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代英纪询问罪犯侧写师,有没有方法让独生女的遗体在火化前,拖延腐败的速度。
因为佛教的推广,现在日本有九成九采取火葬。但要烧掉一具遗体需要许多燃料与时间,东京这类大都市甚至出现「排队火葬」的现象,而初夏到秋天,因气温与湿度毫不留情的攻击,得要与腐败对抗。遗体冷冻柜与大量的干冰补足不及,近年火葬场对等待火葬的遗体施以「防腐措施」的比例逐渐增加。
犬饲脱掉口罩与手套等手术装,换穿回平常打扮后,坐上葬仪社准备的车辆,和做好防腐的遗体一起来到藤代夫妻家中。等待的藤代英纪与妻子仁枝满脸泪水地上前迎接。
「已经可以看看她了。」犬饲说完后,四个葬仪社的男人扛着棺木走进客厅。
「梅雨季靠干冰撑也有极限,所以替她做好防腐了。从动脉打进防腐剂,从静脉将血液抽出。虽然剖开肚子将胸、腹残留的液体去除,也在脏器打入防腐剂,但有缝合也有粘贴美容胶带,外表几乎看不出来。」
虽然有着死者面容,但与生前几乎相同的样貌横躺着,母亲仁枝抱着女儿的身体痛哭。
「谢谢你帮我女儿弄得这么漂亮……」藤代英纪朝犬饲深深一鞠躬。
「我也很久没做了,日本还没有太多位专业的防腐技师。」
目前在罪犯侧写师登录许可证背后写有「防腐技师执照」的只有登录序号○○二的犬饲而已。
「真的可以……免费吗?」
「没有关系。我是负责本次特权法适用事件的罪犯侧写师,请让我负起没能拯救她性命的责任。很对不起。」
犬饲向他鞠躬,藤代英纪说着:「不,没有这回事!」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拜托他抬起头来。
池袋随机杀人案——不,名称已经改为「池袋角色扮演祭典杀人案」,顶罪上吊自杀的「AZUSA」本名为藤代敬子。是烦恼就业的二十一岁女大生。犬饲虽然对逮捕嫌犯做出贡献,却没能阻止「AZUSA」自杀。
「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你明天能来参加我女儿的丧礼吗?」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可以再请教您一次名字……」「我叫犬饲秀树。」
听到这,藤代英纪憔悴的脸浮现淡淡笑容:
「我的英纪也是念Hideki呢,真巧。」
「原来你也是Hideki啊。」犬饲也跟着露出微笑。
藤代再三交代明天的丧礼不需要奠仪后,犬饲离开藤代家。
(但是要花钱租丧礼用的衣服啊……)
身为罪犯侧写师,起码得买个丧礼用衣服吧。接受委托也代表会遇到许多这类状况——叼起Garam,想起山田教授「我一门选修课让给你上吧?」的甜蜜诱惑,犬饲有点头昏。老实说,现在只靠大学给的酬劳,光生活就相当吃紧。
……不管怎样,都该在亲戚聚集起来前到藤代家露个脸,只合手上香而不出席丧礼就回家。最便宜的衣服就够了吧。
「Hideki、Hideki,来一下!」
以为有人呼喊自己的犬饲转过头,发现只是藤代仁枝大声呼喊自己先生而已。她的声音大到外面路上都能听见。
犬饲想着「和谕吉比,不知道谁比较大声」,在他身后,有个一头乱发的外国人,伸出长著白苔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隔天是个奇怪的天气。才想着怎么下大豪雨,突然就放晴了。
犬饲上完必修课,接受负责池袋角色扮演祭典杀人案的新闻记者采访后,前往藤代家。晚上又要回学校,这次轮到杂志记者的采访。
犬饲边因平常不穿的丧礼服装感到拘束,边忍下一个哈欠。
(已经几天没回公寓去了啊。)——突然,犬饲的鼻子一嗅。
血腥味,因为空气潮湿,让鲜血的气味更浓郁。
为什么在宁静的住宅区里会有这种野性的气味呢?
「嗯……」
在绑着「藤代家丧礼会场」看板的电线杆前,犬饲和那个男人擦身而过。
红黑染湿的金发、混浊的蓝眼。点缀在微脏衬衫上的斑点模样,那是人的血迹。犬饲瞬间明白了,这家伙就在刚刚——才刚杀了谁!
「你!」瞬间想抓住对方的手差了一步,只抓到空气。下一刹那——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背后响起撕裂绢帛般的尖叫声。
不小心反射性回头后,「糟了!」犬饲追丢男人了。
藤代家前,身穿丧礼衣服的女性脚步不稳地向后退,背靠在住宅墙壁的女性重复着不成言语的惊叫声,甩掉手上的什么东西。
低头看掉落在地面上的东西,发现那是什么后,她眼珠转个不停疯狂呕吐。她的呕吐物撒在从肩膀被砍落的人类手臂上。
「喔、喔噗、喔、叔……叔……呜、啊、呜……」「怎么了?」穿着丧礼服装拿着车钥匙的男人变了脸色跑过来,犬饲大叫「叫救护车!还有警察!」发生凶杀案了。穿丧礼服装的男人慌慌张张拿出手机。
犬饲看见他打电话后立刻回到来时道路,朝四周寻找。
「哈……哈、哈……」是刚刚那个外国男人,在哪里,去哪里了!
如果没有看错,那个男人……
(我认识!)
*
有人问「人生过得顺利是怎么一回事」时,谢利•卡根教授如此回答:「问过着那样人生的当事者,是什么让他的人生变好。」
他反过来问我们,告诉我们没有人能决定答案,大家讨论吧。
比起关于境遇好坏的理论,更重要的是——
谕吉随意撑着下巴坐在最后一排,听犬饲秀树副教授上课,真实感受到「他确实是个学者」。虽然没有怀疑过啦,但真的是堂很棒的课。女学生全集中在前几排,后面只四散坐着几个男学生,谕吉决定把这当成偶然,和他那飘散哀愁的性感毫无关系。
「我还想说怎么有个搞错地点穿西装的学生咧,原来是你啊谕吉。」
犬饲老师还特地走过来。
紧抓着笔记本,找机会想向犬饲搭话的女学生们的视线真是刺痛人。谕吉如坐针毡地穿上挂在椅背的亚曼尼西装外套,叹气起身。
「总觉得你这一阵子超级忙碌耶?」
谕吉一如往常造访帝真大学二号馆时,警卫告诉他犬饲不在第二研究室里,听警卫说应该在这里,所以他才走进教室混在学生中——但西装打扮加上胸前发光的银色秋霜烈日徽章让他明显格格不入——等待时,身穿全黑无花纹衬衫与西装裤的男人,懒散地走进教室随意对学生说「上课啰」。就这样,谕吉生平第一次出席犬饲老师的课。
睽违数周「好好」见到儿时玩伴了。
要不这样就没办法逮到他。谕吉不知道看过几次第二研究室门上挂着「外出」的牌子了。
「山田老师有点事长期不在,所以我接替他上选修课。」
「啊,这样喔。但你没课时也很忙耶?」谕吉手指着说「像是那个」。
他手上除了参考书以外,还有杂志样稿之类的东西。那个池袋杀人案后,身为犯罪心理学家,同时也是罪犯侧写师的他更加受到世间关注,报章杂志纷纷争相采访他。
感觉犬饲突然变得很遥远,甚至觉得找到理由就跑来玩的那段日子「令人怀念」呢。不久前,犬饲明明知道谕吉几乎每天都会跑来自己研究室,还会在门缝夹板擦,或是在红茶罐里放昆布茶来捉弄谕吉。
谕吉得这样逮人,让他觉得彼此关系产生变化。仿佛成了普通的副检察官与副教授。虽然不算错,但有种彼此齿轮开始对不上的感觉。大概就是……「不是这样,先前明明不是这样啊」的感觉。
「忙也只有这段时间啦。」「我很担心你,别勉强自己啊。」「你是我妈啊?」
这般不在乎回应的他眼睛底下泛着青紫,感觉眼角皱纹也变深了。过瘦的身体似乎稍微撞一下就会断掉。
「我们去学校食堂吧。」谕吉提议。
「啊……对不起,我没时间。」
「为什么,连吃饭时间也没有吗?」
「我下午第一堂有必修课,那是我的课,再怎么样都关系到薪水啊。」
这样也没办法了。墙上时钟显示十二点过不久。
小声说着「那是谁啊……」「穿西装应该不是学生吧。」「话说,是个超帅混血儿耶。」的女学生们跟在两人身后走出教室,在走廊上前进。
一群人走到电梯前,犬饲按了往上的按键后,女学生们似乎放弃找他说话,心不甘情不愿地朝楼梯走去。但有几个人到最后还是不停转头,想找机会得知谕吉到底是谁。
(被那么多女生盯着看会紧张耶……)
「快点进来啦处男,放心,那些家伙不会吃掉你。」
犬饲在电梯里眯细眼邪笑,警告他「我要关门啰~」谕吉喊着「啊啊等等啦!」慌慌张张冲进电梯。
走廊充满让人窒息的湿气,从日历上看,梅雨季来得稍显太早,现在就这么热,今年似乎也会是个烦躁的夏天啊。
鲜艳粉色、蓝色绣球花在楼下绽放。
走在长长走廊上从窗外往下看,谕吉发现只有一朵绣球花颜色不同。用含有深意的语气问前方的犬饲:「是不是只有那里的土壤pH值不同啊?」
犬饲面带恶作剧笑容转过身,拿教科书敲自己肩膀。
「你是想要让我说那边埋着尸体之类的吧?」
绣球花的颜色不完全取决于酸碱值。酸性土壤会开出蓝色花朵、碱性土壤会开出粉红花朵是大家都知道的知名说法。但实际上,酸碱值只是原因之一,颜色也会因为开花后的天数、土壤中铝离子浓度而改变。
「红色来源的花色素苷和铝离子结合之后会变成蓝色,但绣球花的浓度堪称绝妙,不是那么单纯的花啊。」
「总觉得这么认真的回答一点也不像小秀。」谕吉嘟起嘴。
「嗯?这样啊?……那真不好意思辜负你的期待。」
犬饲一笑,从屁股口袋拿出有点生锈的钥匙,插入心理学第二研究室的钥匙孔中转动,顺便把门旁「犬饲秀树」名牌翻到「人在研究室」那面。
谕吉感觉儿时玩伴不太对劲,似乎心不在焉。
「……」虽然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哎呀,算了,谕吉有点沮丧。
谕吉当然想像室内会是遭小偷过后的景象,但一踏进去,「呜、喔喔」尖叫的同时大翻白眼,这等脏乱更新纪录了啊。
「到底是怎样生活才能创造这种金氏纪录级脏乱的房间啦……」
随手翻开的书本杂乱无章地堆满地板、层层交叠,上面又盖上一层不知道是报告还是论文的打印纸张,然后又堆上辞典和参考书。墙壁、桌上,到处贴着写上什么的便利贴,应该是用了就随手丢的橡皮擦、笔和圆规等等,连沙发都被埋到看不见,看见这种场面不吓死才奇怪。
似乎是谕吉这个负责扫地的久久没来,就让他的研究室变这样了。
「我正因为找不到待会儿上课要用的教科书而头大耶,帮帮我啦,大哥哥。」
「懒惰鬼!谁理你!你自己找!」
谕吉拿起薄薄的公事包朝黑发后脑杓敲下去。
虽然这样说,但为朋友着想的谕吉终究放不下他,把外套和公事包放在脚边,卷起袖子,强迫儿时玩伴拿起垃圾袋。
……犬饲偶尔没骨气地嘟囔「我想抽烟啦~」,驼着背不甘愿地把垃圾往袋子里丢。而谕吉因为无法分辨需不需要,所以只是专心整理散乱的书籍,堆在一旁。
能说话的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左右。
谕吉边动作边说:「我来是有件事情想找你『商量』。」
「商量?不是要替我介绍新情人,也不是要『委托』我案件吗?」
「嗯,算是案件啦,但不是我负责也不是我辅助。应该也不会变成特权法适用事件,与其说商量,倒不如说『确认』吧。」
「……确认?」犬饲诧异歪头,谕吉立刻大骂:「喂你啊!手别停!」犬饲慌慌张张回去捡垃圾。
「有个嫌犯要求和一个叫『Hideki』的男人会面。」
犬饲眉毛动了一下。
「我听见天童寺这样大喊,所以有点在意。」
听到这,犬饲晃了一下,手撑住墙壁。
「唔……怎么一瞬间有点头昏。错觉吗?我似乎听到不想听见的名字。」
「承办检察官是那家伙,你知道不会适用特权法的理由了吗?」「喔,知道了。」
因为很重要,所以谕吉再次说明那个案子是由天童寺检察官负责。
两人脑海同时浮现小胖检察官高声大笑的身影。
天童寺检察官是谕吉大学同学,也是东京地检署刑事课的菁英检察官。对谕吉来说,就是同龄的上司。
他坚决不认同一般人民——罪犯侧写师们——可以参与犯罪搜查的特权法,是犬饲和谕吉的天敌。
「我是来确认嫌犯要求会面的『Hideki』是不是你。」
谕吉没等犬饲回应就继续说下去。
「嫌犯是美国籍男性。年龄三十六。最近才第一次来日本,日文却说得很棒。他说是叫『Hideki』的男性朋友教他日文。因为在目黑区住宅区杀害藤代夫妻的罪嫌被逮,几天前移送检察署。然后呢,最关键的是他叫做……约翰•瑞德菲特。」
谕吉边动手,边小心不被发现地偷看犬饲的反应。
「不认识。」他的侧脸很严肃。
「那他口中的『Hideki』不是你啰?」
「不是。」
「为了慎重起见问一下,你想和他见面吗?」
「不想,我不认识他。」
那像是撒手不管的冷淡回答。
声明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结果还是没找到他要找的教科书,脏乱的房间也完全没整理好。
「那我要整理其他案件的报告,先回地检署啰。」
谕吉留下「等我有时间再来帮你打扫」后,抓起外套和公事包。
「啊啊谕吉……你之后会和这个案子扯上关系吗?」
「为什么这么问?」
「确认一下。」
谕吉转开门把正打算走出研究室。白色衬衫背影,带有深意地等待犬饲回应。谕吉手握着门把,怀疑的眼神朝右下看。
「小秀和嫌犯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转过头一问,犬饲如石头般沉默。
过一会儿,「嗯……你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叫住你。改天见。」犬饲冷淡地道别,谕吉没进一步追问,决定离开。
谕吉边穿上外套边跑下楼梯。
「真难得,他竟然说『改天见』耶。」
不用多久,谕吉将会后悔他这时为什么没有多加猜测或是追问犬饲和约翰•瑞德菲特之间的关系。
犬饲确认儿时玩伴的脚步声远去后,才终于放松力量。
惊愕、混乱、绝望、后悔以及忏悔,各种感情从胸口深处涌出,侵蚀大脑。手掌复上额头,手指沾上冷汗。
「果然不是我看错。『j』,你……为什么要来日本啊。」
明明想把和你的过去的青春「当作没发生过」,却回想起来了。
「I'm just tired of everything……」不想去上下午的课了。
根本没资格一脸了不起地对着学生说「何谓人类欲望」。
一切都让他无比惭愧。
海市蜃楼这种东西就算消失,将来也会再度出现。人在那时终会回想起。只要地球有水、光和生命,不管是什么形状,物质永远都可能复苏。
*
月亮高挂天空时,犬饲在山田教授的研究室中拆开老旧信封的线。
这篇英文论文的作者是「山田誉」与「犬饲秀树」。
记录着美国纽泽西州的贫民窟在近四年时间内发生的,贫民窟居民们,和贩卖人口、贩卖脏器掮客们之间的心理战。
「以临床研究对象身分,以观察与治疗为目的,保护他们——」
犬饲说到这里,面无表情地将正本撕毁,连信封一起捏烂,拿便宜的煤油打火机点火,逐一丢进自己带进来的不锈钢水桶中。
「……」火红烈焰倒映在漆黑瞳孔中。
他根本没想保管交到自己手上的副本,一拿到手就处理掉了。
也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正本。以山田教授长期不在为理由接下他的选修课,犬饲也拿到心理学第一楼层所有房间的钥匙。花费七年得到山田教授的信赖,终于得到收纳正本的书桌钥匙。
「很碍事啊……你们。」快点烧光,快从我脑海中出去。
火焰中,两个少年和一个妓女开心地互拍肩膀,又叫又跳。
『j,你太厉害了吧!』
金发少年单手拿着驱逐贩卖脏器掮客的枪械从屋顶上跳下来,妓女抱着他,将脸颊凑过来。
『我、我只要愿意也能做到啦!对吧?』一个日系少年无声无息地突然从阴影处走出来,手上拿着和j同型的枪械。
『你打中的是那个。』他傻眼地指着烟囱上凿穿的洞说。
『咦……真假啊……』j难过地双手无力下垂。
『还是一样逊,人类有惯用手也有惯用眼,我之前也说过,人类因为左脑比较发达,所以左脑发送指令的身体右侧运动能力有比较高的倾向。你为什么要用左眼瞄准?』
『烦死人了,我知道啦!就……就急了嘛。』
『你是想让待在隔壁区的安妮看到你帅气的一面啊?』
日系少年像是想要捉弄j般扬起嘴角。『哎呀,偶尔也把功劳让给j嘛。』妓女安妮使个眼色挽起两人的手,一把抱住两位小英雄。少年们的头埋进丰满胸脯,染红双颊。
『谢谢,多亏有你们,露西可以用美丽的身体到上帝身边去了。』
安妮转过头看女性的尸体。
贫民窟的妓女露西,被抢走工作赚来的钱之后遇害。
但他们三人也知道找凶手是无谓的行为。
贫民窟从以前就常因为小钱杀人,对贫民来说,强盗、强奸、暴力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根本无从阻止。在不知邻人何时会苦于贫困而为了抢夺金钱攻击他人的这个地区,尸体数量只会增加不可能减少。
妓女露西大概是被想要买明天面包的居民杀了吧。
『……不这么想,就没办法在这里活下去啊。』
安妮阖上露西的眼睛,在她脸上盖上披肩。
『我来帮她防腐,你们两个可以帮忙搬吗?』
『j,可以拜托你吗?』金发少年转过头问:『你呢?』
日系少年往手枪内装子弹。
『刚刚那个掮客可能只是障眼法,我先走,你们跟在后面。』
拿出口袋中的小石头丢出去,接着静听周遭的声音。大概是掮客的人抢先开枪射击滚落地面的小石头,突击步枪毫不客气击出的子弹让j差点尖叫出声,安妮慌慌张张摀住他的嘴。
日系少年说着『看吧,就在那边。』把小石头高高丢到屋顶上去。
对手的辅助雷射光往上跑,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消失吧。』
——快消失。
犬饲眯细眼睛。看着火焰把所有纪录烧得一干二净。
「山田老师,这样一来,我就『只是』你自豪的徒弟了。」
把Garam烟盒藏进书桌抽屉深处,甜腻又味重的烟草残香,再怎样他也会发现吧。到时他会生气吗?还是会很困扰呢?
「我都已经烧掉了啊。」犬饲低声一笑,蹲下身把冷却的灰块捏碎。
*
谕吉回到东京地检署刑事课后,听见谈话室传来高声乱叫的声音。那个带有回音的独特声音的主人无庸置疑,当然就是天童寺检察官。这一次又是和谁在争执了吧。
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是流浪的副检察官——谕吉边这样告诉自己,边走向目前辅助的承办检察官的办公室去。
和想要一气呵成出人头地的天童寺检察官不同,现在和谕吉搭档工作的细海检察官是位表现出粒粒皆辛苦的人,以过去的判例为基础,冷静且确实地处理工作。和他一起工作,甚至会安心到让人感到些许不满足。年龄超过五十五,所以似乎也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了。
只要整理好呈交给课长的报告后,谕吉的工作就结束了。
细海检察官就算不借助年轻谕吉的力量,也能独自在法庭上陈述每个人都能认同的论点获得胜诉。所以说,在旁辅助的事务官几乎可说无事可做,谕吉想着不知道接下来要和谁搭档。
「咦?这不是谕吉副检察官吗?」
被意外的人喊住,谕吉不小心在谈话室前停下脚步了。
「谕吉!你认识这个男人嘛!你给我过来一下!」
(糟透了……)谕吉忍不住仰天叹口气。为什么不直接走过去就好呢?但后悔自己乖乖的反应也于事无补,身穿炭灰色西装﹑脸带诡异微笑的浅仓刑警,淘气地朝他挥挥手。
「谕吉副检察官,这个人超级糟糕的耶,可以救救我吗?」
「喂,谕吉!你快一点把这个糟糕的家伙赶出去!」
两个糟糕的家伙互说对方「糟糕」的超糟糕状况。
谕吉厌烦地走进谈话室,个子莫名高挑的男子满脸笑容迎接他,而个子莫名矮胖的男子则摆出夜叉脸迎接他。
谈话室里的沙发已经化身成没有人坐的无意义装饰品。事件的数据散乱在大桌上,谕吉看了一眼,约翰•瑞德菲特的名字跑进他眼里,他领悟到「啊啊,是目黑区藤代夫妻杀人案啊」。
先不管天童寺检察官,首先,谕吉最先需要搞清楚为什么浅仓刑警会在这里。等搞清楚这点之后才要听两人的说法。
检察官在起诉过程中,需要时也会前往搜查本部或警署,这并非特别奇怪。但反过来却不常见,将嫌犯移送检察署,也就表示警方的搜查和侦讯已经告一段落了……
因为对方是浅仓刑警,谕吉心想,这一次天童寺检察官或许是对的吧。
「我是这次案件的搜查人员,但你看看这个啦。」
浅仓刑警嘿嘿笑着,拿起桌上两叠数据给谕吉看,一份是厚厚一叠详细调查物证后的数据,但另一份是只有两张纸的侦讯笔录。
谕吉有点警戒地瞄一眼,因为不是他负责,他没接过数据。
「嫌犯没说话吗?」只说出单纯的感想。
「就算用英文问,他也只回答『我只和Hideki说话』,但嫌犯日文很好,不用英文说话也可以啦。」
「几乎保持沉默啊。」谕吉锐利打断他的话。
「只自我介绍他是从美国来的。」
「那种小事查一下就知道了吧!所以我才说警察无能啦!」
天童寺检察官挥动他的短胖手脚,脸红得跟章鱼一样大喊。要是犬饲也在场,他肯定会斩钉截铁地说:「你没资格说别人,无能检察官。」
「天童寺检察官,冷静一点。浅仓警部补,请恕我直问,为什么身为警察的你会出现在地检署?」谕吉插入两人之间。
浅仓刑警像在表示「到底要从哪里说起呢」似地,戴上黑色手套的左手撑着下巴。
「我是替承办检察官着想才来给一点建议的。虽然这是个靠目击证词和物证也能起诉的事件,但嫌犯缄默的案例,常会在上法庭后遭嫌犯否认犯行啊,对吧?说起日本的审判为什么到判决出来为止会这么久,就是因为这样啊。我不是在指责这是谁的错啦。」
感觉听起来是在挖苦检方。
但也没办法全盘否定浅仓刑警说的话,谕吉个人有「不想将不承认犯行的嫌犯送上法庭」的信念。因为背后有律师的存在,刑事审判中,擅长玩弄法律的律师会把智能借给嫌犯。
(但是律师也不见得完全是嫌犯的「伙伴」啊。)
有些律师会以名声、委托费用、效率为优先,偶尔也有不选择争取无罪,而是以其情可悯为理由争取酌量减刑,接着要嫌犯「总之先承认,表现出反省的态度」的状况。因为检方优势的刑事审判中,想要赢得无罪释放并不容易。
(爸爸曾经说过,可能也有嫌犯是冤罪吧。)
谕吉的父亲藤吉郎,过去身为精明能干的检察官,将许多嫌犯定罪,但他也曾有一段时期烦恼挣扎着其中是不是有冤案。但在某一天,他认识了一个心理学者,接着,藤吉郎开始推动犯罪搜查整体的改革——
「我希望承办检察官也务必能够机灵一点。」
他的满脸笑容背后感觉不单纯。
谕吉抬头瞪着大概高他一个头的浅仓。
「浅仓警部补,你口中的机灵是指什么?」
「当然是指特权法啰。」
眼神变得更加锐利的谕吉心想「果然」,右手扠腰。他的目的就是要利用犬饲。现有七位罪犯侧写师,名字里有「Hideki」的只有犬饲一个人。
「欸,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吧。嫌犯都说『我只和Hideki说话』了,万一要成了冤案,会不会引起国际问题啊?」
「警方不就是为了避免冤案才搜查吗?」
谕吉指着浅仓手上的物证清单,但没想到,浅仓回以鬼脸加耸肩。
「把所有疑问都解决了再起诉比较好吧?」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没解决疑问就移送检方呢?」
「是上司决定的,组织这东西真讨厌,我明明都建议他们适用特权法了啊。」
装傻到甚至让人觉得也太理直气壮了,也就是他想要主张「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好意来建议承办检察官而已」。
背对着气到现在就想冲上去咬浅仓的天童寺检察官,谕吉冷静思考。虽然不知浅仓刑警的真意,但肯定是个对犬饲不利的发展。谕吉稍微思考后做出结论。
「嫌犯既然已经移送检方,那要不要适用特权法的决定权在检方手上。没有拿到嫌犯的笔录应该是你们能力不足吧,检方根本没必要听从你的建议。你就和上司一起对你们的能力不足感到羞愧吧。」
浅仓刑警一瞬间不知所措,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但他丢开文档喷笑出声,抖动肩膀「哈哈哈」地大笑。
谕吉眉间的皱纹加深,他没说笑话,是再正确不过的言论。
「喔~~谕吉副检察官,我还以为你是温和的人,没想到你说话也挺狠的嘛。」
「我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认为『Hideki』就是犬饲老师,你还记得池袋的事件吗?遇害的藤代夫妻就是犬饲老师协助调查的那个事件的关系者。媒体不都超爱这种牵强附会嘛,所以,要不要把媒体拉来我方阵营啊?」
犬饲因为池袋的事件,被电视与报章媒体当成英雄般连日报导,完全成为社会上的知名人物,其中甚至还有媒体说他是「美男子侧写师」,把他当艺人看待。
「和被害者有过接触的『Hideki』,以及嫌犯想找的『Hideki』……对想要确实起诉的你们检方来说,罪犯侧写师犬饲秀树老师应该是个很好用的棋子吧?」浅仓刑警嘲讽地扬起嘴角。
如暴怒狮子般在谕吉背后不停颤动的天童寺检察官听到「好用棋子」后立刻安静下来。糟糕,胜诉的红萝卜挂到天童寺检察官眼前了。再这样下去,双方会因为扭曲的理由适用特权法。
「如果是你,应该能说服犬饲老师『宣誓』吧。」
黏稠、充满恶意的眼神抚触谕吉的轮廓。
(虽然搞不清楚……)
果然讨厌这家伙,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谕吉紧紧握拳。
「名字叫『Hideki』的人多的是,只是偶然吧。强硬要把这和『犬饲秀树』链接起来的思考也太武断,牵强附会的人是警方吧。」
谕吉转过头去大声问天童寺检察官﹕「你不这么认为吗?」想要掩饰自己稍微动摇的自尊心正拚命跳起来赞同:「没错没错!」
「咚!」蕴含怒气的拳头打上谕吉胸口。
「你到底是犬饲老师的什么?」
「你才是,你把他当成什么?」
「你就这么有自信可以起诉吗?」
「是啊这当然,因为进行搜查的警方人员相当优秀啊,对吧。」
彼此用紧绷的声音互相攻击。
引爆紧绷气氛的人是谕吉,他抓住浅仓刑警的拳头甩开。
谕吉抓住他深红与黑花纹的领带,直接拉到自己肩膀后方,两人的脸近到鼻头几乎相撞,浅仓刑警稍显畏缩。
「我知道你在威胁小秀,你要是对他做了什么,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不管使出什么手段,我都会把你从社会上抹杀。」
这是警告。谕吉让浅仓刑警看清楚深藏在浅棕色瞳孔中的蓝色决心。
「我绝对不会让你利用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
「这就是你的本性吗?」铅色眼睛这次真的不笑了。
「你也别露出那张肤浅的笑容了。」
「我很清楚和你无法当好朋友了。」
这是敌意与敌意交错的瞬间。
与闻惯的Garam甜腻烟味完全不同,浅仓刑警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薄荷气味。谕吉觉得,虽然让对方感到清爽气息,但那深处有着超越犬饲的苦涩与不快。
「你还真臭。」「我每天都有洗澡耶。」「你该随身携带除臭剂。」
谕吉抛开他的领带。
浅仓刑警边整理凌乱的衣领边慢慢往后退。
「就跟电视连续剧一样,警方与检方不这样就不有趣了啊。」
浅仓刑警居高临下看着谕吉的银色秋霜烈日徽章格格笑着。
对谕吉来说,他的笑声已经等同噪音,谕吉瞪着他希望他快离开。
「话说回来,谕吉副检察官,你知道最近发生的『杀警案』吗?我也被征召进那个事件的搜查本部里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不好预感的谕吉贯彻沉默。
「虽然只是简易检查的结果,但从现场采集的凶嫌体液DNA,似乎和约翰•瑞德菲特一致了呢。」
「什么……怎么可能。」他现在应该在看守所里啊。
「也就是说,我先告诉你我们这个事件或许也需要『Hideki』吧。既然你都向我宣战了,那我们就堂堂正正抢夺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吧。啊,我会告诉你搜查信息是因为我觉得不公平啦。」
「还真谢谢你的贴心啊,浅仓警部补。」
「你不用客气,谕吉副检察官。」
浅仓刑警故意踩过散落一地的文档离去。
「天童寺检察官……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被两人非比寻常的气氛吓到丧失语言,连存在感也变得薄弱的天童寺检察官,发出吓到弹起身般的惊叫声:「什、什么事?」谕吉瞪着空无一人的走廊。
「请让我协助你办这个案子。」
*
疲倦会让景色看起来泛黄。
据说黄色是神经的颜色,与内脏的胃有关。胃部周遭神经细胞间的信息传达如同闪电,所以疲劳累积或是变得神经质,大脑就会不自觉联想到黄色。
犬饲连续几天都在想事情,根本没睡,所以他的视线整体笼罩一片黄。
连回公寓都觉得痛苦,已经在研究室里度过好几个昼夜。
从无法拒绝池袋事件采访的出版社回来后,脚步不稳地走过帝真大学二号馆的警卫室前,男性警卫正好打扫完空调机,正在排除清洗剂罐中的气体。似乎是连日下雨让空调长霉菌了。
因为和戴口罩的他对上眼,犬饲自然地说声「辛苦了」。
「这么说来他最近没有来耶,怎么了吗?」
「?」犬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手撑在警卫室的窗口朝里头看。
「那个副检察官啦。」
「啊啊……你说那家伙啊。」犬饲这才想到似乎如此。
因为生活忙碌而没发现,他最后一次看见谕吉是哪时啊?
「警察都忙成那样了,检察官应该也很忙吧。」
「嗯?警察是在忙什么?」
「你不知道吗?这周有两个刑警被杀了耶。」
「刑警被杀?还真是不平静啊。」
「那边有报纸,不介意请拿去,反正明天也要丢掉。」男性警卫如此说。
这段时间连看报纸的时间也没有,他正巧感到身为犯罪心理学家,信息搜集似乎有点不太够。
犬饲说了「打扰了」后走进警卫室,朝大概堆了一周份的报纸小山伸出手,最先看今天的早报。
头版大大写着「案发现场留下血文本『J』」。
——你这家伙!
瞬间在脑内重播的影像。逃跑的外国男人,与藤代英纪从肩膀被斩落的手臂。因为上一秒看见那男人的关系,弯成ㄑ字形的遗体手臂看在犬饲眼里像英文本母——「J」。
犬饲着迷地看着铅字印成的文章,毫无遗漏地读完后便丢到脚边,昨天的早报、前天的早报——逐一回溯阅读。
被杀害的是长谷川刚警部,隔两天后是松叶启太警部补。两人都是在目黑区住宅区里的道路遇害。推测被长达二十公分左右的野外求生刀从背后攻击,因为从第二名死者松叶启太警部补的伤口检测出第一名死者长谷川刚警部的血液,所以判断为同一凶手进行搜查。
现场墙壁上留有用血写下的「J」。
大概带着就算下雨也不会消失的意图吧,凶手先用锐利刀械刻出「J」后,再涂上被害者的血液,世间称他为「随机杀人魔J」,那是仿佛会让人联想到开膛手杰克的称呼。
「你要吃吗?」警卫递给他一小袋薄盐仙贝。
犬饲吓了一跳,有点犹豫要不要接下,接着想起自己今天尚未进食,便老实接下警卫的好意。脱下橡胶手套和口罩的警卫慢吞吞说了一句「你脸色很不好喔」后,从柜子拿出维他命的瓶子给他看:「老师现在应该很需要这个吧。」
「我、我是不吃那种东西的人。」
犬饲顿时失去冷静,粗暴地把报纸丢到地上。
「啊啊,也是有这种人啦。」
感觉自己似乎多管闲事的警卫把瓶子放回柜子。
「欸,我现在脸看起来怎样?」
「咦?嗯~~很憔悴。」
「连你也觉得是这样啊。」
「啊,是啊,我想不管谁来看都这样觉得吧。」
听完警卫的观察后,犬饲自嘲地笑了。
「听说压力是因为太忍耐才会出现。」
这句话近似于自言自语,所以警卫没有特别回答。
犬饲走出警卫室后,不知为何没有回自己的研究室,明明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又走出二号馆,踩地离去的脚步声相当急促。
「犬饲老师是那种感觉的人吗?」
大概是第六感之类的东西,警卫感觉犬饲副教授的背影有着灰暗影子般的东西,很不对劲。
积雨云又被风吹过来了。
*
杀警案就大胆地发生在傍晚时分。
犬饲首先前往第一起案发现场,他轻轻地把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别在胸前。「为了慎重起见」,如果被搜查人员看见时可以拿来当借口。
低头看刻在住宅墙壁上的「J」,大概是现场采证已结束,血迹被冲洗干净,现在只留下像恶作剧乱画的淡淡痕迹。
大约二十公分左右的大「J」。长谷川警部被人出其不意从后方刺杀,报纸上写着他几乎没有时间反抗,刀刃已深深刺进心脏。所以根本不可能是他为了表示谁是凶手而留下的死前消息,他应该连这点时间也没有就过世了。
数百公尺远的住宅区内,松叶警部补以相同手法遭杀害。
这边的现场采证似乎也结束了,没看见警方相关人员也没看见媒体记者。附近电线杆上绑着花束,旁边还放上几罐可可亚。他生前大概很喜欢可可亚吧,或许是同事们放的。
这边墙上也用相同刻法,留下与长谷川警部杀害现场相同的「J」,犬饲拿右手比对,大小也几乎相同。
这个更难想像是被害者留下来的。因为「J」和花束的位置有一段距离,「J」旁边也有电线杆——虽然只是推测——松叶警部补被刺后应该拖了一段时间才身亡。凶手自认是把「J」刻在遗体附近,但松叶警部补那时尚未过世,凶手离开后,大概是想求救而爬到花束的位置才断气。
如此一来,这个「J」是凶手想对谁、传达什么而留下的消息。犬饲指关节抵着下唇沉思。
这或许是剧场型犯罪,那么,被害者还会继续增加。
「J……J……Jack the Ripper……也是『J』啊。」
Jack the Ripper,开膛手杰克,是一八八八年在伦敦连续残杀多名妓女的凶手化名,用日本的说法就是「无名权兵卫」。关于凶手推论有诸多说法,因为是尚未解决的悬案,所以才称凶手为「Jack the Ripper」。
警察,而且还是搜查一课的刑警连续遇害,凶手只是刚好杀警吗?不,犬饲认为这不是杀谁都好的随机杀人案,而是有明确的「目的」与「杀意」,以刑警为目标……
开膛手杰克事件也有「被害者是妓女」这个共通点,而这起连续杀人案也有「被害者是刑警」这醒目的共通点。
不仅如此,凶手选在可能被人目击的傍晚行凶,且不打算隐藏尸体,甚至还能从容留下是谁行凶的证据,还有能确实杀死刑警这种受过一定程度训练者的技能与胆量。
「无法认为只是刚好杀了刑警啊……」
犬饲环伺四周。要是假设「被害者是被凶手叫出来的」,这里是没有醒目标志可供会面的住宅区。如此一来,这是偶然的杀人吗?又或者,被害者之间有更紧密的共通点,是「必然的杀人」的可能性呢?
潮湿的风吹起黑色衬衫衣摆。
思考几分钟后,犬饲最后做出「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啊」的讨厌结论。
「凶手『J』的目的,或许是要杀害来这附近的『刑警』,如此一来,果然是调查那个案件的刑警……」才说出口,脸蛋就皱了起来。
他搔乱一头黑发想要分散自己的不甘。
「但是,你现在在看守所里。我知道那不是你。」
犬饲从只剩一半烟的Garam烟盒中拿出折小的手札,走到这里的路上,他在简易地图上画上事件发生地点的分布图,以两个事件为中心画圆后,那栋房子就在两圆交叠处。
如此一想,「刑警」傍晚时分在这附近闲晃也不奇怪了。
因为那是一个月前,藤代夫妻被杀害的地点。
*
现在还留有「八卦活不过七十五天」这个谚语,一说认为因为春夏秋冬一个季节大约七十五天才会这样说。如果是这样,发生于春光明媚时分的这个事件,也即将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了吧。
寂寥的独栋房子仿佛如此倾诉。
自杀的独生女藤代敬子的丧礼最后还是中断了,破裂的引导看板丢在庭院里,歪扭的铁丝被风吹着,发出「锵锵」的声音,空虚地打在看板上。
藤代家大门没有封锁线也没用蓝色塑料布遮掩,失去主人也失去关好的概念,大门微微敞开。
犬饲确认里面没人后轻轻脱掉鞋子,藏进鞋柜后擅自闯入屋内。外头明明还很亮,里面却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犬饲用力一吸,家里还有一点血腥味,从客厅方向传来。
大概是屋龄已高,每走一步,走廊木板就嘎吱作响。
踏进四坪房间后,血腥味变得更浓郁。因为仔细擦拭过,乍看之下是没有任何异状的榻榻米房间,但蔺草吸收大量血迹,飘散着尸臭味。从柜子倒下,小东西四散这点来看,藤代夫妻是在这里遇害。
大概是施以防腐的藤代敬子棺木摆放的位置吧,只有这块长方形相当干净。
变成遗体的女儿,怀抱着在父母被杀害时,什么也做不到的懊悔而火化了。
「是因为我吗?」
如果自己没接下池袋事件的委托,这家人或许就不会死了吧。
(总觉得……这一点也不像我啊。)状况真糟,犬饲甩甩头想要重振精神。
犬饲打算从屁股口袋拿出黑色手套,「啊,糟了。」这才想到在箱根救溺水的谕吉两人时弄破右手手套,他完全忘了,没办法,只好只戴上左手手套。
这起引起世间骚动的事件被新闻报导为「警方从强盗杀人的方向进行搜查」。
茶杯、烟灰缸、手帕……拿起每样生活用品观察却没任何收获。现场搜证已经结束了,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即使如此——犬饲低头看着大剌剌倒在房间正中央的柜子,讶异地想着「这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举例来说,假设这是强盗事件,他也没听过「柜子倒下」的案例。如果凶手杀人的目的是强盗,把柜子弄倒就没办法搜刮里面物品。
所以换个想法,假设真正的目的是杀人。当时的状况会让「柜子倒下」,那就有可能找到被害者挣扎的抓痕。
犬饲很在意地想靠单手抬起柜子。「哎呀。」脱落的拉门掉落在地板上。
「!」视线往下看的瞬间,他不禁错愕。
J。
和那两个案发现场完全相同刻法,无数的J、J、J、J……j……
「是谁!」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犬饲贴墙屏息。
走廊上的木板激烈作响,声音的主人朝这里走来。
(要是是被害者的家人就糟了,这完全是跟火灾小偷没两样的命案现场小偷啊。)
糟透了,这只能拿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来蒙混过去了。随便说些事件适用特权法之类的理由。当然是谎言啰。
一个背对午后阳光的西装男探头进来。
胸前什么东西瞬间闪了一下。(徽章……律师吗?)
犬饲窥探对方状况时,「我知道你就在那里。」是听惯的严厉斥责声,犬饲想着「该不会」而反射性转身。
对方也发现这轻微的风声。
潜藏在黑暗中的漆黑双瞳,与浅棕色的眼睛对上。
「小、小秀?」「谕吉?」
双方互指跳起身。
「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才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此时,犬饲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摇晃反射光芒,谕吉想着「该不会吧」而倒抽一口气。日光照射下,阴影暗沉的表情也越来越险恶。
「你接受警方『委托』了吗?这样啊……委托者是浅仓刑警吧。什么堂堂正正啊,要让杀警案适用特权法也该先联系我们吧。」
谕吉的声音冰冷得令人发寒,他似乎误会什么了。
「你不是和藤代夫妻杀人案无关吗?」
「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现在辅助天童寺检察官。在起诉约翰•瑞德菲特后,也会担任列席事务官。所以想要确认一次才来的……欸,小秀来一下。」
「嗯?」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招呼他,犬饲走出阴影处,靠近儿时玩伴。
「你从警方那边得到多少信息?」
「……只知道新闻报导的内容。」
犬饲这才想起自己是一般人民,当事件适用特权法,接受指名接下「委托」并做完「宣誓」的罪犯侧写师可以共享搜查信息,也能进入案发现场,但没这层关系的他,现在只是不经允许侵入民宅的普通人。要是老实说「我没接受委托」,感觉不只会被痛骂一顿,还会被谕吉以非法入侵民宅罪扭送警局。
(这家伙就连我也是毫不客气地顽固对待啊……)
谕吉龙一郎就是这般完全不知通融的正经八百男人。
稍微查一下就知道这事件是否适用特权法,虽然是步险棋,但犬饲现在还不能被赶出现场。
(谕吉有嫌犯的信息吗?那就有办法确认那男人是不是凶手了……)
「如果委托人是你,我就会再更认真点侧写了。」
犬饲利用谕吉的误会说谎,这是恶魔技巧「贴近对方」。
「这样啊……嗯,说的也是,总觉得很抱歉喔。」
谕吉的表情放柔了。
(谕吉对不起……)犬饲在脑海里道歉。
「感觉两位刑警的命案和藤代夫妻命案之间似乎有关联。」
「咦,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谕吉露出夸张的惊讶举止,犬饲瞄了身边的儿时玩伴一眼后回答:「我现在帮忙你吧。」接着加上一句﹕「不会告诉警方啦。」
踌躇着该不该说的谕吉终于下定决心,对自己点点头。
「把每个现场采集到的凶手体液﹑毛发,与嫌犯约翰•瑞德菲特的DNA比对之后,几乎可视为同一人。但从状况来看,他不可能杀害刑警。毕竟他正因为杀害藤代夫妻的嫌疑收押在看守所中。虽然物证与约翰•瑞德菲特有关,但就状况上来说,他根本不可能犯案。」
「话说回来,约翰•瑞德菲特是何时被捕的?」
「事件发生后三天,搜查人员看见奇怪的外国人在案发现场附近闲晃便上前盘查,要求他协助调查获得他同意,接着就直接逮捕了……你没听警方说吗?」
「确、确认一下啦,最近太忙了,容易忘东忘西。」
「真是的……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啦。我们已经不年轻了耶?」
「好啦好啦,我会啦。」
似乎顺利蒙混过去了,犬饲内心松了一口气。
「从看守所逃出来的可能性呢?」谕吉沮丧地回答「不可能」。
「不只有确认监视画面,而且他完全没有类似举动。然后我们也向美国确认了,约翰•瑞德菲特似乎没有兄弟姐妹,更该说——」谕吉突然含糊其辞。
「那个国家有点随便,这类新生儿的管理……掌握……」
「啊啊……」理解谕吉想表达什么,犬饲举起没戴手套的右手抓抓脸颊。
「约翰•瑞德菲特似乎在十五岁时被父亲丢弃在纽泽西州的贫民窟。他父亲在工厂工作独力扶养他,但都市圈再开发的关系,人口往郊外迁移,工厂因而关闭。他父亲因为生活穷困而丢弃他。在那之后他一直……」「靠着处理尸体的工作赚钱活下去吧。」
犬饲意外的这段话让谕吉张大眼看他,那是试探纯黑瞳孔深处的眼神。
犬饲低下头逃开他试探的视线。
「我到美国时也是十五岁。」
「该不会……你就是……」那个「Hideki」吧,犬饲立刻阻止他说出口。
「因为我待过FBI的特别行为科学搜查小组,所以很清楚这类人的行动。强盗、强奸、杀人是贫民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和日本这四面环海的岛国不同,那边是有国境的广阔大陆,比起『人』,警方通常以『国家』为优先。根本没空理会每天发生事件的区域。」
拐了个弯告诉谕吉「穷人的生死根本不被当一回事」的现实。
「贫民窟里有杀人、有强盗,也有回收尸体做处理的人。付钱的可能是官员、可能是警方,也可能是拥有案发现场土地的居民,各种人都有。这是日本人难以想像的事情。」
「那就是约翰•瑞德菲特……」
「只是假设,男人在贫民窟里也有许多活下去的手段。」
女人就不用说了……但犬饲不想说太多污秽话题吓到单纯的谕吉,所以结束这个话题。
「话题扯远了,然后,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犬饲捡起刚刚大声掉落的拉门,让谕吉看看铁锈臭渗入木纹中的「J」刻痕,谕吉表情复杂地低头。
「我当然发现了。」
「你们认为这是什么证据?」
「不知道……这不算在藤代夫妻命案的证据中。天童寺也说『只是刚好这种形状而已吧』,根本不管。」「那个无能肥猪检察官的脑袋没事吧?」
这说法也太牵强了吧。已经超越傻眼,让人担心起他身为检察官的未来了。但谕吉没回应犬饲的干笑,一脸阴沉。
「但是啊小秀,比起这个文本,我更在意没有找到的凶器。藤代夫妻的伤口形状,和两位刑警的伤口形状几乎相同。」
那在暗示可推测凶手还持有凶器在逃。
「约翰•瑞德菲特身上没有凶器……是冤罪吗?」
「DNA都一致了耶?」
「举例来说,约翰•瑞德菲特其实有双胞胎兄弟之类的?」
「不可能,那家伙就是一个人。」
说出口后,犬饲发现说错话了赶紧闭上嘴。
沉重的气氛瞬间笼罩——
谕吉双眼静静地斜视看他。
「『Hideki』果然就是你,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并非想拯救约翰•瑞德菲特。我们可以以杀人罪起诉他吧?」「……」犬饲咬住舌头。
「之前我被捕时,你提出无数次会面要求,而我则是不断拒绝。这次相反,他说想要见你,你却不断拒绝。你们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时间到了。」犬饲表示他要回去上课。
犬饲没给谕吉挽留的时间直接走出去。
「小秀,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啊……」
因为木板的嘎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