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欢迎访问九七看书网小说网
九七看书网 > 电击文库 > 古书堂事件手帖 扉子篇 >第二卷 扉子与空白的时间 第一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
背景色:字体:[]

第二卷 扉子与空白的时间 第一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

    上岛家的墓地就位在能够俯瞰镰仓市街道的山腰处。

    石墙围绕的广大腹地上到处都是杂草,无人整理。昨天,上岛秋世的骨灰就下葬在距离昔日贵族长眠处最偏远的墓地中。她战死于二次世界大战的丈夫与儿子也沉睡在这座老坟里。据说到了冬季尽头,白色的雪割草就会开满四周。

    不过这些事也不是我亲眼所见,全都是听来的。

    上上个月上岛秋世过世,享耆寿九十二岁。在她生前,我们不曾见过。跟我──筱川大辅扯上关系的是她的亲属,以及一本旧书。

    现在是二○一二年的四月。我在北镰仓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已经一年八个月。原本找不到正职工作,只能打打工的我,后来得以与店长栞子小姐交往,现在甚至结婚了。

    在此之前,我们一起经历过各式各样与旧书有关的事件。

    可是那些事件都没有像这次上岛家发生的事件这般,事后想起来还是很郁闷。这件事恐怕往后也会一直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吧。就连在解开书本谜团上拥有超凡能力的栞子小姐,也没能够完全解决这起事件。

    事件的开端要回溯到十天前。

    *

    我在主屋的客厅吃午饭时,听见玻璃窗发出喀喀声响。

    正把炒面送进嘴里的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还以为是窗外有人,却看见盛开的美丽山樱树枝正随着春风摇曳。

    那棵山樱树种在隔壁邻居的院子里。我听说是为了纪念家主第一个孙子诞生而种下,所以始终悉心照料。这种时候我就很佩服很久以前就住在北镰仓的人们的风雅。

    我原本觉得反正能够从这间和室赏花很好,再者树枝突出到我们的土地上也不过是小事,不过碰到窗户就有点危险了。看来只得去拜托他们修剪那棵树了。

    (应该是我去吧……)

    栞子小姐虽然是在这栋屋子出生长大,但与附近邻居往来都是交由我出面处理。我准备从主屋回到书店后,就去找她商量这件事。

    吃完午餐的我,拿着空盘子走向流理台水槽。洗碗前,我先把流理台沥水架上另外一组一人份的餐具收起来。那是先吃了午餐的栞子小姐用过的东西。

    「哎。」

    我不自觉叫出声。沥水架前随手放着一本包着石蜡纸的旧文库本,那是角川文库的久生十兰《母子像•铃木主水》。这当然是栞子小姐干的好事;她八成洗好碗盘后,就站在这里看书看到忘我了。

    这本书的初版书好像很稀有,能够便宜入手她很开心,所以一心想要加进网路商店的商品列表里。我不担心她会把这本书纳入私人藏书……不,她的确会这么做,而且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总之先让书远离水槽吧──我拿起《母子像•铃木主水》,正打算挪到一旁的厨房收纳推车上,却不禁苦笑。番茄罐头旁边堆着好几本白色书背的文库本,那些是教养文库的《久生十兰杰作选》。放得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我没注意到。栞子小姐似乎突然开始进行起久生十兰作品的春季阅读马拉松。

    (五浦哥……不对,姊夫,你听好。)

    我脑海里响起上星期在这间厨房听到的声音。喊我姊夫的当然只有那个人,就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她今年春天从高中毕业后,离家去上大学,开始在东京八王子校区附近独自生活。

    搬走前一天,她拿出特大号中华炒锅做了一大堆炒面。那是她为姊姊、姊夫事先做好的常备菜,我刚才吃掉的那一盘就是其中一份;我这才知道原来炒面可以冷冻保存。不过我这位认真可靠的小姨子教我的不只这类生活智慧,我与栞子小姐在这里同居半年奉行的生活规则,也都是文香告诉我的。

    (我姊要是把书拿进厨房,你要阻止并严厉谴责她这种行为!否则那些书一个不留神就会无止尽爆增!你如果坐视不管,一切就完了!)

    那些生活规则不过就是为了确保生活空间不遭到书本入侵,以及保护栞子小姐的人身安全,以免经常被山崩垮掉的书堆弄伤。

    (旧书店的经营交给姊姊应该是没问题,不过主屋的生活,就只能靠姊夫你的努力了。我姊那家伙看书就跟呼吸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看书……反正就是笨手笨脚!往后就交给你了!)

    我是觉得还不到笨手笨脚的地步,不过我经常因为她超乎常人爱看书而惊讶不已。她因为受伤的后遗症,必须用腋下夹着拐杖助行,她在主屋里却老是用腋下夹着书。而且顺带一提,她每次在看的书都不一样。

    她和我当然有正常的对话,但是与人交流之外的所有时间,她大致上都在看书。坐在楼梯或玄关处看书,正在换衣服也看书,早上起来也在床上看书,顶多是洗澡与上厕所时没有带着书。她还稍微懂得自制,这让我感到安心。

    而且虽然她本人已经很努力了,不过她似乎在受伤前就不擅长做家事。往后就是栞子小姐负责书店经营,我负责主屋的家事吧,也就是过去小姨子负责的部分转为由我接手。

    我从筱川家主屋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闻到熟悉的旧书气味。书本从店里一排排书柜上满溢出来,甚至堆到走道上。入口处的玻璃门外,隔着一条窄巷就能看见北镰仓车站的月台。

    背着后背包的老人团体很醒目。与发生三一一东日本大地震的去年相比,今年观光客变多了。他们大概是准备前往前面的圆觉寺欣赏樱花凋零的美景,并走走镰仓的健行步道。

    「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对着栞子小姐的背影说。她躲在柜台内侧堆高的书墙后面打电脑;她正在把从老客户家里到府收购来的旧书标价,并上传到旧书网路商店。

    今天她穿着蓝色针织衫与格子荷叶裙,长发用橡皮圈松松扎着。我忍不住转开视线,不去看她落着几绺发丝的后颈。接下来还要工作。

    「我已经把要送去市场的『福袋』分出来了。」

    栞子小姐说。

    「好的。」

    我们在婚后说话还是用敬语;有时虽然会被笑,不过我们觉得这样子相处最舒服,所以也就顺其自然。

    我看向放在收银台前手推车上那堆书。主要是科幻、奇幻类的文库本,不过有很多本书封磨损。黑色书背的史蒂芬•金《黑塔》系列及《科罗拉多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科罗拉多之子》应该是稀有的非卖品才对,只是因为我们店里还有库存才拿出来卖。而且这本的书封上清楚沾到手指形状的油渍,书主大概是一边吃着垃圾食物一边看书吧。

    旧书店不一定会把收购来的书全部都放在自己的店里卖。书况差的书、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或是不容易找到买家的库存,就会拿去称为「市场」的同业交换会换钱。简言之就是让其他旧书店买走。

    话虽如此,只单纯拿书况差的杂书去卖,其他业者也不会买去。栞子小姐利用自己庞大的知识与精明目光挑选,制作能够找到买家的「福袋」,在其中混入可以卖高价的书。这一点我是直到最近才学到。尽管她工作中偶尔会看书看到忘我,不过她仍旧是专业的旧书店老板。

    「大辅。」

    听到她哽着喉咙压低声音说,我挺直背脊停下手上动作,不过仍然蹲在手推车前面。

    「我马上就把那些书绑好放到车上。如果还要追加的话……」

    我转过头看去,却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坐在有轮子的椅子上表情僵硬,隔着眼镜低头看向我。黑白分明的眼睛与长鼻梁面对着我,苍白的肌肤看起来比平常更加苍白。

    「发生什么事了?」

    身体不舒服吗?刚刚还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么说来我想起一件事──她最近两三天在主屋里都是拿着同样书名的书走来走去,阅读的速度也变得比平常慢。这表示有书以外的事情令她烦心。

    「发生什么事了,就是……要怎么说呢……」

    她喃喃自语着,突然从椅子上跪到地上。

    「咦?」

    我还来不及问她什么意思,她突然从身后紧紧抱着我,双手绕上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语。

    「我突然想抱你……」

    我浑身一阵颤栗。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温度,当然还有其他的。我大口深呼吸之后,把自己的手叠上她的小手。

    「发生什么事了?」

    她这个人平常不会在店里做这种事。在主屋里也因为小姨子在,所以除非在我们的卧室里,在其他地方都会克制着不触碰彼此。我知道有事影响了她,她想要冷静下来才会出现这种举动。但知道归知道,我姑且也是健康的成年男人,突然这样抱上来我会进退两难。

    我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就看到一张白色小纸片翩然掉落在手推车上,似乎是原本夹在栞子小姐指间的东西。对折成两半的便条纸半开着落在《科罗拉多之子》的书封上,栞子小姐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上头写着──「井浦清美」、「4/12」、「13:30」。

    我捡起纸条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分,而今天就是四月十二日。

    「你等一下要见这位井浦小姐吗?」

    栞子小姐退开身子彷佛受到惊吓,接着看向我手上的纸条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脸尴尬地低垂视线。

    「对……她待会儿就会过来。」

    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回答。我之前没听说今天有访客要来;就我所知,她的亲朋好友之中也没有名叫井浦清美的人,我也不记得在客户名单看过这个名字。

    「她是客人吗?来委托收购的?」

    栞子小姐摇头。也是──我心想。委托收购藏书的新客户并不罕见,但如果是这样,她就没有必要瞒着我。

    「她是客户,但不是收购的……是有问题要咨询……」

    栞子小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也拉来一旁的圆凳与她面对面坐下。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受古书相关事宜的咨询,是早在创业初期就有的业务,有点像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私下的副业。当然,很少有人知晓这点。

    「那个人,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店?」

    我也不自觉跟着压低声音说话。

    「听说她一开始是找一人书房的鹿山直美小姐商量。她们是旧识……鹿山小姐告诉她:『这种事情要找文现里亚古书堂。』」

    原来是这么回事,鹿山直美当然会建议她来找我们。正好在一年前,文现里亚古书堂接到与江户川乱步收藏有关的委托,我们也因此认识鹿山直美。她很清楚栞子小姐的能耐。

    「抱歉,我也想告诉你,可是……对方再三交代说这是家丑,不希望我告诉其他人,所以我原本打算先和对方见面,到时候再取得对方许可,把这件事告诉你。」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结果白忙一场……」

    她之所以看起来怪怪的,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她心里对于瞒着我这项委托感到歉疚。既然我已经知情,就没必要继续瞒着了。

    「然后呢?委托内容是什么?」

    我毫无顾忌地问,她稍微偏着头。

    「算是找书吧?对方希望我帮忙找回失窃的书……」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这个人平常只要一提到书,话匣子就关不住,现在这反应真是罕见。我低头看向手边折起的纸条,上头除了委托人名字和日期时间之外,似乎还写着什么。我打开一看,就看到几个用力写下的大字──

    横沟正史《雪割草》

    《雪割草》几个字圈上了好几个圈,像在标示重要资讯。看样子这桩委托是与横沟正史的《雪割草》有关。

    「横沟正史……」

    我喃喃说。他当然是很有名的作家,我们店里也有他的全集和文库本库存,栞子小姐的私人书库里也有几十本他的书。我虽然没有读过──不是我不愿意读,都要怪我奇怪的「体质」作祟,害我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所以书的内容大多数都是栞子小姐告诉我的。

    「我还没有跟你详细介绍过横沟吧。」

    栞子小姐接过我手上的纸条说。

    「你对横沟正史这位作家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创造了名侦探金田一耕助。」

    我回答。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侦探的名字。

    「他的作品翻拍的老电影和电视剧,我倒是看过不少,有《犬神家一族》、《八墓村》,还有《恶魔的手球歌》吧。我老妈读国中时好像正流行,在我们老家也有好几张DVD。」

    我对于这些故事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好像都是乡下某村落历史悠久的家族发生杀人案,金田一侦探出面解决之类的内容。被害人要不就是头被砍掉,要不就是倒插在湖里,总之我记得死法都很夸张。栞子小姐点点头。

    「既然是婆婆她国中时的版本,演金田一的演员应该就是石坂浩二或古谷一行吧。」

    「对。几年前我还看过几集稻垣吾郎主演的电视剧版本。」

    每过几年,就会重新翻拍金田一耕助系列的电视剧或电影,因此有许多演员都扮演过金田一耕助。他大概是日本知名度最高的侦探吧;皱巴巴的和服加上渔夫帽的招牌打扮,就算是我也能够瞬间想起来。

    「另外还有以金田一耕助孙子为主角的漫画吧?」

    我没有仔细读过,不过我记得内容都是主角遇到杀人案之后,着手破解犯案的诡计。栞子小姐苦笑说:

    「那部漫画与横沟正史的作品无关……其实金田一耕助终其一生都是单身,甚至没有任何内容提到他有恋人,所以我想在作者的设定中,他没有后代子孙。」

    「原来是这样啊。」

    漫画的那句招牌台词连我都知道。这么说来,金田一耕助的确不像是有老婆的人;他总是无缘无故就在乡下小镇冒出来破解事件谜团,接着又独自一人随意晃荡到别处去。

    「金田一耕助系列作感觉很像恐怖故事,但书中发生的杀人案却全都是人类凶手所为,不是幽灵诅咒之类的设定。」

    「没错!这点很重要。大辅果然观察入微。」

    栞子小姐突然兴奋地竖起食指。我完全没觉得自己讲到了重点,不过能得到她无条件的称赞,我还是很高兴。

    「横沟笔下的金田一耕助系列虽然有惊悚……诡异的元素在,不过几乎都没有类似灵异现象的超自然要素,属于自始至终都是靠逻辑解谜的本格派推理。这就是早期的侦探小说风格……江户川乱步的明智小五郎也可说是同一派的风格;纵使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但犯人终究还是人类。」

    我视线转向上方回想着。去年接到江户川乱步收藏的委托时,栞子小姐告诉过我许多江户川乱步的事情,比方说,他是创造出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作家。当时也提到过横沟正史。

    「我记得你说过横沟正史和江户川乱步很熟?他在当杂志编辑时,曾经委托对方写稿……」

    「啊,你还记得!」

    栞子小姐露出满脸笑容。这个人教过我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容易忘记。话题聊得起劲,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将上半身往前倾。

    「横沟正史与江户川乱步是一辈子的盟友,也是一辈子的对手。一九○二年出生在神户的横沟正史,经由喜爱侦探小说的朋友认识了江户川乱步,在二十四岁那年受邀前往东京,开始在娱乐杂志《新青年》工作。」

    「他去东京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在神户老家经营的药局工作。他在随笔中提过,要不是乱步的邀请,他或许一辈子就是一位热爱侦探小说的药剂师。乱步改变了横沟的人生,而串连他们两人的就是侦探小说,所以或许可以说他们两人的人生都因此改变了。」

    这两人创造出大名鼎鼎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与金田一耕助。假如江户川乱步没有说服横沟正史前往东京,这世上或许就不会有金田一了。

    「横沟是什么时候开始写金田一耕助的故事?」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登场是《本阵杀人事件》。这部作品从一九四六年开始连载,也就是他到东京的二十年后。当时横沟已经四十五岁了。」

    年纪比想像中更大。我突然感到不解:

    「可是他在那之前,就已经是作家了吧?」

    我记得在书市看过他在战前出版的作品。

    「当然。他在东京当编辑的同时,也持续发表侦探小说,只不过他当时的作品不是本格派推理,而是耽美、幻想要素较强的『变格派推理小说』。他当时是知名的变格派推理作家。」

    「变格派……他写过什么样的作品?」

    「代表作之一的中篇小说《鬼火》,描写的是两位有血缘关系的画家彼此不合。当中浪漫唯美的描写,被政府当局认为有问题,因此要求删除部分内容。另外就是挑战『无脸尸体』诡计的《珍珠郎》,以及拿乱步的《阴兽》二创的《诅咒之塔》等……横沟还有其他许多配合委托方要求而写的各种类型小说。」

    「他除了侦探小说之外,也写其他的吗?」

    「对。最有名的就是以〈人形佐七〉系列为首的捕物帐吧。战争期间他失去了发表侦探小说的舞台,主要靠着写捕物帐和时代小说维持生计。他也写过很多给儿童看的小说。一般人对他印象最深的是金田一耕助系列,但那只是横沟这位作家其中一面罢了。他是全能型的说故事高手,拥有高超技术及应变能力,能够配合状况写出各类型作品。」

    我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倾听。原来他不是只会写本格派推理小说的作家。

    我不自觉看向栞子小姐手边的纸条──横沟正史《雪割草》。对了,重点是这本书。

    「那《雪割草》又是怎样的内容呢?」

    我才这么问,她的表情立刻暗下来,跟原本充满活力愉快说话的样子不同。

    「不知道……」

    「什么意思?」

    谈到知名作家的书,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不知道」这个答案。以往即使是她不曾读过的珍稀本,她也多少知道内容。

    「《雪割草》是梦幻作品。」

    「梦幻作品?」

    我直接重复她的话反问。

    「目前只知道横沟写过以《雪割草》为题的作品,也找到过几张草稿,但我不清楚作品是在哪里发表?或者这是从未发表过的作品?我甚至不确定这是长篇还是短篇……」

    「类别是推理小说吗?」

    「关于这点也是个谜。现存的草稿只有男女对话的场面,无法判断完整的故事内容。总之就我所知,《雪割草》这部作品从不曾出版过单行本。」

    沉默在店里蔓延。我在脑子里整理她说的内容。

    「呃,也就是说……这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书被偷了,而委托人希望你找出来,是这样吗?」

    经过整理之后,我还是完全不懂意思。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栞子小姐以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

    「会不会是搞错了?」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比方说被偷的是其他书,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书失窃。

    「或许是,可是……」

    栞子小姐正要接着继续说,就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响。我看了看时钟,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多。

    身穿灰色上班族套装的短鲍伯头女子走进店里来──带褐色的头发大概是用了白发染发剂的缘故,我妈也在用类似的商品──年龄大约是五十岁上下,圆脸看起来亲切讨喜,不过彷佛受惊般的大眼睛充满不安。

    她小心翼翼避开堆在通道上的旧书,朝柜台走来。栞子小姐撑着拐杖站起。

    「欢迎光临。」

    「我是昨天打过电话来的井浦。」

    她礼貌周到地打招呼。提出委托的就是这个人。她的言行举止都很优雅,家庭环境大概不错。

    「我是、筱川……那个,恭候大驾。」

    栞子小姐吞吞吐吐地回答。她还是一样不擅长接待客人。尽管如此,她仍然抬起头面对客人,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请让我听听您的委托。」

    *

    主屋的对话在紧绷的气氛中展开。

    「我应该特别叮咛过,不希望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

    井浦清美以冷冰冰的声音对栞子小姐说。放在矮饭桌上的名片,印着镰仓山的地址与设计事务所的名称。她自己的住处也在那附近,她表示自己是跷班过来这里。

    她隔着矮饭桌盯着栞子小姐,没有瞧抬头挺胸跪坐在纸拉门前的我一眼。顺便补充一点,我之所以待在走廊边,是担心有其他客人上门,所以主屋和书店之间的门也开着。

    「十、十分抱歉……是我的、疏失。」

    栞子小姐深深鞠躬。

    「可是那个……呃,我原本就打算向您要求,希、希望他也一起列席、旁听。」

    她伸出手掌用力指向我。不晓得是紧张还是害羞,她不敢看我的脸。

    「他是、我的、丈、丈夫……筱川大辅,是很可靠的人!」

    井浦清美这才第一次看向我。她看了看我的脸,然后瞥了一眼我的双手。我后来才想到她是在确认结婚戒指。

    「那你丈夫对于旧书的事情也很熟悉喽?」

    「没有!他不熟!」

    栞子小姐以高八度的声音朗声否定。这种时候绝对不会包庇,就是栞子小姐的优点。若说我没有感到心情复杂就是骗人的了,但我更不想听到虚伪的客套话。

    「不过,他很认真在学习旧书相关知识,而且他一定能成为解决这件事的助力。在我无法做出判断时,总是大辅给我灵感!他的这种地方也是我……」

    她突然面红耳赤闭上嘴。我的背部也一阵酥麻;我很想知道「他的这种地方也是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晚一点再来好好问她。

    「你们两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井浦清美问。她的表情与语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我们互看彼此一眼。

    「半年、前。」

    栞子小姐回答。登记结婚是在去年秋天。

    「真好。我很羡慕。」

    委托人这样小声说完,垂下视线。双手在矮饭桌上交握的她,手上没有婚戒。

    「我们继承上岛家血统的人,都没有配偶。大家的另一半不是早死就是离婚……明明同样都是寂寞的人,却只会彼此互揭疮疤。这次的情况也是如此。简直就像金田一耕助作品中会出现的故事……虽然我们家没有人遇害。」

    她语带叹息地说。我听栞子小姐提过这件事是「家庭丑闻」,代表至少这个人认为犯人就在亲戚之中。

    「你在电话里说……失窃的是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

    栞子小姐说。井浦清美摇头。

    「现阶段只是有人这样主张罢了,实际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想请你们帮忙调查。

    今年二月,我那位血缘关系上的阿姨、长久以来掌管上岛家的上岛秋世,以九十二岁高龄过世。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失窃那本书是她多年来持有的物品……这件事情也与遗产继承有关联。」

    我把上岛秋世这个名字刻在脑海中。她是书的持有人,今年九十二岁表示她是在横沟正史活跃的时代出生。井浦清美清了清喉咙,接着说:

    「我还是按照顺序把事情说明清楚比较好……上岛家是靠秋世的父亲上岛隆三在大正时代累积的财富代代相传下来。虽然失去了包括东京麻布的主宅等几处不动产,不过现在仍保有由比滨的大宅,家产的数量也仍然庞大到亲戚们都很关注遗产将如何分配。」

    「我听长谷的同业提过相关传闻。」

    栞子小姐说。我最近才发现她居然对镰仓的老房子都很熟悉。旧书店老板似乎也会彼此交换情报;大概是因为老房子有可能出现高价旧书吧。

    「听说你们家族是与贵族有关的名门……还曾经拥有男爵的爵位。」

    「我只是旁支之一,没有多大的权势。我独立创业时也没有本家的援助,即使成功,众人也只会在背后说我是暴发户。」

    那是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这个人说得很讽刺,却又跟没有财产也没有名声的一般老百姓完全不同,的确很像金田一耕助作品中会出现的豪门家族。

    「秋世阿姨个性文静但责任感很强……就像是长女的范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贵族都逐渐没落凋零,我们却还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也要归功于她。」

    「她有结婚吗?」

    「战前结过一次婚。她的丈夫和儿子死于战争……她在战争结束的同时返回娘家。娘家在麻布的主宅却在东京大空袭中烧毁,家主上岛隆三和妻子笑子于是迁居到原本是别墅的由比滨大宅。我听说秋世阿姨为了照顾年迈的双亲、妹妹们,以及过来投靠他们的亲戚,忙得分身乏术。」

    「上岛秋世女士有多少兄弟姊妹呢?」

    「她底下有两个年纪小很多的妹妹。她们现在还活着。」

    委托人的说话方式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上岛秋世是她的阿姨,那么两位妹妹其中一位就是她的生母,她的语气却莫名疏离。

    「对了,我不久之前找到她们三人的合照……不过年代久远了。」

    她从手提包拿出透明名片夹,褪色的黑白照片就收纳在其中。

    「我今天是打算拿给待会儿要碰面的亲戚看,所以带在身上。她们三人的合照,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一张。」

    我也跪高凑近看向矮饭桌上的照片。三名女子背对凹间端正跪坐着,中间两位年轻女孩身穿正式和服,模样看起来才十几岁。这两人大概是妹妹吧。

    另外一位打扮朴素的女子与她们有点距离,身穿素色毛衣与裙子,大约是二十几快三十岁,与带着愉快微笑的两人不同,她紧抿嘴唇,平静地回望着相机;单眼皮小眼睛也与妹妹们的深邃大眼形成对比。

    「这位穿毛衣的人就是秋世阿姨。」

    我听着委托人的说明,凝视两位妹妹。两人身上的和服都有华丽的白鹤与牡丹刺绣,漂亮的发型也很类似,就连长相也十分相像。

    「穿着和服这两位是双胞胎吗?」

    我第一次开口说话。与照片上年轻女孩们相似的双眼皮大眼睛看向我。

    「对。她们是同卵双胞胎。右边的是初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她是双胞胎之中的姊姊,与血缘关系上算是我阿姨的春子……不管在当时或现在都长得很相似。身为家人的我甚至还会认错。」

    栞子小姐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就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三姊妹之后,翻到照片背面检查。

    「昭和二十三年 正月」

    细小字迹这样写着。我在脑子里换算那是一九四八年,也就是距今六十四年前。在那行字底下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上岛秋世、春子、井浦初子」。

    「你的母亲……初子女士的姓氏不同呢。」

    栞子小姐看向委托人。这个人同样是姓井浦。

    「家母出生没多久,上岛隆三就把她过继给他没有小孩的妹妹与妹夫领养,也就是井浦家。井浦家虽然从事贸易业,不过是没有爵位的平民家庭。这是双方共同的决定,所以家母在户籍上也完全属于井浦家的人;即使继承上岛家的血脉,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上岛家的一员……当然这件事也影响到这次的遗产继承。」

    原来如此──我心想。我对法律上的规定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是井浦初子无法得到上岛秋世的遗产。

    「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摄的呢?」

    栞子小姐把照片翻回正面问。

    「在由比滨的上岛家大宅。当时井浦家的人也到镰仓投靠上岛家,他们原本直到战争结束都住在上海,后来却被遣返回国,所以没有住的地方。

    上岛家有四个人,井浦家三个人,再加上住在大宅里的仆人,也就是一共有八个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虽然不至于拥挤到摩肩擦踵的程度,不过听说经常争执不休。」

    井浦清美伸出手,以指尖轻轻点了点照片上初子和春子的脸。

    「尤其水火不容的就是这两位……虽然她们在这张照片里笑得很开心。」

    「长得这么相似,感情却很差吗?」

    我问。法律上来说,这两姊妹成了表姊妹,但这也改不了她们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这项事实。

    「因为她们的个性截然不同……现在也是,一碰面就一定会吵架。」

    井浦清美说到这里停住,垂下视线看着旧照片。

    「被怀疑偷走秋世阿姨持有的《雪割草》的人,正是家母初子……而主张窃嫌是家母的人,就是拍照时在她旁边的春子阿姨。」

    「事情发生在秋世阿姨头七那一晚。虽说是头七,也就是关系亲近的家族参加的追悼会……用餐完毕后,我和母亲也留在上岛家。因为春子阿姨说有些话要说,就硬是把我们留下。在场的有丧主春子阿姨、她的儿子乙彦表哥,以及我们母女俩,再来就是管家小柳女士。

    我原本以为她是要跟我们讨论四十九天法会的事情,没想到春子阿姨突然态度激烈地对着我母亲说:『偷走《雪割草》的人就是你吧?』家母的反应……至少在我看来是一脸错愕。

    春子阿姨表示:『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是秋世姊多年来的宝物。姊死了,那本书就变成我的。可是放书的收纳箱却是空的。只有极少数亲戚知道那本书的存在……井浦家的你没有资格继承那本书,所以才会趁葬礼忙乱时把书偷走。』」

    我回想上岛家的家谱。上岛秋世没有小孩,所以她名下财产的继承人,只有户籍上的妹妹上岛春子。即使只是一本书,井浦初子也没有资格分到。

    「家母当然否认,她说她不记得有那本书,对横沟正史也没兴趣,说春子阿姨终于也老人痴呆了……接下来就剩下相互谩骂。

    直到乙彦表哥出面安抚春子阿姨说:『用不着现在谈这件事吧。』才好不容易结束争执。」

    「你的表哥上岛乙彦先生也认为《雪割草》是被偷了吗?」

    栞子小姐插嘴。「用不着现在谈」,意思也就是「总有一天还是要谈」。

    「或许吧。最先注意到收纳箱遭破坏的,听说就是乙彦表哥。他也没有亲眼看过《雪割草》……我待会儿要和乙彦表哥碰面,我打算问清楚一点。其实我更早之前就想和他谈谈,不过他正忙着移民没空。」

    「移民?」

    「乙彦表哥辞掉了之前待的旅行社,计画去帮在印尼开公司的朋友。他去年刚离婚,或许也是打算要换个新环境。秋世阿姨过世前也赞成他的决定,还对他说:『你别担心这个家,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你与乙彦先生感情好吗?」

    「很好。我们年龄相近,血缘上又是表亲,他也为了离婚调解的事情找我商量过好几次……我自己在十几年前已经离婚,不过我有小孩要养,跟他的情况不太一样。」

    我们含糊点头,耳里还残留着离婚调解这个沉重的词汇。上岛乙彦是恢复单身,而眼前这位在离婚之后似乎还必须养小孩。

    「没有人考虑去报警吗?」

    「没有。」

    井浦清美答得很干脆。

    「闹出这种丑闻,只会丢上岛家的脸。我这样说对你们很失礼,不过,简单来讲就是弄丢一本旧书罢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私下解决就好……可是这一个月来,春子阿姨频频到我们家里找我母亲吵架……」

    她摇摇头,似乎是对于这种情况感到厌烦,所以才会找上文现里亚古书堂咨询。但是我觉得不让警方介入,最终就是包庇犯人而已。不管动机是什么,交给专业人士出面,才能够弄得一清二楚。

    「这次的事件大致上可以分成两个谜团。」

    栞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收起平常内向的一面,变成一提到书就充满自信的她。

    「首先第一个谜团是,上岛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在电话上也提过,没有人能确定横沟正史的《雪割草》这本书确实存在。」

    「不过《雪割草》这部作品,姑且算是存在,对吧?」

    「是的,但这部作品应该并非以书本的形式出版。上岛家究竟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存在《雪割草》这本书?或者其实是截然不同的其他作品……」

    「又或者失窃只是乱讲──你是这个意思吧?」

    井浦清美接着说。看来她心里也一直认为有这种可能。栞子小姐点头:

    「另外一个谜团是,假设《雪割草》存在的话,到底是谁、用什么方式偷走的呢?上岛春子女士认为井浦初子女士是犯人的原因也不清楚……我可以找其他人谈谈吗?」

    「可以。这意思是你们答应接受委托了吗?」

    「是的,当然。」

    栞子小姐坚定地回答,委托人反而皱起眉头。

    「有件事我必须先说,你们查出真相之后,请务必老实告诉我,不需要顾虑我什么。假使我的母亲真的是犯人也没关系……老实说我认为犯人如果是家母,也很合理。」

    她蹙着眉,露出痛苦的表情。井浦初子如果真的偷了《雪割草》,对于这个人来说就真的是「家丑」了,而她今后也将很难进出上岛家。但她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想要解决这件事。真是意志坚强的人。

    「就算没找到书,我也会支付调查费用。至于金额,我们之后再讨论。」

    这个提议背后的意思我也听懂了──「调查费用」还包含了封口费。虽然我们并不需要,不过拒绝的话,委托人或许反而无法放心。

    「啊,那个不用。」

    栞子小姐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可以那么轻易就说不用吗?我讶异地凝视她的侧脸,只见她的双眼像孩子般闪闪发亮。看样子她在乎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横沟正史的《雪割草》真的存在,而我们平安无事拿回来的话,在交给您之前可否先在我这边放一阵子呢?两个小时、不,一个小时也足够。当然有上岛家的人在场也没关系。」

    「什么意思?」

    对方才问完,栞子小姐立刻回答:

    「我想看。」

    委托人瞠目结舌。果然是这样──我无言以对。既然是横沟正史的「梦幻作品」,身为书虫的这位当然不可能不想看。她待会儿大概也会继续跟我说横沟正史的相关故事──那倒无所谓,反正我也想听。

    「我没有那本书的所有权,无法跟你保证,不过……」

    井浦清美的嘴边浮现笑意,似乎很欣赏栞子小姐。

    「我会尽量帮你争取。就请你们多帮忙了。」

    她以开朗的声音说完,再度低头鞠躬。

    *

    紧接着到了店里的公休日,我和栞子小姐来到江之电的和田冢站。

    走出验票闸门,往海的方向前进。就这样继续走下去的话,就是海滨公园和由比滨海水浴场。

    这天的天气很晴朗,海风也很怡人。现在这个季节,海边没有几个人。在这样的春季午后真想来场约会,可惜我们接下来有正事要办。我们约好去上岛家打听《雪割草》失窃案的来龙去脉,井浦清美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

    栞子小姐穿着水蓝色风衣,踩着稳健的步伐前进。铝制拐杖在地上敲出叩叩声。我们也经常像这样在公休日外出,顺便当作是帮她复健。我想总有一天她会不再需要拐杖。

    这一带过去曾经是避暑胜地,也是镰仓人气很高的区域。设计讲究的独栋建筑相当醒目。弯过转角走进窄巷后,栞子小姐指着前方。

    「就是那里。」

    巷底有一扇双开大门。在装饰过的铁栏杆另一侧,可看见一栋两层楼的宅第,那儿就是上岛家。我之前听说上岛家大宅是历史悠久的欧风住宅,但大概是斜度平缓的屋顶与墙上贴着木板,处处都充满着日本风的气氛。据说大宅是昭和初期赫赫有名的建筑师所设计。

    或许也因为如此,这栋建筑显然与附近其他住宅格格不入,很有昔日男爵住居的氛围,风格耐得起时代考验。

    「跟想像中差不多,就是金田一耕助会出现的地方……」

    「对,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不过似乎有点故意要给人这种感觉。」

    我听栞子小姐说了许多关于横沟正史──特别是金田一耕助的事情。提到本格派推理小说时,她的原则就是不剧透,也因此我对于陌生作品的结局和诡计一无所知,反而痛苦到不行。

    今天约好待会儿要与上岛春子见面。她就是上岛家双胞胎的其中一位。

    「这么说来,你不觉得金田一耕助的小说里,有很多篇故事都出现外貌相似的亲戚吗?」

    「没错。」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栞子小姐也同意。

    「最有名的就是《犬神家一族》吧,其他如《医院坡上吊之家》、《八墓村》、《恶灵岛》……短篇的《水井滑轮为什么发出吱嘎声》也是。这种设定虽然是经典悬疑小说常见的元素,不过横沟用得特别多。除了金田一耕助系列之外,他在战前的代表作《鬼火》也是描写长相神似的堂兄弟彼此不合……」

    栞子小姐突然沉默。我想大概是跟我有同样疑问──战前延续到现在的前贵族世家、复杂的家庭关系、互相敌视的双胞胎姊妹──这次的委托,有很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金田一耕助系列的巧合,再加上失窃的是横沟正史的书,这一切真的都是偶然吗?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来到大门前的栞子小姐按下对讲机。井浦清美开口请我们进门。我打开沉重的大门让栞子小姐入内,我们走过石板路前往玄关。宽广的庭院草坪经过妥善打理,几乎没有人工种植的树木,不过角落花坛开的浅紫色花朵很引人注目。

    「那个就是雪割草。」

    栞子小姐为我解释。或许是故人的喜好。

    上岛秋世过世后的现在,住在这栋大宅的,就只剩下她的妹妹春子。春子的儿子,也就是秋世的外甥上岛乙彦听说就住在附近。我们找上岛春子问完话之后,也准备去找上岛乙彦问话。

    玻璃格子的玄关门打开,出现一位穿着宽松黑色洋装的老妇人。不管是一丝不苟扎起的白发,还是醒目的鹰勾鼻与满是皱纹的脸,完全看不出与那张照片有相似之处。毕竟已经超过半世纪以上了,有这样的转变也是理所当然。她用力眯起眼睛仰望我们。

    「你好……」

    我们正打算开口打招呼,井浦清美就从门后探出头来。她今天似乎也是跷班过来,身上还穿着上班族套装。

    「这位是小柳女士,从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帮佣的管家。」

    原来不是上岛春子。这么说来的确听说有管家在,不过我没想到年纪居然这么大。

    「你好,敝姓筱川。」

    栞子小姐不失礼仪地鞠躬问候,我也跟着做。姓小柳的管家一语不发地点点头致意,隐约看得出来我们不太受欢迎。

    我们跟着管家走在墙上有木板装饰的走廊。这栋大宅的格局是日西合并的风格。在和室的佛坛上过香之后,栞子小姐开始打量发生过「窃案」的现场。

    「上岛春子女士外出了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走在前面的老妇没有回答。根据井浦清美的说明,小柳管家年轻时是住在大宅里,直到婚后才改成通勤上下班,已经在这里工作超过六十年。听说上岛家为了协助她处理需要力气的工作,特地另外雇用居家帮手。

    「春子阿姨在二楼。」

    井浦清美苦笑着接话。

    「都怪我向你们求助,似乎惹得阿姨不快。她说:『我没有话要对外人说。』」

    我没料到书遭窃的受害者会拒绝,看样子这家人真的非常不希望这件事曝光。

    「往这边……」

    小柳以沙哑的声音说。那儿是一扇上了大挂锁的铁门,趁着开锁时,井浦清美替我们说明。

    「这里是上岛家的仓库。里头也有昂贵的物品,因此总是像这样锁着。而且里面也没有窗户。」

    「请问有哪些人拥有钥匙呢?」

    栞子小姐问管家。钥匙无法顺利插入锁孔,只有喀嚓喀嚓的铁器声徒响。小柳似乎对此有些不安,眼神带着茫然停下动作之后,总算回答问题。

    「春子夫人、乙彦少爷,还有……秋世夫人。其他人没有钥匙。」

    一共三人。换言之只有上岛家的人拥有钥匙。

    「小柳女士,你现在用的钥匙呢?」

    拿掉挂锁的小柳停下手上动作。

    「这是秋世夫人的钥匙。她在过世前一天交给了我……她说:『如果仓库里有葬礼需要用到的物品,尽管拿出来。其他的就再麻烦你了。』」

    能够拿到家人才有的钥匙,可见她相当受到上岛秋世的信赖。毕竟是在这里服务了六十年吧。

    「这扇门有可能哪天没上锁吗?……我的意思是,没有钥匙的人有没有机会进入仓库?」

    「秋世夫人告别式那天……所有人都前往火葬场之后,仓库门曾经打开一个小时左右,为了收拾葬礼的用品。」

    她以肯定的语气回答。既然她是家里的老仆,告别式应该也有资格列席,她一定是为了完成女主人最后的指示才会待在这里,把拿出的用品收拾干净吧。

    「你一个人独自进行吗?」

    「我一个人。」

    「那段期间,有没有其他人也在场呢?」

    管家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似乎在回避回答这个问题。这个仓库空间比想像中更大,也的确没有窗户。各式各样老旧的大木箱与家具整齐收纳在其中。配合空间订做的柜子上摆放着玻璃台灯、陶瓷器等物品,感觉就像古董店的仓库。

    「小柳女士,当时有谁进来这里了?」

    井浦清美问。看来她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小柳一语不发地进入仓库,把挂锁放在青铜制的老旧花园桌上。她佝偻的背影传递出紧张的气息。

    「如果她真的来了,你就老实说……不需要顾虑我。」

    女管家仍旧低着头不动,最后终于从双唇挤出小小的声音。

    「初子夫人来过。」

    好一会儿没人说得出半句话。我们也像受到吸引般踏进仓库。

    「当时的情形,您可以详细说给我们听吗?」

    栞子小姐催促道。

    「我正在搬客人用的椅子,就看见初子夫人拿着四方形布包从这个仓库走出来……当时就我所知,餐会才刚开始,所以我感到不解,出声喊她,她却没有理会,迳自离开……」

    井浦清美的脸色发白;她虽然有想过母亲可能是犯人,但没有料到会是这样血淋淋地听到证词。

    「我为自己之前一直瞒着没说道歉……因为春子夫人要求我别告诉跟这件事无关的清美小姐。」

    井浦初子被当成是犯人原来是有根据的,至少可以确定她曾经从这间仓库拿了东西离开。还有一点──看样子我们的委托人也被上岛春子视为外人。

    「等一下……你说的是离开火葬场之后的餐会,对吧?就是下午两点之后的?」

    小柳沉默表示认同。

    「不对啊,那个时候家母人在餐会会场的料亭。她才刚抵达那里就身体不舒服,借了一间空房间躺着休息。」

    「那间料亭在哪里?」

    「在八幡宫二之鸟居的旁边。」

    距离这里不是太远,开车往返大约只要十五分钟。

    「我人就待在走廊上,所以她不可能到这里来……你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我母亲吗?」

    她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说那个人有可能是长相别无二致的上岛春子。女管家的脸色一变。

    「那个人不是春子夫人。那位穿着有细直条纹的灰色『道行』,就是初子夫人那天带着的。」

    她有些急地说完想说的话。「道行」是和服用的外套,我以前看过外婆穿去参加新年参拜。大概是为了保暖吧。

    (嗯?)

    这样就不对了,这样子变成井浦初子在下午两点左右同时出现在料亭和这栋大宅。但在场的两位看来也不像是在撒谎。

    「小柳女士。」

    栞子小姐缓缓开口:

    「您是根据灰色道行判断,也就是说,除此之外两位夫人的发型与服装都一样吗?」

    小柳一时语塞,一脸不解地绞着手指。

    「是、是的……没错。」

    「的确很像。」

    井浦清美也赞同。

    「她们两人都穿有家徽的和服……有时我也会分不出来,必须看家徽确认。」

    亲生女儿都这么说,代表真的很像吧。穿上道行就能够遮住丧服的家徽,也就更加难以分辨。

    「上岛春子女士没穿道行吗?」

    栞子小姐问两人,女管家摇头。

    「是的……因为春子夫人说过,不管多冷的天气,在丧服外面套上其他衣服很没气质……非常抱歉。」

    那句道歉是对井浦清美说的。春子女士的说法,彷佛在嫌弃穿道行的井浦初子很没水准。

    「没关系,我知道春子阿姨说过这些。她们两人在火葬场时从头到尾也一直在为这件事互相对骂,说:『穿着那种道行,你不觉得丢脸吗?』『至少比忍受寒冷,一边发抖一边还要佯装没事来得好』……我觉得这场争执本身还比较丢脸。」

    我由衷同情叹气的井浦清美。在火葬场听家人互相叫骂,应该很想走人吧。

    「井浦小姐,你的母亲在料亭休息期间,你没有待在那个房间里,对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提问,井浦清美似乎很困惑。

    「对……家母说,旁边有人的话她无法休息,说想要一个人待着。可是,我几乎没有离开走廊,只有乙彦先生打电话到我的手机时,我离开了一两分钟没待在房间前面,但我很快就回来了。家母也顶多休息了二十分钟,很快就恢复精神离开房间了。」

    这样反而更不自然。原本不舒服的人会那么快就恢复吗?简直就像故意在制造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而且二十分钟已经足够搭计程车往返大宅和料亭。

    「那个空房间有窗户吗?」

    「有一扇面对庭园的外开窗,为了换气而打开,但人无法从那儿进出,因为窗户可以开的幅度不大。」

    井浦清美张开手指做出握着棒球的宽度。这种大小要从窗户进出的确很困难,不过若是看准井浦清美不在走廊的时机,就有机会离开。

    陷入沉思的我,眼尾突然注意到有东西在动。我转头看向仓库外面,正好看到一个人影悄悄躲进走廊尽头。刚才有人在偷听。或许是照理说人在二楼的上岛春子。既然好奇,跟我们见面谈谈不就行了?

    「小柳女士,你在这里看到那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拿着的布包大概有多大呢?」

    栞子小姐重新转向女管家说。

    「大概……这么大吧,薄薄的。」

    小柳以双手比出一个四方形,大小跟大本杂志差不多。

    「不小呢。」

    井浦清美说出和我一样的感想。

    「因为《雪割草》就是那么大的书。」

    原来如此,那么大的书──嗯?我们全体看向小柳。

    「小柳女士!你亲眼看过《雪割草》吗?」

    栞子小姐的语气变得很雀跃。女管家的视线惶恐不安地游移着,似乎不擅长装傻。

    「没、没有……我……」

    「我明白你对于我们这些初次见面的外人充满戒心。」

    栞子小姐把脸凑近女管家,女管家因此往后退。

    「可是再这样下去,上岛秋世夫人最宝贝的书将会有什么下场呢?假如被转卖给第三人,就很难拿回来了。最糟的情况或许就是那本书将会去向不明。所以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仓库内一片寂然。栞子小姐那番认真的劝说──我想其中也掺杂着想要一窥横沟正史「梦幻之书」的欲望──打动了对方的心。小柳终于抬眼,缓缓开口。

    「那本书的确是秋世夫人无可取代的宝物……那是她与早逝主人之间充满回忆的物品。我也只有看过封面,没有读过内容,只隐约知道内容是小说之类的,不过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作者的名字。」

    「上岛秋世女士平常有在看横沟正史的作品吗?」

    「我听说夫人学生时期的嗜好是阅读,不过侦探小说应该不是她的喜好。当时的藏书中没有任何那一类的作品。」

    「也就是说,她是婚后才开始看起那类作品……」

    「这方面我不清楚,不过她在回到这栋大宅后,就不曾买过小说,顶多偶尔看看新闻小说。」

    看来她在看推理小说之前不太看小说。女管家继续说:

    「而秋世夫人唯一最宝贝的就是那本《雪割草》。她绝不让人碰那本书……这是平易近人的秋世夫人,在这个上岛家,唯一要求众人遵守的规定。」

    「战后不久就住进这里的井浦初子女士,也知道这项规定吗?」

    听到栞子小姐的问题,小柳瞬间蹙了一下眉头。

    「应该知道……」

    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似乎有什么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往事。

    「《雪割草》是一本美到引人瞩目的书;硬皮书封贴着浅紫色的布面,上头只有金线刺绣的书名。那是主人手工制作、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

    「所以那是一本自制手工书……上岛秋世女士的丈夫装订的书,是吗?」

    自制手工书这我姑且听过。只要备妥材料,就能享受自己做书的乐趣,这类书偶尔也会拿到我们店里要求收购,简言之就是非经出版社发行的书籍。既然是独一无二的书,也就不可能出现在旧书市场。

    「书的内容……《雪割草》的原稿,你的主人是从哪里取得的呢?」

    问题就在这里。假设是曾经在某处发表过的作品,之前怎么会完全不曾有人看过?

    「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先生喜欢侦探小说。」

    目前只知道《雪割草》是夫妻两人充满回忆的物品,却不知道这本
最新小说: 幻想症候群 被竞选为最想娶作妻子排行第一的后辈抓住把柄了 机关鬼神晓月 月光 亚尔斯兰战记 排球少年!! 铃酱NOW!SSs 魔导骇客》暴露吧,魔法的脆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