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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幕 梦中的人儿*)

    *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九场《Ah! fors'è lui che l'anima》

    有人被吸尘器吸过脸吗?有的话我真想跟他好好握个手。我也体验过,还是好几次。

    以脸为中心,全身所有角落都被拉扯着。

    浑身乱跑的静电。

    眼球跟鼻子都要被扯下来的吸引力。

    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哪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时间。

    大概只有数秒吧,但我们都体验过这种感觉。

    我现在要去见的托利普尔泽罗·佛丝也体验过。

    然后不知何时,她受够了。

    ——gèngqīnjìn。

    这是啥?

    ——gèngqīnjìn。

    ——yǔzhǔgèngqīnjìn。

    我想起来了。这是歌。圣歌。开头的几句。

    但是谁在唱歌?不,不如说,我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唱歌?

    在静电的漩涡中,在眼睛鼻子被吸尘器吸走之前,我的视野豁然开朗。

    “哎呦嘿!”

    醒来。感觉肉体跟精神完好地结成一体了。逆行中脑子里浮现的怪事儿绝对要忘掉,否则会妨碍到工作。

    脚边的阴影里,引导员事先准备好的钱包被包在破布里面,掉在地上。眼下我可就指着它过活了。但在此之前——

    我把手伸向身后的木制架子。

    逆行者首先应该做的,是确认“爱丽丝之镜”的所在地。眼睛看不见,但它就在那儿,像是扯了一张透明的膜。大多是在墙上或是门上,有时候也会在窗帘之类,基本不怎么会动的布上。

    碰到它手就会消失。

    我的右手消失在了空间中,只留手腕上的白色蕾丝袖口跟黑色外套。这样就完成了确认,保证了归路。因为带有生物识别技术,这个时代的人即使碰到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然而毕竟是会有一个人突然在这儿消失,所以尽量挑不起眼的地方设置镜子,也是职业水准的体现之一。

    镜子出现的位置是室内,应该是个古旧衣橱的门上。脏兮兮的屋里到处丢着扫帚跟拖把,建筑物本身是巴黎常见的公寓,这房间是二楼的清理间,时间则应是晚上。从楼上传来了宴会的声音。我扯掉破布,把钱包揣进怀里。

    要是一切都跟公司说好的一样,这应是1843年5月22日,“玛丽·杜普莱西”的家。时代的宠儿,美丽盛放的夜之花。她虽出身低微,但却富有教养,知性而又能言善辩。在比当今还要重男轻女的19世纪的巴黎,不分老少,集诸多名人的尊敬于一身的才女。

    跟被叫做“持证娼妇”的低级娼妇不同,受有钱人资助的高级娼妇过着宛如贵族般的生活。

    她享尽繁华,年纪轻轻即死于肺病。

    真的吗?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那个因为学号是4所以就被叫做佛丝(Fourth)的家伙,那个顽固死板的娃娃头,真的会做那种事吗?

    我确认好自己的打扮,随便捋了捋头发。多亏了完美cosplay指南,我若无其事地混进了宴会当中。

    无视那群醉酒后抱成团的男男女女,我爬上了台阶。三楼的门上有着漂亮的爬山虎纹样的金属雕刻。

    只是碰巧跟佛丝长得像——对肯定是碰巧了——我的工作就是把彩蛋偷走带回去,仅此而已。偷完就完事了。全都完事了——

    我轻轻敲了下门,推开了厚重的木门。门没有锁。里面很是嘈杂,乱哄哄的,估计没人听见我敲门。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们。领口大开的礼裙女子们。手持大号烛台的男仆们大概是专门为宴会雇佣的,甚至还找来了小提琴手。

    迷眼的紫烟弥漫在整个房间,还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从上到下,枝形吊灯跟金雕的工艺品、中国风格的屏风跟绸缎壁挂、画作、钢琴、波斯绒毯……在充斥着这些珍品的房间的尽头。

    在放着整只烤鸡和五瓶香槟的桌子的对面——

    黑色的双瞳静静地看着我。

    “耶稣基督哦!尔弗!很久没见了呢。”

    我不信教。我只知道打着“圣遗物”名号的破烂可以在宗教团体那里卖个高价。所以我才不信有什么奇迹。但我还记得佛丝的口头禅。

    耶稣基督。

    骗人的吧——我嘟囔着。顶着我见惯了的脸、穿着我没见过的礼裙的女子,笑得更灿烂了。

    在她的胸前,装饰着一朵白色的茶花。

    “给我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

    “全部啊…………你在干啥啊……”

    “化妆。”

    “不是问你这个!”

    夜晚的喧嚣已经结束,与绅士淑女相差甚远的醉鬼们接连退场,最后只剩我跟佛丝。

    在带有巨大华盖的床边,雕有希腊风格雕刻的化妆台前,身着白色礼裙的女子正在施粉。

    “……什么鬼啊,‘玛丽·杜普莱西’到底是?”

    “那是我的名字呀。你这问题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呢。该不是特地跑来吵架的吧。”

    “你,真的是,佛丝吧?真的?不只是长得像。”

    “是呀。”

    我摘掉手套,双手合十。这个时代的男性,像是约定俗成地一样,都穿着黑外套、白手套。送水排水系统尚不完备,卫生条件不好,地面坑坑洼洼,总之就是到处都脏兮兮的。真想跑回去到暗市上买上一堆那种一袋三十只的橡胶手套,然后在这儿卖掉赚点优质的金币。不过因为通过爱丽丝之镜时,不符合历史实际的物品全都会被没收,这事儿根本没门。

    逃避现实了那么一会儿,我总算做好了接受眼前状况的准备。

    “……赶紧完事吧。公司派我带你回去。你偷了叫‘冬之蕾’的皇家复活节彩蛋吧。”

    “正是。在1906年的圣彼得堡,干得相当漂亮哦。”

    “不是!不是不是!是之后从公司偷的!搞什么啊!”

    “……哎呀,要从那儿开始说明吗。”

    “别胡闹了。你说话那是什么调调啊,简直是脑子里面被灌了香水了。”

    “完美的cosplay嘛。我都要忘了自己是在cosplay了。”

    “不合适。一点儿也不合适。”

    “你也是哦。”

    “我可无所谓啊!”

    玛丽·佛丝微微一笑。这笑容我太熟悉了。

    差不多从六岁起,到十五岁开始工作之前的时间,我们在男女共计三十人的年级里一同度过。除了学号之外,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净是些还没起名就被抛弃,或者是没名字还能过得好一点的人,公司也并不乐意给我们挨个起名字,中途出现“缺席”的时候,也只需要把后面的人序号提前。

    我们是Jabberwock公司附属的,时间逆行者培训学校的首届毕业生。

    当时的名字要简单许多,佛丝(Fourth)就是佛丝,托尔弗斯(Twelfth)就是尔弗。学号是一位数的前面加“托利普尔泽罗(Triple-zero)”、两位数的加“达布尔泽罗(Double-zero)”是在公司的时间逆行者多达500人之后。当时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名叫“萨乌扎恩德·佛斯特(Thousand First)”的后辈。

    我的名字是零零一二——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Triple-zero Twelfth)。

    她的名字是零零零四——托利普尔泽罗·佛丝(Double-zero Fourth)。

    现在“托利普尔”跟“达布尔”都基本没人叫了。因为名字里面带这俩词的大多都迷失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鬼事啊。赶紧拿着宝石蛋回去了。这样我的工作也完事了,你也能再喝到餐厅的的香蕉奶昔。一向聪明的你难得糊涂一回,就当纪念,我请客。你的爱丽丝之境在哪儿?”

    “啊,这个也得跟你说吗。我的镜子不在这里噢,因为我都搬了好几次家了。而且我可是这个时代的肺结核感染者哦,事到如今没法穿过镜子啦。”

    “你试过了?”

    “怎么可能。就算穿过去了,也会因为隔离检疫而失败哟。跟带有地方病的动物没法进机场是一样的。”

    “谁跟你瞎吹的?结核啥的很好治疗吧。跟你一个水准的优秀逆行者可稀罕得很,公司怎么会自己主动去杀下金蛋的鸡啊。”

    “幻想哦,都只是幻想……你在我消失之后大概干过几次活?”

    “从一年前吗?大概五、六回吧。我算是一般般勤快的。”

    “是吗…………要喝点香槟么?也有薄荷糖哦。”

    “未成年喝什么酒。你脸色可不好。”

    “别跟十九世纪的人说二十一世纪的伦理观,你这不识趣的。”

    “你知道自己的将来吗?知道了还这么做吗?”

    “要按历史来的话,我大概两、三年后就会死吧。”

    “你都知道啊……那个佛丝会这么做……难以置信。”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呢。”

    “变了的吧!你给我注意到啊!个子也长了!从附属学校毕业的时候我才一米六,现在可已经有一米七五了!”

    “可内心还是一样呀。”

    身负三个零编号,现在是十九世纪居民的女子,露出了跟当年梳着娃娃头、与我同窗时一模一样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给我送上了一大捧香甜的花束,是让我不觉无言以对的魔法。从那时候起,她就跟“可爱”这词一点也不沾边,从来不肯跟我们在一起混,就算被说是高傲也不见她表现出介意的模样。

    “玛丽·杜普莱西”微启朱唇,继续说道。

    “你是想赶紧完事吧,那我也长话短说了哦。我不打算离开这个时代,也不会交出彩蛋。明白了可否就此莫再打扰我了?Jabberwock公司创立至今,想要把迷失了的人带回去,这可是第一次吧?不是么?”

    “……别开玩笑了。你这是对所有那些不想迷失但却迷失掉的同伴的侮辱。要想死的话随便找个楼也好桥也好跳下去就是了!搞什么啊!想让人别管你那也得讲规矩啊!把蛋给我!还给我之后要肺病还是要跳楼都随你便!”

    “你在这儿喊那么大声的话…………唉,已经来了。”

    “夫人您没事吧——”一个高得刺耳的女声自半开的门后逐步接近。说话的是个跟佛丝毫无相似之处的胖女人。她就像是个白粉妖怪,简直是在宣扬“可不是随便抹点粉就叫化妆了”一样,涂的那厚厚一层粉都要让人心生敬佩了。刚跑到我身边,女人就毫不客气地盯着我评审起来。她大概快三十岁,穿着的裙子也值相当的价钱,估计并不是佛丝的仆从,而是这个时代的“朋友”。跟当代的人类建立起真正的友谊,真是件了不起的事。

    “没事的,克蕾芒丝。你今天就此休息吧。”

    “但是这也有点过分了吧,没经过我就擅自让男士进家门。”

    “我是这家伙的老朋友了,您别介意。”

    “嗯嗯,嗯嗯,想接近我家夫人的混账穷光蛋全是都是这么说的,全都是。所以我才来帮她的。来吧,不懂礼节的无知者,好好拿着你那寒碜的钱包,给我出去!”

    “克蕾芒丝,再给我五分钟就好。是哪位大人来了吧。”

    镜子中的佛丝紧抿着嘴唇。我本以为她是生气了,没想到她不过是在涂口红。被白粉抹白的唇,渐渐地染上了玫红色。在这大半夜里。

    “……你是在卖身?”

    “是又怎么了?”

    我骂了句脏话,那个叫克蕾芒丝的女人哎呀呀呀地悲鸣起来。我正闷着口气呢,这种噪音似的尖声就更让我烦躁了。

    “这是何等的污言!他的家庭教师肯定不是正经人!我可爱的玛丽哟,算我求你了,别跟这种野蛮人往来了!”

    “没事的克蕾芒丝。尔弗你也无须担心,把那种艺术品拆掉之类的蛮行,我可想都不敢想。”

    “那——!”

    “但我不会把它交给你们。”

    从化妆台的椅子上站起来,理好裙裾,佛丝跟我四目相对。宝石发饰,盘得很漂亮的黑发,满是蕾丝的裙摆,祖母绿的室内鞋——收拾得分毫不乱的女子,正挑衅着我。宣战布告吗。胆子不小啊。

    “……好啊,虽然考试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赢过你,不过我可没弱到连空窗三年的病人都搞不定。”

    “您请便。但我差不多要去工作了。你随意找个寓所住下便是。这昂坦街*上该有的东西基本都有,叫克蕾芒丝帮你介绍就是。”

    “您别说笑了,我才不会帮这种野蛮人——”

    “克蕾芒丝,等你知道他有多绅士了,你肯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好啦,两位请先出去一下吧,我还在化妆呢。要是客人来了,就麻烦罗丝先照应一下。”

    我几乎是被拖进了客厅。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不想头上却吃了一记。

    “说话注意点!真是没礼貌的男人!”

    “……无法相信。”

    那就是佛丝吗。

    我脑子里还在坚持肯定是哪里搞错了。第一次穿过爱丽丝之镜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这一切都是现实。人可以穿越时空,我的青梅就是茶花女。身边的女人生气地念叨着“玛丽还真成了老好人了”,每看我一眼就气上三分。

    “真是容不得半点松懈。这种人可真多啊,最近。为了见玛丽一面偷偷溜进来的,有点小钱的家伙。你有钱吗?有钱吗?真是没救了。”

    “……简直像骗人的。”

    “什么骗人不骗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

    “这是诗吗?我可不像玛丽一样爱看书。”

    “是养大我跟‘玛丽’的地方,教给我们的。不管在过去做什么,现在都是不会改变的。就算是回到过去杀了自己的父亲,等回到现在,的确有他被杀死的记录,但孩子却不会消失。相对应的,却会意外得知自己是母亲出轨生出的孩子之类的。命运之神真是超展开的天才啊。为了直接杀死以前的自己而回到过去压根不可能被公司允许,就算是死了也只是个人问题。真是跟‘不必担心的咒文’说的一模一样啊。 ”

    “…………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分不清现实跟梦境?最近这种年轻人也多起来了啊……可怕可怕……”

    “可不是。那女人就是。还真当自己想干啥都行啊。”

    “管贵妇人叫‘那女人’,我还得给这种男人找个合适的住所呢!”

    煤气灯照亮了深夜的昂坦街。叫醒了玛丽手下正在小睡的车夫,克蕾芒丝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啥,然后给了他一些零钱。

    身上不是长外套,而是长裤汗衫头巾一身便装的男人,把我带到了路边的马厩——马厩似的旅店。跟玛丽家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还没等我怒吼一句有没有个像样点的地方,男人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这位客人,我们这儿是先付住宿费的。”

    我很不爽地掏出了硬币。这种时候,真该谢谢在钱包里放了零钱的阿尔弗雷德的细心。要是拿出了金币,最后会演变成跟强盗大战一晚的结局吧。我可没功夫浪费在无聊的战斗上。

    干架的对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躺在只有干草堆成的床垫上,我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传来了隔壁旅客的磨牙声。明明现在咬牙切齿的是我,但现在该好好睡觉。一个优秀的小偷,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首先要做好各种准备。

    这口气等之后再争回来也不迟。

    *全名绍塞-昂坦街(Rue de la Chaussée-d'Antin),位于巴黎第九区。18世纪时吸引了大量名人居住,豪宅林立。19世纪开始有商铺入驻。

    “玛丽·杜普莱西”的生活周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十分规则的。

    上午十一点,起床。用完自爱去的餐馆取来的早餐之后,收拾打扮,花上两小时。

    大概下午一点左右,坐着双人座的马车去公园散步。有时也会骑骑马。

    下午四点前后回家,大群身穿黑长外套的男人来访。再由餐馆送来外卖:大量的香槟,整只烤鸡,粉色还有奶油色的甜点,高价的水果。

    凌晨三点,男人们离开。就寝。

    我观察了一周,结果每天都是这样。

    规律,单调到死。

    “……她是为了干这种事闹了这么一出的吗……?”

    但每晚,都会自昂坦街22号的公寓传来欢快的声音。要在21世纪搞不好会因为噪音扰邻而被抗议,但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管这种小事的公共机关。毕竟这是个会有人从你头顶浇下一桶污水、到处都有行人被马车撞死的时代,“公害”这个概念还是太超前了。先不说这个。

    观察下来,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我在自己的脑内笔记记下了“需注意事项”,贴好了便签。记下实体笔记是被禁止的,因为会社方针认为笔记被当成历史资料遗留下来的风险太大了。

    第一项,佛丝是以自己的意志迷失的。

    第二项,佛丝拿走冬之蕾的理由和方法。

    最后,第三项,佛丝的目的。她为啥要做那种事。都患上结核了还要在十九世纪卖身,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嗯,光想也没用啊。”

    答案都在佛丝的脑子里。我要是稍微有点催眠术的话,搞不好可以迅速搞定,但可惜那是别的战争外包公司的管辖范围,我学过的净是些十九世纪的西欧文化,这专业差的有点远。格斗方面的技能,也不过是最低限度的护身术,跟表演性质的击剑而已。

    但这点佛丝应该也一样。

    “……真没想到,居然要真的要学贼一样,从同事那儿偷东西……”

    昂坦街也存在于二十一世纪的巴黎。这条街起自在2070年被无差别轰炸炸得面目全非的圣三教会广场,朝着塞纳河方向,一直延伸到意大利大道*。虽然已沦为巴黎随处可见的贫民窟,但它过去看样子是高级住宅街。

    *Boulevard des Italiens,在19世纪是巴黎精英们的聚会场所。

    如果在被炸前的巴黎做我现在做的事,估计五秒钟就会进号子吧。

    趁着只有煤气灯的微光,我玩起了攀岩。爬墙这事我早就习惯了。因为穿着长外套的绅士爬墙太扎眼,而且活动不便,所以我去旧衣店买了套最烂的衣服。剩下的只能祈祷不被警察击毙了。不对,这个时代的警察还是佩剑的来着。

    离三楼大概有10米。

    我轻松地打开了卷帘的锁,再怎么说也是个专业的小偷。

    虽然里面的房间堪比装饰品博物馆,但保管贵重品的地方只要看一圈就大概有数了,公司附属学校的课可不是白上的。

    当然,这点佛丝也一样。

    当我打开寝室的窗户时,听到了微弱的“啪”的一声响。是线被扯断的声音。然后传来了花瓶还是啥跌落的声音,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楼下的仆人房间已经嚷嚷起来了。我慌忙躲到沙发下面,一个年轻女孩伴着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推门进来了。可恶的灯光。

    “夫人,怎么了?发作了吗?”

    “没事的,罗丝。谢谢你赶过来。”

    “……要我给您顺顺背吗?”

    “只是不小心把东西掉地上了而已。让你担心真是抱歉了,快回去睡吧。能把灯放那儿吗?”

    比佛丝还要小一圈的女孩行了个礼,把灯放在漂亮的桌子上出去了。从她轻声细气的声音来看,她是打心底关心佛丝的身体。

    真是的。扮家家也要有个限度。

    “沙发下面的小偷先生,不好意思开店时间已经过了。能麻烦您从哪儿进的从哪儿出去可好?救生索倒是可以借你一条。”

    “……你还真是游刃有余。空手格斗可是我比较强啊,抱病的佛丝小姐。”

    “你还没弄清情况呢。我不是时间逆行者,而是这房间的正式住户,平日也很注意跟邻居的往来。要是我呼救的话,你要么被送到刑事拘留所,要么被邻居们联手揍死,在这时代这可是常有的事。”

    “……今天我来就是露个脸,打个招呼而已。”

    “麻烦您选个好时间,打扰到我睡觉了。”

    “明明设好陷阱等着我来,真亏你能这么说。”

    “以前的职业留下的坏习惯啦。”

    “我想知道理由。”

    “什么理由?”

    “你阻挠我的理由。”

    “我倒是觉得自己并没有阻挠你呀。”

    “当然有啊!而且还是非常极端地!把赃物还回来!要不然我这活永远干不完!不还的话起码给我个理由!理由!”

    “哎呀,你对自己偷来的物品,难道从没有过喜爱之心?”

    我真心觉得她是想让我揍她一顿。克制着自己握起的拳头,我后退了半步,佛丝游刃有余地抱起了双臂。

    “你要是闹得太厉害了,我可是会扯着嗓子叫救命的。麻烦你安静点,小偷先生。连着被叫起来的话,罗丝她怪可怜的。”

    “……耶稣基督。”

    “真怀念呀。在这儿悠闲度日如何?反正你的爱丽丝之镜,始终是跟你出发那天连在一起的。不管你在这儿过了几天、几年,对公司来说都是一回事儿。”

    “少开玩笑了!我才不想在这种时代久住!”

    “跟我不一样呢。”

    自称玛丽的佛丝眼神十分严肃。没有梳整的黑发,原本是可以配合各种假发的蘑菇头,现在却是微卷的垂至胸前,

    “……你本来可是有着大好前途的啊。”

    “咦?”

    “我们公司能跟别的时间逆行公司分庭抗礼,都是多亏了能干的俄罗斯负责人,偷来了好几个彩蛋吧。”

    “那只不过是因为Jabberwock公司的开发团队,实际制造出了能够逆行到这个时代的镜子罢了。谁都能做得到啦。”

    “我不是要夸你。你挣钱很多吧?难道对待遇还能有什么不满?你想辞职吗?”

    “你呢?”

    “我才不想辞呢。我的朋友可净是些穿着破烂睡在垃圾旁边、一心想摆脱这种生活的人。”

    “编号三个零的人当中,我应该是最后一个迷失的吧。不觉得我已经干得够长了吗?”

    我一脸惊异,佛丝她却忽地露出了严肃的神色。灯的光芒微弱,只照亮了她雪白的鹅蛋脸的一侧。在佛丝看来,我的脸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一瞬,我像是在进行时间逆行一样,脚好像够不着地,头也像要被黑暗吸进去了。

    “尔弗?”

    “不,跟这个无关吧。是个人,会迷失的时候就是会迷失啊,运气也算是实力之一吧。说什么‘干得够长’,真是莫名其妙。”

    “……跟现在的你说什么也没用。何不先回公司一趟?你的镜子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至少通信是没问题的。觉得一个人嬴不过我的话,多带几个同伴回来就是了。”

    “要真那么做岂不如了你的意了。这跟宣传自己工作能力为零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干。”

    “一次也好,真的,联系一下比较好。如果你的镜子,真的是跟你想的一样的话。”

    佛丝的这句话,留下了带有奇妙魄力的余韵。

    虽说也沾了长得漂亮的光,但佛丝打老早以前就很擅长演戏。上课进行两人一组相互演戏骗过对方的角色扮演时,跟佛丝一组简直是噩梦,因要赢她是绝对不可能的。

    黑色的眸子带着一如娃娃头时代的无底的认真,凝视着我。虽然很懊恼,但我还是因此动摇了。我别开眼神,佛丝轻叹了一口气。

    “下次来的时候,按照相应的手续来。若是正当的访问,我绝不向任何人关上大门。不管是谁都一样。”

    “真了不起,娼妇的典范啊。”

    “这话我都听烦了呀。在这个点儿上强行穿过我的寝室回去的话,房间里的花瓶会掉地上碎掉的,所以别走这条道。你很擅长从窗户回去的吧?就这样了,再见。”

    丢下这番话,佛丝便消失在床的帷帐里面。倒也不是不能追着她掐着她脖子袭击她,但暴力是最后的手段。来到这时代不过才一周,没必要着急,我对自己说。不管被惹得多火大,可能的话还是不想对女性——尤其是对她施行暴力。

    变身成忧郁蜘蛛男的我,再次从窗口下到地面,没精打采地回到了旅店。老板娘还以为我是资产阶级的子弟,差点晕过去。我解释说是假面舞会的装扮,她虽接受了,却也感叹道这装扮是不是太过火了。

    那天我一觉睡到了过午。第二天,我趁着玛丽·佛丝出去去公园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她公寓二楼的清理间。

    爱丽丝之镜确确实实还在。

    伸进手去手就会消失。

    轻舒了一口气,我摸了一下空中看不见的幻影。散发着如肥皂泡一样七彩光芒的“镜”微微现出形来。用中指“砰”一按,空中便出现了半透明的键盘。我迅速的动起手指,开始输入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作战进行中。发现零零零四。尚未发现冬之蕾。困难』

    等了还不到零点几秒,就收到了回信。还好,镜子在正常工作。

    『本部A致零零一二。是否需要物资支援』

    看到“A”这个代号,我稍微安下心来。是阿尔弗雷德。基本上,逆行中会进行联系的只有负责的引导员。我还未曾请求过支援,因为盗窃是一个人干的活计。也有通过团队协力干成大活的公司,但我们公司的方针是让一个人干。大概是因为这样成本比较低吧。

    『零零一二致A。目前没有。仅确认通信状况』

    已发送的画面消失之后,不到片刻就收到了回信。没人跟我解释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算跟我解释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听懂。

    『A致零零一二。通信状态良好。可有其他要求』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回一句“无”。可以的话,我想跟阿尔弗雷德详细地谈谈现在的状况——佛丝她是主动迷失的,而且完全不知悔改地在这边过起了日子,真想一拳揍飞她——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穿越时光传送文字信息,不能传送声音。

    “…………”

    我又一次试着把手放进了镜子里。虽然不想遂了佛丝的意,但是听迷失的人说“如果你的镜子,真的是跟你想的一样的话”,总归是怪不舒服的。

    我的手腕消失在看不见的幻影中。我毫无顾虑地舒了一口气,再次让镜子消失了。就在这时——

    “等等!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给我出去!还是说你要帮我扫除?”

    “啊,克蕾门丝女士,抱歉……”

    “我是克蕾‘芒’丝,穷光蛋先生。”

    “我叫尔弗。”

    “真是个怪名字。你是没落的贵族吗,还是中产阶级?”

    “我是商人的儿子。请问我还能再见见玛丽吗?”

    “这个嘛,看你能给我多少钱吧?”

    耶稣基督,老天爷也请瞧瞧。观察了一周下来,我很清楚眼前的女人类似专门负责玛丽的老鸨。按玛丽说的正当的做法来的话,我也得给这女人钱才行。在这时代赚钱也并不是难事,筹措资金可是绅士盗窃法的基本。

    即便如此。

    为什么来见我的青梅还要掏钱。

    就跟那些来买她的男人一样。

    “我是她的朋友,这有点……”

    “真是不懂事啊。”

    “我帮您打扫。我也能当车夫。”

    “真是不惜代价啊。你是好人家的儿子吧?别逞强了。”

    “我也能教钢琴。”

    “……说起来玛丽是在找音乐老师来着。”

    哟,这真是来得巧。但这是陷阱的可能性也很高。佛丝应该也记得我的特技。音乐课上,她是专攻歌唱来着?

    见我不说话,克蕾芒丝冷冷一笑。

    “介绍费要一百法郎。”

    “一百?!”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不是干慈善事业的。”

    据阿尔弗雷德说,这是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能养活一家人的月收入。我脸上青筋直跳,把钱给了克蕾芒丝。她先是一惊,接着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看样子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后悔没叫个更离谱的价,不过为时已晚了。

    这回换我对她微笑了。

    “那么,麻烦你介绍了。”

    两天后,玛丽·佛丝有空闲的周四,我再度拜访了她的公寓。没有陷阱的迹象。一打开门我就被带到了客厅,穿着礼裙的女子正在等我。

    “欢迎,尔弗老师。”

    “…………你真的肯见我呢。”

    “我可是真心要学钢琴的呀。”

    我警惕地打探着四周。穿着礼裙,披着白色羊绒披巾的佛丝,头戴形似大串葡萄的祖母绿发饰,坐在钢琴旁的沙发上。简直是活生生的古董人偶。

    “你那衣服,穿着不好活动吧?”

    “只要习惯了,穿着这身也能使出摔跤技哦。别那么紧张嘛。久违地想要听你弹弹琴了。”

    “我只是为了进来才这么做的,你也明白的吧。”

    “要是没有钢琴的声音会被怀疑的,弹琴吧。”

    玛丽·佛丝微笑着催我坐到琴凳上。

    十九世纪的“钢琴”,比我所在的时代的钢琴要小不少,差不多是把立式钢琴再压缩一下的尺寸。要不然的话,作为常备的家具就太大了,尤其是在人口密集都市的头等地段。

    稍微熟了下手,我开始弹起了曲子。象牙制的键盘奏起了大调式的进行曲。这是我十岁左右,还没上学的时候,经常在宿舍食堂听到的曲子。玛丽·佛丝有些无奈。

    “这时代可没有动画歌曲。”

    “也没人知道是动画歌的吧。哒哒哒,哒哒哒~打~飞~吧。很强~的哟,我们的~女王蜂~Z~”

    “明明你钢琴弹得很好,唱歌还是那么不着调……”

    “我在想你是不是听厌了古典乐嘛。”

    我们是同级生。在我们公司附属学校的同级生,用东方的说法就是“吃一锅饭长大的”。早上一个点儿起床,男生女生一起在小小的食堂里吃早饭,被一个劲儿地灌输历史知识。虽然外出不受限制,但也没有零花钱,要说娱乐,也就是在卢浮的员工宿舍里,从德农庭院来来回回一直跑到黎塞留庭院,再就是每天早上看电视放的动画片了。真的就只有这些。

    明明我们是经历过相同生活的同伴。

    被我用满含怨恨的眼神盯着,佛丝不由苦笑。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也记得的。虽然觉得真是个奇怪的节目。”

    “是吗。那果然还是要弹古典乐吧。”

    “你最擅长的肖邦可不行哦。他可是现在正初露头角的音乐家,应该有很多代表曲目还都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要是被谁听到你的演奏,肖邦被人说成是抄袭,可是会白让纤细的音乐家哭泣的哦。”

    “反正‘时代’都会解决的吧。”

    我的确是擅长弹肖邦的曲子,但那不过是因为他的曲子正好出现在音乐课本上,除了佛丝以外,我没在别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展示过。不知何时,下课之后,音乐室空了出来,我被央求着弹一曲,于是就弹了正在练习的玛祖卡舞曲还是啥的。

    说起来,那位作曲家也是因肺病亡故来着。

    在这个时代,结核基本就是绝症。

    ——蠢死了。明明只要回去就没事了。

    “那,就弹个保险的曲子吧。”

    “交给你了。”

    我消遣般地动起了手指。佛丝很想听钢琴。说不定彩蛋就藏在这乐器里面,我这么想着从键盘这头确认到那头,但无功而返。

    当右手中指,触碰到“拉”音时。

    我的指头选好了曲目,开始演奏。

    有些粘滞,却又像清澈的河流一般倾泻而出的旋律,我肯定在哪儿听过。但是却想不起是什么曲子。奇怪的是,我的手一直在动,因为知道后面的旋律是怎样的,甚至都能哼出来。

    “引以为荣。”

    又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不是阿尔弗雷德的,也不是我的。但却萦绕耳畔,迟迟不肯消失。

    就像是公交车上,看过几百回的广告里面的,那个很是轻飘飘的声音。

    那是深沉的男人的嗓音。

    在像是从隧道中出来的感觉中,我才意识到一曲已经弹完了。我还在发呆时,传来了拍手声。是玛丽·佛丝。

    “真是好曲子。上课没教过这首呢,是跟谁学的吗?”

    “啊?啊……大概吧。不知怎么回事……就光记得曲子……”

    “是赞美歌哦。”

    “圣诞歌啊。但这圣诞歌也够阴郁的。”

    “是人过世时的曲子,所以名字也叫‘与主更亲近’。”

    “现在的你这么说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早知道选莫扎特之类的了,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活跃于十八世纪。好好想想历史课学的…………抱歉。”

    佛丝从怀中取出了白色的手绢,“咳,咳”一遍咳嗽一遍前倾着身子靠近放有水壶的桌子。我先替她把药水倒进玻璃杯中,她拧着脸笑了。

    “谢谢。”

    白色手绢的边缘,绣着漂亮的手工蕾丝。“M·D”文样的刺绣是这个时代流行的姓名首字母。看这用金线绣制的精致刺绣,要是带回去的话应该也能拿到不错的拍卖费吧。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字母“M”被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是我话说太多了。我有时会咳嗽,但吐血还真是少见呢。起码目前为止是。”

    “果然你就是佛丝,是我知道的那个佛丝。个人主义,爱挑刺,认真,说话难听,不会交朋友。”

    “现在的我是玛丽哦。”

    “我看过你在巴黎的墓碑的照片。现在就把那些连夜闹腾的派对都取消吧,要继续呆在这儿你四年之内就会死掉的。”

    “人是迟早会死的呀。”

    “那也有个时间的问题吧!你才十七岁啊!”

    “十九岁了。因为我逆行回到的,时代,比,你,要早……”

    “别一边咳嗽一边说话!你要想着‘我怎么能死啊’!为啥偷了公司的东西却跑到这种医疗落后的时代来啊!要逃的话更好的地方有的是吧!”

    “要是声音太大克蕾芒丝会过来的。”

    我才不管那啰嗦老鸨的心情如何,但玛丽又咳了起来,我不得不从沙发上起身,隔着披肩捋着她的背。好瘦。感觉只要稍微用错了力,她的身子就会啪地断掉似的。慢慢地,佛丝的呼吸顺畅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喂。能喘过气来吗?要再来杯吗?”

    “钢琴。”

    “啊?”

    “你是来教我钢琴的吧。打开那边的柜子,从上面数第三个文件包,最上面的,乐谱的,曲子……”

    “所以你就别硬说话了。”

    但玛丽·佛丝还是一直指着那边的柜子。

    说不定里面装着彩蛋,说不定她死心了要把彩蛋还回来,我有些期待,但却立刻破灭了。柜子里放的真的就是乐谱,此外就只有角落里堆积的灰尘。

    “……能弹这首吗?”

    卷成一卷的纸上,写着装饰音过剩的音乐。

    翻过来一看,也并无任何特别的,刚印好的热乎乎的乐谱。还用精致的花体字写着“邀舞”*。连作曲的日期都特地标明。我开始在脑中把乐谱变为琴音。

    “这曲子我知道。在这时代就已经有了啊。”

    “是最新的流行曲哦。”

    把乐谱放到谱台上,我敲起了键盘。作者肯定是希望用如晨雾般纤细的手法来演奏这旋律,但现在我才不想管这套。《女王蜂Z的主题曲》还比较合我的意。音符多的曲子不适合在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弹。

    *德国作曲家卡尔·马利亚·冯·韦伯于1819年所作的钢琴曲,是其代表作之一。1841年柏辽兹将其改编为管弦乐曲,于巴黎歌剧院首次公演该版本,广受欢迎。

    为了能在逆行之后碰到意外事故时,也能有能谋生度日的一技之长,我们都会学唱歌啊乐器之类的,有时还会学跳舞。因为这种技艺意外的有用,所以我也很认真地学了钢琴。当然也是因为钢琴比历史还有语言学起来要有趣。

    “引以为荣。”

    第二次,不,这是第三次了。是谁的声音呢。好像要想起来似的,但又想不起来。音乐真是奇妙,会擅自打开人记忆的大门。要是正在兴头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催眠了似的。

    “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算了,不过是陌生男人的一句话。现在我可没工夫为这种无聊小事费神。

    爽快地把曲子弹到最后,我轻快地抬起了双手。玛丽·佛丝为我鼓掌。她的病好像完全停止了发作。虽然意识到了客厅的门被打开了,不过我只想炫耀给那人看。

    “怎样,克蕾芒丝?吃了一惊吧?”

    “……人还真是不能只看外表呢……”

    看着克蕾芒丝小心翼翼地进来,我克制着自己洋洋得意的心情,尽最大努力友好地回答她。

    “在那儿呆站着干啥,进来多好。”

    “我是不打扰演奏主义的。是说今晚的预定,撞到一起了。刚刚收到了信,侯爵阁下跟柏力高先生*1都邀你去看轻喜剧院*2。”

    “真头疼呢。我要是也能用分身术就好了。我去给侯爵写信去。谢谢你来教我,尔弗。工资按月给你,下周四也麻烦你来了。”

    “喂,话还没说完呢。”

    “我也是要工作的呀。”

    “你的正职是小偷吧!”

    “你怎么能这样!居然缠着贵妇人不放,还说她是罪人!”

    玛丽·佛丝笑呵呵的。明明刚刚她还在吐血,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危机感。她真的明白自己余命不长吗?

    搞不好实际上,她以为这都是开玩笑的?

    那对我来说这真是最糟的玩笑。搞不好她连彩蛋在那儿都不记得了。

    *1疑指法国伯爵Edouard de Perregaux,历史上曾与玛丽·杜普莱西有过短暂的婚姻。

    *2现法国高蒙大影院,位于绍塞-昂坦街上。小仲马的《茶花女》首次演出即是于此。

    我被克蕾芒丝推到门口,见我一脸世界末日般的表情,玛丽·佛丝对我搭话。

    克蕾芒丝冲我长舒一口气,叹气道:

    “可不能同情这种人啊,夫人。”

    “尔弗,我给你个提示吧。我知道冬之蕾在哪儿,既没毁掉它,也没藏起它来。”

    “那就赶紧说出来啊!”

    “但我希望现在的你考虑的,不是宝物在哪儿,而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是要工作的啊!”

    “太浅薄了。你再好好想想。”

    “我可是在替你收拾烂摊子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跟你说什么也没用呢。克蕾芒丝,后面就麻烦你了。”

    伴着一句“好嘞”,我被一路赶到了一楼。我用俄语骂了一句“去死吧你这混账女人”,佛丝她应该能听懂。过了一小会儿,传来了笨拙的钢琴音。《邀舞》在关键的转调的地方停止了。弹得真烂。她明明唱歌格外好听——

    脑海中浮现了不停咳嗽的佛丝的身姿。

    隔着披肩摸到的,瘦弱背脊传来的不安,留在我手心不曾消失。

    糟糕的钢琴音中,被问候了一句下周四见,我最终就这么被随便赶走了。

    事件发生在三天后。

    玛丽·佛丝逃走了。

    不,正确地说,她出去旅游了。坐着马车,跟要好的主顾一起去了她“老家”所在的法国北部。估计要出去很久,据克蕾芒丝所说搞不好半年都回不来。我怀疑她是不是胆怯溜走了。在冲我叨叨了半天现在诺曼底的苹果花正美着呢之类的语带讥讽的蠢话之后,克蕾芒丝交给我一张字条。毫无疑问的,上面是佛丝的字迹。

    “麻烦你看家了”——啥?

    我被人拜托去搜自家还是第一次。

    借着佛丝的字条,我彻底地搜了一遍她的公寓。当然,在怀疑有“小偷”的克蕾芒丝努力看家的时候,我并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到处摸索,这就要看我发挥自己的专业手腕了。

    赌上自己的职业尊严,我借着爱熬夜的巴黎睡去的深夜到黎明这段时间,连每块地板都仔细得不能再仔细地调查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

    别说冬之蕾了,这儿连个隐藏金库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啊那女人……!”

    这样的话,答案就只有一个。

    皇家复活节彩蛋名字虽夸张,但就是超级豪华的,跟普通鸡蛋一般大的彩蛋。不同的是它由大理石、宝石做成,所以不会轻易碎掉。

    以佛丝的个性,从公司偷走的东西应该会一直随身带着。傻不傻啊,带着那种东西有啥好的。退一万步说,佛丝真要留在这个时代也无所谓,但她留着那彩蛋想干啥?难道要在四年后把它带到坟墓里?

    已经成为我的看门伙伴的克蕾芒丝为我泡了薄荷茶,还告诉我海峡对面的英国正在流行午后喝杯红茶,仿佛这事是什么世界奇观似的。

    “不过,你还真是个热心的看门人。”

    “…………因为我跟她是朋友……”

    “你想跟她搞好关系是吧?交给我吧,看我帮你把事情都搞定。”

    “旅行的时候被丢家里的人说这话可没啥说服力。”

    “我又不是玛丽的女仆!不要把我跟罗丝相提并论!我也有我的生意!”

    “不就是帮接客女接活吗。”

    “要不改改你这说话难听的毛病,小心伪装露陷哟钢琴老师。这点玛丽就做得很好,她明明不是贵族,却比真的贵族还有贵族气质。”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玛丽’的?”

    “我们是诺曼底的老乡。在巴黎重逢的时候,简直吓我一跳,她一副贵妇人的样子,我都怀疑是认错人了。”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在佛丝进行时间逆行之前,这里应该有真正的玛丽·杜普莱西存在。跟克蕾芒丝同乡的乡村少女。那名黑发黑瞳的少女,现在可能还活在巴黎的某地,也可能已经死了。而佛丝她毫无愧色地抢走了她在都市登场的机会,挤占了真正的玛丽原本应有的地位。所谓的重逢故交,其实是真的认错人了也没啥奇怪的。

    “……嗯,那家伙以前演技就很好了啊。”

    “要我说的话,你遣词造句可一点没有巴黎人的气质。”

    “我所在的巴黎连点气质的渣渣都没留下哦,克蕾芒丝女士。”

    “不过,不花钱能到走一步是一步的气势我倒不讨厌。你就好好祈祷在入得闺房之前,玛丽别先去见上帝了吧。”

    “……你说得还真过分。”

    “得了肺病是会死的。要开始吐血了那就没多少日子了。真是灾难啊。据说越是苗条的美人,就越容易得肺病呢。”

    “你可就不用担心这点了。”

    “真是没礼貌的男人。就是,我人壮胆大,可不像你一样在玛丽面前哭鼻子。”

    “…………你说谁哭了?”

    “不就是你吗,在玛丽面前,还哭得那么凶。什么啊,果然当时是耍酒疯啊。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

    我踢开钢琴凳站了起来,无视克蕾芒丝“你等等”的叫喊声,跑下连台阶数都能背下来的楼梯,下到二楼。关好仆人用的清理间的门,我摸了一下那看不见的幻影。

    见镜子出现,我发了一条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确认二重身出现。』

    所谓二重身,就是另一个自己。

    当然现实中并没有这种东西存在,要这儿是二十一世纪,那就只有看错了、双胞胎跟幻觉症三种可能。但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是“现实”。对时间逆行者来说,二重身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是危险的征兆。在通过填鸭式的基础教育精挑细选出人才之后,薄薄的纸质教材《初次时间逆行》里面是这么写的:

    有很大可能是出现了未被认知的时间扭曲。

    这具体是怎么回事,课上并没有仔细说明。但时间逆行中被他人指出了自己未曾做过的事时,应立即联络这点,学校反复了无数次要我们记住。因为至今为止都没碰到过,我没想到居然真会有这种事发生。

    跟以往一样,我立刻就收到了回复。

    『本部致零零一二。确认通信』

    “混账,确认通信个鬼……”

    我不指望对面会好声好气地回复。只要回一句“已确认”就好了。

    工作时见到自己的分身,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常跟我说起这事。

    哎呀哎呀,一去工作然后遇见我自己了~所以一下子就知道下次该偷啥了~反过来遇到过去的自己,就想给他加油了呢,噢噢,加油~

    他的工作地点有点特殊,像在火灾现场举办的、限时一小时比赛能偷出多少东西的小偷职业竞赛一样,所以出现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爱丽丝之镜的制作在理论跟技术的完成度上,即使是往好里说也绝不算高,镜子的显现需要满足复杂的条件,并不是想去哪个时代就能造出去哪个时代的镜子的。同类的企业要是能造出通往未开发的时间、地点的镜子,哪怕是一处也好,就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公司的物理学家们绞尽了脑汁,小偷们即使面对命悬一线的场所也会勇往直前。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的工作地点——泰坦尼克号沉没前一小时的慌乱之中,仅有这一处。

    要是没能在一小时之内逃回来就会葬身汪洋。不管能保证多高的薪水,只要冷静地想想,就绝不会有人想去那种地方工作。但在那尽显豪奢的地方,有着大量绝不该就那么消失在历史之中的宝物,而现在又没有别的时间逆行公司能去那儿,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上好的收入来源。即使送去不同的编号者,因为需要时间掌握船内的构造,反而效率会变低。

    还有,幸运的是,整艘船都处在紧急状态之下,即使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大多数人也只会觉得自己慌张失神了,就算是有人起了疑心,船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一小时之后漂浮在冰海之上。

    再加上,连接两个时空的“爱丽丝之镜”本身并没有时间概念,在泰坦尼克号上呆一小时之后回来,跟碰上流氓乘客、过去三分钟就撤退,都会准确地被传送到自己进入镜子之后的三秒钟的那一刻。通向其他时代的镜子也是一样。在呆在镜子旁待机的阿尔弗雷德他们这些引导员看来,就跟消失在幻影中的人在数秒后回来一样。

    出于以上三点,Jabberwock公司构思出了跨时代的寻宝作战。

    只要让同一个逆行者,无数次地通过同一面镜子就好了。

    一直重复到把能偷的东西都偷光。

    所谓的二重身,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进入到固定在相同坐标下的镜子的、进行时间逆行的自己。因为某种原因,需要再次进入镜子重来。

    但这应是仅限“在特殊情况下进行的、极少见的时间逆行”才对。我现在的状况刚好相反,这情况下有人来增援也不奇怪,而且离玛丽去世还有四年。

    我一个人重复如此漫长的时间?

    不可能。

    哪里不对劲。

    ——说起来萨乌扎恩德·佛斯特他,也已经迷失了来着?

    『零零一二致本部。希望详谈。先回去一次。请接收』

    我进入到了幻影中。

    鼻子跟眼睛被拉扯着。然后是头。肩。腰。臀部。

    感觉像是在巨大的吸尘器的橡胶管子里面,咣咣铛铛地一边摇晃一边穿行似得。

    还好爱丽丝之镜还在正常工作。

    被从时间漩涡丢出来之后,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贴着实验室一样的瓷砖,铁环旋转的办公室——并没有出现。

    而是阴暗的,狭窄的,满是尘埃的清理间。

    昂坦街二十二号二楼。

    跟我刚刚所在的地方完全相同。

    “……怎么回事?我没进去?”

    摔坐在地上的我立刻站了起来,再次向镜子输入讯息。我从没这么希望镜子能有声音通讯的功能。

    『零零一二致本部。归还失败。请确认机械是否有损伤。火急』

    『本部致零零一二。确认通信』

    “混账!”

    我一跺脚出声,外面有人过来了。我烦躁地打开门,门外是满脸惊讶的克蕾芒丝。

    “克蕾芒丝夫人!玛丽她还没回来吗?!”

    “……你是谁?!小偷吗?!快,快来人啊!有可疑的家伙!”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时间变成了夜晚。刚刚我不还在跟克蕾芒丝喝下午茶吗。为什么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那条裙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种极为糟糕的感觉。

    然后我注意到了最糟糕的事实。

    我穿着跟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相同的,黑色外套跟白蕾丝衬衣。

    不知是不是多亏我穿了这么一身,玛丽家的仆人很是小心地把我丢了出去。光是没干掉我就已经不错了。躺在昂坦街的石板上,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压根没有工夫去在意路人诧异的目光。

    这是一八四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我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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