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啦」
「…………唔嗯嗯」
「起床了啦,天赐!」
「哇啊!」
被唤作天赐的青年从床上摔了下去,从梦里被强行拽了出来。他连刚才做的是个怎样的梦都回忆不起来,一面抚摸重重撞到地板的脑袋,顺带捋顺睡乱的头发,一面绷着脸朝同居者狠狠瞪过去。
「……不都说了早上叫人起床要礼貌点吗,葵菈」
「可你总是不肯起床啊,人家才不听你抱怨!」
「奇怪……」
「怎么啦?从床上掉下来撞到脑袋,有那么痛吗?」
「不,这确实很痛……。怎么说呢……我记得我……」
脑子里就像笼罩着一层雾似的,没办法好好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情。自己名叫天赐,是新人〈升降者〉,以〈射手〉这一〈职业〉为所在的公会〈同温圈〉做着微薄贡献。
这些到还能顺利地想起来,可是自己睡着前干了什么却完全没有记忆。就像是喝得不省人事那种前前后后一概忘记的,让人感到后悔的感觉。
「昨天起床的时候也撞到了脑袋呢。抱歉抱歉,人家下次注意!」
「……昨天……」
这个词莫名响亮地灌进头颅,令天赐产生一阵有别于撞头的沉闷头痛。
「总之早餐已经做好啦!赶紧洗脸过来!」
「啊,好……我知道了」
见天赐含糊地做了回答,葵菈点了下头,笑了一下就走掉了。
葵菈的笑容依旧如故。她总是挂着那如晴空万里的笑容照顾着大家,所有家务一手包揽,在〈同温圈〉里就像大家的母亲。话虽如此,她和天赐同龄,真当面把她当妈妈肯定会把她惹火。
先吃早饭吧……天赐这样心想,把自己打理好后便下楼去了餐厅。
「早啊」
「好慢,懒鬼」
「……抱歉啦希娅」
食堂里只有希娅一个人。她还是老样子,一大早就是张冰冰冷冷的表情。
天赐像往常一样落了座,看了看摆在餐桌上的早餐,然后发出疑问
「嗯……?喂,为什么饭菜少了几个人的?」
「…………」
「算了……别一大早就瞪我啊。我脸有好好洗过」
早餐只摆了三个人的份量。天赐觉得葵菈可能还没准备好,便先把疑问放到一边,但这次又发觉希娅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脸看。
他以为脸上还有眼屎,便用胳膊揉了揉眼睛。
「不好意思,准备了点水果就弄晚啦!」
葵菈把削好皮的水果在盘子里垒成一座小山,从厨房一路小跑来到餐桌,顺手把盘子放到桌上后便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天赐也到了,那就开饭吧!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啥?葵菈,你终于连数数都不会了吗?」
「欸,我怎么就不会数数啦!骂人可不算调味料!」
天赐并不是在骂葵菈,但吃着色拉的葵菈怒气冲冲。葵菈和希娅一样很早起床,但她可能还没睡醒。
天赐没动自己的那份早餐,叹着气订正道
「大叔他们都还没起床吧。所有人到齐再开饭是我们自己定的规矩。我知道你饿了,但也不要不顾规矩自己先吃啊」
「………………」
天赐讲的应该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葵菈却愣愣地盯着他。希娅也一样,她还没动早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赐。
天赐觉得非常不舒服,就像是在课上被老师点到名后问题答不上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干、干嘛啊。我又没说错」
「……那个,天赐。刚才那下真的把脑袋撞坏了吧?」
「不,没那么严重。你才是,为什么这么担心我啊」
「因为——这不已经所有人到齐了吗?」
你脑袋撞坏了,或者发烧了吗?葵菈的脸上透出这样的担心,讲话是直言不讳的口气。
这件事让天赐完全无法理解。
「啥……什么!?你在逗我吗?不要一大早就胡说八道啊!」
「胡说八道的不是你吗?」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杰叔,贝特那笨蛋还有爱哭鬼艾尔都还没来啊!这要是算我胡说八道,我也真生气了!」
「……你说的,是谁……?人家不认识,是你的新朋友吗……?」
葵菈被天赐心烦气躁的态度震慑住,摆着好像真不知道的表情这样答道。
葵菈从来不擅长撒谎。她和贝特一样开朗,也和贝特一样正直。艾尔撒谎倒是张口就来,然后希娅话本身就不多,很多候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因此,天赐不认为葵菈正在拼命撒谎来欺骗自己。再说了,她不会故意把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玩笑话拖下去,她不是那种恶趣味的人。
所以,想必她千真万确不明白天赐在说什么。
但是,天赐不可能轻易接受这件事。葵菈要是真的不知道,恐怕她得了某种脑病,那样的话就应该立刻去找医生。
天赐转向一直在静静观察的希娅,渴望得到帮助。
「喂,希娅!葵菈她不对劲!你说怎么办!?」
「……不能理解」
「我也不能理解啊!所以得让她看医生才——」
「错。不能理解的是你,天赐」
「什么……?」
「你说的那三名男性名字,我同样不记得。不过,一大早就把无关人士领到公会之家,很离谱。所以,可能得病的人是你,天赐」
希娅冷冰冰地撂下了话。这么说也不对,希娅本来就是这么说话,天赐觉得她口气冰冷是因为不愿相信她所说的话。
「等……等一下。希娅,怎么连你也无言乱语起来了……?你们怎么回事……是想捉弄我,想把我弄哭吗?要捉弄也应该去捉弄艾尔才对吧……?是吧……?」
「和天赐你关系那么好吗?那个叫做,艾尔的人……」
「不、不只有艾尔啊!我们身边还有个总是快活吵闹的贝特吧!还有,有点唠叨但非常可靠的阿布拉杰大叔呢!?艾尔虽然有时候有点恶心,但温柔得一塌糊涂,是个很善良的家伙啊!怎么就不认识了啊,你们!」
「错乱。葵菈,天赐的样子不对劲。提议休养」
「也对呢……。天赐,去看医生吧?我陪你一起去……」
「不喜欢看医生的不是我,是贝特啊!!」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天赐大喊出来,却没能得到肯定。
她们没有在骗自己。打了那么久的交道,绝对能够相信是这样。可是,天赐还是不能理解她们的反应。
既然这样,失常的人会不会不是她们,而是自己呢?是不是真的撞坏了脑袋,错乱了呢?迄今为止的日常生活,会不会都是假的呢?
(不对,不对、不对!!我没有错!!我很正常!!我——)
这个时候,天赐犹如获得天启。既然说不清楚,眼见为实就对了。
他想到一个主意,立刻起身离席,去了葵菈的卧室。尽管有规定不许擅闯其他成员的卧室,但事态紧急,顾不上那么多了。
葵菈的卧室和天赐的不同,摆着很多小物件和人偶,天赐在葵菈的书桌上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
「找到了……!〈烧刻〉……!」
他要找的东西是一本书。这本书为了收纳〈烧刻〉,每一页上都开着缝,是专门保管〈烧刻〉的书——这是葵菈的一大爱好。天赐把那本〈烧刻〉集猛地拿走返回餐厅,重重地往桌上一摆,然后打开。
「看!这是拍下了全体六个人的〈烧刻〉……!」
他想给二人看的东西,就是〈同温圈〉成立之初的〈烧刻〉。
在公会之家门口,阿布拉杰面带笑容地抓着贝特和天赐的脑袋。贝特笑得很灿烂,而天赐却摆着不服气的假笑。艾尔依偎在天赐身旁,脸上挂着含蓄的微笑。葵菈笑逐颜开抱着希娅,最为醒目。希娅面无表情,但看上去挺开心的,应该不是错觉。
天赐如今仍历历在目。那是他们迈出的第一步,是那段记忆封存下来的一幕。
所以,自己肯定没有错。她们两个应该也没有错——
「这是什么啊……。人家没有这种〈烧刻〉啊……但是人家就在上面……咦?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
「不解……伪造〈烧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赐撑不下去了。如果这是她们恶作剧,天赐就宣布跟她们绝交,不过第三天就会收回决定。所以,他希望这是恶作剧。因为,只是恶作剧的话,最后付之一笑也就罢了。
但天赐已经明白了,事情没有那么好。
让他费解的是,只有自己知道那段记忆,记忆已然松动的疏离感。他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天赐飞奔出公会之家,顺从着本能一路狂奔。
剩下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他的目标是——〈管理协会〉总部。
*
「公会成员核对?好的,可以办理。请在那边办理手续」
「……好的……」
〈管理协会〉负责〈升降者〉认证工作,掌握着所有公会的档案。
因此,经认证的〈升降者〉一定会登记在册。〈同温圈〉除了尚未取得资质的葵菈之外,应该有五个人正式注册。天赐的曙光就在那里。
他办理好手续,最后提交自己的〈升降者〉证明证。
「〈同温圈〉的成员……目前有五名登记在册」
「我就知道……!」
果然是葵菈和希娅的记忆出了问题。拿〈烧刻〉给她们看也完全认不出不见踪影的其他三个人,但〈烧刻〉已经算是证据了,现在更是档案确凿。所以说,他们绝非一开始就不存在。
「——那么就把三名人员的注册信息删除掉了。谢谢您专程提示」
「…………。啥?」
「咦?」
前台的发言令天赐惊讶得大叫起来。对方也同样惊呼出来。
「请问,您过来不是为了在档案上更新公会状态吗?」
「为什么啊……需要那么做吗」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这三名男性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从事过〈升降者〉活动吧?出具证明证之后,以〈同温圈〉名义从事活动的就只有〈构术师〉和您。根据〈管理协会〉规定,有义务将未经申请中止活动达一定时间的升降者从公会名单中剔除……」
还以为您过来办理核对就是为了这个——前台人员似是被天赐的气势所吓到,用很小声音说明了原委。
只要从事〈升降者〉活动,你不愿意拿出证明证都难,而信息会几经辗转传到〈管理协会〉。他们甚至会直接去公会之家搞突击检查,〈升降者〉是否健在立见分晓。
也就是说——阿布拉杰他们三个人从这一刻开始,作为〈升降者〉已经死亡。
*
后面的事情记不清了。天赐默默离开〈管理协会〉总部,回到公会之家,没有理会二人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直接往床上一倒。
(是梦。这一定是梦)
阿布拉杰、贝特还有艾尔就好像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没有人认识到他们的存在。就算找到了他们实际存在过的痕迹,也完全没有意义。
记得他们长相、声音还有举止的人,只有天赐一个。
(是我出了什么问题吗……疯掉的人是我吗……迄今为止度过的日子难道全部都……)
这不可能……但天赐已经不敢这么断定了。
自己正不正常不由自己来确定,取决于别人。
由此可以说,经过今天这一天,天赐毫无疑问被打上了怪人的烙印。他有着从小就和谁都不认识的三个男人一起度过的记忆,成了一个怪异的凡庸〈升降者〉。
而且又没有任何人肯定他的记忆,这给他带去难以名状的不安。
他劝说自己,这是一场噩梦。他只有去相信日子会回到自己记忆中的那样,相信睡一觉醒来之后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自己被葵菈叫醒,到餐厅后六个人一起吃完早饭,一起登〈塔〉探索……为了不让自己崩溃,这是他唯一所能做的。
【——很美妙的一天√⑧】
「…………!?」
房间里门窗紧闭。天赐以为有什么人潜入了房间,猛地从床上跳了下去张望四周,但没有人的踪迹。
但那个声音很清楚,跟葵菈和希娅的完全不一样,又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
【第一天不论如何都会疲惫讷。这边就把你的记忆抽掉一点玩了玩,让你自己发挥试了⑩。疲惫也恢复不少了,差不多可以讲正事了⑧——作为棋子和棋手的身′讷】
「什么……!?喂,你是什么人!?你在哪!?」
【好乐,还给你⑧。把你的回忆,以及那甜美的死亡记①——】
噗通,天赐的心脏格外剧烈的跳动了一下。随后是一阵就像颅骨被紧紧勒住的剧烈头痛,令他整张脸扭曲起来。
这一刻,一些片段在他眼前浮现。他们四个人入〈塔〉确认阿布拉杰的安危,然后希娅在一阶层最终楼层被困,一行人遭遇那个『蛋』,救出了阿布拉杰,也救出了希娅,然后——天赐遭『茎』偷袭身受重伤,不久便昏迷过去……都是昨天的情景。
「啊……啊啊……!」
为什么会忘记。不,忘记就算了,现在这里的自己到底是什么?
天赐——已经死了。那个时候,他绝对已经为了。
可是今天,他今天不是作为死人,而是作为活人度过了一天。
没法解释。一切都没法解释。
【首先自我介绍⑧。这边叫耶利哥……随你怎么叫都※】
「我、我……我……到底是怎么搞的……!?」
【哎,包括这些问题在那,现在就给你解⑩。首先,你被选为棋子乐。被选中之后,会给与相应的『力量』。赐予你的是〈础〉之力。简单地说,只要有你还有这个力量,在那该死的打下的橛子……啊,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塔〉。你只要在〈塔〉里,就不会④。不过当然,有相应的触发条舰】
「……础……」
天赐还在混乱当中,察觉到自称耶利哥的存在的声音是直接在自己脑子里响起来的。天赐听说过有〈技能〉能把自己声音传递给相隔开来的同伴,大概是类似的东西。
【〈础〉的触发条件大概有三GE。一、棋子有正式队油。二、和队友们在〈塔〉里沔。三、你在那个〈里面〉死叼。只要符合这些条件,你不管死多少次都能跨过去,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再去挑战〈塔〉乐!】
「…………」
耶利哥讲得非常开心,而在听的天赐却像事不关己一样。
她的理解完全跟不上,开始怀疑噩梦还没有结束,自己还在噩梦之中。随着他渐渐恢复冷静,说不出地陷进一种像在做梦的感觉。
【不过只是这样而已的话,那就太普通乐。这边可是想让棋子抢在所有人前面到达那个〈塔〉的尽头。所以每次复活还有附赠效帼】
——没错。这个耶利哥是非常开心的态度。
这也就表示,他肯定完全料到自己说的这些话会让天赐这枚『棋子』做出何种反应。
【每当你使用〈础〉之力跨越死亡——和你一起挑战〈塔〉的同伴们,全部都会连同存在本身彻底消失,所以谁都记不起他门】
「……!?」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天赐用充血的眼睛再次找起这个不露面的声音的主人。
【这边就在棋子身边,但是又不灾。找也没蛹。这边就继续讲解了——并不是给你找碴,有好好给你准备特典嚄。说出来吓你一跳,你会继承消失同伴们的所有〈技能〉,重获新生后再去对〈塔〉发起挑绽!】
「你在……说什么……?」
【于是这次补充准确性,对你的〈理外之力〉——〈础〉的力量再来描述一遍⑧!棋子啊,你尽管去死!然后尽情把你队友连同存在全部啃食掉⑧!最后你会变的比任何人都要强,第一个达到〈塔〉的尽骰!就是这漾!】
耶利哥讲的东西荒唐透顶。〈理外之力〉……〈础〉之力之类的东西,天赐根本不记得自己接受过,也从不记得使用过。再说那种来路不明的力量,他根本就不想要。所以,这不过是个恶劣的玩笑。
「想起来了……!你刚才说的很奇怪……!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希娅应该会消失才对……!!但希娅她……!!」
【啊,你说那个吖。大概是力量没有正常触发⑧?给了你力量之后,这边也累了,挺常见的稀罕情矿】
「……什么鬼啊,那东西……!!」
【你还不愿意理解抹?那你好好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对乐】
这个声音肯定早已看穿了天赐的内心。
不可能,不可能……天赐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强烈地去否认——就像水在布上一点点晕染开来,论述现状的逻辑渐渐衔接贯通。
本来应该死了的天赐现在活着,本来应该活着的阿布拉杰他们却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了。如果这一切全都是〈础〉之力所造就的,确实说得通了。
「啊……啊啊啊…………!我、我……是我害了……大家……?」
【这边时刻都在看着拟。明天起你就作为这边的棋子,好好加油⑧】
脑袋里响起噗呲一声,就像线断掉的声音。那大概是耶利哥『离开』天赐的声音。不过对于现在的天赐来说,那个声音根本无所谓了。
有一股感情在天赐心中疯狂肆虐——那是无与伦比的罪恶感。
他没有完全相信耶利哥所说,他仍不愿抛弃明天一觉醒来后一切恢复原状的可能。
但是,要是到了明天,葵菈和希娅还是想不起他们三个人的话——那么情况就和耶利哥说的高度一致。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板上钉钉就是天赐牺牲同伴自己偷生。
在当时那个情况,死的人应该是天赐。他救出了希娅,守护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儿时伙伴,他的一声应该已经简简单单落下了帷幕才对。他并非想在那里死掉,但他对死在那里没有后悔或是不满。
那个应该已经落下的死亡帷幕……竟被耶利哥又强行拉了起来。然后耶利哥还恬不知耻地把天赐放回到生的舞台上,让天赐演了一天的小丑。
他让本来应该活着,应该活下去才对的恩师和两名伙伴代替了自己,连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都抛到脑后,蠢得无可救药。
「……呜咕,呕呕」
天赐忍受不住,直接吐了一床。整个胃就像被里外全被翻了过来,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他又是疯狂呕吐又是泪水滂沱,吐完之后发出怪异的喘鸣,身体在恶寒之下剧烈颤抖。
阿布拉杰引导他们,犹如父亲一般。天赐把他杀了。
贝特跟自己意气相投,可谓狐朋狗友。天赐把他杀了。
艾尔总是对自己很亲,就像弟弟一样。天赐把他杀了。
——没错,都害死了。就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
自己断送掉的岂止是他们的未来,就连迄今为止共同经历的过去以及他们的尊严都啃噬殆尽了。不用想都知道,这罪孽到底有深。天赐认为,自己应该立刻受到审判。
但是,他们就连存在本身都已经不复存在,又有谁能裁决天赐呢?
既然这样,自己的罪孽——就得自己偿。
床边放着装有〈镖〉的腰包。天赐随手抽出一根,压在喉咙上。
「……呜、呜呜…………」
嘴里发出的只有呜咽,说不出话。
明明很想说上一声「对不起」,但就连道歉都已经做不到了。
但天赐毅然用右手奋力一抹——
「不可以!!」
——房门突然打开,不知什么人闯进来紧紧抱住天赐的身体。
不,天赐当然知道那是谁。她是葵菈。她紧紧抱住天赐那彻底冰冷,颤抖不止的身体。她的拥抱是那么温暖。这样的温暖,天赐实在受不起。
「天赐……」
抓在手里的〈镖〉被一下子收走了。
天赐转动眼睛,看到希娅紧紧咬着嘴唇,目光在抢走的〈镖〉与天赐之间往返。
「葵菈……希娅……为什么拦我……?」
「天赐,你今天一直都不对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人家和希娅一直都在担心你!然后就在刚才,我们有种不好的预感,就想在睡觉前一起来看看你……结果就看到你这样……!」
「没收。这间屋里的所有利器……能用来自杀的东西,全部没收」
「啊……啊……」
希娅把〈镖〉连包一起收走,天赐竟恋恋不舍地呻吟出来。
——你们这么做,我不就没法惩罚自己了吗……
「怎么会这样……!抖得这么厉害,身体冷透了,吐得到处都是!还哭着寻死腻活……太奇怪了啊!天赐,你今天一大早开始就很奇怪啊!」
「……我……」
「讲出来啊!拜托了……!你一定很难过,很伤心对不对?而且,人家还一丁点都不能理解你的感受……!所以讲出来吧……求你了……」
她金色的眼眸湿润了,那对湿润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天赐,目光不肯移开丝毫。
天赐在哭,所以葵菈也哭了。葵菈就是那种性格。
有人开心她会一起开心,还更加开心。有人笑,她会笑得更大声。葵菈对他人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敏感——所以遇到有人悲伤时也是一样。她肯定丝毫不懂天赐受的是什么苦,而且她本人也诚实地承认了。但是天赐在哭,这足够让葵菈伤心,而且比受苦是她自己时更加伤心。
这是无偿的温柔。可对于现在的天赐来说,这温柔无异于最大最大的痛楚。
「……贝特……从前就很笨。上课完全不行……大家都觉得他认证测试的笔试肯定会挂……但我们拼命教他,结果他就低空过线了……他实技成绩非常优秀,进了顶尖梯队……于是就当上了〈升降者〉……」
「嗯……」
但是——即便是承受痛楚,天赐还是想要委身于这份温柔。
「艾尔他……从小就总爱跟在我屁股后面……。其他家伙一直都笑话他像个女生……。但艾尔从来不想要伤害任何人……。最开始面对魔物,他都不希望对方受伤……太温柔了……。我觉得他很厉害……他很擅长思索避免受伤的办法……」
「嗯……」
这已然是忏悔。他声音、身体都在颤抖,回忆着在自己手中抹消掉的重要之人们的过去,想到什么就讲什么。
葵菈依旧温柔地紧紧抱着他,附和着他所讲的每一桩每一件。
「要是没有杰叔……我和贝特根本就当不上〈升降者〉……。以前有次……我、贝特还有艾尔三个人半夜里偷偷溜进了〈塔〉……。我们很想成为〈升降者〉,很向往……然后一下子就没忍住……。但是我们搞砸了,被魔物盯上了……当时我们就想,这样下去所有人都死定了……。但就在这一刻,一个人把魔物统统砍飞了……他就是阿布拉杰大叔……。他很照顾我们……一直罩着我们直到独当一面……」
「嗯……」
「…………」
不知什么时候,希娅也把椅子拖到天赐身旁坐了下来,握住了天赐的手。
二人的温暖将天赐几近冻结的心灵缓缓溶化。
天赐的忏悔一直持续了下去,直到天空开始亮起来。二人从未表现出一丝不开心,一直陪他到天亮。
*
「……冷静下来了?」
「……」
葵菈以温和的微笑这么一问,天赐点头回应。
实话说,天赐自己都还没整理好思绪……不对,根本就不可能整理好。刚才讲的那些,葵菈和希娅恐怕一点都没听懂吧。天赐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又怎么可能让她们明白。
就算这样,天赐的心也算活了过来。他至少明白,只要有这两个人在,自己就不能一死了之。
「哎~,床单都脏成这样了!你以为是谁来洗?」
葵菈大概认为已经没事了,缓缓松开天赐的身体,看到脏兮兮的床单后眉头一纵。天赐对她的离开萌生一抹惋惜。
「……我自己洗」
「不行!天赐,你虽然冷静下来了,必须好好休息!行了,人家现在就拿干净床单来给你换上,这个就拿走了!你等一会儿!」
葵菈从床上掀走各种东西,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天赐呆呆地看着她离开——这时发觉仍在握着自己手的希娅。
「……希娅,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已经……没事了」
「知道。自杀企图,不过问了。但没收的事,不接受抗议。〈镖〉不还你,除非我和葵菈同意」
「……这没关系。啊,你不用再抓着我的手了……」
「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是吗……」
有什么理由让她这样握住自己的手吗?天赐想不明白。希娅和其他三个人不一样,从来都没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但是,她绝非冷血无情。
那个时候——天赐快死的时候,希娅前所未有地大哭了起来。
所以天赐明白,希娅也是个善良的女孩。这就足够了吧。
「谢谢你……希娅。对不起……」
「…………找错人了。这些话,该对葵菈说。我,不算」
「才没那种事吧。我……」
「确认指尖也已经暖和了。保温充分,走了」
希娅一眨眼便松开了天赐的手。经她这么一说,天赐发现就连之前好像冻僵了一样冰冷的指尖都已经暖和了。
希娅两手抱着装〈标〉的腰包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现在的天赐,需要休息和安睡。好好休息,打起精神」
「这样啊……那就算了。不好意思,我实在……不敢向你保证」
不知道她的那句「打起精神」含义多深。天赐自己已经感受到了……只是浑浑度日的话估计还勉强撑得下去,但至少作为〈升降者〉的自己可以说已经死了。
因此,他对希娅那番话只能给出消极的答复。
希娅没有回头,就那么背对着离开,但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阿布拉杰,贝特,艾尔。你讲的这三个人,哪怕全世界都没人认识他们了——至少他们还会一直活在你心里。哪怕他们再也不在了,也会一直存在在你的回忆里……只要你还活着」
「希娅……?」
「所以天赐,你要活下去,不要死。这是我们的心愿。……晚安」
希娅不等天赐回答便离开了房间。她背对天赐,天赐完全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几秒钟后,葵菈和希娅擦身而过进了房间。她抱着干净床单,神情诧异。
「天赐……?希娅她怎么了?」
「什么怎么……?」
「咦?啊,没什么,不知道就算了。行了,让开让开!」
葵菈把天赐从床上赶下去,麻利地帮他铺床。她有话想说,但面对此刻脆弱无比的天赐,她终究不忍心去追问。
「那孩子……哭了」
而葵菈的这声呢喃,也没能传到天赐的耳朵里——
*
——喂,天赐!咱们来比比谁吃得快!
——这倒是无所谓……不过要是狼吞虎咽不品尝味道,待会儿葵菈会很可怕的。
——天赐君……。好棒的身体……好想吃掉……。
——别冷不丁地上来乱摸……。我又不能吃……。
——喂,小弟,饭要好好吃,没胃口也要吃。只要你还想继续活下去。
——都说了,大叔你点的菜太多了……。剩下的谁来吃啊……。
——天赐~!我烤了新式饼干!来尝尝来尝尝!
——好吧。难吃死啦!!这什么味儿!?下不了口啊!
——天赐。今天晚饭我来做。点单火热接受中。
——希娅来做饭吗……。好吧……只要能吃随便什么吧……。
吃吧。吃。吃不?吃得下。想吃。吃呀。吃下去。吃。
全 都 给 你 吃 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赐惨叫着坐了起来,向周围张望。什么都没变,就是自己的房间。
没错,什么都没变。阿布拉杰、贝特、艾尔……那么多次醒来,他们三个依然没有回来。天赐不明白都不行,耶利哥说的就是真的。明白过来后——『吃了』他们的罪恶感让天赐饱受折磨,而那股罪恶感化作噩梦继续袭扰,让天赐迎来糟糕透顶的梦醒。
「天赐!?你要不要紧!?」
门外面传来葵菈担心的声音。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天赐的选择便是拒绝她们。
不,拒绝这说法估计有些不对。天赐对葵菈应了声「我没事」。他绝没有讨厌她们,反而对她们感激不尽,感觉领受到莫大的恩情。
但就算这样,天赐还是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他不准备再自杀了,何况可以拿来自杀的道具真的都被希娅没收了。现在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一张床,一张书桌。
「……那饭菜就放门口了,有什么事就马上叫人家喔?」
「……谢了」
天赐知道,本来就不该让葵菈像这样伺候自己。他理性上尽管很清楚,但一看到她们的脸,罪恶感立刻便膨胀起来,把他压垮。
葵菈和希娅过去同样非常非常喜欢阿布拉杰、贝特还有艾尔。然而,天赐却夺走了她们最最喜欢的人。虽然她们说想不起来,但天赐不能把这当做借口替自己开脱。夺走了就是夺走了,这是绝对抹不掉的事实。『吃掉』的那三个人绝不会原谅他带着那样的罪还心安理得地跟她们一起生活。
因此,拒绝其实是天赐对自己的惩罚,也是逃避。
「…………」
天赐日复一日地在床上度过,变得像个伤病员一样。可他知道自己就是个罪人,像这样休息都让他痛得心如针扎。
可就算这样,天赐依然极力拒绝外界的世界。尽管他不再求死,但觉得照这个样子下去,自己也能自然而然地从这个世上消失。
他半认真地怀着这种幻想,就像小孩子怀着虚无缥缈的梦想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他打开房门。走廊上放着托盘,葵菈做的饭菜冷冷清清地摆在上面。天赐动作缓慢地把托盘端进房间,一点不剩全部吃光。他知道不吃饭就对不起给自己做饭的葵菈,最关键的是,不这么做会让葵菈不必要地替自己担心。天赐并不希望那样。
「…………」
太阳升起,西斜,然后落下。这是一天里天经地义的过程,谁都不能唱反调。不管是对好人坏人,时间这东西只会平等向前。
会被抛下的人只有死者,只有死掉的人会从这个世界中脱落。依耶利哥所说,似乎天赐满足条件能够避免『脱落』。
只不过——要以珍爱之物做交换。
这个力量何等卑鄙,何等践踏他人尊严。
他管那个叫〈理外之力〉……叫〈础〉之力。
(我……不会再去〈塔〉了。不,我是不能去)
天赐如果当真获得了那个〈理外之力〉,他就绝对不该再去〈塔〉了。只要他去,说不定力量就会发动。
因此,天赐现在这样也是在抵抗……以自己的方式抵抗那个自称耶利哥的,莫名其妙的玩意。他不知道这样抵抗到底有没有意义,但他至少还没丧心病狂,不会因为得到这种诡异力量就傻傻对〈塔〉发起挑战。
另外天赐也想过,那个耶利哥可能只是自己为了让自己接受这一切,在脑子里凭空幻想出来的东西。而且事实上,耶利哥在那天之后就从来没再对天赐说过话。
这恰恰证明,耶利哥其实根本不存在不是吗?
(哈哈哈……。这倒也正好。反正他们三个也回不来了,耶利哥存不存在又有什么两样。我,只是在害怕……比死还害怕重要的人因我而死罢了)
【——被你否定之后,这边反倒想露个面乐】
正当天赐想要相信耶利哥不存在的时候,耶利哥突然就在天赐『心中』出现了。
「…………」
【哎呀?你不吃惊疒。可能这边搞错出场时机乐】
「……反正没意义」
【你指什庅?】
「……说的就是你存在本身。我管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的事情我半点都听不懂。不过我隐约知道,你让我去登〈塔〉。但这是白费心机。我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不管有没有你给的什么力量都绝对不去了」
【所以你说没意义,是ma?哈ha,就像小婴儿的抵抗,太可爱乐。其实吧,那种一得到力量第二天就开开心心勇敢登〈塔〉的笨笨家伙才更适合当做棋子吶。看来你不是那种人吖。因为性格谨肾?】
「随你怎么说。如果去了〈塔〉就会触发力量的话,那就不能去。那是什么力量啊,太假了。如果你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那去了也没有意义。赶紧消失吧」
身为〈升降者〉的天赐,在保护同伴们被『茎』袭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此时此地的他简单说就是一具空壳,只是带着自我意识面前在活动罢了。为了不让自己珍爱的人们伤心,所以他才拼命装成自己还活着的模样,但也仅仅只是这样。
他就是这么一个没有贡献也没有价值,也不会害人的东西。
耶利哥听懂了天赐的意思,接着——哄笑起来。
【呼、呼呼、哈啊~哈哈哈哈虾!哎,小小棋子还挺费市!真是蠢透乐!不过,这边不讨厌你那愚蠢!好吧,这边就等折!等多久都※!】
「……随你便」
【不懂锕!真是不懂乐!以为那该死的造那玩意是帮你们人泪!?会错意也不要这么离谱⑧!从被那玩意迷住的那一刻开尸,你们人类直到绝灭都别想桃!拿到〈理外之力〉的人就更别说乐!】
「…………」
【这边就等哲!这边还敢打堵!你这棋子一定会去那个〈塔〉!最后一定会蛆!到时候,这边在好好疼爱泥!】
不晓得什么东西至于让耶利哥那么开心,总之天赐对他毫无兴趣。不过耶利哥自顾自就恼怒起来,天赐觉得妄想出来的家伙最好能消停一点。
【只要还活着,世界就不会放过活着的人——躺在床上是不会明白的⑧?算了,这边deng时机到了再来好乐。拜拜裸~】
噗呲一声,天赐脑中又冒出那个某种连接断掉的声音。
「……该死的是你这家伙才对吧」
不知耶利哥到底听没听到这声呢喃。
但摇摇头甩掉无谓的思绪,在床上躺了下去——
*
后来又过了几天。天赐依旧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葵菈和希娅知道天赐不想让人来管,也就尽量忍着没有干涉天赐。以葵菈的性格肯定恨不得立刻把天赐从屋里拽出来,以转换心情为名拖着他去买东西或者到处逛逛。然后肯定还会不知道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地对天赐说:「不晒太阳会烂掉的!」
天赐对儿时玩伴的想法知根知底,幻想着那样的情景,自嘲地失笑起来。
「……其实我就是想被拖出去吧。真矫情啊……」
伙伴们本来就一直住在一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在天赐心里,早已把葵菈和希娅当做家人。就算被再深的罪恶感折磨,就算待在一起会感到痛苦,几天不见还是会眷恋她们。总之,天赐就是矫情,而且还纯粹的任性。
天赐对自己的丑陋心知肚明,床上一躺眼睛一闭。
时间感已经变得模糊,早上中午还有晚上都没区别。只要不做噩梦,睡觉绝对是天赐唯一敢于坦然接受的安宁——
「天赐!天赐!!你醒着对吧!?」
——葵菈在喊我。
只是浅浅小睡的天赐立刻被那声音唤醒。她的声音中掺杂着焦躁与不安。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我现在这个样子,没事的话葵菈根本不可能来喊我。
天赐立刻作出回应
「我没事,什么事?」
「拜托了,帮人家一把!希娅她……」
听到这里,天赐已经解开了门锁把门打开。
「希娅她怎么了?」
「希娅……受伤了。所以,和人家一起把希娅搬去救护室吧。对不起……」
葵菈过意不去地说道,移开了目光。
你不需要道歉——话到嘴边,天赐却根本没脸说出口,便钳口不语。都怪自己这个鬼样子,葵菈才这么提心吊胆。
「……希娅人在哪儿?」
「还在,玄关……」
「知道了。那我来搬希娅,你去救护室做准备」
说罢,葵菈的眼睛稍稍张大,定睛看了看天赐的表情后,坚定地点头。天赐也立刻奔向玄关。
(希娅受伤了……是出了什么事?)
希娅素来精明能干,除了不会做菜,基本方方面面都很拿手。
当然,她学习也很好,动作也出奇敏捷,危机管理能力强。贝特爱搞危险活动,然后天赐和艾尔作陪,而希娅总能在被卷入麻烦之前巧妙脱身,然后待在安全地带观望他们。
所以在天赐的意识里,希娅应该是和受伤无缘的人,也绝不会去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才对。
「……!希娅!」
希娅瘫倒在玄关口,身子靠在墙上,重重地垂着头。她头部应该在流血,天蓝色的头发染成了鲜血的红色,手和脚也在流血。毋宁说,真亏她能以这幅模样一个人回到这里。换作普通人,恐怕早就痛苦得不能动弹。
「……我没事。轻伤……没有,问题」
「那么为了证明你没有问题,我搬你去急救室检查检查」
看来希娅还勉强保留着意识,对天赐逞强。
天赐简单地绕过她倔强的说辞,立刻将她抱起来搬到急救室。
希娅身上血沾到天赐的衣服上,但天赐完全不在意。
「把希娅放在这里躺下吧,待会儿人家来做应急处理」
「不叫医生没关系吗?我还是马上去……」
「……不需要。只是出血部位,多了些。每处伤得,都不重。止血就……够了」
「就算这样吧,你到底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天赐,谢谢你帮忙把希娅搬过来,但人家得帮希娅脱衣服了!所以男生禁止进入!需不需要待会儿会告诉你!」
葵菈把天赐推着赶出急救室。葵菈在五个人当中最擅长应急包扎。艾尔晕血,贝特又太马虎根本做不来,天赐的话技术一般般。所以这种时候,葵菈说的就该照做。
——最终伤情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叫医生。确实就像本人所说,每一处都伤得不深,头部受了点伤,流血很多,所以只是看上去像是重伤。
听完报告后,天赐松了口气,但他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替她安心的资格,后来便决定默默回房间了。
*
希娅受伤后又过了两天,天赐已经完全习惯把自己当关在房间里了。
如今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升降者〉仿佛是遥远的往事。
叩叩叩……早晨,房间门被敲响。大概是葵菈拿早餐过来了。
不久前已经醒来的天赐简单应了一声「放下吧」,但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还是叩叩叩叩……门敲个不停。天赐本以为不理会对方就会罢手,然而门敲得越来越猛,后来直接变成像是用脚踢的声音。天赐预感到门外的人搞不好马上会袭击过来。
「听……听见啦!我开还不行吗!」
「……待客态度真差劲」
「准备踹门的你有脸说我?」
听到敲门敲那么久,天赐就已经察觉到来的人不是葵菈。葵菈不会那么做,她想要天赐出来的话会在门前大喊。
既然如此,诉诸这种小混混一般骚扰行为的当然就是希娅了。
开门一看,希娅端着托盘,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天赐,在外面等待。
「早饭,拿来了,让我进去」
「……我就在这儿接。谢谢你专程跑一趟」
「打扰了」
「哎,正常无视是吧」
小个子的希娅一下子溜进了门缝。天赐没资格强行把人赶出去,挂着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回到床前坐了下去。
希娅就像拿剑去刺似的把手里的托盘猛地递给天赐。
「我做的,吃吧」
「……。…………。葵菈呢?」
「葵菈一大早就不在,预计傍晚回来。所以,我负责投喂」
「咦?你们管给我送饭菜叫投喂?要不要这么过分?」
「少废话,吃」
「吃是吃,可是你得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这关乎我们今后的关系」
「就这么叫的」
「别这么干脆好不好」
天赐恨不得哭着钻进被窝。他现在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饭桶,恐怕连宠物都不如。尽管被那么喊也无可奈何,但难以掩饰心中的悲伤。
希娅好像稍稍爽快了一些,哼了一声后说道
「开玩笑的」
「骗我的吧……根本不是开玩笑吧……」
天赐开始疑神疑鬼,但他更加顾忌的还是希娅做的早饭。
怎么说呢,整体呈褐色。既不是面包也不是色拉,褐色的两盘玩意在托盘上强调着自己的存在感。虽然应该不至于不能吃,但吃了之后肯定会后悔。
「姑且问一下……这是什么?」
「早饭」
「不是问物种名称——」
「超早饭」
「增加厉害程度有意义吗?算了,我吃吧。谢你了」
「不用谢」
(这家伙真的不是在故意惹我讨厌吗……?)
希娅从来就只有做饭不擅长,而且是一丁点天赋都没有,做任何菜的烹饪细胞都没有。她还在烤鱼上面涂果酱,说是好吃的东西×2美味变成4倍。当然那不是开玩笑,是当真的。
然后贝特和天赐如果老老实实地说难吃,希娅就会几天闹别扭不理他们。
但凡在料理方面,希娅就会表现出她超麻烦的脾性。天赐深知这一点,于是极力抹消掉自己的味觉,绷紧面部肌肉,尽最大努力不去品尝囫囵下肚。
「好吃吗?」
「口恩」
「放心了。深感自己的成长」
(要结婚还是选葵菈吧……。虽然不会那么做……)
故意找碴……应该不是……应该不是。
希娅不论做什么都是认真的。
天赐深感自己的成熟,并给出对方想要的回应。
性质上算是进食的活动结束,希娅收走餐具。她浑身上下重新打上的绷带十分显眼。天赐向本人不经意地问出自己在意的事。
「我说希娅,你怎么伤成了那样」
「…………。不告诉你」
「为什么啊」
「天赐不需要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了」
「你觉得你这么说我就会老实答应吗?」
「不论怎么回答,都不会告诉你」
「……是在〈塔〉里受的伤吧」
天赐在这两天里不可能什么都没想。想想就知道,希娅受伤的理由很有限。天赐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会选择做到那个份上。
「我这人又笨又没本事……但我知道,你几乎不可能伤得那么重。所以反过来,你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
「希娅,你——是不是一个人去探索了?」
「…………」
希娅什么都没回答,但天赐的眼睛不放过她的任何细微举止。希娅是〈构术师〉,在登〈塔〉探索中基本作为后卫战斗。构术发动很耗时间,这段时间里毫无防备。有前卫挡在前面吸引敌人,争取充分的时间,〈构术师〉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构术师〉独自探索,无异于故意把自己暴露在魔物的威胁之下。通常这是根本不会去考虑的愚蠢行为。
「你很优秀,向人手不足的其他公会提出共同探索肯定没问题吧。为什么要刻意以身犯险?哪怕走错一步,你就——」
「这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
天赐说到一半又说不出来了。不可能没关系……这种话他凭什么对希娅说出口?
天赐没资格对希娅发牢骚。现在的他就跟只会偷东西的〈爬子〉没两样,对登〈塔〉的希娅只能去仰望。
「——打扰你休息了。我先告辞了」
「…………嗯。对不起,是我太唠叨了」
二人就讲到了这里。天赐往床上一躺,然后眼睛一闭。他觉得现在自己一动那个念头,脑子里就会响起耶利哥哄笑的声音——
*
第二天。葵菈为天赐准备好了早餐。但天赐隔着门模模糊糊地听到葵菈说,从今天开始早饭和午饭会在早上做好一起端过来。天赐不太明白个中缘由,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他觉得现在自己就像一只只懂饭来张口的雏鸟,而且比雏鸟丑陋多了,没任何资格对葵菈和希娅提意见。
明明睡得很足,却还是怎么睡都睡不够。人竟是如此愚蠢的构造,堕落是如此轻而易举,根本无法抗拒。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生物——为什么还活着呢。
「……哎……」
最近就连那种念头都变得模糊了。那天一边大哭一边毅然选择死亡的自己,感觉就像是完全不相干的别人。不,没准现在的状况恰恰就是天赐想要的。
现在的天赐对葵菈还有希娅比小婴儿还会撒娇。葵菈和希娅希望天赐活下去,天赐便仗着这个理由极尽堕落之能事。
可长此以往,她们势必会对天赐心灰意冷。
到时候,天赐便在真正意义上得到了死的权力。天赐就是一只无药可救的寄生虫,狡猾地翘首期盼着那一刻到来。
(没错——我就是个本来就毫无价值的玩意)
天赐希望葵菈和希娅获得幸福,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期盼。但妨碍她们幸福的,又毫无疑问就是天赐自己。现在这个状况,只会把她们拖得越来越疲惫。
葵菈每天伺候天赐,希娅莫名其妙一个人去登〈塔〉探索。尤其是希娅那样很危险,必须设法让她加入其他公会才行。
嗯,到时候也让葵菈一起调过去,到时候自己就有权利去死了。
当又一个获得权利的如意算盘在脑海中浮现之时,天赐的肚子叫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完全下山,夜幕降临。他懒得去看时钟,不知道准确时刻,但葵菈应该早就把晚饭放在了门口。
天赐开门看了看走廊,那里没有晚饭。
……不对,公会之家连灯都没亮。也就是说,现在一个人都不在。
(她们都出门了?希娅……应该是去探索了。葵菈,去买东西了……?)
她出门买东西,有过晚上这么晚都不回家的情况吗?
天赐感到怀疑,回房间看了看钟,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喂……零点都快过了啊。这不可能,实在太晚了……!)
天赐不假思索地离开房间,呼喊二人的名字。他的声音在房子里空虚地回荡开来。
他心脏猛烈一跳。当他有不好的预感时,心脏就会立刻做出反应,同时思维变得异常清晰。天赐急忙闯进葵菈的卧室。
他又一次擅闯其他同伴房间,但他现在根本没有余力去在意那种琐事。她书掌上放着一张手写的行程表,天赐恨不得盯出窟窿似的盯着看。
(啊……就猜到是这样……!)
照理说,天赐肯定也知道葵菈为什么一大早就不在。他只是在自甘堕落的日子里,蠢兮兮地忘掉了这件事。
(原来昨天是认证测试吗……!)
那是为获取〈升降者〉身份的认证测试。公会里就只差葵菈还没合格。
昨天葵菈参加了测试——终于合格了。
所以她今天一早就和希娅结伴出门探索了。不只希娅,连葵菈也这么晚都不回家,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理由。天赐的推测恐怕没有错。
(她们白痴吗……!她们可都是后卫啊……!)
这都算有问题的话,她们就凭自己两个人去探索更是个根本错误。
伤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