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战战兢兢新娘的谜团缠绕的吉祥纹样 第三章 孔雀牡丹)
八月二日,为先帝・丰始帝的国忌。国忌即皇帝皇后忌日。此日整日,禁音乐、饮酒,举国斋会,官吏赴道观上香。
垂峰行幸都中匡寿观。供养已故异母弟后,于匡寿观竹林中散步。
秋深时节。清风寂寥,竹染夕照,因风摇摇。
「你们可后悔,与皇位失之交臂?」
陪他散步者,为示验王・高透雅,与巴享王・高秀麒。
二人均为垂峰异母弟,却无甚来往。
不止与他们,垂峰与宝伦大长公主以外的皇族,从未亲密往来。不知刮的哪阵风,他竟命谈不上亲近的异母弟们陪同散步。
「臣弟毫不后悔。」
秀麒斩钉截铁否定道。
「臣弟对皇位没兴趣。能与王妃和和美美,就满足了。」
「你还迷着念妃啊。都成婚十年了。」
「毕竟无论十年、二十年,玉兔都那么可爱。」
秀麒含情脉脉唤出爱妻名字,不由得挺起胸膛。
「再怎么可爱,也不能天天随身带念妃画像吧。」
「有时候,突然想看玉兔的脸。能马上见到还好说,但玉兔颇为忙碌,见不到时只能看看画像。」
秀麒说着,立马展开画像,细细观赏。
「臣弟也同意。后宫只是累赘而已。就算是为让心爱女人远离纷争,也该庆幸没登上皇位。」
秀麒与似是意见相同的透雅,仰头望向黄昏天空,神情满不在乎。
「你是为戾妃放弃玉座的吧。」
「不是放弃。臣弟与秀麒相同,对皇位毫无兴趣。父皇命臣弟即位时,臣弟毫不犹豫,当场辞绝。臣弟不愿让露珠降至妃嫔,以换取后宫。臣弟深知,后宫乃灾厄之园。」
透雅溺爱示验王妃戾露珠。因其受父帝重用,各方呈进美女,但他似乎无纳他妃之意。
「后宫乃灾厄之园……真是至理名言。」
宫正司调查后,得知割烂夕丽香囊者,为泉芳仪。泉芳仪偶然拾到夕丽香囊,为泄愤将其扯烂。本想将香囊残骸扔至翠眉殿,但殿中戒备森严,无法进入,于是扔在了爪闲仪宫殿前。
垂峰削去泉芳仪妃嫔位份,贬为最下级宫女,命她去浣衣局。
『让她到浣衣局做一月苦役。看泉氏有无反省,再说以后处置。』
浣衣局为清洗宦官衣物之官署。必须身着粗服,自早至晚不停工作。泉氏自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此处于她,恐怕等同地狱。
『泉芳仪着实做了蠢事,但送到浣衣局,可有些惩治过严?还是命她杖刑二十,到玉梅观侍神半月?』
垂峰未听从加皇后进言。本来,妃嫔侍妾犯罪,该由皇后裁决。皇帝不插手后宫事件,已是不成文规定,但他刻意未交予皇后安排。
这是杀一儆百,告诉众人,对夕丽出手者,必定严罚。
(恐怕这并非结束。)
宠妃注定受恶意包围。只要垂峰将夕丽留在身边,同种事件必有再三再四。此次单是香囊,尚且无妨,只怕祸及她身。
无论发生何事,必要护她周全。因为他曾许下如此诺言。
「皇上可后悔,登上至尊之位?」
问这话的是透雅。
「朕登位是得偿所愿,怎会后悔。」
想来透雅有所察觉,此话并非无半分虚假。
但他怎能随意吐露真心。无论实情如何,垂峰为天子,受万民敬仰。若说后悔成了皇帝,便是戏言,也会在拥护绍景帝的万民中无地自容。
「咱们兄弟,都活得无怨无悔啊。」
秀麒面色清爽说道。
是啊,垂峰笑道,抬头望向茜色天空。
(活得无怨无悔吗。)
这话于垂峰无缘。他正追悔莫及。中元节夜恍惚失言。虽未说得详细,但后悔重重压在心头。
夕丽作何感想?与大罪人交合,恐怕令她作呕。
他心中有愧,也不召她侍寝。真是奇怪。比起她或许会泄露秘密,他更挂心她如何看待自己。
(朕是在害怕什么。)
夕丽并非喜欢他,也并非爱他。
即便如今,他丑陋的过去为她知悉,又谈何失去。
「听说泉氏死了。」
夕丽浴毕,正由雨果擦拭玉肌之时,隔屏风传来了亡炎声音。
「宦官们传言。说泉氏去了浣衣局,仍一如既往,盛气凌人,遭同辈嫌恶。今早,有人在井中发现了她尸体。听闻宫正司以自尽处理,但依我看,她是被杀。泉氏那般女人不会自尽。大概,是遭同辈记恨,因此被杀。」
「色内监!你怎么能和危充华娘娘讲这些。」
雨果瞪向屏风。
「我是热心给娘娘忠告。后宫不是男女相爱之处。是三千女人围一男人厮杀之地。危充华娘娘愈是受宠,愈受不被爱的女人们嫉妒、憎恶、诅咒。不仅如此。其中数人,将设下卑劣圈套。为将您拖入地狱深渊。」
「我明白自己的立场。」
「不,您不明白。日前的误诊事件,细细想来您不觉奇怪?那真只是偶然?不是谁下的圈套?」
误诊的太医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以不习犯下过错,受降职处分,但……
「那太医,定是被人收买。我拷问拷问,让他招了如何?」
「别说可怕的话。太医也是人,也会犯错。」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虽然皇上宽大为怀,但一步踏错,将批逆龙鳞。怀了身孕,得了皇上贺礼,幸福至极,此时得知误诊,皇上心生厌弃,如此发展实在不足为奇。」
搞不好会被解释作夕丽为吸引皇上注意,假装怀孕。
「我不会对皇上撒谎。」
「问题不在您清白与否。若被周围认定为黑,白色之物也会变灰。现已有传言。说误诊事件是您自编自演。最近未命危充华娘娘进御,正是因此。」
她欲言又止。近来未受召陪侍龙床,确是事实。
(……皇上杀了恭明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自那时起,她一直在意。那并非玩笑徘谐。皇帝似在倾吐真心。她虽想知道详细,但皇帝不来拜访夕丽,便无问询之机。
「中元节宴,您没触着皇上逆鳞吧?自那日起,一直没召您。」
「我可没招皇上不悦。皇上那时心情颇佳……」
自然,皇帝言杀恭明皇后之事,她守口如瓶。
(怎能轻率出口。若真是如此……)
弑亲在十恶中也是大罪,称恶逆。犯此罪者,不论何人,必处极刑,死后数千年间,受地狱业火焚身。
听闻恭明皇后因病薨去。但若皇上所言为真,所谓因病……
「即便为肃清流言,也会再让您陪侍龙床。边紧握宠爱,边小心提防,不给周围女人可乘之机。后宫生存之路,唯此而已。」
「真奇怪。你不是想平稳度过三年,回东厂去吗?」
「『平稳做满三年』才能回东厂。若您未受宠爱,如此也能度过三年,但您既已得宠,至少这三年,得保住宠妃之位。若女主人轻易亡故,或秋扇见捐,定将我的拷问人生一气推远。您不早些恢复宠爱,可是让我为难。」
秋扇——秋日之扇指失宠女人。
(……自中元节夜,已过了、半月了。)
每日朝礼,都心生恐惧,恐惧昨夜可有人陪侍龙床。
自己也知愚蠢至极。皇帝令后妃侍寝,理所当然。夕丽不可能独占这职务。她不是对此一清二楚?她不是曾想着早些失宠,回归轻松生活?
「色内监这什么话,跟危充华娘娘已经失宠似的。」
雨果正为夕丽擦拭披散湿发。
「危充华娘娘如今,仍是名副其实宠妃。米太监不是常常送来剪纸用彩纸?这就是证据。是天宠深厚之证。」
「得皇上本人来。彩纸哪能赐来龙子。」
「……皇上来也一样。我蒙赐那般宠爱,也不见有孕。或许正如姐姐们所说,我压根怀不上……」
想来是总无身孕的夕丽,遭了皇帝厌弃。
(我为何这样想……我入宫并非是想要龙子。)
她入宫,是为不受夫君烦扰,自由自在,乐然生活。得夫君之爱,蒙赐龙子,她本从未盼望过。
可为何,会如此空虚?明明只是见不到皇帝。
「您还年轻,怎能悲观。只需得到机会。」
「没错,只需皇上临幸。怎么办呢。感觉各种麻烦,咱还是把皇上打晕,带过来吧。」
「说什么蠢话!伤了龙体,咱全要曝尸街中。」
「等也等不来皇上,只能咱主动出手。啊,对了。打不能打,媚药怎样?我认识个熟悉这条道的。」
「后宫规则,禁用媚药。真是,净说不像话的。肯定还有更稳妥方法。比如……情书!危充华娘娘,给皇上写写情书如何?将您对皇上的爱写入信中——」
「我对皇上没有爱。」
夕丽如同劝说自己,压下雨果声音。
「现今状况,也并非不如意。教着李贤妃叶温妃剪纸,为记下各处纹样忙忙碌碌,又有许多自文苍阁(后宫书库)借来的书,和丹蓉吃着点心说说笑笑也很快活,日日充实。这才是我追求的后宫生活。见不到皇上,也毫不寂寞。」
在浴盆中温暖的身体迅速变冷。
「我现在,比蒙赐宠爱时还幸福。不必受皇后娘娘斥责,姐姐们的刁难也偃旗息鼓,夜晚能独自安眠,晨起也不再浑身疲累。不蒙赐宠爱,更能平静生活。所以,如此足矣。我对皇上……」
她不愿承认,她已爱上皇帝。她不愿出口,她想见到皇帝。
一旦化作言语,夕丽未来便成定数。只得苦等皇帝至死。只得遭皇帝背叛至死。帝拥他女夜,冷闺一人寝。悲哀泪横流。
「您净说谎。」
亡炎迅速递过手帕。
「您爱皇上,爱到觉不出自己落泪了。」
「……我没落泪。是湿发在滴水。」
她接过手帕,埋起泪水濡湿的脸。
「您坦率些如何?您想见皇上吧?」
「我不想见……我一点不想见。」
正如亡炎所言。夕丽在说谎。
(……明明我已吃过恋爱苦头。)
日暮后,长夜始。即便剪纸,即便凝视纹样,即便刺绣心爱花纹,也总会想到皇帝。愈是压抑恋慕之心,相见之愿愈甚。胸中苦痛、寂寞,卧在太过宽广的寝塌上,难眠待天明。
「您骗自己,也只会痛苦。」
雨果轻柔地为她涂上发油。
「骗不骗,结果也不会变。反正,皇上不会来。定是厌倦我了。本来他宠爱我,也只是图个新鲜。厌了,便完了。我只能放弃。」
他并非她随随便便能见到之人。夕丽只能等,等皇帝到来。
「新鲜吗。说起来,这正是危充华娘娘最吸引人之处。」
亡炎轻轻一笑,拷问道具叮当作响。
「皇上不来,何不危充华娘娘去找皇上?」
「怎么去?我都不知道皇上在哪。」
皇帝有多处寝殿。为防止暗杀,今夜皇帝留宿何处,严格保密。唯独这个,无论使多少贿赂,也无可奈何。
「不知皇上夜晚所在,但知道白天。」
「皇上白天在外朝晓和殿。我不能去。」
准确来讲,晓和殿在中朝。中朝为外朝一部,是皇帝日间处理政务之处。自后宫看,均是外部世界,于是统称外朝。
「使些计策便能去了。像条敬妃娘娘那样。」
「莫非……要乔装成宦官出去?」
「万万不可!妃嫔侍妾无许可不得擅出银凰门!」
「所谓禁忌,正是破坏时,才发挥长处。」
雨果似要争辩,亡炎令她闭了口,面上浮出好战笑容。
「莫非要红泪潸然,等皇上临幸?危充华娘娘,是此等温文尔雅妇人?您可是自如星轩顶泼皇上墨汁,仍泰然自若的刚强者。怎闯不过他一两扇银凰门?」
「你不要挑唆危充华娘娘!万一事情败露,顶好也是打入冷宫,最坏情况,会被视作企图逃亡处死!」
「这不挺好吗?处死,或是复宠。来场此生唯一的豪赌。孤注一掷,也远胜于坐以待毙。」
她如同吃了一耳光。三年前失恋记忆,随即复苏。
那日,夕丽只一味等待剑良。在漆黑中因恐惧发抖,一直等到黎明。但这,才是大错特错。仅仅安分等待,仅仅依赖恋人之情,蹲伏不前,必将失去重要之物。
(单等着,又要重蹈覆辙。)
她不愿再品尝失恋之苦。为此,必要自发行动。
「亡炎,帮我准备东西。」
「马上给您备好下级宦官的官服。」
「这确实必要,但还有别的。」
听罢她耳语,亡炎吹声口哨,似是饶有兴趣。
「米太监就交给我。他是我师兄,多少能通融通融。」
「危充华娘娘!可不能听色内监花言巧语,贸然行事!」
「做出此等行为,确实谈不上明辨是非。但我不想别人夺走皇上。」
她终于说出口。终于,无法回头。
似乎只能横下决心。亲手攥住,这第二次爱情。
「我想要皇上的心。所以,我要去见他。像织女渡鹊桥。」
明日八月初七。能否成迟一月的七夕,取决于夕丽。
「臣告退。」
李首辅郑重拜礼,退出殿去。垂峰目送他的背影,斜靠向椅侧扶手。
在晓和殿执务室内。垂峰逐一接见了川流不息前来的高官,不知是过了多久,虽多为形式上交谈,但到底会身心疲倦。
「皇上,奉茶女官来了。」
垂峰未理会暗奴言语,把手伸向了烟管。
为皇帝沏茶女官称奉茶女官。为十五至二十岁良家小姐,一旦蒙幸天宠,便成妃嫔侍妾。平日垂峰嫌麻烦,总令暗奴沏茶,但今日暗奴伤了手,于是交给奉茶女官。
「洒泪茶吗。七夕可是早就过了。」
奉茶女官举止娴雅,捧起托盘,垂峰看向盘上盖碗,挑起半边眉。
不必取下碗盖,便知内中何物,因茶器依茶品种选用。洒泪茶为红茶一种,于七夕节饮用,盛于白瓷茶器,器上绘比翼鸟连理枝,象征亲密男女。
「实在万分抱歉。奴马上令她重沏。」
暗奴使个眼色,奉茶女官静静退去。奉茶女官在御前不得开口,甚至没机会为自己失态辩解。
「茶托下垫了张剪纸。拿来朕看看。」
垂峰叫住奉茶女官。奉茶女官垂首走来,垂峰端起盖碗,拿过茶托下剪纸。
剪纸上纹样,为乌鹊桥与一百合。乌鹊桥即喜鹊之桥。七夕节夜,鹊集天汉,并羽架桥。织女渡乌鹊桥,去见心爱牵牛。
似是拟作织女,百合缀在桥半。
(这是……夕丽的剪纸。)
这出自她手,一看便知。毕竟与夕丽房间所饰剪纸毫无二致。
「是谁命你用这剪纸?」
奉茶女官缄口不言。垂峰咋舌站起。
(夕丽来了。)
她曾说,要做浴雨愈鲜的百合。
百合渡鹊桥。若此指夕丽,那她已来见垂峰。
(……朕可否自大地认定,她的牵牛,是朕?)
或许有何误会。或许只是偶然。他劝慰自己冷静,可急切之心难抑。他想认为夕丽来见他。他想认为她渡鹊桥去见的男子不是剑良,是他。
他正欲冲出执务室。奉茶女官追来,扯住龙衣衣袖。
「别碰朕!」
他使全力甩开。奉茶女官倒在地上。这时,香囊自她衣带滚落。垂峰看向横在脚边的香囊纹样,倒吸一口气。
纹样如一四扇屏风,上绘四季代表花类——牡丹、莲、菊、梅,成四季安泰。
这是夕丽母亲遗物。前不久,已令匠人补好,归还于她。
「你怎么会有这香囊!?你是从哪弄来的!?」
垂峰拾起香囊。逼近倒在地上的奉茶女官。
「快说!如果,这是你偷的……」
他一见奉茶女官的脸,随即哑然。
花颜如百合初绽,正是令垂峰坠入情网之人。
但她装束,并非见惯的妃嫔衣装。
「……夕丽?你怎么穿成这样?」
窈窕之躯上并非襦裙,而是袄裙。折枝玫瑰纹袄(有里上衣),配美丽细褶银襕裙,为奉茶女官官服。黑发依女官样式,结高髻,干净利落,髻上插蝴蝶簪,簪吊长垂饰。
衣冠楚楚,宝饰少于平日,反突显她天生丽质。
「你怎么过的银凰门?门卫没拦你吗?」
夕丽一言不发。若在平日,定不甘示弱,回看垂峰,可那双瞳泪如泉涌,泪若白露,樱桃红唇微微颤动。
「抱歉。朕若知是你,定不会甩开……没受伤吧?如果又扭着脚了朕马上传太医过来。」
夕丽摇头。簪上垂饰凄楚作响。
「求你了,快说话啊。朕好久没听过你声音了。」
「……您不生气?」
听了他否认,夕丽白皙喉咙颤抖。
「……但您刚才生气了要出去。」
「朕不是生气要出去。朕看了那剪纸,知道你来了朕身边,要去找你。」
未成想她就在面前。因奉茶女官常垂首,他并未发现。
「你是为见朕……才乔装成奉茶女官的?」
夕丽轻轻点头。仅仅如此,便令胸口滚烫如灼。
「地上很凉吧。来,起来。咱去那边说。」
他拉夕丽站起,带去隔壁,让她坐上长椅。
「奉茶女官装扮还挺合适你。」
「妾还以为您一眼就能认出来。」
「哪能认出来。朕不会一一看奉茶女官的脸。」
暗奴手伤,怕是扯谎。定是色内监安排,将扮作奉茶女官的夕丽送来晓和殿。
「刚才的茶是你泡的?那朕喝。」
他命暗奴端过白瓷盖碗。茶似溶红翡,如群星纷繁,光辉四散。啜饮一口,甜若甘露。
「妾今天来,是有事求您。」
夕丽一本正经,面向垂峰。
「求您杀了妾。」
垂峰闻言瞠目结舌。
「朕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啊,因为你擅出后宫?这朕不加追究。如今,似乎没闹出乱子,再说,你是来见朕……」
「不,妾不是为这个。是因为皇上厌倦妾了。」
夕丽目光锐利,射穿垂峰。
「自中元节夜,您一直没召妾。定是对妾新鲜够了吧。」
「怎会厌倦……朕一直没召你,是因为公务繁忙。」
说谎。时间要有总会有。他不去见她,因为他害怕。因为他双腿发软,怕遭她拒绝。
「您不必顾虑。若您厌倦了,还请直说。妾不愿再等您至天明。」
「……你一直在等朕?」
他没想过她会等他,毋宁说,他觉得不见才是为她着想。毕竟,夕丽似乎至今难忘三年前失去的恋情。
「您觉得妾不会等您?」
「你没理由等朕吧。你还爱慕着比驸马……」
「妾爱慕的不是比驸马。是你。」
声音响亮如当头一棒,垂峰瞪大双眼。
「妾明明坚定发过誓,再不为谁动心,可回过神来,已经爱上了你。害得妾人生设计一片狼藉。妾今后活法,将受你左右。妾的欢喜、悲哀、快乐、苦痛,全取决于你。妾宛如你的奴婢。不,是狗。是被你攥住颈绳的狗。」
她那挑战般的眼神,牵绊住了他视线。
「被人单方捏住颈绳实在屈辱。妾不愿为人夺心,生如傀儡。所以,你干脆杀了妾。」
「……朕,为何非杀你不可?」
「因为你不愿爱妾。」
好胜瞳中泪犹残,垂峰禁锢其中,甚至忘了呼吸。
「妾任性妄为,又贪得无厌。妾无法心口不一,说即便你不爱妾,妾也恋慕你。与其作秋扇惹人哀怜,空虚而生,妾宁愿死于心爱人之手。如此,便无需再度品尝失恋滋味。」
夕丽跪在垂峰脚下。
「若你不愿妾血脏了你手,请赐妾一死。不劳烦你动手,妾自行了结。」
「……夕丽,你……」
「妾不要你安慰。妾只要你的爱。不止分毫。不止一时。只要妾一息尚存,你便要爱妾。妾为妃嫔,不求独占你龙体,但求你一心一意。妾深知自己身份,不配提这愿望。仅开口相求,便难逃惩处。可无论妾怎样努力,也骗不了自己。妾渴望你的心……妾无法从这渴望中逃离。」
玉泪婆娑,缘白颊滑落。
「或爱或死,请赐妾其中之一。此外一概不必。」
夕丽闭了口,室内坠入无底寂静。
他立刻动弹不得。此番出人意料言语,令他一头雾水,狼狈不堪,只得沉默。
他默默无言,伸手想去碰她。指尖未触到柔肌,徘徊于虚空。他想起,自己四年前做了什么。
「正如朕中元节夜所说——」
垂峰悉数屏退宦官,叹息开言。
「朕是杀了母亲的男人。没有资格爱你。」
「恭明皇后曾贵体有恙吧?妾听闻她好食夷狄药剂。」
「好食到病态。仅是怪异生药尚不厌足,还要西域处女肝脏、南国美女眼珠、北方童女鲜血、东方美姬脑髓……有时,还剥下相貌美丽的女奴隶皮肤服食。」
若听闻能却老养颜,何等恐怖之物也主动吃下。
「朕多次劝她戒掉,可她只当耳旁风。到头来,甚至要对当时是侧妃的叶温妃下手。她听说金发碧眼美少女的心脏能返老还童。」
垂峰将叶侧妃迁至别邸,不让母亲发现。
「太上皇陛下,不怪罪恭明皇后?」
「父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无关痛痒,便作壁上观。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母后用作药材的,是夷狄女人或女奴隶。都是贱命。母后为自己青春貌美,牺牲多少,也不至被问罪。」
「……皇上是为阻止恭明皇后。」
「没那种高尚理由。朕也说过。朕是为得这玉座。」
丰始六年初,母亲被宣告余命一年。
『请您让娘娘每日喝此药。这样的话,还能再撑一年。』
垂峰将太医交来的药,假作异国名医妙方,令母亲喝下。母亲曾因服太医汤药流产,不愿喝太医开出的药。
「灰龙案起,玉座再度空虚。好运终于转到朕……转到我身上。可是,有母后在。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母亲,条氏是最受父皇疏远的妃嫔。母后流产,恐怕也是父皇授意。太医怎会粗心大意,弄错有孕妃嫔汤药处方。除非有人唆使。」
幕后指使为其对立妃嫔侍妾的可能性等同于零。母亲本就受父皇冷待。即便诞下皇子,也不会更加受宠。并无特意令其流产的理由。除了不愿让条氏诞下第二位皇子的父皇。
「父皇厌恶母后。我为母后所出,也遭父皇疏远。若我登上皇位,母后将成圣母皇太后。如此事态,父皇不可能接受。我那母亲,怎能居与慈母皇太后李太后并立之位。」
只要母亲在世,垂峰的手便摸不到帝位。
「若等上一年,则为时已晚。那时,将有他人头戴十二旈冠冕,登上黄金玉座。母后必须马上死。赶在父皇决定后继者之前。」
丰始六年八月末。母亲薨去。
「我不再给母后饮用太医汤药。仅仅如此,便眼见着她衰弱。」
他装作日日让她服药。母亲平素由众侍女看护,但最后数周,由垂峰亲自照料。
「我尽量不让侍女靠近母后。怕事情败露。母后不知我巴望着她死,赞我是孝子。说还是生儿子好,再就是盼着,看我这儿子登上皇位……」
自心底盼望垂峰即位者,此前此后,只有母亲。
『身着五爪龙纹的你,定是神圣庄严。』
这是母亲临终遗言。宛若看着登上玉座的垂峰,死时满面幸福。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安详面容。
「母后薨去,父皇指定我为新帝。终于如愿以偿,戴上十二旈冠冕。此后诸事,你也知道。」
绍景帝有名无实,众所周知。
「大概你也能想到,我为何甘愿做父皇傀儡。我犯的罪,父皇心知肚明。自然,他从未当面提起。但父皇有东厂作手足,一切逃不过他耳目。」
垂峰低头看向双手。罪孽深重之手。这双手了结了母亲性命。
「父皇知我弑母之罪,仍予我皇位。登上至尊之位,等于心脏交在父皇手里。如今情形,若我与父皇对立,绍景帝便道尽途穷。若弑母之罪被公开,岂止废位。定将危及性命。弑亲为十恶之一——只有极刑能赎罪。」
讥笑接连涌上,垂峰捏紧肮脏双手。
「世上还有如此滑稽之事?为得皇位杀母,如今因这秘密束手束脚,无法违逆父皇。回过神来,已对父皇承颜候色。反省自己一言一行,可触着父皇逆鳞……这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天子。这不就是狗吗。和被主人牵着的家犬,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九泉之下,恐怕正大发雷霆。气他拿母亲的命,就换来这些?
「你说的被单方捏住颈绳,活得屈辱,正是我的人生。只要父皇健在,我便为自己罪孽缚住手足,动弹不得。活得多可悲多可鄙,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是因果报应。弑母的报应。」
她绝非最好的母亲。他从未感到她向自己倾注爱情。
可母亲并未杀害垂峰。即便曾为解气将他痛打,曾向他伤口上抹盐,也未曾了结儿子性命。倒并非出于纯粹的父母之心。垂峰于母亲,不过争权工具。母亲所求之物,并非儿子的光辉未来,而是自己成天子之母。她想戴上圣母皇太后凤冠,以此向长久以来冷待自己、轻蔑自己之人华丽复仇。
即便如此——无论母亲何等自私自利,也不会减轻垂峰罪过。
「……只有母亲。只有母亲,从心底盼我坐上皇位……父皇自不必说,加氏等众妻妾,无一人,对我有何期待。永乾帝驾崩时,高官私下议论后继者之名,从未提及我。连灰龙案时,也从未有谁,预想我坐上玉座。无一人……无一人。除母亲外,无一人期待我,期待高垂峰……」
这世上唯一愿期待他的母亲——被他所杀。
「无论出何目的,母后相信我终将登位。她透过我做着好梦。世上只她一人。对我怀抱梦想者,再无他人……」
他一直怨恨母亲不负责任的期待。他恨,自己无缘登位,错在母亲。
但他同时懂了。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人,只有母亲。
「相信我的唯一无二之人……被我亲手所杀。可我还活得若无其事。不赎罪孽,不受公裁,不得世诽,头戴十二旈冠冕,高踞黄金玉座,混充万乘之君……」
犯恶逆的男人自称天下之父。命万民为国尽忠。
真是滑稽之至。愚蠢至极。弑杀生身母亲之人,竟向民众宣扬孝道——
「你一直,在独自痛苦啊。」
有何温暖之物置于膝上。一看,是夕丽轻轻放来手。
「但今后,你不再独自一人。妾会和你一起痛苦。」
「为何。这与你何干。我对母亲下手时,你甚至还没嫁给我。」
他想早些与她相遇。早在她将初恋献与比剑良前。
「妾现在是你妻子。今后亦是,永远都是。」
夕丽微笑,笑若迎阳。
「夫之罪便是妻之罪。妾不会让你一人背负。」
困惑揪紧胸口。不知为何,她目光令人于心不安,他不由得移开视线。
「这不是什么小罪过。这可是悖逆人伦之大罪。你既非直接下手,又非从旁挑唆,怎能让你背负这些?」
「你好像忘了。正如妾先前所说,妾贪得无厌。你的所有,妾都想要。」
甘甜温柔之声,在体内渗开。
「……我是杀了母亲的男人。你不害怕?」
「古语常言,夫为妻天。人怎会怕天?没了天,一日也活不下去。」
他不禁想将一切,交付这隔衣觉出的些许温暖。
「无论妾如何爱慕,也无法独占你。无法并立你身侧,无法在宴席上与你并坐,也无法与你共进早膳。」
能与皇帝共用早膳者,只有正式伴侣皇后。
「正因如此,妾想贴近你的罪业。妾想与你一起痛苦。若能与你同担,便是背离人道之罪,也是等同黄金之宝。不,愈是罪孽深重,愈是价值连城。」
他抗不过冲动,低头看她,便被那温柔目光缚了心。
「将你犯下的大罪分给妾吧。不要给他人一丝一毫。只让妾做你的共犯。妾搭上性命,也守口如瓶。妾发誓,决不背叛你。若有所违——」
夕丽自髻上拔出簪子。簪尖抵向喉头。
「以死谢罪。」
毅然言语穿胸而过,白驹止步。
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数欲开口,却难成声。
下一刻,他便瘫倒般跪在她身侧。
「若说贪得无厌,我们彼此彼此。」
他握住她手腕,将簪尖拉离柔肌。倾泻激情般拥她入怀。
「我深知是痴人说梦,却想得到你初恋,想到无法忍受。若三年前元宵,与你相遇之人不是比驸马,是我……我不禁这样想,明知想也无用。」
他想要危夕丽的一切。过去、未来、现在,全部收入囊中。
「为何我没能在比驸马前遇见你……明明那日,我也去看了灯。」
丰始六年一月十五日夜。仍是简巡王的垂峰携妻妾出行,到了京城大道。
父帝对他说,要抽时间与妻妾度过,他便勉勉强强,学学夫君样子。
或许,在辉煌灿烂的银花之海某处,他曾与尚未结识比剑良的夕丽擦肩而过。或许,他与夕丽相遇,甚至早于比剑良。
明知诅咒过去之日,也徒劳无益,可他却对这太迟的邂逅,憎恨不已。
「彼此彼此,皇上。」
夕丽手臂环过他身体。柔软手掌隔着龙衣,抚上伤痕累累的背脊。
「妾也想独占你,想到无法忍受,却一忍再忍,所以你就算得不到妾初恋,也请忍耐着。」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怎能忍受。你为何爱上比驸马。为何没等到与我相识。仅仅三年而已。若你再等三年……」
比剑良曾抓住夕丽的心,即便只是一时,也令他妒火中烧。
「若妾先遇到了你,妾的初恋便属于你。」
她撒娇般声音,更搅起他爱意。
「我是你最后之恋不行吗?」
怀中,夕丽扬起脸。
「妾,再不会动情。献与你的爱,便是最后。」
他凝视她湿润双瞳,听凭沸腾热情,叠上唇去。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如饥似渴般接吻中途,垂峰手掌贴上夕丽面颊。
「这儿要是寝室就好了。」
夕丽羞涩微笑。
「马上就要日暮了。」
他夺去甘甚花蜜的唇中散出的气息,低声细语。
「我等不到入夜了。」
强忍剥下夕丽奉茶女官官服的冲动,对垂峰来说如同拷问一般。
「今夜去翠眉殿。等我。」
分别时,他握住夕丽手。女人之手,已不再令他恐惧厌恶。那柔软手掌,只让他感到烧灼胸膛的爱意。
「你终于碰妾的手了。」
夕丽笑逐颜开,惹人怜爱,欣喜般回握他手。
若他早些如此多好。只要碰过她手,便早该知道。她的手与母亲手不同。那并非是对垂峰侮辱虐待的手,而是将其温暖包裹,治愈如初。
「你就那么高兴?」
「当然。毕竟至今为止,你从不愿碰。妾还以为你讨厌妾的手。」
「不是讨厌。是害怕。好像连心也要被你抓住。」
紧紧叠合的温暖,步步解开纠缠的感情丝线。
「如今我不怕了。因为我已将心交付于你。」
「起草诏书。封危充华为芳仪。」
目送夕丽离去,垂峰向暗奴下命。
身居下九嫔最下位,必定令她抬不起头。至少将其提至下九嫔最上位,想来也能改改周围人态度。
(若能宣称只有你是我的妻子该多好。)
即便得到他渴求难耐的她的心,仍无法满足。
正如夕丽所言,无论二人如何相爱,也不能让她并立身侧,不能让她在宴上邻席同坐,不能与她共进早膳。
归根结底,妃嫔不过皇帝妾室,并非正式伴侣。正因心中隔阂已去,才痛感横在二人间的身份障壁。
「再赐娘娘些什么?」
「赐些称她位份的东西就好。太过,恐会招人反感。」
若说真心,他想赠她最优之品,比及皇后之物,也毫不逊色。但他愈是夸示宠爱,愈让夕丽处境艰难。
(学律……我现在明白你心情了。)
垂峰拿起吊在带上的虎纹香囊,眯起双眼。
(登玉座者,得到了一切……但与之相对的,也失去了一切。)
灿烂辉煌的帝王之椅。实乃将坐此位者五花大绑的冷酷无情恶鬼。
浮于浅梦,忽觉宽大手掌轻抚面颊。
动作轻柔如羽,甚是惬意,她不禁娇声叹息。
「皇上……你醒了?」
她抗住睡魔,撑开眼帘。心爱男子之姿映入了她惺忪的睡眼。
「我在看你睡颜。」
微暗闺中恍惚灯火,沾湿那精悍面庞,映得艳丽。
夕丽极爱褥上所见夫君面庞。仅此一瞬,能沉浸在独占高垂峰的心境之中。即便只是一枕黄粱,也是片刻幸福时光。
「你看妾睡颜,也不能解乏啊。」
「是啊。只能越看越恨。恨你用这可爱睡颜迷惑我。」
许是想小施惩戒,他轻捏她面颊。
(真像做梦一样……没想到皇上竟会如此爱我。)
封危芳仪,赐予她居住于蝶飞殿已有一月。夕丽几乎每晚迎皇帝进入她的闺中。
考虑夕丽处境,皇帝最迟也会于四更(午前二时许)离开寝殿。
她其实想在他臂中浅睡至晨朝,但尚无皇子的新入宫妃嫔,独占皇帝至天明,将成众矢之的,被斥作不自量力。
既然她是妃嫔,那无论如何难舍难分,也必要把握分寸。
「皇上睡吧。」
「睡了,还怎么与你共度良宵。」
「……在梦中共度不就行了?」
「傻瓜。明明真实的你就在身旁,还要我去寻虚幻的你?」
皇帝笑着叠上唇来。夕丽应上他心荡神驰的吻。
她双臂环过宽阔背脊,背上紧绷的无数伤痕令人心痛。
这是恭明皇后发泄在他身上的激情的残渣。听皇帝讲罢此事时,夕丽如幼女般痛哭流涕。
无情痛打皇帝者,正是将他生于世上之人。被生身之母施加无理苦痛,想必他的心比他伤痕累累的背部更千疮百孔。每每触到那惨痛伤痕,便觉苦闷之情连连涌上,眼睑发烫。
「哭什么?」
皇帝以指尖拂拭夕丽眼角。
「妾在想,若能将你一半伤痕,转到妾身上就好了。」
她想减轻强加于他的痛苦,哪怕只是分毫。
「那可不行。伤痕与你这细嫩肌肤不配。」
双唇抵在夕丽脖颈,皇帝甜蜜私语。
「与你相配的,是吻痕。」
数不胜数的云雨梦之证,一一渐增。
「皇上,时辰快到了。」
翠帐后,传来米太监声音。今日分别之时已至。
「若能得偿所愿,真想与你睡到日上三竿。」
皇帝恨恨嘟囔着起身。夕丽亦起,帮他整装。
「和皇上睡到日上三竿,妾可是不胜惶恐。」
其实,她想与他依偎至天边发白。在晓光照入的房间内,共同坐在早膳席旁……但寝室内怎能吐露真心。候在寝塌旁的彤史记下的闺中对话,必将由加皇后过目。若一不留神,泄出真情,想与皇帝厮守到清早,定会被猜忌觊觎皇后之位。
「暗奴,把那个拿来。」
夕丽正为皇帝梳头,米太监毕恭毕敬,拨开幔帐。皇帝接过他递来的绢包,复掩上帐子。
「这是用我的剪纸作刺绣纸样,让他们做的。纹样是孔雀牡丹。」
剥开绢包,现出件深红内衣。
孔雀牡丹恰如其名,为孔雀与牡丹相合的吉祥纹样。孔雀表男性,牡丹表女性,二者兼具,表男女亲睦。
「这孔雀真雄壮。」
夕丽借微光细看纹样,嘻嘻笑道。
那威风堂堂张翼活物,与其说是孔雀,更像是色彩鲜艳的有翼虎。
「我是想着你更喜欢这类的,才做成这样。喜欢吗?」
「喜欢,特别喜欢。妾马上穿上试试。」
她背向皇帝,迅速脱下寝衣。草草束发,搭在一边肩上,将内衣贴在胸前,自颈后结肩带。再让皇上帮系背带。
「很合适。」
夕丽转过身来。皇帝满怀爱意眯起双眼。
「你就一直穿着吧。想着这孔雀是我。」
夕丽轻轻点头,靠近皇帝。听凭苦苦勒紧胸膛的冲动,吻上他唇。
「妾定会珍惜。」
想留他住下。不想与他分开。想他多陪在自己身边。依依不舍之情拖长亲吻,可夜尽之前,必须送他离去。
(若你不是天子陛下多好。)
她将无法言喻的愿望藏在心底,紧抱住次夜才能再度触碰的背脊。
九月半,皇帝携大批皇族,至素王山赏红叶。此乃全宫廷一齐出动的盛大活动,将在天子专用猎场举行猎鹿大会。
今年这素王山的猎场,身着华丽猎装皇族男子也齐聚了一堂。
「你好像很中意危芳仪啊。」
父皇跨上爱马,动作轻巧,令人不觉其年事已高。年岁渐长,也不见父皇体力衰弱。恰到好处的瘦长身躯,充满长年支配皇宫中心的帝王威风,环视锦绣美景的侧颜霸气满溢,不见枯衰。
(我到底要过多少年,才能超越父皇?)
若论野心,他不输于任何一人。但仅仅如此,作为皇帝的资质还远远不足,他痛感于此。必要精明强大。必要身具狡猾。每每被父皇威严压倒,他便感到焦躁,可归根结底,他只有慢慢积累经验这一条道路。
「皇后可是向绯燕发了牢骚。说你最近只让危芳仪侍寝。极尽宠爱之事,让彤史也面红耳赤,她担心有损你的健康。」
绯燕即李太后。后宫一有事发生,加皇后立刻向李太后报告。
「虽说有过学律一事,朕也不愿多言……」
秋阳炫目,父皇蹙起双眉。
「但天子甚至没有疼爱心上人的自由。越是挚爱宠妃,越是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若你珍视危芳仪,就更要注意雨露均沾。」
「……父皇过去是如何驾驭后宫的?」
父皇深爱李绯燕,在位时未册立皇后。是因李绯燕并无皇子。但即便如此,她集天宠于一身,为实际上的后宫女主人。
「后宫乃魔性之物。不能如驭马一般驾驭。」
「那该怎么做才好?」
「与之往来,掌握分寸。决不可与其对立。决不可趋附逢迎。时近,时远,保持适当距离,构筑相扶相帮关系。」
父皇驱马前行。垂峰亦驾马跟上。
「言之易,行之难。无论如何烦恼,后宫不可能风平浪静。须昼警夕惕。以防灰龙案再起。」
他一听灰龙案,便不寒而栗。
夕丽的香囊,曾被业火般嫉妒扯个粉碎。相同之事——或是更可怕之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又有谁能断言?
至素王山行宫第二夜。
「皇上好像去皇后娘娘寝殿了。」
雨果边为夕丽修剪指甲,边挂心般说道。
白日,皇上曾亲口告知于她,所以她并不惊讶。
『若一切允许,真想每晚与你度过……但朕无法做到。』
枫林赤若烈火,林中,皇帝自言自语般嗫嚅。虽已屏退左右,仅剩自己与心爱之人。可夕丽仍心痛如灼。
赏红叶初日夜,段贵妃受召陪侍龙床。
得此消息时,夕丽正沐浴。月事终于结束,她正为迎皇帝入寝室洗身。
与皇帝相会之夜,她定仔细净肤,洗发,为出浴之肌涂满茉莉花露,穿上孔雀牡丹内衣。即便刹那间便被脱下,也不忘细致装束。发式、寝时妆、衣服、首饰、熏衣之香……种种装扮,自她入宫以来,一直托靠女官,如今却一一精心打算。
哪怕只是分毫,也想以美丽之姿与皇帝相见。
(……我对这恋情,太得意忘形了。)
她早有觉悟。她明白不可能永远独占君宠。她该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一介妃嫔。可一听众女官议论,说段贵妃受召陪侍龙床,漂浮花瓣的浴盆之内立刻变作如冰水一般冰凉。
贪于夜夜倾注而来的宠爱,只看见眼前幸福。夕丽垂头丧气,反省起忘乎所以的自己。
翌日——即今日午后,夕丽随皇帝至枫林散步。彼此话语无比沉重。她不知相视之时,该作何表情,窘迫目光飘忽不定。
『只有你。』
皇帝未强寻她视线,而是紧抱住夕丽。
『无论令谁侍寝,我心中愿与结合之人,只有你。』
她不记得自己答了什么。仅是压抑心中狂暴之情就已竭尽全力。一想昨夜段贵妃在这臂中,便想抛开妃嫔规矩,听任胸中狂风暴雨,放声哭号。
(只有心怎么够。我还想独占皇上龙体……)
既嫁与天子,独占夫身夫心正如煎水作冰。
她早对此一清二楚,可焦灼之情似要将自制心抛至九宵云外。
她不想他碰别的女人。即便此中并无爱情,也无法令她安心。三年前伤痕隐隐作痛。她可会再度失却恋情?可会无法阻止他变心,终遭抛弃?即便劝说自己,必要相信皇帝,可心瑟缩作一团,净涌出些悲观想象。
(我不该这么想……但真是羡慕皇后娘娘。)
皇帝曾说,自己虽与过分严格的加皇后脾性不和,但为平安无事管理后宫,有时必须给加皇后面子。加皇后段贵妃整日水火不容,皇帝双方照顾,借此令朝廷中加家、段家的对立生出某种均衡。虽然道理她懂,但无缘政治的夕丽,只是羡慕着皇后。
加皇后能在龙床一枕日红,翌日与皇帝共进早膳。能如庶人之妻般盛来饭食,与夫君共度匆忙晨朝的片刻光阴。
加皇后可知,这是何等难得之事?
深思苦虑只会闷闷不乐。夕丽为排解忧愁,出门散步。
月夜。月华如水,倾泻而下,蘸湿枫林。极目远眺,光辉点点,艳丽妖娆。
「雨果没将自己心意告诉舌太监吗?」
「诶!?奴、奴婢…!?」
单手提灯的雨果大吃一惊,仿佛撞上幽灵一般。
「哪里的话!哪儿能告诉他。奴婢可比舌太监老十岁。」
「爱情与年龄无关。」
「关系大了!奴婢这样的老婆子,向人挑明恋慕之心,也太奇怪了。」
雨果丰满面庞羞得通红。
「舌太监也中意雨果吧。前不久,我见你二人说话,气氛相当不错。没准你们是两厢情愿。」
「您快别开奴婢玩笑了!」
「没开玩笑。舌太监送你那香囊,纹样可是双燕?对燕象征相爱男女。我可不觉得是偶然。你们绝对有戏。」
听闻舌太监擅刺绣。雨果有时做多了饭食送与他,他便回礼些带鲜艳刺绣的小玩意。
舌太监送的香囊,雨果总珍重般戴在身上。
「旁人看来,你俩就像夫妇。快些结婚多好。」
「啊!结、结婚……!?这年岁了还、嫁、嫁人……」
突然,雨果倒吸一口气。枫枝沙沙摇曳,对侧见了人影。
是对男女。看去十分亲密,想来是恋人或夫妇。
「那边那男子,不是尹将军?」
尹将军出身武将名门尹家。为家主异母弟,尹皇贵妃的叔父。他年龄与皇帝相仿。身为武人,却是位瘦削美男子,在女官中大受欢迎。
「是与夫人两人赏红叶吧。真好。」
「……等等。那妇人,不是尹皇贵妃?」
那人虽深蒙盖头,但那温和美貌正是尹皇贵妃。
「不会吧……」
见二人接吻,夕丽不禁一声惊叫。
尹将军忽地看向这边。夕丽雨果反射性藏起。
(……怎么可能。尹皇贵妃娘娘竟与人私通……)
而且对方是她叔父。后妃侍妾私通死罪,还趁赏红叶密会,何等胆大包天。尹皇贵妃事事小心谨慎,怎会有如此轻率行为。二人正万分惊愕,手足无措,尹将军已向这边走来。
于此处撞面实在难堪。夕丽拉住雨果手,匆忙离去。
「可惊着奴婢了……!尹皇贵妃娘娘……居然做那种事!」
不顾一切飞奔,二人气喘吁吁。
「刚才之事切莫外泄。我不想让尹皇贵妃娘娘为难。」
尹皇贵妃稳重踏实,这实在不像她会做之事,夕丽不知所措,但也没想揭露她秘密。以己之故,令人陷于不幸,着实良心不安,她对尹皇贵妃又无甚怨恨。
「啊!?香囊不见了!」
雨果满面发青。似是跑来途中,掉在了何处。
「咱分头找。放心,肯定很快能找到。」
雨果泫然欲泣,夕丽劝慰过她,二人分开去寻,地面遍铺红叶绒毯,夕丽四下看去。
这香囊满载舌太监心意。必须要寻到。
金风纤纤,枫枝曳曳。月华茫茫,红叶纷纷。
她正蹲身查看树根,忽听身后传来细碎足音。
「雨果?你那边如何?找着了吗?」
无人应答。夕丽有些担心,怕她太过沮丧,正欲回头之时。
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脖子套住了。觉出是人手臂之际,窒息感骤然袭来。头脑一片空白。她想大声惊叫,可被勒住脖颈,发不出声。
或许会命丧于此。就在恐惧与混乱奔腾全身之后。
如同被剪刀切断一般,意识突然断绝了。
夕丽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被褥之上。清朗月光照入寝榻,榻上施连生贵子彩绘,莲花桂花相合,帷帐半下,帐上双鱼纹飞舞。
此处并非配与危芳仪的房间。
这到底是哪里?夕丽满腹疑团,坐起身来。
忽然,夕丽一声惊叫。自己衣裳乱作一团。衣带散开,衣襟大敞。更可怕的是,身上未穿内衣。
心脏霎时冻住。她想及最坏情况,作呕之感便激涌上来。
「没事吧?」
忽闻男声,夕丽如遭鞭打一般,猛一哆嗦。
「……别、别过来……!!」
夕丽飞退般缩向榻角。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自己为何还活着?不如干脆被杀了还比较好。
死也好过受辱。
「别怕。是我,夕丽。」
微暗之中,浮出男子身影,朦朦胧胧。
男子身形高挑,不似粗人。装束大方高雅,相貌端整温和。那为难般微笑面容,激起夕丽记忆。
「你、你是……剑良公子……!?」
背倚微弱月光,低头看向夕丽的青年,正是常圆侯・比剑良。
「……你、你、怎么……」
夕丽愕然。思考一片混乱,断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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