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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上 第一章 小雪)

    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矗立着宛若喷射出来的异样岛屿。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岛屿。岛屿周围以厚实的石墙护岸,裸露的水泥建筑群逼近海边,墙面直接遭受大浪拍击,变得灰黑。岛屿的半边密密麻麻地塞了好似被压缩在一起的灰色建筑,剩下的一半则是煤矿采掘场,高三十公尺左右的热水锅炉烟囱宛若军舰般冒出黑烟。

    ——战舰岛。

    这里原本是全长不到一百公尺的礁石,在发现产出优质煤矿的海底煤田之后,大企业为了采矿而投下资本,以废石与碎石填埋周围,最终把地表扩张到全长四百公尺、全宽一百三十公尺。这座约有三艘战舰大的岛屿涌入五千名煤矿劳动者,光是地表面积无法容纳,因此便密集地建起了七、八层的高层住宅,形成轮廓宛如战舰般的怪岛。

    在扭曲的轮廓中格外突出的,就是自钢铁与水泥建筑群间探出长脖子的竖坑橹。高四十公尺的该铁塔,目的是要拉卷垂直升降于地面与海底矿场间的升降机,整体架构是毫无装饰的钢筋,最顶端装上直径三公尺、重二十八吨的轮子,卷起六百公尺的铁索。轮子转动的沉重震荡声笼罩整座岛屿,和拍打在护岸壁的浪涛声混在一起,宛若一只巨大的海兽在威吓周边海域。

    在采矿场,数十名劳工在升降梯前排队等候入坑。每个人的表情都因为紧张而绷紧,没有人开口说话。矿坑劳工的工作随时会面对崩塌、瓦斯爆发的危险,没有丝毫的轻松时刻。

    十四岁的千千石武夫混在灰头土脸的大人之间,望着通往地底的黑暗竖坑。他的眼神黯然无色,瞳孔缺乏生气,少年的脸孔带着些许老成。在狭窄的坑道工作时,有时儿童反而更能派上用场,因此十四岁的劳工并不算稀奇。

    两层组合的升降梯发出沉重的声响升上来,三个榻榻米大的狭窄空间内挤入十几名劳工。千千石的鼻子贴着沾满煤灰的工作服,但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升降梯以秒速八公尺降到海底,内外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听到绞盘沉重的声响从遥远的上方传来。不久之后升降梯到达地底六百公尺的下降口,改搭称为「人车」的矿工用交通工具,驶下沿煤层凿出的急降坑道。

    坑道内宛若三温暖般炎热,大家的肌肤上都已经黏附了一层煤尘。除了驶在干线轨道的人车车轮声之外,前方还传来从地层切割煤炭的滚筒式采煤机的噪音。

    ——不是这里。

    当千千石和其他矿工一起下了人车,走在木桩补强的坑道内,他听见自己的意识在脑中径自耳语。

    最近他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摇摇头,甩掉自己脑中的幻听。

    ——这就是现实。

    他如此告诉自己,并将配戴在腰间的沉重电池开关打开,点亮头盔上的头灯。在黄色的光线中,浮现出被称作「切割场」的采矿现场。

    千千石十二岁的时候,刚从一般小学毕业,父亲就因为罹患腹膜炎而过世。他不想要为身体虚弱的母亲增加负担,因此自己便决定去工作。母亲对于学业与运动成绩都很优秀的儿子要放弃升学大为反对,但是千千石设法说服母亲,并随她一起来到战舰岛。他听说只要到了战舰岛,即使是妇女小孩也能找到薪水高的工作。传言说得没错,母子俩到达岛上的当天,就得到洗煤的工作。千千石因为想要存钱,每天勤奋地工作。他的工作表现获得肯定,在大约一年前得到允许下坑道当见习工。

    然而他的母亲却在三个月前因为尘肺症而过世了。洗煤的工作显然对母亲的呼吸器官造成太大的负担。当时千千石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身体虚弱的人没有办法在这座岛屿上生存。他为自己的无知而羞耻,痛哭一场,然后在邻岛将枯瘦的母亲遗体火化,之后便漫无目标地在矿坑没日没夜地工作。昨天是他的十四岁生日,不过替他庆生的只有他养的狗而已。

    ——不是这里。

    他脑中再度闪过这样的耳语。他紧紧闭上眼睛,不去听这个声音,用铲子把漆黑的煤粉装入运煤车,推到干线轨道。他的脸和手脚都被煤矿染成黑色。他感觉得到细小的粉尘淤积在肺的深处。每天他在这里工作八小时,就觉得生命不断削减。

    ——除了这里以外,我还能去哪里?

    他自暴自弃地这么想。在狭窄的坑道内,他吸入肮脏的空气,使出浑身的力量推动一台又一台装满煤粉的沉重运煤车。他的脸、手脚和工作服旋即染成黑色,全身流着黑色的汗水。他努力不去思考,把自己当作是拉马车的马,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底耗费十四岁的年轻劳力。

    在地底工作的人们有很多都是因为赌博、酗酒、吵架而被驱逐到社会边缘的无赖及前科犯。像这样的人待在没有阳光的地底深处终日劳动,因此伙伴之间彼此咒骂、窃盗、打架的情况当然也不罕见。在地面上被视作犯罪的事件,到了地底深处有可能会被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地底有地底不成文的律法。情况严重的时候,矿区之间会开始争斗,身上有刺青的男人挥舞着刀子互砍,甚至造成十几人死伤。但如果违反不成文律法,就有可能会遭到号称「管理员」的矿工老大处以私刑,因此大多数人都只能乖乖地从岩盘挖出煤粉。

    傍晚结束工作后,众人和来时同样地被塞入人车与升降梯上,回到地面。每个矿工全身上下都变得漆黑,分辨不出彼此。竖坑橹的地底有两座专供矿工使用的浴室,所有人都挤进浴室里洗去煤尘,浴室的地板立刻涌现黑色的河流,浴缸则变为恶心的黑色泥沼。有些人没洗身体就跳入这个泥沼中,接着就和出面斥责的人开始乱斗。洗掉煤粉的肌肤上往往会显露龙虎之类的刺青。千千石随意把温水浇到头发和身上,换上破旧的上衣与皱皱的棉裤就到外面的窗口领取日薪。如果成为正规劳工,他可以得到稍微优渥的月薪,可是他现在只是见习工,因此只能和其他临时工一样,忍受微薄的日薪。

    他把钱塞到口袋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直接走入通向住宅区的隧道。浓郁的海潮气味伴随着海浪声飘来。他走了一会儿,走出隧道,展现在眼前的就是煤矿工人的住宅区。

    说「展现」其实不尽然正确,因为在道路两旁都耸立着高大的水泥建筑,阻挡他的视线前方。抬起头看到的是密集的高楼把天空切割为狭长形状,感觉就像从信箱里面透过投入口在看外面的世界。外界似乎正迎接晚霞时分,但正要没入海平线的夕阳余晖被建筑遮挡,无法到达住宅区,只能凭依稀可见的天空颜色来判断日落与否。

    即使在这块区域,竖坑橹绞盘的运转声及浪花拍打在岩壁的声音仍旧不问歇地回荡着。只要待在战舰岛上,就永远无法逃离这两种声音。

    夹杂煤尘的大气淤积在由钢筋水泥、废石与碎石形成的这座灰色岛屿上。就连风都无法抵达此地。

    ——除了这里之外,我无处可去。

    千千石孤独地走过狭窄的街道,在半地下的商场买了吐司与一斤牛奶,开始爬上又长又陡的阶梯。阶梯两侧依旧是水泥裸露的高楼。这片建筑群宛若和矗立在岛上的岩盘化为一体,形成奇特的立体造型物。这是为了把大量劳工挤进狭小的地表而造就的奇观。千千石穿过高楼间的夹缝,在石梯中途突然改变方向,单脚跨在耸立于左手边的公寓外突的阳台上,越过扶手,直接进入六楼的一间房间——这里就是他的家。这种返家情景只会出现在战舰岛这处超高密度的居住空间。

    寂寥的房间中,只有炉灶、矮桌、收音机和棉被。地板是裸露的水泥,没有任何覆盖物。千千石直接坐在地板上,年迈的米格鲁犬高兴地吐出舌头迎接他。

    「垂夫!」

    这只米格鲁是他刚到战舰岛时捡到的野狗。他当时看到这只狗徘徊在海边,身体被潮水打湿,全身脏兮兮的,眼神显得极为哀伤;他感到于心不忍,没有多想就把这只狗带回家里。起先它并不习惯,还常常咬千千石,不过现在已经是完全信任彼此的家人了。

    「晚餐。」

    千千石撕下刚买回来的面包伸出手,垂夫便摇着尾巴,以幸福至极的表情咀嚼食物。千千石的表情也变得稍微和缓,和垂夫一起吃面包。远处传来联络船的汽笛声。

    千千石边吃边打开收音机。噪声中可以间断地听到广播人员的声音。他转动旋钮,寻找雷瓦姆的音乐。和气氛闭塞忧郁的天上帝国歌曲相较,雷瓦姆的曲调较为愉快而平易近人。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中意的音乐,只听到军歌。勇猛粗犷的军歌旋律并没有抚慰心灵的功用,因此千千石便反射性地关上收音机。他无可奈何地听着远方的浪涛声代替音乐。太阳或许已经完全沉没,狭小的天空已经逐渐染上夜色。

    四周很安静。千千石背靠着墙壁,抱着双膝,凝视着窗外。

    ——不是这里。

    他再度听见这个耳语声。

    ——这里不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千千石把额头贴在膝盖上,紧闭着眼睛,想要抛开这个声音。

    他渴望能够听到任何旋律。他想要听到优美而温柔的歌声,洗涤心中的铅块并扫荡肺中累积的煤灰。

    这时——

    大气中混杂着细微的歌声。

    「咦……?」

    他惊讶地抬起头。外头的天色虽然已经变黑,但仍残留着些许暮光。

    他竖起耳朵,确实听见了歌声。

    ——这是雷瓦姆的歌!

    女孩的歌声唱着他熟悉的旋律。这是一首老歌,内容是对于出海后迟迟未归的情人唱出的思念。

    千千石反射性地站起来。

    他毫不踌躇地跨过阳台,跳到石梯上。垂夫从后面跟上来,摇着尾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上面!」

    千千石想也不想就拔腿奔跑。他就像在沙漠中找到水井的人,追逐着歌声跑上细长的石梯。高楼住宅依旧耸立在两侧,即使他一直往上爬,两侧依旧是灰色的墙面。

    女孩的歌声从狭窄的缝隙借由细微的空气震动传来。千千石必须凝神倾听才能听见,不过这确实是歌曲的旋律。

    「呼、呼、呼……!」

    千千石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往上跑。居民们很少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这道石梯原本的用处是要爬上过去曾是战舰岛山丘的地点,因此顶端没什么东西。如果只是要眺望景观,爬上高楼的屋顶还比较轻松些。除非是有特别的闲情逸致,否则没有人会辛辛苦苦爬到这道石梯的最上方。

    不过千千石总算爬到了石梯的顶端。

    视野顿时变得开阔。

    他站在战舰岛的最高点,海拔一百三十五公尺的景观出现在眼前。

    太阳已经沉没,西边的天空只留下些许顽固的残照。

    眼前是一片庭园。过去曾有人把泥土运到这里开辟实验农田,但因为土壤马上就变得贫瘠,再加上爬到这里很麻烦,因此现在已经无人造访,变成荒废的庭园。

    歌声就来自庭园的另外一端。

    「……啊……」

    纤细的少女背影被光线染成黄铜色。

    千千石不禁蹲在石梯上,只从石梯顶端偷偷露出眼睛,观察这名少女。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个女孩。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女孩绑在背后的金色长发。绑成马尾的头发蕴含着天空的余晖,宛若溅洒着闪闪发光的光之水滴。千千石心想:她既然能够完美地唱出异国的歌词,或许是个雷瓦姆人。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裙子和浅桃色的上衣——这是战舰岛普通中学的制服——因此她应该是岛上的居民,不过千千石从来没有听说岛上有个会唱这种歌的女孩。

    她的歌声非常纯洁,优美的旋律好似能够洗净淤积在肺中的煤尘。

    千千石感到横隔膜好似被往下压,悸动传递到手脚末梢。他不禁发出叹息。女孩的歌声让他想要听得更多、更久。

    千千石依旧躲藏起来,仰卧在石梯的斜坡部分。

    苍穹逐渐被夜色浸透。西方天空燃烧的金黄色,到了天顶变成群青色,东方的天空则完全进入夜晚,明亮的星星排列成十字形。

    海鸟拍翅的动作与歌声重叠。

    此时此地只有天空、鸟和女孩的歌声。包覆世界的静寂在旋律的加持下变得更加深沉。

    从千千石的意识深层涌出前所未有的安详情绪,浸染到全身上下每一颗细胞。

    ——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吧。

    他如此祈祷。

    他希望一切事物就此静止。

    如果此时此刻能够永远停格,即使明天不会到来也没关系。

    被迫放弃中学、被迫焚化母亲遗体、被迫从早到晚在不见天日的坑道吸入大量煤尘的明天,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真希望能够像那只鸟一样自由飞翔。

    ——真希望能够永远倾听这段歌声。

    星空即将降临。他想要数着星星,聆听这温柔的歌声。

    自从来到战舰岛之后,千千石只看过被遮蔽物切割成小纸片般的天空,直到此刻他才想起,天空其实具有无限的深度与宽度,在头顶上方笼罩着地面。

    少女的歌声与夜晚的黑暗交融,在千千石的心中荡漾起不知名的波痕。

    ——我想要到那里。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地举起。

    掌心朝着天空。

    ——我想要到达天空的高度。

    他心中涌起超越逻辑与思考的某种情感,并化为这样的耳语。女孩的歌声在他的意识中造成某种作用,唤醒一直沉睡在心底的未知的自己。

    他举起的右手笔直指向天空。

    他想要离开这座乌烟瘴气的岛屿,飞到永恒无限的天空,飞得越高越好。

    ——那里或许就是我的所在。

    然而他的思绪被闯入者打断。

    从千千石脚底下传来几个少年粗鄙的笑声。

    「喂,在这里。」「没弄错吧?如果她不在,我绝对饶不过你。」「她昨天也在这里唱歌,今天一定也在。」

    千千石抬起上半身,俯瞰石梯下方。

    五名住在战舰岛的十五、六岁男孩正爬上石梯,口中发出低俗的笑声。他们是岛上普通中学的不良少年。

    千千石皱起眉头,尽量不让女孩察觉地站起身,没有发出脚步声便走下石梯。

    男孩们发现有人,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到千千石,便问:

    「你是谁?」

    千千石压低声音,避免让女孩听见,对他们说:

    「碍眼的家伙,回去。」

    他说话的态度就像在赶野狗一样。五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

    「这家伙是谁?根本没看过。」「他不是学校的人。」「是矿坑的劳工吧?没钱上学的穷人。」

    五人的表情带着轻蔑——战舰岛上的小孩分为能上学与不能上学的两类。一群人当中看似头头的家伙踏出一步,站在千千石面前。

    「你跟那女的有关系吗?她是卑斯塔种,身上流着恶鬼的血。」

    雷瓦姆人和天人之间生下的孩子称作「卑斯塔种」,而在天上帝国,雷瓦姆人被视为「恶鬼」,受到嫌恶。

    「她前天才刚转来,却一副很跩的态度。我们得教教新来的人这座岛上的规矩。」「滚蛋吧。卑斯塔女人就由我们来教训。我们不能让她在岛上唱恶鬼的歌。」

    另一名跟班把手搭在千千石的肩膀上,想要把他推到一旁。

    千千石把手放在他的嘴巴上,在他耳边低声说:

    「别出声……」

    接着手刀砍在男孩的脖子上。

    男孩被捂住嘴巴,没有发出哀号便倒在地上。

    其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往后倒退。

    千千石往前缩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尽可能以最小的声音说:

    「我不想……听到杂音。」

    他仿佛在教导年幼的孩童一般,不带任何感情地下达命令。

    看似头头的男孩怒吼:

    「你算哪根葱!」

    「……别大叫。」

    千千石瞬间冲入对方怀中,把拳头深深殴进他的胸口。

    「咕噗!」那名男孩吐出怪异的呼气声,双膝跪倒在地上。剩下的三人露出明显的畏惧神情,更加往后倒退。

    千千石拎起两名昏厥的男孩后领,像抓着猫一般拖下去,丢向那三个男孩。

    「……带走……不要发出声音。」

    他们似乎还想咆哮,但千千石把食指放在嘴唇前方,以眼神警告他们:「闭嘴。」

    「给、给我记住!不要以为你可以没事。」

    他们小声地撂下狠话,消失在黑暗当中。千千石目送他们的背影,不悦地皱起眉头,接着回头仰望石梯上方,祈祷着刚刚的骚动没有被女孩听到。

    他的祈祷并没有实现。

    「……」

    女孩从石梯顶端俯瞰着千千石。

    黄昏与夜晚交接时分的光影,使她雪白的肌肤格外鲜明地从世界切开。

    她那双从开襟衬衫袖口伸出的纤细手臂交叉在胸前,制服的裙子随风摇摆,表情凶狠地从上方瞪着千千石。

    千千石默默地仰望着她。他原本只想要不被发现地一直听歌。他无声地在心中叹息。

    女孩依旧交叉着双手,挑起眉毛,凛然质问:

    「你一直在听?」

    她洪亮的声音一中带着些微的怒气。这个女孩除了歌声之外,连说话声音都带有独特的音质。

    「……」

    「你为什么不说话?」

    对方虽然质问,但千千石却说不出话,只是把嘴角往下瘪,垂着肩膀。

    女孩拱起肩膀,快步走下石梯,站在刚好可以直视千千石脸孔的位置。

    除了发色之外,她的五官几乎和天人没有差别。她眼珠子的颜色是秋季天空般清澈的蓝色,不过眼尾有些上扬的细眼睛,以及鼻梁和下巴柔软的线条却属于天人的特征。她虽然穿着皱皱的制服,然而气质却宛若刚从天空降临般清淡透明。

    「你没嘴巴吗?」

    她的语气和纯洁的姿态相反,非常严厉。

    千千石有些恼怒,粗鲁地回答:

    「……有。」

    「嗯,我看得出来。」

    「……」

    「我在问你,你是不是在偷看?」

    「……我没有……偷看。」

    「真的?」

    女孩把脸凑上前,从近距离盯着千千石的双眼。她的虹膜宛若冬天的星座一般,带有数千种色彩。千千石的脸颊不禁红了。

    「我只有……在听歌。」

    他不禁说出实话,把通红的脸转开。

    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把凑近的脸拉开,双手交叉在胸前,挺起胸膛。

    「嗯。你的确听了好久。」

    她以获胜的姿态这么说。千千石斜眼瞪她,她似乎感到很有趣,开始哈哈大笑。

    「我的耳朵很好,从你爬上石梯的时候就发觉到了。我本来想说,如果你来找我麻烦就要狠狠踢过去,不过你只是默默地在听,所以我就假装不知道了。」

    「……」

    千千石心中感到屈辱,默默地瞪着她,但是她开朗的笑容却没有改变。

    「也因为我的耳朵很好,所以我也知道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上来。我本来想把他们从石梯踢下去,可是你先解决他们了。我打架很强的,害我有些失望。」

    「……」

    「我是波岛中学一年级的吉冈雪,你可以叫我小雪。我前天才和爸爸一起搬到这座岛上,一切都还不太熟悉。我可以让你当我的粉丝一号,所以你得告诉我各种事情。嗯,决定了。」

    「……」

    「你没有嘴巴吗?」

    「……有。」

    「嗯,的确有。」

    「……我不要……当粉丝。」

    「为什么?你讨厌我的歌?」

    千千石无从回答,左顾右盼,不自在地低下头,最后总算抬起头看着小雪,小声回答:

    「……我不讨厌。」

    他心底深处有一丝挫败感,但他并不想说谎。这是听到优美歌声之后最低限度的感谢。

    小雪听了露出微笑。她的笑容仿佛驱走了逐渐逼近的夜晚,宛若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一般,只有她的周围变得明亮起来。

    「我认定你为粉丝第一号。等以后我成为歌手,你就可以向别人炫耀了。」

    「……我不要当粉丝。」

    「为什么?你该不会是那种老顽固吧?你是不是觉得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当个小粉丝?那就来当我的保镖吧——当我的专属随身保镖——这样听起来也比较体面吧?」

    「……」

    「我不希望被刚刚那些不良少年之类的家伙妨碍练习。如果你当我的保镖,我就可以放心了。明天同样的时间,你可以再到这里来。反正你是粉丝一号,所以我允许你在我身旁。」

    「……」

    「你真的没有嘴巴吗?」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千千石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这时垂夫忽然从他脚边窜出来,跑到小雪前方摇尾巴。

    「哇,狗!」

    她突然绽放笑容,蹲下来抓起垂夫长长的双耳拉扯。

    「它的耳朵摸起来好舒服!」

    垂夫笑咪咪地让她玩弄自己饭勺形的柔软耳朵,并舔着她的脸颊。

    「哈哈!好可爱!」

    小雪愉快地大笑,摸了摸垂夫的脖子、搔搔它的下巴底下,又抓起它嘴巴两侧垂下的肉。垂夫也似乎很高兴地黏着小雪,不停地摇尾巴。

    小雪抬起笑脸问千千石:

    「它叫什么名字?」

    「……垂夫。」

    「哈哈,这是什么怪名字?是因为它全身下垂吗?谁取的名字?」

    「……」

    千千石扭曲着脸孔低下头,小雪笑得更开心了。

    「是你!」

    「……名字……只要叫得出来就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粉丝一号,你真好玩!」

    千千石抬起气得通红的脸,瞪着小雪说:

    「我才不叫……那种名字……」

    小雪一边摸着垂夫,一边以恶作剧的笑脸问:

    「那你叫什么名字?」

    「……」

    「你没嘴巴吗?」

    「……千千石……武夫……」

    「原来如此——我就叫你小武吧。你今年几岁?」

    「……十四。」

    「我十二岁。原来你还比我大两岁。现在念中学吗?」

    千千石默默地摇头。小雪并没有追问理由,只是挺起胸膛对他说:

    「我认定由你和垂夫当我的保镖。明天也拜托了。」

    「……谁要……做那种事……」

    「好了,我得回家帮我爸准备晚餐才行。小武,你家在哪里?如果肚子饿就跟我说吧。虽然没什么豪华的菜色,不过我的料理手艺很棒喔。那就明天见了!」

    小雪亲了垂夫一下,笑嘻嘻地向千千石挥挥手,缓缓跑下石梯,像一阵春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千千石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和身旁的垂夫面面相觑。

    「真是个怪女生……」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黑暗的夜空。天上已经出现无数的星星。

    不知为何,他觉得心跳速度变得比平常更快,即使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没有办法。他怀着奇特的悸动,和垂夫一起回家。当天晚上不知为何他睡得很熟,在梦中他觉得好像听见了小雪的歌声,不过也可能只是他想太多了。

    第二天——

    千千石结束八小时的矿坑劳动,洗完身体,在傍晚时分踏上归途。他抬起头看着建筑之间小纸片般大小的暮色天空,一如往常地从石梯直接跨过阳台扶手,回到公寓的房间。

    九月傍晚的室内简直就像三温暖般炎热。千千石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环顾室内。

    「垂夫。」

    平时总是摇着尾巴迎接他的好伙伴,此刻却不见踪影。

    「咦……?」

    千千石环顾黑暗的室内,但不论是土间、石灶前或是石臼与洗衣板的阴影处,都没有垂夫的身影。

    「垂夫!」

    他站起来大声喊。对孤零零的千千石而言,垂夫是唯一的家人。单只是平时陪伴着他的垂夫不见了,就让他内心顿时充满不安。

    垂夫不在室内。千千石再度跨过阳台扶手,来到石梯上环顾四周。

    「垂夫!」

    他大声喊,并竖耳倾听。这时从上方依稀传来女孩的笑声。

    「那个女的……」

    他啧了一声,气喘吁吁地一次跨越两级爬上石梯,转眼就来到顶端。他看到和昨天一样没有遮蔽物的晚霞天空底下,小雪正在和垂夫嬉戏。

    千千石偷偷安心地吐了一口气,接着拱起肩膀瞪着小雪。她和昨天一样穿着中学的制服。

    「啊,小武,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小雪坦率的笑脸绽放在空旷的庭园旁边。千千石板着脸孔,大步走上前质问:

    「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生气?」

    「垂夫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自己跟我来的。对不对,垂夫?」

    小雪和垂夫双目交接,彼此会心一笑。垂夫的尾巴摇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急促。它想必是看到小雪爬上石梯,就跳过阳台跟上来。看来他们已经完全情投意合。

    千千石忿忿地闭上嘴巴,把愠怒的眼神移向大海。站在这处高台可以眺望战舰岛的全景。脚底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与高台岩盘化为一体的集合住宅,后方则是映照天空暮色的海洋。

    「真有趣的景色。全世界只有这里会有这样的景观。」

    小雪伫立在千千石旁边,挺直背脊望着即将沉入海中的夕阳。九月的风吹过两人之间,令人意外地不带煤粉的气味,或许是因为无法到达这个高度吧。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海潮气味。

    小雪金色的头发染上夕阳的色彩,光泽更是加深,头发末梢好似散发着金粉一般,反射着黄铜色的光芒。千千石看着光之粒子,和昨天一样又开始心跳加速。

    「这里没有人,可以尽情练习唱歌。我好高兴。小武,垂夫,拜托你们当保镖啰!」

    小雪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抬头看千千石。千千石的脸颊不禁染红了。他低下头隐藏自己的害羞,粗暴地反驳:

    「……不要那样叫我。」

    「为什么?很可爱呀。小武——嗯,很可爱。」

    「……」

    「啊——!诶——!呜——!」

    小雪突然开始大叫,吓得千千石不禁往后倒退。他以为小雪精神错乱了,不过小雪却满脸笑容越喊越大声,这时千千石才猜到她是在做发声练习。垂夫在她旁边坐下,吐着舌头一派开心的模样。

    小雪练过一轮发声之后,接下来宣布要练习强化嗓门,尽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如果小雪独自一人持续进行这个练习,她的确需要保镖,才能避免被不良少年欺负。她的外表原本就很引人瞩目,再加上卑斯塔种的身份,以及对这座岛屿的居民来说过大的梦想——这些都让她有足够的条件成为渴求娱乐的岛上少年攻击的目标。

    千千石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坐在颓圮的石墙前方,望着石梯的方向。

    不久之后,歌声开始——和先前用力嘶吼的声音不同,是和缓而清澈的歌声。千千石背对着歌声,感觉小雪的声音好似透入他的体内。千千石的背部宛若雨天的荒野一般,承受着如降甘霖的歌声。

    这时昨天的那些不良少年又不死心地爬上来了,这回人数增加到八人。千千石皱着眉头,瞪着下方。这几个男生发现到千千石,便瞪着他的方向。站在前方的几个人彼此推让一阵之后,最后由身材最魁梧的男生快步爬上来。在他抵达攻击距离的瞬间,千千石便毫不留情地飞踢他的脸。其余人共同接住跌落石梯的被害人,发出怒骂离开。千千石默默地再度坐在石墙前方,继续监视。

    小雪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唱。千千石闭上眼睛,把意识集中在背后。小雪的歌声好似洗涤了他每一颗细胞,没有混合任何杂物。歌词是雷瓦姆语,因此千千石不知道她在唱什么,可是他觉得旋律好似在安抚他一般。

    他只是闭上眼睛聆听,觉得歌声好像要把他带到某个地方。笼罩在战舰岛上的灰尘与煤尘似乎都被小雪的歌声一吹而散。

    不久之后,歌声停止了。

    「……?」

    千千石抬起视线,看到小雪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一脸诧异地看着千千石。

    「你喜欢刚刚的歌吗?」

    她突然这样问起。千千石狐疑地问:

    「为、为什么……」

    「你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

    「啊……?」

    小雪展露笑容说:

    「好像小婴儿的睡脸。」

    千千石脸红了。他的确听得很陶醉,就好像听母亲唱摇篮曲的幼儿一般。

    「哪、哪有……」

    「昨天你爬上石梯的时候,我也在唱这首歌。」

    小雪显得很高兴地继续说。

    「我也喜欢这首歌。歌词的内容是关于一个女人一直在等候出海之后迟迟没有归来的男人。」

    千千石当然不会了解雷瓦姆语的歌词。他只是为旋律感到着迷而已。

    「这是首好歌吧?」

    小雪歪着头说。千千石满脸通红,望着别的方向。小雪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

    「你真不老实。」

    她拍了拍膝上的沙站起来,离开千千石再度开始练习。

    鸡蛋一般的夕阳沉入西侧的海洋,淡淡的星彩挥洒在灰色的岛屿,但歌声仍旧继续。千千石默默地仰望着星空,背对着小雪听着歌。他向星星祈祷这个歌声永远不要停止。

    「唉,肚子好饿。我得去帮爸爸准备晚餐了。」

    千千石微小的愿望没有实现。小雪悠然自得地结束练习,笑咪咪地把双手举向夜空伸懒腰。

    「谢谢你帮我打倒那些家伙。真的很谢谢你。」

    月光照亮小雪的微笑,柔和地渗入千千石的胸口。他相信夜晚能够隐藏自己通红的脸颊,便粗鲁地回答:

    「那点小事……没什么。」

    「你肚子饿不饿?为了感谢你,就到我家来吃饭吧。」

    「不用了……我有面包……」

    「你只吃面包?你有妈妈吗?」

    小雪从下方窥视千千石低垂的脸,问他这样的问题。

    千千石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家人。」

    「喔,这样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的家人只有这家伙。」

    千千石弯下腰,摸了摸垂夫的脖子下方。垂夫高兴地舔着千千石的脸颊。

    小雪也在他身旁弯腰,抓抓垂夫的背部,说:

    「你来我家吃饭吧。至少让我请你一餐。」

    「这……不用了……」

    千千石原本想说,他只要能听到歌声就满足了,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小雪随兴地拉起他的袖子,说:

    「别客气。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的大餐,不过我的料理技术一定比你好。对不对,垂夫?我也会给你剩饭,来吧。」

    垂夫似乎很高一兴地抬起头,更加兴奋地摇尾巴。小雪笑着站起来,双手击掌,又说:

    「决定了!与其一个人吃饭,不如大家一起吃。而且我在这座岛上也还没有交到朋友。来吧!你会来吧?不来不行喔!」

    她仿佛在宣读决定事项一般自顾自地说完,硬是把千千石拉起来,推着他的背往石梯前进。

    「喂、喂,别这样……」

    千千石虽然嘴里抱怨,但也只能乖乖走下石梯。垂夫似乎很高兴,半张着嘴巴跟在两人后头。

    小雪的家位在战舰岛的东端称作「日薪员工宿舍」的集合住宅。这里是岛上收入最低的人居住的地方,他们沿着外部的阶梯爬到五楼,看到水泥裸露的走廊单侧排列着一排木造长屋。木造建筑与钢筋水泥建筑硬生生地融合在一起,可说是战舰岛特有的奇观。进入各户要拉开玻璃格子门,在土间脱鞋子再进入室内。在八个榻榻米大的隔间中,只有一张矮桌和一座陈旧的衣柜,与邻居之间只有一片胶合板之隔。这是无法领月薪、只能领日薪的矿工所居住的员工宿舍。

    「爸爸不在家,大概又去喝酒了。真是伤脑筋!」

    小雪打开只悬着电灯泡的灯,望着无人的室内抱怨之后,又转向千千石和垂夫。

    「随便坐下来吧。厕所在走廊尽头。请别客气。」

    她让千千石坐在矮桌前之后,自己则走出房间,到走廊角落的共同厨房。留下来的千千石和垂夫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我到底在干什么?」

    母亲死后三个月,他差不多也想要习惯孤独了。与其说习惯,不如说他已经停止思考任何事情。他相信只要停止思考,脑中就不会出现怪异的声音,也不需要畏惧不知来自何处的痛苦。他原本已经抱定主意要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便感觉到了寂寞?他可以拒绝,也可以甩开小雪,但他虽然表现得百般不愿意,却仍然待在小雪家里等候晚餐。

    「我在做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旁垂夫的笑脸。

    他原本想要默默地直接回家,但却迟迟抬不起沉重的屁股。或许他其实也想和小雪待在一起更久的时间。

    「怎么可能!」

    他对自己的情感提出质疑。他不相信自己会如此脆弱。他觉得自己即使没有双亲与朋友,仍旧能够坚强地独自活下去。

    「嗯!我很坚强。」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这个声音从很近的距离传来,让千千石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望向土间,看到小雪双手提着铝锅呆呆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是那种喜欢自言自语的人吧?」

    「……」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又不说话了。真是怪人!!」

    小雪边取笑他边把锅子放到矮桌上,摆了两个碗,打开锅盖。锅里的麦粥冒着白烟。

    「虽然不是什么大餐,不过总比一个人吃面包好多了。」

    小雪用勺子添粥,放在千千石的面前,接着又把装在另一个塑胶碗的小米粥放在垂夫面前说:

    「这是给垂夫的。」

    垂夫没有立刻吃,吐出舌头望着自己的饭乖乖坐着。

    千千石低头盯着面前的粥,然后抬起头看小雪。

    小雪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说:

    「我要开动了。」

    「……开动。」

    坐在对面的小雪笑着说:

    「希望能够合你的口味。垂夫也请开动吧。」

    「……」

    垂夫精神抖擞地开始吃盘中的食物。它平时总是吃面包,因此很高兴地大啖变凉的小米粥。

    千千石为了避免被看到自己通红的脸颊,低着头只顾着吃稀饭。他并没有对味道抱持太大的期待,甚至也忘了什么是美味的餐点。

    但是——

    「咦?」

    千千石猛地抬起头看小雪。他瞪大眼睛,双眼透露出毫无隐藏的惊愕。

    小雪以胜利的表情看着千千石,得意地挺起胸膛。

    「我很擅长料理。」

    接着她自己也拿起筷子吃饭,并发出安心的赞叹声。

    「好好吃喔。稀饭的味道果然取决于汤头!」

    她笑咪咪地单手拿着碗,仰头豪迈地唏哩呼噜吞下去。

    千千石的太阳穴流下一道汗水。他望着自己手中捧的碗。碗里装的虽然只是平凡无奇的稀饭,但是一旦进入胃中——

    「……唔……!」

    他忍不住发出呻吟。他的胃底要求更多的食物。千千石无法抗拒,和小雪一样仰头把碗里的稀饭全部吞下去。

    「还有第二碗喔。」

    「真的……!」

    千千石反射性地把空碗伸向小雪。等到他意识过来,不禁懊恼地扭曲了脸。坐在他对面的小雪则显得很高兴,替千千石再添一碗说:

    「太好了,多吃点吧。」

    千千石没有说话,粗鲁地接过她递回来的碗,再度像是被附身一样,把碗里的东西都吞入胃里,他不论吃多少,身体内部仍旧渴望得到另外一碗,而已麻痹的脑髓只顾着一再把空碗伸向小雪。

    直到他发现铝锅里满满的稀饭几乎都被他一个人一扫而空,才恢复理智。

    隔着矮桌的对面,小雪兴奋地红着脸,笑着对他说:

    「胃口真好!不愧是男孩子!」

    「……」

    「小武,你好像被稀饭附身了!」

    她高兴地说。千千石觉得很尴尬,只能咬着嘴唇。一旁的垂夫吃完饭,把鼻子凑向小雪吐着鼻息,为了感谢她提供餐点而舔她的脸颊。

    「哈哈。怎样,垂夫也觉得好吃吗?太好了。」

    在灯泡琥珀色的光线中,小雪的笑脸显得非常耀眼。

    「……我来收拾。」

    千千石低声说了一句,把自己和小雪、垂夫的碗叠起来。

    「啊,不用了。我来就好……」

    「至少……让我帮这点忙吧。」

    「……哦,是吗?那就麻烦你了。水槽在走廊尽头,拜托你了!」

    小雪笑咪咪地指着水槽的方向。

    千千石无言地走到走廊上,依照她的指示到水槽边洗碗,再回到房间。小雪和垂夫已经变得很要好,毫不厌倦地玩在一起。

    「真可爱。又乖又聪明。」

    垂夫仰躺在地板上,毫无防备地露出白色的肚子,小雪则温柔地摸着它的肚子。狗只有在完全信赖对方时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一开始很不想到这座岛上。在大海中央这么小的地方,感觉无处可逃,而且岛上都蒙着煤灰。」

    「……」

    「你不觉得这样好像会令人窒息吗?高楼建筑都密集地众在一起,只能看到狭小的天空,走在路上也没有风吹来,天上降下来的是海水不是雨水。学校的同学也都用奇异的眼光看我。我妈妈是雷瓦姆人,所以长相有点不一样,头发的颜色也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我现在的朋友就只有学校养的猪了。大家都不想承担照顾它们的工作,可是对我来说,它们是很重要的朋友……」

    小雪独自滔滔不绝地说话。千千石没有回应,只是隔着矮桌听她说话。正确地说,他并没有仔细听内容,只是感受着小雪说话声音的韵律。小雪的话语本身就是优质的音乐。光是接收这些音符的串联,千千石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乘着风飘游在空中。

    「小武,你有在听吗?」

    「嗯。」

    老实说,他并没有听内容,只觉得像是在听异国的音乐,即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节奏本身就有令人说不出的舒畅。一不小心,脸上就有可能露出陶醉的表情,因此他必须凭意志力努力板着脸孔。小雪的独自一直持续下去。

    除了她说话的旋律之外,千千石发觉眼前还有另外一项夺走他灵魂的因子。

    小雪的表情令他百看不厌。

    她的眼神笔直地望着千千石,开朗而愉快地编织着流畅的语言,然而在说话当中又会一会儿发火、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好像要哭出来,表情变化莫测,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她的各种情感一个接一个率真地迸出来,散发出元气与活力。千千石甚至没有回应,光是坐在小雪面前,他就觉得自己似乎也感染了活力。

    ——感觉心灵平静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安详的感觉了。在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他以为他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找回了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得到的安宁。

    「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咦,爸爸!」

    小雪突然拉高嗓门大叫,崩解了原本安宁的空间。

    喝得烂醉的中年男性倒在土间。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土黄色上衣与工作裤,和战舰岛上多到不行的嗜酒矿工没什么差别。他倒在入口,脸贴在地板上流着口水,发出呼呼的鼾声。

    「又喝得醉醺醺的!唉,真伤脑筋……到哪里都一样!」

    小雪虽然嘴里这么骂,还是扶起父亲,拖到起居室。

    「振作点。要不要吃稀饭?」

    她的父亲瘦削而长满胡碴的脸在听到小雪的喊声时痛苦地扭曲。他的嘴角发出咒骂声,好像是在痛骂上司,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真是的……就是这样妈妈才会跑掉。」

    小雪从壁橱拉出棉被,一脸歉疚地对千千石道歉。

    千千石紧绷着神经努力不显出遗憾的表情,继续板着脸孔,帮小雪让她父亲躺在棉被上。他父亲的脸上一派安详,双手抱着枕头说些含混不清的梦话,带有酒臭味的气息弥漫在整间房间。

    小雪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一口气说:

    「多亏你的帮忙,谢谢。真抱歉,让你看到丢脸的一面。」

    「……不。没关系……」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过得很愉快。」

    千千石差点要说出「我也是」,不过还是集中意志把老实的感想吞回去。

    「……晚餐……谢谢你了。」

    他只说出这样的话。垂夫把鼻子贴在小雪身上。

    「明天见!我每天都会在那里练习,就要麻烦你当保镖了!」

    千千石转身背对小雪的笑脸,小声地回答:

    「……嗯。」

    接着他大步走到土间,出了门,不知为何加快脚步离开小雪的家。垂夫跟在他的身后。

    他走到日薪员工宿舍外面,看到头上显得很局促的星空被高楼住宅群切割。

    他穿过狭窄的小巷。向外突出的阳台彼此相邻,透出一家家的灯火。诱人的晚餐香气仿佛是从星空洒下来一般。如果在平时,这样的光景会让他感到寂寞,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直到刚刚为止,他自己也在同样的橘色光线下和小雪共享晚餐——这样的事实让他心中充满着幸福感。

    他的胸口感觉到温暖。他希望能够永远怀抱着这样的温暖——内心自然的情感波动,让他产生这样的感想。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终于开始用跑的。

    他喘着气奔上长长的石梯,跳过阳台回到自己的家。这天晚上他裹在棉被里迟迟无法入眠。在黑暗中,小雪不断变化的表情宛若幻灯片般浮在他眼前。他感到心跳加速,全身发热。他把意识集中在耳朵,想要回想起傍晚时听到的小雪的歌声,但是声音的记忆却很难重现,旋律也变得暧昧不明。

    ——如果有小雪的唱片就好了。

    他打心底这么想。如果有唱片,他就可以反复听那首歌,直到唱片磨破。

    今天小雪在练习的时候说过,这首歌唱的是一直等候着出海男人归来的女人。

    千千石希望能够随时随地部有这首歌陪伴。他想要躲在棉被里,像是听催眠曲一般听这首歌入睡。这一来不论白天在矿坑的工作多辛苦,他都能期待着夜晚小雪的歌声而忍耐下来。

    ——如果小雪的愿望实现,这首歌就会录成唱片。

    ——所以我就去当小雪的保镖吧。

    他如此说服自己,等候着睡眠降临。他的身体虽然疲累到了极点,意识却一直清醒到深夜。这天晚上,小雪出现在他的梦中,唱着异国的歌曲。

    后来的每一天,千千石在矿坑工作完毕后,都会到观景台去找小雪,替她监视四周,不让那些不良少年来犯。这也成了他每日的例行公事。

    小雪每天都在千千石和垂夫来到之后练习一、二个小时,直到晚餐时间才结束。她的歌艺日渐进步。她借由锻炼身体、加强嗓门,使歌声更增添飞翔的力量。光是听她唱歌,就好像飞到空中一般。

    过了一个月,千千石原本支支吾吾的说话方式受到小雪影响,逐渐变得流利,甚至还能开玩笑。小雪会替千千石准备便当,有时候练习完毕,两人和一只狗就并肩坐在石长椅上一起吃。

    「好漂亮。」

    小雪吃着大麦饭团和腌萝卜,双眼望着夕阳底下的海洋。十月的夕阳把海洋和天空都焚烧成耀眼的金黄色。

    「好像腌萝卜。」

    千千石对天空与海的颜色如此评论。小雪一脸无奈地转头看他,说:

    「小武,你完全不懂什么叫情调吗?」

    「不懂。」

    「我想也是。可是面对这么漂亮的风景,你竟然比成腌萝卜!」

    「很怪吗?」

    「唉!不过你本来就不可能说出多有情调的话。万一真的从你口中吐出那种台词,我大概会吓跑吧。」

    「……」

    「你那什么表情?该不会在生气吧?」

    「……我没有生气。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中听的台词。」

    「不用勉强了,反正也不符合你的风格。如果是雷瓦姆人,大概就会像转开水龙头一样说出一大堆花言巧语。那些人真的脑子里只想着要勾引女人,像这方面就跟天人完全不一样。」

    小雪独自发表议论,双脚踢向长椅前方。小雪谈话的内容常常提到雷瓦姆人的事。这点大概和她的母亲是雷瓦姆人有关,不过千千石没有问过她理由。

    「你讨厌雷瓦姆人吗?」

    「嗯?我没有特别讨厌他们。有喜欢的人,也有讨厌的人,就跟天人一样。不管是哪一个国家或人种,都有好人和坏人。」

    「……这样啊。听你说话,我还以为你讨厌他们。」

    「哦,是吗?你会这么觉得啊?不过说实在的,虽然我不讨厌单独的个人,但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我大概就不怎么喜欢了……我来这里之前住在常日野,就是雷瓦姆人命名为圣马尔提利亚的地方。因为那里有雷瓦姆人和天人混居,所以从小就常常和他们接触。」

    千千石第一次听到她谈起这件事。常日野过去虽然属于天上帝国领土,但是在大约六十年前因为战败而割让给雷瓦姆皇国,改名为圣马尔提利亚。对于隔着中央海的雷瓦姆皇国而言,这块重要的自治区等同于进攻天上帝国的桥头堡。

    「我妈妈是雷瓦姆人,所以从小我就常常听雷瓦姆的歌,欣赏他们的戏剧。虽然雷瓦姆人往往个性都很粗鲁,可是文化却很洗炼。我喜欢的歌也以雷瓦姆的歌居多。」

    小雪谈起了她回忆中融合雷瓦姆文化和天上帝国固有风土的异国城市。

    入住殖民地的雷瓦姆人建造起豪华的宅邸,把天人当作奴隶与仆人颐指气使。部分天上帝国的商人也会去奉承雷瓦姆人,巧妙地融入他们的生活圈,践踏母国人民赚取金钱。在那里,掌握权力的是雷瓦姆人,而自古居住在常日野的天人却不被当人看待,地位等同于家畜或猫狗。讲到这里,小雪的声音中就充满怒意。

    「我喜欢雷瓦姆的文化,可是那些人觉得只有自己才是人类,把天人称作猴子或猿人。」

    「……」

    「我也被称作卑斯塔种,受到雷瓦姆人的孩子欺负。他们如果殴打我们都没有问题,可是我们如果还手就会成为大问题,还说猴子不要反抗人类……」

    小雪似乎想到不愉快的回忆,咬着嘴唇停止说话,又咬了一口饭团,望着黄昏的天空。

    她咀嚼了一会儿,喉咙发出吞咽声,然后继续说话:

    「雷瓦姆有阶级差别。国王贵族之类的在最顶端,下面是商人和市民,再下面是劳动者,最下层是游民和外国人。下层阶级的人无法违抗上层阶级的人。对那些人来说,天人是天生的最底层……甚至连最底层的阶级都没有包含天人。因为天人不算人类,所以根本不包含在阶级里面。」

    小雪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在平静当中却无法掩饰愤怒。

    千千石默默地听她说话,

    每一个天人都知道,雷瓦姆人没有把天人当作人类,而是当作猿猴或家畜。因此天人现在以「卧薪尝胆」为口号,把一半的国家预算投入军事费用,致力于富国强兵。「卧薪尝胆」——目前含辛茹苦,等待反击的时刻——天人的这项「短期目标」要不是因为雷瓦姆人的差别待遇,就不可能产生。

    天人原本是农耕民族,居住在狭小的东方大陆,四周没有天人以外的人种,水源丰富而绿意盎然,土壤肥沃,因此他们培育出与大自然共生的生活技术,民族性温和。他们的个性虽然自尊心极高,但基本上是「好好先生」,社会所赞扬的是不显示个人欲望、为大局奉献的内敛姿态。在三千年的历史当中,他们虽然历经几次的内战,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把敌军完全包围、全数杀光的「包围歼灭战」,不论是哪一方的胜利者都会在包围战中网开一面,让失去战斗意志的敌人逃跑。从这个事实就可以看出天人与人为善的一面。就理性来看,这样的战术毫无利益可言,但是在天上帝国却能够通行,算是不理智却重感情的战争规矩。依照天人的民族性,即使偶尔会和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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