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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我杀了我的理由)

    谕吉龙一郎走在位于高井户的帝真大学校园内,沉重脚步显现他从未有过的不悦。检察官象征的秋霜烈日徽章,就在他量身订制的初剪羊毛意大利制西装左胸口闪闪发亮。但他徽章上的菊叶是银色,和一般检察官的金色不同。

    「……啊啊,又是副检察官先生啊。」

    闲闲没事做的男性警卫拖着垃圾袋在二号馆警卫室旁,捡学生随手乱丢的空罐与口香糖时,发现几天就会来访一次的访客而抬起头。

    「今天一定要让我签名!」

    「不,你靠脸就可以过去了。」

    学生与教职员以外的人来访时,就要在访客名簿上签名。但谕吉不是一个月而是一周来一次,频繁时更是隔两、三天就会来一次,所以几乎被当成大学职员看待。即使如此,正经八百过头的谕吉,每次来访都想要签名,所以和男性警卫的这段对话几乎是固定桥段了。

    「不,今天呢,我要确实留下我是为了那个笨蛋前来的确切证据!」

    谕吉搔乱继承一半英国人血脉的浅棕色头发,「啊啊真是的!」他似乎想起什么讨厌的事情,清澈的眼睛气得上吊。感觉不出早已三十五岁的娃娃脸彻底垮下来。

    「你和犬饲老师吵架了吗?」

    男性警卫罕见地对他们的关系表现出兴趣。

    「并没有!没有吵架啊!」

    谕吉脸上的青筋一条一条爆出来。

    男性警卫察觉到「啊,这是副检察官单方面发火啊」。

    不小心碰到可能会被烫伤,警卫没继续吐嘈,随便扫一扫后回到警卫室,隔着柜台递出访客名簿与笔。

    「那只有这次特别让你签,准备签名单也要钱啊。」

    「太棒了!小秀你给我记住……这就是要写在你的丧礼签名簿上的名字!」

    谕吉边念恐怖的台词,用力刻下日期、时间与名字。但还是无法隐藏他的好教养,笔迹中虽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气,仍旧相当端正,漂亮如字帖。

    男性警卫发呆低头看见谕吉的好身材与充满生气的身影,脑海中闪过「可惜的帅哥」。

    男性警卫这才发现一件事。

    「你今天的包包真小耶……」

    谕吉龙一郎正在写「郎」这个字,听到男性警卫这句话抬起头。放在柜台上的手拿包扁扁一个。

    「我今天不是来找那个笨蛋变态玩。」

    「那你今天来干嘛?」警卫忽视了他在笨蛋后还加上变态。

    「我是来扁他一拳的啦。真是的,我完全无法压抑这股怒气。」

    最后的「郎」字完全变形。

    「可别在大学里杀人啊。」

    「我无法保证,要是手滑就麻烦你善后啦。」

    谕吉露出不耐与玩笑参半的笑容,「工作辛苦了,那我先走了!」留下端正的敬礼后,跑上楼梯,朝位于八楼的某心理学者的研究室而去。脚步比平常还快是因为愤怒吧。

    男性警卫觉得肚子有点发凉,抖了一下后开始搓揉下腹部。

    虽然已经是樱树青叶随风摇摆的温暖春日,警卫室的空调设置十八度似乎还是太低。但今年春天很短啊。警卫把温度调高到二十度。

    「说什么无法保证……从那人口中说出来根本不像开玩笑。」

    谕吉去年冬天才因为杀人罪嫌遭逮,虽然因为罪证不足不起诉而被释放,但警方当初将他视为杀人犯也是个事实。警卫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结果,真凶到底是谁啊?

    「啊,说起犬饲老师,他今天……」

    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了,但想起对这间大学来说,自己只是背景而已。

    警卫低喃:「算了。」再度抓起垃圾袋走出去。

    帝真大学二号馆,用手工红砖堆砌外墙,如西洋式楼塔般的外型,是一栋细长建筑。虽然有电梯,但谕吉因为「到了这把年纪,爬楼梯也是个好运动」的积极理由,总是爬楼梯前往目的地八楼。虽然超过五楼就会开始觉得喘,但对想要健康变老的谕吉来说,这一点也不算苦。只不过,今天或许该选择电梯才对。

    剩两阶阶梯就到八楼时,谕吉停下脚步。因为一位白袍随风飘逸的黑发女性,踩着黑色高跟鞋优雅地从他面前经过。包裹在窄裙中的臀部小巧,手脚瘦如竹竿,整体相当纤细,却有着几乎弹飞粉色衬衫胸前钮扣的豪乳。

    一瞬间羞红脸的谕吉蹲下身遮住自己。

    ——为什么会有女、女人在这里?

    哈密瓜等级的巨乳随着她的脚步上下晃动。

    就在方才映入眼帘的景象贴在谕吉脑海中不肯离去。

    虽然没清楚看见脸,但从氛围上来看,应该是个美女。高挑、身材又好。手边抱着教科书之类的东西和一整叠报告用纸。或许是新来的心理学学者或是助教吧。因为她直行的方向上只有谕吉的目的地——犬饲秀树当成住处用的研究室。

    隐约听见远方传来唤他「秀树」的声音,那是富含感情的细声。

    谕吉的害羞立刻转为愤怒。

    「明明对其他女性做了那种事情,自己竟然这样若无其事!」

    怒火冲脑让谕吉的判断能力变得迟钝。

    谕吉冲上剩下的阶梯,从走廊猛然往研究室方向看。

    白袍女性腰部靠在他研究室前的窗框,稍微低头站在门前。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寂寞。

    「你……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隔一段距离对女性的侧脸询问,她的右肩因为谕吉的声音震了一下。粉红嫩唇像是要说什么似地张开,但又立刻闭上。

    她咬着下唇,头又更低了。

    长发遮住她的眼鼻,看不见表情。

    「你是这边的学生吗?还是助教?」她只轻轻摇头。

    心理学第二研究室的木门旁,挂着显示「人在研究室」的名牌。谕吉看着上面的「犬饲秀树」,明明显示犬饲人就在研究室内,她却没有想开门的样子。

    或许有什么想开门却没有办法开门的状况吧。

    「如果我可以帮上忙,我是他的儿时玩伴……你可以跟我商量喔。」

    她可能感到可疑,头稍微往左倾。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对女性可能有点不太绅士,所以常被误会。不对,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好。实际上,女性也的确因为他没神经的言行受伤啦。上周也是,那家伙——」

    听到这,女性的嘴角稍微上扬,高昂地发出「呵呵」的妖艳笑声,低着头靠近谕吉。

    「咦?等等。」

    涂上大红色的指甲,淫荡歪斜的嘴角。

    白皙长指朝谕吉伸出……

    她用头发遮掩自己的脸,突然抓住谕吉的手腕。不习惯女性碰触的谕吉,发出「呜哇」这接近尖叫的惊讶叫声——食指、跑进、我的、衬衫袖口中了——和她的距离渐渐缩短,期待、纠结、动摇与焦急一口气全部涌上心头。耳朵染得通红的谕吉疯狂摇头。

    「等、等等等、等一下!这里是大学——」

    就在真面目不明的美女丰满胸脯即将包住谕吉前,谕吉发现「那个」了。

    原本因混乱而抖个不停的谕吉,瞬间失去表情。

    香甜微苦,只要闻过一次绝不可能忘记,身上有这个强烈又具特征气味的人,想当然耳就是——

    「……小秀,你在干嘛……」

    谕吉一手挥开女装打扮的儿时玩伴的长发。

    露出「哎呀被发现啦」滑稽表情的犬饲吹起口哨。

    谕吉差点沸腾的血液几秒内转冷流过体内。

    「你怎么发现的?」

    「你身上的烟味,Garam的Surya Mild。」

    「喔~~原来如此,因为这个露馅啊。应该要喷香水遮一下。」

    「你以为香水有办法盖过老烟枪的味道嘛!你干嘛打扮成这样啦!」

    从正面看,犬饲不折不扣是个「男人」,就是男性的骨架。

    「小处男心跳加速了吧。」「才没有!」「都红了一张脸耶。」

    把喊着「没有没有」的谕吉抛在脑后,犬饲双手环胸用女性举止扭动身体往前走,转开自己研究室的门把。

    「今天从早上开始做实验,然后看见你的身影。我想,儿时玩伴的你的反应会是个很棒的数据,这样啊,距离拉太近了啊。我把焦点摆在人类视觉与听觉会做出怎样的男女记号判别,但我没留意嗅觉。日本人近年饮食西化变得以肉食为中心,女性身体的成长进化,光靠骨骼已经难以判别男女,但临阵磨枪程度的举止还是立刻会被发现是男的。从幼年期起对『性别』的意识成长果然会和『特征』相关——」

    犬饲打开研究室门的同时,额冒青筋的谕吉从后面绊住他的脚。不习惯穿高跟鞋的犬饲失去平衡往前扑倒。他的裙子往上掀,露出不堪入目的女性内裤。倒下的冲击,让报告用纸在他一如往常脏乱的研究室内飞扬。

    「痛死了!谕吉你干嘛啦!」

    犬饲压着歪掉的假发站起身,朝儿时玩伴抗议。

    「你扪心自问啊!」谕吉一脸愤怒,右手拳头微微颤抖。

    扪心……犬饲盘坐在精神医学事典上,抓起假胸部晃动。

    「很厉害吧,这是拜托工程学系用硅胶做的喔,你要不要摸摸看我的胸部?」

    「你这个假学者,让我扁你几拳。」

    谕吉凶恶地低头看着儿时玩伴,折响指关节。

    「『千圆钞』……我可不允许你扁秀树……」

    突然听见像是从黑暗中爬出来的阴沉声音。

    从镇守房间正中央的沙发那头,跑出一个亮橘色鲍伯头少女。

    「琉衣也来了啊!原来如此,刚刚那个是你的声音啊?」

    「我不能来吗?我应该比你更有资格来这里耶。嗳,秀树……啊啊,秀树也好适合女装喔……」她痴迷地抬头看着犬饲。

    这个少女名叫西城琉衣,因为某个原因而没有家人,她打从心底深爱监护人且同时为师的犬饲。宽松的连帽T搭上短裤,任谁看她外表都会以为她是小学生或国中生,但她可是不折不扣的成年女性。胸前挂着崭新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七卡片,她是擅长分析遗体损害状况,史上最年轻且唯一一位女性罪犯侧写师。

    「你要是在我面前扁秀树……我就会从你的屁眼把直肠拉出来……」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耶,还有,我的名字是谕吉(万圆钞)。」

    「没错琉衣,这家伙名叫新渡户稻造,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

    「那个是以前的五千圆钞。小秀,你根本没打算让她记住我的名字吧。」

    「这家伙真听不懂笑话。」「……真是个没幽默感的男人。」

    师徒超有默契地摊开双手嘲讽,谕吉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可以为忙着同时吐嘈你们的我着想嘛!」

    犬饲到洗手间卸妆,换回平常的全身黑打扮——黑色衬衫搭上同色西装裤——抱怨着「啊啊,女生的衣服好紧好拘束」回到研究室。胸前口袋上挂着旧旧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卡片。

    (奇怪,为什么啊……他平常都不会挂的啊。)谕吉满头问号。

    帝真大学的年轻副教授犬饲秀树是个天才,因为许多缘故,他十五岁时只身前往美国,到二十八岁前都是FBI特别行为科学搜查小组的成员。

    距今八年前,制定了有各种专门知识的一般人民「罪犯侧写师」可以参与犯罪搜查的法令。犬饲因为通过登录必须的严格审查,正式登录为罪犯侧写师而回到日本。

    现在日本获得认可,登录为可介入犯罪调查的一般人民共有七人,他是其中第二位登录的罪犯侧写师。

    三十五岁的他,虽然黑发已开始参杂白发,但细长的漆黑双眼、如丝绢般白皙的肌肤以及飘散哀愁性感的氛围很受女学生欢迎。但很遗憾,他是个「尸体是情人」的超级变态,对活生生的女性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和平常一样,把沙发上一如往常乱堆的书籍随手往后丢,对谕吉说:「哎呀,坐下吧。」

    琉衣大概是学师傅,她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腿上抱着大量的书籍与数据。当然是因为看见「桌脚」才知道那是桌子,总之这是间脏乱无比的房间。

    「……我是来确认小秀要不要去箱根旅行的啦。」

    对飞扬的灰尘清清喉咙,谕吉从薄薄的包包中拿出浪漫特快号的包厢车票。在沙发上坐下,一脸不满地抬头看儿时玩伴。

    「喔~~你还真敏锐,为什么这样觉得呢?」

    犬饲咧嘴笑,愉快地看着谕吉递出的前往箱根汤本的车票。

    「爸爸突然拿给我问我要不要一家人一起去旅行。但爸爸和亚希阿姨的座位是1A和1B,我是1D。我想说应该会买连号吧,所以就问他没有买到1C吗?他回我『不知耶?』没有明确说没买到。也就是说,我旁边应该有谁吧?」

    「那个严肃的前检察长大人会突然说出这种话确实很奇怪。」

    边这样说着,犬饲和谕吉慢慢转头看琉衣。

    冒出冷汗,吞了口口水的琉衣身体震了一下。

    「琉衣,你刚刚……拿给我的票是?」

    「1……1C……」琉衣的眼神游移。

    「喂,这可不是凑巧啊,是谁策划的好事?」「呜呜……」

    「别这样啦,想想琉衣的经济状况,她根本买不起浪漫特快号的车票啊。我爸也不可能想出这种胡闹的事情,琉衣和我爸又不认识。用删去法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吧。」

    「是啊是啊,想也知道,这种愚蠢的事只有那个人想得出来吧。」

    犬饲说着「我不去、你去」,从胸前口袋拿出1C的车票要还给琉衣,却被她一句「不可以!」强烈制止。

    「我、我也……要去……我是2D。」

    「什么?」犬饲瞪大眼睛。

    「对,凶手是山田老师。他听了我的任性要求……」

    琉衣口中的山田老师,是帝真大学的名誉教授,也是犬饲的师傅,是日本最有名的犯罪心理学家山田誉。他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一,是解决了许多难解事件的谕吉父亲的战友,也是好朋友。

    「因为……我听说你们两个从上周吵到现在……」

    犬饲和谕吉皱起眉头面面相觑。

    「呃……嗯,但我们姑且还是会这样对话啊。」

    「我根本没觉得怎样,只是这家伙自己在生气而已。」

    「明明就是因为你耶?」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犬饲双手环胸冷淡地转过头去。

    「就是上周侦讯女性嫌犯时的事!」火大的谕吉站起身。

    「又说那个。真是的,别老强迫我接受你的价值观啊。」

    「什么?问题不在那吧!你对女性不够体贴这点真让人火大!我说啊,就算是嫌犯,话也有能说与不能说的分别啊!」

    「别让我一直重复,我没有触犯可视化条例!」

    「就说问题不在那!我在说的是你的态度问题——」

    「不要吵了。」

    琉衣抱着头大叫。「讨厌吵架……」眼泛泪光的她开始微微颤抖。犬饲这才回神,慌张地轻轻搂着她的肩头说:「对不起,冷静一下,好不好?」「不要……排挤我……」「不会排挤你,我知道。」犬饲像个安抚女儿的父亲般低语。

    谕吉也对自己孩子气的行为咬紧下唇。

    「就算说要去旅行,我昨天才刚接了新的委托。委托者是那个刑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我叫去协助调查。」

    「那个刑警该不会是……」浅仓警部补吧……谕吉绷起脸来。

    犬饲不敢和儿时玩伴对上眼,握住胸前塑料制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谕吉察觉他散发出「糟糕了」的险恶氛围,表情越变越恐怖。

    「啊……是啊,你超讨厌那家伙的啊。」犬饲相当尴尬。

    「我恨死他了!你为什么要接下那家伙的委托啦!」

    「谕吉别这么大声,顾虑一下琉衣啦。」

    犬饲反射性摀住琉衣的耳朵,她很害怕互相大声叫嚣的争吵。

    谕吉发现不妙,连忙摀住嘴巴。

    「琉、琉衣对不起喔,不是这样,我没有讨厌小秀喔。」

    「啊……啊啊……呜……」

    但陷入恐慌的她根本听不见谕吉说话。

    犬饲说了好几声「没事」,轻抚她的背部,要她慢慢呼吸冷静下来。

    最后发展成「好期待箱根之旅喔」,犬饲还要贡献出干扁的皮夹买琉衣喜欢的包包,送给没有旅行袋的她。

    总之先让琉衣回家后,犬饲把研究室的门当成楚河汉界,和谕吉彼此靠在墙壁上站着对话。「为什么变成要去啊。」「是啊。」

    犬饲因为这几天事事不顺,极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知道你生气的理由,但我原本就是个坏蛋啊。」

    「你为什么不懂我就是对你这点生气啊?」

    犬饲歪头表示不解。从胸前口袋拿出爱抽的Garam,只是玩弄烟盒。因为研究室禁烟,感觉尼古丁不足的他手指敲着烟盒底。

    「我没有想把恶魔技巧正当化,警方与检方所做的『搜查』与『侦讯』是拿着漂亮的剑把嫌犯逼入绝境;和你们相反,从某方面来看,我和嫌犯是同类……之前也说过好几次吧。」

    他低喃着「就跟同族相残差不多啊」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心理学本来不该拿来这样用。

    否定「只能由天使来审判罪恶」这种正道就是他的理论。他以前曾对谕吉说:「由恶魔来审判恶魔也不为过吧,这就和黑道找违反组织规定者算帐相同。」

    「不对那个嫌犯施加恶魔技巧中的『道德高压』,她就不可能说话。」

    彼此脑海中,都浮现上周犬饲接下谕吉的委托后侦讯嫌犯的场面,犬饲对痛哭的嫌犯说「你以为哭了就会被原谅吗?」毫不留情地逼迫她。

    「之后我被说得多难听都无所谓,反正那女的全盘托出犯行,也和证据一致。多亏有特权法得以起诉,不是万事都解决了吗?」

    「……」「干嘛啦。」犬饲看着一动也不动保持沉默的儿时玩伴。

    谕吉将包包夹在腋下,靠在墙上,视线看着远方某处。

    「小秀果然什么也不懂。我对你这点真的很不耐烦,这世界明明没有真正的善人,身为心理学家,你连这个也不懂吗?」「什——」意外的反击让犬饲难得垮下表情。

    「犬饲老师就是只想让自己当坏人,光会说些垃圾话啦。」

    正经八百的谕吉语气稍显粗暴。他抓住腋下的包包逼近犬饲,接着大力往研究室的木门拍上去。

    突然,他右手指尖戳上犬饲的第二颗钮扣。犬饲吓了一跳,反射性迅速遮住脖子上的伤痕。过了一个冬季,锁骨上的伤虽然多少变淡,但仍不是无瑕的肌肤。

    谕吉眯细单眼瞪着儿时玩伴。

    「不准你说忘记了,你遮住那个伤也没用。我老实说吧,『杀了妈妈的人是我』——如果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们就继续吵下去。」

    谕吉几乎是甩门离开,粗暴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那家伙,已经发现这个伤了啊?」

    最后,只剩春天的阵风声在室内响起时,犬饲解开扣上的第二颗钮扣。

    *

    在前往箱根汤本的浪漫特快号列车前,琉衣静不下来地四处张望。

    犬饲前一天买给她的青蛙背包里,装着换洗衣物和许多古早味零食。

    「秀树和山田老师会不会来啊……」琉衣咬紧嘴唇。

    再过五分钟,浪漫特快号就要发车了。琉衣不肯听劝,说什么都要在月台等犬饲,身穿淡蓝色衬衫,且没将下摆扎进裤子里的谕吉就站在一旁。身为还在跟犬饲吵架的人,他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此时,把丈夫和行李箱丢在车内,打扮装年轻的女性跑过来,她及膝的淡粉色连身洋装的裙摆飘逸,搂住琉衣肩膀紧抱住她,用尖锐高亢的声音冲着琉衣的脑门鼓励她「会来的啦☆」

    「所以别一张快哭的脸啊,好不好☆……喂,龙一郎,这孩子是秀树的什么啊?私生子?他该不会喜欢萝莉吧?」

    中途换上符合年纪的粗糙声音偷偷问谕吉,她就是谕吉父亲的继室谕吉亚希。对谕吉来说是继母。亚希今年四十五岁,虽然户籍上是母子,实际上年纪并没有差很多。

    「至少那家伙不把她当女性看啦。以前发生了很多事情,那家伙现在是她的监护人。」

    「啊,这样喔,帅哥却带着『拖油瓶』,还真可惜。」

    「亚希阿姨,琉衣不是拖油瓶,她可是比那家伙强呢。」

    而且也比我强。谕吉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如此低语。

    「女人怎么可能比男人强……只剩三分钟,快点上车。」

    前银座陪酒公关至今仍不知该如何对待继子,因为谕吉的发色、眼睛颜色和容貌都与前妻相似。虽然亚希受到谕吉藤吉郎宠爱,但「谕吉龙一郎」这个丈夫与前妻间有形的爱的结晶,或许让她感到忌妒吧。

    「我们不是坐自由座耶。」「你请先回车上吧。」谕吉苦笑着目送亚希上车。

    谕吉也还抓不到与亚希相处的距离。

    「啊!」动作缓慢的琉衣开心地跳起来。

    那个黑色的身影——是犬饲。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带像是旅行袋的东西,却带了个奇怪的东西来。「「……咦……?」」

    谕吉和琉衣夸张地皱起脸。

    即将发车的铃声响起。

    「……什么也别说,看气氛。」

    犬饲仿佛被警方逮捕般,那个男人紧贴在他身后。混杂哀愁与疲惫的犬饲走过哑口无言的两人面前,高挑男子就跟在他身后露出爽朗的笑容。

    「久疏问候了,谕吉副检察官,以及可爱的罪犯侧写师。你还记得我吗?哎呀,可以跟犬饲老师一起旅行还真让人期待呢。」

    男人挖苦地对谕吉挥手,谕吉怒瞪儿时玩伴。

    ——我说了我超痛恨这家伙吧,小秀!

    搜查一课,阶级为警部补,浅仓武仁当然是在理解谕吉龙一郎对他的热烈敌意下还缠着犬饲不放。证据就是两人擦身之时,浅仓刑警凑近谕吉耳边,用瞧不起的音色细语:「老师现在是我的。」后离去。脚步怎么会如此从容且轻快啊。

    「我讨厌……那家伙。」琉衣紧紧抱住青蛙背包。

    「同感。这会是糟透的吵架旅行。」

    感觉根本无法和好啊。

    *

    过了新百合之丘站后,周遭景色远离都市,绿意开始变多。

    过了町田站,抵达相模大野站停车时,犬饲和谕吉明明比邻而坐却一句话也没说。坐窗边的谕吉只是撑着下巴瞪着窗外景色,犬饲翘着他纤细的双脚一直闭着眼。浅仓刑警三不五时就从后座探头出来问「犬饲老师,你会不会口渴?」「我刚刚去商店买了啤酒来呢。」「柿种仙贝很好吃喔,我当然也买了老师最喜欢的昆布条,要不要吃?」

    对此,犬饲只是相当不悦地回答:「不要。」

    琉衣散发出「想杀死你……想杀死你……」的气息抬头看他,不停大声咀嚼口香糖。为了不看见这地狱图般的景象,坐在窗边装悠闲看书的谕吉藤吉郎,手指忙碌地翻过书页。以犬饲为中心,恶性循环不断扩大。

    唯一没被这股气氛影响的只有亚希。

    「欸,你是特考组的警察吗?」

    「哈哈哈,要是那样就好了。我只是慢慢往上爬的刑警啦。官阶应该也没办法继续升上去了。我也快四十了,哎呀,我这种只是靠好运的警察人生,警部补差不多就够了。」

    浅仓刑警三十岁前还是小派出所的制服警察,刚好在盘查某个举止怪异的男性时,男性从包包中拿出锐利刀械,疏忽大意的前辈警察就这样被他杀了。以逮捕嫌犯为优先的浅仓——当时还是巡查——没有开枪。就在纠缠打斗时,嫌犯手滑没拿好被血染湿的求生刀,划破了自己的喉咙,恰好割伤颈动脉。浅仓巡查赶紧急救,但嫌犯还是不治身亡。

    「然后呢,就这样升官了,现在人在搜查一课。明明只是个无法逮捕嫌犯的蹩脚警察,国家到底想要我干嘛啊。」

    没有任何人发现犬饲轻轻睁开眼。

    「别假了。」浅仓刑警耳尖听见犬饲的低语。

    「咦,犬饲老师你说什么?」满脸笑容。

    「那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犬饲转过头去。

    「已经九年、十年以前了吧,犬饲老师还在美国时。」

    「案发现场呢?」

    「你该不会对我产生兴趣了吧?要侧写我吗?还是要立刻对我施展你最擅长的恶魔技巧呢?老师会揭穿我什么事情啊?老师你终于愿意正眼看我了呢。」

    浅仓刑警笑容更深地说:「好喔,今晚就让我们慢慢聊吧。」犬饲想着「做了蠢事」,转过头偷看身边的儿时玩伴。谕吉正眼神冷淡地看着桥的栏杆。「别耍孤僻啊。」「我并没有耍孤僻。」好不容易有了对话却仅此而已。

    *

    抵达箱根汤本的车站后,六人分为吸烟组与不吸烟组。

    不用说,吸烟组的气氛极为险恶。亚希在车站的伴手礼贩卖区买了大量物品且做好宅配手续,谕吉和琉衣则是边吃着试吃的腌渍品,边说浅仓刑警的坏话加深彼此感情。

    「KEITH啊,是小雪茄吧,很少见年轻人抽雪茄。」

    谕吉藤吉郎久违地点了一根万宝路,他不常抽烟,但这一路上的压力实在太大,让他一到车站就忍不住投自动贩卖机。

    「真亏你知道这是雪茄耶,真不愧是前检察长大人。你对嗜好品也很熟悉啊。」「……」犬饲默默地大口将烟吸满肺部。

    「是誉……啊啊,原本该和我们同行的朋友就是雪茄派。」

    「是山田教授啊,原来犬饲老师的师傅是雪茄派。」

    浅仓向犬饲致敬而戴上黑色手套的手一弹,把烟灰弹进一旁的烟灰缸里。

    「叔叔,你别把太多个人信息告诉这家伙比较好。」

    「啊,你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啊?」

    「因为你是刑警。」犬饲刻意不与他对上视线。

    不可以看他的眼睛。细线般的眼睑底下,虚伪而混浊的眼睛透出笑意。浅仓刑警将左手中的烟换到右手,拇指轻抚嘴角后,直接覆盖般抚摸上唇。

    「所以犬饲老师是喜欢检察官更胜警察的罪犯侧写师啰。」

    「我没有做出区别的意思。」

    「说的也是,只要『委托』,你都会公平地接受嘛。」

    藤吉郎在一旁看着两人热度明显不同的对话,捻熄抽到一半的万宝路。「秀树。」「是的。」「算了……晚一点再说。」

    犬饲歪着头想:「怎么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很明显不耐烦的谕吉跑来催促吸烟组。

    ……从箱根汤本车站搭三十分钟公车,在旅馆放下行李的一行人,从上畑宿开始爬箱根山。最先求饶的人是犬饲,似乎是他平常运动不足惹的祸。一行人在广阔大自然包围中享受新鲜空气而感动,一步一步往上爬,犬饲沙哑虚弱地喊着「喂、等等。」但没人理他。

    「秀树你没事吧?」

    温柔问他的是殿后的藤吉郎,他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拭汗。

    胡须下有着淡淡笑容,他比以前来得更加温和。登山用的登山鞋和深蓝色POLO衫相当适合他。

    「你偶尔也要运动流流汗比较好啊。」藤吉郎说着递出瓶装水,犬饲老实接受他的好意。对老烟枪的家里蹲学者来说,登山太累人了。

    「我只流出奇怪的汗啦……到底是谁策划了这种旅行啊。」

    「当然是你的师傅啊,虽然当事人没有来。」

    坡度相当陡峭,虽然四处设置了斜坡,但这是给下肢有力者走的路线。头上的阔叶林遮住天空,多亏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连叶脉都照得一清二楚的春天阳光十分刺眼。

    「这个是旅行手册。」

    藤吉郎极为认真地从腰包中拿出一本会让人不禁怀念起「小学校外旅行的时候拿过这个耶」的手绘旅行计划小册子。封面还画了丑得要命的青蛙,青蛙用令人憎恨的笑容说「要来去玩个尽兴」,只觉得那个狡猾的老头故意使坏,又让犬饲更无力了。

    「先别说这个了,秀树,」藤吉郎边收起手册边说,「那个刑警是不是抓住你什么把柄来威胁你啊?」

    真不愧是受大家畏惧的「鬼之谕吉」,手腕高超的前检察长。短短时间内就发现犬饲和浅仓刑警之间的关系了。犬饲想说,却又犹豫。

    「我没有想要强硬地揭穿年轻人的烦恼。我只是很担心你,你很温柔,正因如此,你也要学会推开他人。与人交往不需要做到伤害你自己。」

    「对心理学家说这种话吗?」

    「这真是失礼了,我这建议多此一举了。」藤吉郎加深眼角的笑容。

    犬饲满怀感激地收下瓶装水,靠在长青苔的大自然山壁上,自顾自拿出Garam来,就在「严禁火苗」的看板前。

    走一小时山路后,四周开始飘散雾气。

    阶梯前方就是目的地,从这里已经可以听见滂沱水声。

    「好漂亮喔……」最先抵达的琉衣双眼闪闪发亮。

    这是箱根的观光景点,飞龙瀑布。上段十五公尺、下段二十五公尺,分成上下两段倾泻的样子,仿佛一只翱翔的龙,所以才得此名称。传说镰仓时代有箱根权现信仰的行者,在前往镰仓街道的途中到瀑布下修行,借此清洁身体。

    「箱根虽然给人温泉街的印象,其实这个瀑布也很有名。」

    来到琉衣身后的谕吉,抬头看被绿意包覆的壮阔瀑布。

    「是很有名的能量景点。」「喔……瀑布啊……会有很多投水自杀的人耶。」

    谕吉叹气说「别说这种话」,摸摸琉衣的橘色头发。

    「呃、咦……」

    有个东西突然抓住谕吉目光。

    他看见上段的岩石阴影处,有长发飘逸。是幻觉吗?不……不是幻觉,又一阵风吹来,他确实看见有位女性站在那边。

    大概跨越了禁止进入的栏杆,她用毫无生气且空虚的表情看着水面,而且她没有穿鞋。

    「糟糕!」谕吉慌慌张张冲出去。她不是那种想要近距离拍摄壮观瀑布的胡来摄影师或记者,她手上可是空无一物啊!

    想像自己的生命,将会消失在水底的悲伤眼神,那正像是……

    「爸爸,我的包包和琉衣就拜托你了!」

    谕吉拔下手表丢出去。好不容易才抵达飞龙瀑布的谕吉夫妻还搞不清楚状况,慌张问着「怎么了?」「什么事、什么事?」

    「别冲动啊!」谕吉朝她飞上天空的身影伸出手。

    巨大水花溅起。「有人落水了」——不仅谕吉这么想,亚希也惊声尖叫。听到尖叫声迟了一步反应的,是还在阶梯底下,喘息想着「那么,我接下来该怎么克服这些阶梯呢?」的犬饲。

    「女人的尖叫?」他习惯性拿出黑色手套戴上。

    「是发生什么事件了吗?」

    「你是刑警吧?快去啊!」

    「为什么?」走在阶梯上转过头来的深色眼睛中没有笑意。

    「发生事件就要冲上前去,这就是警察的工作吧!」

    「才不要,箱根又不是我的辖区。随便乱出手可是会被神奈川县警骂耶。」

    「你这种地方真的让人很火大!」犬饲跑上阶梯。

    吸了一口从身边飞窜过去的Garam残香,浅仓刑警嘴角扬起。「警察的工作是从被害者遗体开始。」

    连身裙如透明的水母般展开,往水底下沉。

    谕吉毫不踌躇地跳进去,挣扎着想抓住女子身体一角。「呜!」好不容易抓住漂浮于水中的手腕,却突然变重。

    要被冲走了——糟糕,是水压!

    加上衣服吸水变重,身体没有办法浮上水面。

    谕吉拚命滑动双脚,但氧气不足让他的力量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两个人会一起溺死。该怎么办?要放开这只手吗?

    ——救救我……

    谕吉和微微睁开眼的她对上眼。

    ——其实,我并不想死啊……

    仿佛要溶于水中,虚幻且悲伤的表情。谕吉看过这种眼神,年幼时只看过一次,再也不想看第二次,处于生死夹缝中——这样真的可以吗——窥见不知所措的人类极为软弱的灵魂涌出。

    现在只要努力一点,就可以让自己一个人浮上水面。

    但是谕吉斥责、鼓舞自己。肚子一个用力拉近她,抱住她之后变得更重,谕吉痛苦地咳出一大口气。啊啊,水面好远。

    脑海中只有水声「噗咕噗咕」响起。

    我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又会变成怎样啊?

    好想救她。

    因为,我没能救自己的母亲。

    「谕吉!」

    大概是死前出现的幻听吧,感觉听到儿时玩伴的声音。

    想着最后至少要和他道别而抬起头时,有个银色的小东西掉进水里,快速掉下来。下一刻,剧烈晃动的视线中出现好几个大影子,那些东西遮掩住阳光。

    谕吉虚弱地抓住那个东西。

    ——是,我的手表!

    抓住的瞬间,感觉自己和她的身体被强制往上拉。过大的压力让谕吉紧咬双唇,单手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掉下去。

    「咳、咳咳、咳咳!哈、哈……呜、嗝。」水从口鼻喷出。

    紧握着手表,看见眼前有个像救生圈的东西,谕吉慌慌张张扑过去。

    女性全身瘫软。「振作点!」谕吉不断在她耳边说着「已经没事了」,把她的手放在救生圈——不,那是装进塑料袋里的琉衣的青蛙背包上面,自己从外侧托住她的身体。

    「就这样抓牢!」裸着上半身的犬饲站在岩石上大叫。

    「小秀……」

    亚希的披肩、藤吉郎的POLO衫和犬饲的黑色衬衫等衣物绑成一个临时绳索,犬饲和藤吉郎两个人一起拉。另外,藤吉郎的腰包也被丢进来当成救生圈,谕吉也把它拉近。

    「哈、哈、呃……这是……铁丝?」

    手中的表上缠着用旧还有点生锈的铁丝。长长铁丝链接着青蛙背包,一摸还闻到铁锈臭。视线一角还可看见被扯断的藤蔓,犬饲似乎是把藤蔓缠绕的铁丝扯下来用。

    「你这个笨蛋!」一被拉上岸,谕吉立刻被父亲痛骂而缩起身体。

    「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想要跑去救人,你还早一百年!」

    「对不起。」没想到一大把年纪还会被父母骂。

    「要不是秀树机灵,连你也会跟着一起死掉耶!」

    谕吉拿着父亲塞过来的运动毛巾,垂头丧气地擦拭自己湿润的浅棕发,转头看向儿时玩伴。「小秀……谢、谢谢——」谕吉话还没说完就睁大眼睛。

    还以为他要亲吻仰躺状态的女性,没想到他让女性侧躺之后,不知为何狠狠往她肚子揍了一拳。她缩起身体剧烈咳嗽,把水吐出来。

    「好,这样就可以了。」

    「一点也不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女性啊!」

    「这是溺水时最快的紧急处置,琉衣,帮忙拍她的背。」

    虽然微微颤抖,琉衣还是遵照师傅的指示帮忙拍她的后背。

    谕吉学猫用力甩干身上水分后倏地站起身,逼近犬饲。「喂犬饲秀树!」「干嘛啊谕吉龙一郎。」谕吉生气地用力拍打犬饲重新穿上衬衫,正在扣钮扣的手腕上。两者的表情完全相反。

    「溺水的人会陷入混乱分不清楚前后左右,连天地也搞不清楚。想抓住救命稻草而随便抓东西反而沉下去的状况不少见。人类对『第一次见到的东西』无法立刻做出反应,却会对『常见的东西』安心。看见平常穿戴在身上的东西时就能冷静下来,这就是那个手表。真是太好了呢,公子哥小处男,宝格丽变成你的船锚了呢。」

    「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但你那之后的行为太糟糕了!」

    「那怎样的行为才是好的啊?」犬饲很是无奈。

    「那是——」「我……得救了吗?」细弱的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

    谕吉朗声说着「你醒了啊!」开心跑到她身边,但犬饲偷偷皱起眉头。脱下破掉的右手黑色手套往西装裤屁股口袋塞。

    「是你?」她发现是刚刚在水中和她用眼神对话的人。

    「啊啊,那个……虽然我也和你一起溺水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不可以自杀啊。只要活着,将来肯定会有好事发生!」

    虽然不是亮眼的美女,她脸颊上的雀斑给人温和的印象,是个很纯朴的女性。她眨着内双的圆眼,凝视谕吉和日本人不同的淡色瞳孔。「你的眼睛有点蓝耶。」「啊,我是混血儿。」

    「……」「你、你别这样盯着我看……」「真好,好羡慕……」

    不知道为什么,她呆呆地伸手摸谕吉的脸,不习惯与女性接触的谕吉,这才想起刚刚触碰她身体的感觉,顿时红了一张脸。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再早一点自杀就不会让你遇到危险了。」

    「不对,不可以自杀。我们刚好来这边才没事,要不然——」

    「你真的想死吗?」

    犬饲从远处抛来有点严厉的声音。

    「不是这样吧。」

    犬饲边说边抚去罪犯侧写师登录证上的水气。

    「才不是,我……」她的眼睛移到犬饲胸口后开始不安,害怕得发抖。

    「你差不多一点。」谕吉转过头朝犬饲丢出湿毛巾。

    「你要伤人的话,就别当心理学家了。」

    蓝色的眼珠非常认真。直接承受他激昂情绪的犬饲只是默默地绷起表情,拿出Garam转过身去,背在身后的手稍微用力地握住烟盒。

    犬饲交杂沉痛与浑沌的心思,目送谕吉夫妻边说「快把衣服弄干,要不然会感冒」,边带儿时玩伴与不知真实身分的寻死女性离开。

    「秀树……你为什么不反驳?」

    琉衣一脸仿佛是自己受伤的表情,拉拉犬饲的衬衫衣摆。

    「如果是因为我,我向你道歉……」

    「不是因为你,别在意,只是那家伙太沉不住气。」

    另一方面,待在树荫处看着他们行动的浅仓刑警,震动喉结笑着。他自始至终与景色同化,一个忙也没帮。

    「那么,到底是谁正确呢?」

    旁观者,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愉悦的立场啊。

    他拿出手机,俐落地操作画面与上司联系。

    「在社群网站上发文的被害者数据和对方提供的伤口照片,也请寄给我一份。是的,我现在和犬饲老师在一起。没有没有,才没那回事,我只是喜欢警察的工作而已啦。」他弯腰搔搔后脑杓。

    *

    想投水自杀的女性名叫伊神织江。

    二十七岁,是在东京的客服中心工作的派遣员工。因为公司删减人事费用,她没能续约,便在去年年底失业了。虽然靠着贩售员等临时打工过活,但某天看见自己的存折吓了一大跳。

    「我都快要三十了,存款竟然不到十万日圆。」

    换上旅馆浴衣的谕吉,坐在她正对面听她说话。

    他对父亲及继母说「都难得来了,就去参观一下木片拼花的工坊吧」,然后说他担心这位女性,所以留在旅馆陪她。幸好旅馆还有一间空房,也为她订了房间。

    「我想着去卖身应该可以赚钱,所以也去体验入店。但我对第一个客人老实说年龄后,他不屑地说『都是个老太婆了啊』。原本可以拿三万日圆,老板却说因为我没谎报年龄,所以只给我两万。结果……我一天就辞掉了。」

    她边抚摸亚希借她换上的连身洋装裙摆边看左下方。

    「辞掉是正确的。同为男人,真为那个男人感到可耻。你根本不需要服务那种只用年龄来决定女性价值的轻薄男人。」

    「你真温柔。」她垂下眉头轻笑。

    「那个,有一点曝光了耶。」「咦?呜、呜哇!不好意思!」

    她手一指,谕吉慌慌张张遮住双腿间。似乎是他双脚张开,内裤全被看光了。这表示认真问答的这段时间里,谕吉一直让女性看见自己的四角裤。

    「谕吉先生真是位有趣的人。话说回来,听你们对话,谕吉先生的朋友似乎是心理学家……你也是学者吗?」

    「啊啊,我……」谕吉才要开口,突然想到刚刚换衣服时,发现犬饲写的忠告纸条。

    虽然不知道是何时塞进他口袋里的,但琉衣的口香糖包装纸上,用油性笔写着「绝对别说出你的职业」。那是看惯的,独特又很神经质的文本,谕吉立刻发现是他写的字。

    (为什么我非得遵从你的命令不可啊……)

    这男人老是欠缺说明。他似乎不明白这点很容易让对方误会,但他只是喜欢装坏,不是会耍坏心眼的男人。

    「我是……上班族,他是我小学就认识的儿时玩伴。」谕吉含糊其辞。

    「这样啊。」她豪不怀疑地点点头。

    因为是领月薪,也不算说谎,只是雇主是国家而已。

    「我可以再对你说一件事吗……」

    「好,如果我可以帮上忙,有什么烦恼还请说给我听。」

    旅馆谈话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年代老旧的立钟钟摆规律往左、往右摆动的声音响起。

    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她终于放松肩膀力量,神秘的色彩顿时变淡。

    「我没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只有在网络上认识的匿名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朋友,只是每天随意闲扯几句互相欢笑,连是不是真实存在也不知道的朋友。工作结束后回家,和朋友在网络上聊几小时就睡觉,这种生活到底哪里有趣啊。」

    她从身边的手拿包中拿出手机。

    「一想到我只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就突然想死。」

    「为什么那么极端啊……」

    「因为只要我这个文件删除后,朋友们又会去找新的文件。」

    「才没有这种事,人和人之间的链接不会如此轻易消失。」

    「感觉网络普及后,我们都不是人类了。朋友们不知道我的烦恼也不知道我的本名,不知道我过怎样的生活、做什么工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个世界的朋友不知道真正的我。我在别人眼中真的是人类吗?这和用算式组成的虚拟存在有哪里不同?」

    「那么,可以由我来断言你就是个人类吗?」

    「……」她吓了一跳,接着沉默一段时间。

    「如果觉得寂寞,老实说出寂寞也无妨吧。就算是对你口中网络上的朋友,只要彼此老实说『很痛苦』或是『希望你陪在身边』,或许有天就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和你交互的对象不是文件,每个都和你一样是人类。」

    她眼神哀伤地看着手机,近乎胡言乱语地自言自语说:「再早一点——」接着,她把手放在腿上,正对着谕吉说:「要是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下一刻,玻璃工艺品般的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

    「咦?对、对不起,我……」

    这出乎意料的事情让她双手遮住脸庞。

    「伊神织江小姐,以前我认识的一位女性曾经这样说。」

    ——你可以为了安慰自己哭泣。

    织江无法止住泪水,弯曲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我……」

    平常绝对会犹豫,但谕吉此时自然地伸手碰触女性肩膀。

    「我没有把第一次……献给像你这样的男性呢……」

    她抱住谕吉,应该用「攀住」来表现更正确。

    有位女性痛苦地喊着「救救我」,不可以因为「对女性难为情」这种理由推开在生死夹缝中不断痛苦的她。

    谕吉加重力道,希望自己到她停止流泪为止都能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

    *

    「凶器是美工刀啊,果然是到处都有卖的量产品。」

    旅馆某个房间里,池袋连续随机杀人案的数据摊在桌上,犬饲和浅仓刑警正在进行侧写。死者死于大动脉被划破导致大量出血的出血性休克。凶器是可以割开纸箱的粗宽美工刀,制造商和商品型号都查出来了,但制造商是海外工厂,且近年网络的销量也很好,很多都不需要通过中盘商来贩售了。

    犬饲推测,应该很难通过销售商店来找出购买凶器的凶手。

    「接着从事件发生地点来推断凶手的行为心理吧。」

    「喔喔~~真不愧是犬饲老师。」浅仓刑警相当开心地摊开丰岛区地图。

    「案发当天,东池袋一丁目的太阳大道、东池袋二丁目、还有三丁目的中央公园周边范围举办『春季角色扮演祭典』,似乎是可以打扮成各种角色逛街、吃饭的活动,被害者就是在这个范围内被袭击。」

    犬饲拿出红笔,开始在池袋车站周边的地图上画红点。

    下午两点三十分,东池袋三丁目的小路里一个人。这似乎是死者大喊「有人刺我」的时刻,最后,她在有一段距离外的公园树丛中断气。

    下午两点三十二分,东池袋一丁目的大型咖啡连锁店附近一个人。这个被害者腹部重伤,这是路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间。

    几乎同一时刻,这次是东池袋二丁目邮局附近的公园一个人。

    这里一个人、这边又一个人……犬饲逐一画上受害红点,并在旁边写下受害时刻。这样总共七人。犬饲突然抬起头。

    「那个最添加加的被害者呢?」

    「在社群网站上写自己遇刺的被害者是吧?嗯……」浅仓刑警滑着手机。「似乎是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左右在太阳大道上的电影院前遭刺。」「……原来如此。」犬饲写下第八名被害者的信息。

    如此一来,就完成一眼看出随机杀人发生时刻与地点的分布图。

    「总觉得……有很多企图同一时刻发生多起事件的凶手。」

    「确实如此。」犬饲双手环胸歪过头。一瞬间也闪过「想要让活动取消的恐怖攻击」的念头,但就恐攻犯的攻击来看,这规模太小,应该不是。

    「组织犯罪课没有动作对不对?」

    「也没有犯罪声明啊,警方的搜查也定调为『非恐怖攻击』。」

    「嗯,可想而知。话说回来,『春季角色扮演祭典』是什么啊?日本式的万圣节之类的吗?」犬饲脑海中浮现涩谷街头吵闹的变装集团。

    「啊,犬饲老师,你现在想到涩谷的万圣节了对吧?和那个又不一样。这个有主办单位、有明确规定,给你,这是传单。」

    浅仓刑警把「春季角色扮演祭典」的广告传单拿给犬饲,他不怎么有兴趣地看着传单内容。参加费用为一千五百日圆,只要到柜台缴费后就能拿到参加贴纸。

    「根据主办单位表示,如果身上没有贴参加贴纸就不能随意变装。随时都有工作人员四处巡视确认。」

    「只要付钱就能参加啊。根据被害者证词,凶手是『变装成金发碧眼吸血鬼游戏角色的男性』,如果主办单位有登记参加者的姓名、地址,或许就能缩小范围了啊。」

    浅仓刑警被戳中痛处而耸了耸肩膀。

    「就是啊,但也没办法因此责怪主办单位。」

    「这就是娱乐的难处。」

    轻松、简单、高度匿名,这些可说是兴趣与娱乐的必备条件。就是因为能从平常的自己「解放」,参加起来才有趣。另一方面,就这个祭典的企划内容来看,主办单位在法律上也没有管理参加者姓名与地址的义务。

    「搞不懂凶手的行为心理,那就换个角度,从被害者来预测凶手吧。」

    犬饲把红笔换成铅笔。

    「死者石井希被凶手用同款美工刀刺了两次对吧?」

    「这是以杀害为目的的随机杀人犯常出现的过度刺杀行为。」

    列席司法解剖的犬饲有直接看见伤口。

    他用铅笔在纸上简单画出人体,接着分别在右大腿和侧腹打叉。

    「第二刀刺进侧腹的伤口是可以感受到杀意的完美漂亮,咳咳……我觉得第一刀在大腿上的刺伤有点不对劲。」

    回想起遗体模样稍微变得兴奋的犬饲努力佯装镇静。

    「除了石井希之外,活着的被害者有七人啊。」

    「一人重伤,剩下六人轻伤。」

    「其中『遇害却没有向路人求救』的被害者有几人?」

    铅笔尖端突然逼近眼前,吓得浅仓刑警身体往后退。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把这是被害者的谎言列入考虑中。」

    「谎言?都出现死者了耶?」

    「现在只是有这个可能,真想看轻伤者的伤口照片啊……我要抽烟。」

    犬饲从胸前口袋拿出Garam的烟盒,敲盒底拿出一根烟点火。浅仓刑警笑着问:「我泡个茶吧?」犬饲不悦地一口回绝:「不需要。」

    「受害女性几乎都是被美工刀之类的东西割伤手或脚。有请她们提供所有伤口的照片,为了减省经费,全都是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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