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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章 雪之女王(后篇))

    1

    驴嘶鸣着,叫声宛如男人嚎哭,悲凉异常。

    “咿啊啊啊啊啊……!!”

    它张开大口,抬起了骨头赤裸的鼻子。

    那过于惊悚的嘶声让战士们全都惴惴不安。

    “这东西什么鬼,什么情况啊……!!”

    最先开口的是话匣子阿卜辛,就在他表达出动摇之后,咔嚓,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他的脑袋转动半圈,扭到了后方,尸体从膝盖开始崩塌在地,上半身向前倒下,脑袋却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哈?”

    洛洛不禁漏出了怪叫。

    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理清,驴又叫了起来。

    “嚯噢啊啊啊……!!”

    接下来是洛洛右边站着的一个男人,他也被扭断脖子,倒在了地上。

    ——不行,太过匪夷所思。

    不能和那头驴对阵,暗杀者的本能敲响了警钟。

    必须尽快从这个地方撤离——瓦西亚的战士们也开始步步后退,下次会轮到自己的脑袋被扭过去吗——在这种恐惧的支配下,他们个个脸色苍白。

    “咿啊啊啊啊啊……!!”

    第三次嘶鸣,战士们的恐惧终于达到了巅峰,他们背朝驴,连蹦带跳地开始逃跑。尽管如此,跑着跑着,又有一名瓦西亚战士被毫无征兆地扭转了脖子,跪倒了下去。

    “见鬼玩意……这次成功逃走就算胜利。”

    “卑鄙小人”梅路克手举槌矛,一边牵制驴,一边从侧面远离现场。

    洛洛也再次混在瓦西亚战士中,沿走廊跑回了会客厅。

    只有一名英勇的男人选择了战斗,没有撤退,那就是梳着莫西干头的队长费约德。他逆着战士们的逃跑方向,独自一人在走廊中央举起剑,然后对着驴用不输于它的音量吼道。

    “别看扁我们,混蛋!!放马过来——”

    洛洛奔跑在走廊上,眼角余光见证了费约德脑袋被扭过去的一幕。

    他背朝费约德倒下的躯体,离开走廊冲向楼下的会客厅,随后在左右分开的楼梯上,隔着栏杆向楼下扫了一眼。他搜寻着特蕾莎丽莎的踪迹,但是找不到,“雪之魔女”和其他瓦西亚人的身影也看不见,最后只在碎裂的栏杆正下方发现了盖鲁达和倒下的凯,于是洛洛赶紧跑下楼梯。

    盖鲁达从裙子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掀开了倒下的凯腹部的衣服,随后从盒子里勾取粘着性的伤药往伤口处涂抹。

    多亏装备的锁子甲,凯腹部的伤口还算浅,但问题是摔落造成的骨折,在凯的呻吟声中可以发现她的手臂杂乱无章地瘫倒在地。

    “……您知道魔女大人去哪里了吗?”

    下到会客厅的洛洛问道,盖鲁达蹲在凯的身旁,回头说道。

    “和‘雪之魔女’一起去了那边。”

    盖鲁达所指的是会客厅左侧面的出口,那里没有门,连接着和来时一样的走廊。

    “战斗已经开始了吗?她应该还戴着石枷才对。”

    “不用担心,已经解开了,我解的。”

    听到盖鲁达这么说,洛洛长舒一口气,既然能够使用魔法,那暂时可以安心了,不过眼下汇合仍然是件大事,必须赶在九使徒再次接近之前——

    “那个,上面发生了什么吗?”

    盖鲁达用满是不安的脸庞望着洛洛,瓦西亚的战士们接连不断地从上层沿楼梯冲下来,一副人人自危的样子,像是在躲避着后方的什么。

    “九使徒现身了,您知道吗?”

    “九使徒……王国艾美利亚的?”

    不愧是饱学的道具士,盖鲁达知识渊博。

    “……也许是追逐我们坎帕斯菲洛而来,她见人就杀,队长也被干掉了,远征就此终止吧。”

    “怎么会……”

    “我准备尽快和魔女大人汇合,然后离开城堡,我不想承担和九使徒战斗的风险。你们也早点离开城堡比较好。”

    “到底在聊什么呢?”

    用特兰斯马雷语发出的那个声音紧贴着洛洛的后背传来。

    “……!?”

    身体不经思考就行动起来。

    洛洛一边转身一边拔出短刀,刀锋朝上,反手刺向背后的可可鲁克。可可鲁克蹲下避开了洛洛的高速攻击。

    她的身姿就在洛洛眼前。她刚刚混在逃跑的战士中,走下楼梯来到了这里。洛洛对于自己的疏忽羞愧难当,竟然没有注意到她靠得这么近——

    挥动短刀之后,面对蹲下的可可鲁克,洛洛立刻来了记右蹬腿,却被可可鲁克用侧腹夹住,没有给她造成伤害——不过这也在洛洛的预料之内。他以被接住的右脚为轴,左脚蹬地,起脚踢向可可鲁克的下巴。嚓的一声,可可鲁克仰头朝后,踢出的左脚只是稍微蹭到了一点下巴。

    “……好精明的孩子。”

    可可鲁克跳向后方,与洛洛拉开距离。

    洛洛背朝凯和盖鲁达,举起短刀,在牵制可可鲁克的同时,对背后的盖鲁达用瓦西亚语问道——“‘臭丸’还在吗?”

    路上盖鲁达给洛洛展示过这个用于撤退的道具,室内应该相当有奇效。盖鲁达微微点头,洛洛在视界边缘确认了她的动作。

    “……不过背包还在入口处。”

    盖鲁达说的没错,她的背包被随意地摆放在第一次来会客厅时的入口处,她取出石枷的时候就那样放在了地上,位置正对于可可鲁克所站的地方。

    “我来挡住她,虽然挡不了多久……请您趁机启动臭丸,想要带受伤的凯逃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说着,洛洛脱下长袍,若无其事地确认起右肩和肋骨的伤痛,他未曾料到竟然要在并非万全的状态下与九使徒作战——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被打倒。

    “……嗯,我知道了。”

    盖鲁达点头的同时,洛洛冲向了可可鲁克。

    “哦?竟然没有逃跑。”

    瞬间缩短距离的洛洛瞄准可可鲁克的头部,用右手的短刀刺了过去。

    可可鲁克偏过头,用最小限度的动作躲开了刀刃——与此同时,抓住了洛洛伸出的右手腕。洛洛放开右手抓着的短刀,打算用左手接住——然而,也许是读出了他动作,可可鲁克用左手背打飞了落下的短刀,让他没有接到。

    “呃……”

    洛洛一边打斗,一边用余光捕捉盖鲁达奔跑的身影。

    他为了挣脱被抓住的右手腕,身体大幅度倒向外侧,接着向前翻滚,穿过可可鲁克的腋下。就在那时,他从侧面看见了可可鲁克把手搭在了腰间的剑上。

    唰,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剑身露了出来,那是一把刻画着几何学形状的华丽装饰剑。可可鲁克转身就朝刚穿过腋下的洛洛头顶砍了一剑,被洛洛用战斧挡住。

    洛洛向前滚过可可鲁克的腋下时,拾取了“母亲”毕鲁贝利掉落的双刃战斧。

    叮,尖锐的金属声响起。

    “……确实是个精明的孩子。”

    可可鲁克用装饰剑压住战斧,带着柔和的声音问道。

    “对我佯攻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可可鲁克把剑身逼近战斧弯刃的根部,破坏了洛洛的架势。

    “糟了……”

    随后可可鲁克并没有朝倒地的洛洛发动追击,而是把脚尖对准了盖鲁达,快步走向她。

    才从深绿色的背包中取出臭丸的盖鲁达察觉到可可鲁克逼近的事实,发出了微弱的悲鸣。她双手抱着臭丸,缩起肩膀,背包掉在她的脚边。

    不妙——慌忙起身的洛洛刚踏出一步,就看见一只射出的箭破空飞向可可鲁克的后背,可可鲁克回头望了眼箭矢,用装饰剑弹开。

    “……嗯,好危险。原来如此,还有一个人啊。”

    转过身的可可鲁克看向楼梯下的凯。

    站起来的凯用颤抖的手臂从箭筒中抓取箭矢,张弓对准可可鲁克。尽管额头大汗淋漓,肩膀也随呼吸上下起伏,但是她那紧盯可可鲁克的黑眸中却燃烧着斗争的意志。

    “……坎帕斯菲洛真是死而不僵。”

    可可鲁克叹着气,摇了摇头,就在此时,会客厅的氛围一下子凝固起来。

    从右侧的楼梯上缓缓走下了一头驴,正是那只暴露头骨的魔兽。

    “一个不留,让你们全都折断颈椎而死吧。”

    “……一个不留?慈悲心去哪了?”

    洛洛质问道,同时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努力把握状况。

    洛洛、凯和盖鲁达三人在位置上呈现包围可可鲁克的态势,但是己方却完全称不上优势,甚至可以说是劣势,尤其对这种逃亡战而言,站位分散再加上凯是重伤,而且盖鲁达站在入口附近抱着臭丸瑟瑟发抖,看样子也无法成为重要的战力,

    看不见其他战士的身影,大概都已经离开了会客厅。

    下次驴嘶鸣的时候,被扭断脖子的会是在场三人中的哪一位呢。

    “慈悲心?你们一边把剑对准露西大人,一边还如此期望?”

    “先下手的是王国艾美利亚——是你们对吧,我们可没有战争的打算——”

    “没有?真的吗?嘴上这么说,结果却趁乱抢走了‘镜之魔女’,谋划不好的事情,不对吗?都是群危险的孩子,与龙所统率的这个美丽世界格格不入。”

    “……喂,‘缩头’你在说什么。”

    凯用瓦西亚语打断了对话,骨折的手臂仍然搭在弓上,箭尖瞄准可可鲁克。

    “这家伙是谁……?刚刚把剑指向了盖鲁达,是敌人吗?”

    “敌人,但是请等等,我试试说服她。”

    洛洛迅速制止了凯,思考起逃出生天的手段。

    “她们属于瓦西亚,与坎帕斯菲洛无关,请放过她们。”

    “哦呀,瓦西亚?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也不意味着能放过她们哦,瓦西亚和坎帕斯菲洛结成了同盟吧。”

    ——暴露了。

    坎帕斯菲洛的情报已经被外务大臣艾德维斯泄露得一干二净,既然如此,那就改变交涉的突破口,寻找能与她继续对话的话题。

    “你的目的是‘镜之魔女’对吧,那就把她引渡过去,我可以将你带到魔女身边——”

    “不不,没有交涉的必要,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交易,而是单纯的回收作业,我要堂堂正正地逮捕出逃的魔女,将她送回监牢。”

    “不等了,‘缩头’!你在慢条斯理地说着什么呢,这种家伙杀了就好吧。”

    “请等等,没必要大动干戈,冷静……!”

    怎么办?洛洛的大脑飞速转动,是该挑衅还是该迎合?主人会怎么破局?巴德·格雷斯能找到让全员平安脱离这里的对策吗——焦虑让洛洛的舌头打结。

    “坎帕斯菲洛城陷落后,和瓦西亚的同盟就已经被破弃了……!”

    “唉,这样吗。”

    “对,所以你在这里杀了她们的话,只会平白刺激瓦西亚,让瓦西亚变成敌人……!”

    “哦呀,你是在忠告我吗?真温柔,但是很遗憾,对我来说——”

    “够了,我要放箭了,把这女人当成瓦西亚的敌人就行了吧……!?”

    “有完没完,闭嘴就好!都说了我正在说服——”

    “说服你妈呢,既然这家伙是特兰斯马雷人——”

    可可鲁克面朝大喊的凯,悄然露出了微笑。

    “——对我来说,没有放过这些蛮族的理由。”

    “说什么都没用,就是我们的敌人!”

    驴嘶鸣着,刺耳如悲鸣般的声音在会客厅中响起。

    “咿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凯的脖子扭到了背后。

    “凯……!!”

    盖鲁达尖叫的同时,凯拉开的长弓朝可可鲁克射出了箭。

    盯准可可鲁克避开箭矢的一瞬间空隙,洛洛接近了面对眼前光景大叫的盖鲁达,然后从她手中夺走臭丸,拉开了引线。

    噗——伴随着冲鼻的氨味,从球中立刻喷出了大量的黄烟,洛洛把它扔向可可鲁克的脚边。

    可可鲁克的身影在充斥的烟雾中迅速消失不见。

    “快点,盖鲁达小姐,赶紧……!”

    面对泪眼汪汪的盖鲁达,洛洛捂住她的嘴巴,连拖带拽把她从会客厅的正面入口带到了走廊。其实他本打算去找特蕾莎丽莎和“雪之魔女”,想前往侧面的走廊,但是没有那种闲暇了。

    洛洛抓着盖鲁达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充斥烟雾的会客厅。

    2

    洛洛飞奔在昏暗的走廊上。走廊宽阔到能反射脚步声,左右还并排立着几根棱柱,这里正是一开始进来时通过的走廊。

    透过右侧墙面上安装的巨大窗户可以将风雪交加的内院一览无余,继续直走能够到达喷泉庭园,但是那也意味着抛弃特蕾莎丽莎不顾。

    怎么兜圈才能绕过九使徒与她汇合呢。

    ——不想回到会客厅,难道只能暂且出去、再从外面绕到建筑物一侧吗……?

    突然,洛洛注意到盖鲁达的脚步声消失了,她本应该跟在后方,于是洛洛回头一看,只见停下来的盖鲁达正擦着溢出的眼泪,鼻子抽泣不止,脸也哭花了,手一直抹着眼角。

    “……凯,凯……呜,呜呜……”

    “……”

    洛洛可以理解,毕竟珍重的人在眼前以那样残酷的形式逝去了,这样的冲击让身体动不了也是情有可原,然而现在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间。

    “……她是十分英勇地战死的,一定会升入天界,你们一定能再次相见,只要你继承她的那份英勇。”

    “……你不懂,因为杀死凯的不是魔女不对吗?凯不是与‘雪之魔女’搏斗而死,不是被战女神斯丽艾达杀死,这样还有什么意义……!”

    盖鲁达狂暴地摇着头。

    指引勇敢的死者前往天界的“战女神斯丽艾达”——她如今作为“雪之魔女”堕落于世,所以想要获得天界的指引就必须被那个魔女杀死。

    “否则就没有意义!不能战死在魔女手上,就去不了天界。”

    “……”

    ——原来如此,“战女神斯丽艾达”堕落后变成“雪之魔女”的意思是,对她们来说,这四十三年间指引天界的女神都不存在。

    瓦西亚的战士们为了前往天界,必须提前打倒这位堕落的女神,让她归还天界,亦或者与身为“战女神斯丽艾达”的“雪之魔女”作战,被她杀死后直接送往天界——

    队长费约德将这次远征称为“圣战”,洛洛终于开始理解它的含义。

    “所以大家才希望参加讨伐,所以讨伐才年年举行,都是为了让堕落的女神归还天界,为了与魔女战斗,为什么偏偏出现了那样的挡路者——”

    洛洛回忆起那只通透的浅蓝色眼眸,以及那只蛊惑的翠绿色眼眸,那位魔女美得如同雪之结晶一般,岁月在她身上留不下一丝痕迹。看见那副身姿确实会让人觉得她就是货真价实的女神,让人怀疑掌火的“战女神斯丽艾达”是否真的堕落成了“雪之魔女”。

    紧随而来的是一连串疑问,四十三年前这座城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为什么会堕落成‘雪之魔女’……?”

    听到洛洛仿佛喃喃自语的疑问,盖鲁达抹了抹眼泪,回答道。

    “……她想让重要的人复生。”

    “重要的人……?”

    “对,她的母亲,王妃大人。她打算复活死去的王妃大人,碰触了禁忌,因此被生父雪王宣告了死刑。她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中,于是将这个国家、这座城堡都毁灭了,将一切都冰冻——”

    “……请等等,‘雪之魔女’不是外来者?”

    “不是,她是王族,芳涅儿·比约克是霍利欧陛下的亲姐姐——”

    3

    <不冻港赫洛伊>地处错综复杂的洋流交汇海域,因此终年不冻。从西北而来的瓦西亚人以这座建造于岸边的港口为据点,不断扩大势力。

    不久爆发的四兽战争中,尽管人人疲惫不堪,但是由于这里偏居大陆一隅,远离战场,所以敌人始终没来攻打瓦西亚人统治下的这座面朝北海的赫洛伊港。

    相对于海的另一侧——在郁郁葱葱的高山湖泊中建有一座美丽的城堡。

    它把外观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安静稳重地伫立在那里。统率瓦西亚·赫洛伊的雪王比约克一族就住在这座从伊露芙人手中夺取的城堡里。

    登岸进入湖城后,一处庭园立刻展现在眼前,里面盛开着各种鲜艳的花卉,还有蝴蝶翩翩起舞,草木茂盛,莺啼燕语。

    庭园里有一处喷泉,中心立着一个巨大的石像,上面雕刻着一个披着厚厚毛皮大衣、头戴宝石王冠的大胡子壮汉形象。

    不管是与自然平和的庭园基调,还是与喷泉上细致的装饰,这个石像都显得格格不入,它是当时统领瓦西亚·赫洛伊的雪王要求以自己为原型树立的。它的手上还拿着一面盾牌,上面描绘着象征首领比约克的长毛鹿纹章,彰显着本人的权力。

    一名十五岁前后的侍女从石像前走过。

    石像不远处的花坛中种植着黑加仑,正巧与侍女等高,侍女摘下黑加仑的果实,包裹在手帕中离开了庭园。

    她走向建筑的里侧,来到了土壤厚实的内院。

    宽阔的广场上,男人们正在练习投掷斧头,城内一幅吵吵嚷嚷的热闹景象。沿城墙而建的家畜小屋中,鸡和猪的声音此起彼伏;某处工坊的屋檐下,石匠坐在椅子上,与来访的战士们有说有笑。

    侍女环顾生气勃勃的城内,与招手说这边这边的三名女性汇合,她们正领着一名弯腰驼背的老人。

    “发什么呆呢,搞快点。”

    听到侍女前辈的斥责,年纪最小的年轻侍女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

    四名侍女和老人避开人群的视线,走向地牢所在的建筑。

    “……涅儿殿下,从港口给您请来了药医。”

    蜡烛的灯火在一片漆黑中摇曳不止,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昏暗的灯光将被锁在地牢中的芳涅儿的脸庞照成了橙色,微微张开的蓝瞳中没有活力,脸颊削瘦,嘴唇干裂,右眼缠着的绷带里渗出了紫黑色的血。

    肩膀随呼吸起伏的芳涅儿望着四名侍女,缓缓眨了眨眼,她的吐息滚烫,脚踝被锁在脚链中,与墙壁绑在一起。自从进入地牢以来,她已经持续五天都是这样了。

    “让我看看。”

    侍女们担心地左瞧右看,老人穿过她们,来到了前面。他是名医生,在<不冻港赫洛伊>经营着一家小药店。王族的御医出于对王的畏惧,不愿前来会诊,所以侍女们偷偷摸摸地从市镇里带来了老人。

    药医小心缓慢地拆开芳涅儿右眼的绷带,干掉的旧血被连着扯了下来,让芳涅儿发出了呻吟。

    “蜡烛再近一点。”

    听到药医的话,拿着烛台的侍女把烛台靠近了芳涅儿的右眼。在火光的照耀下,侍女们看清了伤口,纷纷屏住了呼吸,有的捂住嘴角,有的背过头去。

    芳涅儿为了复苏王妃而召唤了敌国的龙,她的右眼被龙爪深深地划开,已经溃烂,如同“战女神斯丽艾达”般翠绿色的光芒早已不见了踪影。

    “有点严重……化脓,还发热了,想必十分难受。”

    芳涅儿深呼吸一口,胸部随之上下起伏,脖子上渗出了一颗颗珍珠般的汗水。

    药医涂药期间,侍女们七嘴八舌地询问芳涅儿有没有自己能做的事,像是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别的什么需要之类,其中一名侍女不经意间嘟囔了一句。

    “……小王子殿下为什么不来呢。”

    芳涅儿十岁的弟弟霍利欧自从召唤失败的那晚以来,一次都没来看望芳涅儿,他被关在自己房间里,不许和任何人说话,召唤龙这件事被认定为芳涅儿一人所为,不过侍女们都心知肚明,知道那晚芳涅儿和谁一起溜出了城堡,以及霍利欧号称被野狗啃食的右指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咬掉。

    “真是薄情啊,如果小王子殿下愿意开口,也许就能把涅儿殿下从这里带出去——”

    “住嘴。”年长的侍女厉声呵斥道。

    “涅儿殿下回答王的盘问时说,是她自己一个人进行了召唤,那这就是全部事实。”

    霍利欧迟早会成为雪王,如果让人得知他召唤了敌国的龙,那么瓦西亚的男人们恐怕就不会聚集在他的麾下,芳涅儿正是担心这点,年长的侍女十分理解她的心意。

    “我们侍女没有必要多言。”

    距离冬天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地牢里已经凉风透骨,一名侍女展开叠好的床单,包住了芳涅儿只裹着一块布片的纤细身体。

    “我尽量做了处理。”

    药医一边收拾药品一边说道。

    “最好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在这里只会不断恶化。”

    十五岁前后的侍女跪在缠好新绷带的芳涅儿身旁,展开手中的手帕,包在其中的是刚刚采摘的黑加仑。

    “涅儿殿下,请您吃下这个,早点恢复……”

    芳涅儿伸出手,想要接过手帕,但是她只有思考的力气了,手帕接到一半就掉了下去,黑加仑的果实散落在石砖上。

    “啊。”侍女刚打算捡起它们,芳涅儿就握住了她的手,力量弱得像是轻轻地搭在上面,随后芳涅儿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谢谢。”

    到极限了,无论是芳涅儿还是深爱主人的侍女们都是如此。侍女们熟知的是那位性格开朗、笑口常开的芳涅儿,这样子的芳涅儿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

    离开地牢前,侍女们朝芳涅儿低下头。

    “我们会再来的,一定。”

    为了将深爱的公主带出这里。处刑之日正在迫近。

    然而那天即是永别,侍女们再也没有到访过地牢。

    处刑之日,芳涅儿赤裸双足,被人领着走到了内院。

    头上的绷带被摘掉,脸部的伤痕暴露在大众面前,身上被允许穿的只有一块破布,手被绑在后边。刽子手握着长枪,催促她快点走到柴堆前,那副凄惨的模样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王的女儿。

    内院里聚集了大量的民众,面对走来的芳涅儿,他们如同逃跑一样纷纷躲避,自动分开了人墙。

    芳涅儿走在让出的道路上,斜眼看着他们,他们当中以瓦西亚的战士们为主,有园丁、看管家畜的人和工坊的石匠等众多城里的职工,当然也包括了一些她熟悉的脸庞。镇上的人们也来了,有芳涅儿下乡时交谈过好几次的店员,还有战争中丧夫、受到了芳涅儿母亲——王妃关照的寡妇。

    然而人群中并没有四名侍女和弟弟霍利欧的身影。

    没有一个人向芳涅儿伸出手,也没有一丝迹象表明会有人救下这位召唤敌国龙的愚蠢公主,人们看见她右眼惨烈的伤痕,全都露出了惊恐到扭曲的表情,芳涅儿沿途还听到了“糊涂姑娘”的窃窃私语。

    ——“你是谁?”

    王抬头从正面望着被绑在柱子上的芳涅儿,如此问道。

    “吾是把你当作火之女神‘斯丽艾达’的转世,不,就是斯丽艾达本人来养育的,你本应该成为引导众多战死的勇士们前往天界的存在。”

    雪王一开口,聚集在内院的人们就纷纷闭上了嘴巴,倾听起王的话语。

    “正因为有你在,瓦西亚的战士们才能战斗,直到现在,战士们也在挥舞着战斧,前仆后继地奔赴战场,那都是因为‘战女神斯丽艾达’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坚信,只要勇敢地战斗,哪怕战死也会被你带往天界!”

    王叫喊道,那是饱含怒火的大吼。

    “这样的存在竟然去召唤了敌国的龙,简直是对战士们的亵渎!!”

    “……”

    芳涅儿没有回应,只是无精打采地低着脑袋,她脚边的柴堆上被铺满了稻草,刽子手拎着木桶靠近,用勺子泼洒其中的油。

    “翠绿色的眼睛已经溃烂,那吾再问你一次,‘你是谁’——如果还能自称是火焰的化身的话,那就在业火中笑给吾看——”

    在王的暗示下,火把被扔向稻草。

    “在火焰中舞给吾看!”

    眨眼间,稻草上就燃起熊熊大火,人们一下子惊叫起来。

    在从脚边窜上来的热气中,在夺走呼吸的浓烟中,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芳涅儿被人们所疏远,被生的世界所拒绝——我到底是谁呢,她想到。

    一半流淌的是瓦西亚的血,另一半流淌的是伊露芙的血,虽然被当作战女神所养育,但是看样子并没有成为神,那么我至今为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连自由出城都不被允许,冒险和战斗也被禁止,我到底是作为什么而死的呢——

    “对了,那些也作为燃料扔进去吧。”

    王让人把四颗首级带到近旁,都是些长发的女人首级。

    她们对王刀剑相向,想要拯救堕落的女神,这种人可不能送往天界,所以就化为柴薪添给焚烧罪人的业火,和罪人一起坠入冥府吧。这就是王所赠予那些侍女的惩罚,带着嘲讽——

    “在冥府里一起作伴吧,哈哈哈。”

    芳涅儿的蓝瞳动摇起来——你是谁。

    “……吵死了。”

    王的大笑加重了耳鸣,震耳欲聋的高亢笑声逐渐变得激烈,仿佛——呵嘞嘞嘞嘞,仿佛那晚误召的腐龙的叫声。

    “……吵死了,吵死了……!”

    你是谁,斥责芳涅儿的声音不绝于耳。

    ——呵嘞嘞嘞嘞嘞嘞嘞嘞……!

    “呜啊啊啊啊啊!!”

    被绑着的芳涅儿叫喊道,她张开大嘴,瞪圆了残下的蓝眼,像是威慑眼前的王一样发出了咆哮。我是谁,我是——

    “杀了你,杀了你……王又怎么样,谁在乎啊。我如果是堕女神的话,那即使到冥府也会一直诅咒你,带上母亲的仇还有大家的仇!绝对不会让你去天界!”

    异变突生,聚集在内院的人感觉到了密布四周的异样寒气。

    “下去吧,下到冥府去,王……!”

    寒风吹过,笼罩火刑台的黑烟消散,芳涅儿脚边摇曳的火焰看上去仿佛变弱了,像是要放弃焚烧一样左摇右摆,一副随时会熄灭的样子。

    焦急的王从身边的刽子手那里夺走了枪。

    “还想负隅顽抗!看什么看,你这个魔女!”

    王用枪尖挑翻油桶,把刃部沾满了油,伸进了芳涅儿脚边摇曳的火焰中,然后他举起燃烧的火枪,抬头望着火刑台。

    紧接着把冒火的枪尖刺向了芳涅儿的心脏。

    “唔……!”

    芳涅儿吐出鲜血,垂下脑袋,被残忍刺穿的胸部窜出火焰,高温让她的身体扭动不止。望着因为剧痛而发狂的芳涅儿,确信胜利的王从枪柄上松开了手。

    “别再纠缠不休了!快点坠入冥府……!”

    芳涅儿瞪着王,透过垂下的前发间隙,露出了溃烂的右眼。

    “不……不干,我要把你扔下去!现在、现在就把你扔下冥府……!!”

    “……这、这是什么!”

    冷到冰冻四周的寒风越来越激烈,那种异常的冷气是以芳涅儿为中心产生的,她脚边摇曳的火焰也因寒风而萎靡。

    被枪尖插入的心脏上燃起的火焰不断收缩,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明明冬天还早,太阳也是高悬头顶,火刑台上却下起了霜。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王伸手指向前,他的指尖随后却咔咔地结上了冰。

    以芳涅儿为中心,魔力所及之处全都被冻结了。

    芳涅儿把冻住的麻绳从手腕上硬扯下来,扭动身体,挣脱了束缚,接着又在落地后用双手把插在胸口的枪强行拔了出来。

    然后她反手握着枪,正对着冲向王。

    “唔啊啊啊啊……!!”

    飞跳起来的芳涅儿把枪尖插进了王的眼窝。

    “嘎啊啊啊啊啊……!!”

    王发出悲鸣,脸部以那只眼睛为中心结起冰。

    “杀,快点把那个魔女杀掉!!”

    内院的瓦西亚战士们手持战斧和剑,一个接一个朝芳涅儿扑过来。芳涅儿从王的脑袋上拔出枪,赤足奔跑在内院中,自暴自弃般把魔力扔向男人们,冻住后再用枪刺死,这样的杀戮一直持续着。

    少年霍利欧透过自己房间的窗户,向下看到了内院中姐姐暴走的身影,他在胸前地用力抱紧了被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右手。此时,突如其来的猛烈敲门声让他回头,只见脸色苍白的男近侍大喊道。

    “魔女出现了!请马上做好出城的准备,这里很危险!”

    他没有报出芳涅儿的名字,只是告诉霍利欧冻结一切的魔女出现了,说无血无泪的魔女正在暴走,把目光所及之处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冻住。

    芳涅儿不懂使用魔法的方法,她只是一股脑地丢出魔力,带着将这个世界、这座城堡、这里的一切都冻住的祈愿,带着将一切都冻结的咒恨。

    不久,芳涅儿就到了庭园里的雪王像前,对面的王问道。

    ——你是谁。

    我是什么,一半流淌的是瓦西亚的血,另一半流淌的是伊露芙的血,虽然被当作战女神所养育,但是看样子并没有成为神,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就是我。”

    ——是冻结一切的女王,是这座城堡的女王。

    “唔啊啊啊啊……!!”

    将冻结的魔力灌入手中,芳涅儿朝那个石像的脑袋挥下了枪。

    芳涅儿·比约克不再受缚于岁月,自从胸口被枪头插入的那个瞬间,肉体就停留在了十五岁,永远不会变老。那天她所释放的冰冷魔力,带着冻住一切的咒愿,连同她自身的时间都冻结了。

    4

    与芳涅儿对峙的特蕾莎丽莎被赶着穿过了会客厅左边的走廊,来到了一座昏暗的圆柱塔附近,塔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螺旋阶梯。

    那座塔曾经被称为<极光塔>,虽然外表上只是一座盖着蓝色圆锥形屋顶的塔,看不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是只要进入了内部就能明白。

    特蕾莎丽莎握着镰刀,进入了塔中。她抬头一望内壁,立刻屏住了呼吸。

    缓缓弯曲的一面墙壁上闪耀着五彩斑斓的彩色玻璃,360度全方位设置的彩色玻璃给外边进来的自然光全部添加了颜色,在塔内投射出红蓝绿交错的影子。

    这幅庄严华丽的景象宛如夜空中变幻的极光,释放出动人的光彩,让塔中攀登螺旋阶梯的人们心潮澎湃。

    然而如今身陷战斗的特蕾莎丽莎可没有闲情逸致去慢慢仰视极光。芳涅儿正从背后逼近,为了躲避她的猛攻,特蕾莎丽莎几乎是跳着登上了螺旋阶梯。芳涅儿随后也跟了上去。

    手握战斧的瓦西亚众人稍晚一点,同样追着二人登上了阶梯。

    长长的阶梯缠绕着支柱,一圈又一圈,阶梯外侧为了防止摔落安装了栏杆,闪耀着极光色的塔内回响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芳涅儿从下方朝上面刺去,特蕾莎丽莎转身用镰刀弹开。

    ——这孩子是十足的近战类型。

    特蕾莎丽莎一边抵挡芳涅儿执着的攻击,一边拉开距离,朝楼上跑去。

    趁着挡下攻击的间隙,特蕾莎丽莎望了眼塔的内壁。

    壁面用马赛克纹样画着一幅画,画上充满了跨过寒冬、迎来春天的喜悦,人们在森林中和动物们合唱,头戴花环手舞足蹈,只不过上面描绘的不是瓦西亚人:他们都拥有着尖尖的耳朵,眼瞳中还反射着翠绿色的光芒。一切的一切都在陈述这座美丽的塔是由伊露芙人所建的事实。

    芳涅儿跺着步,从阶梯下方飞奔上来。特蕾莎丽莎用刀锋弹开刺过来的剑身,接着挥舞镰刀,但是本以为的反击却被芳涅儿挡下。

    ——啊啊,烦人……!

    特蕾莎丽莎十分焦急。

    作为使用精灵的操作型,因为可以远程操控,所以希望拉开距离战斗,但是按照芳涅儿现今飞奔过来的势头,她不一会儿就能钻进自己的怀中,特蕾莎丽莎只有不断后退。

    而且特蕾莎丽莎还有不能打倒这个敌人的苦衷,必须让这名魔女成为同伴,因此无法全力挥动镰刀,然而即使想要交涉,特蕾莎丽莎也不懂瓦西亚语,哪怕喊着“等等!”,芳涅儿也没有停止逼近。

    “黑犬呢!?那家伙上哪去了……!”

    “……”

    特蕾莎丽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被迫采取逃跑式的策略。

    不过她至少明白了一点。

    ——那孩子不是召唤型,她不能役使魔兽。

    特蕾莎丽莎继续朝阶梯下方的芳涅儿挥动镰刀,能够自由变换形体的刀刃上下波动弯折,产生了非常识的轨迹,迫使芳涅儿七歪八扭,最后刀锋直抵芳涅儿的喉咙,然而——

    芳涅儿在电光石火之间举起胳膊充当盾牌,挡下了刀刃。镰刀的刀刃砍进的不是手臂的皮肤,而是冰块,芳涅儿冻结了胳膊上缠绕的魔力,制造了冰块。能把魔力的性质转变为冰冻之物,“雪之魔女”是变质型的魔女。

    ——何等冰冷的魔力。

    越靠近被魔力包围的芳涅儿,特蕾莎丽莎就越能感受到那股痛到刺骨的寒气。芳涅儿不喜欢投射魔力的战术,偏爱单纯至极的白刃战,宁愿裹着魔力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既然如此,利用这一特性——

    “抓到!”

    特蕾莎丽莎放开银色的大镰刀。

    在芳涅儿眼前随意放开的镰刀瞬间变成了人的姿态,它朝阶梯下方张开双臂,想要抱住冲过来的芳涅儿,把她的身体捆在胸前。

    “……!”

    芳涅儿只在一瞬间露出了怯意,随后保持了冲上前的态势,没有停下脚步。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无脸银色裸女——阿芙罗,芳涅儿朝它的肩膀挥下剑,叮,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芳涅儿停止了动作。

    阿芙罗没有碎裂,它连同砍进肩膀的剑身,用张开的双臂抱紧了芳涅儿的后背,就这样捕获了“雪之魔女”——本应该如此。

    特蕾莎丽莎站在阿芙罗的背后,发觉周围的空气突然紧绷起来,愈发清新的同时也愈发寒冷,黑色的铁栏杆上下起了霜,一层一层地越来越白。

    “……好冷。骗人吧?”

    阿芙罗光滑的脸蛋以及闪着银光的裸体也和栏杆一样开始发白,它的身体被芳涅儿膨胀的魔力所冲刷,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冰雕,接着再次挥下的剑就把它从肩膀到侧腹切成了整整两块。

    “阿芙罗……!”

    芳涅儿面朝正前,垂下的剑尖却偏向后方,包裹身体的魔力正朝剑身凝聚。她一边蓄力,一边攀登阶梯,随后朝特蕾莎丽莎面前大大地踏出了一步。

    “……糟了。”

    特蕾莎丽莎情不自禁地开口,嘴角已经渗出了白气。

    她立刻从长袍下的镜面里再次制造出新的银色液体,同时平整液体,使其变成简易盾牌覆盖在身体前方,以防冲击——可是,没等特蕾莎丽莎加强银色盾牌的强度,芳涅儿缠绕魔力的剑身就带着撕裂盾牌的气势,刺了上去。

    剑身撞上盾牌的瞬间——芳涅儿把凝聚在剑上的魔力伴随着冲击一口气释放了出来。踏上前的脚步和挥动的剑身连成一条轨迹,沿着这条轨迹出现的是如同洞窟中垂下的钟乳石一般——如同闪闪发光的水晶簇一般、尖刺丛生的冰柱。

    这是把全身的魔力凝聚于一点释放出来的、朴实无华的必杀技,但是朴实归朴实,冲击力度却是惊人。在笔直地撞上来的这股冲击下,仅用未完成的薄盾抵挡的特蕾莎丽莎被重重地弹飞,后背撞向铁栏杆,接着又撞翻了栏杆,直接撞进了塔的内壁——彩色玻璃中,塔内回荡起刺耳的碎裂音。

    在螺旋阶梯下方抬头观望二人战斗的瓦西亚人纷纷发出了声音,闪光的玻璃碎片夹杂着冰块碎片从天而降。

    “……”

    特蕾莎丽莎突破了彩色玻璃,直飞塔外。外界的气息扑面而来,风雪交加的天空——厚厚的乌云和白色的城墙——接着是眼前的地面。就在身体开始下落前的那一刹那——特蕾莎丽莎默默吟唱道。

    ——“魔镜啊……”

    光凭先前用作盾牌的银色液体是不够形成羽翼的,为了做好落地准备,特蕾莎丽莎正打算创造更大的翅膀——就在此时,透过红蓝绿交错横飞的玻璃碎片,她看见了舞动的洁白色衣裙。

    “……什——”

    芳涅儿为了追杀特蕾莎丽莎,自己也跳到了塔外。

    她朝特蕾莎丽莎下坠的身体挥出剑,特蕾莎丽莎在空中转体,有惊无险地避开——但是已经没有制作羽翼的时间了,特蕾莎丽莎只能在即将落地前把仅有的银色液体撞向地面,尽可能地减少冲击。

    落地的同时,特蕾莎丽莎立刻在地上翻滚,摆开架势站了起来。

    紧接着,芳涅儿裹挟着全身的魔力,一边通过翻滚减轻冲击,一边降临在内院,四分五裂、五彩斑斓的玻璃碎片也随之落下。

    二人虽然同为魔法使用者,但是类型不同,魔力的使用方法也不同。作为身体包裹在魔力中的变质型,芳涅儿十分擅长把那些魔力变成障碍,或者说缓冲材料。

    反过来说,特蕾莎丽莎这种借助名为“小镜子”的附魔物、把魔力变成“精灵”的操作型,就不擅长把魔力直接缠绕在身上,即使仿照芳涅儿之类的变质型在瞬间用魔力包裹全身,制造类似垫子的效果,下落时受到的伤害也远比芳涅儿大。特蕾莎丽莎每次呼吸,身体的某处都会隐隐作痛。

    “哈……哈……”

    二人的落地点是内院。

    抬头望去,天空中狂风吹动了厚厚的云朵,暴雪纷飞。夹在城堡和城墙中间的内院相比于毫无遮蔽的冰面,吹过来的风尽管还算平稳,但也冷到刺骨,让人寒毛直竖。特蕾莎丽莎的鼻尖冻得通红。

    积雪的广场银装素裹,城墙沿路的水井、家畜小屋和工坊等等都被覆上了一层盖子。雪永不停歇地下着,不管是在毫无人烟的建筑物上,还是在城角的火刑台——孤零零立着的一根木桩上。

    “……那家伙什么情况?战斗狂吗。”

    特蕾莎丽莎一边盯着正面的芳涅儿,一边摸着长袍下的小镜子,确认其状态,万幸的是镜面没有破裂。

    “……嘻嘻。”

    芳涅儿歪着嘴角笑了起来,即使一脸凶相也美丽得如同画作。

    “战、斗、狂,听起来不错。”

    “才不是表扬你……等等?你会说特兰斯马雷语?”

    “会说怎么了?”

    芳涅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侧着脑袋。

    “不过用特兰斯马雷语对话还是头一次,发音没问题吧?”

    “哈……!”

    特蕾莎丽莎愕然,能够沟通就意味着能够交涉,那么特意开打魔法战岂不是没有必要。

    “那听我说,雪之魔女!我不是来战斗的。”

    “哦……和刚才那个‘非瓦西亚人’说了一样的话。”

    “嗯?你和他见过了?”

    “是刚见过,和黑衣男,他说不想战斗,想对话。”

    “见过就好说了。他正在召集魔女,所以不是来打倒你,而是来让你成为同伴的。”

    “同伴……?”

    特蕾莎丽莎解除了戒备姿势,芳涅儿也把剑尖朝下。

    “对,我们需要你的力量,所以离开这座城堡,一起走吧。”

    “……哼,我拒绝。”

    芳涅儿冷漠地中断了交涉,随后降低重心,举起了剑。

    “等等!拒绝得也太快了?听我说。”

    “听过了,不快,我拒绝。”

    “这还不快!那我问你,为什么拒绝?总要有理由吧。”

    “……我在这座城堡里迎击瓦西亚人这么久,头一次有魔法师和异国人被战士们带过来杀我。难得他们给我安排魔法战,怎能不享受到最后……而且——”

    芳涅儿低下视线,冷不丁又加了句。

    “冒险早已是奢望了,毕竟我是具尸体,之后只有死路一条。”

    “……?你想寻死?”

    “不?我想战斗,直到死亡,甚至到死亡之后!”

    芳涅儿握紧剑,踏出一步,连谈话的时间都显得浪费——她的神情如此说道,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仿佛是打心底就享受着战斗一般。

    “……啊啊受够了,我就说魔女——”

    特蕾莎丽莎把自己也是魔女的事实抛之脑后,念叨起来。哪怕能够交流,对方也是魔女,无法用常理考虑。

    “那就如你所愿,去死吧,阿芙罗!”

    特蕾莎丽莎向上挥动手臂,刚刚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放出的银色液体匍匐在雪上,芳涅儿一冲过来,就如同旋涡一般从她的脚边升腾起来。

    “哎呀……!?”

    液体一瞬间变成了巨大的卵状,包住了芳涅儿的全身。

    5

    “卑鄙小人”梅路克独自彷徨在城堡中,搜寻着出口。

    讨伐队伍还未到<冰之王座>,突然降临的“雪之魔女”就让队伍四分五裂,不过这都不是问题,战士们本来就是为了和她战斗才来的,只是奇袭乱了阵脚,导致战斗提前一点开始罢了。画廊上遇到的谜之魔法师倒是个预想外的威胁,还有她手下的怪物。

    “……那个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吧。”

    队长费约德在自己眼前被扭断脖子而死;“求死者”斯温顺利被魔女斩首;‘女性公敌’阿卜辛被那头驴虐杀;“母亲”毕鲁贝利先是被猫吐出来,接着又消失在棺材中,恐怕凶多吉少;凯和盖鲁达虽然不见踪影,但想必也不会留在那间会客厅。

    梅路克远离其他瓦西亚人,只身徘徊在幽寂清冷的城堡中。

    远处时不时传来悲鸣,也许是某个同伴遭遇了那头怪物,被它所袭击,此时梅路克就不会接近声音的方向,既然那里存在威胁,那理应背向而行,同伴从远处传来的悲鸣正是对怪物位置的提醒。

    ——闻所未闻,这次远征竟然会有“雪之魔女”以外的对手。

    “队长都死了,讨伐已经终止了吧……”

    如今看样子已经难以把魔女送往天界了,所以梅路克希望离开城堡,渡过湖泊,返回森林中的据点,然而从会客厅离开后就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听到悲鸣就往反方向前进,不知不觉已经迷失在了城内。梅路克举着槌矛,一边警戒四周,一边凭直觉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但是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

    最后他来到了一处开阔的空房,这间屋子比走廊低一个台阶,地板上铺的是那种大块的石板,天花板很高,墙边有暖炉,还摆着好几个灶台,石墙上挂着无数的平底锅、炒锅和铁板等。

    墙边也摆放着餐具架,上面不仅有叠在一起的浅盘子,也有装饰着花纹的器皿。

    这里是城堡的厨房——或者说伙房。梅路克心中暗喜,伙房中必有方便食材运入的后门,从那里应该就能出去。

    梅路克穿梭于中央的长桌间,每个桌子上都随意摆放着厨具和食材,尽管各个都冻得硬邦邦的。装满篮子的面包结了霜,锅中留存的汤里,沉底的土豆也变成了冰镇土豆。

    ——到底是哪年的食材呢。

    说不定是在梅路克出生前就已经变成冰块的汤。

    桌旁有只无头的烤全猪,被串在有握柄的器具上,就是那种旋转握柄来烧烤的厨具。猪皮已经变成了金黄色,要是没有被冻住,绝对会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至于冻住了那当然咬都咬不动。

    梅路克走向伙房内部,搜寻着出口。突然,一阵吧嗒吧嗒的异响让他停下脚步,某张长桌的对面出现了动着的影子,有东西在。

    梅路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窥视过去,只见一只圆滚滚的黑猫正在石板地上舔着肉块。它耳尖的毛发弯曲成弧形,脖子上还系着白色的缎带,正是吐出毕鲁贝利的那只黑猫。它舔着的肉块也不是猪那样的冻肉,而是滴着赤红鲜血的生肉。

    “……”

    注意到肉块的一端呈现出人手的形状,梅路克倒吸一口凉气。

    是尸体,猫正在啃食的肉块是瓦西亚人的胳膊。梅路克随即后撤,倒霉透顶,明明都逆着悲鸣方向前进了,没想到还是与怪物遭遇了,必须马上从伙房脱身——梅路克慢慢地踩在刚刚走过的石板上,尽量不发出声音地退后。

    所幸黑猫正在聚精会神地用餐,现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伙房——正在此时,向后踏出一步的梅路克听到背后

    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咯、咯、咯。

    是那个白衣女魔法师嘴里弹舌的声音。梅路克转过头,伙房的大门连接着昏暗的走廊,而声音正从走廊上缓缓接近。

    梅路克立刻钻进墙边的暖炉中,抱着槌矛蜷缩起身体,等待危险过去。走廊中出现了人的气息。

    ——咯、咯、咯。

    女人拉着棺材,嘎哒嘎哒,棺材磕在台阶上,发出嘈杂的响声。霉运还在继续,女人似乎进入了伙房,正朝梅路克藏身的暖炉附近走来,从梅路克的视角可以透过白色长裙的开缝看到褐色的大腿、靴子和她拉着的棺材。

    “喵~,喵~”

    猫叫让女人停下脚步,竖起了棺材。

    “哦呀,原来在这种地方啊,在做什么呢?”

    黑猫“喵”地回应完,在梅路克眼皮下走到了女人跟前。

    要是停得再远点就好了。女人的脚再次进入了梅路克的视线,如果她转身看一眼暖炉,说不定就能发现藏身于其中的梅路克——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梅路克颤抖不止,他用力缩起身体,抱紧槌矛,牢牢闭上了眼睛。这个特殊的武器一端是握柄,一端是带刺的铁球,二者由锁链连接,在梅路克颤抖的时候,锁链从他的臂弯中垂了下来。

    ——咔啦。

    这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却让梅路克猛地睁开眼睛。

    黑猫也对声音做出了反应,凝视着梅路克所在位置。虽然它的目光焦点没有对准,但是鼻尖确实朝向了暖炉,肯定是意识到了这边——下一瞬间。

    猫的头部一下子裂开,涌出了许多蠕动的触手。

    “……啊啊啊啊!”

    极度的恐惧让梅路克从暖炉中飞身而出。

    可可鲁克刚转过来,梅路克就在她的身旁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对不系,窝有错!请宽宏大量……!”

    梅路克大叫的是支离破碎的特兰斯马雷语。

    面对一脸茫然的可可鲁克,梅路克像是祷告一般诉说着。如今要是在这里被怪物吃掉,就去不了天界了,为了活命,梅路克一边祈愿意思能够传达,一边恳求道。

    “请让窝成为露西教徒L U C I A N,乌必……!”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露西安?”

    “对对,露西安!瓦西亚,厌恶!”

    沟通成功了,梅路克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懂一点特兰斯马雷语是如此美妙。

    据他所知,露西教虽然以王国艾美利亚为大本营,但是信徒却不限于艾美利亚国民,人种肤色也各不相同,现在这名魔法师就是褐色皮肤,证明她生于南国。既然如此,身为瓦西亚人的自己改信露西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梅路克用余光打量着黑猫,也许是因为自己开始和可可鲁克说话,它觉得自己不是饲料,所以合上了头部。命保住了,梅路克的直觉告诉他。目前先讨好这个魔法师,然后——梅路克用藏在袍子中的手握紧了挂在腰间的匕首。

    通过挥舞就能粉碎敌人骨头的槌矛是一件引人注目的花哨武器,本质是充当诱饵,梅路克真正的武器是挂在腰间的匕首,刃上涂满了乌头毒,一击必杀才是他的最爱,等对手大意的时候就把毒刃刺进去。卑鄙的瓦西亚人也是瓦西亚人,这才是他的作战方法——

    魔法师抱起胳膊,侧着脑袋俯看梅路克,似乎在思考什么,看来还要加把火。

    “窝很后悔,后悔生为瓦西亚人。今后窝会忏悔,素以请——”

    露西教是把龙作为绝对的存在来尊崇的宗教,他们宣扬,这个世界是龙的所有物,龙的宽容让人类得以存世,他们所谓“奇迹”的魔法据称也是龙的恩赐。

    “请把窝带往神龙所治理的世界……!”

    虽然都是些道听途说的情报,但梅路克还是根据这个宗教观编织了话语。这就是所谓的入教投名状,自己必须全力讨好那个白衣魔法师。

    “请乌必给予窝救赎……!”

    “……救赎?”

    可可鲁克安静地听着梅路克讲述,后者正拼命地组织语句,说自己是如何尊重露西教,是多么讨厌野蛮的瓦西亚,甚至于想要放光自己身上瓦西亚的血,如果有机会的话。可是——

    ——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呢……?

    可可鲁克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懂梅路克的话语。突然,她想起了从前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在“啊啊呜呜确实”之类支离破碎的特兰斯马雷语中,可可鲁克回忆着。

    哐哐,可可鲁克敲了两下门。

    这栋宅邸修建在森林中开辟出来的空地上,气派的大门加上精心打理的庭园,宅子的主人是一位领主,他治理着一座规模庞大的镇子,然而听到敲门声出来的却是一名脏兮兮的男子,和这栋宅子十分不相称。他看到来访的可可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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