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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看书网 > 少女文库 > 后宫瑞华传(后宫系列九) >第一卷 战战兢兢新娘的谜团缠绕的吉祥纹样 第二章 麒麟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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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战战兢兢新娘的谜团缠绕的吉祥纹样 第二章 麒麟送子)

    「垂峰,你是为做皇帝而生的。」

    这是垂峰年幼时,母亲——条氏的口头禅。

    「你有天子之资。比其他皇子,都适合坐那玉座。」

    垂峰为回应母亲期待,比旁人加倍努力,勤学苦读,精进武艺。他斗志昂扬,想着若成了皇帝,便不会令母亲脸上无光。

    母亲作为六侍妾第二位・玉人入宫。诞下垂峰后,封为妃嫔,却不得夫君崇成帝之爱。父帝专宠李氏,召其他妃嫔侍寝,不过履行义务,从未向其倾注爱情。

    为分得宠幸残羹,妃嫔侍妾大多向李氏献媚。若在她身旁谄笑,即便难得圣宠,也能受些相应恩惠。后宫堪称李氏天下。欲在后宫求取幸福,除趋附李氏,别无它法。

    但母亲,从不对李氏阿谀奉承。岂止如此,她处处与李氏针锋相对,不共戴天,常贸然挑战李氏。即便因此遭父帝疏远冷遇,也不隐藏对李氏的憎恶妒忌。

    「李氏没生下皇子,为什么皇上还爱她!?我生下了皇子,为什么皇上不爱我!?」

    母亲几乎每一日,念着同样怨言。

    「我明明比李氏美千百倍!!为什么!!」

    母亲一向以玉容为傲,当代第一宫廷诗人,曾赞她国色天香。她天生丽质,少女时便光彩夺目,美貌堪比太祖一生挚爱百花夫人。

    的确,母亲倾国倾城。与李氏并立,如同皇妃与下婢,二人姿色天差地别。若父帝是寻常君王,恐怕会耽溺母亲美色,荒废朝政。但父帝却对母亲美貌不屑一顾。

    也怪那时条家人微言轻,三千佳丽,任凭父帝随心所欲,仅有花容玉貌,不过路旁之石。

    母亲不解父帝真意,执着于自身天姿。坚信只要雕琢美貌,便能赢取父帝之心。同时,一心一意锤炼儿子。寄望于若垂峰成了优秀皇子,自己定能得父帝宠爱。

    结局均以失败告终。无论母亲怎样雕饰天赋玉容,父帝一如既往,态度冷淡,无论垂峰怎样文武兼济,大展身手,状况依然如故。

    那日听闻立皇长子高善契为太子,母亲勃然大怒。

    「都怪你!!都怪你不成器,皇上才不立你为太子!!真会给母亲丢脸!!废物废物废物!!」

    母亲用鞭子痛打十四岁的垂峰。垂峰毫不反抗,逆来顺受。这并非他初次被母亲鞭打。

    背不顺经书时,写错字时,御前吟不出好诗时,练武不成时,与年长女官亲近时。

    或只是母亲心烦意乱时,都会受她狠狠殴打。

    垂峰年幼时被母亲鞭打,每每哭着求饶,但长到十四岁,便不再哭泣,不再谢罪。只是沉默着忍受疼痛,忍到母亲消气。

    他知道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任他哭喊吵闹,伏地乞怜,母亲也要折磨他出气。

    在尖声咒骂儿子,不停挥鞭的母亲脚下,垂峰咬牙切齿。

    (我没当上太子,都是母亲的错。)

    父帝不会让与李氏敌对者,成为皇太子之母。否则,母亲定愈发轻蔑李氏,至于阴谋陷害,图谋不轨。

    立为太子的善契之生母、念氏为李氏友人。念氏恭谨温和,对李氏构不成威胁。正因如此,她诞下的善契得以入主东宫。

    但在母亲看来,一切错在垂峰。

    垂峰成了亲王,蒙赐简巡国,在都中建起王府,父帝便命其母移居简巡王府。得宠妃嫔,即便儿子独立门户,亦要留在宫中,父帝此举,是将麻烦一脚踢开。这次,母亲也大发雷霆,痛打垂峰。

    「都怪你,我才被皇上疏远!!现在,李氏肯定在笑话我吧!!笑我生了皇子,成不了器也一文不值!!」

    垂峰早已新伤不断,但母亲的过分打骂,他从未与人商谈。孩童时,他认定母亲生气错在自己,长大后,又以受母亲打骂为耻,守口如瓶。

    自然,他对母亲支配的王府避而远之。

    从那时起,他与群群阿谀奉承之徒,整日花天酒地。耽溺酒色,借以消愁,又为琐碎争执拔刀伤人,恶评日益堆积。

    娶妻纳妾后,他仍极力远离王府。他不愿见母亲。一见,母亲便破口大骂,鞭打垂峰,或是恰恰相反,娇声娇气如此说道。

    「快点登上皇位,让母亲安心啊。」

    善契践祚成永乾帝后,比垂峰晚生一月的异母弟学律登极成丰始帝后,母亲仍对垂峰即位梦寐以求。

    真是痴心妄想。她儿子得十二旈冠冕,可谓毫无希望。

    蒙赐的封土——简巡国地处偏僻,国土之中半分沙漠。垂峰这亲王不受重视,不言自明。仿佛是为印证此点,永乾帝驾崩后,父帝不顾皇长子垂峰,指定学律为新帝。垂峰甚至算不上候补。

    (母亲还在一天,我就登不上玉座。)

    垂峰胸中垒块,常愤懑不平。

    自己到底为何降生于世。父帝群臣对他毫无期待,当他本不存在,母亲拿他出气,大加苛待,亲王有名无实,日日碌碌无为,虚度年华。他就是为这而生的吗。

    他极想成为别的什么。不是束之高阁的皇帝备品,不是如狗般遭痛打的不成器儿子,而是有生存价值的什么。

    当有如饥饿感的愤闷将至极限时——灰龙案发生了。

    丰始帝驾崩,令朝廷狼狈周章。丰始帝并无皇子。

    群臣窃窃私语,人人揣度太上皇会将十二旈冠冕,戴在哪位亲王头上。

    恰巧归京的垂峰,已坐立不安。

    (或许此次,父帝会指定我继承大统。)

    升为新帝候补最上位者,为垂峰异母弟示验王・高透雅。透雅因在断肠案中,揭发宝伦大长公主与吴家阴谋,日益受父帝重用。群臣大半推荐透雅,朝廷倾向似已成定局。

    但这透雅谢绝了皇位。理由是示验王妃不可立为皇后。

    自至兴帝在位始,皇后要从诞下皇子的妃嫔中选定。

    示验王妃已诞下男童。夫君登上玉座,她将顺理成章立为皇后,但这绝不可能。因示验王妃为异国人。皇后必是最尊贵妇女,受万民敬仰,决不可立蛮族女性为后。

    除去透雅,可视作新帝候补的亲王为巴享王・高秀麒、整斗王・高中稳、松月王・高才业、究沙王・高黎洋、充献王・高承进、霜齐王・高勇博。

    均是崇成帝皇子,垂峰异母弟。

    秀麒、中稳、才业无封地。秀麒为崇成十一年月燕案主谋荣氏之子,不可能登位。中稳生母身份低微,娘家无力,皇位遥不可及。才业体弱多病,心脏有疾,不宜为君。

    黎洋年十九。生母染氏出身名门,但黎洋本人性子太弱,仿佛不堪帝位重负夭折的永乾帝。承进年十七。生母为灰龙案中灭族之夹家女。因其母苦苦哀求,承进免于一死,但登位无望。勇博刚十五。武艺精湛,学问却一窍不通,甚至读不了基本的经书。胸无点墨的皇帝,怎能与突破科举难关的一众高官论争。

    总之,已无象样候补。

    垂峰暗藏登位野心,这良机千载一遇。他的手,从未离宝祚这样近。

    但障碍仍是母亲。天子生母将登圣母皇太后之位。母亲或成皇太后,与已为慈母皇太后的李氏并立。父帝真会提母亲与李氏比肩吗……恐怕,不可能。

    真是讽刺,渴望垂峰即位的母亲,正是让垂峰远离玉座的原因。

    (要是没有母亲就好了。)

    登上至尊之位,母亲碍手碍脚。若他呆呆发愣,父帝将指定他人为新帝。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所以,只得那样做。

    此外——别无他途。

    「……皇上……皇上。」

    轻柔嗓音抚上耳畔,垂峰睁开眼。

    鸳鸯贵子映入眼帘,鸳鸯与莲花相合,色彩鲜明。为寝塌帐顶上刺绣纹样。寓意夫妇和睦、子孙繁荣。

    「您好像梦魇了。没事吧?」

    危充华柳眉紧皱。一丝不挂。玉肩赤露,光润黑发披散,雪肌津润,云雨残梦流连。

    这里是翠眉殿寝室。令危充华侍寝后,垂峰睡着了。

    他从未在侍寝后入眠。前次与危充华同床,也只是佯装假寐。他信不过自己,生怕睡时恍惚失言,泄出那秘密。可昨夜在危充华身旁,他竟酣然入梦。

    尽管他本无此意。

    「朕说什么了?」

    「没。只是,看起来很痛苦。」

    「因为朕做了噩梦吧。」

    「什么梦?您说来听听。说出来,就轻松了。」

    「不要紧。别在意。」

    垂峰拥过危充华。温暖纤弱的肢体,将噩梦残滓淡去。

    「倒是你,没事吧?朕没勉强你吧?」

    昨夜是他们第二次结合。危充华不习房事。虽然他远比初夜慎重,但看她接纳垂峰很是费力。

    「妾不知道皇上那样算不算勉强。妾不懂其他方法。」

    危充华面颊飞红,微光之中也甚是显眼。

    「你若想知道别的方法,那我们就依次试一遍『金闺神戏』中房事百计吧?」

    『金闺神戏』中介绍的秘戏技法,甚至有百种以上。

    「不、不用了……!妾昨夜那样……就、够了……」

    「朕还不够。」

    垂峰压过危充华。夺唇吻上,那唇有如红熟樱桃。

    (危充华不敬的愿望竟然是接吻。)

    好胜大胆的危充华会渴望初吻,实在出人意料。

    这愿望微不足道,又惹人怜惜。实现这区区小事,想来也不会遭上天降罪。

    危充华将本想献予心爱男子的贞操让与垂峰。今后,再无法与他人同床。莫说与他人结合,她甚至不得拒绝垂峰,即便她不爱这夫君。

    绍景帝后宫,将成她一生牢笼,垂峰心生怜悯,实现了危充华的不敬愿望。一次接吻,危充华便如凝视心爱之人,云娇雨怯,泪眼朦胧。那可爱模样燃人情火,引得他三番五次,唇唇相叠。

    「……啊,对不起。」

    接吻间歇,危充华一声道歉。缓缓匍匐于垂峰脊背的小手猛然离开,绯红花颜渗出歉意。

    「您后背受伤了。疼吗……?」

    此时,垂峰方察觉自己未穿寝衣。

    他平素与人交合,不会赤身露体。至多袒露下部。仅此足矣,可昨夜不知为何,脱了寝衣。

    他自是憎厌在闺中暴露自己真实之姿,亦是为遮掩背上刻下的责打伤痕。鞭子挥来瞬间的疼痛早已悄然无声,但污辱蓄积的苦涩仍历历在目。

    『我这样做,不是恨你。』

    母亲挥鞭后,定会在他新伤上抹盐。

    『我是爱你,才对你严厉。你要明白母亲的爱。』

    每当母亲的手在撕裂的皮肤上舔舐般滑动,垂峰便因剧痛翻滚挣扎。女人的手是垂峰恐惧的对象,亦是垂峰唾弃的污物。因此,垂峰在闺中不许女人触碰,闺外亦不碰女人之手。

    但方才,他并未感到嫌恶。不,或许该说,他未能感到嫌恶。危充华唇上,莫非藏有令人放松警惕的神秘力量。

    不料这女人竟如此危险。溺于柔嫩肌肤也不可失了自制,必要当心。

    「无朕许可,不要碰朕。」

    他连啄那艳丽红唇,低吼般私语。

    「只能朕碰你。你没这个权力。」

    想是觉出垂峰烦躁,他身下那雪色玉体微微战栗。

    「还能履行一次义务吗?」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天子金口玉言,出口成真。

    「……能。」

    他压上她的唇,仿佛为封住那僵硬回音。

    这是为了生子。不论手段,只要令危充华怀孕,便皆大欢喜。无须相爱。无须交心。无风情月意,也可产下皇帝备品。所以,接吻本是多此一举。

    「……皇上,天快亮了。」

    第二次履行义务后,危充华倦怠挣扎。她拼命扭动逃离,却被垂峰圈入怀抱,渴求着唇。几度几度,永无满足。

    她并非他心爱娶来的女人。她不过政坛棋子,与其他后妃侍妾无异。与迄今为止的女人有何不同。危充华,不也只是个女人。

    (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如此劝告自己,吮蜜般如饥似渴,贪求着那甜美樱桃。

    芳仙宫——那是历代皇贵妃蒙赐的绚烂宫殿。

    「今早上真是难为你了。」

    待夕丽坐上椅子,尹皇贵妃沉稳开口。

    水榭凸至阔大莲池。宽广内院内,石楠开得正盛,初夏风吹如舞,摇曳着檐尖风铃,铃声清清。

    (受皇后娘娘训斥都成每日必做了。)

    今日朝礼,皇后娘娘又斥责了夕丽。

    『听说你昨晚把皇上留下了。』

    加皇后心情极差,令夕丽跪在脚下,冷冷放言。

    『彤史记录上,写着受宠到黎明。』

    一听此话,妃嫔众口嚣嚣。

    『到黎明!?那个冷淡的皇上竟……!?』

    『连段贵妃娘娘,也目送皇上深夜离去啊。』

    『皇后娘娘一夜也只受宠一次啊?真不知天高地厚。』

    一众妃嫔目不转睛盯来,夕丽面红耳赤,低了头。

    哪谈得上挽留皇帝,夕丽是遍遍哀求,恳请皇帝放了自己。

    但皇帝并未放过夕丽。

    ——你脱了衣服,就会唱歌了啊。

    甜蜜细语侵犯柔软肌肤,夕丽不知所措般捏紧被褥。

    (昨夜皇上真是奇怪。)

    初次进御时,夕丽自己宽衣解带,可昨夜一阵吻雨降下,夕丽眼饧骨软间,被剥了个一干二净。与初夜时天差地别,皇帝十分温柔。每每被他轻柔触碰,便觉身体某处渐渐脱力,几欲忘却这是妃嫔担负的义务。

    (……他定是觉得我这怪人稀奇。)

    皇帝厌恶夕丽触碰。若他心中有一丝爱情,想必不会说出这话。夕丽于他,不过房事道具。

    这倒不是伤了她。她入宫并非期待夫妇相爱,也深知自己并不特别,能越过三千佳丽,得皇帝宠爱。

    何况,她决非恋着皇帝。只是怀有些许好感,想着他或许是良善之人,与传闻迥然。

    仅是被皇帝拒绝,怎会受伤,可不知为何,胸中阵阵钝痛。

    她想接吻,他令她如愿以偿。尝到甘甜温柔的吻,像是尝到为心爱之人所爱的滋味。莫非,她是为这份畅快迷醉,不知不觉间生了误会。误会皇帝对自己有别种情意。

    真是愚蠢。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

    『妾没想着留下皇上。妾多次……』

    『不许狡辩。』

    加皇后怒气冲冲,下看向夕丽。

    『劝谏皇上不可为色所惑,是妃嫔义务。不加劝谏,强求圣宠,你身为妃嫔,毫无自觉。罚你自今夜起十日间,不得陪侍龙床。抄写女训书,想想该怎么做妃嫔。』

    『真严厉啊。』

    红牡丹盛放的绢布团扇掩住嘴角,段贵妃朗朗笑道。

    『危充华只是满足皇上要求。若新奇花朵能治愈皇上心灵,岂不可喜可贺?』

    未等加皇后还口,段贵妃向夕丽微笑道。

    『不用烦恼,妹妹。你没错。皇后娘娘是在嫉妒呢。她可是独守空闺。』

    『说到独守空闺,贵妃许久未受召了吧。本宫也为你难过啊。本宫也想给妹妹凤戏牡丹,可皇上不要你。』

    双方逢迎者亦加入,照例开始冷嘲热讽,短兵相接。

    (……明明不该是这样。)

    她本想做自己喜爱之事,活得无忧无虑,可回过神来,已陷在唇枪舌剑的漩涡中。

    这一切,都怪皇帝。都怪皇帝一时兴起,宠爱夕丽。

    (……反正,他很快会厌倦。)

    没什么比宠爱更脆弱无常。若夕丽不再得皇帝挂念,或许也将不再受加皇后叱责。

    「这是皇上第一次迷恋一位女性,大家太激动了。」

    尹皇贵妃让过樱桃冰点心。

    「一时受众人非难很是辛苦,但别被说长道短乱了心。我们的义务,是服侍皇上。可不能为别的事烦心劳累。」

    温和话语铭刻于心,夕丽若有所思。

    (尹皇贵妃娘娘似是温柔之人,但过分信任实在危险。)

    绍景帝后宫中,皇后派、贵妃派火花四溅,尹皇贵妃不属任何一派。无力者难以中立。不入皇后派,亦不入贵妃派,显而易见,她不只是位才媛。今日她与夕丽搭话,是否出于纯粹热心,令人怀疑。她岂非另有所图?

    (讨厌。我真是,三年前起,就变得如此多疑。)

    自她被剑良背叛,便对信任他人恐惧不已。

    但在此地,或许恰合时宜。后宫中,谁也不能信任。公然为敌者自不必说,对含笑接近者,亦不可疏忽大意。真正的敌人,总戴着和蔼可亲的面具。

    走出芳仙宫,夕丽便打个大哈欠。

    「危充华娘娘,这可不雅观。」

    雨果扶着夕丽的手,走在旁侧,嘻嘻笑道。

    「可我好困啊。啊—啊,好想赶紧回翠眉殿睡觉。」

    「证明皇上宠爱深厚啊。但今夜起十日间不得进御,也真苛刻。皇后娘娘太严厉了。明明能再宽容些就好了……」

    「我倒是谢天谢地。皇上再像昨夜那样,不到黎明不放手,我身子可吃不消。多亏皇后娘娘,让我悠哉悠哉歇上十日,我可是感恩戴德。」

    「奴婢是担心您十日不能受宠。希望皇上君心还在。」

    「他爱在不在。我又没喜欢皇上,也不想卷入争宠。真想赶紧失宠,过着沉迷纹样的生活。」

    「您又逞强。您明明喜欢皇上。」

    雨果丰满面庞上,笑容意味深长。

    「您与皇上接吻时,人都恍惚了。和厌恶的男子接吻,会那么恍然如梦?」

    「……你看见了?」

    「奴婢在树荫下看得一清二楚。嘿嘿,接吻真好啊。您觉得呢?听人说,吻是如糖蜜的味道一般,那是真的?」

    她浑圆双瞳闪闪发光逼来,令夕丽有些招架不住。

    「这、这么说雨果没接过吻?」

    「说来惭愧,没。都这年纪了,却一直没有机会。」

    「真意外。雨果这般活泼开朗,怎会没有恋人。」

    雨果并未结婚。女官中已婚者不少,独身至今实在稀奇。

    「你没有喜欢的人?」

    「哎呀!讨、讨厌,哪有喜欢我这老婆子的……!」

    「你看着可不像老婆子。还正值妙龄呢。」

    「您快别说恭维话了!太丢人了!」

    雨果如少女般面颊飞红,连连拍打夕丽背部。

    「妙龄早过了……可奴婢其实,爱慕着一位男子。」

    「什么样男子?美男子?」

    「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为人正经诚实。又手巧,又亲切,笑容特别美!哈啊,可惜。往后十天都见不到……」

    「十天都……?啊,我懂了。雨果喜欢的,是舌太监吧。」

    禁止侍寝期间,敬事房太监舌太监不会前来到访。

    「原来如此。你是见不到舌太监,才慨叹我不能进御啊。」

    「不、不只是这样!奴婢是担心危充华娘娘……!」

    「你说舌太监笑容特别美,我无法相信。那人好像从未笑过。」

    整日郁郁寡欢、愁云惨淡的宦官,难以想象他的笑颜。

    「您误会他了。舌太监是位快活男子。在奴婢面前,总是满面笑容。平日只是刻意不笑。听说,他年少做宦官时,在不该笑的场合一不留神笑了,狠狠遭了顿责打,就有了不笑习惯。难道如此美好笑容,真是可惜……」

    雨果话声戛然而止。梅花空木花开纯白,淡雅清秀,隔着繁茂枝叶,条敬妃款款而来。

    夕丽入宫靠条家斡旋,要定期向条敬妃请安。条敬妃为人冷淡,每每漠然回应,但后宫礼仪,遇见份位高于己者,需垂首问安。夕丽避在小径旁侧,向条敬妃行礼。

    「给条敬妃娘娘请安。」

    条敬妃懒懒看向夕丽,却一言不发,沉默经过。精炼麝香香气随风轻舞,藤色长裙摇曳,横穿眼前。

    裙上丝织纹样,为百事如意,百合、柿子、灵芝。百合代百,柿事同音。灵芝形似佛具如意,如意——即「随人心意」。

    条敬妃身着寓意万事顺利纹样,走向小径对侧。

    (她也不带侍者,这是去哪?)

    敬妃为十二妃第六位。高位妃嫔外出,常有众多宦官女官随行。

    「条敬妃娘娘常独自散步。奴婢不时见到她时,她总是面色忧郁。」

    二人复向前走去,雨果压低声音。

    「传闻说,条敬妃嫁给皇上前曾有恋人。但条家棒打鸳鸯,将她嫁与还是亲王时的皇上。想必她至今仍对那恋人念念不忘。成婚后,她总借故推辞侍寝。即便皇后娘娘叱责,说侍寝为妃嫔义务,也是徒劳。」

    条敬妃十年前,嫁与当时为简巡王的皇帝。

    「她能拒绝夫君十年?」

    「皇上厌恶条家,乐得如此,与条敬妃保持距离。」

    「皇上为何厌恶条家?条家是恭明皇后娘家吧?」

    条敬妃为皇帝生母・恭明皇后侄女。

    「恭明皇后性情暴躁,与皇上不和。听闻皇上做亲王时,对王府避之不及,辗转在别邸。」

    「我记得,恭明皇后是在皇上即位前薨去的?」

    恭明皇后・条氏薨去时为宁太妃,今上登极后,追赠皇太后。

    「恭明皇后已卧病许久。她好食夷狄药剂,大概是因此伤了身。奴婢曾听太医们感叹,说她只要听说能保容养颜,不论何等可疑药剂,也会服用。」

    恭明皇后曾是绝代佳人。便是姿色令天仙甘拜下风,也终会人老珠黄。恭明皇后心感危机,生怕自己年老色衰,饮用异国秘药,欲还年驻色。

    结果损元折寿,四十过半薨去。

    (皇上厌恶女人,是因为恭明皇后吗。)

    与母亲不和,令皇帝成了这般闷闷不悦吗。

    走至睡莲初绽池畔,便闻古筝声自亭内飘扬而来。琴技实在精湛。悲哀旋律如束勒在心,与凉风相戏,绵绵流淌。

    「……你看,那不是条敬妃娘娘?」

    亭内弹奏古筝美人,似是条敬妃。

    「真是奇怪。条敬妃娘娘,应该去了那边……」

    雨果惊奇回头。方才走来那小径无分岔。若她回到这里,定会与夕丽等擦肩而过。正当其疑惑不解,演奏已尽尾声。

    条敬妃出了凉亭。身侧有怀抱古筝的宦官,与众女官随行。

    「早些怀上身孕吧,危充华。」

    夕丽问安后,条敬妃笑也不笑,俯视夕丽。

    「你生下皇子,我便不用再听家父抱怨。」

    她身着百事如意裙,配秋海棠纹上襦,丽姿幽艳。发髻极倾一侧,用簪别作环形,成倭堕髻。许是这玉颜明净、身形修长丽人,出嫁后仍固守贞操,令人觉如梨花苞蕾,尚未知春。

    「但你可当心。生下皇子,你用处便尽了。家父要取走你皇子,交我养育。我虽不需要皇子,但也没来由帮你。你不想死,就自己保护自己。」

    条敬妃冷冷翻过麝香香薰衣袖。藤色裙裾下,可见七彩丝刺绣鞋。一鲤戏水莲池纹样,寓意恋中美人。

    「……条敬妃娘娘!刚、刚刚,您不是往那边去了……?」

    夕丽叫住条敬妃,指向自己来时小径。

    「什么意思?我刚可一直在亭子里。」

    「诶……但、刚不久,妾碰上条敬妃娘娘走过去。」

    「不是认错人了?」

    「定是认错了。条敬妃娘娘朝礼后,一直在那亭子弹古筝。」

    条敬妃与身旁女官面面相觑,夕丽不寒而栗。

    「应该……没有认错。刚刚确是条敬妃娘娘?」

    条敬妃走后,雨果歪头思索。

    「……刚刚没穿……」

    「诶?」

    「条敬妃娘娘……!刚、刚刚、没穿……!没穿、鞋!」

    「是吗?但娘娘刚穿了吧。」

    「不是她……是最初的条敬妃娘娘。是在那边小径擦肩而过的……」

    她路过时,裙裾下露出白皙玉足。夕丽当时便奇怪,但雨果讲起条敬妃娘娘,夕丽便无暇提及。

    「另一位条敬妃娘娘,刚刚光着脚,在走……?」

    雨果眼见着面色发青。

    「那、那么,那、那个从身旁经过的条敬妃娘娘,没准是……」

    「……是生灵!」

    定是如此。传闻中,生灵常赤足游荡。

    五月五日、端午节别名浴兰节。为驱散邪气,以兰汤沐浴。

    端午节夜,皇帝将命一位后妃服侍入浴。此后妃即宠妃,渴求宠爱的后妃,人人期望侍奉天子浴兰。

    往年因嫌麻烦,垂峰从未指名任何一人,但今年,他命危充华服侍入浴。

    「条敬妃的生灵出现了?」

    垂峰靠在浴池边缘问道。

    豪奢白玉石浴池挖在地下,池内边缘,造有小凳。垂峰正坐在此处,危充华为其洗发。

    此浴殿乃为垂峰五世祖隆定帝与其心爱皇后入浴所建。浴室中饰有白玉石雕刻龙与凤凰,浴池上架有美丽小桥。

    「是。妾亲眼所见。」

    危充华跪在浴池旁侧,笨手笨脚为垂峰洗发。二人均身着浴衣,并非一丝不挂。

    「它和条敬妃娘娘一模一样,却赤足走路。定是生灵。」

    即便背向危充华,垂峰也知她面色铁青。

    「不是条敬妃本人?」

    「不是!妾细细查过,但那小径无别路。与妾擦肩而过再进入池畔凉亭,弹奏古筝,绝无可能。再说,条敬妃娘娘做此事有何益处?娘娘性子冷淡。不像会捉弄妾的玩笑之人。」

    同感。条敬妃并非戏弄新入宫者,借此玩乐的可爱女子。

    「妾听闻,强烈思慕之情会将魂魄拉出肉体。听闻条敬妃娘娘嫁与皇上前曾有恋人,会不会是即便只有灵魂,也要去到他身边……」

    想是怕批逆龙鳞,危充华含糊了后话。

    「无妨。朕早知条敬妃情况。」

    「那您也知对方是谁?」

    「好像是李首辅。条家李家形同水火。于是两家棒打鸳鸯。」

    首辅指皇帝顾问内阁大学士首席。亦称内阁首辅,为事实上宰相。

    今年刚升首辅的李首辅,为李太后堂弟。年四十六。与条敬妃年隔二十。谨严耿直,为官有能,但因循守旧,顽固不化,难为垂峰所用。

    「敌对家族男女相遇相爱,真像双非龙的小说一样。」

    双非龙为市井当红文士。作品多讲男欢女爱,在女性中大受欢迎。

    「东厂特意做了调查,朕听过他们相爱机缘,不过真像小说一样。首先,二人相遇是在十二年前春。条敬妃——当时是条氏——女扮男装去了国子监。」

    「啊,条敬妃娘娘女扮男装?」

    「男装是开端。条氏她,扮作监生,在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为凯最高学府。监生即其学生。自然,女子无法成为监生。

    「似乎是她好学的伯母在幕后操纵。条氏曾向其伯母求学。伯母为绮云大长公主故友,暗中安排,将侄女送入国子监。」

    垂峰叔母绮云大长公主・高夏艳才华横溢,许是因此,热衷于女子教育。她在都中女冠观内附设女校,令女子求学。

    「条氏颇为优秀。人称她麒麟儿。」

    「那、这禁忌之恋怎么……啊、妾懂了!是李首辅到国子监时,二人邂逅的?」

    「那时是李大学士。李大学士到国子监为监生授课。因为他自己也出身国子监。」

    国子监学习因人而异。并无每日授业。偶有授课不过流于形式,监生热情不高。

    参加科举,需通过国立学校考试,取得学籍,只要得到学籍,学校再无用处。

    「条氏热心聆听李大学士授课,连连发问。李大学士对这狂妄监生毫不生气,细致恳切,一一作答。或许是辩论中对条氏起了惜才之心,他将她招至自家宅邸,个人指导。在那期间,逐渐萌生了爱意吧。」

    「师徒关系开始的爱情啊。」

    「古板的李首辅难以相信,自己竟会受小二十岁的少女笼络,但他确是真心实意,想娶条氏过门。在东厂调查时,李首辅自己如此回答。」

    原以为是二人有了关系,才决定结婚,可条氏是处子之身。

    「李首辅至今未娶。是念着条敬妃娘娘……吗。」

    「谁知道呢。但你不觉得有趣吗?李首辅那样一本正经男人,竟会迷上男装女子,甚至想与她结婚。对方还是敌对者条家千金。更糟的是,条家家主欲将其掌珠嫁与简巡王——朕。莽撞行事,不仅伤条家面子,更会令朕颜面扫地。即便有李太后作靠山,也是场过于危险的赌。」

    「李首辅爱条敬妃娘娘,爱到无法计较得失啊。」

    危充华羡慕般低语。

    「朕后宫中,如条敬妃般曾心有所属者,也有个三三两两。包括你。」

    纠缠发间的纤细手指,突然停住。

    「朕即位前,与玉座近乎无缘。并非令女人们甘愿以身相许的男人。皇后如今一副正妻模样,趾高气扬,但做王妃时,因嫁给朕大为不满,怏怏不乐。整日满腹牢骚,说什么本想嫁给皇帝,成为妃嫔,却屈身一介亲王妃,叫人不胜其烦。」

    段贵妃亦然。当时丰始帝在位,她曾想嫁与丰始帝。

    嫁与登位无望的垂峰后,日日哀叹,伤心欲绝。

    「仔细想来,朕的后妃净是如此女人。」

    即位后娶来的美姬,全为这天子身份蜂拥而来。

    无一人追求垂峰自身。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便是女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嫁给这种男人。」

    头戴十二旈冠冕,却只得甘心做个皇帝备品的垂峰,哪有什么魅力。他正嘲弄般发笑,只听哗啦一声,热水当头泼来。

    「别突然泼水。吓人一跳。」

    垂峰拢发回头看去,却见危充华瞪回自己。

    「报您上次的仇。妾可是被皇后娘娘训斥,说妾把皇上留在寝室。还受了别人一通冷嘲热讽。」

    第二次侍寝,垂峰直到清晨才放开夕丽。他想确认。确认她与那群女人,那群乌合之众并无不同。确认她不值得牵绊他心意。

    结果适得其反。疑念愈深。她真不同于其他女人?

    (都怪她央求朕接吻。)

    不求黄金不求荣华,单求接吻,从未有过这样女人。危充华说出那种话,仿佛索求恋人之吻,令垂峰判若两人,心生动摇。

    自己都为这蠢事目瞪口呆。危充华并非对垂峰有意。只是为逃离失恋苦痛,进了绍景帝后宫。只是有垂峰这夫君,她想接吻,再无人可求。从召进御,俯首听命,只因无法违抗皇帝命令。闺中声声甘甜,只因这是妃嫔义务。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垂峰为皇帝,危充华为妃嫔。各自身负义务,必要尽责。即便毫无情分,亦要交合诞子。只为皇统不绝。

    即便知此空虚,空虚得令人断骨,也无法逃离。

    只要手足系在后宫里。

    「抱歉。」

    道歉言语脱口而出,顺畅得出人意料。

    「朕,决不再做你厌恶之事。」

    他本无须道歉。危充华的身体属于垂峰。垂峰能随时随地,随心所欲贪享她身体。连她生命,也听凭他予求予取。无论他将何等无情之举强加于人,自己也一无所失。只需身体相连。无须心意想通。自一开始,便不求谁真心。

    若真如此,为何——他正请她原谅?

    即便跪伏于地苦苦哀求,也得不到她怜恤,他明明一清二楚。

    「您、您倒也……无须道歉。」

    危充华低下热气温暖的脸。

    「……妾是劝您适可而止。毕竟过犹不及。一晚上,做、做太多次……怕伤及您龙体……闺房之事诚然重要,但夜晚亦是身体休息之时。若因为妾,令皇上睡眠不足,妾又要受皇后娘娘训斥。今后还请您自重……」

    垂峰自浴池中站起。轻触她火热面颊,窥视她润泽双瞳。

    「朕能吻你吗?」

    「……您、为何要问?」

    「朕答应过你,决不做你厌恶之事。若你不愿与朕接吻,朕决不再碰你的唇。」

    为何?为何他会如此渴求。渴求她的信赖。渴求她望着他,双目含情。

    (真是愚蠢。)

    顺利赢得她心,又有何意义?又能挽救什么?莫非深入骨髓的污辱罪孽,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情什么爱,力量绵薄。不过一时之梦。他清清楚楚。他心知肚明。他深知自己没资格渴求爱情。

    但他仍起了渴望。渴望她看着垂峰自己,而非有名无实皇帝。渴望她希求垂峰本身,而非他人,而非谁的代替。

    若真能如此,这空虚身体,像是带了几分价值。

    「……您太自私了。」

    危充华手抵在他胸前,攥成小拳。

    「您命令妾不得碰您,自己却说想碰妾。」

    「你想碰朕?」

    「……妾不想被单方面触碰。像是被当作道具,心中有些愤愤。」

    「朕不是当你作道具。朕只是……」

    害怕,这话未能出口。女人之手,最令他恐惧万分,这实在难于启齿。

    「不要碰朕后背,别处无妨。」

    「您受伤了,所以不想妾碰您后背吧……?啊、刚才、妾猛泼热水,给您伤痕泼痛了吗?还是澡豆蛰着了您了?实在抱歉。妾明知您身上有伤,还不小心……」

    她像是无意伤了人,面色痛苦,柳眉紧皱。他胸中突然一阵温暖。定是因为危充华替他担心。宛若体贴心爱之人。

    「你名字叫夕丽吧。」

    二人视线交缠,垂峰环过那柳腰,拉来身侧。

    「快允许朕,夕丽。允许朕沉溺于你的唇。」

    夕丽沉默不语。眼睫轻垂,小心翼翼,抚上垂峰的臂。纤细玉手描摹上臂曲线,登上两肩,滑向胸前。

    他急不可耐,夺唇吻上。怀中那纤弱肢体似已等得焦急,微微颤动。

    「妾是自愿嫁给皇上。」

    他将她拉入浴池接吻,夕丽轻叹道。

    「妾想着,你是天下第一薄情郎,妾能侍奉你一生,再不动情。」

    「朕这夫君,和你期待的一样吗?」

    周身兰草香气扑鼻,垂峰轻啄她唇,唇如花蜜。

    「……一样,现在一样。」

    「若将来,朕打破了你的期待,到了那时——」

    你会爱朕吗,他本想问她,却以接吻含糊过去。

    皇帝成为诚实夫君,未来永劫,只如吹网欲满。无论他只爱一人,爱她多深,也必须不停背叛,此乃命运。

    『想着登上玉座,便能得到一切,可是大错特错。』

    学律曾如此说过。事到如今,垂峰好像懂了此话真意。

    五月过半,李贤妃顺利诞下皇子。

    后宫习惯,皇子诞生时,后妃互赠襁褓。今日除李贤妃外,众后妃聚在恒春宫厅堂,对坐刺绣台,各自绣着吉祥纹样。

    (今天这条敬妃娘娘是生灵?还是本人?)

    夕丽边绣童子乘麒麟纹样——麒麟送子,边观察条敬妃。

    条敬妃正在襁褓上刺绣喜从天降纹样。

    此图案为蜘蛛网中悬垂下一蜘蛛。蜘蛛别名喜子,人视作吉兆。喜子悬垂的喜从天降,寓意喜事自天上降临。

    条敬妃举止一如既往。仍是目光冷淡,坐在刺绣台前。听闻她虽是潜入国子监的才女,但刺绣手艺也出类拔萃。如白鱼般纤细洁白指尖下,五彩斑斓蜘蛛跃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啊,红线好像用尽了。哪位能借我些?」

    尹皇贵妃环视众妃嫔,条敬妃递来红线卷。

    「用这个吧。」

    「谢谢,妹妹。」

    今天是她本人吧。姑且,像是穿了鞋。

    萤有无数异名,但夕丽最喜宵烛。确如烛光映照昏暗之宵,萤火飘飘摇摇,与夜风嬉闹,恰是昏暗夜色上,绘出绚烂纹样。

    皇帝带着夕丽离开宴席,在小溪畔散步。

    捕萤之夜。水声潺潺,令人沉湎,极为惬意。

    (是因为皇上在身边吗。走在暗处,也毫不可怕。)

    黑暗是夕丽天敌。但和皇上一起,便不会因微暗双膝打战。

    「朕让暗奴查过了,条敬妃有时行为怪异。」

    皇帝在燕子花丛旁站住。

    「比如半夜突然醒来,四处徘徊;比如叫她也不应,只是恍惚发呆;比如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有个女官还像你一样,说曾见过另一位条敬妃。」

    「果、果然、是生灵……!」

    夕丽只觉毛骨悚然,紧抱住皇帝手臂。

    「……莫非,刚刚宴席见的条敬妃娘娘也是……」

    宴席处处饰有吊灯笼,但看不到条敬妃脚下。

    「您笑什么?」

    见皇帝笑出声,夕丽不禁怒目而视。

    「你还真和鬼怪故事有缘。先是天镜庙幽灵,又来个条敬妃生灵?」

    「没什么好笑的!生、生灵没准会袭击皇上?」

    「区区生灵不足为惧。朕有这个。」

    皇帝指向别在腰间的虎纹香囊。这香囊是夕丽亲手刺绣赠予皇上。她虽不长刺绣,却能将除魔之虎绣得有模有样。

    『后宫魑魅魍魉很多。为防止妖怪靠近您,戴上这个。』

    看来皇帝很中意这香囊。每次见面,都随身佩戴。

    「是不是绣龙更好?」

    「龙朕已经看腻了。还是虎好。」

    皇帝视如珍宝般,轻抚那虎纹香囊。

    「朕一看见它,就想起你。」

    心跳失了节奏。莫名其妙的恐惧涌上心头,她紧抱住皇帝手臂。

    「怎么了,夕丽。脸色好青。」

    温柔声音如将人包裹,早该痊愈的伤痕憋闷难忍,隐隐作痛。

    (……还能到何时呢?)

    皇帝还能这样看夕丽多久?还能留在夕丽臂弯中多久?还能允许夕丽碰他多久?想想便两腿发软。害怕至极。如同在漆黑一片中茕茕孑立。身前不见身后不辨,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没什么好怕的。」

    皇帝劝慰般在耳畔低语,手臂环过夕丽。

    「朕保护你。」

    低沉声音可靠回响,勒紧胸膛。

    (……您明明说过,不会许做不到的诺。)

    皇帝定会打破诺言。将来,会甩开夕丽之手。会用这温暖臂弯拥抱其他女人。到了那时,夕丽将怨恨此刻的自己。

    「您不用保护。」

    夕丽言辞强硬,说着将脸埋入皇帝胸膛。

    「妾自己保护自己。」

    心脏如鸣钟。热颊如火烧。无来由的迷恋难以自抑。

    不可再向前一步。必须离开。必须立刻脱身。否则将再遭背叛。否则将再撕心裂肺。否则将再一人独泣。警钟高鸣,鸣声喧嚣,却无法自皇帝臂中逃离。甚至想永远留在这里。

    「你的手……像白百合的花蕾一样。」

    皇帝喃喃自语。夕丽静静等待,想着他或许会握住自己的手,但紧攥龙衣的手仍晾在夜风里。

    (……说起来,皇上一次也没碰过我手。)

    他曾抓过她手臂,曾将她拥过怀里,却从未握过她的手。连在闺中,也不碰夕丽之手。甚至有时刻意避过。

    (若我去碰他……他会生气吗。)

    她起了冲动,想碰一碰皇帝的手。想试试如相爱男女般手相牵。

    可却无法化作行动。想到万一被他甩开,身心便畏缩不前。

    「光看龙衣上纹样,也挺无趣吧。」

    皇帝戏弄般轻抚夕丽脖颈。

    「快看。那是什么纹样?」

    夕丽朝大手所指方向转去,一瞬停止了呼吸。

    放眼望去,宵烛成海。萤光星罗棋布,与夜色相嬉,图案瞬息万变。宛若漆黑绫绢,上缝群星,飘然摇荡。

    「真是无以言表。像是置身天汉水底……」

    夕丽正为奇幻景色如痴如醉,却突然被他夺了唇。

    「若此处是天汉,那你是织女?」

    龙眸甜蜜的眯起,映出面色恍惚的自己。

    「……七夕还早呢。」

    牵牛织女时隔一年相会之日,他们还能否站在这里。

    毫无确证。明日难料。无底的不安涌上喉头,却想至少在皇帝怀中时,沉醉于这份温暖。

    「朕一直觉得捕萤无趣,没想到也不错。」

    宵烛之锦,纹样变幻无穷。再见此景,皇帝可还在自己身边?

    (来年,您还愿与我一起捕萤吗?)

    断然无法出口。若许下约定,只会徒增痛苦。

    「你说不是生灵?」

    垂峰斜倚书桌,看向玉座下的女道士。

    因挂心条敬妃之事,他再度自归真观请来女道士,命其调查。结果出人意料。条敬妃并未化作生灵。

    「条敬妃娘娘身上全无妖气。也并无魂魄离体迹象,想来危充华娘娘遭遇的另一位条敬妃娘娘,并非灵魂。」

    「那是什么?」

    「详细至此,不得而知。若再见另一位条敬妃娘娘,该捕住她再另行调查。」

    「不是灵魂的话,那是活人?」

    有人扮作条敬妃?又有何目的?

    「您看起来很是心烦啊。」

    女道士退下后,暗奴端来茶。

    「条敬妃娘娘之事,让宫正司查查?」

    「嗯,查吧。」

    垂峰正饮茶沉思,暗奴递上烟管。

    「您似乎还有别的烦恼?」

    「朕在想危充华。她时不时一副思虑模样。似乎还对比驸马念念不忘。」

    若有人令夕丽胸中作痛,除比驸马即常圆侯・比剑良之外,别无他人。

    (朕明明说过,要她忘了他。)

    一见夕丽面色苦闷,便火冒三丈,热血直冲头上。想对她咆哮,叱问她要为此等败类痛苦到什么时候。他明知咆哮无用,难改她心意,可胸中激情澎湃,难以平息。

    「那杀了比驸马?」

    暗奴温和眉目里,渗上几分神秘笑意。

    「令危充华娘娘心烦意乱,实在无礼至极。此等越矩之人,还是处理了干净。」

    「宦官总想杀碍事者。太性急。」

    「奴是敬慕皇上,才出此言。如今,比驸马仍在搅乱危充华娘娘心绪,此事不容小觑。若一步走错,二人私通……」

    见垂峰视线骤利,暗奴含糊其辞,垂下眼去。

    「危充华不是愚妇。不会做轻率之事。」

    夕丽与背德私通风马牛不相及。垂峰确信,即便她心中恋慕日甚一日,也清楚自己本分,绝不越雷池半步。虽然此信赖由何而来,他不甚了了。

    「但朕的妃嫔身上,不时闪出过去男人影子,实在令人不快。朕想让她早日忘却,怎么办才好?」

    「这、奴毫无头绪。奴也没有经验。」

    「你妻子成亲前没有恋人?」

    「荆妻说与奴是初恋。」

    「真走运。」

    垂峰瞪向暗奴,目生妒意,暗奴带几分骄傲微笑道。

    「天宠累增,危充华娘娘不会永远心如磐石。」

    「……朕倒不是要她的心。」

    夜夜移步翠眉殿,是为与夕丽交合。只因多诞子嗣为天子义务,才频繁到往。并非爱上她才不绝往来。

    可每每与夕丽见面,定会意识到比剑良的存在。他深感她人生初恋并非自己,心中焦躁难安。

    (若夕丽初恋是朕……)

    或许她会将从未投向他人的真挚眼神,投向垂峰。或许她会将从未与人呢喃的甜言蜜语,念给垂峰。若能成令她胸中高鸣的最初男子,若能彻底独占她初次品味的感情——

    (真是可笑至极。)

    夕丽初恋何人关他何事。他已得了她贞操初吻。皇帝与妃嫔间郎情妾意,大可不必,如此足矣。

    正当他为吐出胸中纠缠不休情感,吞吐紫烟,舌太监走进房来。来请示垂峰,今夜命谁侍寝。

    「怎么没危充华的名签。」

    舌太监呈上的银盘中,并无危充华名签。

    「危充华娘娘无法陪侍龙床,所以未拿娘娘的名签。」

    「金戒指?」

    后妃侍妾左手无名指戴银戒指。此乃随时可进御的标志。

    因月事无法进御时,便在左手中指戴金戒指。

    「不,是翡翠戒指。」

    舌太监冷淡回答,垂峰大吃一惊,双目圆睁。

    「危充华怀孕了……?」

    「恭喜皇上。太医院中午传来的消息。」

    依惯例,有孕后妃侍妾右手戴翡翠戒指。太医院定期为后妃侍妾诊察,诊出有孕,便告知敬事房。

    「为何不先告诉朕。」

    「是危充华娘娘考虑。说不能妨碍您处理政务,傍晚再向您报喜。」

    她冰雪聪明,的确像她主张,可他不知为何,有些挂心。

    皇帝无法对有身孕者置之不理。自近侍处得知喜报后,便会当天前去探望,或是命人代劳,携礼慰问。因此后妃侍妾一知有孕,便得意扬扬,遣人通知皇上,可夕丽似乎不一样。

    (……怀了朕的孩子也不感到高兴吗?)

    怀上不爱的男人之子,不可能欢喜。她至今难忘初恋,别说喜悦,恐怕还会心生嫌恶。

    「去翠眉殿。」

    可无论如何,后宫中有孕乃喜事。必须欢喜。

    纵然——夕丽正悲哀叹息。

    「夕丽!你在做什么!?」

    突然,皇帝叱责声从天而降,夕丽猛一惊。

    「您别吓人啊,皇上。窗花会破的。」

    「吓到的是朕吧!」

    皇帝匆忙奔来。夕丽正往格子窗上贴剪纸。上部格子踮脚仍够不到,便踩了椅子。

    「七夕近了,妾试做了许多喜鹊剪纸。您看怎样?每个格子,都像有喜鹊振翅,赏心悦目吧?」

    人说七夕之夜,织女渡鹊桥,越天汉,去见心爱的牵牛。

    「妾想在那边窗上,贴牵牛与织女剪纸。还有,蔷薇、莲……」

    「这些让宦官去做。」

    皇帝抱起夕丽,抱她坐上长椅。

    「朕听说了。你怀孕了。」

    「嗯,好像是。太医说,约有两月了。」

    「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啊。」

    「妾还是难以置信。自己体内,居然有了龙子……」

    夕丽将手搭在尚未隆起的腹部。受过几次宠幸,有孕也不足为奇,但状况突如其来,心绪还未跟上。

    (失恋后……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做母亲。)

    那时与剑良互许终身,她以为将来会怀上他的孩子。

    然而,入宫后也从未想过会怀孕。她想着,自己跟本不会受皇上宠幸,即便受了,也至多一次两次,不至于有孕。将夕丽送去后宫的父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古怪小姑娘入宫未满半年,便身怀帝胤。

    「有身孕不能登高。踩空了可不得了。」

    皇帝吊起眼梢,瞪视夕丽。

    「实在抱歉。皇上的龙子可不能有个万一。妾今后慎重。」

    既已身怀帝胤,这身体便不属于夕丽。必要谨慎行事,不得任性妄为。平平安安诞下皇子,乃妃嫔义务。

    「朕不是生你气。」

    皇帝拥过夕丽,似乎很是挂虑。

    「求求你,别做危险事。至今为止无妨碍的也小心些,最好别做。有孕之身比你想的还要娇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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