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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扉子与空白的时间 第二话 横沟正史《狱门岛》)

    闭着眼睛时,我听到奇妙的声响。

    「嘶──嘶──嘶嘶嘶──嘶──」

    有气无力的分岔口哨声,是栞子小姐啊──恍惚中我这么想。这是她以前聚精会神看书时的习惯。因为口哨声不小,如果是在家里也就算了,在公共场所我就会希望她小声些,毕竟──

    我猛然睁开眼。不晓得什么时候我已经靠着椅子打起瞌睡。一睁眼睛就看到十分古民宅风格的粗屋梁与时尚的圆形吊灯。

    这里是位在由比滨路旁一栋两层楼古民宅改建的书香咖啡馆。两侧墙壁都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柜,柜上装饰着大尺寸的摄影集与国外的食谱书。

    口哨声仍在持续,但吹口哨的人不是我的妻子栞子小姐。今天一起来这家店的家人还有另外一位。

    「扉子……」

    我开口喊坐在对面的女儿。身穿深蓝色长版上衣洋装的娇小少女正聚精会神看着文库本,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垂落在桌上。这个孩子是筱川扉子,是我们的独生女。

    「爸,怎么了?」

    她停止吹口哨,拿着文库本伸懒腰。那本书是岩波文库出版的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鼻、芋粥、偷盗》。少女有一双大眼睛、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肤、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掉书的态度、阅读时就会吹出分岔口哨声,以及最近开始戴起的眼镜──这一切的一切都跟她的母亲栞子小姐十分神似。

    现在是二○二一年十月。扉子目前就读小学三年级,即将满九岁。时光飞逝的速度快到让人无法想像,我和栞子小姐当然也跟着增加了几岁。

    纵使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但这话如果让老年人听到,就会被他们笑。他们说我总有一天会觉得三十几岁还很年轻。会不会有这种感觉,我还不确定。

    「那本书有趣吗?」

    我问。

    「很有趣!」

    我话才说完,她立刻精神饱满地回答。坐在窗边吧台座位角落翻开书、与少女年龄相仿的少年瞥了我们这边一眼。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是亲子组合,少年身旁坐着貌似他父亲的男人。我竖起食指抵着唇示意扉子小声点。咖啡馆里的客人全都沉浸在自己的书中世界。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少爷的鼻子非常长,如果下人没有帮忙扶住他的鼻子,他就没办法好好吃饭。可是有一天他打了一个喷嚏,鼻子掉进粥里……」

    扉子压低声音,生动地向我说明。她刚刚大概读了《鼻》吧。这篇小说有名到至少每个人都听过标题,不过现在听到这故事,我才觉得诡异。

    吧台区的少年戴起耳机投入在自己的书里。或许是因为他戴着连帽上衣的帽子,所以我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他面前翻开的书是套着书店书衣的硬皮书,可能是在镰仓站前面那家岛野书店买的新刊儿童文学之类的吧。跟我们家女儿的喜好完全不同。

    扉子任何书都看,在她眼中不存在新书、旧书、童书、成人书等分类。我们家儿童房的书柜上陈列的书籍,从封面华丽的轻小说、漫画文库本、到包上石蜡纸的岩波文库与新潮文库旧书等,种类繁多。文库本多是因为扉子说CP值比较高;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小学生选购书籍的标准是根据CP值。我把这情况告诉栞子小姐后,她回答我她也是如此。原来我在筱川家是少数派。

    「爸,现在几点?」

    女儿出其不意换了话题。我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拿给她看。现在是下午一点半。

    「一楼的老板伯伯回来了吗?」

    这间咖啡馆是「鼹鼠堂」旧书店的一部分。一楼卖旧书,二楼是咖啡馆。以前开在小田急线长后站旁,直到两、三年前才搬到镰仓来。听说他们以前也有咖啡馆。

    或许是旧书买卖的环境比以前更艰难了,所以有愈来愈多旧书店会在店内另辟餐饮区。这家旧书店座落在观光客较多的由比滨路旁,生意相当兴隆。即使是下雨天,店内也几乎是客满。

    「可能还没吧,这种天气到府收购会花比较多时间。」

    我回答。这场暴雨一直下到中午过后,到府收购堆书时要避免把书弄湿,所以不是那么容易。

    扉子阖上《罗生门、鼻、芋粥、偷盗》,一口气喝下几乎没碰的漂浮冰红茶。因为她只顾着看书,加蜂蜜的冰淇淋早就融化。那是用附近养蜂园生产的蜂蜜制作的蜂蜜甜点,也是这家咖啡馆最大卖点。

    我今天陪扉子来到这里,是因为她要买预留在一楼的旧书,但是店里的工读生不清楚书放在哪里,老板又出门到府收购去了,打他的手机也不通,因此我们来到二楼的咖啡馆打发时间。

    请旧书店帮忙留书的小学生大概很少见,但是更罕见的是她请店里帮她留的那本书的内容。喝光饮料的女儿,对着身为她父亲的我微笑说:

    「好期待那本横沟正史的《狱门岛》!」

    我知道《狱门岛》这件事是在三天前。我独自一人在整理采购回来的旧书时,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电话响起,来电者是扉子就读的市立小学的班导。这位古板女老师年纪比栞子小姐略长,我在教学参观时也见过。

    『我打电话到您夫人的手机,电话却不通。』老师以严肃的声音说。我向她道歉。栞子小姐目前人正在伦敦出差,还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她去亲生母亲经营的旧书店帮忙,因此这段期间平常使用的手机号码不通。她跟我联络都是透过智慧型手机或电脑的视讯通话软体。

    我向对方说明后,也很好奇她打电话来的用意。

    「扉子怎么了吗?」

    女儿不可能做出值得我担心的行为;她的成绩也绝对不差,但校园生活说不上顺利。她在班上被彻底孤立。

    原因在于书。

    她与栞子小姐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看书。一开始她也有心要跟班上同学交流,却跟他们聊不来。这也难怪。扉子对人气影片、电玩、动画,甚至时尚打扮都没兴趣。班上同学虽然不至于去招惹她,但也都把她当作怪人,跟她保持距离。

    在我们父母亲眼里看来,我们的女儿照着自己的步调处事且无忧无虑,但是她心里或许也察觉自己与其他人不同吧。栞子小姐担心这是女儿继承到自己的血脉所造成。

    『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我只是想谈谈萌芽比赛的事。所谓的萌芽比赛……』

    「我知道萌芽比赛,就是读书心得比赛吧。」

    我替她继续说完。扉子就读的岩谷小学,每年都会举办校内读书心得比赛。这是延续了几十年的例行活动,三年级以上的所有学生都要参加。优秀的文章将会汇集成《萌芽》文集,因此也称为「萌芽比赛」。「萌芽」是「植物发芽、事物新生」的意思。

    『啊,您也是岩谷小学的校友吗?』

    「我不是,内人才是校友。」

    我看过栞子小姐刊登在旧《萌芽》上的读书心得。那篇读书心得谈的是一本很久以前的科幻小说,听说当时有老师认为那本书的内容不适合小学生。

    班导语气严肃地解释,说今天请同学们在纸上写下打算写哪本书的读书心得──这是为了检查学生选书的内容是否适合参赛。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扉子同学选的书是横沟正史的《狱门岛》。』

    我不自觉重新握好手机。预感果然没错。我几年前在NHK频道看过《狱门岛》的电视剧版,对于故事也很熟悉。内容讲述太平洋战争才刚结束,金田一耕助为了帮战友传达遗言,来到濑户内海上的孤岛,结果遇到连续杀人案并解谜破案。这也是横沟正史的代表作之一。

    类别当然是划分为本格派推理,也经常出现尸体挂在树上、塞进吊钟里等残酷场景。除了出乎意料的真凶之外,悲伤的结局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我记得有件事更叫人吃惊──平常绝对不会在公众频道上播放的禁用词汇,却是这故事最重要的关键字。

    『我绝不是说横沟正史不好,毕竟他是十分有名的作家……只是,扉子同学为什么会选择几十年前的成人惊悚小说,这点我感到不可思议。』

    她以追根究底的态度说着。嘴上说「不是不好」,却特地打这通电话来,所以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们店里也有《狱门岛》的库存,不过我没看到扉子读过。」

    就我所知,扉子几乎不看成人向的本格派推理作品。以前她曾经沉迷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不过那个系列鲜少推理元素,也没有喋血事件。

    『那么,这书就不是家长要求扉子同学阅读的,对吗?』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反应过来,明白对方究竟想要知道什么了──她在怀疑是我们强迫女儿阅读血腥小说。我听过有强迫小孩看色情片的虐童行为。

    「我们经营的是旧书店,有各种领域的书籍,不过扉子的读物都是她自己挑选,我们不曾干涉她。」

    我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无端遭到怀疑真的很令人不悦,但我想身为班导,想要确认一下也是合情合理。

    『您的意思是,只要扉子同学想要,任何书您们都会给她看吗?』

    我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不至于那样,但……只是觉得没有需要特别禁止的。再说她对内容太争议的书也不感兴趣。」

    我的意见终究只是我这个家长眼中看到的情况,她是否真的没兴趣就不得而知了。她若是瞒着我们私下看争议书并不容易,但我认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毕竟她继承栞子小姐的血脉。

    「当然她也有可能在父母亲看不到的地方读不适合她年纪的书。就老师你看来,她有读什么不恰当的书吗?」

    我坦白问。班导沉默了一会儿。

    『没有那种情况……她在暑假结束后,经常在看岩波文库的古典文学作品。教职员室的老师们都在说,那些书最近连大人也不太看了。』

    她的语气变得温和。扉子只是在读喜欢的书,无意成为话题吧。

    班导最后只要求我问问扉子同学是否确定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就挂了电话。简言之,她大概就是希望我劝劝扉子,改选其他大人也能够接受的书写心得吧。比如说岩波文库的「古典文学作品」。

    硬是要小孩子接受大人的考量,智商实在堪虑,但我突然好奇扉子开始读起《狱门岛》的原因。问她本人吗?不行,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也有个人隐私,或许她也有想要隐瞒父母的秘密。正当我还在犹豫,回到家的扉子就开口问我:

    「这个星期六,我可以去由比滨路的鼹鼠堂买书吗?」

    她说她要去买请对方保留的《狱门岛》,还很开心地说,那是要写读书心得用的。看样子根本没有什么秘密。那本书的售价是三千日圆,她来问我是因为我们提醒过她,购买价位高的书籍时,需要取得父母同意。

    「要买可以,不过那本小说也有新版的可读。而且你妈妈的书库里也有。」

    「我想看鼹鼠堂那本!封面的插画非常恐怖又有魄力,我喜欢那本。」

    既然是在旧书店购买,就不是新版吧。提到恐怖的插图,大概是角川文库的旧版书。

    「你想看那本书是因为封面很恐怖?」

    「不只是那样。我站在店里翻了一下,那本书在开头第一页有一段横沟正史的话,写到──『悬疑作品的有趣之处在于解谜,各位读者也请挑战解谜,别输给金田一侦探。』我之前对悬疑小说没有太大兴趣,但作者的挑战书我觉得很好玩。」

    我不知道《狱门岛》有这样的序文。以前的侦探小说很常看到「给读者的挑战书」这种设计。或许是这孩子不熟,所以感到新鲜。

    「我在店里稍微翻了几页,实在很好奇后续内容,所以决定『萌芽比赛』的读书心得要写《狱门岛》。」

    来龙去脉我大致明白了。即使是「成人阅读的惊悚小说」,只要是这个孩子自主决定的,大人就没有资格说什么。一般人或许没想过孩子适合阅读什么书,但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多数人应该能够自行判断。于是我当天就写电子邮件给班导,告诉对方,孩子自己决定想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希望老师不要出手干涉。

    这就是我们来到鼹鼠堂的原因。

    啊,我忘了写一件重要的事。第二天早上扉子去上学后,我用电脑与人在英国的栞子小姐视讯通话。

    她上周就去了伦敦,去帮她母亲筱川智惠子工作。视讯时,那边的时间大概是三更半夜,她在睡衣外面套着睡袍出现在画面上。她今天好像是跟母亲一起与伦敦的业者进行旧书交易。怕生程度非比寻常的她,要用英文长时间交谈,是一大负担,她的脸上略显疲惫。

    她跟母亲仍然处不好,不过工作还是有办法完成。那对母女之间有书联系,也是靠旧书才能建立关系。

    聊完工作后,她接着问起我们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顺带一提,即使我们已经结婚十年,现在对话也仍然使用敬语。没办法,这样对我们双方来说比较自然。

    我提起《狱门岛》的事情,她便陷入沉思。

    「你别担心,老师没有要求扉子改写其他书的读书心得。我想那位老师可以沟通。」

    我连忙打圆场。我以为她是担心女儿受到跟自己相同的遭遇,没想到萤幕上的她摇头。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其他……我好奇扉子想买的是哪个版本的《狱门岛》。』

    「什么意思?」

    『那部作品有几个版本具有旧书交易价值……一九四九年岩谷书店出版的初版定价二、三万,一九七一年角川书店的文库本初版,书况好的价值六、七千日圆……三千日圆这个价格有点奇怪。』

    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有点怪。之前我也交易过不少本《狱门岛》,所以多少有点概念。

    「我猜大概是书况差的角川文库初版。她说封面是很有魄力、很可怕的。」

    我回想见过的年轻女子尸体封面插画,最常见的是在一九七○年代的角川文库版。《狱门岛》虽是各家出版社都有出版的作品,但包括最早的单行本在内,书封设计多半单调无趣。角川文库的旧版作品反倒是异类。

    『杉本一文的装帧确实很有魄力。现在提到横沟正史的书,我想多数人还是会想到杉本独特的笔触……但初版的设计是不同内容吧?』

    「啊,是吗?」

    我完全忘了。角川文库的横沟正史全集在不同时期有不同封面。《狱门岛》的封面插画一开始也是相对低调,后来才换成更引人瞩目的强烈风格。决定翻拍成电影时,甚至换成年轻女子尸体的插画。换了插画之后的《狱门岛》发行册数很多,所以几乎没有旧书交易的价值。

    「那会不会是角川文库的署名本?」

    『我想不是,角川文库的《狱门岛》没有收录给读者的挑战书。在我过去看过的所有版本里也没有……扉子说过书中有作者写的序文,对吧?』

    我点头。我不认为扉子记错了。

    栞子小姐握拳抵着嘴唇。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那真的是很罕见的版本吧?如果是这样,三千日圆就太便宜了。

    栞子小姐的嘴边突然露出微笑。

    「你想到什么了?」

    我把上半身往前靠。她有些难为情,双手指尖抵着指尖。

    『不是,只是觉得跟大辅聊书果然很开心。』

    听到她这么说,我也害羞了。

    结果我们没有解开《狱门岛》序文之谜,因为差不多到了准备开门营业的时间。我说完「有什么发展再联络」就准备结束通话──

    『真希望能快点回去日本。』

    栞子小姐叹着气说。

    「你担心扉子吗?」

    身为母亲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但她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

    『一方面当然也是,我也想看看扉子,但……』

    她动作不自然地调整眼镜,像是要把脸遮住,脸颊变得有些红,那抹跟初次邂逅时几乎一样的身影让我挪不开眼。

    『我也想你,大辅。』

    「爸比,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扉子不满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女儿双手抵着桌面仰望我的脸。

    「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在笑?」

    因为我不自觉想起与栞子小姐的对话。我赶紧抹抹脸擦去浅浅笑意,拿起咖啡杯才发现咖啡已经喝光。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该不会最近没有小孩会读《狱门岛》了吧。」

    她这话说得好像以前就有很多小孩读的样子。无论哪个时代,爱看横沟正史本格派推理作品的小学生都很少,但我不确定需要跟她说得这么清楚吗?

    「嗯,这书本来就是给大人看的……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扉子打开岩波文库的《罗生门、鼻、芋粥、偷盗》。

    「昨天午休时,我在教室里看这本书,吉田老师过来跟我说,我要写《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可以,不过不妨再考虑改选其他书,比方说芥川龙之介怎么样?」

    吉田就是她的班导。尽管她回信同意我不干涉,但看样子她还是很想影响扉子的选书。

    「老师有说选其他书比较好的理由吗?」

    「她说,把杀人故事的读书心得刊登在《萌芽》上,讨厌恐怖故事的同学也会看到。」

    我理解老师心中的苦。扉子很擅长写作文,所以势必会写出很棒的文章。老师虽然很想避免《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出现在文集里,但落选的原因如果是选书,就会引发大问题。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扉子自动自发换书写心得。

    「我跟老师说《罗生门》也有杀人,老师就说那《芋粥》怎么样?她之前看到我读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明明还称赞我很厉害。我不懂可以跟不可以的界线在哪里……明明都是书啊。」

    扉子喃喃地说。她的小手怜爱地抚摸着岩波文库的封面,让我想起以轻柔手势对待旧书的栞子小姐。

    「既然出版纸本书,就是大家都能读吧。书本身明明没错,人却有很多意见……说什么小孩子不能看、要看就看这种书、为什么要看那种怪书……我觉得好难懂。」

    眼前的女儿看起来突然很像大人。这的确是个难题。讨厌「恐怖故事」的孩子也会看到读书心得,这个理由也不能说全然有错,但也没有谁有绝对正确的答案。

    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这孩子也没有找我商量,她只是跟我分享对于这难解问题的感叹,不期待我给她任何答案。只是,这样真的好吗?身为大人,这样不丢脸吗?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一旁突然传来有几分犹豫的嗓音,身穿白衬衫与黑色牛仔裤的年轻女孩站在我们桌边,她是刚才在一楼顾着收银台的兼职店员。那一头彷佛是自己照镜子剪出来的狗啃鲍伯头很醒目。

    「你是刚才在一楼要拿保留书的客人对吧?……咦?我记错了吗?」

    对方以不太熟练的敬语没什么把握地说着,看样子是不擅长接待客人。

    「对,就是我!」

    扉子手举高高。

    「一楼的老板去收购书还没有回来,不过老板的母亲现在负责顾收银台,我想她或许知道你寄放的书在哪里。」

    对方的说话态度彷佛事不关己……或许也真是事不关己,离开桌边的她没有返回一楼,而是走进咖啡馆的厨房。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穿着与咖啡馆工作人员相同的服装,看样子她原本该是二楼咖啡馆的兼职人员,只是临时去一楼负责收银台。

    「走吧,爸比。」

    扉子把岩波文库收进孩童用肩背包后,二话不说地站起。

    我和扉子下楼来到卖旧书的区域。

    店里摆着好几个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通道上的平台也堆着大尺寸的旧书。与装潢时尚的二楼咖啡馆不同,一楼的旧书店仍然保留原始的模样。对我来说与文现里亚古书堂相似的一楼待起来比较安心。

    我与鼹鼠堂的老板隶属同一个旧书协会分会,所以也见过面。老板是年纪大我一轮、姓户山的沉默寡言中年男人,我听说他是在大约十五年前继承了过世父亲开的鼹鼠堂。我们顶多是在旧书会馆遇到会打声招呼的交情,不曾好好说过话。我也是第一次到他们店里来。

    我再次环视旧书店内,有件事引起我的好奇,我注意到书柜上有很多最近很难卖掉的乡土史、近代文学全集,店里似乎没有定期更换商品的习惯,以旧书店来说经营管理上似乎很消极,我感觉自己彷佛踏进了私人书库。

    扉子不在意这种难以形容的气氛,迳自哼着歌走进店内深处的柜台。收银机前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头短发苍苍,腰背佝偻得厉害,身上穿的红褐色毛衣看起来像是纯手工制,编织得十分紧密。这位大概就是老板的母亲吧。她托腮坐在柜台后面一脸愁容。

    「您好!我又来了!」

    扉子活力十足地开口问候。对方愣了一下,从掌心中抬起头。

    「啊、啊啊……你是上个星期来过的小姑娘吧。你好。」

    她受到扉子感染,脸上也浮现笑容。似乎是扉子订下《狱门岛》的时候跟她见过面。

    「我来买那本《狱门岛》!我带钱来了。」

    她打开肩背包拿出小钱包。老板的母亲露出苦涩的表情,似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对不起……其实我没找到你订的那本书。」

    拿出千元钞的扉子停住动作,瞠目结舌没出声。这孩子很少有这么惊讶的时候。

    「明明昨天傍晚都还在……我锁上一楼收银机的时候,还确定就在这个柜子里。」

    她一边说,一边指向柜台内侧收银机的正下方。从我们的角度看不到,不过那儿应该有个收纳客人订书的柜子。

    「今天早上我在忙家里的事,所以没来店里……吃过午饭后才过来,相马……就是二楼的工读生,我听她说有客人来拿书,看了柜子却是空的。我打了吉信的手机也不通……可是吉信应该不会突然就把客人订的书换地方放。总之我到处找都没找到……真的很抱歉。」

    这个人似乎是一出乱子就会变多话的类型,刚才说的话也没重点,只知道客人订下并收起来的《狱门岛》是在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段期间消失,以及老板的全名是户山吉信。

    「有哪些人知道放书的位置呢?」

    我问。扉子似乎还在震惊中回不了神,石像般动也不动。弄丢客人订的商品是无法原谅的疏失,但也是任何店都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只有我儿子和我,因为现在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负责顾一楼的旧书店,媳妇和工读生们都在二楼的咖啡馆……偶尔才会下来帮忙顾店。」

    她的语气中掺着苦涩。或许是对于人手过少而不满。想想二楼的忙碌也能明白这也没办法。

    「抱歉,瞧我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我儿子是这家店的老板……三年前从藤泽长后搬来这里,媳妇开始经营咖啡馆。我们一家四口人在附近租房子住……对,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孙女,所以一共有四个人。」

    「我与你的儿子在旧书协会见过面,我们也是经营旧书店的。」

    眼看她说着说着又要离题,我不得已只好插嘴。一看到我递出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名片,老板的母亲旋即面露喜色。

    「啊,原来是北镰仓的文现里亚。真怀念呢。我过世的丈夫家里以前也承蒙你们店的帮忙。」

    能够「帮忙」这位老妇人的丈夫,想来不是栞子小姐的父亲,而是祖父那一代吧。文现里亚古书堂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接受各种旧书相关的难题咨询。鼹鼠堂或许也有一段过去。

    「现在的老板是孙子吗?你就是文现里亚的孙子?」

    「不是,内人才是现任店长。她是第一代孙……现在是由我们夫妇俩一起经营。」

    老妇人嘴边的笑容少了些,一股难言的沉默蔓延。

    「女人开店啊……」

    我没料到她在意的点是这个,尽管我认为现在这时代女性担任旧书店老板并不罕见。

    「那这位小姑娘就是第四代了?现在几年级?」

    「三年级……」

    扉子没说话,所以我代为回答。

    「跟我们家小圭一样大呢。长得真可爱!哎呀,小圭是我孙女,跟小姑娘完全不同,那孩子常常被人……」

    「我的《狱门岛》在哪里?」

    扉子闷闷不乐地问道,她八成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吧。老板的母亲惶恐地从柜台后侧走出来。

    「我现在正在查……可能是早上在这里顾店的人把书卖给其他客人。如果找不到,我会准备一样的书卖给小姑娘你,所以你稍微耐着性子等一等。」

    「我不认为是卖给其他客人了。」

    扉子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禁看向女儿的脸,她眼镜后的双眼充满强烈自信。

    「上午的店员如果只负责顾店,就不会负责商品上架,也不会接触到预留的书。」

    她的语气跟解谜时的栞子小姐一模一样,使我心中的不安更甚。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扉子不要接触与旧书有关的事件,毕竟有时找书人心中存着恶意,过去栞子小姐和我都曾经因此而遇险。

    「或许是客人看到放在柜台里的书,说他想要买?」

    我低调提出反驳,只见扉子立刻摇头。

    「应该不是。从柜台这个方向,没办法看到放预留书的柜子,所以其他客人不可能说那种话。」

    我不禁苦笑。否决别人意见格外干脆不留余地这点,也跟栞子小姐很像。这孩子说得没错,书被今天早上不经意现身的客人买走的可能性很低──不对,慢着。

    「有没有其他客人也对那本《狱门岛》感兴趣呢?比方说,上周日这孩子订下书之前就先看过的?」

    上周订书的当时,《狱门岛》应该是陈列在柜子上,看到的客人不一定只有扉子。老板的母亲仔细想了一会儿。

    「我也不确定,印象中好像有一两位客人拿起来翻阅……那本《狱门岛》才刚上架不久。我儿子那天早上也出门去到府收购……我开门营业后马上就写上标价,放在柜台前的柜子上。中午过后,小姑娘已经来到这里,所以顶多摆两个小时吧。」

    我点头。假如有其他客人也注意到那本《狱门岛》,这道理就说得通了。

    「我要说的只是我的想像……」

    「啊,我知道了……或许是上个星期在这里看到《狱门岛》的客人,今天早上再度过来说要买那本书。」

    读小学的女儿抢先我一步解释。

    「既然站收银台的是工读生,就不知道柜台下是客人预订的书,所以有可能把书卖掉了……是这个意思吧?」

    嗯,就是这个意思,但我没料到她只凭一个问句瞬间就理解到这么深。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确认一下收银纪录?或许会有卖出的纪录。」

    「好,请稍等。」

    老板的母亲打开收银机上盖,抽出存根联的转轴。那是跟我们店里一样的旧式收银机。她从口袋拿出老花眼镜戴上,时而凑近时而拿远看着存根联转轴。

    「今天的售货纪录是……一件,金额是三百……不对,三千日圆。可能是这一笔。啊,我忘了,应该会有标价牌。」

    她拉高抽屉零钱盒,底下压着印有「鼹鼠堂」店名、对折成两半的小纸片。文现里亚古书堂出售商品时,会把标价牌夹在书里一起给客人。看样子这家店在书卖出时,会把标价牌抽出回收。

    横沟正史《狱门岛》朝日SONORAMA 三○○○日圆

    (朝日SONORAMA?)

    终于知道是哪家出版的书了。这家出版社主要出版文库本与漫画,很久以前就已经停业。他们也出版金田一耕助系列的作品吗?隐约有点印象,似乎很久以前在某处看过朝日SONORAMA的金田一耕助系列。如果栞子小姐在场,立刻就会告诉我答案。

    「真的卖掉了……」

    扉子的脸色变得更苍白。标价牌都找到了,表示《狱门岛》很有可能已经在其他客人手上。我心中还因为另一项事实感到震惊──二楼的咖啡馆几乎客满,一楼的旧书店从一早开门却只卖出一本三千日圆的书。大家都直接走过旧书区视而不见。

    「卖出的时间是几点?」

    我问。老板的母亲再度看向存根联转轴。

    「今天的……十点、七分,一楼才开门营业就卖掉了。二楼的咖啡馆还没开门……咦?这个时间,我儿子应该还在店里。」

    扉子仰望我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认为户山老板会犯错,把客人订的书卖给其他人。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打开,一名穿着黑色雨衣的中年男人进来。他下腭宽阔的国字脸上有两道犹如毛笔画上的粗眉;身高不高,不过岩石般的体格比我健壮。他就是鼹鼠堂的老板户山,刚结束到府收购回来,正在门口的地垫处仔细甩掉外套上的水滴。

    「吉信,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先开口的是老板的母亲。户山脱下外套走向我们。

    「抱歉,我的手机忘了充电……啊,文现里亚的,你好。」

    他注意到我,跟我打招呼。我也鞠躬回应。

    「今天雨下这么大,找我有事?」

    他语气冷淡地问起我的来意。我想他这个人只是嘴笨,并不是不欢迎我。在我开口之前,他的母亲已经抢先了一步。

    「我问你,你知道柜台下那本《狱门岛》去哪儿了吗?」

    听到这急切的提问,户山惊讶地眯起眼。

    「就是上周日,妈照着我的便利贴写上标价那本吧?不是说才刚上架,就有客人请我们帮忙保留了吗?」

    「书不在放保留书的柜子里,好像是十点过后被卖掉了。是你卖的吗?」

    「不是我。客人打电话来要我提早过去收书,所以我在开店之前就出门去到府收购了……我请末莉子让二楼的相马小姐下来顾一楼的收银台。不是她卖掉的吗?」

    「那本书好像不小心卖给了其他客人。」

    「什……」

    户山说不出话来,接着转向我深深鞠躬。

    「那是文现里亚先生订下的书吗……非常抱歉。」

    「订书的人是我。」

    扉子插嘴。老板仔细凝视我八岁的女儿,似乎这才注意到她也在场。

    「那本书是……你、你订的?」

    或许没想过有小学生看金田一耕助系列作品吧,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我确认。

    「真的吗?」

    我点头。在一旁听着的扉子不满嘟嘴说:

    「我拿零用钱买的。我要写那本《狱门岛》的读书心得,参加我们学校办的比赛。」

    户山低头看向放在柜台上的标价牌,接着他脸色难看地拿起存根联转轴检查。嘴里隐约叹了口气。

    「请问,那本书既然被其他客人买走,已经没有库存了吗?」

    正要把存根联转轴放回原处的户山蹲下与扉子的视线等高,一看就是平常习惯接触孩子的人。

    「很可惜那本书在我们店里也只有一本,其他店应该也不会有。那是叔叔很久以前买的、一直很宝贝的书。」

    他的嗓音透着怀旧的味道。换句话说那是他珍藏多年的藏书。为什么拿出来卖呢?看到扉子失望垮下肩膀,户山认真地对她说:

    「你特地要求我们保留了,真的很抱歉……不然我找找买走的客人,问问对方愿不愿意退还好了。妈,不好意思,帮我用内线叫二楼的相马小姐……」

    话还没有说完,楼梯上响起跑下楼的脚步声,出现的正好就是我们要找的工读生相马小姐。

    「不好意思,一楼有用塑胶提袋吗?二楼外带用的提袋不够……」

    「相马小姐。」

    老板语气慎重地喊了对方。

    「是,怎么了?」

    被喊住的人一派轻松地回应。

    「你负责一楼收银台的时候,是不是把柜台底下的横沟正史《狱门岛》卖给其他客人了?」

    严谨有礼的说词反而更显魄力。相马的表情瞬间僵硬。

    「那、那是……卖掉了没错。老板一出门就有客人上门说想要。怎么了吗?」

    「那本书是我订的。」

    听到扉子的话,相马睁大双眼。

    「什么?真的吗?你说预订的书就是那本吗?」

    看到她这么惊讶,就知道她原本不知情。扉子起初来到柜台前要拿预订的书时,没有提到书名,只说:「我来买我订的书。」对方根本没想到就是那本《狱门岛》吧。

    「你还记得是卖给谁吗?」

    户山接着问。相马目光左右游移。

    「呃,是、是谁呢……我好像有印象……」

    「该不会是周末上午偶然进门的客人?有印象吗?就是慢跑顺路来逛逛那位。相马小姐也见过吧?」

    户山的母亲在一旁插嘴。

    「可、可能就是那个人……」

    相马莫名其妙突然大声说。她的模样很显然就是不对劲,似乎在隐瞒什么。

    「你还记得那位客人的穿着吗?的确是慢跑的感觉吗?」

    我为了解除她的紧张,尽量问她容易回答的问题。

    「不,今天是普通……衬衫、牛仔裤、毛衣……空手来,真的就像只是来随意看看的感觉。」

    「上午雨不是下很大吗?那位客人没有穿雨衣?」

    「没有。」

    对于客人的穿着,她回答得毫不迟疑。这个人大概不擅长说谎,所以在能够交待的范围内尽量说实话。

    「我想到了!」

    扉子突然举手,就像课堂上问问题时的反应。

    「那位客人是怎么把买的书带走的呢?」

    相马不解地偷看我的脸。呃,身为父亲的我也不懂女儿问这问题的意思。

    「怎么带走的……我把书装进纸袋交给对方,对方就抱在怀里……」

    「那个人没有说想要塑胶提袋吗?」

    扉子的追问让我反应过来。今天上午一直下着不小的豪雨,如果书只用纸袋装,通常都会担心弄湿,毕竟对方没穿雨衣也没带包包。

    「可、可能有说吧。嗯,我想起来有。」

    「可是你不是不清楚放塑胶提袋的位置吗?后来呢?」

    相马吓得眼神动摇。她刚刚才问:「一楼有用塑胶提袋吗?」假如客人说想要塑胶提袋,她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那位客人,真的有走出店外吗?」

    我问。

    相马从刚才就不曾说过那位客人有离开鼹鼠堂。假如对方买了《狱门岛》之后上去二楼,就用不着担心书会弄湿了。

    而且买书的当然不是咖啡馆的客人,当时二楼还在准备开门营业而已。也就是说那位「客人」是──

    「啊,我知道了,是二楼的店员买走了……爸比好厉害。」

    女儿以灿烂双眼崇拜望着我,但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会注意到是因为扉子提到袋子的事,只要再给她多点时间,女儿也会推导出同样的结论吧。我只是有这十年来跟着妻子一起经历书相关事件的经验。

    「今天早上在二楼工作的人是谁?」

    我问户山。

    「有两位。一位是这位相马小姐,以及……内人末莉子。」

    户山太太的名字刚才也有听闻。既然二楼只有两个人在,买走书的人是谁一目了然。户山语气沉重地说:

    「买走《狱门岛》的是末莉子吧。」

    「是……的,很抱歉。」

    相马小声道歉。

    「老板出门后,老板娘马上就下来一楼。她似乎早就知道柜台下有那本书,说:『我要买这本,你打收银。』我没有想要隐瞒,可是老板娘要我不准说。她交代这件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看来是不希望丈夫知情,一定是看准了丈夫不在的时机进行。

    「末莉子有说她买书的原因吗?」

    「没、没有。我问她是想看这本书吗?她说不是那个原因……就没再多说了。」

    闻言,户山露出难受的表情。看样子这个人已经知道妻子为什么要买不想看的书了。

    「我去找内人谈谈。」

    他颓丧地喃喃说。

    我和扉子跟在户山身后上楼,他的母亲与工读生相马则留在一楼。他们夫妻两人谈话时,我们适合在场吗?我对此有些犹豫,但老板很理所当然地等着我们上二楼。

    近乎客满的咖啡馆里还是一样全都是在看书的客人。我们稍早坐的位子上已经多了一位新进来的中年男子,窗边吧台座位身穿连帽上衣的少年也仍旧在看书。或许是受到我们的脚步声干扰,与少年相隔一个座位的年轻女子转头瞥了我们一眼。

    在没有人说话的店里,小声响听起来都很大声。户山走过配膳区前面,一语不发地打开通往后侧的门招待我们进入。

    门后是铺着老旧木头地板的走廊。与重新装潢过的漂亮店面不同,这里仍然保留着旧民宅的隔间。户山走到铺着玄关地垫的纸拉门前止步。

    「末莉子,我要进去了。」

    他拉开门,脱下鞋子跨过门槛。鼹鼠堂的办公室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圆形矮饭桌、老旧纸拉窗应该都是改装前就存在于这间房子了吧。

    屋里摆着不锈钢置物柜与橱柜,这才勉强有店铺办公室的气氛。窗边的办公桌前,一位用橡皮圈束起长发、戴着眼镜的女子正面对着电脑。她身穿白衬衫与黑色牛仔裤,外面套着灰色毛衣,一如相马形容过的穿着。

    「嗯?怎么了?」

    户山末莉子拿下眼镜起身。她的年纪与户山差不多,身材高瘦,身高与丈夫不相上下。

    「圭去哪里了?」

    户山扫视办公室内问道。圭这个名字稍早在一楼听过,是这对夫妻的女儿。

    「不是回家去了吗?她早上在这里写作业,刚才我结束午休回来时就没看到人……你们好。不好意思,我们之前有见过?」

    她对我们打招呼并发问。说话方式俐落圆滑,就是很习惯接待客人的样子。我轻轻点头致意说:

    「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筱川扉子!你好!」

    我们父女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候。户山太太笑了笑,户山老板的表情却还是不改紧绷。

    「我有事要问你。」

    我们围着矮饭桌坐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户山末莉子。她似乎不知道《狱门岛》是客人预订的书,听着听着逐渐变了脸色。

    「总之,那本书是这位小姑娘的东西。你可以还给她吗?」

    户山提出要求,她连忙点了好几次头。

    「当然,真的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我真是没事找事。我现在就去拿来。」

    说完,她准备起身。看来《狱门岛》能够顺利回到扉子手上了,终于即将揭晓那本究竟是什么样的《狱门岛》──

    「阿姨,你不看那本《狱门岛》没关系吗?」

    扉子突然喊住对方。户山末莉子回头看去,微笑地想要缓颊。

    「嗯,对……我不看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特地买下那本书?」

    尴尬的沉默蔓延。买书却不看,这种行为这孩子无法理解。

    这位老板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也隐约明白了。这次的事件只是沟通不良的巧合所导致,不是某人的恶意造成,正因为如此,户山才没有质问也没有责怪妻子。

    「伯伯经营一楼的店生意不太好,跟二楼不一样。」

    缓缓开口说明的人是户山。妻子似乎有话要说,但他仍兀自说下去。

    「所以伯伯希望生意能够好一点,就把自己珍藏的《狱门岛》也拿出来卖。而阿姨她就偷偷把那本书买下,想着某天要还给伯伯。」

    户山太太大概是偶然在一楼注意到丈夫要卖掉自己的藏书。她不晓得那本书已经有人订,便瞒着丈夫付了钱,把书拿上二楼。

    「珍藏的书……」

    扉子的表情像是被雷打到,想必是设身处地想像了一下──假如自己必须脱手珍藏的书会是什么感觉。她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出决定,勉强挤出声音说:

    「那本书,我不要买比较好吗?」

    我很惊讶这孩子居然感到歉疚,所以考虑不买那本《狱门岛》空手回去。她从来不曾这样放弃自己想看的书,这情况还是第一次。

    「不。」

    户山不容置喙地回答。

    「伯伯我拿出那本书卖,而你买下了……那本书你就应该带回去。」

    「可是……」

    「别放在心上。」

    户山对着扉子笨拙地笑了笑。

    「那本《狱门岛》是伯伯小学时在旧书店买的,也是我第一本看的金田一。我在看的时候很期待……不过它在伯伯的书柜上已经够久了。以后你愿意好好珍惜它,伯伯就会很高兴。」

    原来他以前也是热爱《狱门岛》的小学生。女儿仰望我的脸,或许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既然对方已经下定决心放手,我们就应该坦然接受。我一语不发地对她点点头,扉子就坚定地回答: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

    假如户山与扉子是同辈的话,他们一定能够成为聊书的朋友,女儿在学校也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末莉子。」

    户山重新端正跪坐好,朝妻子深深鞠躬。

    「之前总总我很抱歉。」

    「咦?什、什么意思?你怎么突然这样?」

    她吓得睁大双眼。

    「从旧店搬过来这里时,老实说我不认为咖啡馆能够开得下去……我告诉自己买卖旧书才是我们的本行,一直不把你的工作当成一回事。」

    一般丈夫不会像这样吐露自己的真心话吧。只见他的妻子微张着嘴,专注听着丈夫说话。

    「开咖啡馆这件事,妈也没给过你好脸色,你想必也是经营得困难重重……可是,你有经营的天赋,跟只会继承父亲书店的我不同。」

    「没有那种事……」

    户山末莉子终于大声说:

    「继承公公的店之后,你在旧店址的时候,不也努力了十多年。而且旧书交易现在也仍是我们店很重要的业务。在二楼开书香咖啡馆……是因为我对旧书一点也不了解。你的知识是鼹鼠堂不可或缺的能力。」

    户山点点头听着,看来这位做丈夫的似乎也不了解妻子的想法。他突然深深叹息。

    「这些话我们早应该聊开,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

    (跟我说一声想看《雪割草》,我一定会成全,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呢?)

    那段苦涩的回忆冷不防被唤醒,或许因为都是横沟正史的旧书,我想起将近十年前在上岛家发生《雪割草》失窃案时听过的那句话。我和栞子小姐后来也鲜少谈到那起事件。那家人如果一开始就对彼此说出自己的感受,或许就能够避免那个结果──

    我这才注意到女儿没坐在我身边,她早已起身在房间里好奇地四处张望。明明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却对大人之间的对话失去耐性。她的这一点仍然像个孩子。

    「不可以随便乱看别人的办公室喔。」

    「我只是在找《狱门岛》……」

    扉子不满地回答。「啊。」户山末莉子惊呼一声后往外走去。

    「对了,我正要去拿那本书。书不是放在办公室,是放在店里。」

    我们四人再度回到咖啡馆。在厨房前方配膳区停下脚步的户山末莉子,打开靠近天花板的小橱柜;橱柜是放纸巾、餐巾等消耗品库存的空间,不过最上方摆着一排书,全都是《写给想要自己开咖啡店的人》等餐饮店经营相关的新书。

    「那本书就放在这里,跟我的书摆在一起……咦?」

    她突然慌慌张张翻着橱柜,也抽出装在岛野书店塑胶袋里的新书确认,脸上的血色尽失。

    「不会吧……书不见了,我明明放在这里……」

    众人无言以对,没想到又有意外发生。

    「会不会是放在办公室呢?」

    这么问的户山,嗓音中也有着担忧。

    「我很确定是放在这里没错,就在几个小时前而已。」

    「还有其他人知道《狱门岛》放在这里吗?」

    我先询问户山太太,试着厘清状况。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把书收起来时,二楼只有准备开门营业的我一个人在……就算工作人员打开橱柜,也应该不会有人去碰那本书,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放的是我的私物。到底是谁……为什么……」

    这个人没道理对这里的店员隐瞒《狱门岛》的存在,但书确实不见了,到底去了哪里?

    我环顾店内,在场的客人与工作人员,跟我们经过店里、走进办公室时几乎没两样,全都是独自一人在看书的客人。我们也坐过的那张桌子的男性客人似乎已经离开,年轻工作人员把空杯子收到端盘上。

    我心中感到一丝怪异。

    (独自一人的客人?)

    稍早与扉子在咖啡馆打发时间时,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组客人是两个人一起坐在吧台座,现在却只有一个人坐着──原本一起的人走了吗?不对,他们两人真的是一起来的吗?

    「你把《狱门岛》收进橱柜时,是装在一楼的纸袋里吗?」

    我看着吧台座的人,问户山末莉子。

    「不是。我正好有一本刚从车站前书店买来的书,就套上了那家书店的书衣。」

    答案不出我所料。这个橱柜是用来收纳店里要用的库存,所以二楼的工作人员会打开,或许丈夫和婆婆也会打开,拿一楼的纸袋装太显眼,但也不能不装袋,直接把《狱门岛》插在其他书堆里。

    现在我已经知道那本书在哪里了。

    我才这么想,扉子已经踏着没有迟疑的步伐越过整间咖啡馆。她比我早一步找到答案。

    她站在戴着连帽上衣帽子的小孩身后。那个孩子身旁的凳子是空的,没看到那位像是父亲的男人。男人只是碰巧坐在那个小孩旁边,并非小孩的父亲。我和扉子是父女,所以误以为他们两人也是。

    「请问──」

    扉子开口,却没有得到反应。孩子的两边耳朵正戴着耳机。于是她拍拍对方的肩膀,那个孩子才吓了一跳,旋转凳子转过身来。桌上那本套着岛野书店书衣的书仍然摊开着。

    「呃,找我有事吗?」

    孩子拿掉耳机,以高亢的女高音嗓音问扉子。

    我还误解了两件事。

    我以为户山末莉子把《狱门岛》收进橱柜时,除了相马之外,咖啡馆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但是户山一见到妻子,立刻就问了女儿在哪里。因为手机没电,所以他外出期间没能够与任何人联络。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女儿在店里。

    这也就是说,在他出门到府收购时,他们的女儿人在店里,有机会看到母亲把《狱门岛》收起来。

    而且没人看到这位女儿进办公室。

    「你好,我是筱川扉子。」

    扉子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我也走向她们两人。另外一个误解就是──连帽上衣小孩的性别。稍早我只隐约瞥见对方的脸。

    小孩的祖母一看到扉子就说:「跟小姑娘大不同,那孩子经常被人……」当时的话还没说完,我想她接下来原本要说的或许是──「误会是男生」。

    「你是户山圭吧?」

    听到扉子这么说,那孩子惊讶地掀开帽子,露出超短的头发,以及遗传自父亲的笔直浓眉。

    「那是我的书。」

    扉子说。户山圭来回看了看手边的书和眼前的人。

    「呃,这是我爸妈的书,我只是借来看看。」

    对,这孩子把书拿走也不是恶意,她只是看到母亲把书收起来,因而产生兴趣。

    「这是我在一楼预订的书,因为出了错来到二楼,结果就被你借走了。」

    户山圭蹙眉。扉子说得理直气壮,她却无法理解。扉子十分好奇地凑近摊开的书,问:

    「你看到哪里了?」

    「事件发生,女人被吊在树上的地方。」

    「我也是看到那里!好看吗?」

    扉子语带雀跃地问。

    「唔、嗯……出乎意料地好看。」

    没想到现在这时代除了我们家女儿之外,也有其他小学生看《狱门岛》。户山圭把书交给扉子。书店的书衣拿掉后,露出底下原本的封面插画。那是倒挂在大吊钟下的年轻女尸,华丽的画风不输给以前的角川文库版本。封面上还可看到黑色大字写着书名《狱门岛》。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版本,但我觉得有些奇怪。此时我留意到书名上印刷的文字──

    「少年少女 名侦探 金田一耕助系列 7」

    「少年少女?」

    我不自觉念出声。

    我的误解还有一个──我以为一般小学生都不看《狱门岛》,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本书的读者并非如此。

    这本书是童书系列的其中一本。

    当天晚上等扉子睡着后,我用店内的电脑与栞子小姐视讯通话。伦敦那边似乎还是太阳高挂天空的时间,阳光从她背后的窗子射进屋内。

    『可以让我看看那本书吗?』

    我把《狱门岛》的封面对着视讯摄影机镜头。这是扉子读完后,我向她借来的。

    『朝日SONORAMA的系列作啊……』

    电脑前的栞子小姐仰望天花板,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说明。经过很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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