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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另一名魔女 魔女①)

    那伸出来想要拿取树果的手臂之纤细,至今仍烙印在眼底。

    上头贴着一层皮的骨头彼此挤压摩擦,慢慢接近色泽鲜艳的树果。身体没有余力,背上的皮肤紧绷,很难动作。骨头「啪吱、啪吱」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尽管之前那样饥渴,也彻底干枯,甚至连唾液都无法产出。

    粗鲁地一把抓下在枝叶上点缀出色彩的树果。

    铺了满地的树果,有如寄宿手中的火焰。

    我狼吞虎咽地吞下树果,吃得极为急促,甚至到了即使这样噎死都不奇怪的程度。伴随着花香的红色树果后劲甘甜,每当接受到这股甜味刺激,肩膀和背部便随之颤抖。吞咽途中呛咳好几次,尽管果实碎渣从嘴边掉落,仍觉得太浪费而捡回来吃了下去。一开始连吞咽都很辛苦,但喉咙渐渐被果实中的水分滋润。

    骨头嘎吱作响,皮肤绷紧,发出裂开的声音。

    得到许久没能获取的粮食,全身无比欢喜。

    就这样。

    我究竟吃下了几十个树果呢?

    在森林深处,发现唯一一棵结满大量红色树果的树木,整个人像是缠绕在树木上的蛇般紧抓着树干不放。到现在,才总算觉得被从口中满盈而出的树果填满到极限,从树干上滚落在地。

    毫无防备地滚倒在地,每深呼吸一口气,整张脸就被树果的香气包围。

    正好这里有一块树荫,于是当场休息一下。目光追着在林荫间穿梭来回的小鸟左右移动,小鸟看起来很好吃,待体力恢复之后看看有没有办法抓来裹腹吧。方才明明毫无感情地看着它们飞走,一旦熬过空腹的煎熬,思绪也渐渐运转起来。

    看着看着忽然察觉到,似乎也正饿肚子的小鸟不仅没有接近这些红色树果,甚至不在这棵树的枝枒上休憩,径自飞走。难道是因为我躺在这里吗?还是因为那棵树的果实其实不该吃呢?

    难以言喻的不安在背部与地面之间窜过,我爬起身来。

    在那之后,我在山里待了一段时间,结果又饿了。每次肚子一饿,我就会摘取树果食用。虽然发现其他动物、昆虫完全不会靠近这棵树,让我有些担忧,但我无法抗拒饥饿。每次过来,都会发现树果又增加一些,不管吃多少都没有吃完的一天。这状况虽然诡异,但我因为想贪心地活下去而抱持肯定态度。

    时光就这样流逝,季节更迭。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几个月,但突然想念起人类。或许在我快变成深山里的野兽之前,忽然留恋起像是人的行为举止吧。尽管犹豫了一会儿,我仍下定决心下山去。

    当时要是留在村里,就会为了要度过饥荒而险些遭到杀害。姐姐发现状况不对,推开我要我快逃,而我拼死命逃到的地方就是这座山上。不管怎样,我都是差一步就会死的人。事后想想,只是遭到杀害的方式没有那么直接罢了。如今我也无法得知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下山之后,发现原本生活的村庄已然灭村,有如蝗虫过境般,仅仅留下了些许痕迹。我与父亲、母亲和姐姐生活过的家也不例外。

    我在山中苟延残喘的这段时间,似乎有比饥荒更严重的问题袭击了村落。

    我失去了归处,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山上。难道我就要这样隐居山林,一辈子不为人知地终老一生吗?

    这样真的算是活着吗?

    怎样才算是活着?我思考着,没有折返,继续往前。

    脑中无法浮现答案,只有身体径自动着。

    我没地方可去,也没什么能力,比鸟儿还没有生产性,在大地上徘徊。

    或许因为我有一股就算想折回去寻找那棵树木,也不会再找到的预感。自己抛弃的场所已经失去了,有如我过去生活过的村庄那样。

    我只能往前方,往目光所能看到的方向随波逐流而去。

    仿佛想逃离饥饿与孤独般不断向前走,但走到尽头即将因饥饿孤独而死的我却没有枯竭,立刻找回了意识。在末期并没有消失的脑海茫然感觉,与手脚的麻痹也已退去,不禁令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当我低头看见别人的手脚时,吓得跌坐在地。不知道谁的手正从我的身体长出来。看着那充满血色的手,我惊愕地心想这到底是谁的手?我摸了摸、打了打手臂,并确认毫无疑问地从我的肩膀延伸出来的玩意儿就是眼前这只手。整条手臂上的皮肤与骨头之间,也确实长了肉。

    眼前是在我临死之际所期望的,与饥饿无缘的健康身体。

    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并困惑于自身的变化。我为什么这么健康?

    我心想,这里说不定是地狱,于是四处走走绕绕,但当然没见到家人,肚子也饿了,让我确定我还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我虽然死了,但是活着,我死而复生了。我凝视着软嫩的手掌,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接着赫然惊觉,顺着心中的想法回头,看向远处的山峰。

    我把从山里摘下来的树果强行塞进抓到的鸟儿嘴里,使之吞咽下去。过了一会儿我折断鸟儿的脖子,并仔细观察,这时鸟儿突然在我的手掌上强而有力地振翅,并用翅膀甩了我的脸两下后,维持着折断脖子的状态往山的方向飞去。

    这段过程虽然让我看傻眼,但仍接受了事实。

    我理解了红色树果的功效,以及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即使想要细数自己吃了几个又几个树果,也已经太迟了。

    体内充满数不清性命的我,每次死亡后都会产生变化。每当我感受到肉体的充实时,都能充分体会树果不单纯只是让我死而复生罢了。当我面临第五还是第六次死亡时,无论身心层面,我这个人最原本的样貌都已渐渐消逝。

    持续重叠的记忆混杂,变得难以管理。知识、情意、爱恋无法整理,不仅产生了层级之分,也渐渐变得无法判断应该参考哪个领域的经验。后来,随着死亡次数不断累加,它们便像一片大海般完全混合在一起。同时拍打过来的大浪,将额外的东西一口气全部卷走。

    就这样,身为一个人的基础消逝,变成单纯的过往纪录。

    我变成只是活着,毫无过程可言地活着,这么一来,我也就活得随便许多,会将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毫无作为地将之消耗。毕竟不管我怎样浪费、采取怎样随意抛弃的做法,我都还是能活着,这也是无可奈何。生命的品质逐步下降,我变得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活,还是想死。

    死而复生后,有时会变成小孩,有时会成为大人。因为反复着与正常时间经过无关的缩放,为了避免招来奇异的眼光,我变得必须离开当时所在的地方。相遇与别离渐渐、渐渐让我痛苦,因此我忘了怀抱感情的感觉。每次只要随意微笑,总有办法过得去。

    从我生而为人的时代起愈走愈远,不论地形、人的外观、生活方式都在改变,当无法区分是三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前的记忆叠加到最后,我回到了山里。在这之前我连自己人在哪里,以及许了想要怎样重生的愿望都变得模糊不清。

    进入山中,一股冷气缠上肩膀的感觉让我平静下来。那或许是一种遥远到已经想不起细节的过去所带有的些许乡愁。如同脱皮般舍弃的过往,偶尔会像这样重重地拉扯内心。当我还活在有限人生里的时候,我有什么目前没有的东西吗?已经不可能从彻底混浊淤积的生命中将之掬起了。

    情报的传递变得更厉害,我这个隐居山林的人也变得不能随意在市井中生活。

    在饥饿中消磨时间的某个冬天。

    我突然伏倒在地。

    尽管身体的力量有如液体不断向外流的感觉令我困惑,但大致上仍能理解。当时,持续吃下的树果似乎终于用尽,我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了。我回想起差点饿死、躺在山里的自己。

    当时我转动眼睛,最先发现的就是树果。

    然后,现在也是。

    从落下的帽子中掉出来的树果,鲜艳的红色在我的眼角余光中挥之不去。

    我犹豫着该不该伸手。

    吞下它,我就不得不继续活下去。

    死一死也好的选项好不容易再度造访。

    我模糊地感受着冬天山里的严寒气温,深深烦恼着。我该活下去呢?还是做个了断好呢?

    我尝试回想父亲、母亲和姐姐的面孔,却完全想不起来。

    这状况让我觉得,还是死了好吧。

    「……」

    但过了五分钟之后,我害怕了起来。

    快饿死的那时候也是这样。我心里想要解脱,倒了下来,对于自己终于要死了这件事感到安心,然而实际上是天大的谎言。我马上就因为不想死而颤抖,树果则是呼应我的悲叹出现在我眼前。

    活下去的理由什么的,或许只要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便足够充分了吧。

    我摸索着伸出手,拿起一个树果,虽然将之放入口中,但舌头无法转动。尽管想将之推进喉咙里,但手指也渐渐动弹不得。我觉悟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无法吞咽的树果在我口中转动,却很神奇地让我有一种满足的感受。

    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满足。

    我似乎对于自己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而驱策身体的态度感到满意。

    比人类陪伴了我更长时间的花香包围着我,感觉舒畅。

    意识快要消失了。

    黑色的线接连落下。

    我心想,原来死亡是慢慢造访的啊。

    我想剥掉的东西原来是皮肤,这么一来就没办法了,只能放开藤蔓。

    外露的部分该说是血管,还是该说某种细长的疤呢?植物藤蔓缠绕在手臂上﹑回归自然的时尚打扮﹑保护眼睛,这些理由好像都很牵强。

    「只能穿长袖遮住了吧。」

    天气变热,我于是又打开电扇,用手把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往上拨,但途中就觉得麻烦,索性直接把头发绑在头顶上。围着扇叶以避免发生意外的银色框架上,扭曲倒映着自己的脸。我不知为何在用橡皮筋扎起刘海、露出额头的自己身上,发现一种仿佛会刺激鼻子的怀念感觉,但这样的怀念感觉无法成形。

    我把脸拉离电扇,扭动身体,变成皮肤一部分的藤蔓随之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这些藤蔓好像不太有韧性,有点伤脑筋。

    目前只是在右手臂上长了一条缠绕着。在藤泽点出这件事之后,我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检查过全身。虽然没有办法确认藤蔓是不是已经长满体内,但既然我还活着,暂时应该没有问题。

    甚至该说,在看不见的部位悄悄生长才好。

    季节是盛夏,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有如烧焦的大气看不到一丝阴影。

    需要水分的植物为了生存,根部也会不断延伸生长。

    甚至会长在人的身上。

    伸出右手,感觉到些许抵抗。那是一种推挤的感觉,并且充满着如果持续强行伸展,很可能将之扯断的危险。

    如果扯断了,八成无法复原。这也是当然。

    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碰到这种现象。应该吧。

    当我想要回想脑中记忆时,就有种纪录片和电视剧的内容全部混在一起的感觉,想要捞出正确的历史非常困难。如果有留下正确纪录,我的人生真是支离破碎到脑袋应该要爆炸的程度,然后就这样活到现在。

    好了。

    身为房间主人的她拄着脸颊看着我,眼神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有什么事吗?」

    「只是觉得植物怪人很稀奇。」

    我东张西望。

    「啊,是说我吗?」

    「这种装傻就免了。」

    她叹了口气,连同椅子整个转向我,如黑夜的秀发摆荡。

    我很喜欢从略低的位置看着她的头发摆荡。

    「所以,你什么时候会死?」

    这句话毫无修饰,带刺程度跟她那张有点漂亮的脸孔完全不搭。

    「不知道。我想能正确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一定非常不幸吧。」

    只要不是自己了断生命,这个问题就没有正确答案。

    「你不是想死的时候就会死吗?」

    「当然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这样吗?什么时候死我才会满意呢?

    过去重复的死亡记忆,每一段都如此鲜明。我几乎没有病死或大限已至的经验,每次都是被他人伤害。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死了还会复生,所以对待自己生命的态度比较轻忽,但被杀害这么多次,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诅咒吧。世界为了排除异物而运作着——有可能是这样。

    「你没有吃果实吧。」

    我心想,哎唷,她误会了。

    「确实吃了喔。」

    她皱起眉头,看起来像是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说,我就是吃了太多,所以才会长出藤蔓。」

    我也无法掌握正确情况到底是怎样。有可能这样就结束,但也可能继续下去。或许植物会持续生长、落地生根、开出美丽的花朵,最终我将动弹不得。

    「这样啊……你吃了啊。」

    她的表情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所以很难判断这种自言自语到底有什么含意,听起来只像是在确认一件事实。就算我问她,她也不可能明确地回复我。

    「哎,吃是吃了,但现在这个我肯定会死。」

    然后重生之后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是很有可能难得地用尽性命。这跟社会不再如此动荡、渐渐变得成熟也有很大关系。

    镇上已经没有带刀的人,山里也没有强盗结党。

    相对地,有很多又硬又快的东西在镇上穿梭。

    「好,睡觉吧。」

    因为没什么事要做,我决定抑制消耗。比起全身植物化(暂称),这个问题还比较直接,毕竟我身上只剩下两百圆。我甚至心想,既然身上长出植物了,能不能靠着光合作用产生身体活动所需的能量啊。

    「会睡的孩子会长大。」

    「你不可以再长了吧……」

    我边抚摸着植物边打开壁橱门,里面的灰尘不管吸入多少,还是持续飞扬。

    按照她的说法,这个壁橱里似乎充满花香,但我并没有特别感觉到这一点。

    「如果我睡着途中长满了植物,记得帮我修剪灌溉喔。」

    我边钻进壁橱边拜托她,她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在暗处种什么植物啊,又不是豆芽菜。」

    「唔,等等喔,种完之后食用……好像不适合吧,草味应该满强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烧掉就是了。」

    她态度悠哉地开玩笑……如果真的是玩笑就好了。

    「啊哈哈,我不想再被烧死了。」

    这是真的。我盖好毛巾被,沉浸在压迫的黑暗中。

    接着闭上眼,聆听着夜晚最深邃的部分。

    从外到内,试着沿着血流分辨声音。

    但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听得见植物生长的声音。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纸门难得地从外打开。黑暗被阳光扯下,打在适应了光线的眼底。

    「嗯……早安。」

    虽然出声道早,但眼睛睁不开。我用毛巾被盖住脸,蠕动着嘴巴。这时,一只手隔着毛巾被抓住我的手臂,可以感觉到对方正在抚摸植物部分。感觉似乎连藤蔓上的叶片都有知觉,我不禁心想这不太妙啊,要是树叶被摘掉,可不是一句很痛就可以打发。

    「真的是植物的质感耶。」

    「纤维很丰富吧。」

    「你得意什么啊。」

    手臂被她一拉,我整个人连着毛巾被滚落在地。我亲到地板之后,才总算抬起脸来,她白皙的双脚立刻映入眼帘。她今天也是穿着制服,不知道是要去参加社团练习,还是单纯的个人嗜好。我看着她的裙摆轻盈飘扬,忍不住伸手抓住。就这样捏着裙摆的我,被她的膝盖顶了下巴。

    「哎呀。」

    「你是脑袋里也长满树枝喔?」

    仿佛在眉心与眉毛之间框出四方形,散发怒气的她看起来红冬冬的。

    但不是脸红。

    挨了猛力一击的我总算清醒过来,先脱了衣服,然后撩起头发,露出背部。

    「如何?」

    「什么如何?」

    她的声音透露出些许警戒。

    「帮我看看背上有没长出藤蔓。」

    「喔……」

    她嘴里嘀咕着「原来是这样」并屈膝跪下。冰凉的手突然碰触我的背,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很光滑呢。」

    「因为我吃了很多蔬菜啊。」

    「树果算是蔬菜吗……总之,目前没有异状。」

    「是喔。」

    我放下头发,重新穿好衬衫。有点担心右半身。

    「不过这个要是直接露出来,走在路上确实有点诡异吧。」

    说完,我就收到她抛来「才不是有点诡异而已」的冷漠眼神。

    「能当成时尚打扮的一环蒙混过去吗?」

    「请在我不会去的地方这样主张。」

    我沙沙地甩了甩叶子,被她忽视了。

    「没办法,只能穿长袖了。」

    纵然穿长袖看起来也像个怪人。不过怪人跟诡异的人虽然相似,但并不相同。我打开入住这里之后一段时间没有用上的包包,摊开折好放在包包里、可谓唯一一件衣服的长外套后,穿上连身的那套衣服,将手穿过袖子。

    感觉上衣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肩膀附近也有些紧绷。

    就算是冬天,我也尽可能不穿这件衣服,所以真的很久没穿了。难道说拿出来穿之前应该先洗过一次吗?我整理好翻起的袖子,问了问她的感想。

    「适合吗?」

    「非常适合,看起来像可疑分子。」

    「很好~」

    她一副无力的样子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你这样不就彻底是个魔女了。」

    看来她非常满意穿上黑色长袍的我。

    我面向窗户,外头仍是一片大晴天。晴朗天气延续的时间之长,甚至让人想不起之前是什么时候下过雨,记得好像在镇上听说,很多地方的河川都要干了。我接近窗边,沐浴阳光。

    「嗯~」

    我撩起刘海,以全身接受阳光。虽然因为天色很亮难以看清楚,但还是映出了额头外露的我,后面则有一块黑色影子,是她的背影。

    「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本来想说能不能靠光合作用填饱肚子,看来是没办法。」

    很遗憾我身上似乎没有产生叶绿素,只是个时尚植物妖怪。

    「话说,你为何叫我起床?」

    我离开窗边询问她,毕竟她之前完全不管我,从来没叫过我。

    「没什么,只是因为我要出门了,所以叫你起来。」

    她面对房门说得满不在乎,然后捡起跟我一起掉落在地的毛巾被折好,并将鼻子贴近毛巾被,似乎在闻上面的气味。

    「你要去约会?」

    「练社团。」

    「嗯哼。」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尖帽,试着戴在她头上。像这样近距离接触就会发现,她的身高果然比我矮一点……我原本就想说她可能比我矮。

    她先将折好的毛巾被放进壁橱里,才抬眼看了看帽子宽大的帽檐。

    「你也很适合这个打扮。」

    黑发与影子重叠,而且和蓝白色的制服意外相衬。她顶着落在眼头的影子,扭起嘴角说「一点也不值得高兴」。从不一样的观点来看,那模样像是在笑。应该说总会有人觉得她在笑吧,前提是视力不能太好。

    「你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魔女。」

    「谁要当啊。」

    她摘下帽子,仿佛丢过来般戴在我头上。这顶帽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头上的呢?记忆就像消失在记忆之海的海藻,怎样也想不起来。

    但是,它就这样跟着我一起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还有,我打算去腰越同学家放钱。」

    「嗯?啊,是那个约定对吧。」

    付一千日圆做一顿晚饭之类的。如果那一千圆可以给我,我也能做饭啊。

    「要不要由我去?应该说我也有点好奇是什么状况。」

    成为透明人之类的愿望,我应该一次也没有实现过。我重生过这么多次,却碰上别人实现了我从没想过的愿望,当然会在意。

    她边用手指卷着发尾把玩边说:

    「嗯,是可以啦。可是你有一千圆吗?」

    「请给我。」

    她抿起嘴,表情转成四方形的扑克脸,递出一张千圆钞。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大人?」

    「我只是觉得你很可靠。」

    积极正向、积极正向。我把收下的千圆钞塞进长袍里。

    「既然这样,你顺便把这本笔记带过去吧。毕竟没有这本笔记就伤脑筋了。」

    她把一本跟桌上教科书放在一起的笔记递给我。

    「这是你之前在看的,便当小偷写的笔记吧。」

    「对。」

    竟然要别人帮忙把自己擅自偷来的东西还回去,这人到底有多夸张。

    「话说要怎么进去他家?说明原因后光明正大地进去?」

    「可以用钥匙开门。」

    她从抽屉拿出钥匙交给我。

    「钥匙是尸体消失之后留下的。」

    她解释的意思似乎是,就用这把钥匙吧。

    「因为讲好是做晚餐,记得在接近晚餐时过去。腰越同学家好像是双薪家庭,父母应该都不在家,但现在状况怎样我不清楚,毕竟他家小孩失踪了。」

    「嗯,父母应该很担心吧。」

    嗯嗯,那个姓腰越的据说是变成花消失了。这就是在红色树果效力下存活的人享尽天年后的结果。但我自己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或许,我自己其实真的一次都没有死过。

    「我会先看看情况再上门,毕竟穿帮了不太好对吧?」

    「是没错。」

    「对那个透明人也是一样。」

    他几乎没有方法可以干涉这边,彼此的联系很容易因为这边的一时兴起而断绝。我想他的心情,应该跟漂流在见不着陆地的大海上一样吧。

    在那样的地方看到的远处光明,究竟能产生多么强大的救赎效用呢。

    我想着这些,察觉她的目光。

    「是说你很有精神耶。」

    她瞥了我一眼后说道。我有点难以判断她是抱持肯定态度,还是有点想咋舌的感觉。这种时候,我都会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回话。

    「我很好啊。」

    我像做体操那样弯起手脚,她立刻别开目光,打算离开房间。我跟着她身后走,她转过身来提醒我:

    「我刚才叫你傍晚再去。」

    「我只是要送你一程。」

    我推着她的背,她表现出非常厌恶的态度,让我更想多推几把。

    「你不要随便离开房间,你要知道你是未经主人同意的食客。」

    「这个时间,令尊和令堂都已经出门了啊。」

    她叹了口气。

    「你挺清楚别人家的状况嘛。」

    「哇哈哈。」

    我笑了,但看我这样不顺眼的她当然没有笑。

    我就这样跟着她一起走下长长的楼梯,光是这样上下楼梯就已经算是不错的运动了。走下楼梯,声响似乎会像渗透进来一样增加;爬上楼梯,又像是把这些声响遗忘在原地。所以尽管不方便,但我可以理解想要住在高处的理由。

    「你是孝顺的女儿,不会让父母伤心。」

    离开住宅区,我想到对她的评语,脱口而出。

    她一开始先睁圆了眼睛,然后一副厌恶的样子绷起脸,最后自嘲地说:

    「我想我父母不会离谱到,知道自家小孩是杀人凶手还不难过。」

    「有一对好父母的你也是个幸福的小孩,双赢。」

    我比出双V手势,却换来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小心车子啊。」

    她面向前方,缓缓甩动右手。

    「太阳很大耶,你需不需要帽子?」

    我问她需不需要戴尖帽,却被她忽视。她的头发那么黑,不会有事吗?

    不过既然她不要,我就自己戴吧。宽广的帽檐遮去斜斜射下来的阳光,不过我感觉得到黑色的衣服正在吸收阳光,我早晚会被蒸熟吧。

    「傍晚再去啊……在那之前先睡觉吗?」

    我心里想着该做什么才好,并在住宅区东绕西晃,然后好像幻听到「不要穿成这样乱晃啦」的斥责声音,于是找了处阴影躲进去。抬头看看住宅区,总觉得回去也没事可做,而且爬上六楼不是一句麻烦就能了事。天气这么热,我很可能会连同衣服一起融化。

    反正我都已经下楼了,于是决定到镇上随便晃晃消磨时间。两百圆好歹买得起自动贩卖机的饮料,公园也有水喝,这世界真是天堂。

    我稍稍离开住宅区,走下斜坡。我很喜欢在这座镇上的远处可以看见一整片大海的景象。大海直直反射晴朗的阳光,闪闪发亮。我看着有如大鱼鳞片浮在海上的景象,就能理解成群扑向光明的鸟类作何心情。

    一开始虽然想过可以加快脚步,追上先行离去的她,但我才小跑步一段路,就觉得好像拖着一条绳索跑一样气喘如牛,只能放弃。我喘到甚至觉得自己平常是不是有用皮肤辅助呼吸的程度。为什么我手边只有这种衣服啊。

    「……啊。」

    在晴朗的天气下,穿着有如沉重雨云的我,走到半路才想到。

    「不好了。」

    我不知道那个姓腰越的家在哪里啊。

    『据说你不会老。即使是用了邪教法术也没关系,告诉我。』

    『看我取下你的首级,剥下你这怪物的外皮。』

    『欸,你不管怎么受伤都不会死吗?好可怕喔。』

    『如果必须舍弃一方……还是年纪大的小孩影响比较大……』

    『真的很令人好奇耶,先让我砸烂你的头看看。』

    『这是最后的道别了。』

    「……好热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弄昏了头,我看到不少奇怪的景象。

    在中央有一座高台的公园里,我坐在树荫下休息。除了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外,这里待起来还算舒适,看着深绿色植物吸收光线使颜色变得更青翠的样子,令人舒畅。在夏天的上班日白天来到公园的人不多,我也可以不用在意周遭的眼光。不,我本人是无所谓啦,但要是太引人注目,可能会招来她的抱怨。

    我卷起长袍袖子,让植物暴露在外。植物跟皮肤一起呈现翠绿色。

    「我真的开始变成不是人了耶。」

    是因为我在山里住久了,所以待在自然环境中能够平静下来,还是因为我要变成植物了呢。

    我放下袖子,取出笔记本。反正这里刚好是一块树荫,待起来挺舒服的,就想说拿出来读一下。虽然擅自阅读他人日记的行为非常失礼,但我想也没人期待我要表现得知书达礼,毕竟我是个魔女啊。

    我顺畅地翻页,上面虽然写了很多我看不懂的汉字,但只要看过前后文,就能大概理解。内容写了独自生活时每天的感想,以及对价值观的考察。这本笔记并没有像日记那样明确的定位,感觉只是写来杀时间的。上面没有标注日期,有些地方的字迹也会突然凌乱起来,大概是写到这边就因为厌倦而停笔了吧。

    可以拿来思考的时间多到用不完这点,或许跟我一样。

    笔记上也有一些关于我的叙述。

    『魔女可以认知到我吗?』

    「无法唷。」

    看他似乎心怀期待让我有点过意不去。今后你仍然只能孤单地活下去。

    当时相遇的六个人里面,他是个子最高大、看起来最成熟的一个。因为我没看过他长大的样子,他就独自踏入了孤独的世界,所以我脑海里只有他当时的外观印象。

    独自生活在这个镇上,会觉得这里有多么空旷呢?

    从日记中可以得知,他生活在这样的城镇里,把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些许联系当成生活重心。可是他唯一的朋友,却在开出美丽的花朵后凋零逝去。

    这结果与进入焚化炉烧掉大体,在许多人的惋惜之下暴露骨头相比,究竟哪一方比较幸福?

    我阖上笔记本,让时而吹送过来的风摆动衣服与头发。

    有点困了,看了太多字,好累。

    「哇~是黑魔法师!」

    三个刚好经过,皮肤晒得黝黑的小学生找上门。

    「呜叭啦啦啦叭!」

    小学生边发出怪声边跑过来,我「嘎~~!」地回敬之后他们就逃走了,连魔法都不必用。我大笑三声,回到树荫底下,意识到自己口渴了,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打倒小学生赚经验值的时候。」

    不好不好,我甩甩头。那个姓腰越的人家并不是随便乱晃就可以找到的地方,如果我就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去,很可能会被她唾弃。

    我可以瞎子摸象地埋头乱找,也可以去找她问路。我想了想,决定选择去找她这个绕远路的方式。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就读的高中在哪里,不过应该比一户人家好找许多。

    我收起笔记本,用手撑地起身。

    现在就生根还太早,我想站起来就能轻易站起来。

    我离开公园,出来之后马上看到公用电话,不禁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任何人的电话号码,也没跟任何人联系。我不会对人造成或留下任何影响……没有这些,只是活着。

    我实在不得不认为,这样的自己脱离了动植物的生存规则。

    我用热昏的脑袋想着难题,突然看了一下马路对面。

    「啊,有了。」

    发现了与她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女生。只要追在骑脚踏车的两人后面,自然可以抵达学校吧……当然,希望她们不是刚练完社团准备回家,而且她们还有脚踏车。

    我发出「咿」的哀号迈步奔出,伸手按住头上的帽子避免它飞走,「啪哒啪哒」地跑着。我超越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外国人、超越低着头走路的上班族,在夏季的晴空下不断前进。热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与孩提时代的记忆重叠,但我无法区别这感觉究竟是几时的孩提时代。

    最后我虽然被远远甩开,完全看不到她们,但当我顺着路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所学校。学校前面的医院非常豪华,让学校校舍看起来小巧玲珑。我气喘吁吁,身体被粗重的呼吸牵引,视野看起来正垂直晃动。

    总之,还好我找到了。

    「太、太好、恶。」

    眼前一昏,我一个踉跄。摘下帽子,发现汗水不断从额头滴落地面,落下的汗水在柏油路面形成黑色圆点,并马上蒸发。长袍里面热得跟蒸汽浴没两样,热气根本无从消散。然后植物也很热,热得奇妙,真的跟皮肤没什么差别的程度。

    「哎,反正就像是胎毛一样吧。」

    我等平静了一点之后才重新戴上帽子。戴上充分接受日晒的帽子,仿佛顶着一团火在头上。我确认附近没什么人之后,才往正门走去。

    虽然有从外面看学校的经验,但这是我第一次踏入校区。

    「记得……我出生的年代还没有学校呢。」

    我动作灵巧地「唰唰唰」从正门跑进右边的建筑物后方,但其实发出了相当嘈杂的脚步声,很吵。沿着略显泛黄的墙壁移动,就听到建筑物里传来清脆的声音。

    「剑道场、剑道场……到底是哪一栋啦……」

    人世间充满未知,尽管多少学习了一些,但它们总会在我隐居山林时迅速改变。我难以跟上湍急的流速,只能仿佛快要溺死般随波逐流。

    泛黄的建筑物另一边还有另一栋建筑,这栋建筑的外观虽然有些破旧,不过墙面雪白,屋顶也是以瓦片堆砌成硬山式屋顶。从那和风的外观来看,我想剑道场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再次靠近墙壁,「唰唰唰」地贴着墙移动。

    这栋建筑里也传出清脆的声音,但听起来不是东西而是有人东奔西跑那样剧烈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坚硬的物体彼此碰撞的声音。

    我绕着建筑物走,外墙开了一扇大大的门,这扇门为了保持空气流通而敞开,我于是从这边窥探里面的状况。如我所料,剑道社正在练习。我还留有被真剑砍中背部的记忆,所以对剑没有什么好印象。

    「天气这么热,真亏她们能穿得那么厚重活动呢。」

    每个人的穿着都一样,害我无法分辨。啊,不过腰部的护具上有写名字。我东张西望,追着活动的人移动视线,找出藤泽。

    「有了有了。」

    她还没发现我,我抓准她正好要转过来的时候,稍稍露出帽檐一角。啊,她停下动作了。

    「再一次。」

    我又稍稍动一下。她理解我的意图吗?我摘下帽子偷看了一下门内,只见她从练习中的人群里走出来,摘下应该是头盔和护手的护具。头上缠着手巾的她,看起来好像正在冒热气。她提着竹剑跑到道场入口,跟旁边的人说了句:「我离开一下。」

    「上洗手间?」

    「就当作是这样吧。」

    她弯腰成「ㄑ」字形鞠躬,离开道场。我心想是不是跟上去比较好的时候,威武的脚步声马上接近过来,原来是她绕了外面一圈跑过来,而且还提着竹剑,很帅,只有踩扁了脚后跟的鞋子发出「波、波」的声音听起来很好笑。

    「嗨~」

    「你来干嘛?」

    竹剑尖端指着我的喉咙。

    「嗯~有剑与魔法,就是奇幻。」

    「你根本无法使用魔法吧。」

    「我刚用核融术打倒小学生啰。」

    「闭嘴。」

    竹剑的前端团团转着,似乎在催促我有话快说。

    「我想问你,腰越同学家在哪?」

    听到我提出这个问题,她似乎大致理解了状况,左手扠着腰,眯细眼睛看我。

    「你不知道他家在哪,却说要去?」

    「啊,西低。」

    我笑着带过。她的手扶在额头上,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从这边……不太好用说的,我画张地图给你。」

    「不好意思喔。」

    她于是先回去,并且命令我:「在这边等。」

    我当然不会反抗。

    可是她面对着前方,直直地转过头来。

    「咦?」

    她眯细眼睛,以仿佛我是什么怪异东西般的态度凝视着我。

    「我刚刚察觉到一点不太对劲的地方。」

    「嗯?」

    「该怎么说……之前也是这种感觉。」

    那个令她介意的点似乎不太具体,可以看出她的迟疑。

    「嗯哼……嗯哼。」

    其实我大致上可以推测出,她到底抱持着怎样的疑问。

    但若她本人没有察觉,我也不需要主动表明。

    「好吧,算了,下次再说。」

    「这样喔。」

    她先歪了一下头,接着有如甩开迷惘般跑出去,只留下练习的喊声与远方传来的蝉声大合唱。

    我背靠着墙,哼着歌等她回来,她马上就回来了。

    她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撕来的便条纸和笔,把纸放在墙上,俐落地画起地图。她一面说着「那边、这边」指着方位确认,一面加快绘制的速度,完成之后看了过来,丢给我一句「真是可疑」。

    「喏。」

    她把手绘地图塞给我,我确实收下之后,她双手扠腰说:

    「你真会找麻烦。」

    「谢谢。啊,铅笔可以借我一下吗?」

    「……可以啊。」

    她从笔盒拿出铅笔,我收下之后,摊开透明人的笔记本。在强烈的阳光下,笔记纸面非常难看清楚。我在写着最新日记的页面角落,用铅笔写下:

    『我是魔女,好怀念呢。你要好好加油喔。』

    我停笔,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写的。

    「这什么?」

    「如你所见,鼓励他。」

    她看了过来,很难得地佩服我。

    「你写字真好看……不,应该说写得太好了,反而很难看懂。」

    「因为我活了很久啊。」

    我「唰唰」地又写了一句话,好,就这样。

    『我打从心底尊敬你。』

    「……为何?」

    「因为孤独。」

    我把铅笔还给她,她将笔收进笔盒后,擦掉脖子上的汗水。

    「你别再来学校了喔。」

    特地叮咛我后,她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

    「这身打扮看起来好热。」

    说完之后就跑走了。

    既然入口在这边,直接进去不就得了?不过她毫不犹豫,迅速、笔直地跑走。

    我拉了拉长袍的袖子,心想这果然很热啊。

    「但应该是彼此彼此吧?」

    她回到道场,马上戴上圆圆的头盔、穿好护手,上场继续练习。我看到她抓准练习的空档看过来,头盔下的脑袋是不是想着我怎么还在这里。我大大张嘴,没出生地用嘴形示意「加油」,她看起来好像点了个头回应我。

    我开心地对她挥手。

    但她示意我快走,我只好乖乖闪人。

    我溜进腰越同学家,轻松完成放置千圆钞与归还笔记本两项任务。我先按了门铃确认家中无人,手中还握有钥匙,当然能够轻松完成任务。

    而且,我也很习惯未经同意进入他人家中,甚至到了即使没有钥匙仍有办法进来的程度。

    为什么会习惯这种事情啊?我对自己真是一无所知。

    如果被邻居撞见就麻烦了,所以我速速做完该做的事情后离开。虽然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应该没关系吧。我彻底察看了屋内一圈,不管什么地方都不像有人在。透明人真的在这里吗?

    「喂~」

    我试着呼唤,不过没有反应。如果能好好观察放在桌上的千圆钞,或许总有机会捕捉到对方。不过就算我待在这里,从这边似乎也无法接触到他。就她口中所说的「植物妖怪」伙伴的立场而言,除了祈祷他平安,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我离开腰越同学家,按照地图来看,这里离住宅区比较近。也就是说,我真的绕了大远路。不过多亏我绕了大远路,才能看到她练社团的样子,也能在公园里享受大自然,并非都是坏事。

    回家途中,我从小山丘上眺望远方大海。海面如此平静,沙滩则被喧嚣填满。我用帽檐遮挡刺眼的强光,任凭温暖的风抚过肩膀。

    我突然想到,自己会游泳吗?

    我对照着很有用的地图回到住宅区。虽然途中跟一位很像是家庭主妇的住宅区妇女擦肩而过,但我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跟她点头致意,主妇则是一脸觉得很讶异的态度回应了我。

    爬楼梯的时候,我拎起长袍下摆,要是这时候踩到衣服跌倒弄破了,我就真的没有衣服可穿。

    就这样慎重地爬上楼梯时,右脚踝不知何时缠上了藤蔓。

    「好时尚喔~」

    我毫不在意地回到她的房间。

    花了点功夫才把满是汗水的长袍脱掉,摘下帽子。如果这样全身是汗地躺进被窝里,肯定会被她骂,所以我倒在地板上。原本清凉的地板瞬间升温。

    「好苏湖喔……」

    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只有喝水。不过那股掐住胃部般的饥饿感引起了我的思乡情怀,让我想起以往过的是一天只要能吃上一餐就算好运的严酷生活。虽然怀念,但那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脑袋发出「啪吱啪吱」这种逐渐变得干燥的声音。

    不过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会一直想起过去。

    「说不定……」

    基于最近的倾向评估,我发现了那件事。是关于我自身的少数谜团。

    「罢了吧……那应该是对的。」

    我起身,穿上右侧裂开的衬衫,又躺在地上。

    一个人待在六楼,一点声音也没有,令人平静。

    这里甚至安静到,我偶尔会忘记自己仍在呼吸的程度。

    我拎起暴露在外的右手臂上的藤蔓,藤蔓显得湿润,该不会是吸收了我流出的汗水吧?伸展的右脚上的藤蔓按在地板上,叶片都被压烂了。我上下摆腿,让脚打在地板上,好痛,但我无法分辨这是叶片的痛,还是我的脚在痛。

    我又更接近能够保养眼睛的生物一步了。

    无论如何,我应该再活不了多久。即使能靠树果延命,也只是生出下一个我。纵然许下希望什么都不会改变、能继承一切活下去的愿望,实际上也真的实现了,但我想那个我跟现在的我还是不一样。

    我心想,能够无所事事地躺在这里,浪费着所剩不多的生命,真的很奢侈。

    然后,我稍微睡了一下。

    她在傍晚前,阳光还算是白天的时刻回到家。

    我听到脚步声,立刻就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时我灵光一闪,翻个身改变了躺的方向,记得当时在森林里应该是躺成这样吧,然后用帽子盖住眼头,假装自己已经失去意识,期待着她会有何反应。

    我想应该是屁股被她踹一脚结束吧。

    开门声传来,脚趾缝缩紧起来。

    她就算回家也不会跟我打招呼,我还在猜她会有什么反应的时候,脚步声突然加快。我正在想该不会被她猛踹一脚而吓得一身冷汗时,她一把揪住我的肩膀,整个人被她扶了起来。帽子脱落,掉在后面,她的脸近在咫尺。

    我俩在极近距离下对上眼。

    我忘了在帽子底下要闭上眼睛。

    她的目光变得严峻锐利,一副现在就想咬死我的样子。

    「你、你好啊~」

    毕竟我没时间顾左右而言他,于是开朗地打招呼后,就看到她变得一本正经。当我发现她的眼睛和鼻子肿胀起来的时候,肚子被踹了一脚。

    我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整个人滚倒在地,「恶、啊、咳」地不断挨踢,她毫不客气地踢我。这个在必要情况下能够杀人的高中女生,当然不会在揍人、踹人这方面手下留情。

    「对不起嘛。」

    我出声道歉,但她完全不听,就这样持续踹我,我只能转过身用背部和臀部对着她,缩起身体,摆出防卫姿势,熬过这波攻击。我会不断被踢,直到她用完体力为止吧。

    后来,暴力之雨终于停息。我缓缓抬起头,发现她背对着我坐在地上,肩膀大幅颤抖着。我心想:喂喂喂,你这样狠狠踹人一顿,还有资格在那边累得喘气?但还是手脚并用地爬着靠过去。虽然我也觉得,要我这个被痛扁一顿的一方去体贴施暴的一方,好像哪里怪怪的,但因为是我先恶作剧才让事情变成这样,也没什么立场抱怨就是了。而且呢,哎呀,而且呢……

    「哎呀,真的对不起嘛,我只是想要重现一下感动的相遇——」

    轻佻的话语说到一半就断了。

    她在哭。

    我悄悄窥见的她,正咬紧牙根流泪。

    而且还不是稍微,是哭得泪如雨下,可以用滂沱大雨来形容的程度。

    她可能想要快点止住泪水,擦眼泪的动作很是粗暴,仿佛要往上削掉一层脸颊般用力地擦,但眼泪还是接连冒出、滑落。她因此觉得焦躁,挥手要赶我走,手肘不客气地撞开我。

    啊啊,原来她是不想被我看到自己在哭,所以才踹得那么狠。

    这个人真任性。

    「搞屁啊。」

    她说道,仿佛要把满腔怒气发泄在某人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啊啊,真气人。」

    情绪不安定的她吸了吸鼻子,然后脸孔一颤,眼泪又滑下来。

    她的脸可能会被盐分弄得黏答答的。

    当然,她本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更不可能知道。

    只是,我很肯定是我惹她哭的。

    她随手扔开的书包掉在房门口,光看这个状况就可以知道她刚才真的很惊慌……啊,我懂了,早上她是因为担心才叫我起床的吧——我将之理解成对自己有利的状况。

    「我好开心。」

    「开心屁啦,去死。」

    她用手掌接住落下的豆大泪珠,往我身上甩,哗啦哗啦地泼在我身上。她第二次这么做时,我用手臂上的藤蔓挡住,藤蔓变得湿答答的。

    但藤蔓并没有特别快速生长。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啦。」

    「没什么特别意思。」

    被揍了。

    我挨揍着,但还是留在她的身边。

    ……然后,等到她住手了才开口:

    「你冷静下来了吗?」

    「我从一开始就跟之前一样,只是流出了不知所谓的眼泪。」

    声色已经恢复成跟以前一样,冷漠的目光也跟平常一样,很有她的风格。

    没有开灯的房内,角落渐渐暗了下来。

    「我先声明,我不是因为你可能会怎样才哭,这点我很确定。」

    她平淡地断定,声音没有让人意识到表里不一的厚度,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驱策我的也不是怒气……很难用言语说明,但与怒气有某种决定性的差异存在。也不是悲伤这种美好的情绪……总之,我的情绪不是针对你,这点非常明确。」

    所以,我反而搞不懂。

    她这样说完,烦躁地抓乱头发。不像方才那样倾泻而出的泪水,因为此举洒落地面。她仿佛在体内意识到盘据身上的事物,甚至觉得有些恶心。这么说来,她确实鲜少表现出恐惧。

    至少,现在的她没有余力避免自己表现出那样的态度。

    我想,现在这个没有余力的她所说出的话中没有虚假。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并不值得她流下这样慌张失措的泪水吧。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只要我自己觉得有,就够了。

    「你回来得有点晚,跟朋友出去玩了?」

    「对啊,有意见喔?」

    声音还显得不悦。先不管她为什么哭泣,但她似乎觉得,被人看到哭泣的脸庞很丢脸。

    「我觉得很好啊。」

    「去死啦你。」

    低语出来的咒骂也仿佛只是想掩饰自身的害臊,感觉很可爱。

    「我已经很久没有觉得活着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了……大概吧。」

    「所以是在开心什么啦。」

    「我说,明天有空的话,我们一起玩吧。」

    哭了很久的她总算停了,脸上一本正经。

    「绝对不要。」

    「过分耶。」

    「因为你身上只有两百圆啊,我肯定会被你坑钱。」

    原来如此,这个担忧确实非常合理。

    「那我们就去两百圆也够用的地方玩吧。」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解决手边没钱的问题吗……」

    「我哪有什么办法。我没驾照又没钱,根本什么也没有啊。」

    我甩甩手,让她看看我两手空空的样子。

    「还有,你的打扮真的俗毙了,走在我旁边我会很丢脸。」

    「咦?你居然觉得我这样很俗气?你在学校有没有被霸凌?」

    我贴心地担心她,却又挨揍了一下。

    「你看,这个衣服裂开的感觉这么自然,很帅气啊。」

    我让她看看腋下说明道,就看她别过脸去,看样子理解了这部分。原本还想跟她介绍一下脚踝上的装饰,不过我有种可能又会挨打的感觉。

    「你明天要练社团吗?」

    「是不用。」

    「那果然就是明天了。」

    「我并没有说果然就是明天。」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那么,等你有意愿再说吧。」

    我先对着出口抱怨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想去」的她笑了笑,才出口拜托。

    「只不过,如果可以希望能尽快,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说不定,其实到明天就已经太迟了。

    我只是随口说出理所当然的话,她却转过来面对我,嘴角像是吃了黄莲般僵住,眼角也像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般闭上、扭曲。

    「怎么了?」

    我原本以为我这样问,她会回我「没什么」,但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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