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机影,拖着长长的灰白色的尾巴坠入了圣赫雷纳海。
在南海升起的两根水柱就是真电的墓碑。好几层波纹搅乱了海洋,而不久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海洋恢复了平静。
只有天空仍在喧闹着。
千千石钻过被击坠的真电之间,在敌方轰炸机编队后上方占位了。
那是已经果断执行了对世知原基地的轰炸、接下来只剩下逃跑的敌机了。用已经重复过几百遍的动作,千千石与敌人进行着肉搏,让其沐浴在了他三十毫米机枪弹的居合斩之中。穿破了敌机厚重的装甲,“炮弹”在敌机搭乘席爆炸了。粉碎了的敌机,变成了漆黑的花朵,在圣赫雷纳海激起新的波纹。
本日击坠数三架,而猎物全都是投下了炸弹以后的敌方轰炸机。
波佐见编队长的声音从无线电扬声器中传达过来。
“之后没有必要战斗了,返回吧。”
虽然逃走的敌机仍然存在于视线范围中,千千石还是相当机械地推下了驾驶杆。回旋了一圈在眼前的正是塞恩岛的岛影。从世知原基地周围升起的黑烟,早早地就看习惯了。今天将收到何等程度的损害呢,但愿没有定时炸弹撒在了跑道上。
回到了世知原第一飞机场,他明白那样的祈愿并没有传达到。
现在跑道上挂起了“禁止着陆”的标识。从上空驶过俯瞰下来,有无数黑色的球体摆在跑道与飞机场设施旁边。
他咂了下舌头。地上的人员们好像有些恐惧地,一个接一个地盯着千千石等人迎击队。
黑色的球,正是敌方轰炸机投下的定时炸弹,而距离爆炸的时间可能是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二十四小时之后。那是对正在拆除的人来说会有生命危险的、非常麻烦的炸弹。
然而不论多么危险,如果不能拆除跑道上的炸弹的话就无法着陆。鉴于真电所剩的电力,如果再磨磨蹭蹭的话自己就会坠落而死。一边焦急地等了几分钟,将白襷呈X字系在身上的三名地面人员,拿着铁质火钳和竹篾编制的筐子开始回收着定时炸弹。白襷队一边提心吊胆地弯着腰,像捡栗子一样将所有炸弹拾到了竹筐里,向椰子林一口气跑过去,不假思索地将筐子扔到了林子的深处。万幸的是,白襷队的三名队员平安无事地完成了,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跑回了同伴的身边。白襷队一边提心吊胆地弯着腰,像捡栗子一样将所有炸弹拾到了竹筐里,向椰子林一口气跑过去,不假思索地将筐子扔到了林子的深处。万幸的是,白襷队的三名队员平安无事地完成了,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跑回了同伴的身边。
多亏了这拼死的作业,总算是平安无事地降落到了这坑坑洼洼的跑道上,将今天的战果向指挥所报告了。白濑司令以下、音无航空队的那些名航空参谋、名飞行队长们正等候着他们的航空指挥所,现在只是一个有镀锌铁皮屋顶的小屋,过去那混凝土制的二层指挥所已经行迹全无。那明亮的阳光就那么直直地打在参谋们满是尘埃的军服上。
皇纪三千二百一十二年,五月。
自从开战以来已经过去两年四个月了。
艾斯特·米兰达海上战以来的半年,战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辛苦了,这边有三机被害。”
对着报告结束的千千石,其中一个航空参谋带着沉痛的面孔如是告知。被击落的全都是,一个月以前被送到世知原基地、飞行时间连五百小时都不到的新兵飞行员。
“……我告辞了。”
千千石敬了一个礼,离开了指挥所。在跑道旁边还有未回收的定时炸弹摆着,非常危险。直到战况开始恶化的去年为止,现在应该是回到兵营甚至还能喝点酒的时间,但千千石要回到的地方不是兵营,而是飞行员的待机所。战况如此紧急,已经到了要住在这里的程度。
在椰子林的最深处,搭起了一间简陋的平房,在此扎营。
那镀锌铁皮屋顶由椰子的叶子盖住,格挡和侧壁全无,从外面都能完完全全地看到里面。在那铺了地板的房间中,到处都挤的是飞行员们,在扶手上晒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这里就是享有盛名的音无航空队战斗机班的住所兼战场。
而且老早以前,士官飞行员的待机所也变得和下士官一样了。千千石和波佐见都一同盘腿坐在尘土的床上。
“那是为了补充人手的不足而让他们前来送死的,这天空可不是让新加入的人能活命的。”
波佐见甩出一语。千千石默默地听着那些。在旁边,松田问道。
“想来要维持世知原基地也困难了呀……”
“……”
“每过一天,敌人的物资和数量只会增加,而这边也只是损伤在增长,而补充不足,这样根本无法决胜。如果撤退回到离本国更近的地方进行迎击,这样做不知有没有道理呢?”
虽然通常来说如果下士官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士官会暴怒那是理所应当,但波佐见只是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回答道。
“内地都在大势宣传:由于音无航空队的活跃,敌方的反击已被挡住。这样一来,撤退是不可能的呀。直到我们音无航空队全灭为止,死守塞恩岛就是我们的义务。虽然听起来冷酷无情,但还是忍忍吧。”
“……是。”
“我们在这里的坚持,关乎天上五十年、一百年以后。只要我们能变成防波堤不断承受敌人的反抗,未来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让我们相信这点吧。”
“……是。”
杉野也好松田也好都只好赞同了。一直持续着如此艰辛的战斗的原动力,只存在于波佐见回答的逻辑性之中。至于其他的什么理由,都完全够不成自舍其身持续着战斗的根源动力。
而千千石持续进行战斗的理由只有一个。
——将海猫击落。
从那次信件对话已经有大约半年过去了。
自那以后,连一次都没有见过面。巴尔德机动舰队对塞恩岛佯装不知,而有时会随性地在艾斯特·米兰达海上游弋,进行演习。恐怕是在等待下一次大作战的发动吧,但千千石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在见到海猫之前,绝不能死。
不死,那也是现在的千千石个人的目标。
今天,被击落的三人因为被分派到最前线来十分亢奋,便无视老把式们的制止,从正面对有着艾列斯IV直掩的二百架以上的大编队进行攻击。虽然明白他们不准许敌人过来轰炸的心情,但那样只是白白送死了,而没有对敌人造成丝毫的伤害。比起那样,还不如让他们轰炸,之后再追击,使之付出血本。比起让他们无伤回归,哪怕一点点的刮伤,都能施与敌方一定心理上的威胁。
要说起给予敌方损害,从现状考虑也只能那样做了。根据军令部“无论如何都要死守世知原”那与现实脱轨的命令,出击、战斗、击落敌机,并且适当与现实妥协,这是在现场的飞行员们的工作。
当然即使是那样,这也并不是轻松的战斗。
现在西海,皇国军的潜水艇可谓旁若无人,跳梁跋扈,一次又一次地击沉装在着人员、粮食、炮弹以及弹药之类消耗品的帝军运输船。本来从本国到塞恩岛需要驶过大瀑布就需要带有升力装置的飞空舰艇,可现在那么贵重的舰艇在降落到西海途中就已经沉没了。现在能够抵达塞恩岛的运输船变得稀缺起来,粮食供给状况也极端恶化起来。连在饮食方面最受优待的飞行员,在这两个月也只是吃了些地瓜。而整备员和地上人员平日都在吃些什么呢,只要想想就够悲哀的了。
粮食运不到,越发食不果腹,人员补给也依旧不够,可以工作的机体数量也日渐减少。在鼎盛时期有超过二百架的可动机体,虽然这其中有一百架以上的预备战斗机在世知原基地,但现在可动机体只有二十来架,预备战斗机的数量已经为零了。
还有——
由于连日以来敌方的空袭,飞行员已经疲劳至极。
在这半年中,连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每一天都是,在敲响通知敌袭的钟后便立马跳起来,钻入可动机体,进行出击,参与空战,然后返回,空战成了家常便饭。飞行时间什么的连数都不想数了,也丧失了对击坠数的兴趣。千千石现在的击坠数恐怕已经超过二百架了吧,可那又怎么样呢,就是这样的心情。如此一来,他的精神也就恍惚起来。
——真想听优姬的歌。
那在千千石身上剩下的、仅仅有一点的人性(译者注:原文「人間性」,就是指人性。但我们可以看出,日文的这个「人間性」与我们的人性意义有微妙的不同。我们一说“没人性”,那是极其贬义的说法,一般形容极其残忍的人;但日文这个「人間性」,可以用来形容那种已经放弃思考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人,比方说《誓约》在第四卷出场的美绪)怀抱着那样的渴望。在一次轰炸中留声机坏了,水守美空的唱片在这三个月间一次都没有听过。因为失去了音乐,他的心已经变得干巴巴的了。在这凄惨的战场上,对于千千石来说,美空的歌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明明,已经再也见不到优姬了。
自那次游览飞行以来已经过去两年了,优姬依旧没有给他写过信。现在她有没有像自己请求的那样,找到了一个适合她的人呢?
刺穿胸中的某种东西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仍然还是个人。
即使飞过那么多次空中战场,击杀了两百名以上敌方飞行员,可竟然在自己身上仍然残存着尽管微乎其微的感情,千千石自己都感到吃惊。不仅仅是残存着,他又重新思念起优姬来,而且次数越来越多。
——究竟什么啊这是。
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心理活动,这种心理活动根本无法抵抗,大概是不断投身于那战场狂气中的代价吧。
据说长期在天空中不断飞行的话,思考能力就会减退,这不就是那样的症状吗?在这样重大的战局下,根本没有闲暇考虑女性这件事。他那么对自己说着,极其勉强地赶走从眼睑深处浮现出来的优姬的笑容。
在远离本国的异邦天空,战斗,战斗,直到与海猫再会之日,绝对要不能死地一直战斗下去。
自己要做的事只有这一件。
如是决意的那个时候,警钟的乱击声打破了他的小睡。
“……又来了吗……”
他咂着舌头,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敌袭!敌袭!”“快跑,跑起来!!”
不懂风情的呼喊声响彻待机所。在周围横卧着的飞行员们都不无沉重地起了身。千千石也皱着眉头起身,他听到了自己因为过于疲乏而变得僵硬的肌肉的悲鸣声。
“今天下午的航班也到了吗……”
“一天两次航班这怎么受得了啊,敌人还真是知道我们讨厌什么呢。”
虽然被称为“定期航班”的上午的轰炸已经结束了,但偶尔在下午也会横生出来轰炸队。拖着这半年间都没有好好休息而一直冲上天空进行空战的身体,一天两次的出勤实在是太痛苦了。但痛苦归痛苦,如果战斗机队不出去迎击的话,世知原基地就依旧会单方面挨打。即使明白无法进行有效的抵抗,但至少也得打下那么一架两架的。
千千石和两名从属机人员,还有波佐见都出了待机所,向跑道跑去。其他的飞行员也穿着他们刚刚穿的衣服,紧紧咬着牙关向列线跑去。没有一个人一点儿伤都没有,谁都或多或少为身体某处的伤、饥饿、疟疾或者航空神经症所困,但谁也没有对出击表示不情愿。没有得到充分的休养,被饥饿所折磨,即使明白这场战争根本不可能取胜,但绝对不会放弃空战。即使为了被击落的同伴,也至少在空战中绝对不能输,音无航空队队员就有着这样的意志和气力支撑。
随着时间经过,战局也在不断恶化。
音无航空队的飞行员们也今天少了一个,明天少了两个,待机所日渐寂寥。在早上还在旁边一起洗脸的同伴,到了傍晚已经不在了,连感知这种事情的感性都在不断磨损着。
在连战连胜的时候,只要有人牺牲就会悼念。特别是被很多同伴们爱戴的飞行员光荣牺牲时,兵营内都有时会摆祭奠之宴,然后仍然活着的会一同发誓要连同被击落同伴的份一起战斗。
然而现在,同伴会死之类的事已经稀松平常了。
从开战到现在两年半,即使听到一起战斗的同伴死了,也最多就是在旁边附和一下就完了。(译者注:翻译成“附和”的地方,原文是「相づち」,就是那种轻微的帮腔、附和。重现一下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杉野:“那个,观音寺先生今天牺牲了呢……”松田:“是啊……”,松田这个行为就叫「相づち」)
不感到悲伤,是不能这么说的,是对悲伤麻木了。
每一天每一天,死亡已经在量产了。
日常生活就是连续不断的丧失,活着的全部时间都埋在悲伤和痛苦之中。
这种事当然又痛苦又悲伤又难过。同伴的死,也被掩埋在那理所当然之下。
因为失去了悲伤,也就无法感到喜悦。感性这种东西,一旦被挖去一点,剩下的好像也会随之脱落。在这几个月间,别说是笑了,连一时间的安稳都感觉不到了。
每天与来袭的敌机作战,将之击落,目送着坠落的同伴,无法好好吃一顿饭,直接在待机所里面睡下。只要警钟敲响就会跳起来,坐上真电,飞往已经战斗过几百回的天空。
以千千石为首的战斗机队全体队员都或轻或重地因为航空神经症而陷入苦恼。
在真电的搭乘席中连气压调整器等应该有的东西都没有,便直接曝露在所有平常这些气温、气压的急剧变化,还有5~6G的加压之中。
如此一来,皮肤的毛细血管失去了健康正常的状态,给神经系统带来了异常。脑神经异常了以后,就会为记忆丧失、睡魔以及异常行动提供温床,进而招来不幸的事故。
千千石的双眼淤积着黑色,脸色铁青,颊骨凸出,时而嘴角还会出现微微地痉挛。不可能停止空战,千千石头部剧烈疼痛的同时,还是进行着连日的出击。为症状所困的并不只有千千石一个人,音无航空队的全员都是如此。大家都有着各自的神经症状,全身上下无处没有负伤,却一天都没有休息,也没有满意的食料,在那让身体承受着过于沉重的负担的空中战场上艰难存活着。
——为什么要战斗啊。
——因为我们不是猴子,而是天人。
支撑着他气力的思考非常单纯。
仅仅是那作为一个民族,作为有色人种,作为人类的骄傲,让他们不会放弃战斗。
——要让雷瓦姆人认识到天人之魂。
既然来到了这里,只是那样就可以了。敌人之死也好同伴之死也好,连自己的死也好,都在他们的兴趣之外了。
“刚刚审问了尼克萨斯航空队的俘虏,听到了个笑话。”
傍晚,在待机所,波佐见嘴角露出笑容,扫视着大家。
躺着的二十几人,用疲惫不堪的眼神呆呆地盯着波佐见。
“在尼克萨斯航空队内,好像管世知原基地叫‘龙之巢’。据他们说,去轰炸的话就会遭到龙的袭击,无法生还。”
哈地,飞行员们用鼻子笑了一下。要是从这边来说的话,每天以将近二百机大编队压近的敌人才看起来更像是龙啊。
“据说,从加尔迪亚基地向本国送去的电报里写着‘由于音无航空队仍旧存有一千架左右的战斗机,进攻有困难,再送来些增援吧’。敌人先生认定我们还有一千人呢。”
啊哈哈,波佐见相当有气势地笑了,大概是想让部下们打起精神来吧。即使在了无生气的飞行员中,那轻轻的笑声也扩散开来。
“说是一千架啊。明明能用的机体只有十几架,而我们也只剩二十人了。”
“我们的工作啊,就是要让他们产生有一千架的错觉,这不是非常可喜可贺吗,我们每天在做着事情不是无谓的啊。”
杉野用笑容对着千千石。
“他们错认为真电的数量有现在的百倍之多,不就说明我们一个个都拥有百人之力吗!好开心!这说明我也有那么强了吧?!”
千千石苦笑道,
“你也击落了大概六十架了吧。”
“在中途就停止计数了,不记得了!”
杉野这么说着,无邪地笑了。松田他也在旁边静静地微笑着。开战时还是十多岁年轻武者的杉野和松田,现在已经成了无出其右的骨灰级老把式了。
“很强啊,我们很强。在空中不会输给任何人……”
千千石对两人说着。话虽如此,但那战场似乎已经让他丧失这样的自信了。
“千千石,杉松二人也是,跟我一起到指挥所来吧。”
鼓励玩大家的波佐见走上前来,突然那样说道。
千千石的胸中充满了某种预感。由于收到过好几次这样的命令,因此仅仅从波佐见的神态和表情就能听出是什么话。
“……是调动吗?”
波佐见表情那微微的变化,道出了问题的答案。
黑暗已经渐渐降临世知原飞机场了。
待机所和指挥所徒步只有不到两分钟的距离。在那传说中的只有镀锌铁皮屋顶覆盖的穷酸指挥所里,白濑司令和两名航空参谋挤在里面。
“波佐见以下四名,已经前来!”
四个人在司令面前站成一排,送去了敬礼。上官们也敬礼回应,慢慢地,一个参谋下达了命令。
“波佐见真一中尉,千千石武夫中尉,杉野平助一等飞空兵曹,松田太一一等飞空兵曹。以上四人,我命令你们既本日起调转隶属于云鹤航空队!”
“……是!!”
果如大致料想的那样,这次是向云鹤的调动,又要去参加海战了。
那战场,在哪里呢。
“你们坐上七式飞艇,直接开往东海。这次不绕经托雷巴斯环礁。飞艇在海上将氢电池充满,然后开往伊予岛,最终的目的地是淡岛。”
他们一起咽着吐沫,听着那移动要领。
如果要去东海的话,以往一直都是驾驶着真电从托雷巴斯环礁途径伊予岛,将电力充满后再飞向淡岛,但这次不知为何却要用飞艇进行迁移。
白濑司令说明了那缘由。
“托雷巴斯环礁现在正受着巴尔德机动舰队的猛攻,即将陷落。凭美都原基地的规模无法与之抗衡,已经一周时间了。巴尔德踩着垫脚石,飞过塞恩岛,前来袭击托雷巴斯环礁了。”
“……这是说……不与我们音无航空队交锋……吗?”
对着千千石的提问,白濑司令点了点头。
“看样子敌人的规模大概在音无航空队百倍以上吧。可能是看你们的战法实在太超出常规了吧……于是他们就放弃进攻了。即使不攻下那难攻不落的‘龙之巢穴’,只要从艾斯特·米兰达南下,攻下托雷巴斯环礁,不就能筑起向东海的落脚点了吗,他们可能是这么考虑的。”
嚯——千千石他们感慨了一下,这究竟是失望呢,还是安心呢,总之是他们本人也无法判断的不可思议的叹气。
世知原基地被孤立了。
如果失去了后方的托雷巴斯环礁的话,补给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伙食就必须自给自足,机体也好飞行员也好都无法补给。无论敌人还是同伴都对这里放置不管,从此以后过着安静而寂寞的每一天,这将成为今后世知原的日常情景吧。
“然而不可能让像你们这种程度的飞行员放鸭子。敌人正在策划着进攻淡岛,恐怕最近这段时间,淡岛就会迎来最终决战,你们到时候就会作为云鹤航空队的一员去作战。这将会成为天上三千年历史上最大的决战吧。你们的双肩上承载着祖国的未来。拜托了。”
“是……!!”
四人向白濑司令敬了礼。
这大概是与这位值得尊敬的白濑司令,在此一生别过了吧,千千石的胸中袭来了那样的预感。
——与世知原也是,就此别过了。
他确信了那一点。托雷巴斯环礁一点陷落的话,世知原基地在战略上就没有存在意义了。直到战争结束,第一线的飞行员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岛上了吧。
四人一同离开了指挥所。由于七式飞艇是水上机,起飞地点在海上。他们暂时回到了待机所,取出了行李。千千石仅仅将一张美空的专辑收入了布袋。虽然还有针对艾斯特·米兰达海战战功送来的奖状以及军刀,但他还是将之留在了那里,这些东西对于今后的旅途都是不需要的。
他们向朋友们告知了调动命令下达的这回事,但并没有说出详情。一同作战的同伴们虽然也好像察觉出了一些不祥的气息,但没有事无巨细地打听。他们只是起誓了一定会再见,然后就出了待机所。
抬头一看,已经是满天星空了。
那不知看过多少遍的十字星,今天也放出炫目的光彩。
“……再也不会回到,世知原了吧。”
杉野看上去非常寂寞地说了一句。他回想起了一年零几个月的时间,与一同赴死的同伴们,在世知原展开的几百场空战。
波佐见回答道。
“挺起胸来,我们的战斗,自会有后来人评价的。”
绝对不能在空战中输掉。仅仅贯彻着那样的坚持,最终死守住了塞恩岛。那样的感慨肯定在同行的人胸中也有。
世知原不会陷落。
半年的时间,每一天每一天,有时候还一天两次,超过二百机的大编队前来轰炸,而音无航空队仅仅凭二十左右数目的飞行员,连日以来果敢迎击,终于收住了这个基地。敌人最终将到处都伤痕累累、涂装都脱落的十几架真电,误当成为可达一千架之多的巨大机群,当成“龙之巢穴”一样的忌惮,终于放弃了进攻。
这不就是所谓奇迹吗。
音无航空队的传奇故事,不久一定会成为被记载在天上的历史教科书中的历史性的伟业,而后世的天人一定会以誓死守护这片天空的天空中的武士为荣,赞不绝口吧。
因此,挺起胸膛来吧。
杉野和松田对自己那么说道。(译者注:这里杉野和松田对千千石说了什么,并不是很明确。后面那句话是千千石对他们说的,不是杉野和松田说的。)
“感伤通通给我收起来……上吧,下一次也要赢。”
千千石对两名从属机成员短短地告知。单手提着很少的行李,就像是晃晃悠悠地出去散步一样向码头走去。将苦闷感伤饮吞到胸中,同行的人默默地跟在了千千石身后。
七式飞艇在海上等着千千石他们。
那是在看上去像是胖墩墩的河豚一样的机腹有着宽大机翼的巨大水上机。搭上了小型船只,进入了机腹的搭乘席。除了战斗机队的四人,还有从舰上轰炸机队、鱼雷机队选拔出来的十名飞行员一同搭乘。装入了音无航空队选拔出来的十四人以后,七式飞艇做着优雅的动作离水,维多利亚海尽收眼底。
在圆窗的对面,塞恩岛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飞艇躲着托雷巴斯环礁,绕了个大大的圈飞行着,半夜越过了大瀑布。暂时在海上着水,给氢电池充了电,充电一结束没有休息立刻夜间离水起飞,径直向伊予岛开去。
中午时分到达了伊予岛,与另一艘七式飞艇汇合了。那边也是搭载着从伊予岛选拔出来的飞行员。在机内吃了午饭,急忙又出发了,两架巨大水上机向淡岛进发而去。
由于在大型机上配有领航员,即使在夜间也可以考仪表飞行,在大洋上飞行到达目的地。从塞恩岛起飞两天有余,一行人到达了大刀洗要塞。
在港湾,大型舰艇的身影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舰队的灯火信号闪烁着。然而比起半年前艾斯特·米兰达海战时,舰艇的数量很明显变少了。
“好像是在托雷巴斯环礁的海上,去增援的舰队被干掉了不少。”
“在海战中怎么都赢不了巴尔德舰队啊。我们这边的攻击完全被防御了下来,而我们对对面那种数量的攻击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一同搭乘的飞行员们口口相传着。由于自打艾斯特·米兰达海战以来,几乎都没有听到在海战中获胜这样的话了,可信度还是高的。的的确确,现在即使喝巴尔德舰队正面相向去决胜,帝军舰队也无法取胜吧。机体性能、数量、飞行员的平均熟练度、还有索敌能力……所有的这些,现在皇国军都占优势。
如果说还有希望的话,那么就只有接下来的淡岛海战是在东海决胜这一点了。
由于皇国军必须越过大瀑布,就不能带来那只潜艇部队,那次恐怕会是靠纯粹的航空战去对决吧。
那样的话,一定。
——会与海猫相遇。
那样的预感,让千千石的胸中不可收拾地亢奋了起来。
从已经着水的七式飞艇乘船下来,从栈桥降落在了大刀洗要塞。
安排了今夜的住宿,在二楼的大厅举行了简单的宴会,在世知原一直得不到的白米和味增汤下了肚,吃得饱饱的。虽然想着有些对不起留在世知原的音无航空队队员,但久违了的天上料理真是好吃得让人流连忘返啊。
第二天早上,一行人坐车向飞机场开去。
在窗户对面呈现出平静的市区景象瓦葺木造二层建筑的商店和旅店排成一排排,几乎都有压迫那狭窄街道的架势。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笑逐颜开,小孩子们也非常精神。
话说,已经七月了啊。南天的日照将地面照得发白,从道旁树上还可以听见蝉的叫声。
到达了大刀洗机场,刚刚上任跟人打了招呼以后,一行人便走向了格纳库。由于坐惯了的爱机放在了世知原,从今以后就必须与新的机体打交道了。
格纳库的门打开了。
在照射进来的阳光正中,帝军最新锐战斗机“真电改”安静地迎接着千千石他们。
从开战以来过了两年半,经过了很多细致的改装,就终于成了现在登场的真电的后继机。
千千石走近了新的搭档。
漆黑的机体,从正面看上去弯曲成W型的两翼线条,长长的两脚与尾部螺旋桨,还有在机腹穿孔的机枪发射口。由于后部引擎罩的形状十分精巧,猛地一看上去和以前的真电并没有太大区别。
变化比较大的是氢电池槽、直流马达,还有通信器材。
迄今为止搭载着的国产马达“赞”,无法和现在的艾列斯系列进行对抗。开发出比起艾列斯还要强大的马达成为当务之急,动员了所有官员和人民的力量完成的,就是装在现在的真电改尾部的新型马达“顶”。
“最高速度、上升力、高高空的性能、武装、持续航行距离,这些全都在真电之上。”
整备员非常自豪地向千千石传达道。千千石无言地点点头,在周围检查了机体一圈,然后进入了搭乘席。
仪表类与真电并没有很大不同,不同的是装备有无线电话。
“可以从单座战斗机与己方飞机与母舰通信室,进行语音通信联络,这里可以说是最大的改良点吧。”
千千石拿起了无线电机,一边听着整备员的说明,一边将周波数调整到与大刀洗飞机场通信室可以进行无线电通信。以前如果不是编队长就无法与部下取得语音联络,而从今以后相互间进行口头联络就成为了可能。
兵器装备则是三十毫米机枪两门,以及十五毫米机枪四门,全部都收纳在机腹。如果都是单座战斗机的话,十五毫米机枪后座力更小更易于使用,这也是值得庆幸的改装吧。
“马上就能飞吗?”
“可以。”
波佐见、松田和杉野也进入了各自的机体,开进了大刀洗飞机场的跑道。
此后在海战开始以前,能花费多长时间进行适应飞行,这点还不知道。珍惜每一次的飞行机会,让身体适应新搭档的感觉,这一点很重要。
切过先头,离陆起飞了。
驾驶杆的感觉与以前的真电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这新型槽与“顶”的马力相当够劲儿,即使并没有到很大的速度,仅仅靠着马达的力量就可以稳步地冲向天空。
转眼间就到了高度六千米,一边俯瞰着淡岛全景,一边尝试着各种空战动作。
“真好啊。”
他有些吃惊地低语着。急反转、垂直回旋、失速反转、急速横转、缓横转、翻筋斗……种种在感觉上都虽有少许不同,但与真电的感觉非常相近。考虑到马力增加并追加了通信设备,真电改可谓完成了非常良好的进化。从那似乎都能听到哔嘻哔嘻声的舵的工作状况,就传达过来了在这个机体下了赌注的设计者的热情。
——让机体向自己的肉体一样动起来。
千千石之所以对真电如此着迷,就是因为那驾驶感觉着实出众。只要是在自己脑中浮现出的空中动作,几乎都能传达到那机体,通过现实的动作出色地再现出来。过去的骑马武者奉为至上感觉的所谓“人马一体”,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能打过艾列斯IV。”
在脸颊上刻印出他的笑容。只要马达功率不差,接下来就可以靠飞行员的技术去决胜了。
在一对一中,应该是不会占下风吧。
他戴上了氧气罩,猛然加了压。
真电改向着更高空,向上升去。
高度七千、八千、九千。
机体的运动并没有变迟钝。以前的真电超过八千米就开始大喘气了,无法追逐飞翔在高高空的敌方大型轰炸机,但真电改的话,这点完全不用担心。
一直攀登到九千五百米,突然翻转机身,急剧俯冲了下来。
这次高度计的指针一口气降了下来。
那是两千米级的大俯冲。在遮风板的对面只有远远的海洋。驾驶杆变得沉重得即使压上全身的力量也一动不动。机体振动着,机翼起了皱褶。然而千千石的直觉告诉他,这离机体的构造极限还有一段距离。
然而也不可能在这里为了测试性能而死。他死死地咬紧牙关,竭尽膂力拉了起来。尽管机翼一时还没有起来,但机首已经抬起来了。
在前方,大海和天空分了开来。
然后,便仅仅看到天空了。
一边向着悠久的碧蓝直冲而上,千千石浮现出了会心的笑容。
“等着吧,海猫。”
那种武者的震颤,根本收不住。他将那份喜悦表现在了上升过程中的急剧横转。
“做个了断吧!”
自从那次一对一单挑,已经两年了。
千千石感觉到那他已经等得急不可耐的再战就迫在眉睫了。
在这场战争开始后,将进入最热的夏天。
他一边感受着真电改雄壮的心跳,一边确认了那一点。
那天夜里——
千千石一个人留在了格纳库。
他问整备员借了刷毛、油漆以及粉笔和梯子,走近了新的搭档身旁。
他将梯子放在前翼和搭乘席正中间,握着粉笔。
然后在他脑中,描绘着过去那“护身符”的面貌。
那是在战舰岛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挚友的表情。
他充分回想了以后,便充满诚挚地将粉笔在真电改的硬铝装甲上游走着。
重画了好几次,又修正了细节,终于出现了猎犬的样子。
千千石暂且从梯子上下来,抬头看着自己描绘的草稿,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将刷毛浸入了油漆中。
为了让海猫能认出自己,他就不得不在新的机体上画着塔雷奥的面孔。(译者注:姑且还是remind一下,这个塔雷奥就是少年时代在战舰岛,千千石与优姬照顾的那个小狗。)
在普通的小学之时,美术成绩不错,还被学校的老师表扬过。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他并不讨厌画画。
他一边留心着细节,一边给那天空的守护神上着颜色。
那是他祈祷着无论何时塔雷奥都会保护着我同时的作业。
一边描摹着它的面孔,在战舰岛的每一日苏生在了感伤之中。
天空就像诗笺一样被很明显地分开,一点风也没有,不会下雨,而下的是拍打在护岸壁上的浪花——那岛就是这样。那看不到任何梦想和希望,想要走出去都想得没有办法的岛,现在想起来真是非常怀念的故乡。
回想起来的,主要都是与优姬一起度过的在那山丘上的事情。
那是在岛内为数不多的可以清晰地眺望天空的地方。他总是一边背对着优姬,听她那舒畅而澄澈的歌声,一边用长椅代替课桌勤勉地学习这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他十四岁的时候与她相遇,现在已经马上就二十四岁了。
从那以来已经过去十年了。在时光的流逝之中,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在预备科锻炼的期间,塔雷奥也死了,而最后看护它的人是优姬。他假期回到战舰岛,在山丘上塔雷奥坟墓的面前,两人一起哭泣着。
在修完预备科的所有课程,成为正规飞行员的七年前,与此同时优姬也进入了文艺事务所,走出战舰岛,去了东都。
在此之后也互相写过信,也都曾挤出时间,和对方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优姬都越发成熟,头发也染黑了,举止行为也感觉变得端庄文静,一些在战舰岛不曾见过的表情也增加了。
他也感觉到自己心中一种十分甘甜的思念在蔓延着。
然而现在的世界形势还没有缓和到足以见证这种安闲的关系进展的地步。随着那紧迫的程度不断加深,千千石也将每一天花费在激烈的训练上,而优姬也为了在过分残酷的音乐界能够生存下去,几乎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时间。
优姬的第一张专辑发卖时,两个人一起庆祝了一下。
他非常幸福。从少年时代他就一直将从收音机中收听优姬的歌当成自己的梦想。
两人在战舰岛互相起誓的梦想,两人最终一起实现了。
然而实现了梦想之后,又将怎么样呢。
千千石不明白。他只是在听着专辑的同时,准备着开战。
从那以后一直在打仗。将超过二百人的敌兵,从这天空中击落了。很多同伴也都死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战斗的意义什么的。现在,他一边描绘着塔雷奥的面孔,一边平静地回顾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光荣与愚蠢混杂着,心情十分复杂。
然后,倏地一下,耳旁闪过了战舰岛上优姬的话语。
“你,很有型哟。”
那个时候,十二岁的优姬真挚地那般相告。
“一点也不可怜哟。比起那些中学的孩子,要帅很多。”
如是相告的时候,他的胸口倏地收紧了,都感觉到脸颊都发烫了。
噗,现在的千千石笑了。
——优姬,现在的我有型吗?
——没有只是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吧?
他试着向记忆中的优姬询问道,没有回应。千千石沉默了,继续给塔雷奥上色。等涂到他自己满意了之后,便在搭乘席睡了。
“诶?这里画着个猎犬啊,中尉大人!”
第二早晨,来到格纳库的杉野看到猎犬的图案,发出了近乎发疯的声音。
“我有这样的疑问啊,这图案,究竟是出自哪位大人的手笔呢?”
杉野歪着脑袋。千千石依然不改他那毫无表情的面孔,堂堂正正地撒着谎。
“是波佐见。”
“诶——?!”
“波佐见中尉还有这样的特技啊。”
“好像成为漫画家是那家伙的梦想。”
“诶——?!”
“真让人意外……”
当场接连不断地撒谎过后,那一天也花费在了真电改的适应飞行上。想着和塔雷奥在一起飞行,便感觉身体格外适应这新的机体。
在下次海战之前,必须与真电改一心同体。即便仍然为航空神经症所困,千千石仍然不断地在淡岛的天空飞行。
得知水守美空因为电影摄影的工作要来访淡岛,是在开始适应飞行经过了一个月,六月下旬的事了。
大刀洗的街道,非常有生气。
街谈巷议也清一色都是水守美空。国家著名歌手竟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停留将近一个月,行人中不管是谁都非常高兴。
“不管怎么说也不用在这种时候来这种地方吧。”
也可以听到那样的意见。
“无论军令部还是陆军本部,都不希望国民了解现在的战况。在淡岛告急的传言在内地传开之前,让水守美空到这里访问,来大事宣传敌人并没有来这里。”
“名人也真是够受的呀,要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最前线进行电影摄影工作……”
一边用耳朵听着街上的声音,千千石的心情变得无比复杂。
——现在我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和真电改称为一体,仅此而已。
他这么对自己说着。虽然这么说着,然而与那些不同的声音却从内侧应答道。
——我应该事先跟优姬见一面。(译者注:这个“事先”是针对后面的大决战来说的。)
——如果一直不见面的话,我会后悔的。
那样的声音,从他的内心响起了。
——如果放过这次机会的话,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与自己的意志无关,从身体内侧传达过来的沉吟。
感觉到心情低落的同时,千千石拉下了真电改的节流阀。
白色与深灰色的云重叠在一起,让苍天形成了斑驳的样子。淡岛的天空就那样迎来了夏天。
他向八千米高空冲去,那天空渐渐带上了战场的颜色。
——下一次决战,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了。
说实话,他是这么想的。
虽然帝军舰队集结了总兵力与巴尔德舰队对抗,但那战斗力的差距是明显的。据说由于从正面直接抗衡根本赢不了,于是便会让他们成为生还无期的诱饵舰队或者是水上特别攻击队。如果在绝对国防范围内的淡岛失守的话,中央海战争就大势已决,因此参加这次决战的士兵全员都将这里定位将死之地,都纷纷在给家人和熟络的人们发着诀别的书信。
千千石正在迷茫着要不要给优姬写信。
虽说内容要受到检查,但他想,现在早就不是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了。
然而,他也害怕着写信的过程中吐露自己的感情。
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优姬的话,和出色的人在一起会更加幸福。因此不取得联系应该更好,也不该取得联系。他那么想着。
水守美空和与拍电影相关的人到达淡岛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千千石一如既往地在大刀洗飞机场努力进行着真电改的适应飞行。听说空母“云鹤”在一周后就将到达大刀洗要塞了,到达以后,真电改就要降落在母舰上,不久就要远洋,与其他舰队反复进行共同演习。进入云鹤以后,恐怕就再也无法在大地上落足了吧。
能和优姬见面的日子,只剩下这一周了。
然而——考虑到两年前在游览飞行的同时自己说出的话,现在也不可能去跟她见面吧。
优姬也不可能自己过来见他吧。考虑到她的性格,只要千千石不道歉,她是绝对不会行动的。
——就要这样一直不见面吗?
他自问道。这样是最好的,理性如此回答。
然而,那不是理性的部分——那超出理性、根源的感情,迫切地希望着和优姬再见一面。
见面了以后怎么样,他并不知道。
可如果就这样永久性地死别了,余味也太不好了。
至少,必须要对优姬的献身表示感谢;希望能向她传达,多亏与她相遇了,自己才能过上如此充实的人生。
虽然想如此传达,他能那么拉下面子出现在优姬的面前吗?
一边反复着同样的烦闷,千千石一直在天空飞行着。
日子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流逝了……
在距离云鹤到达还有三天的傍晚。
与千千石一同调动到云鹤的波佐见身旁,以大刀洗航空司令部为中介,某份意外的请帖从某个人那里送来了。
读了内容后,腰都瘫了。
他用头撞了三下墙壁,确认着那并不是梦。
确认了那是现实之后,便去理发店理了发,将军服用电熨斗自己熨好,刷了两次牙,向指定的旅馆出发了。
那是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沿河的一个比较雅致的旅馆。在入口处,警备员们站成一排,对着从车上下来的波佐见经历,确认了臂章。
展示了请帖后,马上就向馆内通传。
杉木的味道十分芳香,那打磨地都能映出脸的走廊一直通向深处。院子中的泉石都是从河中而来,还有珍奇的鸟儿在嬉戏。那是孤弱不是将校级别的人就不能使用的高级旅馆。虽说走过了很多战场,也穿越过很多生死之境如波佐见,接下来等着他的仍是未知的对手。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特意指名自己前来此处,他便穿过了客厅。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水守美空穿着白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裙子,正坐在座垫上。
抬头看到了波佐见,倏地从座垫上下来,将双手放在席子上行了一礼。
“今天您能听凭我那任性的愿望大驾光临,惶恐之至,万分感谢。”
那话语的响动清澈而好听得让人无法忍耐。拼命地将自己那马上就要突破天花板飞上天空的自我意识封印住,波佐见也慌忙在对面正坐下来。
“我是波佐见,岂敢岂敢。我才是,非常感谢您的招待。”
由于一直以来都是和粗野的下士官们打交道,他都不是很清楚在这样的场合应该如何说话。
两个人之间,只有文理鲜明而且很厚的一块丝柏木板所做的座桌。
美空露出逞强的表情,正面盯着对面的波佐见。那只有在大众杂志与报刊头版从能看到的美貌,现在正对着自己一个人。
“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拜托波佐见中尉。”
“是、是什么事呢?”
“一边吃饭一边说吧。中尉大人,您喝酒吗……?”
“我挺嗜酒的。”
美空双手一拍,隔扇便打开了,随从们就将料理端了上来。那是世知原的飞行员们如果看到了一定会蜂拥而至的豪华料理。
被万人憧憬的国家著名歌手以及在高级旅馆那豪华的料理围着,波佐见确认道,果然这还是梦啊。
美空文雅地举起了玻璃瓶,
“首先敬您一杯……”
梦也无所谓啊。波佐见将肚子准备好,接受了水守美空为之斟酒。
活着实在太好了,哪怕是明天就死了也不后悔了。他筷子夹着加盐的鲷鱼烧,喝着螃蟹的味增汤,嘴里发出咂咂声,那炖牛肉的味道浸入了灵魂深处,美空为他斟着酒,用那澄澈的清酒洗刷着战场的疲劳。
“岂敢岂敢,我也向水守大人敬一杯……”
他趁着兴头给美空斟酒,
“谢谢您。我,有些不胜酒力……”
一边那样害羞着,美空彬彬有礼地用酒将那可爱的嘴唇弄湿了。
“水守大人,挺会说话的嘛。”
“不要嘛,中尉先生。小小报复一下,请再喝一杯吧……”
“美空大人也请喝一杯。”“唉不不,您请。”“岂敢岂敢,您请。”
一直那样互相劝着酒,两人为了找到话头,而一杯一杯下肚了——
这是什么状况啊。
低头片刻,波佐见抬起了脸,远远眺望着盘腿坐在座桌上,抓起一升烧酒瓶的水守美空。
谁呀,这人。
“去死吧,那个笨蛋!!”
抬头看着天花板,满脸通红的美空吐出了那句话,大口喝着烧酒。眨眼间一升的瓶子就空了,对在走廊里的随从大声说着。
“什么都行,要像烧酒那样带劲儿的那种!”
在座桌上用下巴颏对着波佐见,用筷子夹起了腌乌贼,带着没有办法再悲伤的表情开始咬了起来。
“小宇佐见,你在听吗?”
“……我是波佐见。”
“嗝……”
“……那个,我差不多该……”
“……然后啊,那个笨蛋连信也不会,我当时都想,是不是死了啊。担心啊,担心啊,担心得没有办法。我也很忙啊,卖出了很有人气的专辑,让事务所的人都把时间表填满了。嗝……可是真的很担心啊,晚上都睡不着。所以没办法,只好死乞白赖地拜托社长,他很不讲理诶,我一直都在做一些不愿意做的工作诶。于是啊,终于能去美都原了。可是啊,明明好不容易见面了,那个笨蛋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啊。嗝……”
隔扇打开了,随从拿了装了一升酒的瓶子放在美空面前。美空随手拔开了瓶栓,依旧盘腿坐着咕咚咕咚地倒在了面前的杯子上,不带停歇地大口喝着。
很有男子气地用手腕擦了擦嘴角,哎嘿地,浮现出了笑脸。
“所以啊忍不住揍了他。本来还想砰地揍他三四下呢,看,你说我是不是很温柔啊?很温柔吧?太温柔啦,才揍了一下就算了。嗝……我果然是个大好人吧?为什么被他折磨成那样,仅仅那种程度就原谅他了呀!”
“嗝……嗝……”地喉咙一边想着,美空没完没了地喷着对千千石抱怨的话,一时间根本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明明约定过了一起搭乘飞机的,明明一直那么期待,和小武一起在空中飞,是我一直以来的梦啊。明明想着那梦就已经实现了,明明那是最幸福的时光。明明如此,那个笨蛋,那个笨蛋他……”
“水守大人,您喝多了……”
“唉——噗——”(译者注:这里优姬神志不清,有片刻都呈现出睡着的状态,这里就是她的鼾声。)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兵营……”
“好过分哟。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美空开始呜咽起来。
“太差劲了啊,明明在那种时候也不用说那样的话。和小武一起,在空中飞着,晚霞也那么漂亮,我,明明那么幸福。真的很过分啊,那家伙。真的很差劲啊,那家伙。什么东西啊他。小武你个笨蛋,去死吧,笨蛋!”
波佐见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地清清嗓子,
“说起来,夜已经深了……”
“我再也不去见他了,竟然对我说那么过分的话。我绝对死都不见了,嗯,绝对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了……”
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美空那样不停地抱怨着。无论过了多久都一直只听她在抱怨,那根本成不了对话。波佐见没有办法,抬头看着座桌上的美空,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
“啊——咳咳。我能问个问题吗?”
“什么都成。”
“我不知道水守大人竟然和千千石是青梅竹马,现在我也领会您特意提名千千石去游览飞行了。然而……这次为什么要招待我到这里呢?”
“……”
“怎么想都难以理解啊。即使说是抱怨的对象,我和水守大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点……”
美空用狐疑的眼光向下盯着波佐见片刻,过了大概一分钟,理解了提问的意图,在座桌上坐正,做出认真的面孔,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那惨白的眼眸,向下看着波佐见。
“……兔子先生。”(译者注:波佐见——はさみ(ha sa mi),上面优姬曾叫他宇佐见——うさみ(u sa mi)。这里的兔子——うさぎ(u sa gi)。给人一种每一个词语different by one的感觉。)
“……敝姓波佐见。”
“……我听闻您和千千石关系挺差的。”
“……关系并不好。”
“每次一见面就会互相厮打,随口说着对方的坏话,在战场如果一有机会就会想着击落对方什么的……”
“……还没到那种地步……但经常吵架,像我们这样意见不相同的人还真是少见啊。”
“……我料想到那一点,便想来拜托你。我啊,怎么都想把千千石……把小武弄哭……我想看着小武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踩着地,哭着大叫‘不甘心啊不甘心’。”
“……”
“羽泽先生。”(译者注:羽泽——はざわ(ha za wa),波佐见——はさみ(ha sa mi))
“那是谁呀?”
“可能我来拜托您这样的事,您也会怀疑我没有常识……”
“已经超出这个层次了,水守大人您实在是——超出常识。”
“那样啊……太好了。于是……我想拜托您。”
咳咳,用弯起来的指头接着咳出来的痰,美空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拜托道。
“我想请您扮演我的未婚夫。”
咔硿的一下,泉石的细竹器响动了。
波佐见把嘴张得大大的,抬头看着在桌上挺直了腰杆正坐的国家著名歌手。
“是说,让我当……水守大人的……未婚夫吗?”
“是的。知道那个的话,小武一定会大哭特哭吧?知道了这世界上他最讨厌的男人和我在一起了,即使是那样的铁面具也一定会分崩离析吧。”
“……然而…………那样…………只会让他讨厌您吧?”
美空向下看了波佐见片刻。
慢慢地,在那美貌中开始染上了煞白的颜色。
突然间下了桌子,美空在波佐见的旁边坐下。她从极近的距离瞪视着波佐见。
“那么,就让我一个人忍着?”
“……”
“只有男人做什么都行,即使让我感到不快也行?”
“……”
“最一开始做的过分的人,可是小武哟。为什么只有我非要忍耐不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