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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侑李与声)

    1

    我并不想当大学生。

    我边爬上通往学校的漫长坡道,边如此心想。

    樱花的色彩像是在祝福著我之外的人。

    一想到接下来的四年每天都得爬这条坡道,就觉得好厌倦。

    到底有多少人想当大学生?

    应该只是为了延后还债才继续升学吧?至少我就是这样。

    开学典礼在大学的礼堂举行。大批年龄相仿的人聚在一起的光景让我十分反感。顺带一提,我重考了一年。

    校长冗长的致词令人昏昏欲睡,跟年轻学生高谈阔论有这么愉快吗?还是说他的内心其实也很不情愿?

    其实这所大学根本没有好到值得重考。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应届考上的吧。该怎么说呢……看著新生们的脸,我一点都不想跟他们打好关系。

    开学典礼结束后,有为新生举办的说明会。学生都聚集到大教室里。

    我读的是无聊的艺术学院。

    我对艺术毫无兴趣,顶多只会看看漫画。如果艺术位于赤道上的肯亚,那我就是在南极,是离文化艺术最遥远的人。我会来考艺术学院,只不过是因为成绩差不多到这里而已。是说就读艺术学院的人,每个感觉都很特立独行、惹人厌恶,发型、化妆、打扮、说话方式、聊天话题,我全都看不顺眼。

    「那么大家就轮流自我介绍吧。」

    现场开始了自介活动,每个人讲的都是出生地或兴趣之类的无聊事情,我完全没在听。轮到我的时候……

    「我叫香山彰,喜欢女人,请大家多多指教。」

    到处都传出窃笑声。你们这些家伙有什么意见啊?

    最有效率的把妹方法,就是参加社团的迎新酒会。

    大学在四月里有接连不断的酒会,我每个都跑去参加,在那里和同届的女生或学姊交换联络方式。

    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喜欢交际这种话留在应徵服务业打工的时候说就好了,我绝对不是会认真说出这种话的人。

    话虽如此,有时我还是会觉得一个人寂寞难耐,这种时候我习惯找女生来转移注意力。

    我和一个认识的女生溜出酒会,两人一起回家。午后醒来,看著彼此的脸,那个女生(我忘了她的名字)问道:

    「香山,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没有啊。」

    我就算说谎也不会心虚。我很少对人说出真心话,因为我觉得那样很逊。

    「我算是你的炮友吗?」

    「不是啦。」

    照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或许很类似那种关系,但我们又不是朋友。很多人若不确认彼此的关系就没办法安心,但是安心反而让我不舒服。

    我不喜欢安心。

    前阵子跟冈田讲电话时,他对我说「你应该认真一点,各方面都是」。

    我和冈田只是高中时代的朋友,最近几乎都不见面了,但不是因为关系变差。

    冈田应届考上了医学院,现在应该忙著应付课业吧。

    我不想打扰他。

    冈田活得很认真,这和渡良濑真水的死想必不是毫无关联。

    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我变得像冈田那么认真,或许是因为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有些自惭形秽。

    叫我认真,是要认真什么?难道要我认真谈恋爱吗?就像是「好!我要努力!」这样拚命的认真吗?

    认真谈恋爱啊……

    我都会找藉口说是没有对象,或是没有好对象。

    找人上床倒是很简单。

    我根本找不到能认真喜欢的对象。

    大学的课业根本没有必要认真,只有会点名的课才需要出席,考试之前向别人买笔记、背一背从前的题目便能过关──在酒会上认识的人以一副识途老马的态度这么说。

    所以我后来完全不去上课,平日不是叫女生来家里,就是把女生带去空教室。

    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空虚。

    四月将尽,樱花开始飘零。事情发生在花瓣落到傍晚小雨积成的水洼里的时期。

    当时应该刚过下午五点。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现在吃晚餐还太早,菸刚才也抽过了,距离下一堂课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闲得很。

    于是我像平时一样在校园内闲晃,走著走著,远方的柱子后面彷佛出现一张认识的脸。

    此时我听到了钢琴声。

    艺术学院里有钢琴科,所以在校园内听到乐器的声音很正常。

    一开始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因为我完全不听古典乐,连萧邦和莫扎特是哪一国人都不知道。那些顶著积雨云般发型的作曲家每个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但仔细一听,我听出了那是什么曲子。

    那不是古典乐,我听过这首歌。

    我以前有一个哥哥。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那是哥哥常听的曲子。

    一位自杀的音乐家写的曲子。

    我平时完全不会想起哥哥的事,但这首曲子就像钥匙,打开了过往记忆。

    以前哥哥经常说「你和我不一样」。哥哥是认真的优秀学生,我却是后段班的学生,并且总是为此感到郁闷。

    曲子持续演奏著。起初听起来只像是杂音,但是我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原本的曲子并不是钢琴曲,而是吉他伴奏的歌声。

    这不可能是上课或作业要演奏的曲子。

    或许是有人因兴趣而弹的吧。

    到底是谁?

    我走进校舍,爬上楼梯。

    我沿著走廊找寻,越接近,钢琴声也变得越清晰。

    声音来自走廊最底端的教室。

    我打开了门。

    里面有个女生。

    只看得见她的背影。

    一个长头发的女生。

    她穿著长裙和深蓝色毛衣,脚上穿著包鞋。她的脚频频踩著踏板。和她优雅挺直的身体相比,脚的动作显得很忙碌。

    窗户开著,微风伴随柔和的阳光吹进来,晃动那女生的头发。

    钢琴曲听起来有点悲伤。

    我朝她走近,看见她白皙的手指异常修长。

    她的手指彷佛受到钢琴键吸引,灵活地动作。

    弹完最后一次的副歌以后,她喘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我。

    这女生皮肤白皙,睫毛很长,可能比我大个几岁,总之看起来不像大学生,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我觉得她一定是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年轻的那种类型。

    她的眼角含泪。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多少有些慌张。

    为什么哭泣呢?

    我想要转开视线,但我还没反应,她就开口说:

    「你是谁?」

    「我听到钢琴声就过来看看。」我尽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算是吧。」

    「算是?」

    「可能不读了。」

    明明才刚入学,我现在就不想读了吗?此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吓到。

    「你是?」

    她或许是出社会以后又回来读大学,或是研究生,或是老师。不过这些人的身上都会有一种大学的气息,而她却没有,只像个普通过生活的人。

    「我是这所大学的毕业校友。」

    「你可以随便弹这里的钢琴吗?」

    「大概不行吧,要帮我保密喔。」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小孩在恶作剧时被抓到的表情。

    「你在这里读书是多久之前的事?」

    「你是拐著弯问我的年龄吗?」

    「那你告诉我名字就好。」

    「市山……侑李。」

    她没有念得很清晰,听起来像是外国名字Juli。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说得这么含糊?

    「我叫香山彰,是重考一年的新生。」

    「重考过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有吗?」

    「该说是比较成熟,还是比较别扭呢……」

    「或许是别扭吧。」

    听人一语道破我的现况,让我心情有些复杂。

    「市山小姐平时是做什么的?」

    「唔……钢琴老师吧?」

    我不懂她为何用疑问句来回答,但还是继续说:

    「你的钢琴班很红吗?」

    「这问题真没礼貌。一点都不红啦。」

    她不客气的回答让我笑了出来。

    「如果我是学生,一定不会离开你的钢琴班。男学生应该比较多吧?」

    「像你这样轻浮的男生不知为什么不太会来学钢琴。」

    「我看起来很轻浮吗?」

    「是啊。」

    她边说边故意皱起脸。

    我心想,她和一开始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呢。我对拥有这种落差的女生最没有抵抗力了。

    大学的课程很无聊。大学的教室比高中的大,学生的数量也较多,但不知为何更让人感到无聊。跷课不容易被发现,也不会挨骂,或许是这种环境令人堕落吧。

    我心不在焉地听著老师讲课,同时呆呆看著市山小姐之前给我的名片。

    出租唱片行「TIMELESS」。

    这似乎是市山小姐开的店。她说她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开始做这份工作,所以从来没有离开过本地。

    「完全赚不到钱啦。只有钢琴班没人来上课的时候才会营业。」

    现在还会听唱片的人应该不多吧,更别说是租唱片了,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会去租唱片来听?

    拿到这张名片时,我心想自己一定不会去。唱片和我距离太遥远了,我的房间里连音响都没有。

    名片背后印著小小的地图。那间店距离我们大学很近。

    香奈:『香山,今天有空吗?』

    前阵子追到的同年级女同学传LINE过来。看到这则讯息,我不知为何却想起市山小姐的脸。

    『抱歉,我今天要去一个地方。下次吧。』

    我走下学校前的坡道,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右转。走在住宅区的小巷里,我心里有些不安。人烟越来越少,在这种地方开店会有人来吗?

    ※

    发现招牌后,我松了一口气。

    大门是涂了油漆的木门。我从玻璃窗望进去,看见里面紧密地排列著一大堆唱片架,走道异常狭窄。

    这个地方让人不太敢随便进去。若不是有人介绍,应该没人会主动进来吧。

    我推开门,铃声响起。现在很难得见到这种门铃了。地板是木头制的,或许是勤于打扫,看不见半点尘埃。

    我还没进来就知道店里很窄,但进来之后更觉得窄。店里没有一个客人,连柜台也没有人。

    架上塞满唱片,依照不同音乐类型以字母顺序排列。虽然我不感兴趣,但还是抽出一张唱片来看。封面上有一个穿著燕尾服的黑人男性。

    店内传出脚步声,市山小姐走了出来。

    「咦?香山?」

    「你好。」

    「你来光顾啦?谢谢。」

    市山小姐开心地笑著,有几分真心不得而知。

    「你这间店还真是没干劲呢。」

    我诚实地说道,市山小姐苦笑著回答:

    「只有我一个人顾店,客人太多才麻烦。只有熟人光顾的话还应付得过来。」

    她这番解释让我不太信服。

    「亏你有办法经营到现在。」

    「维持经营不需要花很多钱。后面就是我家,另一边还有一扇门,那里放了钢琴班的招牌。二楼是居住空间。」

    从市山小姐的话听来,一天顶多只有几个客人。一张唱片的租金是一千圆,虽然几乎没有半点利润,但她说教钢琴的收入几乎全都拿来买唱片充实库存了。客人只有研究生、音乐大学的老师这一类人,因为店里有很多不易买到的唱片,还有人大老远特地跑来。

    简单说,就是和我这种人最没有关系的店。

    2

    我和认识的女生同时交谈著。

    明明没有传讯过去,桂子却接连丢了讯息过来,真烦。因为她说得没完没了,我不耐烦地把手机丢到房间的角落。

    进入大学至今,我终于懒得跟任何人说话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孩子气。看到那些眼中闪闪发亮、尽情享受大学生活的人,我就觉得不舒服。看到学生街的餐厅贴著大分量料理的照片,我虽没吃东西却觉得肚子很撑,还有些想吐。这就是我对大学生活的感想。

    隔天,我和香奈一起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我们两人下一堂都没课,所以就在校内闲晃。

    「香山,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耶。」

    「哪里怪?」

    「一直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的样子。」

    「没有啊……」

    中庭现在有合作社主办的义卖。

    这场义卖是把结束大学生活搬走的学生们不要的东西便宜地卖给新生。我和香奈都是一个人住,所以就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我们之后会不会同居啊?」

    「不可能吧。」

    香奈像是生气地轻轻敲打我的手腕。我不理她,继续看那些商品。木板置物柜、微波炉、旧冰箱、木板置物柜、热水壶、暖炉桌、木板置物柜、椅子、木板置物柜……大学生还真喜欢木板置物柜。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老旧的机器。

    唱片播放器,四百圆。

    那玩意儿看起来年代久远,不是近年流行的高科技音响,而是老式的唱盘机。

    「这个年代还有谁在听唱片啊?」

    香奈没有恶意地说道。

    这东西原来的主人,一定是穿著二手衣、在房间里烧著诡异焚香的怪人,兴趣是瑜伽和冥想,煮咖哩也不会用市面贩售的咖哩块,而是考究地使用香料。

    我正胡思乱想时,香奈拉拉我的手说「走了啦」。不过,我挥开她的手,拿起唱盘机。

    「你要买吗?是要当什么搞笑的道具吗?」

    「才不是搞笑咧。」

    我也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用来搞笑。「为什么要买?为什么嘛?」我不理睬香奈一再地询问,付了四百圆买下那台唱盘机。

    「咦?你又来啦?」

    市山小姐有些惊讶地说道。和上次一样,店内还是没有客人。

    「有什么推荐的唱片吗?」

    「你租唱片做什么?你住的地方又没有唱盘机。」

    「我今天买了一台。」

    我说道,市山小姐却用一种「干嘛做这种蠢事」的语气问我:「为什么?」我简单地解释说「碰巧看到」、「在大学的义卖会」、「四百圆」。她回答「只要四百圆是还好啦」,彷佛接受了价钱便宜这个理由。

    「就算要我推荐,我也不知道该推荐什么。我又不知道你平时都听哪种音乐。应该是你告诉我吧?」

    她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市山小姐想必会从一个人听的音乐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

    「我想知道你喜欢的音乐。」

    「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市山小姐看似困扰地说道。她从柜台后方站起来,一脸忧郁地走到货架前。

    「总之,先听听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

    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不过她好像是认真的。市山小姐以异常迅速的俐落动作,从架上抽出一堆唱片。她一定早就记住了每一张唱片的位置。

    「等一下,这样租金很贵吧。」

    我急忙制止市山小姐。收银机旁边有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著每张唱片每周租金一千圆。这定价太不合理了,真希望她学学TSUTAYA。

    「我只是个穷学生,没有那么多钱。」

    自己讲出来都觉得悲哀。

    「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砸在音乐上的钱就很夸张了。虽然现在还是砸了不少钱。」

    「有一样东西能让你这么喜欢,我还挺羡慕的。」

    「这才不是喜欢,应该说是诅咒吧。」

    市山小姐正经八百地说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受到诅咒之后就逃不掉了。我也不想这样啊。」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音乐呢。」

    「总之,先借三张吧。是说你有喇叭吗?」

    「有啦,虽然只是便宜货。」

    「好,回去吧。」

    「啊?我就是闲著没事才来这间店的耶。」

    「回去听音乐吧。有话等你听完再说。」

    说完,市山小姐就转身走回柜台。

    回家以后,我立刻把唱盘机接上喇叭、放上唱片。转盘开始转动,唱针读取著唱片上的资讯,音乐随即播放出来。

    是爵士乐。我随手关掉电灯,躺在床上,闭著眼睛听音乐。

    萨克斯风的低沉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完全听不出好坏。或许我根本没有鉴赏音乐的才能。然后,我想起了自己是为何去租唱片的,本来只是想藉机跟她说话。这音乐又没有歌词,这样怎么找得到话题呢?

    「你会听这种音乐还真稀奇。」

    「少啰嗦,闭嘴啦。」

    我塞起耳朵,但还是听见了声音。

    「很吵耶。」

    手机震动著,是冈田打来的。我犹豫片刻后,把手机收起来。我有点害怕跟冈田说话。之后,我把喇叭音量稍微调高一些。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认真听没有歌词的音乐。」

    三天后,我又造访市山小姐的店。

    「这样啊。」

    这天她一脸呆滞的样子,感觉有些奇怪。

    「我讨厌雨天,只要一下雨就觉得脑袋好重。」

    外面正在下雨。我来店里的时候也下著雨,雨势大到就算撑伞还是会淋湿。

    我注视著呆呆望向天花板的市山小姐。

    她的眼神好可怕,视线没有焦点,像是嗑了药。

    「我会因为被音乐的亡灵诅咒而死在这间店里。」

    「你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再这样下去,我会在这里渐渐老去,变成老婆婆。然后呢?」

    「别担心,市山小姐,你很漂亮。」

    市山小姐看著我,一脸不认同的样子。

    「啥?别逗我了,我都二十九岁了。」

    「明明就很年轻啊。」

    听到她比我大十岁,我不禁有些惊讶。

    3

    我在餐厅里和市山小姐一起喝酒。

    我只不过是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约她,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了。

    「你很会喝吗?」

    「市山小姐呢?」

    「我到二十岁才第一次喝酒。我以前就是那样的女孩。」

    「一点都不意外。」

    她会弹钢琴又读过大学,可见她的父母一定很用心栽培她。

    话虽如此,她喝酒却喝得很快,葡萄酒咕噜咕噜地喝下肚。

    「生牡蛎好吃吗?」

    「嗯,这里的生牡蛎卖得很好。」

    市山把一种叫什么巴萨米克的酱料洒在亮晶晶的生牡蛎上,一口吞下。我也拿起生牡蛎。

    「市山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唔,该怎么说呢,很难表达。」

    我把葡萄酒倒进市山小姐的空酒杯。

    「就是因为有说不出来的事,所以才要听音乐、弹钢琴吧。」

    只听到她说很难表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这可真麻烦。

    「你只是懒得说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法表达的事,只是嫌麻烦而不想说罢了。如果不努力试著说出来,以后有什么重要的话就会渐渐说不出来喔。」

    「那是你的哲学吗?你是读哲学系的啊?」

    「这不是哲学,我也不是念哲学系或专攻哲学,而是事实。」

    哲学是否和事实不同,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你为什么会来读我们学校?」

    「因为成绩不好吧。」

    「太随便了。你将来要怎么办啊?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艺术学院的毕业生是很难找工作的,将来只能当无业游民喔。」

    「想找工作的话总是会找到的,再说现在烦恼将来的事也没意义啊。拜托你别说跟我前女友一样的话。」

    「你前女友是怎样的人?」

    「高中的班导。」

    「真惊人。」

    市山小姐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

    「什么啊,你很受欢迎吗?」

    「还过得去啦。」

    「有什么秘诀吗?」

    「大概有一百条吧。」

    「真的有那么多吗?那你现在全部说出来,我要数数看。」

    「呃,或许没有那么多吧。」

    我打住话头,喝光杯中的葡萄酒,随即又倒一杯。

    「那我就说一个。」

    我拿起一颗橄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不要喜欢上对方就好了。」

    应该要说其他秘诀的,但不知为何我说得这么直接了当。

    「我觉得一旦喜欢上对方就结束了,所以通常不会喜欢上别人。」

    长久以来,我只喜欢过一个人。

    市山小姐轻蔑似地笑了,啜饮一口葡萄酒。她喃喃说道「喜欢上你的女生真可怜」,然后看看手表。

    「是不是该回去了?」

    她的语气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冷却了。我又在她的杯中倒满葡萄酒。

    「你知道发光病吗?」

    此时市山小姐的脸僵住了。

    「我非常了解。」

    她的语气不知为何变得很拘谨。

    「我喜欢的女生就是死于这种病。」

    接著我向市山小姐说起高中时代的事,包括喜欢她的地方、长相特徵、温柔又坚强的个性,一直讲个没完。

    「你是不是一喜欢上对方就没办法用平常心跟对方说话啊?」

    「啊?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市山小姐继续喝著酒,想回家的态度已不复见。

    「可以再多说一些你的事吗?」

    我大概是喝醉了吧,所以讲了不少。

    于是我说起从小到大的事,说话的同时也逐渐厘清心中的想法和情感。我们喝光了一瓶酒,又开第二瓶,等到第二瓶也喝光的时候,市山小姐已经醉得不成样。

    她的醉态令人有些不敢领教。

    「我也不是自愿过这种生活的。」

    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这句话。她的脸变得好红。我们是最后的客人,店家就要打烊了,市山小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说不定市山小姐是个很不可靠的大人。

    我扶著她走出店外,外面一片漆黑,感觉有点冷。此时末班车已经开走,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市山小姐离开店家后,走得跌跌撞撞,感觉她现在若是去打西瓜一定打不中,没走两步就在柏油路上蹲下。

    「要我背你吗?」

    我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市山小姐举起一只手回答:

    「没关系,不用。」

    因为她回绝,我站在一旁看著她好一阵子,但没有打算丢下她。

    「好,我们走吧。」

    我迈出步伐,催她快点站起来。

    「……还是试试看好了。」

    「啊?」

    「背我。」

    真是受不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是可以啦。好,上来吧。」

    我转身背对市山小姐,随即感觉到她正在慢慢移动。市山小姐攀在我的背上,我直起身子。

    「好重。」

    「才没有,一点都不重,我很轻的。」

    听到她微怒的语气让我觉得很有趣。我边走,边仍继续调侃她。

    「是因为你没力气才会觉得我很重吧?」

    其实是因为她醉得没办法抓牢,所以感觉特别重。

    「我说你啊……」

    市山小姐的呼吸吹在我的耳朵上。那是刚才喝的葡萄酒味道。

    「原来还挺温柔的嘛。」

    「我是很温柔啊,温柔到会送奇怪的醉鬼回家。」

    虽然我有过几次背人的经验,但还是觉得很辛苦。

    还好市山小姐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几分钟后,我们到达她的店门口。门打不开。

    「市山小姐,钥匙。」

    「……嗯?咦?我睡著了吗?」

    她的戒心未免太低了吧。

    说不定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德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还这么天真,怎么想都很夸张。

    「啊,有了有了,钥匙,在包包最下面。」

    我打开门进去。店里的灯关著,视野很昏暗。街灯从窗外照进来,店里有些微微的亮光。

    「柜台后面就是我住的地方。」

    后面有一条路,我大概猜得到那是通往哪里。

    我初次踏进这个地方。冷静想想,其实我把她放在这里自己回家就行了。

    「这里要脱鞋子。」

    我背著她,一面保持平衡,一面仅靠脚的动作努力脱掉鞋子。她应该可以下来自己走,不知为何却不开口。我总觉得如果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也会同时打散这股突然形成的亲密感。

    「帮我脱。」

    我动手帮她脱去脚上的包鞋,一时心血来潮,就搔搔她的脚底。

    「呀!」

    市山小姐在我的背上挣扎,像是在忍著笑。

    「声音小一点,太吵了。」

    她是在担心什么?这墙壁该不会薄到连小小的笑声都会吵到邻居吧?怎么可能?

    「左转上楼梯。」

    我照她说的话爬上楼梯。看来这房子不大。

    「是那个门,别弄错了。」

    总觉得她一回家就变得特别啰嗦。

    房间很普通,里面有床和桌子和书柜。我心想,这还真像高中生的房间。看不出长年生活累积的重量。我去过很多女生的房间,其中有不少是年纪比我大的女性,她们的房间会显得更成熟,相较之下市山小姐的房间却充满学生的气息,彷佛停止了生长。

    后面传来关门声,应该是市山小姐灵活地用脚关上门。

    我走到床边,把她放在床上。

    「呼,累死了。」

    市山小姐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个孩子一样。

    「我撑不住了,好困,要睡了。」

    市山小姐闭上眼睛说道。

    「喂,你不用换个衣服或是冲个澡吗?不卸妆就睡觉容易老化喔。」

    「少啰嗦,明天再弄就好。」

    「唉,真邋遢。」

    我心想,我大概没办法接受邋遢的人吧。

    「明天见。」她这么说。

    「侑李小姐。」

    「哇!干嘛突然叫我的名字,吓我一跳!」

    「我想再多跟你相处一下。」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放松了。

    「只是静静待著的话无所谓。」

    「嗯。」

    我坐在床上,然后就没办法再做出其他动作。她的眼神似乎透出奇怪的悲哀。

    「我觉得自己脑袋不正常。」

    会说自己不正常的人,确实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没关系,我也不太正常。」

    「是喔,那我就放心了。」

    我慢慢地移动身体,躺在她的身边。动作显得格外生涩,简直像个处男。

    「我啊……」

    她看著我说。

    「还有好多事情没告诉你。」

    「我也是。」

    毕竟我们才刚认识不久。

    「慢慢说吧。」

    我这句话也包含那些说不出来的事。

    下一瞬间,我回到了老家,在自己房间里,冈田的姊姊从门缝看著我。烦死了,真希望她别这样。

    『初次见面,我正在和你哥哥交往。』

    『真烦。没必要做自我介绍吧。』

    『你和我听说的一样呢。』

    『你听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

    『去死啦,丑女。』

    啊啊。

    她已经死了吗?

    结果我没有睡著,一直呆呆望著窗帘,直到看见窗帘变亮,已经到了感觉得出窗外光芒的时间。侑李小姐睡得很熟。看著她的睡脸,我突然涌出一股感情。为了远离这种感情,我离开了房间。

    昨晚背侑李小姐回来时房里很暗,所以看不清楚,此时才发现这房子很大。一楼的店面明明那么窄。

    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吗?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有些可怕。我越来越不了解侑李小姐这个人了。

    走廊的墙上挂著时钟。现在是早上八点,如果不等侑李小姐醒来就直接离开,还来得及上第一堂课。但我不想这么做,我的认真指数想必很低吧。

    在走廊的前方,朝阳从店面的玻璃窗直射过来,照亮地板。她都是几点开店呢?需要叫她起床吗?犹豫了一下子,我决定不管这件事,反正和我无关。

    肚子好饿。

    在一楼走廊,店面的反方向有一扇门,我猜那应该是住家,就打开了门。

    那里摆著四人座的餐桌,后面是厨房。冰箱很大,对独居女性来说实在太大了。

    这不是我在炫耀,我一向很擅长翻别人的冰箱,或许该说是喜欢。无论有什么食物都好,我可以直接吃没煎过的热狗,虽然这样没什么好满足的,但就是很爱擅自吃别人的东西。不知为何,偷吃东西的记忆一直留在脑海里。

    侑李小姐冰箱里的库存丰富得超乎想像。

    我本来想像的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冰箱,但事实并非如此。

    调味料一应俱全,除了柑橘醋、美乃滋、番茄酱这些基本的东西之外,还有名字复杂到念起来会咬到舌头的酱料。鸡蛋、奶油、植物性奶油、起司、牛奶。我平时对蔬菜没兴趣,但姑且还是打开蔬果盒查看,有很多叶菜类。打开冷冻库,里面有事先煮好冷冻起来的白饭,还有便宜的大包装香草冰淇淋,制冰盒里也装满了冰块。

    看来侑李小姐的厨艺应该不错。

    真意外,我还以为她平时都是吃外食。我突然开始考虑要不要等侑李小姐起床,请她做些什么料理,不过很快就挥开这个念头。

    我拿出预先做好冰在冰箱里的奶油炖菜。只是偷吃一点,她应该不会太生气吧。

    热过再吃比较好,但我觉得很麻烦,决定直接吃。我在餐具柜里找出汤匙,坐下来享用,正在咀嚼虾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声音。

    「做过了吗?」

    回头一看,有个小女孩无声无息地跑进来,在客厅的门口抬头看著我。

    我想她应该是小学生。是几年级呢?我边恍惚地思考,边看著那个孩子。她的脸挺成熟的,眉目之间还带著一股傲气。长得很漂亮,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干嘛对一个小女孩产生遐想啊?我急忙抹去这些想法。

    更重要的是……

    「你是谁?」

    为什么侑李小姐家会有个孩子?我真不明白。

    「做过了吗?」

    小女孩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她还是个孩子,脚构不到地板,一双小脚很孩子气地前后晃动著。那动作感觉像是很无聊。

    「做过什么?」

    「和妈妈。」

    我浑身一凉,全身无力。

    妈妈?

    「上床。」

    真是人小鬼大。

    「你在说什么啊?」

    「还有,你想和妈妈怎么样?」

    「我说你啊……」

    我真是被她搞得不知所措。完全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孩子。

    「你安静一下。」

    「声。」

    「啊?」

    「不要你啊、你啊地叫我,没人喜欢被这样称呼吧?太失礼了。你要用我父母帮我取的名字称呼我。我的名字是声。」

    什么跟什么?

    「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你在学校不会被欺负吗?」

    这算是传说中的闪亮亮名字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她感冒了,就得说「声的声音哑了」,感觉好像很啰嗦。

    「那你的名字呢?」

    我不悦地回答:

    「香山……我是侑李小姐的大学学弟。」

    这不是谎话,但多少有些辩解的味道。

    有孩子就早点说嘛。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更不妙的事。

    仔细想想,餐具柜里放的餐具都是三人份。

    她是有夫之妇?

    我急忙四处打量。

    她的丈夫该不会在别的房间,正准备起床吧?我可不想陷入那种尴尬的局面。

    「你爸爸呢?」

    「在很远的地方。」

    是单身出差吗?总之我松一口气。

    「香山,你想和我妈妈怎么样?」

    她直呼我的姓氏也让我觉得很不爽。

    「我可要先说清楚……」

    「你最好放弃喔。」

    不知何时她已经停止摇晃双脚。

    「或许吧。」

    我不是个单纯的人。就算是很有好感的对象,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要碰上一些麻烦事,就会想要立刻逃走。

    「你知道吗?妈妈的脑袋不正常。」

    我觉得我会落入和声在这里对话的处境,就是因为侑李小姐的不正常。

    「这对你来说负担太重了,你一定没办法的。」

    总觉得她从一开始就把我看扁了,直到现在还是一直在轻视我。

    「那可不一定。」

    听人说我一定没办法,我忍不住动了肝火。

    「你要是不相信,一定会后悔喔。」

    脚步声从二楼下了楼梯,侑李小姐开门走进来。

    「你们两个,早安。」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还是平时那副模样。

    「早安什么啦?」

    我不高兴地对侑李小姐说。

    「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什么事?」

    「孩子啊。」

    侑李小姐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看看我手边的奶油炖菜,笑著说「哎呀,你自己拿出来吃啦」,然后在声的旁边坐下。

    「这是我的女儿,声。请多指教。」

    侑李小姐用手比向声。

    「妈妈,这次来的很年轻耶。」

    「哎唷,别乱讲。」

    侑李小姐用尴尬的声音对声说道。这名字念起来真的很啰嗦。

    「声,你没有对香山胡说什么吧?」

    「才没有。」

    声闹脾气似地说道,跳下椅子,离开餐桌,然后转头看著我们。她的眼神充满轻蔑。我记得自己也曾用这种眼神看著年纪比我大的人。我现在才二十岁,就要被人用这种眼光看待了吗?

    「妈妈,我肚子饿了。」

    「好好好。」

    侑李小姐站起来,在冰箱里翻找。她背对我弯著身子翻找蔬果盒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家里的日常景象。

    「香山,你只吃奶油炖菜就够了吗?」

    「啊……嗯。」

    我望向只吃了一口就放著不动的奶油炖菜。看著我用汤匙在奶油炖菜里挖过的痕迹,此时才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就像个外人。

    「我要走了。」

    我站了起来。侑李小姐没有回头。

    「有空再来玩喔。」

    「别再来了。」

    侑李小姐的声音和声的声音同时传来。

    「我也不确定。」

    这句话不是对特定的人所说。说完,我从店门口离开。

    这天的朝阳特别强烈,连水沟边的积水也被照得闪闪发亮。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受到谴责的感觉。

    4

    这次的打击还挺大的。

    我后来一再想起那天的事。

    我曾经和各式各样的女人睡过。

    其中包括有夫之妇,有男友的女生当然也有。倒不如说,和这种女生睡更让我觉得赚到了,因为她们感情上的需要可以交给别人去照顾,我只要跟她们保持性关系就好。

    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孩子的女人。

    那个叫做声的小学生。

    怎么想都很难应付。

    我从来不觉得有哪个女人很难应付,但这次不一样。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和具有孩子属性或母亲属性的女人认真说过话。

    对声而言,侑李小姐是母亲。这么一想,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过分。

    后来,我好一阵子没再去侑李小姐的店。人就算什么都不做还是会肚子饿,醒著久了就会想睡,性欲同样会逐渐累积。我随便传了一些简讯。无论是谁都行,只要能让我纾解就好。与其爱著一个不可取代的人,还不如和眼前的女人玩乐来得安稳。

    桂子:『香山,你以后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

    想了也没用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这是我的原则之一。

    说不定我到了明天就会因为生病或意外或天崩地裂或遭人挟恨谋杀而死掉。说不定跟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的男友突然发现我们的私情而跑来捅我一刀。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思考将来的事也没有用。

    我只想忠于自己的欲望,尽情享乐。

    这样有什么不好?

    认真努力听起来只像是不肯认输。

    不认真努力也无妨。

    反正人迟早要死。

    夜里,我因作了恶梦而醒来,然后就去了便利商店。我去便利商店并不是想买东西,而是彷佛想确认自己不想要任何东西,最后买了一点都不想抽的菸回来。

    外头在下雨,我却宁可撑伞也要去便利商店。我有时觉得,自己或许在精神上很依赖便利商店。

    这种时候该做什么呢?我掌握不住自己的欲望。

    走出便利商店后,我接到了电话。是侑李小姐打来的。

    『我忘了带伞。』

    虽然觉得很愚蠢,但我实在没办法丢著她不管,最后还是去了她躲雨的车站出口。

    「谢谢。」

    「你怎么会搞到这么晚?」

    车站的绿色时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你想听细节吗?」

    「也还好。」

    「不告诉你。」

    「要来我家吗?」

    我这么一说,侑李小姐就睁大眼睛,像是很惊讶的样子。

    我拉著她的手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感觉就是男孩子的房间呢。」

    「不要加上『孩子』这两个字,很讨厌。」

    「啊,是唱盘机!」

    侑李小姐对我房间里的唱盘机有了反应。

    「这个年头已经没人在听唱片了。」

    我不喜欢看到侑李小姐把热情投注在无法赚钱的事物上,感觉她好像不是活在现实世界。这么说来,我就是只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吧。

    「我和声的父亲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很喜欢音乐,时时刻刻都在听音乐,譬如说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播放音乐。」

    「那个人现在怎么了?」

    声说过他在很远的地方。

    「死了。」

    喔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听到那个人已经死了,让我松一口气。

    「那间店是他开的。」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我略带讽刺地说道。侑李小姐一定也听出来了,但还是认真回答「是啊」。

    「你打算一辈子都想著那个男人过活吗?」

    气氛变得有点僵。

    「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我厌倦地说道。

    「那来聊你的事吧。」

    侑李小姐在床上坐下。坐在我的身边。

    「你心里一定也有这种人吧。」

    「啊?什么人?」

    「初恋的对象之类的。」

    我无意识地咂一下舌头。

    「生气了?」

    「那把伞给你,你回去吧。」

    我指著门的方向,瞪著侑李小姐说。

    「谢啦。」

    侑李小姐离开后,房间里失去了人的气味。我锁上门,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

    每个人都会死,所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麻烦。

    我感觉到门被打开,接著察觉到那个女人的味道。我闭上眼睛,缩成一团。

    我想应该很少人会喜欢梅雨吧,总之我讨厌梅雨。雨水阴沉沉地不停敲打屋顶和地面,在这片湿淋淋的空气中,我连撑伞走路都觉得厌恶。因为不想出门,所以我一次次地把女人叫来家里上床。

    某一天我突然很想试试一天能和几个女人上床。

    我每隔两小时约一个女人,今天的目标是六个人。我想要打破自己的最高纪录,像是在挑战电玩游戏的最高分。

    「抱歉,我来早了。」

    因为发生一些失误,两个女人撞上了。是桂子和香奈。

    我还以为她们会闹得不可开交,事态却没有演变成那种地步,她们两人轻松自若地笑著对望。感觉真不舒服。

    我们三人泡了茶一起喝。

    「你和香山在一起很久了吗?」

    「不算太久啦。」

    「我倒是挺久的。」

    桂子是我重考时在补习班追到的,她和我同时考上东京的学校。

    「要不要三人一起来?」

    我这么一说,她们两人就用冰一般的冷漠眼神盯著我。

    因为这个局面拖太久,我只好和晚点要过来的女人临时取消约会。结果我的纪录只停在四个人,挑战最高纪录的事只能保留到将来。

    她们两人离开以后,我突然想起忘了还唱片的事。看看写在纸上的归还日期,时间早就过了。

    我播放起唱片,还是一样听不懂。我重复听著音乐,闭起眼睛,望著天花板。门铃响了起来。是谁啊?我走去开门。

    侑李小姐站在门外。

    「……干嘛?」

    她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我是来拿唱片的。」

    唱片现在仍在播放,侑李小姐指著空中说「这个」。

    「不要。」

    侑李小姐走进房内。

    「我还要收逾期费用。你可得乖乖付钱,五千八百圆。」

    「五千八百圆……」

    我吓了一跳,声音有些拔尖。

    「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哪里付得起啊?」

    「去打工就行了。」

    「我不要打工。」

    「为什么?」

    「因为我很懒。」

    我叹著气打开LINE,开始找寻有没有能借我钱的人。有没有比较好利用的女人,或是被我冷冻不管的女人啊?

    「你滑什么手机?」

    接下来只需要再想个借钱的理由。

    「我要去借钱。」

    「啥?」

    「啊啊,对了,你也帮忙想一下借钱的说词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先传LINE给住得很远的女人:『你最近在做什么?』等对方邀我去喝酒时,就说『我已经穷到没钱搭电车去找你了,先汇一点给我吧』,你觉得如何?啊,不行,如果她说『那我去你那边吧』,我就只能陪她喝酒了。有没有更好的理由啊?」

    「香山,你究竟要渣到什么程度?」

    「你说我?」

    我看著侑李小姐,炫耀似地说道:

    「我可是老手喔。」

    「去工作啦,人渣。」

    侑李小姐轻轻敲一下我的脑袋。

    5

    不知怎地,我后来就去侑李小姐的店里打工。

    侑李小姐店里的生意不好,平时没什么客人,所以闲得很。

    工作内容只有打打收银机、用Excel登记借出的唱片,除此之外就是在有空的时候打扫店里。

    我在打工的第二天就放弃打扫了,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侑李小姐很爱乾净,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店里也是整整齐齐的。

    我真是找到一份轻松的打工。

    时薪是一千圆。

    这种工作怎么想都太赚了。

    这间店的客人都是常客,而且几乎是大叔。

    会来这里的客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两种。

    一种是喜欢音乐的大叔,另一种是为了侑李小姐而来的大叔,也有同时为了两种目的而来的大叔。总而言之,有八成的客人是大叔,剩下的两成是大婶,她们应该是单纯喜欢音乐吧。到后来我差不多记得所有客人了。

    「喂,你这个打工仔和侑李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一个常来的男人用轻视的表情问道。

    「情侣。」

    我不高兴地这么回答,男人大吃一惊,同时,一只手用力拧住我的耳朵。

    「干嘛啦?」

    我回头一看,声就站在旁边,她不知何时悄悄站在这里偷听。

    「骗人。」

    「不过侑李小姐会请员工还真稀奇。」

    「在我之前有其他人来打工吗?」

    「大概几年才会请一次人,过了几个月那人就不干了,然后她有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找人,过几年之后,又会找新人进来。」

    「这间店不会因为雇用店员而倒闭吗?」

    「喔喔,这个你不用担心,侑李小姐会去外面教钢琴。」

    「啊?什么意思?」

    侑李小姐像现在这样雇用店员时,好像都会去其他的音乐教室当钢琴老师。外面的钢琴教室薪水很高,所以就算这里雇了店员还是有赚头。

    「那乾脆关了这间店,专心去教钢琴不就好了?」

    「侑李小姐应该想要留著这间店吧,因为这里的唱片都是她那个死于发光病的丈夫留下来的。」

    我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但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暑假前的期中考我全都跷掉了。我没兴趣去考试,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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