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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看书网 > 小学馆 > 狱门抚子在此 >第一卷 五 狱乐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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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五 狱乐天地)

    ——筵席,化作尸山血河。

    列坐的客人们默不作声,请求宽恕般垂着头。

    「——你啊,会忘记的。在漆黑中,迷踪失路。」

    鬼轻声细语。抬头看向那赤眸,女子发出憎恶的尖叫。

    「赫怒炙烧内心,憎恶侵蚀记忆……然后,你会失去一切。」

    充斥于眼窝深处的存在蠢动着。紧接着,冷刃从女子眼球内侧刺出。

    女子最后看见的,是那双嘲弄自己的赤红眼眸。

    「可怜啊——至少,唯独我,还请别忘记。」

    随后是 ——黑暗。无尽的——黑暗。

    ◇  ◆  ◇

    ——昏暗、昏暗、昏暗。

    是梦吗?她毫无头绪,只是向着黑暗沉溺。

    嘻、咿、咿、咿……孤寂的笛声于某处响起。

    「——抚子。」

    远方,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当抚子察觉到时,却发现自己身处条坊咖啡。正午的白光洒入店内,被静谧所笼罩,从窗户向外望去,京都的街道不见人影。

    在她对面,天娜一如既往、暧昧地笑着。

    脑袋一阵钝痛,抚子按住了太阳穴。身体沉重,她甚至都懒得开口。

    「痛吗?」

    「……没事。」

    ——甘甜、芳醇的气息扑鼻而来。

    唾液涌出,脑髓旋转。想必,『醉』的状态便是如此吧。

    「……真是犟脾气,一如既往呢。」

    天娜露出一贯的轻笑。不过,抚子却眯起赤眸。

    「……你在隐瞒什么?」

    顿时,天娜瞠目,完全一副措手不及的表情。

    「反正又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光听听也不是不行。」

    「……真是位不简单的小姐呢。」

    看到天娜那慵懒的笑容,抚子想对她抱怨几句。然而——

    「咕……唔……!怎么、回事……!」

    她的头剧烈疼痛着,而以此为引,全身一阵疼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当她试图回想,痛楚的烈焰便会灼烧大脑。

    「……实际上很痛吧。」

    「……这点痛,还是得忍耐的……」

    抚子紧紧抓住膝盖,低着头。她看着炽痛的双手,挤出声音。

    「——毕竟今生,是报应。」

    天娜屏住呼吸。抚子摇了摇头,深深吐气。

    「我的妈妈……狱门樱子她……」

    不知是因为意识变得朦胧,还是因为这奇妙的甘甜芳香。

    平时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事情,竟从嘴边流露。

    「……和我一起被烧掉了。」

    呜呼——昏暗、昏暗、昏暗。

    眼脸之下,火焰消失的感觉令她无法平静。因为那火焰,自抚子记事前——自她诞生前、自她同母亲焚于火葬炉的那日起,便一直在眼脸下熊熊燃烧着。

    「她被姐姐……我的姨母所嫉妒……肚子被刺了好几刀,被活生生地烧掉了……」

    抚子微微倾首,目光投向窗外。

    隐隐映在玻璃上的脸面色苍白,较平时而言更像人偶。为数不多认识樱子的人,每看见抚子这张脸,便会夸赞说『和母亲一摸一样』。

    「父亲不明……是人是鬼也不知道。被幽禁的妈妈消失于秋彼岸,在第二年的春彼岸被家族抓获……在怀有身孕的状态下……」<注:春彼岸,指春分前后各三日;秋彼岸,指秋分前后各三日>

    抚子按住额头。尽管眼脸后一片漆黑,但她的大脑却像在燃烧。

    「……然后,被烧掉了。因为我的原因,她被杀掉了。」

    「……既然被烧掉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不知道……大约七岁的时候,我被叔父捡走了,就在焚烧妈妈的火葬炉旁……」

    ——那是九年前的三月二十号。

    樱子忌辰那天,焚烧她的火葬炉冒起烟。见此,桐比等心中总觉不安,赴往火葬场——随后,他发现了抚子。

    在打开的火葬炉前,少女呆呆地坐着。

    缠绕在白皙肢体上的,只有散落着花卉图样的黑色友禅和服——那是樱子的衣服。

    「我是个坏孩子……是杀了妈妈的、邪恶孩子。」

    抚子用颤抖的双手捂脸。原本应和妈妈一起被焚烧的身体,却无处不光滑而美丽,这令她更是愤恨。自始至终,都让她感到憎恶。

    ——她想,要是能更痛苦一些就好了。

    「所以……我、生活在这无间地狱。喰食恶心的肉体,承受无数的痛苦……也许这样,总有一天我会得到宽恕……」

    她的眼球突然变得炽热,双手的像如阳炎般晃动。

    「得到宽恕……大抵在死的时候,能像普通人一样死去吧……」

    然后,晶莹的泪珠从那赤眸中滴落。

    抚子并未拭去流下的泪水,而是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你并没有什么过错吧。」

    柔软的手触碰着抚子的手。

    不顾那双手已被泪水沾湿,天娜温柔地将其包裹。摇晃的视野中,涂成蓝色的指甲像是琉璃薄片。

    琥珀色的眼眸异常平静,注视着抚子。

    「就算这么说,你肯定也不会认同吧。但,我还是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过错。」

    「……你又……我的、什么……」

    「一方面——我是邪恶的。灵魂污秽不堪。」

    天娜打断了抚子的轻声,断言道。

    「我已不想再诞生。但宿世罪孽难以救赎,灵魂无处安置。最终,我仍在尘世匍匐前行。」

    天娜触摸着自己心脏附近,浅浅笑着。正是她一贯的轻笑。

    然而,抚子突然间理解了天娜笑容的含义。

    「……尘世深山难越。我无非做了些浅薄之梦。」

    已只得微笑——带着那样的表情,天娜再次把手伸向抚子。

    「……像你这样的人说是邪恶,倒也可笑。」

    柔滑的手轻抚抚子的脸颊,天娜低语道。

    伴随着蛊惑般的香气,一股确切的人类的温暖传递至肌肤。

    「未出生的婴儿,怎会犯下滔天罪行?若有人将你视作邪恶……届时,我会让那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邪恶。」

    仅有一瞬——天娜的眼眸闪烁着黑色与金色。

    「……难不成……你打算这样来安慰我?」

    「不好说呢。」

    不明白。不清楚。天娜是何许人也,抚子完全搞不懂。

    不过——抚子垂下眼眸,将脸颊轻轻贴在天娜的手掌上。

    「…………谢谢。」

    「……没事,别在意。」

    天娜微微垂下琥珀色的眼眸,笑道。那微笑,像随时会渗入阳光中消失掉。

    「天娜……怎么了?」

    「……我说,抚子。喉咙渴不渴?」

    她避开了抚子的提问。不过现在的抚子,并没有力气去指出这一点。

    疼痛、沉重、困倦——昏暗。

    而且,阳光中飘散的香气逐渐令她的思维迟钝。

    抚子无力地倚在座位上。然后,她勉强的移动脑袋,轻轻点头。

    甜美的香气,突然间变得浓烈。而当抚子意识到时,天娜已站在她的身旁。

    「……来尝点好喝的吧。」

    天娜手持一锡杯,杯中盛满了红葡萄果汁。

    抚子思绪茫然,遵从了天娜。

    在白皙的手的催促下,抚子将沉重的头靠在她身上,嘴唇触碰她的锡杯。

    然后,粘稠的液体滑入了她干渴的口中。那口感如丝绸般柔滑,没有一丝臭味或苦涩。抚子本能地将这带着微热的液体,咽了下去。

    不是葡萄、也不是果汁——但或许,这正是抚子的身体所渴望的东西。

    抚子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拼命地将液体喝下。

    「……好喝吧。这也是时之王所渴望的东西。」

    天娜用手指拭去唇上的血滴,抚子茫然地抬头看向她。

    黑发垂在狭长的侧脸旁,琥珀色的眼眸在阴影中闪烁。领口露出的颈部如砂糖果子般洁白。咬上去肯定比灌满杯中的更充裕——

    「——天娜?」

    条坊咖啡的光景消失。再没有光线、如深海般的世界中,抚子漂浮着。

    然后——手,从上方伸出的女性的手,触摸着嘴唇。

    玉般的肌肤被赤红的血液沾染。血滴朝着抚子的嘴唇滴落。

    「是天娜吗?」

    微弱的温暖、淡淡的香气、纤细的指尖——一切都是她的特征。

    女子无言。不知何故,这份寂静相当恐怖。

    「说些什么啊,喂……」

    如同轻笑的声音响起。也许,那更像是哭声。

    「……全部、都给你。」

    随着低语,手离开了。她最后抚摸了一下抚子的脸颊,消失在无明的黑暗中。

    「再见。」

    在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九颗流星——自遥远的高空坠落。

    ——随后,一切都不得而知。

    ◇  ◆  ◇

    待抚子注意到时,自己正仰望着被雨幕笼罩的月亮。

    月光自树木间隙洒下,而天空却寒雨如注。

    「发生了、什么……?」

    抚子起身。然后,她愕然注视着毫发无损的手。本应是在酒店受伤部位,却是尽数愈合。尽管衣物破损不堪,底下的肌肤却光洁滑润。

    「到底、怎么回事……?」

    「————还想着是什么,原来是野猫啊。」

    哐、哐、哐——伴随着木屐声,低沉的声音响起。

    抚子回过头,桐比等正站在身后,撑着番伞。伫立雨中的姿态,犹如死神一般。<注:番伞,粗制的油纸雨伞>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听到桐比等这番话,抚子方才环顾四周。

    昏暗的山林、布满青苔的石阶、陈旧的火葬炉——这里是抚子的起点、狱门家的火葬场。

    「……桐比等先生才是,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没规矩的家伙……竹斗在喧闹,所以我来了这里。」

    说着,桐比等将视线投向自己左侧。

    「……抚……酱……」——沙哑的孩童声,混杂在雨声中。

    「再问一次,抚子——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

    「我……记得我在一个藏着狐狸的酒店中,然后……战斗……有个黑影……」

    抚子试图站起来,却又晃晃悠悠跌倒在地。

    桐比等叹了口气,将穿着的披肩大衣披在抚子身上,然后踏着木屐靠近,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怎么了?」

    灰色的右眼一如既往的冷淡,直直地盯着抚子。

    「——你这副表情,像被狐狸迷住了似的。」<注:『被狐狸迷住了似的』,指被欺骗、不明状况,此处直译>

    ◇  ◆  ◇

    「哼……原来如此,那些人启用了白无垢。」

    「白无垢是什么?」

    抚子和桐比等移步至狱门府的仓库。勉强站起来行走的抚子在二楼更换衣服,而桐比等则坐在一楼的玄关处。

    「是祀厅的人使用的一种结界。那种雨降下的时候,没有灵能的人类会避开相应区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留下任何记忆。这是一种强大的障眼法。」

    「还挺清楚呢,跟祀厅的人有接触?」

    「……我曾有一次,差点被他们抓住把柄。」

    抚子迅速换完衣服。她拿出手机,拨打了天娜的电话。

    「得回趟酒店……」

    「放弃吧。即便回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为何如此断言?」

    「虽然只是猜测……但恐怕,你们遇到了鵺。」

    「……猿头貉身、四肢为虎尾为蛇,我可不记得有见过这般奇异的怪物。」

    「这不过为方便而给鵺取的一种模样。」

    留言电话的机械音回应了抚子。抚子没有放弃,继续拨打。

    「根据狱门家的资料……鵺似乎是一种没有定形的怪物。其形象被比作雾与烟,画卷中描绘的也是卷起漩涡的黑影。其声音类似口哨和鸟鸣。」

    类似口哨的声音——抚子回想起在那个白色的梦中所听见的笛声,皱起眉头。

    留言电话——抚子没有看屏幕,重新拨打电话。

    「因此,其他怪物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也会利用鵺……你们见到的狐狸,很可能就是这一类。让鵺凭依在自己身上,以此提升力量。」

    「……这种模糊的存在也能称为妖?」

    「没错……它是被妖怪所畏惧的妖怪。」

    嘎吱、嘎吱、嘎吱——楼梯发出声音。桐比等走了上来。

    「鵺,嫉妒有形之物……」

    微暗的房间中,投下一道高大的影子。

    抚子无休止地继续拨打电话,而桐比等则靠在出入口。

    「一旦意识觉醒,它便会占据宿主的肉体,当作自己的容器。然后随从自己的欲望——一味贪图有形之物。」

    「……怪物之外的也是?」

    「我说过了——是『有形之物』。」

    抚子瞥了桐比等一眼。

    叔父的脸上没有表情。灰色的眼眸仿佛陷入了沉思,仰视着虚空。

    「而你的朋友……不完全是人类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

    「前几日见面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尽管她通过某种术法隐藏了怪物的性质……但『味』与『形』都与人类相去甚远。」

    桐比等保持着一副沉思的表情,舌头像蛇一样摇晃。覆于脸左侧的符咒沙沙作响。

    而抚子则停住了动作。

    「…………为什么,你要去见她?」

    「最近,你的周遭很嘈杂。为防止麻烦发生,我便先下手了。」

    「不要多管闲事……!」

    随着压抑的怒吼,火花迸溅。赤色眼眸燃烧着,抚子狠狠地将手机砸向叔父。但桐比等看都没看便接住了手机。

    「——愚蠢。」

    而下一刻,桐比等出现在抚子眼前。

    抚子还没来得及防备,他便轻易地用左手抓起抚子的衣领。

    「放开我……」

    「我不管你会变成怎样……虽然不在乎,但我得问问。你知道她是什么存在吗?知道她是什么——知道她曾做过什么后,你还能对我发脾气吗?来——回答我,狱门抚子!」

    「天娜她……」

    隐隐露出的左眼——犹如北海般冷彻的右眼。

    被叔父异样的双眸近距离凝视,抚子的赤眸颤动着。

    回想起来,饿鬼道的索敌是在离开八裂岛府后才失控的。无论在哪儿使用都反应迟钝,但在天国九重京的庭园却发挥了正常的功能。

    这是遵从了天娜『只寻找怪物的肉体』的建议而产生的结果。

    也就是说——因为身旁有一个拥有强大怪物灵魂的人类,锁链才会失控。

    「……听好了。对狐狸而言,有两件事难以忍受。」

    桐比等无视了沉默的抚子,举起两根手指。

    “一是被看穿变化——二是被冒充。”

    『别撒谎了』——她回想起天娜冰冷的声音。

    的确,相比于倾覆大国的妖狐,真九并无威压感。而且她的幻术多能被抚子不擅长的天道之锁链阻挡。

    「最重要的,是你在梦幻之中喝下的血……『山海经』中,有这样的描述。」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

    ——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食者不蛊。

    「你所喝下的是九尾之血。因此,你的伤痊愈了……我想,你应该懂了。」

    桐比等松开左手。抚子摔倒在地。

    俯视着低着头的侄女,桐比等冷漠地抱着手臂。

    「你的友人名为铂——生来便拥有九尾的邪恶之狐。令殷崩坏,威胁天竺,在日本才结果了她的性命……被那种存在近身纠缠,等着吧,不仅是你,就连我也可能被卷入灾厄之中。这等麻烦容我拒绝。」

    「怎么可……」

    「——首先,你一直在被她欺骗吧。」

    谎言、谎言、谎言——心中的火焰灼灼燃烧。烙印在身的作为鬼的本能,对于被欺骗这一事实表现出排斥反应。涌上心头的恶心感令抚子按住了嘴巴。

    「被称作瑞兽和魔兽的九尾,其血肉富含养分,相传吃食九尾可不老不死——你可曾知道?你不过是因此被隐性利用了而已。」

    『——但妖怪,很喜欢我哦。』

    她回想起,月光映照下的天娜的脸庞。

    一旦原形暴露,可能不仅是妖怪,人类也会盯上她。

    所以天娜才会隐蔽气息,假装成普通人类。

    ——所以,她才需要抚子。

    「即便现在没有,她迟早都会暴露……而且,情况肯定比现在更糟糕。庆幸你自己还活着吧。在你身边的,可是太古凶灾本身。」

    和桐比等的对话,就像一次真刀真枪的交锋。

    他总是毫不留情、毫不客气——而且比任何人都更真挚地,与抚子对峙。

    「那是笼络人心的怪物。为保护自己的性命利用他人,随即舍弃。如此侵害人类、腐蚀国家,就好比利己主义具象的存在。而你也——」

    「那……她为什么要帮助我……?」

    听到这微弱的声音,桐比等睁大灰色的眼眸。

    「像我这样的人,扔下不就好了……可是……为什么、会那样……」

    ——你并没有什么过错吧。

    她回想起那温柔的声音,回想起似要消散于白色日光中的微笑。

    滴答、滴答——滚烫的泪珠,滴落在颤抖的手上。她努力压抑快要从喉咙中迸发的喊叫,用手背强硬地擦去眼泪。

    「我不知道……对那个女人,我一无所知……但是……」

    正如桐比等所言,传说中,铂正是邪恶本身。

    ——但,天娜呢?

    肆意操纵、利用抚子。但,又不仅仅是这样。她偶尔也会委婉地引导、含蓄地鼓励、又或者笨拙地安慰。

    她对抚子说了很多谎。但,抚子并不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谎言。

    抚子并不觉得,在那紧急楼梯上,她所展露出的表情是假的。

    「我……说了些很过分的话……」

    『其实你才更像狐狸。』

    像被冰冷的利刃刺穿心脏的那表情——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无法消散的那表情,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肯定真的做了很糟糕的事情……但,天娜她……」

    那光景——在条坊咖啡中同天娜度过的瞬间,是梦是真也不得而知。不过,在那洁白的梦中,天娜安慰了抚子。甚至,还分给了她自己的血。

    ——像你这样的人说是邪恶,倒也可笑。

    她握紧被泪水沾湿的手。调整好呼吸,抚子毅然抬起头。

    「……我不理解天娜,也无法理解。但——我欠她一份情,不得不还。」

    面对仰视着自己的赤眸,桐比等眯起灰色的右眼。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夺回天娜……即便你阻止我也没用,桐比等先生。」

    「哼……说的倒是轻松。要是她早就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死,又如何?」

    抚子优雅地微笑着。纤细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脖颈处的疤痕。

    「狱门一族来自地狱。我也曾是彼岸之子……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害怕的?黄泉也好、地狱也罢,去一趟便是。」

    注视着一脸超然的抚子,桐比等重重咂舌。

    「天真、天真、天真……这就是轻举妄动。你简直——!」

    沙啦、沙啦、沙啦——激烈的喧哗掩盖了桐比等的声音。

    桐比等左眼处的符咒,就风暴中乱舞的树叶般翻动。微微显露的阴影中,几双眼睛闪烁着,低语震颤着空气。

    桐比等皱起右眉,瞪向喧闹的左侧。

    「聒噪……尽说些不负责的话……我可是长男……松比等,你就是这种时候……」

    「……大家,在说些什么?」

    「啰嗦……!这群家伙一个个的——全然不懂顾及他人……」

    桐比等阴郁地摇了摇头,轻轻按住自己左侧的符咒。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挠搔脖颈。目光如穿射般看向侄女。

    「……鵺吞噬九尾后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

    像是为了排解焦虑,桐比等挠了挠颈部,发出沉吟。

    「至少世界不会如此平静,我们也无法如此从容地交谈……因此,于你而言,最糟糕的情况还未发生。」

    「那么,天娜在哪里——?」

    「我怎知道。去找吧。纵使猎物逃至天涯海角也要捉住……这便是狱门。你是其中的小辈,便去效仿那可憎可厌的先祖吧。」

    「……不错。」

    红色的眼眸闪烁着,抚子犹如嘴唇痉挛般笑了起来。

    见侄女用与自己相似的表情笑着,桐比等咂舌。随后,他脚步急促地掉头离开。

    然而,他又停住了脚步。桐比等微微侧身,用食指指向抚子。

    「——你的这条命。」

    他的表情无法看见,声音异常平静,像是卧于浓雾笼罩的森林中的湖泊。

    「谁报以期盼、谁付之牵挂……在投入地狱之前,好好考虑一下吧。」

    没等抚子回答,桐比等终是离开了。

    楼梯的嘎吱声愈渐远去。抚子注视着桐比等方才站立的地方。

    「…………是冷淡,还是温柔呢?」

    雨不知何时停了,黑暗似在逐渐缓和。

    ◇  ◆  ◇

    早晨——于天国九重京。

    摇摇欲坠的废墟耸立于此。到处都贴着禁止入内的封带,传单和报纸中还夹藏着驱散人群的符咒。

    以雪路为首的仪式官们在最顶层。

    此处是陈列凶邪收藏品的初始大厅。阳光透过破裂的天花板洒了进来。

    闪闪发光的玻璃片中,夹杂着用红字刻上名字的漆黑名牌。除开那种仪式官特有的名牌外,还有相比下较新的人类的——

    白羽无言地盖上蓝色罩布。

    「…………默祷。」

    随着雪路低沉的声音,仪式官们皆低下头。

    片刻的沉寂——雪路垂下眼脸,面罩之下,她轻哼一声。然后,她睁开淡蓝色的眼眸,将严峻的视线投向紧急出口。

    一扇小门微微敞开着。其边缘搭着一只白皙的、少女的手。

    或许是注意到了雪路的视线,它迅速消失在深处的微暗中。

    雪路朝那边看了一会儿,又马上转向仪式官们。

    「……开始搜索……按照事先的分组,调查整个楼层。除开鵺的残渣外,可能还有幸存的尾崎。尤其要注意那些看似无事的地方……」

    仪式官们立即散开。他们手持咒具或符咒,有条不紊地朝着各自负责的区域走去。

    雪路目送他们离开后,缓缓交叉双臂。

    「……要是发现了什么,我会马上告诉你的。现在老实点。」

    「你说了什么呀—?」

    盯着墙壁的白羽回过头。金发乱糟糟的,领带打得松垮垮的。显然,她刚才还在睡懒觉。

    「没什么。不过是自言自语……比起这个……那画框,有些奇怪。」

    「啊—……前辈也这么觉得吗?」

    两人面前,单单挂着一个黑色的画框。原本装有画作的中间部分完全脱落,暴露在外的墙壁上隐约烙着黑色的漩涡图案。

    「是鵺的残渣吗?但,为什么只有这里……」

    「慢着……!别随便触碰……!」

    见白羽要触碰墙壁,雪路慌忙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

    「咕噜、噜……有股难闻的气味。可能还残留着鵺的影响。在净化组到来前先观察一下情况……总之,你先去睡一会儿,注意力太散漫了……」

    「啊,好吧……那就承蒙好意……」

    白羽战战兢兢地点头,雪路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一脸严肃地摸了下自己的面罩。

    「……这里……发生了什么?」

    ◇  ◆  ◇

    街道已装点上迎接新年的氛围。

    路边张贴着预告新年初售的海报,以及八坂神社告示『白术诣』的海报。路过的人们采购着年末促销商品、镜饼与根引松的装饰。

    抚子独自一人,行走在如此街市中。

    见到许多面孔,听到许多声音,闻到许多气味。

    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见无花果天娜的踪影。

    在天国九重京的遗迹中并无收获。甚至连天娜的香气都未残留,只有一种令人厌恶、似乎是鵺的气味附着在那里。

    「真冷啊……」

    冬日的太阳早早升起,天空已染上柔和的金色。

    从桥上俯视鸭川的流水,抚子回想起几天前在这里的交谈。

    ——我并不觉得天娜有多邪恶。

    确实,抚子曾对天娜这么说过。但,如果她真的是铂的话——

    「……她是怎么想的呢?」

    天娜比抚子更高,步子也比抚子迈得大。

    所以,那时候天娜的表情是怎样的,抚子不得而知。

    「她在想着什么呢……?」

    倾覆王朝,毁灭国家。据历史与传承所言,铂的作业,乃邪恶非道。

    然而,这与抚子所了解的天娜并不相符。

    在八裂岛府中的可疑言行,净化殡时的困惑,对战结绳后的憔悴,在紧急楼梯上展露的那般表情——以及,总是挂在脸上的轻笑。

    ——像你这样的人说是邪恶,倒也可笑。

    梦中听到的声音,至今仍残留在耳膜中。而抚子也还记得她手的触感。

    就像重叠在天娜的手掌上一样,抚子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脸颊。

    「————抚子小姐。」

    听到这严肃的男声,抚子保持着倚靠栏杆的姿势,看了过去。

    冠鹰史——戴着银框眼镜的仪式官站在抚子眼前。

    「您好,身体状况如何?」

    「……就那样。」

    「是么……这里挺冷的。要不要来点茶?」

    冠的声音很平淡,但镜片后的眼眸中却带着一丝关切的光芒。

    抚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栏杆。

    ◇  ◆  ◇

    即使是与平时无异的条坊咖啡,没有天娜在身边,光景也显得不同。

    抚子不停用茶匙搅拌着一杯没加砂糖的锡兰红茶。

    「……天娜有联络过你吗?」

    「完全没有。」

    冠坐在对面。抚子那红色的眼眸瞥向天娜常坐的位置。

    「祀厅在监视天娜吗?」

    「……我们确实有所警戒。」

    听到这直球的问题,冠的表情并无变化。他品了口绿茶,然后将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交叉,置于桌上。

    「恐怕您对她是谁已经有所了解了吧……铂的存在很可能对国家造成威胁。」

    「……我倒觉得天娜并没有这个打算。」

    「是的。我个人也是这么想的。但——」

    冠推了推眼镜,稍微低下头。好似鹰一般凛然的面庞上,透露出一丝忧郁。

    「……她对您说过多少关于自己的事?」

    「没说太多……那女人相当的秘密主义。」

    抚子边虚空地搅拌红茶,边摇头。

    「她在香车堂大学读书,从事文字工作,曾在各地辗转……还有就是母亲在横滨,母女关系很好……」

    「——她这几年来,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听到这意料外的话语,抚子停下茶匙,睁大眼睛,看向冠。

    「……她们关系不好吗?」

    「不,比起说关系不好……倒不如说,天娜一直在躲避她的母亲。」

    「为什么?」

    「其实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但情况就是如此。」

    冠的眼眸短暂晃了晃,他下定决心,开口道。

    「对于你称作『无花果天娜』的存在,你应当了解得更加清楚……她被归类为所谓魅馔血的体质。」

    「……对妖怪而言,这是拥有美味血肉的存在。正因如此,她的体质会引来怪物。」

    讨厌的是,她记得那种情绪。在那洁白的梦境中,她有这么一瞬间想要咬住天娜的喉咙。回想起那时的事情,抚子紧紧握住自己的胳膊肘。

    「没错……其中,拥有铂的灵魂的天娜小姐尤为特别。」

    相比下,冠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所有感情都被冻结了一般。

    「天娜小姐的身体与人类无异。但正如您所知,肉体和灵魂是相互影响的。寄宿着九尾灵魂的她的肉体,有时甚至会引诱人类。」

    「人类……」

    「……那是发生在她九岁时的事情。天娜小姐和她的父亲偶然间被卷入某个无耶师的阴谋中。他们被精神错乱的人群追逐,袭击……然后,她的父亲——」

    冠用几近捏碎自己拳头的力量,握紧了拳头。

    「——他被吃掉了。就在天娜小姐眼前。」

    之后,天娜开始避开母亲。起初在横滨、神户、香港、伦敦时——她会向各地的亲戚寻求帮助。但她逐渐也开始躲避亲戚。

    没有人责备她。亲戚们都感到痛心,向这位遭受惨祸的少女伸出援手。但——天娜却推开了他们的手,不断彷徨。

    「…………如果我当时能及时赶到……」

    冠的声音无比平静,却反而像那种压抑至极限的内心悲鸣。

    抚子垂下头。注视着眼脸下燃烧的火焰。

    「…………夏天娜。」

    在户籍上,这似乎是现在天娜的本名。

    然后,抚子依次说出与其共度几夜的女子的名字。

    「月下天娜、缇娜·哈、夏·天娜……」

    随着几个名字念出,几道面影在眼脸后浮现。她们只给抚子留下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消失在摇曳的火焰中。

    「妲己、华阳夫人、玉藻前……铂——」

    如呼唤瞬息万变的幻影般,抚子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无花果天娜。」

    黎明的梦境——或者说,如香炉的青烟般的存在。零乱、朦胧、妖艳、美丽。拂晓中留下的唯有余香,随夜色逝去。

    她的一切皆为朦胧。无论问多少遍也没有答案,不过消逝于暧昧的微暗中。

    然而——注视着眼脸后摇曳的面影,抚子睁开了眼睛。

    「不管天娜是什么人,对我来说都是小事。」

    平静的声音中,蕴藏着烬火般确切的热量。

    她一口气喝光冷却的红茶。停顿片刻后,抚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冠。

    「问题是,她现在在哪儿——酒店里什么都没有吗?」

    「……是的。鵺的痕迹几乎一点不剩。」

    冠的脸上已无悔恨之色。那双注视着抚子的眼眸中,满是宁静的光彩。

    「——不过,也有发现一些奇怪的痕迹。」

    冠将一张照片放在抚子面前。

    照片中是一个荒废的画廊。龟裂的墙壁角落里,奇怪地泛着黑色。

    「鵺大概消失在其中的画里——你有什么头绪吗?」

    「这里……我记得挂着一副名为『K的肖像』的画。」

    从位置关系来看也毫无疑问,消失的正是八裂岛阴实绘制的钢笔画。

    在抚子说明画的概要时,冠调整了一下眼睛的位置。

    「八裂岛阴实的画么……没想到他的名字会在这里出现。」

    「是啊。不过,我不理解。为什么只有这幅画消失了呢……」

    「——关于那个名为『K』的人物,我稍微有些头绪。」

    冠从包中拿出了几份文件,在抚子面前展开。每张纸上都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其中有两个词被标记了出来。

    「这是在八裂岛府所发现文件的解读成果……『K』可能是剃刀,或表示『华珠沙』的首字母?」

    冠推了推眼镜,像鹰一样锐利地盯着抚子。

    「您知道吧?——狱门华朱沙。」

    「……是我的高祖母。」

    『K的肖像』——在那幅阴森的画中,抚子在感到恐怖的同时也有一种奇妙的即视感。

    说来简单,画中描绘的女子的面庞,与作为玄孙的自己很像。

    「八裂岛家是如何召唤罗城门之鬼这般庞然大物的——这点不得而知。但,如果他们从狱门家得到了某种帮助……」

    仔细一想,一切都是从狱门家收到八裂岛家的邀请函开始。

    「为慎重起见,我想问一下,狱门华珠沙……?」

    「她在很久以前便过世了……嗯,虽然外表似乎一直很年轻。」

    那位昭和时代的大鬼女,连族人都会害怕。

    女儿害怕母亲复活。据说她的棺材上了好几重锁,被封在类似迷宫的灵廊中。

    尽管如此,被对母亲的恐惧囚禁一生的女儿,还是很早地去世了。

    「坟墓的位置我也不清楚。所以,就算高祖母与此次事件有关……」

    抚子不安地摩挲着脖颈处的疤痕,同时看向文件。

    八裂岛家、罗城门之鬼、殡、伪九尾、鵺——有某种强烈的东西,缠络着这一切事象。浮现在脑海中的高祖母的肖像,似在扭曲地微笑着。

    「……为什么,鵺只让那幅画消失了呢?」

    她看着照片中的墙壁。那漆黑的墙壁上,甚至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憎恶。

    「那幅画上到底有……?」

    「冷静。一点一点仔细回想吧。」

    在冠温和的声音的促使下,抚子首先回想起『K的肖像』。由于那狂乱的笔致,脖颈处可能存在的疤痕一眼看去无法确定。画框、遮布、金属板——与画无关的地方,她也一一回忆起。

    「画由八裂岛阴实绘制……年号是一九二六年……然后……」

    一九二六年——抚子想到这里,忽然睁大眼睛。

    「……冠先生,一九二六年,换算成和历是多少年?」

    「嗯,大概……是大正十五年。不过,中途应是改了年号。」

    「也就是大正的结束,昭和的开始。」

    说起来,她曾多次听到有关『一九二六年』的事情。

    ——隧道开通那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发生了很多事……

    在旧刀途山隧道时,白羽曾这么说过。印象中,那个隧道是在一九二六年开通的。

    此外,她也曾听桐比等说过同一年发生的事情。

    ——昭和元年。狱门华珠沙对虚村的家主……

    等等,等等,等等——抚子感觉到心跳加快,用指甲挠搔着脖颈处的疤痕。

    最近自己是不是听过别人聊同一件事,但结局不同呢?

    对了。就是在条坊咖啡,天娜说过这件事。

    ——失踪的虚村家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蛮好奇的……

    抚子瞪大赤眸,一边挠搔着疤痕,一边深呼吸。

    「冠先生——虚村的斩首事件,根据你们的记录,发生了什么事?」

    ◇  ◆  ◇

    ——一九二六年。

    虚村玻璃子,成功退治刀途山的恶灵。

    因为这一功绩,原本难以推进的隧道挖掘工程终于完成。

    为纪念此事,虚村家设宴庆祝。

    此宴应是日本灵能界中规模屈指可数的宴会。

    『——小虚村,让我也来凑个热闹吧。』

    然而——鬼却降临宴席。

    据天气预报,深夜将会降雪。

    即便是冬天,狱门冢的彼岸花依旧鲜艳,身着水手服的抚子快步前行。这是她最结实、即便弄脏也能应付的衣服。

    并列的灯笼中,灯火燃烧着,四周有闪着红光的萤火虫交错飞舞。

    赤色点缀的黑暗之中,抚子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高高堆起的祠群那边——一脸冷淡的桐比等抱着手臂。

    「要去吗?」叔父简短地问道。

    「嗯。」侄女简短地答道。

    咔嚓,木屐发出声响。桐比等懒洋洋地松开手臂。

    「……拿去吧,带上。」

    感受到气流逼近,抚子迅速接住,看向掌心。

    一面陈旧的小镜映入眼帘。镜的背面刻有将彼岸花抽象化的图案。

    「……这是?」

    「此为景红——鵺傩,也就是用来退治鵺的道具之一。先祖们创造了一些类似的鵺傩道具与咒术……仓库里有现成的,我就带了个使用简单的来。」

    「……这是彼岸花的花押吧?也就是说,这面镜子——」

    「嗯,是狱门家那位为慑惧天下费尽毕生心血的女性——第九十五代目的作品。」

    第九十五代目——也就是狱门华珠沙。

    那位可怕的女性的形象在脑海复苏,抚子感到背脊发凉。

    「第九十五代目似乎热衷于遗产的保护与复原……」

    桐比等厌恶地看向景红,指甲挠搔着脖颈上的疤痕。

    「根据她所恢复的文献……鵺似乎厌恶光、热、弓箭,以及镜子。镜子在无面时立刻显效,在其他时候则效力减弱。」

    「原来如此……所以呢?这个如何使用?」

    「握碎它。镜子碎片和狱卒的血液会对鵺起效。」

    「如此简单真是帮大忙了。」

    抚子盯着景红——在看完其外观后,收进口袋中。然后,她将目光投向表情再嫌恶不过的桐比等。

    「我计划天亮前回来。要是我没回来的话……」

    「……那就别再回来了,野猫。」

    随着一如既往的谩骂,桐比等扭过头去。

    抚子轻轻一笑。然后,她使劲蹬地,像一阵风消失在黑暗中。

    ◇  ◆  ◇

    她还记得路线。

    在凄清的路口,抚子快步走过四回。随后,空气产生变化,她意识到自己已进入『夹缝』。

    在寂寞的电灯照亮的道路上,抚子一路狂奔。

    不久后,一扇腐朽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八裂岛府——昔日的威容宛如伪物,宅邸已然腐朽不堪。

    然而,抚子却在这破败的宅邸内感受到了强烈的憎恶。似兽类张开大嘴的门的另一侧,仿佛地狱敞开着。

    抚子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在踏上玉砂利的瞬间,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得昏暗。

    嘻、咿、咿、咿——在这凄清的夜晚,奇怪的声音回荡着。

    如霉菌伸展菌丝一般,荒废的白色石庭被黑影所覆。

    「……这次是在欢迎我呢。」

    看着攀上地面的黑影,手握六道锁链的抚子笑了。尽管嘴唇呈现笑容,但声音却很锐利,赤眸如烈火般放光。

    「不过,抱歉——是时候清理了!」

    咻、咻、咻、咻——被墨色浸染的大地上,飞沫溅起。

    墨般的波涛中,生成了类似猿手的大臂。注视着那带着利爪的手臂挥向自己,抚子举起饿鬼道之锁链——

    「——噜、哦、哦、哦……!」

    随着一声咆哮,一道身影跃至抚子面前。

    是真神雪路,蓝色的眼眸闪过残光,戴着面罩的仪式官将自己的拳头砸向猿臂。

    伴随着类似爆炸的声音,异形的拳头撕裂成碎块飞出。

    「远吠,大口,来此……!」

    雪路用独特的声音低吟,膝盖触地。

    冰河般的眼眸所向之处,黑影再次溅起水花。黑色的地面上,波纹逐次泛开,纤瘦的手臂从中伸向地面。

    「野挂、山挂……!」

    紧握的双手上戴着类似枷锁的钢制护手,其上缠络着由兽牙和念珠组合的数珠。

    这串数珠突然燃烧起来。苍白色的火焰中,无数兽的面孔闪过。

    「驱、逐、吧——!」

    燃烧的拳头挥向为影所覆的地面。

    随着令人背脊发寒的咆哮,兽灵如野火般疾驰。它们用牙齿咬住影子的手,用爪子撕裂影子的地面。

    一声尖厉的悲鸣震动夜空。影子似要逃离火焰一般,剧烈波动。

    噼咻咻咻——一阵矢风贯穿黑暗。

    瞬间,原本骚动的影子如冻结般静止不动。它们顷刻崩解,黑色的沙砾像被风裹挟一样,流入夜幕之中。

    「……没想到你会来。你不是讨厌天娜么。」

    抚子解除防备,朝着起身的雪路的后背说道。

    一支镝矢旋转着落下,穿透土地。雪路看了眼镝矢,拨弄着缠绕在双手上的数珠。<注:镝矢,带镝的箭>

    「嗯,那家伙很邪恶……我甚至不想看见她的脸。但,任务毕竟是要完成的……而且……」

    雪路俯下身,拔出镝矢。她将其握在手中,注视着抚子。

    「…………虽然讨厌,但不至于想让她死掉。」

    「是么……那挺好。」

    抚子微笑着,雪路摸着下巴,扭过头去。

    「——抚子小姐。」

    听到这平静的声音,抚子转过头,发现冠站在门前,而白羽在他身后等候着。

    冠推了推银框眼镜,抬头看向半坍塌的宅邸。

    「是这里没错吧?」

    「应该是。那之后我去找叔父确认了一下——也就是一九二六年的记录。事件起因是虚村被斩首……事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一九二六年——虚村玻璃子对狱门华珠沙有失礼数。

    玻璃子唯独向华朱沙发送了一份形式不同的邀请函,并将现身宴席的她赶出府门。

    「……性格恶劣啊。」白羽简洁地表达了感想。

    「不过,高祖母在那之前就对虚村家的无礼感到愤怒了。」

    曾经,在刀途山隧道的建设工程中,发生了恶灵骚动的情况。

    然而,虚村家的除灵并没有顺利进行。感到焦虑的玻璃子最终选择写信给狱门家,借以谜题的形式求取建议。

    华朱沙则予以虚村家礼貌的回复。

    ——回复、回应、回报。她认为这些才是狱门家的真义所在。

    玻璃子遵从了华朱沙的建议,最终平息了恶灵。

    然而,玻璃子并没有提及华朱沙的名字,而是大肆宣扬一切都是虚村家的实力。

    「真是性格恶劣啊。」白羽简洁地表达了感想。

    「……不过,她惹毛的对象相当糟糕。」

    「是的……历代中最为残酷的祖母的怒火,连地狱相比都不痛不痒。」

    听到雪路忌惮的话语,抚子点了点头,仰望耸立身前的废墟。

    「……虚村家的残党,试图咒杀高祖母。不过,他们被接连除掉。最后一任甚至不会家传的咒术——使用了结绳。」

    「莫非……是香车堂大学的那个?」

    「是的,我就感觉结绳铃铛上刻着的图案挺眼熟的……那与这个镜子上刻着的一样。都是九十五代目的彼岸花。」

    抚子从口袋中取出景红,注视着布于背面的花卉图案。

    「……一切都始于狱门华珠沙与虚村玻璃子相互诅咒。」

    嗡嗡如同低吟的声音响起。是风声——还是亡者之声?

    「也许,实际上可能有更多牺牲者,但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罗城门之鬼、殡、结绳、伪九尾——这些无非于冰山一角。

    面对这一事实,仪式官们沉默了。尽管三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但抚子感觉到,其中一种冰冷而剧烈的愤怒正在形成。

    「真是过分啊……」

    白羽的手指划过弓弦,她翘起嘴角。绿色的眼眸如同深沼,难以探知底细。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展开白无垢,在这附近待机。」

    「唉?我们之后不是也要去退治鵺吗?」

    听到冠淡然的回答,白羽不着调地高声道。

    「鵺这种怪物会干涉精神,并夺取对方肉体……而且,很难说我们会习惯与鵺战斗……最糟糕的情况下,敌人可能会变得更加强大……」

    雪路不停地隔着面罩擦拭鼻子,低声道。

    「祀厅目前派遣多数仪式官负责给『替换』事件收尾。因此,战斗力很难说是充足的。而且,如果敌人确实如抚子推测的那样——」

    「……巢穴的瘴气太浓,人类可能无法承受。」

    抚子淡淡说道,向着洞窟般的玄关走去。对着那毫不犹豫跨过荒废宅邸的门槛的背影,冠平静地说道。

    「我们会尽快执行鸣弦——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吗?」

    「……现在没有。」

    「我明白了。根据情况我们会提供适当的援护——天娜小姐就拜托你了。」

    冠行作一礼,而抚子并未回头看他,踏入了废墟中。

    ——外面的声音突然远去。腐朽的宅邸中,连生命的迹象都已消失。

    闪烁着红光的眼眸,在墨色的黑暗中并未感到不适。随着前进,不出一会儿,视野倏然开阔。稍显柔和的黑暗中,细雪沙沙飘落。

    大厅——鬼筑巢的花天井已经不见,头顶是一片夜空。

    抚子将饿鬼道之锁链垂下,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破败的空间。

    刚到达大厅中央,抚子便感觉到骷髅铅锤微微下沉。这细微的动静,还得集中注意才能确认。

    抚子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极其芳醇——而蛊惑的香气。

    「是天娜的血的味道……!」

    抚子睁开赤眸,迅速将堆积的瓦砾清开。

    不久后,一扇大大的对开门显现于抚子面前。没有把手,没有门缝。恐怕是没有再度打开的打算。

    ——昭和元年。狱门华珠沙遭受虚村家的无礼对待。

    桐比等回想起桐比等所说的话,将人道之锁链变形为击星块。

    ——华珠沙异常愤怒,彻底铲除了虚村家。

    抚子用力,将击星块狠狠砸向眼前的大门。

    木质地板大大开裂,金属零件破碎散落。

    ——即便如此,怒火仍未消散的华珠沙用锯子将虚村家主的四肢截断……

    「……虚村玻璃子并没有失踪。」

    抚子俯视着破损的门的另一侧。这个约有一世纪未曾开放的地方,有一口古朽的井。井底深不可见,好似地狱的黑暗与抚子对峙着。

    「她在所有客人面前,被当作活祭品交给了八裂岛家……」

    抚子调整了一下呼吸,盯着如灌满墨水的井,然后,悄无声息地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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