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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碎裂的玻璃、斑驳的墙壁、拆了灯泡的电灯;贫困地区具备了这一切条件,而我正站在集合住宅的前方。这里没有人会打扫,马路上堆著被丢弃的酒瓶和包装纸,历经风吹雨淋后尘埃紧紧附著其上。

    时刻即将来到上午十一点,也是住宅区最安静的时刻。

    我重新抱稳行李,穿过昏暗的大门进到公寓内。

    如同地球的都市贫民窟一样,这地区在不久前还是月面都市当中算是挺不错的住宅区。然而,每次只要有某地区被建设,付不起该地区房租的人就会搬到这里来,这里的地价和水准也因此一次又一次的下跌。

    不过,哪怕现在任凭地价下跌,想必不久后还是会有人看上便宜的地价,而集中资金展开都市更新计画。到时老旧的公寓和大楼会被破坏,俗气的酒馆会摇身变成时尚的酒吧,让客人赊帐买洗发精或肥皂的亲切杂货店也会大改样貌,变成采用水泥建筑、具有现代感的购物中心。

    环境焕然一新后,狼狈骯脏的人们将会失去容身之地。自己居住的环境变化速度太快而无法跟上脚步的人们,只能够为了寻求其他住处而选择离去。

    从都市建设在月面上展开到现在,这已成了固定的模式。或许应该说从人类开始建造都市以来,一直反覆这样的循环,从未间断过。不仅如此,听说近来的循环周期变短了,想必在不久的将来,住在这地区的人们将面临被驱逐的命运。

    想到这点后,我在比门口更显昏暗、只是用冷冰冰的石灰岩堆叠而成的走廊上,不禁有些郁闷起来。

    这里的电梯好几个月不曾运转过,我站上电梯旁边的阶梯,用腋下撑著拐杖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在月面连呼吸也要花钱,唯一不怕人用的就是电力。尽管人们总爱这么形容月面,但现在连这唯一的丰富资源,也因为急遽发展而开始不敷使用。

    东西不够用的时候价格就会上涨,穷人也会一个接著一个负担不起。为了省电,循环于月面都市内的空气温度被调降十度以上,和四年前比起来,早晚变得寒意颇重。

    虽然中午这个时段算是相当暖和,但如果静静待著不动,还是会感觉到些许凉意。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朝向四楼的目的地前进。

    随著三楼的楼梯平台出现,楼上传来热闹的声音。声音想必是来自四楼,而从那闹哄哄的感觉听来,气氛肯定是炒得相当火热。

    我带著近似苦笑的心情心想:这也难怪啦。

    毕竟今天是值得如此开心的日子。

    我也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记得是要去十四号门牌的琼斯那里买喔!不要都买酒,也要买其他饮料回来喔!」

    我一阶一阶地缓缓爬上楼时,忽然传来让人担心会吵到整栋公寓住户的响亮声音。

    不过,那拉大嗓门的声音不会显得低俗,若是形容得谄媚一点,甚至会觉得那声音像在唱歌。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朋友!」

    随著这般回应声传来,有名男子一边发出急促的脚步声,一边下楼来。男子脚步轻盈地绕过楼梯中间平台,站到我面前来。毕竟我跟男子不是互不相识,所以彼此都不是那么讶异。

    不过,男子的发型做了极大改变,所以即使已过了四年,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对劲。

    「嗨!你总算来了啊!大家已经开喝了。」

    「我听到了,很热闹呢。」

    「毕竟很少有这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嘛。」

    一改个性十足的爆炸头发型,留长头发换成绑马尾发型的赛侯,在走下几步阶梯后,搭起我的肩膀说:

    「话说回来,你怎么拖拖拉拉到这么晚才来?快去吧!别让主角等你太久。」

    「……」

    「嗯?有什么好害羞的?」

    「谁害羞了。我只是在想,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嗯?哈哈哈!我都已经换成这样的发型,每天打领带去上班,你还觉得我跟以前一样?」

    赛侯一边露出邪笑,一边说道。姑且不论发型,我不相信他每天会打领带,也不相信他会乖乖去公司上班。

    不过,赛侯放弃在偏僻地方经营气氛诡异的网咖,以高级工程师的身分在人人皆知的软体公司上班确实是很大的改变。他之所以没有去公司上班,是因为在家里的工作量足以让他不需要到公司报到。

    对于四年前理沙陷入窘境时自己没能够帮上忙,赛侯似乎十分懊悔。

    赛侯抱著「虽然没钱也活得下去,但如果有钱就帮得了别人」的想法,决定不再当爆炸头。

    「你还好意思一直说别人,你自己呢?」

    「……啥?」

    「我是在说理沙。」

    听到我这么说,赛侯露出苦涩的表情,唇形变得扭曲。

    可能是留爆炸头发型时养成的习惯,赛侯搔了搔头发后,挺起身子深深叹了口气。

    「大人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单纯的。」

    我没有做出耸肩的反应,也没有叹气,停顿了一秒钟后开口回答:

    「我想也是。」

    「你还给我装成熟……意思是想告诉我,你也是个大人?」

    「……」

    我沉默不语地看著赛侯,然后举高手指抵著自己的嘴角往上推。

    人工的笑容。

    四年前的那天后,我的脸跟左脚一样都不会动了。

    「变成大人可是一点也不好玩啊。」

    赛侯夹杂著叹息声这么说。

    如果我能够变换表情,此刻肯定会露出真心的笑容。

    「别说这些了吧,你不是准备要去买东西?」

    「对喔。你有没有想喝什么?我帮你买回来。要不要买果汁给你这个小朋友喝?」

    「可以的话。」

    「不会吧?」

    「我是工作到一半偷溜出来的,等一下还要回去。」

    「……」

    赛侯一脸讶异到说不出话来的表情,耸著肩膀。

    「工作狂。」

    「谢谢你的夸奖。如果我不好好工作,就会被赶出宿舍,也会被迫退学。」

    「对喔,我记得你好像是勤学奖助学生,相对的必须到公家机关上班,对吧?」

    「没错。多亏了这只脚,让我变成社会上的弱者,所以才有办法勉强混进去。」

    不仅左脚,我的脸也没有表情。这不是天生的,而是自从四年前发生某件事情后,变成了这样。医生说是精神上的问题,而我也觉得当时自己身体里有个重要的部位死了。

    不过,我没兴趣让他人看见阴郁的情感。

    「我的成绩一直是勉强吊车尾,要是上班态度再不好一点,早就被革除了。」

    我做出割喉咙的手势,夸张地说道。

    「喔……会这样喔。公家机关不是一直都呈现人手不足的状态吗?」

    「他们是那种如果运作不了就算了的态度。」

    「……」

    赛侯沉思片刻后,露出极度正经的表情说:

    「完全就是在指月面嘛。」

    「始终如一的感觉没什么不好,事实上也达到一定程度的运作。」

    「……」

    赛侯保持沉默地注视了我几秒钟。

    「你变得太成熟了。」

    「谢谢夸奖。」

    听到我的回应话语后,赛侯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走下楼去。

    「你确定要喝果汁喔?」

    楼下传来询问的声音,但我没有回答。

    爬上阶梯,一走出四楼的走廊,立刻听见笑声在走廊上回荡。时刻还不到中午,赛侯已经被叫去买酒,可见大家的兴致相当高昂。毕竟是在这样的场地举办,参加者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但即使是奉承的话,喝酒也实在不能说是有格调。虽然等一下要回去工作是事实,但就算不用回去工作,在这状况下也必须提高警觉才行。

    我脱下外套挂在手臂上,也先解开了领带。穿著打扮越是正式,越容易被缠上。紧要关头时,我打算有效利用动不了的左脚。只要不小心让拐杖掉在地上,整个人瘫倒在地,就可以避开大部分的险境。

    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如果没做到这样的自我防卫,就会被灌酒灌到烂醉如泥。我一边提高戒心,一边弯过狭窄的走廊转角后,停下了脚步。

    走廊上出现一道身影。

    「哟?」

    一名女子在走廊上不停搧动裙襬试图让自己凉快一些,看见我出现后,女子这么轻叫了一声。女子是理沙,四年前她收容离家出走的我,在那之后,陷入一片混乱当时也照顾了我许多。

    理沙今天一身黑白修女服,却不得体地搧动著裙襬。

    平常总是开朗活泼的她今天看起来有些面容憔悴,脸颊像发高烧似的泛红。你喝醉了啊?我本打算这么询问,但打消了念头。喝醉酒的人如果听到这个问题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生气,另一种是开心。无论是哪种反应,都只会给我自己添麻烦而已。

    不过,在这种场合,理沙通常都是彻底扮演接待的角色,这样的她竟然会喝醉,可说是相当难得的事情。可见她今天有多么地开心。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

    「我没忘记。因为工作有点多,我先去了办公室一下才过来。」

    「真的啊?算了,没事,大家都在等你喔。」

    「我有说过要带一些好酒来分享吗?」

    听到我这么说,理沙先是一脸愕然,跟著面带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你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傲慢啦?」

    「意思是你比较希望看到我跟以前一样说话像个小混混?」

    「嗯?这个嘛……」

    四年前,理沙一逮到机会就会纠正我用词不适当或说话太没品,现在她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算是吧……你以前的态度或许比较可爱……」

    「……」

    我用指尖把不会动的嘴角往上推,摆出人工的笑脸。

    理沙再次轻轻笑出来后,摸著我的头说:

    「不过,我也喜欢现在的阿晴喔?」

    「你这句话应该说给赛侯听的。」

    听到我的话语后,理沙瞬间停止了动作,也恢复清醒的表情。

    「不可以捉弄大人喔。」

    「赛侯也说过一样的话。」

    「唔……嗯~~」

    理沙看似想要反驳些什么,但醉意似乎让她转动不了脑袋。

    她一副在忍受头痛的模样敲了敲头后,挺起胸膛说:

    「总而言之,快进去吧!主角等你等很久了。」

    「……这不算在捉弄人的范围内吗?」

    「我才没有要捉弄你的意思。而且,身为善良的神仆,同时也是善良姊姊的我,实在不忍心一直看见那孩子心神不定的表情。」

    或许是有了酒精力量的帮助,理沙的说话态度变得比平常直接,还是她是故意拿喝醉酒当藉口?虽不确定理沙是不是故意,但我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事实上,就算理沙不说,我也知道主角在等我。即使如此,我的脚步还是轻盈不起来。

    「算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著不同的心境,但记得今天是庆祝会,好吗?」

    理沙很懂得以笑脸来巧妙表现各种各样的情感。此刻的笑脸就像善解人意又亲切的邻家大姊姊一样。我连叹气都懒得叹气,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对了,你没忘记准备礼物来吧?」

    唯独说这句话的时候,理沙露出可怕的表情。

    「我再夸张也没有少根筋到忘了礼物。」

    「很好。」

    理沙露出像主考官一样的表情点点头后,指向走廊深处,彷佛在说:那还不快进去。

    「你呢?」

    「我继续透气一下,待会儿再进去。等到傍晚人数应该会更多,要保留一些体力才行。」

    「……你别太逞强啊。」

    「唉唷?」

    「毕竟不年轻了。」

    「唔!」

    理沙瞪大眼睛抬高了拳头,我赶紧踏出步伐免得挨揍。随著高喊乾杯的声音传来,接连不断的笑声及欢呼声充斥著走廊的空间。

    我来到敞开的门口,挂在一旁墙上的招牌写著「二十二丁目教会」。四年前,理沙掌管著另一所教会。被迫离开那所教会后,理沙回到地球四处流浪,最后总算再回来月球,好不容易在这里安稳下来。我没有询问细节,但理沙似乎吃了不少苦。

    每想到这件事,我到现在还是胸口隐隐作痛。

    虽然理沙绝不会这么说,但她割舍那所教会,也脱手卖出甚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珍贵书籍,最后落得非得在这种地方落脚的下场,都是我害的。

    不仅如此,今天的庆祝会主角也是在我酿成大悲剧时,围绕在身边的受害者。

    所以,我到今天早上还在烦恼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脸来参加庆祝会。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脸不会因为情感而变换表情。还有,理沙和赛侯这两个鸡婆二人组不约而同地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催我参加庆祝会。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下定决心。我在四年前迷失了自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物。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次必须好好珍惜。

    我从敞开的门口往前踏出一步。屋内的空间并不宽敞,客厅和走廊完全是直线相通。简直就像是算准我即将出现,她站在我的视线前方。

    四年前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她从不曾责怪过我。照理说来,我明明应该要补偿她的……

    跟四年前比起来,她长高一些,也变成熟了,感觉下一刻就要从女孩蜕变成女人。她的状态之所以会显得如此不稳定,或许是因为发自内心的不安情绪吧。真是爱操心的家伙,我怎么可能不来参加呢。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也确认过我不是鬼魂后,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四年前的那天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帮了我很多,而我或多或少也帮了她,但我不觉得自己这样就算已经赎了罪。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前来参加。

    「恭喜你考上大学。」

    说罢,我把祝贺的礼物递给一头蓬乱金发的克莉丝。

    插图

    接近中午时,庆祝会的热闹气氛已经高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为平常老是面对灰暗的话题,才会忍不住放开怀来大闹一场。这种说法绝对是找藉口。不知道是谁扛出了乐器,人们开始被热闹的气氛吸引过来,一转眼二十二丁目教会里挤满了一群醉鬼。

    在这样的氛围下,即使是襁褓中的婴儿,恐怕也难以拒绝劝酒。

    不过,气氛炒得如此火热之中,就算少了一两个客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尽管拚命抵挡仍免不了喝下三杯啤酒,而后避难到通往公寓顶楼的阶梯。因为平常没有喝酒的习惯,头皮发麻,有些吸呼困难。在昏暗的阶梯上,我让后脑勺贴在晒不到阳光的石灰岩墙壁上,那冰冷的触感舒服极了。

    克莉丝顺利考上大学真的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所以不难体会这地区的人们想要狂欢的心情。虽然在月面赤手空拳得到莫大成就的人不算少,但那只是因为挑战者人数众多,才会觉得比例高。以获得成功的机率来说,其实月球跟地球没什么两样,不,甚至应该说低于地球。这样的现实就像病毒一样,不断侵蚀著月面的世界。不久后,多数居民将抬头仰望摩天大楼林立、宛如某种结晶体的牛顿市,任凭自己麻木地坠入「放弃」的漩涡之中。

    不过,即使面对这般现实,仍然有极少数人绝不放弃。

    哪怕手指头已经红肿到握不住笔,仍孜孜不倦地用不擅长的另一只手握笔读书,最后终于跳级考进月面都市大学,甚至通过学费全免奖助学生的审核。

    的确,克莉丝从小就是个勤奋努力的人,但说到最后一年的冲刺,身为旁观者也看得出那股磅礡气势。克莉丝之所以能够如此努力,想必原因是她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回到地球上,在环境严酷的采矿场工作以赚取生活费来偿还债务。

    即使有这股压力存在,也不代表一个人能够一直努力下去。

    克莉丝不屈不挠。她毫不厌倦,也没有懈怠,是个百分之百了不起的家伙。

    跟我这个打从四年前的那天后,就因为精神上受到过大打击,身体变得动弹不得的人大不相同。当时我总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头靠著墙发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到了现在,我不禁觉得当时自己几乎像个废人。

    当时的我并非一直陷在后悔和苦恼的情绪之中。反而应该说,如果有这些刺激,状况还算好一点。我就像线路脱落、电池也耗尽电量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前来探望并跟我说话,慢慢把我拉回现实世界的人就是克莉丝。当然了,当时我和克莉丝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近,事后我才得知,克莉丝会特地来家里探望我是理沙出的主意。

    所以,克莉丝总是踮著脚尖放轻脚步靠近我家,一副偷窥似的害怕模样只探出一半的头。当我渐渐恢复成有血有泪的人时,还忍不住苦笑地心想:既然这么害怕,不要来探望我就好了啊。

    我让因为酒精而变得笨重的脑袋继续靠在墙壁上,彷佛克莉丝就近在眼前,在脑海里浮现她那像在察言观色的蓝色眼珠。

    半张脸从走廊的转角探出来,在又大又圆的眼镜另一端,一双像兔子般的眼珠子左看右看著。那一头蓬乱的金发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有身高有所改变,加上些微的身材变化。

    我毫不客气地望著记忆中的克莉丝。

    尽管因为我的目光而感到畏缩,克莉丝还是跟平常一样环视四周一遍后,来到我的身边。她怀里抱著眼熟的纸袋。

    这时,我才总算察觉到眼前是真实世界里的克莉丝。

    「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啊。」

    即使考上了大学,她还是改不了露出一副感到伤脑筋的笑脸。

    看见那驼背的身影,我忍不住想拉直她的背脊说:你要更有自信一些才行!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这个主角不在场说得过去吗?」

    「主角好像是酒喔。」

    克莉丝不是在自我讽刺,也不是在闹别扭,多半是仔细观察屋内的状况后,说出事实罢了。

    我举高手比了比自己身旁的位置后,克莉丝有些难为情地腼腆一阵,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在想什么?」

    这四年来,每次都是克莉丝主动提出话题。

    「我看你好像一直在发呆。」

    「我在想以前的事。」

    「以前?」

    「我在想你以前会来我家那时候的事。」

    我毫不隐瞒地答道,克莉丝眼镜底下的眼睛不停眨呀眨,跟著在脸上浮现难得一见的成熟表情。

    「……你真的很坏心。」

    「坏心?」

    「对啊,不是吗……」

    说著,克莉丝明显露出苦笑。

    「那时候是理沙小姐要我那么做,我才去你家的。」

    「喔……?话是这么说没错……」

    「一点也没错。」

    克莉丝用力点点头说道,我看不出她的真心想法。

    「嗯……不过啊。」

    「咦?」

    「刚开始你真的只是纯粹来一趟而已。」

    「唔……那是因为我换了地方住,又加上我爸的事情,忙得一塌糊涂……不是啦,我不是在说这个。」

    「嗯?」

    「阿晴你提到那件事,是不是故意的?」

    「……呃……」

    或许因为酒醉,我的脑袋变得迟钝。

    「你今天是因为被人家说才来的吗?」

    「唔……」

    克莉丝原本像只小动物缩著头,一副胆颤心惊、战战竞竞的模样,但此刻直直注视著我,蓝色眼珠里藏著威严。

    如同理沙说我变成熟了一样,克莉丝也变成熟了。

    「有一部分可能是吧。」

    听到我的回答后,克莉丝直率地露出觉得受伤的表情,但事实终究是事实。

    只不过,事实也可分为好几种。

    「不过,我到现在仍然很感谢你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愿意来找我。」

    「……」

    克莉丝露出感到怀疑的目光看著我好一会儿。

    我没有避开眼神,也直直看著克莉丝。不久后,克莉丝先放弃了,她一副想要摇头叹气的模样笑著说:

    「既然这样,那我也表示谢意好了。」

    「如果你愿意这么做,我会很感激。」

    克莉丝没出声地笑笑后,轻轻做一次深呼吸接续说:

    「不说这些了,阿晴先生。」

    「您请说。」

    我恶作剧般地以敬语回答后,克莉丝显得相当开心地露出厌烦的表情。

    克莉丝是那种被人捉弄就会开心的女生,所以我总会忍不住想要捉弄她。

    「你不要故意搞笑。」

    「我没有搞笑啊。怎么啦?」

    「我可以把你送的礼物打开来看吗?」

    对喔,克莉丝还没打开礼物呢。我这么心想,并把视线移向克莉丝的胸前。克莉丝总是给人像刚起床的小女孩胸前抱著什么东西的印象,现在也一样很珍惜地抱著纸袋。

    我看了看纸袋,再看了看克莉丝的脸后,开口回答:

    「当然可以,尽管打开吧。」

    「嘿嘿……」

    克莉丝笑著准备打开纸袋,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的样子。

    我第一次给克莉丝东西好像是卖包子的大婶给的大肉包。那时候克莉丝就像第一次遇到人类喂食的野猫一样充满戒心。

    当然了,我不会取笑克莉丝这样的反应。人与人之间能够缩短彼此的距离算是一种奇迹,所以当彼此的距离缩短,并且信任对方时,有可能会愿意在对方面前敞开心房到难以想像的程度。

    刚认识羽贺那的时候,我想也没想过自己会和羽贺那手牵手同睡一张床,还认为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正因为信任,也可以反过来轻而易举地利用信任让对方陷入痛苦。

    四年前,我还不习惯信任他人。不仅不习惯信任他人,我甚至天真到不知道自己应该信任什么人。我这辈子恐怕永远不会忘记名为巴顿的男人。

    不过,和巴顿带给我的折磨相比,我带给羽贺那的是另一种境界的折磨。我的所为更加卑鄙、更加窝囊。

    在到了最后一刻的紧要关头,我无情地甩开羽贺那的手。

    理由很单纯,因为我害怕。

    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手上的触感。每回想起这件事,我的右半身就会发麻似的疼痛不堪。这不是一种比喻,而是真的疼痛不堪。

    我的身体是因为精神上的问题,才会动不了,而右半身会感到疼痛不堪,也是一样的原因。人家说精神问题会导致生病是真的。一旦脑袋被思考占据,就会直接从身体呈现出来。

    「呜……」

    我试图让右手的疼痛感消失,但没能够成功。在心理学上,有个有名的实验叫作「白熊效应」。一旦被要求不可以想著白熊,就会很难不去想白熊。我试图把羽贺那的身影赶出脑外,但这样的想法越强烈,就越会想起羽贺那。

    羽贺那总是眼神凶狠、一身黑的打扮,却时而会露出天真的笑容。那笑脸真是可爱极了,而狠狠甩开她的正是我这只右手。

    我试图掩饰右手的颤抖,但越是使力,右手就会像木棍似的变得越来越僵硬。从手指到手腕、从手腕到手肘、从手肘到肩膀,彷佛就快全身变得僵硬的恐惧感涌上喉咙的那一刻,温暖的触感触碰了我的手。

    「……唔!」

    我猛地往后弹开并移动视线一看,发现是克莉丝伸出手握住我的右手。

    「没事的,阿晴先生。那时候你已经努力到了极限,而我们除了依赖你,也找不到其他办法了。」

    在除了实用性之外,毫无设计感可言的圆眼镜另一端,克莉丝的蓝色眼珠注视著我。美丽的蓝色眼珠里看不出任何害怕或畏缩的情绪,散发出坚定的自信。

    我看著蓝色眼珠看得入迷,同时感受到负面的循环停止下来,慢慢地往反方向转动。

    这几年来,克莉丝帮我止住无数次近似发作的症状。

    如果想要把羽贺那的身影赶出脑外,最佳捷径即是只思考眼前的事情。

    在我就快被过去吞噬时,克莉丝的柔软双手确实把我带回到现实。

    「冷静下来了吗?」

    克莉丝面带笑容这么询问。不知道为什么那张笑脸每次看起来都像是克莉丝自己从窘境中获得解救一样。明明获得解救的人是我啊!克莉丝的某些地方让人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嗯……好像……好像没事了。」

    「或许你不应该喝酒。」

    「……」

    克莉丝再次帮我止住发作,让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同时也觉得感激,所以忍不住脱口说:

    「不对,是你害的。」

    「咦?」

    「都怪你打开礼物时一副开心的模样,害我想起那次给你包子的事。我明明不应该回想以前的。」

    克莉丝整个人傻住地凝视著我几秒钟之后,扭曲起表情似哭非哭地笑了出来。每次看见这样的表情时,我时而会想要伸手触摸克莉丝的脸。

    我知道「脆弱时得到解救,会爱上对方」是男人的单纯反应,不过,我也知道克莉丝对我有好感。理沙和赛侯会挖苦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与其说挖苦,不如说理沙和赛侯是在催促我,要我赶快做出结论。

    当然了,克莉丝是个好女孩。非常好的女孩。

    明明如此,我的内心却有某种存在阻止我伸出手。克莉丝也已经有所察觉。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却彼此都不把事情清楚说出来。

    这似乎是极度不健全的关系,但我们彼此都没有要越过那条界线的打算。

    所以,我故作镇静地说:

    「不过,对收到肉包会开心的你来说,那礼物可能没办法让你多开心。」

    「不会吧……到底是什么礼物……」

    克莉丝一副这才想起还没看礼物的模样一边说道,一边慢吞吞地拿出纸袋里的东西。看见克莉丝从纸袋里拿出礼物时的表情,我不禁有些庆幸自己的脸不会动。

    若不是如此,我肯定会坏心眼地笑出来,到时就算克莉丝再怎么心胸宽大,也绝对会生气。

    「……梳、梳子?」

    「那是用猪毛做成的高级梳子,从地球来的进口货。」

    「猪?呃……喔……」

    「我的意思是要你偶尔也梳个头发,让自己变漂亮一点。」

    我拿走克莉丝手中的梳子,准备梳一梳像鸟窝般的金发。克莉丝真心想要避开地往后缩起身子,所以没梳成头发,但看见她满脸通红,我也就不坚持了。

    手中的梳子握柄画有小鸟的图样,一看就知道是给女孩子用的东西。我用手指轻轻抚过梳子上的猪毛后,把梳子丢给背靠著墙壁的克莉丝。

    「你用功到一半痛苦得想要抓头的时候,可以改成用这把梳子刷一刷头。」

    「呜~~」

    我重新面向正面斜眼看著克莉丝痛苦呻吟,并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必须清楚交代对克莉丝的想法,但我不想改变现在这样的关系。

    我扶著拐杖准备站起身子时,克莉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搀扶。

    如果我先自力站起来,克莉丝就会露出不安的表情。

    我当然可以接受克莉丝的好意,毫不犹豫地搭起克莉丝的肩膀。只是,现在的我还下不了决心。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我需要时间去厘清错综复杂、纠结成一块的各种情绪。

    我没有看向克莉丝,而是看向她手中的梳子说:

    「就跟我一起慢慢来吧。」

    「咦?」

    「你那蓬乱的头发也只要一点一点慢慢梳开就好了。」

    「唔!」

    「你每次在解难题的时候不是都这么做的吗?」

    在我恢复到可以像现在这样动作身体的那段时间,克莉丝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

    克莉丝听到我学她说话后顿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副死心的模样点了点头。

    「人家是……自然卷。」

    「哈哈。」

    我只靠声音表现出做作的笑法,跟著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克莉丝露出充满怨恨的表情看著我,嘴里却简短地这么说:

    「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

    应了一声后,我看一眼行动装置上的时间。

    「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咦?」

    「反正大家肯定会喝到半夜,对吧?我晚一点会再来的,不然会被理沙念个臭头。」

    「如果理沙小姐没念你,你就不会来吗?」

    克莉丝直直注视著我。我不需要联想牛顿被苹果砸到头的故事,克莉丝的模样也足以让人意识到引力的存在。听说牛顿被苹果砸到头是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我猜牛顿应该是看见人类互相吸引的力量而思考出引力。

    为了逃出克莉丝的引力圈,我走了出去。

    「别说这种挖苦人的话啊,你忘记我的左脚不会动吗?」

    如果理沙没念我,我就不会来吗?我必须承认这句话有七成是事实。很多人的生活在四年前因为我而剧烈改变,在他们的面前现身确实让我觉得有些痛苦。

    不过,若不是四年前发生那件事,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克莉丝变得亲近,这世上真是讽刺啊!

    「记得要来喔!」

    克莉丝用责怪似的口吻说道,而我有义务这么回答:

    「我走了喔!」

    「真是的!」

    克莉丝愤慨地说道,但没有硬是追上来。这样的态度与其说是顾虑到我,感觉更像是克莉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往前踏出一步而感到迟疑。

    虽然克莉丝似乎变成熟了,但一个人的本性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我敢说大学入学考试的前一天,克莉丝肯定也是慌张失措到几乎没有睡觉。

    克莉丝很擅长踏出实在的一步,但似乎不擅长踏出大胆的一步。

    那我呢?

    昏暗的老旧公寓里传来愉快的交谈声,走出屋外后,我轻轻叹了口气。

    人的本性不会改变。

    不过,当本性腐化时就另当别论了。

    我撑著拐杖,拖起脚步走了出去。

    不论是实在的一步,还是大胆的一步,我都没有勇气跨出去。

    麻痹和惰性比感冒病毒更容易蔓延。

    想要赶走它们何其困难。

    月面文科综合大学法律学系法律科第二部。

    这是我一年前幸运混进去的大学和科系名称,第二部代表函授课程,所以我不曾实际去过校园。

    听说位于牛顿市、聪明绝顶的人才辈出的月面都市大学就在我们学校附近,但我没想过要去校园。反正就算去到校园,也只会看见富裕的地球移民子女们欢乐地聚集在一起。

    随著人口增加,加上来到月面的学龄人口增加,新设立的教育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若不是如此,我这个连小学课程都没有好好念完的人怎么可能有机会混进大学。

    当然了,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另外也有部分是多亏了两个曾经就读月面都市大学的人当我的家庭老师。理沙在月面都市大学里学习过宗教史,赛侯则是更上一层楼,拥有工学博士的头衔。若是透过业者聘请家庭老师,想必会收到金额可观的请款单。

    我烦恼了很久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科系,最后决定就读法律系。

    如果想要在月面获得成功,除非拥有被称为MBA的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不然就是必须拥有超凡的数学天分。

    重点就是必须学习可以透过纸笔使一切成真的抽象概念。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触摸现实物品的机率越高,就越会因为摩擦导致速度变慢。

    大家经常会说在工厂制造半导体的人是一群靠走路的人。管理该工厂的人是一群搭车子的人。绘制在该工厂制造的半导体设计图的人是一群搭飞机的人。率领绘制这些设计图的博士们的企业经营者则是一群搭轨道电梯的人。

    从这样的观点来看,在月面当律师算是中上的地位。律师想要赚取让人眼花撩乱的大钱,只能多雇用其他律师,但就算是自己一个人工作,说穿了也只需要利用纸笔,就可以有不错的收入。尤其是月面上的企业总是为了争夺智慧财产权而不停展开诉讼大战,所以律师更有赚钱的机会。

    因此,对于在数学上挫败的人,或是不想学习尔虞我诈的商业规则,却想要赚钱的任性家伙来说,法律系算是最后的活路。赛侯和理沙应该也都认为我属于这一类的人吧。

    四年前,我的梦想是赚得一笔没人赚过的庞大资金,然后用那笔资金踏上前人未至之地。虽然这个梦想破灭,但当个律师作为第二选择也不差。

    赛侯和理沙两人想必也都认为这就是我的想法。

    身穿缝上金色袖扣的细条纹西装,俐落的短发往后一拨后,在法庭上把语言化为杀人武器不断攻击对方。如果是四年前的我,或许会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来赚钱确实不差。

    不过,我的实际想法并非如此。

    赛侯似乎到现在还认为我是想要赚钱,但对于理沙,我已经坦承过自己的真正想法。虽不至于像今天的克莉丝庆祝会那样场面盛大,但我考上大学时,也在二十二丁目教会里举办了热闹的庆祝会。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告诉理沙就读法律系的原因,理沙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紧紧抱住我。

    不过,抱住我好一会儿后,理沙挪开身子时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你长大了。

    我希望能够为陷入困境的人多少给予帮助。听到我这么说之后,理沙说出觉得我长大了的感想,而这个感想如果是真心话,就会让人觉得果然是理沙一向的作风。

    被理沙当成小孩子看待让我觉得窝囊,但也感觉温暖极了。

    毕竟月面是一个这么冰冷无情的地方。

    不过,我会选择走上法律这条路,有一部分正是因为月面的无情。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有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念头。前往一个不存在任何人的地方,能够做什么?

    我早已做好随时从前人未至之地折返回来的准备,就等著自己想要珍惜的人出现。这次我一定会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不要再次迷失真正重要的存在。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珍惜的对象此刻身在何处。羽贺那从四年前便音讯全无。我甚至不知道她人在月球,还是在地球。理沙比我更不死心,现在仍继续在寻找羽贺那的下落,但最近没再听到理沙提起进度。

    至于我,每次只要跟黑发少女错身而过,我的右手就会一阵抽搐。

    我一边眺望天空,一边前进,来到骯脏程度与二十二丁目那栋阴森公寓不分上下的建筑物前方。大门旁写著「月面政府第四外区七丁目办事处」。一楼总是挤满前来申诉或办理申请的民众,为了回到工作岗位上,我穿过一楼来到位于三楼最深处的办公室。这时,忽然有人搭腔:

    「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我以为早就空无一人,没想到打扮朴素的长发女子还留在办公室里。

    「我已经帮你请假了呢。」

    「……我这张扑克脸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庆祝的场合上。」

    我每次说话,表情都很严肃。第一次跟我见面的人大多会感到困惑,而眼前的女子算是特别困惑的一人。

    我身为勤学奖助学生,她是我的直属上司兼奖助学生监督官,名叫雷娜。我够不够资格住在宿舍半工半读并领取微薄的薪水,一切都得看雷娜的稽核结果。

    雷娜总是简单绑起黑色长发,肩膀上不是披著披肩,就是针织外套。下半身老是穿著长度足以盖过鞋子、质感如廉价毛毯般的毛绒绒长裙。

    对于雷娜的装扮,从地球来的人各个都说她是典型在公家机关服务的女生造型,而我猜八成也是如此。

    这里是月面,一个晚上就赚到一百万慕鲁的人随处可见。姑且不论符不符合事实,月面的卖点就是只要努力就有机会成为百万富翁,而且机率高过地球任何地方。来到这样充满梦想的地方,却选择在不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加薪的公家机关工作,那个人如果不是充满强烈使命感的怪胎,就是没有能力在民间工作的蠢蛋。

    雷娜算是介于这两者之间吧。

    我则是两者皆不是。我当不了怪胎,也当不了蠢蛋,是一个低于人类等级的存在。

    「你这个人就算是在开玩笑也听不出来。」

    虽然雷娜和克莉丝一样总会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容,但雷娜的笑容更显老成。

    雷娜的年纪应该比我大,搞不好还可能跟理沙的年纪相仿。

    不过,雷娜非常孩子气。若是身材娇小,或许会让人觉得可爱,但无奈雷娜的身高算是高大,所以更显得笨拙迟钝。

    「我一半是在开玩笑,另一半是说真的。」

    「从你来上班的那一天开始,你每天都这样让我猜不透。」

    「先不说这些了,怎么大家都不见了?」

    我没有回应雷娜的话语而这么发问,雷娜正经地环视室内一圈后,依旧是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容说:

    「因为午休时间嘛。」

    「距离午休时间还有十分钟耶。」

    「……大家都很容易肚子饿嘛。」

    听到雷娜的回答,我不禁感到烦躁,但就算对雷娜生气也没用。

    优秀的人才能够依序觅得好工作。在这当中,不用说也知道公家机关排名最后,聚集到公家机关的人空有一张漂亮的学历,全是无药可救的家伙。

    在这样的结果下,负面影响就会集中到认真工作的职员,或是工作能力差的职员身上。

    举例来说,雷娜就是这一类的职员,而且前后者皆是。

    「目前是哪部分的进度最慢呢?从最慢的部分开始解决吧!」

    「不用担心,我已经都做好了。」

    雷娜无力地在脸上挂起微笑,我知道很多人都以杂务为由,把各种工作硬塞给她。

    雷娜和身为她属下的我所隶属的单位,本来就类似在公家机关里负责处理杂务的单位。当位于牛顿市的总局统计课或其他课必须提供资料给官僚时,我们就要负责预先整理出数据。

    针对看不出有何意义的申诉件数、或预估申诉件数等统计数据,我们必须手动输入到装置里。除非实际做过,否则难以体会从事输入作业有多么痛苦。做著做著,真的会让人忍不住自问:「我到底是不是人类?」

    越任性、越不认真的人,越爱强调自己是人类,所以到了最后,就会由习惯忍耐的人来负责处理。

    雷娜总是在充满倦容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每天反覆做著单调的作业。第一次来到这里上班时,我不禁觉得那是一种慢性自杀的行为。

    不过,就算雷娜的自我意识再薄弱,也无法在毫无工作意义可言的职场上像奴隶一般工作。雷娜之所以能够勉强在工作岗位上坚持著,是因为存在著一件她想做的事。

    「对了,又有几个申请被转到这里来了。」

    全身色调如枯草般的雷娜,只有在某种时刻会显得生意盎然。

    「要现在开始处理吗?午餐还是要好好吃比较好喔。」

    「那我去买可以单手拿著吃的东西回来,你可以先帮我看一下资料吗?」

    雷娜平常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柔弱模样,但此刻的眼神炯炯发光。在这个缺乏资源的月面,雷娜递给我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被取代的实体文件。

    不单是统计数字,雷娜原本也负责整理及审核公家机关受理申请的各种资料。虽然几乎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申请,但其中有几项申请具有重要的意义。

    其中之一就是社福团体的补助金申请。

    社福团体的补助金制度被形容是诈骗的温床。意思就是根本不存在的团体提出申请,进而非法接受补助金。虽然偶尔会传出公家人员接受贿赂的话题,但根本不可能。何必进行贿赂呢?基本上公家机关根本也没有落实审核。

    「有没有哪一个看起来比较像真的?」

    雷娜原本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听到我的发问后,保持扶著椅背的姿势回答:

    「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出真正需要的对象。」

    「说得也是。」

    「一起为真正需要资金的人们努力吧。」

    雷娜说到一半停顿下来,露出显得开心的笑容。

    「至少也要有我们来当正义使者。」

    说罢,雷娜让想必是懒得整理才留长的长发往后一甩,就这么外出去买午餐。

    这里不但薪水微薄,更不可能领得到加班费,一大半职员还都是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在这种根本不会受人尊敬的职场工作,雷娜却纯真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虽然她已经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大人,但或许没能够确实理解世上的各种现实面。

    不过,雷娜那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的迟钝脑袋,有部分却能够让我放松下来。克莉丝的感觉也和雷娜十分相似,但克莉丝在努力方面算是超人水准,其努力程度根本不是我能匹敌。

    就这点来说,雷娜是个连我也会忍不住替她担心的迟钝女人。

    如果要我叫雷娜打开电视看清楚这个世界,那当然非常容易。在无情的月面,做好事前调查来区分出诈骗申请,让真正需要资金的团体能够接受补助金的行为近乎玩扮家家酒的行为。

    不过,让雷娜开窍并认清事实,就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肯定是什么也没有。

    至少也要有我们来当正义使者;这句话有著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我没能够当上英雄。所以,至少希望可以当一个力量微薄的正义使者。

    这句话就像啤酒可以带来舒服的微醺感觉。

    就连苦苦的滋味也像极了。

    「不会吧……已经只剩下这些?」

    雷娜回来后一开口就这么说,她手上的三明治想必是到附近路边的摊贩买来的。

    「没办法,每个几乎都是固定的手法。只要查看电话号码和地址,一下子就穿帮了。」

    「你上次说都是用电话语音服务和假地址,对吧?」

    「是的。我搜寻已经领过补助金的团体电话号码之后,发现好几个重复。」

    「他们连有没有领过补助金也不事先确认,真的是很过分。」

    雷娜垂著肩膀说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公家机关的人手严重不足,几乎都没有确实达到运作,哪有可能一一确认诈骗小额补助金这种小事。

    「比较像真的需要补助金的有三件。这部分是八成有问题的可疑清单。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请你打电话确认看看。」

    我从雷娜的手中接过三明治,同时也把几份文件递给她。

    清单上列出不是电话语音服务,也不是假地址的名单。当中几乎每一件都是手段粗劣的诈骗,除了汇款帐号是真的之外,其余资讯都是写上实际存在但毫无关联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即使手段粗劣,只要运气好一点,补助金也可能汇入户头来。

    「上次我打电话确认后,七件当中有七件都是骗人的……」

    雷娜一副准备接过成绩不佳的考卷似的模样,但我既没有表示认同,也没有表示同情。

    「啊!不过……」

    雷娜拿起自己桌上的电话之前,回过头看向与她背对背而坐的我。

    「这次应该有候选名单吧?」

    「……」

    我隔了几秒钟后,才回答:

    「是啊。」

    「太好了!很久没有案件可以通过阿晴的审核了。」

    雷娜的脸上浮现天真笑容,一看就知道是个标准的迟钝女生。

    我一边啃胡椒味十足的鸡肉三明治,一边重新面向自己的办公桌。

    雷娜似乎不太在意我的冷漠态度,手拿著我递给她的文件打起电话,老早已把刚才亲自买来的三明治拋到脑后。

    雷娜老是做一件事忘一件事,是个典型的少根筋类型。我好几次目睹她有些难过地把变得乾巴巴、忘了吃的食物包起来带回家。她肯定会在像铁笼一样狭窄、政府承租来的宿舍房间里,小口小口地吃掉食物。

    我忍不住思考起对一个人来说,究竟何谓幸福?

    在如此无情的属下身后,雷娜抱著一缕希望,拨打起可疑清单上的电话号码。

    「……是、是……所以,也就是说您不知道有这回事……是……」

    雷娜与话筒另一端的互动声音传来。在拨打到第四通电话之前,多少还感受得到雷娜的声音带有气势,但气势越来越弱。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得想要称赞雷娜近来真的坚强许多。第一次刚开始尝试这么做时,雷娜拨打第一通电话得知是诈骗后,便气馁地无力拨打第二通。

    雷娜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女生,真亏她有办法好好活到现在。还是说,她的人生接下来才要开始走下坡?

    在几乎所有员工还不到午休时间便开溜,除非过了两点钟不可能回来的办公室里,雷娜还忙著处理根本不需要处理的工作。从这样的举动看来,走下坡的可能性肯定很高。

    「不会,谢谢您……」

    雷娜触碰画面上的结束通话按钮,挂断了电话。

    看来第六通也是骗人的。

    「唉……」

    我不需要回过头看,也清楚掌握得到雷娜的失落神情。

    这间狭窄的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而且雷娜是我的上司。

    我不得已只好这么说:

    「要不要喝杯咖啡呢?」

    「咦?」

    雷娜挺直原本驼起的背,抬起头转身看向这方。

    「你愿意泡咖啡给我喝吗?」

    「因为也没有其他人了。」

    「好高兴喔!拜托你了!」

    雷娜立刻展露笑颜这么说。我点点头回应后,打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拿出从地球运来的进口咖啡豆,以及旧式的手动磨豆机。我是用理沙教我的方式冲咖啡。

    有时工作结束后我不会立刻回到宿舍,而是留在免费提供水电的办公室里读书。在这种时候,咖啡不但能够帮助我转换心情,也是极少数的娱乐之一。

    我很少冲咖啡,原因纯粹是身为只拿微薄薪水的人,用咖啡豆冲出来的咖啡算是高价位的奢侈品。

    「那在你冲好咖啡之前,我会把还没打完的电话打完。」

    我看著雷娜露出笑容说道,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办公室里一片静谧,顶多只听得到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冲好两杯咖啡回到办公室后,不出所料地,雷娜果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

    萤幕上的某区块播放著午间电视节目,雷娜望著萤幕但不确定有没有在看节目。

    「其实我心里早就有数。」

    雷娜简短地说了一句后,喝起咖啡。

    「只不过发现全是诈骗后,还是会很失望。」

    「……」

    就算查出申请案件全是诈骗,雷娜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而且,既然期许自己成为正义使者,能够发现坏蛋应该要感到骄傲,实在没必要如此失落。

    我曾经把这样的想法说给雷娜本人听。

    我本来以为雷娜会生气,但她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难得月面如此美丽,却到处充满恶意,让人觉得很难过。」

    雷娜发愣望著电视的侧脸毫无活力,一看就像个很容易受骗的人。我啜饮一口没加牛奶也没加糖的黑咖啡后,看向还留在自己桌上的文件。

    发现我的举动后,雷娜看向我说:

    「不过,今天还有三件候选名单。」

    「……请你不要期待过高。」

    「咦,为什么?」

    「还有必要说明原因吗?」

    「呜……可、可是,经过你的严格筛选还能够留下来的案件,不就表示值得期待吗?」

    「严不严格……这我不确定,只能说通过了该有的关卡。」

    雷娜似乎还想反驳些什么,但最后放弃了。

    她把视线拉回电视上,啜饮起咖啡。

    「阿晴,你真的很厉害。」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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