙女吗?”

    带有怒意的低沉声音,瞬时间便让贾尔全身的温度降了下来。连反省自己话语的余裕也没有,贾尔因为对方压倒性的气势而变得全身僵硬。“……非常抱歉。”说完之后,贾尔低下了头。

    “很好。卡帝亚斯的确是收了一个好部下。既然这是出于卡帝亚斯的作为,我们就姑且相信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吧。不管是‘拉普拉斯之盒’的去向,还是地球圈的未来。”

    将双掌交握在毯子上,赛亚姆闭上了眼睛。已无话可回,只能应声“是……”并行了一个礼的贾尔,露出贯彻实务的表情抬头面向宗主。

    “关于‘盒子’的部分,我已经查清楚‘独角兽’驾驶者的底细了。”

    把手往地板一伸,贾尔开始操作起无声无响地从地上冒出的触控式荧幕。悬浮荧幕再度投射于床铺上方的空间,显示出一名少年的脸部照片。

    “巴纳吉·林克斯,十六岁。就读于亚纳海姆工专的学生。户籍登录于SIDE1的三号区‘伊甸’。无特殊奖惩资料,过去也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的纪录。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跑到‘墨瓦腊泥加’,不过在战斗发生的几小时前他曾经与老板见过面。至于两人见面的经过,就更令人费解了……。”

    包括与“她”的意外接触,贾尔向宗主大略说明了昨天事件的经过。曾一度被送回“工业七号”的巴纳吉,是如何再度踏进“墨瓦腊泥加”并搭乘上“独角兽”的,贾尔并不知道。但是传送至“墨瓦腊泥加”司令部区块的驾驶员登录资料,与“工业七号”资料库中记录的巴纳吉·林克斯资料完全相符。他驾驶“独角兽”将“带袖的”MS击退的事实已不容多疑。还包括偏偏不巧被联邦军战舰收容的事也是——

    “要登录成为‘独角兽’的驾驶,必须先经过老板的生体认证核可。也就是说卡帝亚斯大人选择了这名少年担任驾驶员,随即便过世了,只能这么推测而已。这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性质上的关系,“独角兽”的驾驶员一经登录便无法轻易取消。明明有机会销毁所有系统,卡帝亚斯会将“独角兽”托付给巴纳吉·林克斯这个外人,一定有他的理由。看着荧幕上与其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年幼的那张脸孔,贾尔撮弄起自己的下颚,却被突然间发出的窃笑声给攻了个不备。

    发出窃笑的是赛亚姆。注视着投射于虚空中的少年脸庞,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孔正在笑着。贾尔皱起眉头。“是吗,原来你不知道为什么啊。”如此低喃的赛亚姆将视线转向他,使得贾尔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液。

    “你还不懂吗?他就是新的希望啊。卡帝亚斯将‘独角兽’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

    将视线移回荧幕上的少年,赛亚姆像是畏光似的眯起眼睛。财团宗主脸上露出了慈祥老爷爷的表情,对此贾尔只能不解地猛眨眼。

    ※

    笔记型电脑的荧幕上,显示着经过设计的英文字母。那是将U与C两个字母进行组合的简洁标志。

    “UC计划。隶属联邦宇宙军重编计划的一部,也是在公司极度保密下进行至今的计划代号。RX-0‘独角兽’则是在同名计划下当作旗舰机被开发出来的机体。”

    昏暗的房间中,被桌灯照射出憔悴脸庞的男人这么说。艾隆·泰杰夫,三十二岁。服务于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于RX-0开发计划中担任装甲材质部门的负责人。“工业七号”的战斗发生后,他马上设法与其他作业人员从“墨瓦腊泥加”逃生,却因慢了一步而受到ECOAS的软禁。在计划的相关资料大半已遭销毁的现在,他被视为少数对RX-0计划相关情报最为清楚的人之一——

    “和以往的MS不同,‘独角兽’最大的特征便是在全身都采用了精神感应框体。开发据点是在‘格拉那达’的亚纳海姆工厂,约一个月前己经分别将试作的一号机与二号机完工。二号机被送往地球,现在应该正在进行重力环境下的启动测试。我负责的是一号机,在三个月前被公司命令将其送到‘工业七号’。通知书是正式的公文,上司也说只要出差大概一个月,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艾隆先生。”

    打断艾隆那像是在求救般的声音,塔克萨·马克尔面无表情地插话。“很抱歉,我们对于技术面的事情比较生疏。麻烦你对精神感应框体再做些说明,要尽可能钜细靡遗。”

    “是……”

    隔着一张桌子,点头答应的艾隆对背后投以寻求确认的眼光。站在背后的加瑞帝上尉点头示意之后,艾隆便开始用着颤抖的手指操作起自己带来的电脑。先前艾隆曾在未征求同意前把手伸向电脑,而突然被加瑞帝将手腕扭到身后,这应该是艾隆不得不如此谨慎的原因吧。感觉到站在加瑞帝身旁的康洛伊少校耸了耸肩,扭动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的巨大身躯的迹象,塔克萨刻意前倾上身,凝视着荧幕上的讯息。他那用石膏固定的左臂撞击桌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精神感应框体,简单来说就是本身具备精神感应效能的特殊合金。其原理是将电脑晶片微缩至极限之后,连同金属粒子一起铸造进MS的骨架。”

    显示在荧幕上的画面,似乎是显微镜下所观察到的精神感应框体放大图。凝神注视的话,便可在排列呈蜂巢状排列的金属粒子空隙间,发现明显为人工物的晶片。那整然有序却又具有机感的构造,与其说是物质,还比较接近生物的细胞。

    “正如您所知,精神感应系统能够接收、增幅驾驶员的脑波……或者也可以称作感应波,并将驾驶员的意识反映在机体的动作上。与作为主系统的精神感应装置相互连线,可以让精神感应框体更加确实地接收到驾驶员的感应波,使驾驶员与机器之间的高度连动得以实现。过去由于强度及生产性等问题,只能在驾驶舱周遭安装这套系统。但这次计划中的RX-0,则是在所有的可动式框体都采用了精神感应框体。”

    接着出现在荧幕上的是RX-0的CG像,构成其骨架的可动式框体在上头是以红色闪烁显示。因为只是简单的介绍图,所以无法窥见细部的构造。尽管艾隆也是开发人员之一,从个人终端能下载的资料也只到这个程度而已。塔克萨并没有多开口,只是催促亚隆继续说明下去。

    “由于全套精神感应框体的实际配备,使得驾驶员的感应波能够直接传达到机体的驱动系统。也就是说,驾驶员可以不必再如传统字面上的意义,‘操纵’自己的机体,几乎光靠思考便能进行控制了。当然,各部关节都经过磁气覆膜处理,因此理论上RX-0的反应速度是没有止尽的,可以说机械与肉体已经达到同步……不对,可能还比那更快。不管是再怎么优秀的驾驶员,从感觉到危险并做出应对的行动之间,至少会有秒单位以下的时间延迟;而RX-0的人机介面,又远远凌驾了人体反应的速度。”

    “不过,这样驾驶员的身体应该负荷不了吧?”

    能够立即对驾驶员的脑波,亦即对驾驶员意识做出反应的,超过二十公尺以上的金属巨人——当它开始以超越人体反射的速度动起来的结果,不用多想也能知道。MS大小的机体,只要稍稍移动就会产生数公尺规模的振幅。不管机体本身制造得多么坚固,里头的驾驶员不消多久就会晃得晕头转向。“没错。”艾隆本人也马上同意了对方的意见。

    “为了减轻机体行动所带来的巨大G力,RX-0准备有专用的冲撞缓和装置(ShockAbsorber)以及驾驶服。但即使是使用这些配备,一般人也无法承受长时间驾驶带来的不适感。同时考虑到精神感应装置对脑部造成的负担,连续运作时间的极限可说是五分钟。因此,系统设定成在一般驱动时会开着限制器,只有在战斗时NT-D装置才会发动。”

    额头上的独角展开成为V字,肩膀与胸部以及脚部的装甲跟着滑动。隐藏于底下的精神感应框体显现,可说是为机体本身杀人性机动力作保证的推进器与喷射管,也在这时裸露了出来:这才是RX-0真正的姿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正如其名“独角兽”的外形反倒是被限制器所拘束住的,不自由的型态了。看着RX-0逐步改变外形的CG,心里开始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塔克萨用了较低的声音问道:“NT-D又是什么?”

    “NT-D是担任全精神感应框体控制台的OS名称。过去我负责的部份是外装,所以对其详细内容并不清楚。不过,听说NT-D是新人类驱动系统(NewtypeDrive)的略称。”

    意料之外的名词回荡于耳,在塔克萨心坎里掀起一阵涟漪。与康洛伊以别有意涵的眼神对望后,塔克萨用着不带抑扬顿挫的语气对艾隆回了一声“原来如此”。

    “RX-0在被送往‘墨瓦腊泥加’之后,曾遭人对OS动过手脚。像这项系统看起来就没有包含在最初的设计之中,你对这清楚吗?”

    桌上展示出B5大小的照片之后,艾隆的眼神明显出现了动摇。在RX-0被回收到舰内后,军方对驾驶舱里的仪表板显示作近距离的摄影。照片里,仪表板上面正浮现着读作“La+”的红色标志。

    “因为我负责的是外部的装甲,系统方面的问题实在……”虽然亚隆如此回答,但塔克萨没有漏失他动摇的视线、一口气追问:

    “艾隆先生,你最好仔细想过之后再开口。军方虽然将作业外包给民间企业,但军用MS的开发仍算是联邦军技术研究本部的列管事项依据我们向上级报告的内容,你也有可能会被认定为侵占军方资产的嫌疑犯哦!”

    “怎么会……!我只不过是……”

    “‘工业七号’是亚纳海姆旗下的殖民卫星,但‘墨瓦腊泥加’就不同了。实质上,毕斯特财团在那里说是拥有治外法权也不为过。RX-0送到那进行OS的最终调整后,被安装了规格书上没有的程式我不认为这个情况,可以用一句‘我不知道’就简单了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看了改订过的规格书,才知道有安装与NT-D连动的新程式。虽然也有风声说新程式是由毕斯特财团提供的,但除了这以外的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连NT-D的启动条件,对我们这些负责硬体的人员也是非公开的机密事项。”

    “启动条件?”

    “驾驶员并不能随意解除RX-0的限制器。只有在满足一定条件的情况下,NT-D才会启动。我只有听说在‘墨瓦腊泥加’安装的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为了在NT-D上加诸新条件的程式。只要对机体控制不产生影响,我们这些管硬体的也没办法多过问些什么。”

    “不过,你应该有参与启动时的测试才对。”

    “测试时用的还是虚拟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在测试完之后才安装上去的!”

    两手往桌面用力一敲,艾隆抱着头趴到桌上。塔克萨用眼神制止了想立刻把他揪起的加瑞帝,注视起那双正在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当然也觉得很奇怪。以制造军械而言,保密事项也太多了。从到‘墨瓦腊泥加’之后,我就被禁止与外部进行连络,还得全天候待在财团的监视之下……最奇怪的,就是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与军方有关系的。不过,自从与新吉翁的战争结束之后,MS的开发一直都停留在微幅的变更而已,完全没有机会可以尝试新的设计。在这种时期能够进行新的研究,即使事情有点可疑,技术人员也会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更何况开发的机体还是那有名的‘钢弹’。”

    “‘钢弹’?”

    艾隆抬起阴沉的双眼,答道:“那是我们帮它取的绰号。”讲完之后,艾隆脸上露出自暴自弃的笑容。

    “看到它启动NT-D时的样子……也只能当作是刻意设计成那样的了。所以所有相关人员私底下都是这么称呼的,叫它‘独角兽钢弹’。”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要对他注射药物吗?”

    五分钟后,透过荧幕看着监视器捕捉到的艾隆的脸,康洛伊问道。一边喝着海军传统的加盐咖啡,塔克萨反间对方:“你觉得呢?”

    “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更深入的事情,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将该告知的情报依负责范围分别发布给各部门,让所有人都没办法推测到全貌。毕斯特财团的保密措施做得还真是漂亮。”

    塔克萨并无异议。被单独留在审问室的艾隆,对于刻意留在房间里的电脑也无意去碰,就只是带着发青的脸色低头不语而已。也不是不能怀疑那是演技,但他的证词与其他开发成员明显是一致的。再者,他们也不是专业的逼供人员。塔克萨的心情和康洛依相同,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使用自白剂,让少数幸存的生还者成为废人。

    之后总是会将他们交给本部进行正式审问的。塔克萨放下手上装普咖啡的马克杯,确认显示在荧幕边上的数列“11:17:32/04/08/0096”四月八日,上午十一点十七分战斗停息下来约莫半天,“拟·阿卡马”离开“工业七号”己经过了六个小时。虽然全盘借用舰内的俘虏收监设施,对在“墨瓦腊泥加”收押的四名开发成员进行审问,得到的却是在彻底实行保密措施下,有如瞎子摸象般的讯息。花上几个小时听取UC计尽相关成员的证词,并试探他们与“拉普拉斯之盒”的关系之后,简直像是连自己也成了摸象的瞎子之一。塔克萨等ECOAS部队的一伙人,正担负这样的徒劳感。

    “先不管UC计划,宇宙军重编计划本身,在前年的中期防(中期防卫整备计划)就己经公布了。听说是要将分散于各殖民卫星的舰艇完成统合,重建相当于往年主力舰队的地球轨道舰队目标是赶上百年的年度纪念,在四年后的宇宙世纪0100达成的样子。”

    将足以胜任摔角选手的巨人身躯靠在监控室的墙上,康洛伊一边揉着眼头一边开口。于RX-0完成的时点宣告结束的UC计划,是当作宇宙军重编计划的一环而策画出来的——所有的计划成员都是如此坦承。“我也听说过。那是军事预算正在进行向下修正时被提出来的计划吧?”让操控台前的椅子转了一圈,加瑞帝跟着回话。

    “那个计划明明就没有打算大量制造新战舰,简单地说,只是想将现有的战舰全部搜集起来充排场的小气计划而已。为此还开发了新型MS的消息,我倒是第一次听。”

    “并非全无可能。UC0100还有吉翁共和国归还自治权这个重头戏在等着。配合这个时机重编轨道舰队,然后搭配上强力的新型MS……”

    半带着故弄玄席的意思,塔克萨拉长了语气。“这算是军方在做自我宣传活动吗?”加瑞帝皱起眉头。

    “应该说是联邦政府打算表态。现在会让主力舰队驻留在各地的殖民卫星,是为了防止吉翁的残党进行叛乱。要将这些舰队召回的话该怎么做?”

    “啊……”康洛伊的提示,让加瑞帝正要拿到嘴边的马克杯停在空中。“政府的意思是要在那之前,先将吉翁的残党彻底铲除吗?可是——”

    “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共和国归还自治权,的确是一个去除吉翁之名的难得机会。以0100为期,达成吉翁残党的根绝,以及藉此进行的地球轨道舰队的重编到那个时候,联邦才能说是终结了一年战争以来的恶梦。而必须为此开道的,八成就是UC计划了——为了铲除新吉翁的‘钢弹’开发计划。”

    以少数情报做出预测及判断是危险的,但是这么一想,很多事情都能得到理解。在吹起军备缩减风潮的这个时期,开发投入新技术的MS的缘故、即使把驾驶员的生命维持视为次要,也要追求机体性能极限的理由,以及MS外形会被设计得与过去被吉翁敬畏为“白色恶魔”的“钢弹”类似的事实——

    “卡帝亚斯·毕斯特却在那机体之中埋藏了足以颠覆联邦的秘密,打算将其交给新吉翁……真是讽刺。”

    事态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就不只是送盐予敌这种程度的骚动了。眼见塔克萨露出苦笑,康洛伊与加瑞帝面面相觑。

    “那么队长,果然那架MS就是‘拉普拉斯之盒’吗?”

    “先不论是否能直接画上等号,情况证据倒算是齐全了——和备用零件一起准备好要搬出的机体、直到被运来‘墨瓦腊泥加’才被安装上去的拉普拉斯程式。虽然不清楚毕斯特财团从哪个阶段才跟开发计划扯上关系,但独角兽的确也是财团的象征标志。”

    话讲完的瞬间,一度失去感觉的左臂与侧腹开始闷痛起来,塔克萨暂时停止继续说话;似乎是镇痛剂的药效过了。康洛伊像是察觉到这个状况而想说些什么,塔克萨避开他的目光,为了打断对方话锋而迅速说道:“无法理解的是,那兵器看来是以给新人类驾驭为前提而制造的这点。”

    “新人类思想正是吉翁主义的核心。根绝新人类主义与驱逐吉翁残党两者是不可分的。会在赌上联邦威信的计划根基,让新人类专用的兵器占去一角,这点实在是令人费解。”

    “以毒攻毒……也可以这么想吧。不过听说新人类研究所早就关闭了。”

    “再怎么否定,结论不就是无法忽视新人类兵器的有用性吗?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的钢弹驾驶员也都是……”

    “正因为如此,新人类的排除,非得由新人类以外的人来执行不可。这也是为了打碎已经根深蒂固地建立在人们心中的神话。”

    康洛伊和加瑞帝一起陷入沉默,短暂的寂静降临在狭窄的监控室。塔克萨在喝下冷掉的咖啡之后开口:

    “UC计划、NT-D、精神感应框体……或许另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和‘拉普拉斯之盒’好像有所关联的部分也是,血腥味还真重哪,那架‘钢弹’。”

    追根究柢来讲,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动起来呢?忽然想起从驾驶舱发现的少年长相,他名字是叫什么来着……因为镇痛剂生效而让脑袋变得有些迟钝的塔克萨,在这时听见房间内线电话响起的声音。

    从这间监控室一直到所有用于收监俘虏的设施,目前都是在ECOAS成员的管理之下。即使是在这艘战舰服勤的人员,也不允许进入。“什么事?一拿起话筒的康洛伊露出臭脸。塔克萨从他的唇语读出来电者是亚伯特,便叹了口气走向门口。一解除紧急时可以形成气闻的门锁,随即将铁制的门板猛然推开

    差点被突然打开的铁门撞到,就站在门前的亚伯特蹒跚地向后退。舰内的重力并不比月面有份量到哪去,要控制身体移动需要相当的诀窍。被穿着西装的随侍们环绕搀扶,亚纳海姆公司来的“客人”急忙想站稳身子,这次却又变成了差点向前仆倒在地的姿势。

    男人甩开想再度搀扶的部下们的手,用力在通道的地板站稳脚步后,整理起被下巴肉给埋住的领口,看向了塔克萨。“有事吗?”对于预料中充满敌意的视线,塔克萨毫无表情地这么回应。

    “还问我有什么事?我已经派人传话,说我想陪同审问收容的计划成员才对。毕竟他们是我们公司的职员……”

    “现在他们是军方管理下的重要关系人,不可能让民间的人陪同进行审问。”

    “那么,我要求调查收容于舰内的‘独角兽’。那总是我们公司的资产了吧?因为还没交货给军方,我们有优先权。”

    “那当然,我们会请贵公司协助进行调查。到时会再通知您,现在请您先离开。”

    两人交谈的内容,与前不久的对话并无二样。亚伯特靠着对ECOAS耍手段换得先机,早一步在“墨瓦腊泥加”搜集关于“盒子”的情报。在“独角兽”出现时露出反常态度,命人马上将其回收的他,对于被晾在一旁的这几个小时自然没有感到愉快的道理。亚伯特随即想要开口反驳,瞟了穿着西装在身后待命的部下们一眼,肥厚的脸颊诡异地扭曲了一下。等到塔克萨察觉原来那是在笑时,亚伯特才不可一世地说道:“看来我们对状况的了解似乎有落差的样子哪,塔克萨队长。”

    “在‘工业七号’发生的事情,可不是砍掉两三个幕僚的脑袋就能摆平的。要是在应对上出了差错,就连中央内阁都可能垮台。为了将受害范围抑制到最小,在彼此可以协调让步的部分还是让步比较好。对这部分,我相信最高幕僚会议也会有相同见解,不是吗?”

    男人的眼神与声音认定只要搬出上级的名字,军人就会闭嘴塔克萨深呼吸后冷静地回答:“的确是有落差的样子。”

    “以我的了解来看,伤害早就造成了。包括我的部下,已经有几十人或者几百人死去。即使我们再怎么协调让步,他们也不会再活过来。”

    或许塔克萨有意思要压抑,不过他的眼中应该还是透露了杀气。气势上明显被压倒的中伯特退了几步,背部撞上后头呆站不动的部下。瞟过自己曾一度避开的目光,亚伯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低喃:“……身为担任ECOAS队长的军人,你还真是意外的脆弱哪。”对此塔克萨回以无言。

    “算了,就这样吧。现地协调有困难的话,那就藉由上而下(top-down)来处理。我会趁早向上面报告,透过总公司来对‘月神二号’的ECOAS本部打点。”

    “请随意。如果在藏身暗礁宙域的情况下,雷射通讯还能正常作用的话。”

    亚伯特微微抖了一下眉毛。塔克萨正面直视他的脸,事务性地继续说道:“目前,‘拟·阿卡马’正躲在旧SIDE5的残骸。这里虽然是鲁姆战役的遗迹,能藏得了一艘战舰的地方也不多。如果被敌人从旁拦截到我们的远距离通讯,要找下一个藏身之处将会非常困难。”

    在丧失了大半舰载战力的情况下,单枪匹马地横渡敌人有可能出现的宙域——“拟·阿卡马”并未有勇无谋到这种程度。在援军到来之前,只能依附在殖民卫星的残骸,并封锁对外的通讯。“拟·阿卡马”的现状,从一开始就在塔克萨的计算当中。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对亚纳海姆公司的干部用如此直接的口气说话。

    像是察觉到塔克萨的想法,火气冲上了亚伯特那无计可施的脸。“我去找奥特舰长谈。”

    在充分瞪过塔克萨之后,亚伯特说完,转过身去。

    “他是讲理的军人。”

    放完话,亚伯特和递出危险眼神的部下们一起走上通道离开。由于在圆桶状的重力区块内,通道是沿着内壁的弧度而建、画出和缓的斜坡,待距离拉开三十公尺以上之后,对方的身影便消失在天花板的边缘了。等到亚伯特那大而无当的屁股从视线消失,塔克萨才小小叹了口气。一边用深呼吸减缓侧腹随之涌上的疼痛,塔克萨望向从门口观察着刚才对话的康洛伊发出质问:“之前那个少年还没恢复意识吗?”“是的。”康洛伊的粗眉毛皱作八字。

    “他的身体似乎比想像的还要衰弱。”

    “也没有办法……毕竟他被那样的加速度折腾过。等他醒来之后记得向我报告。现在要加快脚步调查‘独角兽’。”

    “是。可以的话,还真想返航到‘月神二号’,在不会受到外人插手的地方进行调查呢!”

    为了取得建设殖民卫星所需的资源,而从小行星带牵引过来的小行星“朱诺”,也就是“月神二号”。自从五十年前被固定在月球轨道之后,便一直是联邦军最大的宇宙基地,作为ECOAS根据地的特殊作战群司令部也是设在此处。可以说没有地方比“月神二号”更适合进行RX-0的调查,但问题在于,那里与目前战舰所在地正好把地球夹在中间,处于相反的位置。带着叹息,塔克萨说了一句:“真是难办。”

    “隆德·贝尔增援的动作太慢了。如果附近的驻留舰队也没有打算出动的话,‘拟·阿卡马’很有可能会先前往最近的月球。一旦进了亚纳海姆的大本营,我们就会失去调查‘独角兽’的机会。”

    虽然月球也有军方的司令部,但在隐密性方面并不如ECOAS本部完善。再加上亚纳海姆公司若是提出诉讼,受到假处分的RX-0就得暂时交由司法管理,到时必定会立即被运离基地。事态发展至此,亚纳海姆旗下最优秀的地球圈律师集团就可以尽可能拖延法庭斗争的过程,再利用这段期间从内部伸手对RX-0彻底调查。等到做出了结的时候,归还给军方的机体已经是个空壳,跟“盒子”有关的资料老早就处理得一干二净了——这样的结果简直是显而易见。因为再怎么说,月球本身便是以亚纳海姆电子公司为中心在回转的世界。

    待在暗礁宙域的现在终究是唯一的机会。就算事后亚纳海姆公司会说话,在能做些什么的时候还是应该先动手才对。“了解。”康洛伊作出明白状况的回应。

    “所以也请队长多少先睡一下。”

    听到随后突然补上的这句话,塔克萨带着像是被人攻其不备的心情回望了康洛伊一眼。

    “您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三十个小时以前吗?因为没有人可以取代您,请把休息也当成工作的一部分吧!”

    长年随侍在旁的副司令的声音,让塔克萨紧绷的心情稍稍得到了舒缓。“您听到了吗?”目送再度出言叮咛的康洛伊离开监控室,塔克萨将倍感沉重的身体靠到通道墙上,维持这个状态闭上了眼晴一会儿。

    年纪大了。对于自己年近四十而开始变得不中用的身体,塔克萨的胸中确实感觉到年纪所带来的苦涩。

    ※

    有钢琴声。这曲子我知道——是妈妈喜欢的,贝多芬的《月光》。沉静而悲伤,却又让人的胸口无法不为之悸动的疯狂音色,正回荡于天花板高挑的宽广房间里。就像是在诉说着,遥远过去只能由地球仰望的月亮,曾经如此地搅乱人心那般。

    抬头望去,挂在墙上的大幅织锦画占满了眼底。画幅直至天花板顶的织锦画,在绯红的底布绣上了花与动物,画中央则伫立着一位身着塞丽礼服的女性。女性或弹风琴、或持花环、或拿糖果。环绕着房间摆饰的六幅织锦画中,女性各专注于不同的动作。在她身旁则有鬃毛丰密的狮子,以及将额上独角指向天际的独角兽陪伴——

    “视、听、触、嗅、味。这几张图所描绘的,是大部分生物与生俱来的五感象征。但是这第六张……‘帐篷’所象征的是什么,目前还没有结论。”

    被爸爸的大手抱起,巴纳吉看向中央绣有帐篷的那幅织锦画。将首饰放入身旁侍女所捧着的盒子,打算走进帐蓬的妇人。帐篷上面,以过去的语言写有“我唯一的愿望”。巴纳吉将这段话照着之前所教的念出来之后,爸爸高兴地笑着说:“好厉害,你记起来了啊。”

    但是,连爸爸也不知道,“我唯一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因为不了解所以画出来,然后思考。只有人类才被赋予有这样的能力。绣在织锦画上的独角兽,以及现在传来的音乐,都透过了人的眼睛和耳朵对那个人的心陈述。五感所无法领会的某种感觉、超越了现在的某种感觉……说不定那便是被称为神的存在,也有可能只是人类的愿望所创造出的错觉。但是,只要相信那存在,且能为世界做些什么,那就有机会将其化为现实。

    你了解吗?巴纳吉。只有人类才拥有神。描绘理想,并为了接近理想而使用的伟大力量……称之为可能性的内在之神。”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我懂爸爸那一份想教我重要事情的心情。巴纳吉凝视起爸爸的脸庞。

    “人类从众多动物中脱颖而出,甚而登上宇宙的力量来源,就在那里。的确,是人类把地球啃蚀殆尽的。将难能可贵的知性浪费于自相残杀,过去的战争把近半数的人类逼向了死亡。以此为据,有人做出以物种而言,人类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结论。但我认为那是悲观的看法。过去的战争,已经将新人类这样的可能性展现给人们知晓。在任何状况都能找出希望,藉以超越现况的正是人类。知性以及温柔,这些人之所以为人的感情都来自于可能性。现在世界正交杂于绝望与再生的浑沌之中。今后要活下去的你们,一定要创造一个让人可以像人一般地迎接死亡的世界。要带着内在的可能性,去实现一个能够展示出人类的力量与温柔的世界。”

    “你说的事太难了……巴纳吉现在还听不懂啦。”

    并未停下弹奏钢琴的手,妈妈这么说。从大钢琴那端露出的脸,似乎在笑着。“这孩子是特别的。”说完之后,重新抱起巴纳吉的爸爸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只要肯去尝试就能听得懂。这孩子有听人说话的能力。即使不懂内容,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设法去感受对方所想传达的意思。这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长到五岁,人的资质就会像这样表露出来。这并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才能。这孩子是特别的。”

    特别。这个字带着一股凉意落到自己胸口,原本被柔和光线所环抱的房间突然变暗。看不见织锦画,也没有拥住自己的爸爸的手。红色光芒由黑暗中渗出,正以为那光芒要就散开消失时,四散的许多光点却又各自活动了起来。那模样像是电视上看到的萤火虫,但速度还比那更快。而且那些红光会灵活地钻到巴纳吉看不见的地方,有时还用像是冰冷刺针的东西戳痛他的身体。

    敌意,这个字眼在脑海里浮现。因为讨厌被刺戳中身体的感觉,巴纳吉拼命地想捕捉光点的行踪。他想好好教训这些东西一顿。

    “不要被看得见或听得见的东西给迷惑了,要用感觉,如果是你就办得到。”

    听得见爸爸的声音。巴纳吉闭上眼睛,想试着去感觉那冰冷物体的气息。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因为这些家伙在戳人之前,都会先散发出让人感到刺痛的气息。只要瞄准那里攻击就行了。不用动手也不用动脚,只要用头脑去想就好。捕捉到他们的气息之后,光是想着要教训这些东西,绑在头上的带子就会自己操作机器动起来。你看,又打倒一个了。

    不过,对方也会靠着感应自己的气息而攻击过来,所以不可以把情绪透露得太明显。要经常想像在自己的外侧有一对眼睛,可以看得见战场的全体情况。要读取对方气息的流向,将他们诱导到死角去——

    “已经够了吧!”

    钢琴咚的发出了不协调音。妈妈的脸孔从黑暗中浮现,她的双手仍放在钢琴上,正用恐怖的表情瞪着爸爸。

    “你打算对巴纳吉作什么?这样子不是把他当成了实验的白老鼠吗?”

    “这只是个游戏而已。里面完全没有用到类似药物的东西。”

    “还用说吗?当然不可以用那种东西!毕竟新人类只是吉翁拿来做宣传的字眼。”

    “但这个孩子有力量,我和你所没有的力量。这份力量可以净化加诸于毕斯特财团的诅咒,向世界宣示未来应有的姿态……”

    “那样的事情请让继承毕斯特家名字的孩子来做。和我们母子没有关系。”

    “我打算将往后的财团交给巴纳吉。只要你肯答应,现在就可以将户籍迁入毕斯特家名下……”

    “我想讲的不是这些!我喜欢上了卡帝亚斯·毕斯特这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想为他生一个孩子——我要的只有这样!财团或是毕斯特家的诅咒那些事情我根本无所谓!”

    已经再谈什么都没有用了。妈妈露出那样的表情坐下,躲到了钢琴后面,再也没办法看见。隐约露出的光芒里浮现没人弹奏的钢琴,朦胧地照射出站在光晕外围的爸爸身影。爸爸的脸孔溶入了黑暗中,几乎无法看见。

    “……具有力量的人身上,会产生与其相应的责任。这是自己所无法选择的事情。”

    “只能照著名为可能性之神的命令去做吗……我喜欢说到做到,强悍的你,但是我没有意思将巴纳吉当成献给神的供品。”

    爸爸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地溶入了黑暗之中。巴纳吉被留在寂静冰冷的房间里,连感到不安或哭泣的时间也没有,就被别的手臂抱了起来。那是妈妈的手。看在小孩的眼里,也是又大又十分温暖的手。却又觉得,那双手也在依赖着自己。对了,因为爸爸已经不在了。我必须成为妈妈的依靠才行——

    “走吧,巴纳吉。这里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我希望你以后能够成为懂得平凡人生重要性的大人。”

    经这么一说,巴纳吉突然呼吸有些困难。不过,如果这是妈妈的期望,我会照作。这个家的事情,还有爸爸所教的事情,最好都忘掉。那幅织锦画也是,以及自己曾有爸爸的事也是,全都藏到记忆深处里就好了。

    因为我不守护妈妈不行。爸爸说过,是男人就应该这么做。记得爸爸教的这件事应该没关系吧……

    被妈妈的手牵着,巴纳吉离开了毕斯特家的房子。庭院的雕像、喷水池,以及经常修剪的草坪都渐渐远离,从未见过的世界在巴纳吉的前方扩展开来。以“平凡”为重的世界。不可以让自己变得“特别”的世界。就像是个顽固的老人家一样,明明不改变不行,却又不去改变;就算有向前的意愿,也绝对不主动向前迈进。也像是被阵风吹袭,明明自己在不过几年前受了失去整整半个身子的重伤,仍敢露出自己并没过错的表情在大海载浮载沉。

    那样也有那样的乐趣,一定没错。就像妈妈所说的,“平凡”一定也有“平凡”的重要与伟大。但是巴纳吉在那之中感觉到了“脱节”感。每从家里离开一步,那种“脱节”感也就愈强烈。自己该不会忘掉什么重要的事了吧?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已经离得好远好远的家,然后什么也不想地再度迈步向前。这时,自己的脚踝却突然被抓住。巴纳吉当场跪倒在地。

    惊惧地回头一看,爸爸的手正抓着自己的脚踝。爸爸那又大又可靠的手——却冰冷得吓人,皱纹变多、骨瘦如柴。另一端的脸庞也已经变得好老好老,头发几乎都变成了灰色。最让人心头感到一惊的是,爸爸全身是血。伏倒在地上的卡帝亚斯,抓着巴纳吉的脚踝,如同死人般发青的面孔正看着自己的儿子。

    “别害怕。要相信自己。你觉得该做的事,就去做。”

    躯体已经半数崩解,将和地面合为一体的卡帝亚斯·毕斯特这么说。巴纳吉一心只想着要挣脱那只手的掌握,但卡帝亚斯就是不肯放开自己的脚踝。原本牵着自己的妈妈越走越远,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一股脑甩着被抓住的脚,最后甚至想要脚踹开对方的巴纳吉,看到原本是自己家的地方,站着一个巨人。

    漆黑之中,那一带弥漫着一股更深的黑暗。长有独角的巨人身影正俯视着巴纳吉。独角兽这个字眼从脑海深处冒出的瞬间,巨人的身体猛然膨胀起来,裂开的表皮底下绽放出血一般的红色光芒。

    (插图043)

    同时间,巨人的独角一分为二,双眼睛犹如恶鬼般发亮。直觉自己会被吃掉的巴纳吉,身体完全不听使唤,高涨的恐惧感化作声音震动喉头——

    从喉头发出的声音嘶哑到令人讶异的程度,巴纳吉·林克斯张开了双眼。

    最初进入双眼的,是放射出白色光源的萤光板。为了防止碎裂,而在表面覆盖上铁丝网的萤光板。看来并不像是一般民宅会有的家具。自己似乎正在某艘船上,想到这里,巴纳吉的头开始慢慢地运作了起来。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巴纳吉转移视线。

    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以空调的声音而言,运转声未免过于嘈杂,大概是船内机械震动所发出的声响。由声音的传导方式来判断,这并不是太空梭或作业艇等级的舰艇,而是更大的运输工具——大型货船等级的引擎运作声。正当巴纳吉想到这里,“终于醒来了吗?”声音从身旁传出,穿着白衣的男性走进自己的视野。

    那身淡黑色的肌肤,乍看之下便可以判断出这名蓄有小胡子的男性应为阿拉伯系后裔。巴纳吉虽然想马上坐起身子,男人却毫不顾忌地把他压回床上。小型手电筒的刺眼光线突然照到眼前,让巴纳吉的脸皱了起来。等到哼了一声的男子把手放开之后,巴纳吉才静静地挺起自己长卧在床的身子。

    房里能看见置有药品的盒子、嵌于壁面的九面荧幕。操控台旁则有诊疗桌,堆放着成堆病历表一类的文件。枕边的墙壁上凿穿成像是小型隧道一样的孔穴,应该是电脑断层扫描器之类的。看着神经还没回复灵活的手掌,巴纳吉注意到白己穿的是病患用的睡衣,设法挤出沙哑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穿着白衣的男子继续在病历表上写着些什么,头也不回地回答巴纳吉的疑问:

    “这里是‘拟·阿卡马’的医务室……这样讲你能懂吗?总之,就是联邦军战舰里面。”

    将病历表往桌上一丢,男子拿着水壶回到巴纳吉身边。由壶内水面的摇晃程度来看,巴纳吉一瞬间想到自己目前是待在低重力环境下。接过水壶的巴纳吉,几乎是一口气就把那壶水给喝完了。

    “我拿了你的皮夹来看。你名叫巴纳吉·林克斯,是亚纳海姆工业专科学校的学生,没有错吧?”

    再度回到诊疗桌旁的男子,在拉了椅子坐下之后这么问。“是的。”喝了水后稍微可以发得出声音的巴纳吉回答。

    “因为当初急着出港,也没那个时间先查殖民卫星的资料库,我就直接问了。你过去有没有其他病史或是对药物过敏的症状?”

    “我想没有……这艘战舰,现在正在宇宙中航行吗?”

    “对。现在刚好躲在暗礁宙域正中间。别担心,敌人不会那么快就找上门来。”

    从那满不在乎的语气,能听出男子对眼前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敌人。在心中反刍着这个与自己无缘的字眼,虽然隐约地体会到危机感,巴纳吉还是露出了半放下心的神色,把视线移到已经空了的水壶。他感觉到水分渗入原本感到干渴的身体,将累积在心里的沉淀物渐渐溶解冲去。为什么会这么渴呢?自己又沉睡了多久呢?什么都想不起来,试着回想的脑袋还是不灵光。虽然记忆中是作了一场非常难过的恶梦,不过现在也只剩下暧昧的印象,正和心里的沉淀物一起渐渐溶去。

    或者,说不定现在也还是在作梦。这是自己在亚纳海姆工专宿舍所做的梦。醒来之后要小心地不把拓也吵醒,偷偷出门进行早上的打工——这么说来,不知道布荷公司的人们怎么样了,那有着四片翅膀的MS是从工业区块出现的。要是港口出现灾情的话,那间有着油臭味的办公室应该也……

    巴纳吉的心跳开始剧烈加速,太阳穴一带跟着痛了起来。用手一摸,绷带特有的质感传到自己的指尖,让巴纳吉咽了一口气。像是察觉到巴纳吉的状况,男子在没有回头的情况下问了一句:“会痛吗?”“有一点……”巴纳吉回答。“那是你活着的证据,忍一下。”结果得到的是这样冷淡的话语。“因为原本用来固定头盔的扣具直接压迫到了额头。如果没有那个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脖子折断而死掉了喔!”

    心跳又一次加速,这次声音大到连外人都能听见。用来固定头盔的扣具——那个像是在头枕上连接了拷问器具的机器。自己的头曾被那东西从左右包夹,然后压迫额头。过去的光景瞬间连结成鲜明的影像,包覆住记忆的薄膜也跟着一口气被撕开。

    停不下来的警报声、显示在荧幕上的讯息“NT-D”。接着身体就被快到连眼球都要爆开的加速度给抵住,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泡到了凝重的液体里头。不管是那架长了四片翅膀的MS,还是那些散发着杀气的自动炮台,所有的东西都被某种黏稠度很高的厚重液体给缠住,让眼前的景物动起来都只能像慢动作播放一样……那之后到底怎么了?

    水壶从巴纳吉手中掉落地面,发出清脆一声。没错,自己曾经坐进那个驾驶舱里面。驾驶那架被称作“独角兽”的MS,和“敌人”战斗。奥黛莉、卡帝亚斯、拓也、米寇特。几张脸孔和名字一起在脑海中交错,巴纳吉用手捧住了自己像是快要裂开的头。自动门打开,“打扰了!”随后女性的声音闯入房里。

    “哈桑医生,我听说那个孩子已经醒来……”话讲到一半,女性的眼睛正好和抬起头来的巴纳吉对个正着。

    “啊,真的耶。”女性原本就已圆滚滚的眼睛,这回睁得更圆了。东洋人种的小巧体型身上,搭配的是灰色的立领军服与白色长裤。外观虽能看出是联邦宇宙军的制服,女性本身的容貌却不像是军人的典型。当巴纳吉认为对方简直像是与自己同年代的少女时,被称为哈桑医生的男子转过了头,用着平板的语气应声:“喔,你来得还真早。”

    “他本人是表示,身分证上所记并无虚假。你希望的检查也已经做过了,就这边的设备而言,调查出来的结果是清白的。”

    做出结语时带着若有所指的眼神,哈桑向女性这么说。女性也回以略带他意的眼神并点头。“检查”这个词所带有的灰暗气氛传达到了巴纳吉心中,不过他没有那个余裕多做深究。“你好。我是美寻·奥伊瓦肯少尉。”将之前若有隐瞒的目光收起,女性带着笑容打招呼,这让巴纳吉眨起了眼睛。

    “欢迎来到‘拟·阿卡马’……尽管现在的状况好像不太适合这么说,不过你还好吗?巴纳吉·林克斯小弟。”

    “嗯,还好……”

    “虽然有很多事想问,首先还是必须要感谢你。多亏有你驾驶钢弹作战,否则我们可能也没办法活到现在。”

    “‘钢弹’?”

    “就是你所驾驶的机体。没错吧?虽然现在脸已经藏了起来,角也变得只剩一枝而已。”

    完全没听懂意思,就连对方在问什么也没办法理解。巴纳吉看向哈桑。他正面朝桌子,那穿着白衣的背部似乎并不打算转过来。“你不记得了吗?”美寻的头稍稍歪向一边,偷瞄起巴纳吉的眼睛。

    “我记得自己坐上了MS,也有操纵它的记忆。不过那时满脑子也就只有想让它动起来的想法……”

    突然间,像是脉动一般的疼痛从太阳穴冒出。并不是被扣具压迫的痛,而是从内部传出的痛觉——“这孩子不要紧吧?”把脸从伸手摸向绷带的巴纳吉身边移开,美寻不安地问起哈桑。

    “这之后还需要问一些对他负担比较重的事情呢!”

    “因为受了轻微的脑震荡,这阵子或许还是会感到晕眩。肉体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他很正常啦,就‘钢弹’的驾驶员来讲的话。”

    稍微转过了脸,哈桑回答。混乱中的脑袋对“钢弹”的驾驶员这段话起了反应,巴纳吉和美寻一起看向了哈桑的侧脸。

    “这也不是头一遭了。‘钢弹’每次总是……算了,你们迟早就会懂了。”

    挥起手掌赶走两人份的视线,哈桑又转口到了桌前。在一起注视那身着白衣的背影后,不分先后相互而视的美寻与巴纳吉之间,流过了一瞬尴尬的沉默。“你不用太担心。”挤出虚伪笑容的美寻先开了口。

    “你的身分已经做过确认了,等会儿只要回答军方提出的问题就好。”

    “可是刚才医生说,他没时间先对照殖民卫星的资料库……”

    看到美寻一时接不上话的脸,巴纳吉有点后悔自己多说了不必要的话。知道内情这件事,有时是代表抓到对方把柄——特别是在军队这种地方。像是在理怨哈桑的多话,美寻瞪了一眼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带着苦笑对巴纳吉坦承:“是你的朋友帮你作证的。”感觉到美寻似乎是个温柔的人,巴纳吉安心了一点。另一方面,朋友这个词则让巴纳吉的眉头皱了起来。

    “因为那群人看起来像是亚纳海姆工专的学生,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问过之后,他们说逃生时曾和你一起跑到殖民卫星建造者,结果在中途走散了。”

    “是拓也和米寇特吗?他们也在这艘战舰上吗?”

    巴纳吉做不出其他的推测。“想和他们见面吗?”听见美寻接着问的这句话,“那当然……!”巴纳吉振奋地回答。美寻看向哈桑,露出了不知该怎么办是好的眼神。依旧没将头转过来,哈桑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听到喔。”于是美寻耸了耸纤细的肩膀,低头看着巴纳吉答道:“好吧。”

    “但是只能见一下下喔。因为马上就会有很多位居高阶的叔叔们想来问你问题,知道吗?”

    美寻有点僵硬的笑容,反而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自觉到自己目前正处于麻烦的立场,巴纳吉慎重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的第一步,感觉冰冷得吓人。

    ‘巴纳吉,巴纳吉。’

    一打开门,篮球大小的球体就扑了上来。“哈啰!”赶忙将那东西接住,巴纳吉回应。

    一边拍着像是耳朵的圆盘,被抱在巴纳吉怀里的哈啰用着合成音效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当然啰。”一边回答,巴纳吉将哈啰整个颠倒过来检查了一遍。虽然有沾到一点煤灰,被橡胶覆盖的表面上倒看不出来有明显的伤痕。安心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巴纳吉!”“原来你还活着啊!”熟悉的声音连续传来耳边,巴纳吉慌张地环顾了十公尺见方的室内。

    在摆放有自动贩卖机、观叶植物,以及几套朴素桌椅的军官用康乐室一角,巴纳吉找到了声音的主人。从沙发上站起,用着茫然的表情看向自己的米寇特·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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