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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你和罗密欧与茱丽叶)

    1

    我们高中规定高一新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话剧,我们班已经投票决定好要演什么戏。

    《罗密欧与茱丽叶》。

    就算演来演去都是那几出戏,这也未免太老哏了吧。

    现在正要进行选角。

    「先从茱丽叶开始吧,想演的同学们,请踊跃举手参加。」

    班导芳江老师说。看她一脸神清气爽,应该是已经走出那段情伤。回头想想,香山会选在暑假提分手,大概是希望她利用这段时间整顿心情。

    放眼望去,大家似乎都刻意闪躲。我们学校是程度中等的升学高中,许多人从高一开始补习,因此有意愿参加这类活动的人仅占少数。如果是配角还好,换作是台词和排练量最大的主角,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每个班都差不多如此,不是只有我们班特别消极。通常遇到这种情形,最后都是由老师决定。

    「没有同学要自愿吗……」

    芳江老师不得不表示遗憾。

    这一刻,我做了深呼吸,牙一咬后用力举手。

    「我!」

    班上顿时爆出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在笑,而且是哄堂大笑,但我可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举手的。

    「呃,现在是在选茱丽叶喔,冈田,你是男生耶。」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穿穿看女装。」

    语毕,同学们笑得更大声了。

    「不行啦。没有女生想自告奋勇吗?」

    老师淡淡地岔开话题,催促其他同学举手。很遗憾,还是没人举手。多说无益,真的就是没人想演。就在这时,不知谁说:

    「由男生来反串,说不定更有话题啊。」

    「有道理。」「很好笑啊。」「会红。」面对这个提案,众人纷纷表达赞同的声音,芳江老师不敌众议,终于放软态度:

    「嗯……老师是不太赞同啦,不过最后还是要由全班同学来表决。好,赞成冈田演茱丽叶的人举手!」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举手,人数越来越多。大致看过去,教室里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学都举手了。

    「好,那就决定由冈田来演啰。不过,如果晚点有女孩子想自愿演出,就由那个人来饰演茱丽叶。这样好吗?」

    我想那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目前就先听从芳江老师的建议,让班会能继续下去吧。

    「接下来选罗密欧。既然这样,罗密欧就由女孩子来演?」

    芳江老师的口吻半带玩笑,应该不是认真的。结果一样没人举手,老师露出困窘的表情扫视教室。

    这时,香山举手了。

    「我来演。」

    「好、好啊,那就麻烦香山。」

    芳江老师暗吃一惊,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我和香山的名字。

    罗密欧 香山彰

    茱丽叶 冈田卓也

    好扯的选角——看到我们的名字被写在黑板上,这样的感受更加强烈。

    「香山,你为什么举手?」

    班会结束后,我问香山。

    「想出风头啊。」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还以为你是想替芳江老师解困呢。」

    「想太多。是说,你有什么资格讲我?你要演茱丽叶才诡异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看都是你比较奇怪。」

    「……我有我的苦衷嘛。」

    没办法,我根本不是会积极参与班级事务的人,香山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

    班会结束后,紧接著是第六节的体育课。

    体育课时,香山多半都在旁边看我们上课。那天,他也在篮球场的角落看我们打球。自从和他成为同学,我每次上体育课都很紧张,尤其是上篮球课时特别紧张。

    球传到我手上,我犹豫著该运球还是射篮,这时,香山突然进入视野。下一瞬间,球就被另一队的人抄走。

    「很逊耶!茱丽叶!」

    香山故意朝我叫嚣,场边马上笑成一团。

    回头一看,比赛仍在进行,大概是因为我来不及回防的关系,我们这队一下子就被先驰得点。当我还在思索战况时,队友来了一记快攻长传,场边传来同学们的吶喊声。

    「茱丽叶冈田!」

    听起来超像不红的搞笑艺人艺名。我吐出混合叹息的气息,跳起来射篮。

    球划出拋物线飞出去,落进篮框。

    霎时,我与香山四目相接,他露出吃惊的表情。

    「干嘛?」

    香山有点不爽。我愣在原地,无话可回。我为什么会在射篮后看他呢?这件事让我后悔莫及。

    ***

    香山以前是篮球选手。

    那是他国中二年级到某个时期的事。

    当时我和香山是同班同学,在那个班级里,我被一群小混混盯上,受到欺侮。

    「飞啊,冈田!」

    我被逼到教室旁的阳台围栏边缘,听见班上的小混混大叫。

    「你快点死一死,让我们开心一下嘛。」

    从我包庇了某个被欺负的同学后,霸凌变本加厉。我本身不擅长打架,也不觉得自己会赢,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同学被人当头淋下便当,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我在阳台上领悟到自己干了蠢事,因为那个受到霸凌的同学,现在也加入那群小混混一起欺负我。我想不通前因后果,难道他是因为太害怕再度成为目标,所以才选择加入霸凌的那一方吗?

    「去死吧!去死吧!」

    班上同学看到我被围住,都假装没看见。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擅自插手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这件事。

    所谓霸凌分成好几种,一种是在背地里进行言语或行为上的攻击,而我遇到的则是直接被踢被打的暴力行为。当时,我真的被揍到身心俱疲。

    从阳台俯视楼下地面,我觉得自己彷佛要被吸进去,甚至产生「死了也无妨」的想法。我不了解生命的意义,但我知道活著就是面对各种麻烦。仔细回想,我好像不曾真正感受过生命的喜悦。

    「知道了啦。」

    我乾脆地说道,跨越护栏,然后,手伸向背后握住护栏,脚踏上宽度只有运动鞋一半的阳台边缘,低头望向地面。回过头,同学们在打开的窗户后方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即使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们依然没有特别的反应。我心想,自己那个时候就是无法像这些人一样,装作视而不见,如今才落得这步田地。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再次把视线投向下方。

    起风了。

    我想起一年前去世的鸣子。

    要死其实很简单。

    然而我的脚在发抖。

    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这时……

    「喂,要上课啰。」

    阳台门打开,香山走了过来。

    我吃惊地回头一看。

    「吵啰唆,你滚开。」

    香山无视小混混的叫啸,继续朝我走来。

    在此之前,我和他没好好说过话。我只知道他是篮球社的,其他方面一无所知。

    不过,我们之间并不是全然陌生。

    香山正隆。

    香山去世的哥哥是鸣子的男朋友,因此我们算是亲属关系,很难不注意到彼此。尽管不曾深谈,但我们时常对上眼。

    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前,我们就是这点程度的交情。

    「你们这群人,有够无聊耶。」

    香山大声说道。我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压抑著内心的波涛冷静对他说:

    「少管我。」

    他轻轻抓住我的肩膀。

    「我也要加入。」

    语毕,他用力一蹬,跨越护栏站到我身边。

    「你疯了吗?」小混混们大叫。

    「和你们这群小孬孬比起来,冈田有胆识一百倍。」

    香山说完,手放开护栏。

    接著他开始拍手。

    「我也不遑多让啦。」

    只见他边打拍子边踮起脚,如跳舞般踩著护栏外仅能容纳半步的狭窄空间。

    我简直不敢置信。

    在场所有人都傻眼地瞪著香山,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这是香山一个人的舞台。

    他看起来完全不畏惧死亡,鲜明、轻快地跳著舞。

    这个人疯了。

    失去理智了。

    脑袋坏掉了。

    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怎样?」

    香山洋洋得意、面带挑衅地转头看我。

    下一秒,他脚一滑,就这样掉下去。

    这一次我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

    我伸出手,却来不及抓住他。

    在我愣住的当下,他已经位在天空那一侧。

    如果他稳稳地双脚著地就算了,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抱著腿蹲在地面,我从二楼都能看见他痛苦至极的表情。底下传来尖叫声,有人大吼:「谁!谁快去叫救护车!」小混混们吓到腿软,纷纷作鸟兽散。

    阳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浑身发抖。

    然后,突然笑出来。

    因为应该正承受著痛苦的香山竟抬起头,脸上带著笑容,朝我比出大拇指。

    耍什么帅啦!

    不过,我真心觉得他帅极了。

    如果故事能就此圆满结束就好,但世界上毕竟没有那种好事,香山的脚是复杂性骨折。在那之后,他虽然拚命持续复健,恢复到日常生活无碍,但是医生仍建议他放弃剧烈运动。

    「而且,」香山日后补充说。「就算回去打球,我的脚应该也没办法有一番表现。」于是香山放弃了篮球。听说长得高又是运动健将的他,本来是篮球社的明日之星。

    我从来没有直接和香山聊过这件事。

    对不起、谢谢你、是你救了我……这些话语,我一次也没对他说过。

    我只问过他,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做那种事?

    「因为如果是你跳下去,好像真的会死。就算那只是二楼,著地的部位不对还是会死。还有你啊,身上散发一股想死的气息。我知道自己跳下去应该不会死,因为我是不死之身啊。我不跳下去,事情会变得更难收拾,因为我不擅长打架嘛。以结果来说,我成功了,他们没再继续纠缠你,这样不就好了吗?」

    听完说明,我还是完全不懂他的想法。

    香山这个人,偶尔会冒出常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

    从那以后,我都对他怀抱著一股敬意,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

    午休经过走廊时,我碰巧撞见香山在和其他班级的女生说话。我快速通过,想假装没看见,怎知那个女孩赏了香山一巴掌,走廊上的学生们无不回头看。

    「去死,烂人!」

    女孩骂完,小跑步离开走廊。她长得很美。

    香山倒是一脸痛快。他发现我来,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懂这种时候有什么好笑的。

    「陪我一下。」

    香山说著,朝走廊尽头的逃生梯走去,我只能无奈地跟上。

    逃生梯的楼梯间刮著强风,香山在楼梯坐下,抬头望著天空喃喃说道:

    「这样就全部断乾净了。」

    「和所有暧昧对象?」

    「是啊。唉~好累。」

    香山摸著刚才被掴耳光的脸颊,感慨万千地说。

    「对了,香山,你为什么突然想分手?」

    「嗯……腻了,世界上没有玩不腻的游戏嘛。」

    他还是老样子,满口自私话语。那些女孩也太可怜了。

    「喂,冈田,你认为人生能够重来吗?」

    「很难吧。」

    我秒答。

    「我作了一个梦。」

    香山闭上眼睛,像是在回想。

    「我梦见自己回到大哥还在的时候。在梦里,我还来得及让人生全部从头来过。」

    接著香山突然发出不成声的哀号,起身说道:

    「我想去见渡良濑真水。」

    我猜,他和那些女人说再见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我瞬间明白什么,但还来不及追问,他就自个儿调头走掉。

    我的内心也受到了冲击。

    放完暑假后,真水从多人病房转移至单人病房,这应该多少和她之前的检查报告脱不了关系。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气色也明显变差。

    她始终没说明前几天在我告白之后说「对不起」的原因,我也不想追问。因为就算我不问,也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只不过要把这种模糊的情感说出口,实在是一件困难、无意义的事。

    「我今天又被宣判死期了。」

    她最近似乎状况不好,旁人光看都感觉得出来。

    「反正那个庸医八成又会出错。」

    我怀著某种许愿般的心情说。

    「嗯……是吗?」

    真水的声音听起来很脆弱,神情也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

    「你想知道这次剩下多少时间吗?」

    「不想。」

    这是实话,因为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倘若生病的人是我,我会面对答案,但我没有勇气聆听真水的死期。我远比自己原先所想的要懦弱许多。有了自知之明后,我差点苦笑。

    「我抢下茱丽叶的角色了。」

    不过,我还能为她做一件事,就是——替她完成「死前心愿」。

    「真的吗?还好有试著说出口呢!」

    这当然也是真水的希望。我一告诉她班上要在文化祭表演《罗密欧与茱丽叶》,她马上说「我想演」,而我没等她说完便一口答应「我明白了」。

    「好,下一个『死前心愿』是……」

    真水拿起手边的文库本交给我。

    「我想去替喜欢的小说家上香。」

    我凝视著她递给我的文库本封面,作者名叫静泽聪,书名是「一缕光」。翻开书页,内容有著浓浓的时代感,是典型的早期文艺小说。就是这本书让真水爱不释手。

    「他是我最爱的作家,我一直很想去他的坟前上香……」

    「我明白了。」

    只要搜寻一下应该能查到相关资料,尽管地点不明,不过我姑且先答应下来。

    「卓也,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帮忙。」

    真水异常平静地说。

    「干嘛突然这么见外啊,吓到我了。」

    我听了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怎么讲得好像你明天就不在了呢。」

    我想缓和气氛,说出口才惊觉说错话,因为真水的表情马上变了。

    「别担心,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什么叫做没事?我听得一头雾水。

    2

    静泽聪是战前的私小说(注5)家,并不有名,不过喜欢他作品的人就会非常著迷。

    他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一缕光》是极典型的疗养院文学。所谓的疗养院文学,是以病患的住院疗养生活为主题的作品,而《一缕光》所讲述的,正是得了发光病的主人翁的故事。静泽聪是一位私小说家,私小说家基本上是把自己的实际体验原原本本地写成小说。听说静泽聪本身也是发光病患者,二十几岁就英年早逝。

    光看网路上的描述,印象还是不够强烈,因此我和真水借了那本书,想实际读过一遍。

    我利用下课时间在自己座位读著《一缕光》时,香山跑来和我搭话。

    「你在看书?」

    「是啊,我有点事想了解……」

    因为是早期作品,文体和修辞都很古老,读起来颇费时。老实说,要不是真水推荐,这实在是一本很冷门的书,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看。

    「那是渡良濑真水喜欢的书嘛。」

    我心头一惊。

    香山似乎知道什么。

    「咦?是喔。」

    我知道这么说有点牵强,但还是决定装傻。

    「因为我也很喜欢那本书。」

    这倒是有点意外,我想应该不是巧合。如果这本书很红就算了,香山怎么可能刚好也爱读这种冷门书呢?

    「我还没全部读完,不要剧透喔。」

    「他最后会死。」

    香山立即泄漏剧情。不过主角当然会死,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气的。

    《一缕光》并非大长篇,全文甚至不到文库本的两百页,约莫一天就能读完,老实说,我不觉得特别好看。应该说,这本书有它的趣味在,只是读起来太过绝望,缺乏小说该有的乐趣。再怎么说,这都是罹患发光病的私小说家在得知死期之后写下的作品,整体气氛十分灰暗,读了心情也会变差。

    隔天是社会科学课的校外教学,我们班要去参观民族博物馆。光听名字,我一时间不太确定那是什么地方。是要参观什么啊?陶器吗?还是棕熊?

    我们约早上九点在现场集合,集合地点是博物馆附近的车站验票口。我提早到,结果碰见了更早到的香山。其他同学几乎都还没来。

    「喂,要不要跷课?」

    香山见我就这么说。他的个性就是这样,常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

    「香山,我有个想去的地方。」

    我抓住机会,因为我也对当地的民族历史没兴趣。

    「我想去静泽聪的坟前上香。」

    他顿时有点错愕,但很快就恢复冷静说:「好,我们走。」

    「我们两个早退。」

    香山转头对同学说,只见对方整个愣住。我们一起穿过验票口,坐上电车。依据网路上搜寻的结果,静泽聪的坟墓在县内的深山里,大约需要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然后得徒步登山。

    「香山,你能爬山吗?」

    我担心会给他的脚带来负担。

    「可以啦,总会有办法。要是不行,你背我吧。」

    从他的语气,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玩笑。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

    交通尖峰时间已过的电车里人影稀疏,分外安静。

    仔细想想,我和他从来没有特别约出去玩,两人之间也没有建立共同的兴趣话题,因此一路上无话可说是很正常的。

    「说到渡良濑真水……」

    啊,不,我们之间还有这么一个共同话题。

    「我曾经暗恋过她。」

    香山幽幽开口。

    「我知道。」

    我下意识地说出真心话。

    「我想也是。」

    而他也没有回避话题。

    接著,他开始告诉我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真水。

    香山和真水最初是在升国中的考试会场认识的。

    我们学校是私立中高一贯的完全中学,那是一场决定能否入学的重要考试。

    听说香山当时得了流感,考试当天发高烧,在情绪紧绷的状态下勉强赴考,不仅意识朦胧,连路都走不稳,还惨到反胃想吐。好不容易熬过了考试,他一到休息时间便直奔厕所呕吐。

    回到教室的香山在寻找考场教室时用尽力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当时奔上去扶他的人就是真水。

    「你没事吧?」

    香山说,真水叫他时,他以为看到了天使。

    「我带你去保健室。」

    面对真水的善意,香山答道:

    「不,我一定要考上。」

    「好吧……加油喔,我们保证会金榜题名,在开学典礼时见面。」

    真水不是说「一定」或是「如果有缘」,而是用了「保证」,听说就是这句带著力量的话语,打动香山的心。这句话支撑著他,让他熬过了考试。

    香山似乎就是在那时候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要以她为榜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在国中开学典礼上发现真水的身影,然而两人不同班,彼此之间毫无交集。之后,香山的心始终悬在真水身上。

    正当他打算鼓起勇气上前相认时,真水就开始休学,不再出现在校园。传闻说她身体微恙,原因不明。听说真水来上学的最后一天,独自待在图书馆读著静泽聪的《一缕光》。她一头栽入书中世界,没察觉到香山的注视。这段隔著距离的眺望,成了他见到真水的最后一面。

    接下来,香山每天引颈期盼真水复学,然而那一天从未到来。

    高一的第一堂班会课,老师要同学去医院探望渡良濑真水时,香山认为这是个机会。但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很骯脏,没有资格去见她,所以才要我代替他去。

    「为了日后能亲自去找她,我希望由你搭起一座桥梁。」

    香山坦诚道。

    静泽聪的坟墓位在一个偏僻的位置,这点也反映出作者本人的个性,他就像他笔下的人物,生前排斥人群,个性难搞又孤僻。

    「想不到这么累。」

    香山额头出汗,我有点担心他的脚,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说「我们回头」。于是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静静地走著。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静泽聪的坟前。

    「怎么说呢……感觉很符合他的形象?好寂寞的墓啊……」

    香山喃喃自语。世界上应该没有墓园是热闹的,然而眼前的光景无比凄凉,真的如香山所说。那并非一般的坟墓,只有一座小小的墓碑伫立著,上面发了霉、长了青苔,风化得很严重,看起来无人扫墓,难以想像这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说家的墓。听说静泽聪去世的时候,身边无依无靠。

    最大的特徵是墓碑上没有他的名字。笔名和本名都没有,上面只刻著一个字。

    无

    这就是静泽聪的墓志铭。当然,我已在事前从网路上得知消息,记住静泽聪的坟墓特徵,所以更加肯定是这里。然而实际看到后,感受又更加强烈。我暗自感叹,这真的不是一般的墓。

    「无?好怪的墓碑。」

    香山老实说出感想。听说这座脱离常轨的坟墓是根据静泽聪的遗言所建。在他生前,曾经有人问他这座坟墓的意义,而他只简短回一句「这是我的人生观」——网路上大概是这么写的。

    人死后的确会归于无,不会去天堂,不会去任何地方,什么都不剩。

    这才是真相吧?

    我拿出手机,想拍几张照片给真水看。

    然后我们沿著来时路下山。

    「……我会去向渡良濑真水告白。」

    回程的电车里,香山用认真的语气说。

    ——我也喜欢渡良濑真水,向她告白了,然后被拒绝。

    唯有这件事,我怎样都无法对香山说。

    相对地,我主动提议:「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她吧。」

    3

    过了几天,我去病房探病时,真水正在织前阵子她母亲带给她的毛线团。

    「今天还有另一个客人喔。」

    真水听见我说话,停下编织中的手,一脸讶异。

    「谁?」

    香山从我后方现身,连站在旁边的我都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你还记得我吗?」

    「呃……啊,记得!我们之前在考场见过面吧?」

    真水大吃一惊。

    「谢谢你记得我,我叫香山彰。」

    「那我直接叫你『彰』吧。」

    然后香山回头看我,难以启齿地说:

    「那个,冈田,你能不能让我们独处一下?」

    「啊……没问题。」

    我乖乖走出真水的个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坐下,无所事事地呆望天花板。白天的医院里,只见护士们忙碌地在走廊上来来去去。

    想必香山正在向真水告白吧。

    我当然没有资格阻止他。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是怎么了?吃醋吗?察觉自己内心丑恶的情感,我忍不住苦笑。

    接著,我开始思忖真水那句「对不起」意味著什么。我被她拒绝了,但我现在依旧无可救药地喜欢她。

    确认时钟,从刚刚到现在也才经过五分钟而已。

    总觉得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时间不是等速流逝,一样的五分钟,有时显得漫长,有时显得短暂,而我和真水共度的时间是以高速流动。宝贵的时间太短,无足轻重的时间却分外冗长。我时常希望两者能颠倒过来。

    我闭目抬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好快。为什么连我也在紧张?

    病房的门被大声推开,我一看,香山出来了。

    「香山,你……」

    不妙!我搭话后立刻后悔,现在不适合跟他说话。

    香山的脸白得像纸,沉默地回视我,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想到「茫然若失」四个字。这不是香山,眼前的他简直是另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露出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

    经过一段时间,他还是沉默不语。

    我感到手足无措,只能呆望著他。

    「我不甘心。」

    香山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语气虽然平板,却藏不住话中的情绪。

    他最后只留下这句话便离开病房,消失在走廊。

    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追上去呢?不,我转念一想,还是别去打扰他吧。

    我接著踏入真水的病房。

    真水尴尬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室内鸦雀无声。

    「最近变好热喔。」

    我随便搭话,走到真水身边。

    「他说他喜欢我。」

    真水茫然说道。

    「是吗……」

    我答道。真水是不是和我告白的时候一样,只对香山说了一句「对不起」呢?

    「你怎么回答他?」

    「对不起。」

    果然——才刚这么想,真水又接著说下去:

    「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然后,真水用无力、沮丧的表情注视我。

    「是、是喔,这样啊。」

    我受到打击……不,是彷佛五雷轰顶,因为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到底是谁?

    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的?

    我感到灰头土脸。

    却没有勇气追问。

    「对了,我前阵子去替静泽聪上香啰。」

    我转移话题,拿出手机点开之前拍的照片,展示给她看。

    「哇~上面真的刻著『无』呢。」

    真水恢复平时的模样,充满好奇心地盯著我的手机。

    「我也在自己的墓碑刻上『无』好了。」

    「我是觉得别的比较好啦。」

    「譬如说?」

    「精神官能症之类的?」

    「也太糟了。」

    真水咯咯发笑,我也被她逗笑了。

    「还有吗?」

    「你指什么?」

    「想完成的心愿。」

    「对耶,我想想喔……我想试试看抽菸。这种时候不是都会抽菸吗?」

    这种时候是哪种时候啊?我想了一下才急忙说:

    「不行不行!真水,你是病人,怎么能抽……」

    「我知道,所以要抽菸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卓也,你忘记规矩了?」

    真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我最近忙翻了。

    因为忙著排练文化祭要表演的话剧。同学们每星期三都会在学校集合,有时候则到公园练习,大家一起对戏。因为这样,我不得不时常向女仆咖啡厅请假。女主角由男生反串已经完全是搞笑剧了,老实说,我觉得根本不用太认真练习,但我仍会乖乖到场参与,这么做主要也是为了把所见所闻告诉真水。

    那天学校教室因为诸多原因不外借,我们来到附近公园排演。尽管时序已经进入九月,公园还是暑气逼人,我一面反覆练习,一面心想「拜托饶了我吧」。

    当时排练的是家喻户晓的最后场景。罗密欧与茱丽叶虽然深爱彼此,却因为家族世仇和各种阻碍无法结合。茱丽叶被逼著嫁给别人,因而服下「假死药」。那种药喝下去会如同死亡一般持续沉睡,茱丽叶想藉由装死来逃过逼婚,等复活时再和罗密欧私奔,怎知弄巧成拙,罗密欧误以为茱丽叶死了,难过得了结自我的生命。后来茱丽叶苏醒,发现罗密欧死了,因而绝望得自杀殉情——剧终。唉,他们也太阴错阳差。

    「啊,茱丽叶,你为什么死了呢?」

    负责演罗密欧的香山,声音有气无力。要在这种台词注入感情确实不容易。

    发生那件事以来,我和香山之间的气氛变得怪怪的,尴尬到无法说话。

    「我也要死,茱丽叶,我要追随你的脚步而去。」

    罗密欧说完喝下毒药,率先身亡。

    「罗密欧!啊~你为什么死了呢?」

    接著,我饰演的茱丽叶会拿匕首刺向自己,两人双双离世。真是一出动人的悲剧——本来应该是这样。

    「你们都没有放感情。」

    负责演技指导的话剧社女孩臭脸说。这种搞笑剧需要认真吗?我在心里抱怨,然后喊道:「我想休息!」

    「休息三十分钟!」

    现场气氛缓和下来。今天来排练的,除了连我在内的主要角色,还有负责演技指导的三名学生,合计九人。其他人现在不是在努力准备考试,大概就是出去玩了。

    总之,绝大部分人现在应该都躲在室内吹冷气。

    一思及此,我就有点不甘心。

    接著,我悄悄离开公园,前往附近的吸菸室,拿出预先藏在口袋的香菸,点火。

    「你太不小心了吧?」

    后方传来香山不敢置信的声音,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站在我背后。

    「干嘛?你跟踪我?」

    「未成年抽菸要退学喔。」

    「想告密就去告密啊。」

    我吸了一口菸,缓缓吐出来。老实说我还不习惯抽菸,所以没有吸入肺里,只是轻轻吸入再吐出去而已。

    「借我。」

    香山说道,同时拿走我叼著的菸,悠哉悠哉地吸著。

    「这才叫抽菸。」

    户外的吸菸室里只有小猫两三只,我不意外,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眼前只有一个微胖的上班族边用手帕擦汗边抽菸。

    「香山,你有吸菸?」

    「以前啦,已经戒了……因为静泽聪很爱抽菸,我国中时崇拜他才抽的。」

    啊~原来如此,难怪真水会好奇,这样就吻合了。经他这么一说,《一缕光》里的确有个男人即使得了发光病,生命所剩无几,依然大口大口畅快地抽著菸。

    「聊聊香山正隆吧。」

    正隆是香山的哥哥。我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去世了。因为死亡,才变得特别。

    「我哥他很会读书,运动神经也很好,我可能有点眼红吧……老实说,直到他过世之前,我都很讨厌他。但是自从他走了,回忆美化了一切,我有时回想起来,会产生一种他人很好的错觉。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香山直接提起哥哥。

    「欸,我哥和你姊交往的时候,两人都聊些什么话题啊?」

    「我没办法想像耶。」

    回想起来,我其实很少听鸣子聊起男朋友。

    「会不会聊到我们呢?」

    「谁晓得?香山,你都和女孩子聊什么?」

    「啊,偶尔会聊到你。」

    听了有点不舒服。

    「反正一定是坏话。」

    「嗯,就说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笑著蒙混过去,没有否认。

    「喂,真水喜欢的男生是你吧?」

    香山突然问道,感觉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微胖的上班族忽然看向我们,脑中大概在想这两个小鬼在上演什么青春剧吧。

    「不是吧。」

    「你是不是很迟钝啊?」

    「少讲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

    「我很烦躁啊。」

    香山难得出现情绪化的口吻。

    「冈田,把话说清楚。」

    他这是在强人所难,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香山,你每次讲话都这么深奥,谁听得懂。你就不能普普通通地说话吗?」

    我不小心认真回他。

    「我问你,渡良濑真水是不是喜欢你?」

    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再次用这句状况外的话语刺激我。

    我从香山手中夺回香菸,一口气用力吸到火光熄灭,呆滞地望著嘴里吐出的白烟袅袅升空。这时,我突然想到《一缕光》的尾声。

    男主角长年饱受发光病所苦,并且明白了自己的死期。某天,他在疗养院认识的男性发光病友去世了。夜里,男人的遗体在火葬场火化时,从烟囱升空的烟发出微光。发光病患者就连肉体火化成烟,都会因为照射到月光而散发光芒。那缕烟化作一道光,腾向天际。主角看著那一幕,一面察觉到自己将死,一面感受著人类的死亡所带来的美。

    这本小说就在这里结束。

    4

    白天上课的时候,芳江老师穿著丧服。她在课堂一开始就告诉同学,自己大学时期的恩师过世了,她晚上要去参加守灵。

    回家以后,我在鸣子的牌位前想像自己死去之后,会举行怎样的丧礼。

    我的想法很明确,没有任何人来参加是理想状态,因为我讨厌丧事。

    我想起鸣子的守灵仪式。

    当时真的相当痛苦,鸣子走得太匆促,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是死者家属,当然不能拒绝参加守灵,一定要出席才行。每个人都对姊姊的死议论纷纷,我一点也不想听到那些流言蜚语。旁边的人在哭,我只觉得好吵、好吵。我没有哭,亲戚伯伯私底下在说「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么」、「他真是没血没泪」,而且被我听见了。我也觉得自己或许哪里不对劲吧。

    守灵仪式上摆了满桌的酒菜。

    我不懂为何鸣子走了,我们却要在这里大吃大喝,然而每个人都在畅饮,甚至有人看起来乐在其中。我忍不住心想:「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瞒著亲戚偷拿了一瓶啤酒,躲在厕所里对著瓶口灌下。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好苦好难喝。这段期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敲了几次门,我全部当耳边风,在厕所里不停喝酒。

    对不起,我没血没泪。

    我悄悄在佛坛前向鸣子道歉。

    鸣子已经变成照片,永远都是这张笑脸。

    最后,我试著想像真水的丧礼,脑中却什么都浮现不出来。真水什么时候会死?我会去参加她的丧礼吗?我死也不想参加。

    「冈田,你最近怎么啦?」

    小莉子前辈在打工的休息时间问我。经她一说,我也觉得最近上班频频出错,不是义大利面煮过头,就是把烤鸡盖饭做成焦炭鸡盖饭。我是迷糊女孩吗!

    「很抱歉,我会注意。」

    「啊,我不是指工作啦。不,工作上的确状况满多的,但我比较担心你啊,谁教你一副世界末日要来临的样子。」

    我表现得很阴沉吗?真的假的?我完全没自觉。

    「发生什么事?」

    我已经懒得装傻,决定老实招认。

    「我前阵子告白被拒绝了。」

    「咦!你有暗恋的女生啊。」

    听小莉子前辈的口吻,她似乎比较讶异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受伤。

    「是啊……」

    女仆咖啡厅的工作其实是千篇一律重复相同的动作。基本上的服务内容都一样,相当一成不变,实际上重复来的常客也并不多。不过女仆们每天都做一样的事可能也腻了,时不时会追加特殊需求,这时我就得随机应变。

    「冈田,蛋包饭一份,不画爱心,请在上面写『祝你生日快乐』。」

    我收到命令,拿起番茄酱准备在刚做好的蛋包饭上写字,手却停了下来。「乐」字笔划太多,哪写得下啊!但改成注音字数又太多,最后我好不容易用「Happy Birsday」克服难关。

    我一如往常,打工结束后和小莉子前辈一起回家,结果劈头就被她指正:

    「冈田,你单字拼错了,不是『s』是『th』。这是国中生程度的错误喔,你们学校的水准不是不错吗?你这样子真的没问题?」

    「……」

    我本来英文就不好,回想起来最近真的完全没念书,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有点紧张。

    「还有,你最近排的班好少。」

    「对啊,暑假结束了,我忙著准备文化祭,可能差不多得辞掉打工了。」

    我最近忙到一周只能排一天班。

    「是吗,我会寂寞的……你看起来不像会参加学校活动的人呢。」

    「我的确不是……」

    自从邂逅了真水,我的生活骤然一变。

    「你们班要演什么?」

    「《罗密欧与茱丽叶》,我演茱丽叶。」

    「噗哈。」

    她看著我,眼神像在说:「你脑袋没问题吗?」这种反应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正常。」

    「……好令人在意喔。」

    「在意什么?」

    「你的说法。」

    「很普通啊。」

    「所以才奇怪。」

    「什么意思?」

    「嗯,算了。」

    对话到此中断,我们就这样默默走在朝向大马路的人行道上。

    「沿续上次的话题。」

    她率先打破沉默。

    「上次讲到什么?」

    「约好『下次一起』呀。」

    「啊……」

    「我们下次要不要两个人出去玩?」

    小莉子前辈豁出去似地说道。

    我猛然停下脚步,小莉子前辈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不用太当真啦。」

    她急急忙忙找台阶下。

    「对不起。」

    我说不出别的话。

    小莉子前辈神情一僵。

    「我开玩笑的。冈田,我们走吧。」

    我没再回话,只是不停往前走。

    与小莉子前辈道别后,我突然好想见真水,并对被冲动支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撒娇。一方面我也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家,但脚步却自然而然朝著真水的病房走去。

    月色很美,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一进病房,我才蓦然意识到在这个地方,每天都理所当然有人去世,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偶然间这么想。

    我悄悄走进病房,真水没睡,站在窗边,视线投向敞开的窗外。窗帘在窗边摇曳。

    「你要早点睡啊。」

    我出声说,她受惊似地回头。

    「呃,为什么突然来了?」

    她的语气显得有点扫兴。

    「抱歉。我今天没事做,想来找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延续话题,因为我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只能这样说。

    「你傻了吗?现在都几点了。」

    的确,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我有点得寸进尺。

    「算了,没关系啦。欸,卓也,你过来一下。」

    幸好真水的心情马上变好,恢复柔和的语调,招手要我去窗边。

    「你看。」

    她边说边指著窗外的夜空。

    「要看什么?」

    她的手伸向窗外,如同在回答我的疑问。

    今晚的月色很美。

    真水的手臂沐浴在月光下,徐徐绽放光芒。

    我还是不太习惯看到人体发光,眼前的景象对我来说相当神奇,但我也怕真水不喜欢我这样子看她。

    「喏,你不觉得光芒变强了吗?」

    真水说。我用力眯眼,她说的没错,距离我们上次一起观星,她身上发出的光芒变得更饱和也更耀眼。

    「光变强表示……病情恶化了。」

    真水的语气彷佛不关己事。

    「嗯。」

    我词穷了,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卓也,问你喔,你曾经跟重要的人死别吗?」

    真水像是忽然想到般问道。感觉这个疑问已经卡在她心中多时。

    「没有啊。」

    我说谎。

    「真的?但你看起来好像已经习惯了。」

    「什么意思?」

    「习惯人死去。」

    我一点也不想变成这种人。

    「你想说什么?」

    我微微后悔今天来探病。

    「我要回去了。」

    我转身准备走出病房,但她拉住我的衣襬。

    「对不起,卓也,你生气了?」

    「没有。」

    我冷淡回应。

    「卓也……」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

    「我怕到睡不著,你可以陪我到天亮吗?」

    这是真水第一次如此脆弱无助地向我提出要求。

    我没有答覆,思绪一片紊乱。

    真水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对我说出这句话?

    她拉上窗帘,躺回床上。我一在椅子坐下,她便轻声说「过来我这里」。我耐不过她的要求,在她身边躺下。

    「先声明喔,我没有要干嘛,你不要起色心!」

    「才不会咧。」

    我现在也没那个心情。不过,这不代表我能酣然入睡。

    「听说明天要验脊髓液。」

    真水似乎也睡不著,说话确认我是否还醒著。我默不作声。

    「检验分成两种。我生的病还没查出病因,所以无法根治,只能依据病情做症状治疗,能撑一天是一天。另一种检验则是为了查明病因,换句话说,我是他们的实验白老鼠,负责测试新药,每天都有人拿我的身体做实验。」

    真水不介意我是否清醒,继续说明:

    「就算找出原因,特效药还不知道要开发十几二十年,我也撑不到那时候。不过相信未来有一天,发光病将不再是绝症。我现在的付出,能让之后的病患因此得福。我真是好心又伟大,在替人类的未来尽一份心力呢。」

    由于我眼睛闭著背对她侧躺,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

    「很了不起吧?卓也,快称赞我呀。」

    我无言以对,继续装睡。经过一段时间,背后传来「嘶……」的鼻息声,我知道她睡了,才悄悄钻出棉被离开。我躺进去不久后便发现我得趁天亮前快点走,否则早上被谁看见就完蛋了。

    半夜三点似乎还早,我在全天候营业的速食店打发时间,搭首班电车回家。

    一进家门,我便打了个冷颤。

    母亲坐在桌前,房间很暗,没有开灯,她只是静静坐著。我想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被吓到,我当然也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

    「你最近很不对劲。」

    看来她彻夜未眠,在等儿子天亮返家。

    「求求你,千万不要自杀。」

    母亲眼神空洞地望进我眼里,声音中带著恳求。

    「不要一直念我好不好?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

    平时我都会装作没听见,今天却忍不住顶嘴。

    「卓也,你不会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

    我不想再与她争辩。我累坏了,只想早点睡觉。

    「你是成年人,拜托振作一点。」

    我最后丢下这句话,母亲仍继续喃喃重复一样的话,我全部当作耳边风,躲回自己的房间。我没有洗澡,换上睡衣早早入睡。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趁排练结束后,顺道去医院探望真水。她手上捧著红色的围巾,似乎终于完成连日来的编织工作。

    「卓也,你今天好晚才来。」

    我们并没有约好今天要碰面,所以根本没有早晚之别,但我随即说了「抱歉」。

    「你今天也去排练《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对啊,茱丽叶不好演呢。」

    接著,我告诉她排练中发生的趣事,并删去我和香山的对话。

    「菸呢?」

    「臭死了,劝你不要抽。」

    「你有没有用力地吐出烟?感觉纾压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样啊,好无趣喔。」

    真水看起来是真的感到扫兴。

    「对了对了,演罗密欧的人是彰吗?」

    「你上次听他本人说的?」

    「嗯。你们会接吻吗?呀~~脸红心跳!」

    「谁要和他接吻啊。」

    「好失望喔。」

    我莫名感到生气,忍不住捏了她的脸颊。

    「不~要~啦~」

    真水惊慌的反应意外地有趣,害我忍不住想多欺负她几下,看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不要。」

    「不要嘛~」

    接著,我模仿她的怪腔怪调说:

    「你~喜~欢~的~人~是~谁~?」

    真水撵开我的手,突然换上认真的脸孔。

    「我正在努力不爱上任何人。」

    「干嘛这样?」

    「所以,请你不要妨碍我。」

    我越听越迷糊,自己究竟哪里妨碍到她?

    「还有,请帮我把这条围巾交给我父亲,小心不要被我母亲发现喔。」

    「啥?不,等等……」

    真先生住在很远的地方耶。

    我把日前和真先生问来的联络方式输入自己的手机,并且打电话给他。他说不方便来我们住的地方,不过可以来最近的车站附近。

    我们约在麦当劳碰面,我先到便等了一下。真先生走进店里时,不时回头确认后方,令人联想到电视剧里随时留意自己有没有被跟踪的嫌疑犯。

    「我女儿受你照顾了。」

    真先生难掩疲色。

    「这是给你的礼物。」

    这是什么?真先生交给我一本书,由于上面包著书店的纸书衣,我看不见书名,也不打算急著确认。

    「……请问,真水状况不好吗?」

    「她移到个人病房已经一个月了。」

    我不提主观感受,只告诉他客观事实。

    「我已经离婚了,不用担心法律问题。我破产不会牵连到她们母女……怕就怕有些人会使用非法手段讨债。」

    「这是真水要我转交给您的东西。」

    我把纸袋放在真先生的桌前,里面装著真水拿给我的围巾,但他忙著说话,并未对内容物表示好奇。

    「要是被那些人发现我们夫妻是假离婚,还有我偷偷拿钱接济家人……会给她们带来麻烦的。」

    这时,我忍不住从纸袋里拿出围巾,交给真先生。

    「这是什么……?」

    「真水为您织的。」

    「是吗……」

    看见这样的礼物,真先生也深受感动。

    「现在送围巾有点早,但她说自己可能活不到冬天。」

    只见真先生眼眶泛泪,而我也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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