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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恸哭)

    1

    特蕾莎丽莎·梅登开始在狮石堡工作大约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她刚刚流落到罗威。

    十八岁的特蕾莎丽莎前往城区的公会求职,只要能获得佣人的工作,她不在乎工作地点如何,哪怕是再小的宅子也没有关系,不过她迄今辗转各个宅邸,积累了不少女仆的经验,服务能力和其他女仆相比实在出类拔萃,因此在公会举办的服务能力测试中取得了相当靠前的成绩,得到了狮石堡女仆长的青睐。

    对于特蕾莎丽莎来说,在城堡中工作还是第一次,里面的生活意外地十分开心,或许是与罗威“贸易之国”的名号相衬,这里的人员往来十分频繁,所以佣人同伴对身为异乡人的特蕾莎丽莎也非常宽容,而且相比先前遇到的那些宅邸,多人工作的环境也热闹不少。

    特蕾莎丽莎为了活下去,至今为止一直变换姓名和住址,辗转各地。她从记事以来就掌握了魔法,所以已经习惯了被看到的人当作灾厄而嫌恶。

    警戒不知何时可能就会出现的魔法师,随时绷着紧张的神经,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为了日常,然而特蕾莎丽莎仍然渴望着普通人的生活方式。

    之前在所有她被雇佣为女仆的地方,每次看见生活在宅子里的人们露出幸福的笑容时,她总会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能那么开心地笑出来呢,因为生活无忧无虑吗?因为杀与被杀的日常与他们无缘吗?自己有过像那样由衷的开怀大笑吗?

    如果能实现的话,特蕾莎丽莎希望成为人类。

    王国罗威是曾经在四兽战争中与王国艾美利亚战斗的<骑士之国>,虽然原则上没有禁止魔法师的出入,但是他们的数量极其稀少。在罗威城工作后,特蕾莎丽莎头一次获得了片刻的安宁,她当时心想,自己作为人类活下去的愿望也许就要成真了。

    因此某一天,特蕾莎丽莎决定扔掉幼年时就带着的小镜子,她的魔法需要通过那面小镜子显现,它可谓是自身作为魔女的象征,现在她把这面镜子放进了梧桐木做的箱子中。

    在朦胧的晨雾中,特蕾莎丽莎溜出了狮石堡,前往城区外围的杂树林,她在地面上挖出一个洞,把木箱置于其中,再用土盖上。她发誓不会再次使用魔法,祈祷在这个国家使用的“特蕾莎丽莎”是她最后的名字。

    在城堡里工作约三个月后,特蕾莎丽莎在堡内发现了一处中意的场所,即连接着两座城楼的城墙之上,那是一处人迹罕至的露天联络通道,特意登上最高阶来到那里的人十分稀少。虽然在人群中工作很开心,但是特蕾莎丽莎也十分珍惜卸下重担、优哉游哉的独处时间。

    把手搭在高度与胸口持平的石墙上,瞭望沉入地平线的夕阳,特蕾莎丽莎最喜欢这幅从这里远眺而来的美景。被红砖房所淹没的罗威街道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另一侧的海面反射着日光,闪闪发亮。

    可以独占这份沉入地平线的夕阳,特蕾莎丽莎已经没有别的奢求了。

    在太阳落山之前片刻,眼下的街道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尤其是<凯旋道>附近格外明亮,热闹非凡的夜晚到来了。

    紧挨着石墙摆放有一张石制长椅。

    等到日落之后,特蕾莎丽莎就坐在上面,仰望着漂浮在空中的明月。

    明月悄无声息地融化了暗夜,特蕾莎丽莎想起了过往,把手挡在眼前。

    她的幼年是在“流浪之民”的商队中度过的,队伍规模高达四十人,而统率整个商队的首领正是她的养父母。

    特蕾莎丽莎刚生下来就被商队捡到。

    这些事都是从首领那里听到的: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一架马车打算强行翻过山头,结果滑落悬崖。第二天早上,首领夫妇前往山崖下搜刮值钱物品,却发现满是尸体的马车中一名婴儿啼哭不止,而这名握着白色小镜子的婴儿正是特蕾莎丽莎。

    特蕾莎丽莎作为“流浪之民”的一员,和他们一起在四处奔波中度过了每一天。

    居无定所,流浪至死,以经商卖艺为生,这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的移动距离长到一眼看不到头,一成不变的山脊线、偶尔见到的仙人掌以及无穷无尽的马蹄和车轮声——那是一段只能想到这些的无聊日子。

    遇到不能入眠的夜晚时,特蕾莎丽莎经常会躺在晃荡的货运马车中,仰望夜空。无论何时,空中都漂浮着一轮明月,安静地俯视她。

    ——你总是如饥似渴地跟过来呢。

    俯视自己究竟有趣在哪里?年幼的特蕾莎丽莎伸出手,对着明月。虽然那是一段无聊的日子,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它也许是自己短暂的人生中少数可以获得安宁的时光。自己如今早已离开商队,改头换面,开始了新的生活,不再有人了解过去的自己,然而唯独那轮明月一直紧追不舍——

    那是一个能够感受到夏天来访的夜晚,晚风吹拂着略微出汗的肌肤,十分怡人。心情愉快的特蕾莎丽莎坐在平时的那张长椅上,仰望着月亮,轻声哼唱。

    每当心情好的时候,在驾驶位握着缰绳的商队首领就会唱出这首歌。

    “——多么动人的旋律。”

    突然被人搭话,特蕾莎丽莎立马闭上了嘴。

    随后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见了站在城楼前的人物,大吃一惊。

    站在那里的男人正是狮子王普瑞斯·罗威。

    金发高个头的他不过二十岁后半,仍然十分年轻,作为狮子王罕见地没有留胡须。他的肉体饱经锻炼,即使是带着披风的牛皮外衣也无法遮掩这点,让人感慨不愧是亲自挥剑的骑士团团长。在女仆同伴中间,有关王的话题经常能引起阵阵尖叫,特蕾莎丽莎现在能理解了,他确实是一名充满男人味的英俊国王。

    特蕾莎丽莎从长椅上站起,深深地鞠了一躬。

    “……抱歉打扰了。”

    说完迅速转身,打算离开这个地方。

    背后马上传来了声音。

    “请留步,刚刚的旋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是关于什么的曲子?”

    既然被国王要求等等,那只好停下脚步了,特蕾莎丽莎转过身。

    “曲名不太清楚,我想是在‘流浪之民’间口口相传的歌曲。”

    特蕾莎丽莎希望尽快解放,于是像说绕口令似地回答道。

    “哦,‘流浪之民’的歌……?你是出身于‘流浪之民’吗?”

    “……”

    糟了,特蕾莎丽莎暗自焦急。

    没有土地的“流浪之民”处于社会地位极低的那一层,也有传闻说,小偷和骗子等恶人偶尔会伪装在其中,因此尤其是富裕阶层中的一些人,光是听到某某是“流浪之民”出身,就会把他视作罪犯。正因为如此,特蕾莎丽莎在公会求职时一直尽力隐藏自己的来历。

    怎么才能蒙混过关呢?特蕾莎丽莎顿时陷入了迷茫,然而普瑞斯却抢先一步开口。

    “我记得他们是一群在大陆上流浪的人吧?主要做着贩卖商品、街头卖艺的营生。我虽然有所耳闻,但是见到这种出身的人还是第一次,请务必介绍介绍。”

    普瑞斯靠近过来,在石制长椅上坐下,接着拍了拍旁边,示意她坐在这里。

    面对预想之外的展开,特蕾莎丽莎沉默不语。和王单独聊聊自己的过去?别开玩笑了,

    “那是命令吗?”

    “怎么可能,只是请求。”

    “那允许我拒绝。”

    “哦……欸,不愿意吗?”

    “失陪了。”

    特蕾莎丽莎背朝国王,离开了中意的长椅。

    她来到这里,是因为喜欢独自安静地眺望景色,而不是为了和别人闲聊。对方是狮子王的话,那更是如此,面对一句话就能解雇自己的人,交谈时必须处处小心,太累人了。

    想到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被夺走,特蕾莎丽莎生气至极,哪怕对方是国王,那也太过分了,明天就连同今天的份一起,在长椅上坐久一点吧。

    然而第二天,等到特蕾莎丽莎登上城墙时,石制长椅上却已经坐着国王了。

    “哟。”普瑞斯举起手。

    “让我听听吧,关于‘流浪之民’的故事。”

    “……”

    特蕾莎深深地鞠了个优雅的躬,接着背过身就走。

    第三天、第四天,普瑞斯还是坐在长椅上。

    每次看到他的脸,特蕾莎丽莎就会鞠躬离开城墙。他难不成打算每天都来这里吗,自己中意的场所竟然要被国王夺走了。

    又过了一天,特蕾莎丽莎错开平时的时间,等到日落之后才登上城墙。石制长椅上没有普瑞斯的身影,他是觉得特蕾莎丽莎今天不会来,所以放弃了吗。

    特蕾莎丽莎松了一口气,坐到了长椅上,虽然看不到渐渐落下的夕阳,但是可以仰望浮在空中的明月。

    然而普瑞斯不久就现身了,于是特蕾莎丽莎站了起来。

    “等等,我知道了,别那么厌烦,我不会说什么坐在旁边的话了。”

    普瑞斯挽留特蕾莎丽莎,就那样坐在了通道的石板路上。

    “我在这里就好。”

    特蕾莎丽莎直摇头,这长椅是越来越坐不得了。

    “……我不能让王坐在那种地方。”

    “别在意,我只是在这里吃这个罢了。”

    普瑞斯把篮子搁在旁边后说道,接着从中取出了某种烘焙蛋糕。

    “可露丽note!!”

    注:一种法式甜点

    特蕾莎丽莎不禁发出声音。

    普瑞斯取出的是在木碟上排开的可露丽,这是一种很高级的点心,外表烤得十分酥脆,里面的口感却十分顺滑,而且表面还涂有罗威原产的蜂蜡,咬下去可以感受到上等的甜味在口中充分地扩开。

    以特蕾莎丽莎的身份来说,这是相当难入手的东西。

    “哼哼,看你表情,都快滴口水了,女仆长的情报看来没错,你喜欢可露丽吧?”

    “……才没有滴口水。”

    特蕾莎丽莎擦了擦嘴角,不过她喜欢可露丽这点倒是猜对了。就在前几天,厨房送来可露丽,结果她比别人多吃了三个,挨了女仆长一顿骂。

    “您向女仆长打听了我的喜好吗?这么做会遭到猜疑,招致不好的传闻哦。”

    “不管是猜疑还是什么都没有错,我确实想吸引你的注意。”

    “……”

    真是奇怪的国王陛下,特蕾莎丽莎心想。所谓国王,给人的感觉应该和一般人稍微有些不同吧,不过特蕾莎丽莎不认识除他以外的国王陛下,也没有办法比较。

    “可露丽,你也想吃一点吗?”

    普瑞斯大大地张开嘴,豪迈地在高级可露丽上咬下一口。

    “……真是卑鄙呢,您是想以它为诱饵,钓我上钩吗?”

    “怎么可能?这些全部都是我的。”

    “欸!”

    特蕾莎丽莎发出了怪叫,而普瑞斯则“呵呵”地笑起来,笑容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少年一般。

    “但是,如果你能讲讲‘流浪之民’的故事,我也可以把它作为谢礼分给你哦?”

    即使是想要独自欣赏风景的特蕾莎丽莎也敌不过可露丽的诱惑。

    最后按照普瑞斯的要求,特蕾莎丽莎讲述了自己幼年时期的事情,不过既然国王都坐在石板路上,女仆也没有资格坐在长椅上。

    于是她侧头望着空空如也的长椅,和国王保持一定距离,一同坐到了石板路上。

    普瑞斯用手帕包着三个可露丽递了过去。

    国王陛下食用的可露丽和厨房送过来的相比,不知甜了几百倍,非常好吃。

    此后,特蕾莎丽莎和普瑞斯每晚都会在人迹罕至的城墙上碰面。

    对于前者来说,她虽然不是主动前去见面,但是每次为了欣赏夕阳而登上城墙时,都不禁想着他今天会不会来。

    石板路上,二人间的距离每天都在缩短,不久他们就分别坐在了长椅的两端,距离近到手可以够着木碟上的可露丽,再也不必用手帕包着递过去。

    雨天的时候,因为不方便前往城墙上的联络通道,二人就在城楼里度过。季节来到初秋,普瑞斯带来暖和的柠檬香草茶,给特蕾莎丽莎的那杯加满了蜂蜜。

    “这么甘甜美味的香草……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那是从艾露达地区订购的,我相当中意哦?”

    普瑞斯得意地笑出来,纵容了特蕾莎丽莎享受与她女仆地位不符的奢侈。

    以可露丽为交换,特蕾莎每天一点点地透露着她幼年时在商队的生活,向普瑞斯讲述了自己当时所见的光景,像是从货台上看见的层层山脊、零星立在大地上的仙人掌、还有无穷无尽的马蹄和车轮声。

    货台被篷子遮住的马车成群结队,漂浮在夜空中的月亮穷追不舍,不管天涯海角。

    特蕾莎丽莎本想展示流浪生活是多么辛苦,可是普瑞斯却对她的幼年时期羡慕不已,说自己也想过一过那样的生活。

    特蕾莎丽莎摇摇头,对于成长在温室中的国王来说,她的话一定很难产生共鸣。特蕾莎丽莎对此既感到悔恨,又感到可悲,好想把自己心中的情感更好地传达出去,好想获得别人的理解。不需要什么羡慕,她正是因为讨厌那样的流浪生活才溜出了商队。

    普瑞斯看到特蕾莎丽莎转变为不开心的神情,困惑不解。

    “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旅行再好不过了吧?每天都可以期待与今天不同的明天不是吗?我倒是有自信能够享受每一个那样的日子。”

    “……即使每一个那样的日子都徘徊在生死关头?”

    商队的生活绝非普瑞斯所想象的那样,为了活下去,干的坏事绝对不算少。特蕾莎丽莎虽然犹豫了一会,但还是说出了自己曾在首领的命令下袭击了宅子的事情。比起为了生存而伤害他人,在城堡里安全地生活无疑更好,她希望普瑞斯能明白这点。

    “……我的职责是装成奴隶进入宅邸,然后调查其中的财产和警卫状况。”

    普通的“流浪之民”们不会进行那样的犯罪行为。

    然而捡到特蕾莎丽莎的商队称不上普通。首领把孩童当作奴隶卖到富商和贵族的宅邸中,让他们预先调查屋子,随后专挑警备最薄弱的日子,等到孩童从宅邸内侧打开门锁,大人们就闯进去进行偷盗,这就是首领统率的商队所用的手段。

    “……对于成长在商队中的我来说,那样的生活曾经是天经地义。”

    首领对于身为魔女的特蕾莎丽莎十分器重,相比其他孩子,会优先把她当作奴隶送出去。肌肤雪白、又有一双美目的特蕾莎丽莎在南国的人气尤其高,无论多夸张的价格都能立刻卖出去。

    要是遇到了危险,就使用魔法立刻逃出去——首领如此说道,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哪怕能够使用魔法,对于十岁左右的少女来说,宅邸中不知何时就会暴露的生活仍然有多么恐怖。

    少女成长为妙龄之后,有时会被宅邸的主人叫到床上。作为保守贞操的手段,特蕾莎丽莎用魔法改变了舌头的颜色,只要吐出剧毒的紫红色舌头,一脸柔弱地哭诉说“我生病了”,任何主人都会失去兴致,把特蕾莎丽莎赶下床,最坏的情况下甚至会被赶出宅邸,不过那样的话就再去寻找新的猎物,首领也允许了这样的行为,总比特蕾莎丽莎变成瑕疵品好。

    抢夺基本上都是发生在屋子里的人熟睡之后,不过要是调查的结果不够全面,又或是运气不好的时候,也会发展成不得不战斗的情况。特蕾莎丽莎也遇到过必须使用魔法战斗的时候。

    她讨厌与宅邸中关照自己的人们战斗,所以对峙的时候会请求他们不要攻过来,希望他们放自己一马,不要靠近,因为靠近的话就必须杀掉——因此用魔法形成武器时,她选择了一眼就能给人带来恐惧的形状——大镰刀。

    特蕾莎丽莎隐瞒住自身是魔女的事情,向普瑞斯告知了自己的经历,她一边仔细斟酌语言,一边讲述当时有多么辛酸。

    “……抱歉。”

    特蕾莎说完后,普瑞斯低下了头。

    “没能考虑到你当时过着何等危险的生活。”

    特蕾莎丽莎吃了一惊,国王陛下也会低下头颅吗。

    “不,是我多嘴了,非常抱歉……”

    之前那些话不是为了可露丽,也不是由于受到了请求,而是特蕾莎丽莎听完普瑞斯的话后自身想要谈论,是她这边擅自开口,所以特蕾莎丽莎对此感到很抱歉。

    普瑞斯再次和特蕾莎丽莎闲聊起来,讲述了他本人的幼年时期。

    就在普瑞斯迎来十岁生日后不久,父母乘坐的贸易船遇难,刚满十岁的他不得不肩负起名为“狮子王”的巨大责任。

    “父母死后,面见哭天喊地的家臣时,我拼命地忍耐着眼泪,当时心想,只有我绝对不能哭泣,因为狮子不会在人前哭泣。”

    坐在长椅上的普瑞斯对着特蕾莎丽莎露出了微笑。

    “那时我一次成为了‘国王陛下’。”

    听到他的话后,这次轮到了特蕾莎丽莎低下头,说“对不起”。

    正如普瑞斯不清楚“流浪之民”的事情,特蕾莎丽莎也不清楚国王的事情,本以为国王陛下只是在城堡里悠然自得地生活,没想到他却一直心系这个国家的百姓,想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特蕾莎丽莎,你对这个国家怎么看?”

    普瑞斯从长椅上起身,站到了石墙前。

    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将红砖房的街道染成了橙黄色。

    普瑞斯背对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风景,张开双臂。

    “你作为‘流浪之民’,一定见过很多国家吧?和你到达过的国家相比,罗威怎么样?在你的眼中,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

    “……闪闪发光,这个国家的民众都很爱国,对于自己罗威国民的身份十分骄傲。这样的国家活力四射,很厉害——”

    不过——特蕾莎丽莎欲言又止。

    即使很难开口也必须说出来。

    因为这位国王并不冀望奉承。

    “城区越闪耀,阴影也就越浓厚。华丽的<凯旋道>里侧,贫民窟<灰街>中,许多人找不到工作,挣扎在贫困线上;本应禁止了的奴隶买卖似乎也还在暗中继续。这个国家仍然在发展中,仍然在朝着狮子王陛下理想的国度成长的途中,我是这么觉得。”

    “……嗯,不错,你看得很透彻。”

    普瑞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我希望不光是通过贸易发家的富裕阶层,还有贫困阶层以及特兰斯马雷人以外的居民们,都能昂首挺胸地夸耀自己是罗威国民。我想让光芒照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想成为那样的国王,你觉得我能行吗?”

    “行的。”

    特蕾莎丽莎立即答道。

    “因为狮子王陛下能够亲近民众,能够给予人们活力,能够像太阳一样照亮城市,已经是那样的国王了。”

    接着她考虑了一会,补充道。

    “……我喜欢从这个地点眺望到的景色。夕阳下,砖房的红色越发鲜艳,街道全体都闪着光亮,我觉得能将这些景色独占是一种幸福,没有什么比它更奢侈了,不过——”

    特蕾莎丽莎露出虎牙,天真无邪地笑起来。

    “和狮子王陛下共赏的晚霞总感觉更加美丽。”

    在秋天晚风的吹拂下,特蕾莎丽莎长长的头发轻轻飘动,随风而起的发梢映照着夕阳,像是金丝一样光彩夺目,普瑞斯见到这幅美景,忘记了言语。

    “……特蕾莎丽莎。”

    “是,什么事?”

    特蕾莎丽莎歪着头。

    “我可以亲你吗?”

    “哈!?”

    面对意料之外的请求,特蕾莎丽莎向后弯曲肩膀,用手背遮住了嘴角。

    “差劲至极,您把我当成什么了?如果您想玩耍的话,请去找其他的女仆。”

    “这样啊,对不起,那么和我结婚吧。”

    “哈……?”

    特蕾莎丽莎皱起眉头,愈加愤怒起来。

    “您在说什么,请别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正如我照亮了城市,你照亮了我,特蕾莎丽莎,你成为了我活下去的动力,今后也可以待在我身旁支持我吗?”

    普瑞斯站在特蕾莎丽莎面前,伸出手。

    “……”

    这个人是认真的吗?特蕾莎丽莎像是探寻他的真心似的,直视着普瑞斯的眼睛,然而和他笔直的目光对视后,特蕾莎丽莎却继续坐在长椅上,低下了头,不打算接住他伸出的手。

    “……不行,狮子王陛下不了解我。”

    “我知道。”

    普瑞斯回答道。

    “你是这座城堡的女仆,出身于‘流浪之民’。”

    “您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我说不定还隐藏了什么。”

    “比如?”

    “比如……比如——”

    特蕾莎丽莎为了增加勇气,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我是——”

    ——是魔女的话,怎么办?

    特蕾莎丽莎紧盯着重新站好的普瑞斯,然而想说的话却堵在喉咙,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我是什么?”

    “……不,没什么。”

    特蕾莎丽莎遮住表情,再次低下头。

    “我想说的是,狮子王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不应该和我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结婚,再好好考虑一下比较——”

    “来历我不在乎,是城堡的女仆也好,还是出身于‘流浪之民’也好,哪怕……对了,哪怕你是魔女也无所谓。”

    “欸。”

    特蕾莎丽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偶然吗,普瑞斯说出了特蕾莎丽莎没能说出口的话。

    宽大的手掌抚摸上特蕾莎丽莎的脸颊,普瑞斯怜爱似地低头望着特蕾莎丽莎动摇不定的红瞳,她颤抖的睫毛沐浴在夕阳的光芒下。

    “……总之别忘记,我迷上的是如今在这里的你,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一直爱你。”

    艳丽的虹膜泛着泪水,特蕾莎丽莎眨了眨眼。

    “……奇怪的国王陛下。”

    她脸色通红,仿佛为了躲避普瑞斯温柔的目光,撇开了视线。

    “话、话说在前头,我还是初吻。”

    “知道啦,别哭了,我希望你能笑着。”

    “才没有哭……!”

    “嗯,你说的对。”

    说完,普瑞斯轻轻地吻了上去。

    皎洁的明月浮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一直紧追不舍的月亮今天也俯视着特蕾莎丽莎。

    那天从货台上向月亮伸手的少女随着成长发生了改变,她改变了名字,改变了生活,放弃了魔女的身份。

    在普瑞斯的臂弯中,特蕾莎丽莎感受到了安宁,曾经作为魔女而活的自己今后或许也能露出幸福的笑容,她如此想到。

    2

    关押特蕾莎丽莎的牢房在墙壁齐腰高的位置上有着一扇巨大的窗户。

    窗户上并没有镶嵌玻璃,乍一眼似乎可以从那里逃跑,但这里是<幽闭塔>的最上层,过去尝试逃脱的罪人全部摔死了,没有一个人越狱成功。

    风雨透过巨大的窗户,不停吹进室内,吹得洛洛手中火把的火焰都摇曳不止。

    大门敞开的牢房中,洛洛蹲着面向坐在地板上的特蕾莎丽莎。

    特蕾莎丽莎则低着头,没有抬起脸的意思,一看就十分憔悴。

    虽然洛洛把迪特尔姆托付给他的小镜子递给了特蕾莎丽莎,但是对方却不打算收下。

    “……”

    洛洛暂且把小镜子收纳到麻袋中,然后取出从倒地的费加罗那里夺来的钥匙串,从中挑出了画着红线的白色钥匙,和拘束着特蕾莎丽莎双手腕的石枷一致。

    “估计这就是那副手铐的钥匙,我马上给您摘下。”

    拘束着特蕾莎丽莎手腕的枷锁是用于封印魔力的魔导具,摘下的话就能再次使用魔法了吧,可是即使洛洛双膝跪地靠近,特蕾莎丽莎也依旧没有伸出双手的打算。

    “……你来干什么?”

    特蕾莎丽莎就那样低着头,喃喃自语似地问道。

    “为了带您出去,不让您遭受火刑。和昨晚袭击马车时不一样,这不是坎帕斯菲洛的意思,而是斯诺怀特公主的委托。”

    斯诺怀特——听到那个名字,特蕾莎丽莎抬起脸。

    “……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在迪特尔姆阁下的帮助下,斯诺怀特公主从‘血色婚礼’中幸存,之后躲藏了起来,她现在十分担心您。”

    “等等,那普瑞斯陛下呢?”

    特蕾莎丽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追问道。

    洛洛微微摇头。

    “很遗憾,‘血色婚礼’中幸存下来的只有斯诺怀特公主和迪特尔姆阁下。”

    “斯诺怀特公主渴望救您出来,她哀怜您受到奥姆拉·罗威公爵的利用而被栽赃成魔女,于是拜托我等帮助您。”

    “……那孩子还以为我是可怜的王妃呢。什么栽赃,我就是真正的魔女,编织了谎言,想要成为王妃,这些都是事实。”

    特蕾莎丽莎站起身来,像是从洛洛旁边逃走一样,拉开了距离。

    洛洛用目光追着她的身影,手中火把的光芒在冰冷的墙壁上映照出特蕾莎丽莎巨大 的影子。

    “……如今的事态都是因我而起。”

    实际上特蕾莎丽莎对那个告发者有印象,就是那名左眼失明的老婆婆,自己曾经作为女仆潜入她所在的达考录家族,结果暴露了真身,于是挥舞着大镰刀横冲直撞,伤害了老婆婆的确实是特蕾莎丽莎的魔法。

    “血色婚礼”并非特蕾莎丽莎所为,但是也不能说,从头到尾全都是奥姆拉的谋划。奥姆拉得到了特蕾莎丽莎是魔女的情报,利用它抢夺了王位。

    既然如此,起因就是自己。特蕾莎丽莎十分后悔来到了罗威,后悔与普瑞斯邂逅——她强烈地责备想要获得幸福的自己。

    自己作为“紫红色舌头的魔女”挥舞大镰刀的过去,团团绕绕最后还是被奥姆拉所利用,杀掉了普瑞斯。自己想要隐藏的过去杀掉了所爱之人。

    红瞳中渗出泪水,特蕾莎丽莎因为悔恨而用力咬住嘴唇。

    “……我不应该来到罗威的。”

    特蕾莎丽莎无力地坐在窗沿,风吹进来,让她长长的头发随之起舞。

    洛洛举高手中的火把。

    特蕾莎丽莎极其衰弱,比起昨晚在马车中见到时更加明显。

    “您打算接受火刑吗……?”

    “……狮子王陛下之所以辞世,都是因为我是魔女的缘故,我无颜面对斯诺怀特,在这个没有普瑞斯陛下的国家……已经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了,我会安然接受死亡。”

    特蕾莎丽莎的目光盯向洛洛,随后她缓缓眨了眨眼。

    “但是我不会接受火刑。”

    低声说完,特蕾莎丽莎站到了窗台上。

    “我不会让奥姆拉如愿以偿——”

    既然奥姆拉所谋划的“兄长被杀的复仇剧”打算以特蕾莎丽莎被烧死为结局,那么至少在那之前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作为魔女,而是作为可怜的王妃。

    特蕾莎丽莎面朝室内,身体向窗外倒去。

    “欸,等——”

    洛洛立刻扔下火把,蹬地而起,瞬间接近了窗边,冲向窗框。

    然后他朝着特蕾莎丽莎倒向窗外的身体,最大限度地伸出了手臂。

    3

    魔女审判结束后,由于大雨倾盆,坎帕斯菲洛一行人不得不驻足停留,于是按照当初的计划,他们决定参加奥姆拉举办的宴会。

    这是一场加深坎帕斯菲洛和罗威友谊的欢迎会,其中也包含了将刚刚定罪的“镜之魔女”让渡的环节。

    坎帕斯菲洛一行人被招待到的地方既不是<王座之间>,也不是<宾客之间>,而是容纳人数约七十人的小礼堂。罗威的近卫兵们在门前检查客人有没有携带武器,要求佩剑的人为了宴会把剑交给他们保管。

    “你说什么?不行,这杆枪我不给。”

    一名大汉听到不许带枪进入礼堂,发生了争执,正是哈特兰。

    “这是保护主人必要的东西,别担心,我不会胡乱挥舞的。”

    “但这是规矩。”

    “一群死板的家伙!”

    宽大的后背突然被什么人碰到,哈特兰回过头,发现一名修女打扮的少女站在那里。

    “好雄伟的长枪啊,它染过不少人的鲜血吗?”

    “你谁啊……?”

    少女睁着朦胧的睡眼,仰望哈特兰,是菲洛凯特。

    她无视了不知所措的哈特兰,转向近卫兵们。

    “这个人已经可以放行了,带枪也没有问题。”

    近卫兵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按照少女的指示,让哈特兰通过了。

    进入礼堂的哈特兰一脸茫然地回头。那名少女的地位难道比近卫兵还高吗?菲洛凯特与陆续前来礼堂的铁火骑士们聊天,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甚至冷不防地抱了一下陪同迪莉莉乌姆前来的卡布奇诺,让后者吓了一跳,真是个不会掌握距离感的孩子。

    环视礼堂内部,可以看见最里面的高台上坐着以奥姆拉为中心的罗威众人。被奥姆拉提拔的重臣们就座于他的两侧,拉齐尼则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上,他继续戴着白色假发,装成法官,早在干杯之前就已经喝起葡萄酒了。

    太阳已经落山,礼堂的墙壁和桌子各处都点着蜡烛,地板上则摆放有好几张长桌。

    巴德和学者席梅的身影出现在最前排,餐桌上早已端上了佳肴,放着烤全鸡、肉馅饼和装有葡萄酒的小酒桶。

    礼堂呈现敞开式楼梯间结构,俯视一楼的二楼席上,乐团正在演奏活泼的乐曲,欢迎着陆续进场的坎帕斯菲洛众人。

    “欢迎真是热烈呢。”

    巴德抬头望了眼乐团,嘟囔道。

    因为这场友谊会要秘密地转让魔女,受邀而来的只有坎帕斯菲洛一行。即使如此,罗威还是准备了全员数量的座位,从骑士到侍从,与身份无关,排场十分盛大。

    “反正罗威公爵已经不准备交付魔女了,所以至少在招待方面不能落下,他是这么打算的吗?”

    坐在巴德旁边的席梅一边把葡萄酒倒进摆在桌上的木杯中,一边回应道。

    “确实,如此款待之后,即使说不转让了,大概也不会惹人生气。”

    这场集会看起来是在交易作废的前提下,为了修复两国关系而举行的,所以才准备了盛大的菜肴,款待坎帕斯菲洛。不过即使交易作废,巴德也完全无所谓,毕竟他的计划是吸引奥姆拉的目光转向这边,让黑犬趁机带走特蕾莎丽莎本人。

    “但是冷静不下来呢。”

    巴德用下巴指了指高台和墙壁附近站着的金色骑士们。

    “既然是招待的话,怎么不让他们也喝一杯。”

    金色的铠甲映照着烛火,闪闪发光,里面的骑士表情坚毅,始终直视一个方向站在那里,宛如某种摆设。

    “他们对工作好上心啊,听说罗威的骑士严禁穿着铠甲饮酒。”

    席梅把倒有葡萄酒的杯子递给了巴德。

    “话说艾德维斯去哪了?外务大臣在友谊会上迟到可不妙。”

    “咦?明明魔女审判的时候还在……”

    席梅环视四周,室内到处都不见中年秃头男性的踪影。

    正当此时,礼堂前部的高台上,奥姆拿起银杯,音乐随即停止。

    “坎帕斯菲洛的诸位来宾,感谢光临。本日是相当可喜可贺的一天,‘杀死狮子王’的魔女被判决,兄长的大仇得报,而且今天还是我奥姆拉·罗威承袭‘狮子王’之名的日子。在这样的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能和坎帕斯菲洛的诸位一同庆祝,我不胜荣幸。”

    就任狮子王的正式加冕典礼还在后头,然而奥姆拉的头上已经有一顶金色的王冠在闪闪发光。

    “……?”

    巴德皱起眉头,与预想相反,奥姆拉难道打算让渡魔女吗?

    “为了罗威和坎帕斯菲洛的未来!”

    奥姆拉举起银杯,礼堂里的众人随即一同举起各自的杯子,礼堂中再次响起了活泼的音乐。

    宴会开始后不久,迪莉莉乌姆的身影出现在礼堂外。

    “……你说非我不可是指什么?”

    她带着诧异的表情问道,对象是黑色礼裙的法官,阿娜莫娜。有些话想告诉公主,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听到这样的悄悄话后,迪莉莉乌姆跟着来到了走廊上,阿娜莫娜环顾四周,确认了走廊上没有别人。

    “请允许我凑近您的耳朵。”

    说完,阿娜莫娜把脸庞靠近迪莉莉乌姆,就在这时。

    阿娜莫娜脚边的影子里,黑色的触手突然飞出。无数的触手缠绕成旋涡状,将迪莉莉乌姆的身体团团围住,最终结合起来变为某个形状。

    “……!!”

    如同影子一样、全身漆黑的形体以抱着迪莉莉乌姆后背的姿态出现,它外表是一名瘦削的男子,一只手塞住迪莉莉乌姆的嘴巴,另一只手从后背绕到前方,臂部缠紧了迪莉莉乌姆的身体。

    迪莉莉乌姆被男人紧紧抱住,脚掌开始沉入阿娜莫娜的影子中,眨眼间,全身都被拖进了影子里。走廊再次回归了平时的样貌,只能听见人们的吵闹声从门对面的礼堂中传来。

    “嚯嚯……!”

    浮现出笑容的阿娜莫娜捂着嘴,朝着与礼堂相反的方向离去。

    “那个……找不到公主的踪影……”

    卡布奇诺说道,她一直走到了最前排的桌子。因为巴德不在座位上,席梅用手把葡萄酒转向了自己。

    “怎么?是不是去厕所了?”

    “我也想过,去厕所找了一圈,可是哪里都不见人影……”

    “嗯……既然是那位任性的公主殿下,说不定是她到处闲逛,结果迷路了……我去通知巴德大人,你等等。”

    席梅把视线转向了站在高台前的巴德。

    后者正在和端坐在高台上的奥姆拉寒暄。

    “诚挚地恭贺您这次继任狮子王。”

    巴德作出笑容,手上拿着倒满葡萄酒的木杯。

    “谢谢,客气了。”

    奥姆拉从高台上瞥了一眼巴德,敷衍地举起了银杯。

    “……”

    这样的回应有点冷淡,他圆圆的脸蛋上,昨晚还拼命凑出来的虚伪笑容如今已经看不到了。是他继任狮子王之后,有些自以为是了吗?

    “关于引渡魔女的事宜——”

    巴德刚开口,一名骑士就登上高台,跪在奥姆拉身旁,悄悄说起什么。尽管巴德正在说话,奥姆拉却把巴德晾在一边,以耳语回复骑士。

    从高台上走下的骑士与巴德擦肩而过,跑向了礼堂正面的大门。巴德回头用目光追着骑士的背影,只见他亲手关上了礼堂的正门。

    有一种异常的违和感,让人心绪不宁。

    “……”

    巴德重新环视了一遍礼堂。

    以奥姆拉所坐的高台为正面,右侧的墙壁上安装着四扇巨大的窗户,窗户上则镶嵌着彩色玻璃,色彩鲜艳的玻璃表现着栎树和一头狮子。三块彩色玻璃分别描绘了春、夏、秋的主题,而对应冬天的第四块本该描绘狮子变成人类的场景,现在却不翼而飞。

    第四扇窗户大概是破裂了,用木板进行了遮补。

    巴德用足尖掀起了铺在脚边的地毯,地基上铺设的石砖描绘了某种几何学形状,这种形状在信仰战神巴亚力的教堂中十分常见——

    巴德发现了没有洗净的发黑血迹。

    “……这里是——”

    这座小礼堂是举行了“血色婚礼”的教堂,是包含狮子王普瑞斯·罗威在内五十多人被屠杀的场所。当时强壮的骑士们在未佩剑的状态下被关进这座教堂,遭到了杀害。

    现在的状况太过相似了。巴德注意到活泼的音乐停止,于是抬头向二楼席望去,刚才还在的乐团已经无影无踪。

    “——抱歉,格雷斯伯爵,你刚刚话才说到一半吧,所谓的引渡魔女是指什么?”

    奥姆拉从高台上俯视奥姆拉,露出货真价实的卑劣微笑。

    巴德直直地盯着奥姆拉,皱起眉头。

    “……为什么?”

    咻——

    巴德的侧腹被十字弓的箭矢刺中。

    巴德反射性地低头察看腹部,只见赤红的鲜血从侧腹渗出。

    乐团所在的二楼席出现了架着十字弓的骑士们,在咻咻不断的箭雨中,巴德的后背和大腿也被射中。

    巴德摇摇欲坠,很快跪倒在地。

    “巴德大人!!”

    席梅见此大喊,随即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名金色的骑士逼近他的身后,从后面把手臂绕到他的前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

    骑士把手臂用力一划,席梅的脖子就笔直地裂开了一条横线,鲜血喷涌而出。

    “呃……什……?”

    站在席梅正面的卡布奇诺被溅了一脸血沫。

    “呀啊啊啊啊啊……!!”

    无力倒下的席梅身旁,卡布奇诺尖叫道。

    教堂中陆续响起了拔剑的声音,立于墙边的金狮子骑士们一同袭向客人。坎帕斯菲洛的众人过于意外这次袭击,根本无法理解形势,在恐惧和逃跑之间不知所措,一把又一把的剑从他们的身后挥下。

    年轻文官的脑袋被双手大剑砍下;空手抵抗的铁火骑士被前后夹击,腹部被贯穿;女性调香师被从桌子下拽出,后背被插上一把剑。

    巴德呆呆地回头,目击了这场惨剧。

    长桌被掀翻,菜肴散落一地。在尖叫和悲鸣的回响中,目光所及之处都喷涌着鲜血。接近六十人的坎帕斯菲洛一行毫无还手之力,被任意屠宰——展现在眼前的光景简直就是地狱。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这幅过于没有现实感的光景,巴德头晕目眩,声音逐渐远去。这是噩梦吗——正当巴德惊愕之时,哈特兰挡在了他的身后,后者的后背随即就被十字弓的箭矢射中。

    “呜……!!”

    “哈特兰……!”

    哈特兰以身体为盾牌保护巴德,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

    “巴德大人,容我失礼!”

    哈特兰抱起因为大腿受伤而无法行动的巴德,把他转移到了十字弓的箭矢射不到的桌子下方。

    哈特兰本人则立即站起来,用响彻整个教堂的声音喊道。

    “<铁火骑士团>,别胆怯!保护坎帕斯菲洛的人民!”

    哈特兰用枪柄末端撞击地板,哐,哐,仿佛在鼓舞团员们。

    “没有剑的话就夺走对手的!不管椅子、桌子还是什么都可以用!没有胆怯的理由,我们是铁火骑士,我们会根据战况改变战法……!”

    以所握之处稍微往上的部分为支点,无数的刀片哗啦啦地像扇子一样从枪柄上展开,最终的造形既不是三叉戟,也不是四叉戟,而是宛如一棵树木,数不清的刀刃枝分叶散,单单一刺就能杀伤复数敌人,这正是哈特兰的爱枪——“Tangerine Tree橘子树”的另一种姿态。

    坎帕斯菲洛的骑士们虽然没有佩剑,但是因为大清早就被命令进行回国准备,其中不少人都装备了手甲和护膝等,在完成旅行整备的状态下出席了宴会,然后他们坎帕斯菲洛使用的防具大多数都能变形。

    一名铁火骑士用手甲挡住了下挥的剑,手甲在一瞬间撑开,描画出圆形,变成了一个盾牌;另一名骑士在手甲中装配了小刀;也有骑士在腰带中隐藏了无数尖刀。

    还可以战斗,铁火骑士们抵抗着屠杀。

    奥姆拉沿高台侧面的台阶下到地面,在近卫兵的护卫下走向高台旁边的后门。

    “站住!奥姆拉。”

    巴德注意到奥姆拉的身影,以桌子为支撑,站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攻击坎帕斯菲洛?”

    奥姆拉停下脚步,回过头。

    “呀呀,为什么?你不清楚吗?坎帕斯菲洛打算欺骗我们,把魔女弄到手,于是撒谎说什么造出了‘魔法剑’,竟然想要算计我。你的罪过就是轻慢了高傲的罗威。”

    我方的情报泄露了——

    打算欺骗罗威是事实,然而对面也是一丘之貉。所谓国家间的交易,都是充满了欺骗与被欺骗,身为商人的奥姆拉应该更加有体会。如果把这场屠杀当作欺骗的报复,那就明显超过了限度。

    巴德争论道。

    “停下屠杀……如果领主以这种方式遇害,坎帕斯菲洛剩下的骑士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会爆发战争的!”

    “啊哈哈!”

    奥姆拉大笑。

    “就凭坎帕斯菲洛也敢向大国罗威露出獠牙?你们还有那种空闲?现在不是为了处理步步紧逼的王国艾美利亚而忙得焦头烂额吗?”

    “……”

    巴德不禁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奥姆拉说的没错,眼下的威胁是王国艾美利亚,巴德等人收集魔女正是为了应对,但是为什么奥姆拉会知道这件事?难道连这种内部消息都泄露了吗?

    “不过请安心,格雷斯公爵,坎帕斯菲洛在我手中会变成一个比过去更加繁荣的国家。”

    “什么意思……?”

    奥姆拉没有回答,只是卑鄙地眯起眼睛,随后离开了。

    紧接着,一群装备着灰色板甲的男人从后门蜂拥而入,正是奥姆拉的私兵,<骷髅和蝎子团>的佣兵们。

    4

    “嗯……嗯——……”

    迪莉莉乌姆在狮石堡内的某个房间醒来。

    起身的地方是一张大床之上。

    “……哈?”

    头发凌乱,鞋子也被脱去,只穿着一身鸡尾酒礼服,和出席宴会时相同。迪莉莉乌姆追溯着记忆:她被黑色礼裙的贵妇人以机密为理由带到了走廊——然后贵妇人的影子袭击了她,那是什么错觉吗……?

    从那之后过了多久呢?迪莉莉乌姆环视屋内,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四处点着蜡烛,暖炉里也燃着柴火。

    室内暖和得让人出汗。

    房间十分宽敞,巨大的屏风立在四周,把床和附近的空间分割开来。

    墙边的大架子上搁着某地部落的项链、船的模型和宝石箱等等,似乎是收集了各国的特产,比起装饰,看起来更像是随意摆放。

    墙上挂有好几顶装饰着花哨羽毛的帽子,还贴着大陆的地图。

    并且这里也如同<宾客之间>一样,挂着鹿头的标本,那对角比至今见过的都大、都雄伟。

    “那对鹿角很壮观吧?”

    突然听到有人搭话,迪莉莉乌姆回过头。

    屏风的阴影处浮现出奥姆拉的脸庞。

    “等到加冕礼结束、我正式继任狮子王的那一刻,它就将被装饰在<宾客之间>。”

    奥姆拉说着,靠近了床边。

    “罗威国的人自比为狮子,猎取的鹿角大小正是自身强弱的证明,但是我没有打猎,而是花重金购入了那只野鹿。你不觉得这也是实力的一种证明吗?所谓强大是可以用金钱买到的。”

    “……抢夺别人猎取的野鹿难道不是鬣狗的行径吗?”

    迪莉莉乌姆讥讽道,不过奥姆拉只是耸了耸肩。‍‌‍‌‍‌‍‌‌‌‌‍‍‍‌‌‍

    “你还是不明白呢……我有多么强大,算了,今后我会好好让你了解。言归正传,我带来了酸甜的葡萄汁哦。”

    奥姆拉就那样站在床边,把手中的银杯递给了迪莉莉乌姆。

    “里面也加入了公主喜欢的接骨木花糖水。”

    “不需要,我要回宴会场。”

    “哎呀呀,还是放弃那种念头比较好。”迪莉莉乌姆打算从另一边下床,于是把背转过去,奥姆拉随即抓住她的肩膀。

    “别碰我。”

    迪莉莉乌姆反射性地甩开他的手,紧接着葡萄汁从银杯中洒落,洒到了奥姆拉的胸口,金光闪闪的上等衣服上,黑红色的污渍扩散开来。

    “……!可恶,听我话!”

    奥姆拉十分激动,用没有抓杯子的手在迪莉莉乌姆的脸颊上打了一巴掌。

    “呀!”

    迪莉莉乌姆用手捂着被打的脸颊,目瞪口呆,不过一秒钟之后,她就握紧拳头,在奥姆拉的脸上回敬了一拳。

    “哦呀。”

    虽然奥姆拉小声哼了一句,但是由于手臂太细,冲击造成不了多大伤害。

    奥姆拉抓住迪莉莉乌姆的手腕,爬上了床,同时扔掉了银杯,接着抓住她另一只手腕,推倒了挣扎的迪莉莉乌姆。

    迪莉莉乌姆的脑袋陷入枕头中,奥姆拉肥胖的身体骑乘在她的腹部上。

    “你想干什么!快走开!”

    “原来如此,你确实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不过啊,马越是狂妄任性,驯服时候的快感就越让人受不了。”

    奥姆拉像是要嗅迪莉莉乌姆的脖颈一样,把鼻子凑了过去,哼哧哼哧,宛如一头猪。

    双臂被抓住不能动,迪莉莉乌姆就通过踢腿和晃头的方式抵抗着。

    “呀啊啊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吗!”

    “没用的,坎帕斯菲洛那群人绝对不会来救你,不,应该说不能来了。”

    “什么?什么意思!”

    “作为欺骗我这个狮子王的惩罚,他们现在正惨遭屠杀、。”

    “……屠杀?”

    “你的父亲、你的守护骑士们、你的侍女们——你最重要的人们,一个不剩,全都在奔赴黄泉路的途中呢,应该说是‘血色婚礼’的再演吧。”

    迪莉莉乌姆澄澈的蓝瞳因为惊愕而睁大。

    “啊哈!多么美妙的表情!我最最最喜欢美人哭泣时的丑脸哦?自信心被折断,傲慢的虚荣心被践踏,每次看到这,我都感觉怜爱得受不了。”

    奥姆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露出了笑容。

    “……骗人吧,我不信。”

    “信不信无所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迪莉莉乌姆老实下来,奥姆拉于是放开了她的双手腕,把手伸向了她腹部的束腰,随后解开了交叉的细绳,打算把束腰脱下来,然而系紧的细绳没办法轻易解开,奥姆拉有些不悦,砸了咂嘴。

    “……铁火骑士不可能输。”

    迪莉莉乌姆盯着天花板,虽然眼中泪水直打转,但她咬紧牙关,忍耐着不哭出来。

    “屠杀不可能发生,坎帕斯菲洛的骑士可是很强的!”

    “啊!可怜又动人的公主迪莉莉乌姆!”

    奥姆拉直起身,放弃了解开细绳,转而抓住了礼裙的前襟,接着再次把鼻尖凑近迪莉莉乌姆猛吸,迪莉莉乌姆马上把脸背过去,正在那时,她的泪水溢了出来。

    看着她背过去的侧脸,奥姆拉低声告知了一个消息。

    “铁火骑士再怎么强也不可能赢过魔法师吧?”

    “……魔法师?”

    魔法师是王国艾美利亚特有,本为敌国的<骑士之国罗威>为什么会提到魔法师的事?面对诧异的迪莉莉乌姆,奥姆拉在她耳边继续说道。

    “王国艾美利亚现今不断扩大着领土,这个威胁近期之内也一定会逼近罗威,那么怎么办?我们也应该派出骑士、与艾美利亚战斗吗?”

    不不,骑士赢不了魔法师——说着,奥姆拉摇了摇脑袋。

    “你们坎帕斯菲洛似乎想要使用魔女作为手段,对抗魔法师的魔法,然而这种做法根本称不上明智,我的选择不同——”

    奥姆拉眯起眼睛。

    “罗威向王国艾美利亚献上大量金钱,获得了作为属国而存续的许可。”

    “骗人吧……就是说卖掉了自己的国家?”

    “这也是交易,我们的背后有艾美利亚撑腰,如果击溃了格雷斯家族,我就能从艾美利亚那里拿到补偿,把坎帕斯菲洛收入囊中——”

    迪莉莉乌姆看向奥姆拉的正脸,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奥姆拉下流的笑容。

    “连这点都不知道,你们就跑过来了。很遗憾,格雷斯家族已经结束了,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坎帕斯菲洛很快也会成为我的东西。”

    “你骗了我们,卑鄙小人……!”

    “不卑鄙怎么笑到最后,毕竟这是战争啊,公主。”

    奥姆拉用力撕开了迪莉莉乌姆礼裙的衣襟。

    乳白的锁骨和胸部的沟谷暴露出来,迪莉莉乌姆发出了巨大的悲鸣。

    教堂中,浴血的奋战仍在继续。

    因为始终无法从牢牢关上的正门出去,坎帕斯菲洛的众人一直承受着狮子骑士与佣兵<骷髅与蝎子团>的袭击。

    然而即使如此,铁火骑士们依旧全力以赴。必须保护不能战斗的文官和仆从们——这份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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