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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叉子(LKID=dlleo)

    录入:Charles

    ──现实总是出乎意料。

    对自己而言,这句话与其说是信条,不如说是教训,但要说它是教训,又反倒贴近于认命吧。

    时至今日,世间万物依旧逃不出神的掌心。无论人们的计画多么缜密,实际执行有多完美,有时还是难免碰上祂一时兴起,扔个骰子将人们的努力付诸流水。过去有名伟大数学家曾提出「能够预知一切的恶魔」的猜想,但是到了十九世纪过了近半的现在,仍然只存在于幻想之中。

    任何事情必然具备不确定因素,而出乎意料的变故总发生在令人措手不及的时刻。

    不过呢,无论撞上多么离谱的意外,只要安慰自己一句「这就是人生啊」,多半就能心平气和下来。面对已成事实的变故,与其哀声叹气,不如尽速找出补救办法,这样反而比较有建设性吧。

    当机立断,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沉著冷静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样才算是个「好女人」。

    但是──凡事果然还是有个限度呀。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啦!」

    将以往拿来安慰自己的那句话甩到九霄云外,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终于按捺不住情绪放声大喊。

    这时已是夜晚,是幽暗到连一丝月光也没有的黑夜。

    厚重的云层布满天空,刚才只是飘著些许雨丝,现在却转为连绵不断的毛毛雨,让长年缭绕在蒸气烟雾中的伊苏,变得更为朦胧。

    在雾茫茫的街道上,可以看见一些若隐若现的光点。大概是彻夜未眠的居民,或是忙著巡逻的警官,不然就是为了吸引某些危险的夜行性〈虫〉,所设置的都市防卫用「诱蜜灯」发出的光芒。在分为黑白两色的天地之间,亨丽驾著状似蜜蜂的轻型飞机,加大推进剂的燃烧量,在空中飞速曳出一道白线。

    「那个笨蛋……明明再三叮咛他要慎重行事,居然又一个人先冲出去了!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好好处罚他!就让他低头下跪两小时──哇噗!」

    迎面而来的雨滴,一下子把镜片打得模糊不清,她连忙将防风镜连飞行帽一起扯了下来。枯叶色的长发乘著风势,在空中恣意飞扬。

    「啊,烦死人了!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就不能学聪明点不要冲动呢?那只鼠妇到底跟我有什么仇嘛!」

    即使嘴上不断抱怨,还是听得出她的担心和焦虑。目的地近在眼前,已经能够看见那片规模宏大,与伊苏的大型港口设施相衬,宛如骨牌般整齐排列的无数仓库。

    在这片仓库区的一角,今晚又传出一声轰然巨响,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虽然还隔著一段距离,仍然能清楚看见袅袅升起的烟尘,也能听见阵阵枪响。没多久,在飞得更近之后,耳边响起一群男子此起彼落的怒吼,以及某种完全不像人的生物所发出的叫声,于是亨丽下定决心,把手伸向插在腰上的火器握把。

    接著油门全开,红色的机影──魔女扫帚快马加鞭,划破风雨向前冲刺。

    亨丽脑中闪过一张悠然自得的脸孔,那是她最近刚收下的助手,一个无法期待懂得灵活变通的人。亨丽扳下短枪的击铁,嗓音中夹杂烦躁与担忧,高喊他的名字:

    「回去之后你就惨了!给我作好觉悟吧,慧太郎!」

    ○

    「对不起,亨丽!我想你肯定会生气,所以还是趁现在先道个歉!」

    虽然他也觉得对方不可能因此而原谅自己,仍然对著那名不在场的友人表达反省之意。此刻,秋津慧太郎正全速奔驰在专为货车设计的宽阔道路上。

    宛如一阵疾风。在沦为战场的仓库区里,彷佛唯有他一人的时间流速,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在飞奔的途中,一发子弹伴随尖锐的风切声,抚过他的太阳穴,但慧太郎仅仅胆颤了一瞬间,就壮起胆子把心中涌现的恐怖压了下去,尽可能采取复杂的路线继续向前冲刺。

    敌人几乎都聚集在前方,约有二十人,清一色男性。他们背靠唯一敞开大门的仓库,向两旁展开呈一列鹤翼阵,人手一把燧发式火铳。在缺乏掩蔽物的户外被大量火铳瞄准,再加上雨势导致视线不良,更是险象环生,光靠黑夜中闪现的枪口焰来判读弹道,也有其极限。哪怕只有一瞬间,也不能停下脚步。

    「混帐东西,去死吧!」

    一名满腔怒火的男子粗著嗓子大吼,抡起单手大斧杀了过来。不过慧太郎轻松闪过攻击,提著带鞘的爱刀「无垢娘矩安」,飞速朝对方下巴敲了一记。他尽可能控制力道,只将男子击昏,接著便依样画葫芦,让接踵而来的敌人通通丧失行动能力。

    「好厉害喔!慧姊好酷喔!」

    「喂喂喂,你都被抓了还那么悠哉啊?」

    在孤伶伶的煤气灯下方,敞开大门的仓库前面,放著好几座大笼子。而被关在里面的其中一个人,就是慧太郎熟识的少年。这名少年从刚才就一直不把现场的紧绷气氛当一回事,不停地大声加油助威。

    「虽然打扮像男人,讲话的语气也像男人,一点女人味也没有,但是我还是会替姊姊加油的!我就是喜欢慧姊这一点!」

    「虽然很谢谢你……但好像有点奇怪耶!我本来就该有男子气概啊!」

    慧太郎基于某个理由,平常必须过著伪装性别的生活。虽然他现在穿上了一整套男装,但是不管如何改变打扮,那名先入为主误认「慧太郎是女人」的少年,还是没发现自己误会了。慧太郎开始在思考,是不是该多花点时间彻底解开这场误会。

    「……可恶!你们都是死人吗?就那么区区一只东方猴子而已!」

    随著慧太郎的动作,冲上前去的同伴一个个不支倒地。这群男子似乎察觉大事不妙,有好几个人一边乱吼,一边逃进仓库当中。

    「乾脆把这群小鬼当成挡箭牌吧?这样也能轻松解决那家伙──」

    「笨蛋,那些是很重要的商品啊!每一只都已经标好价码了耶!」

    「别吵了,把那玩意儿拿出来吧!一口气踩烂那个混帐!」

    他们还有什么底牌吗?慧太郎听著敌方的对话而心生疑虑,却发现有人偷偷绕到一旁拿起榴弹发射器对准自己,无奈之下只好放弃继续追击,转身闪避。

    随后,榴弹在马路中央炸了开来,大量的黑烟遮蔽视野。正当慧太郎准备再次冲上前去时,就发现一道巨大的身影从黑烟中慢慢现形。

    高度约有四公尺左右吧?穿过烟幕在自己眼前现身的,是一具由钢铁构成的类人形物体。它拥有浑圆粗壮的四肢,却配上仅有骨架的胴体,而中间特意空出的舱室,正好能容纳一名男子。

    「自、自动甲胄!」

    慧太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知道这种精巧无比的机关人偶问世已久。随著工业革命急速发展,衍生出各式各样的蒸汽机械,其中,自动甲胄是一种十分特别的存在,技术上带有相当浓厚的魔女色彩。它和与自动人偶一样,都是在研究人造人这种人工生命的过程中,基于不同方向的人体研究而衍生出来的副产品──慧太郎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这种令人惊叹的科技结晶。

    看起来应该是工业用机械,没有任何武装的双臂前端,装了两只大夹子。而且这架自动甲胄应该是相当早期的型号,卡其色的烤漆已变得斑驳不堪,而四处凸起的软硬管线有一部分已经破损,黏稠的黑色燃料飞沫,溅得到处都是。

    「臭小鬼!再嚣张看看啊,看我怎么干掉你!」

    男子站在机舱中龇牙咧嘴,驾著身形圆滚滚的自动甲胄,发出恼人的作动声响,开始向前冲刺。只见它背上的大型蒸汽机关,喷出巨量的蒸气,让雨中的仓库区沉入更迷蒙的雾海之中。

    「啧……!」

    慧太郎不禁啧了一声,终于将今晚原本无意出鞘的武器,从刀鞘中解放。

    在越发激烈的战况中,在沸腾的意识深处,他回忆起事态演变至此的始末。

    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明原因,就是「凡事还是有个限度」。

    自己也很清楚,先厘清问题的轻重缓急再决定如何行动,才是最好的做法,但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没办法完全按照理智行事。这种不时便会随手把事前计画通通打乱的个性,是他的缺点,也是优点──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人,就是身为友人兼雇主的亨丽.法布尔。

    按照时间顺序来说明这次的事件吧。就在五天前,透过圣凯萨琳学园校长泰芮丝修女的仲介,慧太郎和亨丽接下来自伊苏港管理人员的委托。

    ──希望你们能揪出〈虫〉走私集团的狐狸尾巴。最近,有一群无法无天的家伙在我们的地盘上偷偷出入,但令人困扰的是,我们甚至拿不到能让警方出动的证据。

    亨丽在课业之外,也以个人身分接洽各种〈虫〉相关问题的生意,不过她极少介入涉及犯罪的危险案件。

    而这次她一反常态主动插手,是因为这次牵扯到各国都严禁进出口,将〈虫〉当作商品来走私的行为,这让身为专家的她极为愤慨,也产生强烈的危机感。毕竟在生态上仍有诸多谜团的〈虫〉,突然被安置到完全不同的环境中,还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在最糟的情况下,或许会引发足以媲美亚巴顿大冲击的惨剧。

    接受委托之后,两人不分昼夜进行搜查,直到数小时前,才在占地广阔的仓库区,发现一座被那个走私集团所占据的仓库。当时亨丽看见现场状况,脸色相当难看。

    ──糟糕!那些人已经开始装箱了耶!

    ──这下子可就没时间慢慢来了……好吧,那我先回去一趟带齐装备。虽然不确定能不能让警察出动,总之还是得向修女报告一声。

    ──所以呢,慧太郎小弟你明白状况吧?到我回来之前,你要乖乖留在原地监视喔♪

    交给我吧──慧太郎很有男子气概地果断应下,直到这一刻为止,事情发展都还在预想中。

    看著打算大闹一场的亨丽,虽然想要劝说几句,但一想到这也是对方相信自己实力的表现,就不再多言了。但问题就出在她离去之后。

    那群成为监视目标的男子,从仓库中运出的某些货物,超出慧太郎个人原则所能容忍的极限,而这也是后来演变成一场大骚动的契机。

    收藏家。慧太郎无法理解这种人的想法。

    他是个只钟情于剑术的无趣之人,所以搞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大费周章,透过非法手段从大海的另一端运来危险的生物,却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收藏的癖好。

    更何况──这些人渣还涉及人口买卖,一想到那些人暗藏丑陋不堪的心思,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了。

    「慧姊,危险啊!」

    「我知道!」

    慧太郎还有闲情一一回应旁观者的提醒。面对这架几乎是在胡乱挥舞手臂的自动甲胄,他总是让自己保持在对方的背后或侧面。抽空往旁边瞥了一眼,在那堆装有各种〈虫〉的铁笼中,有一群娇小的人影挤成一团,在铁笼中瑟瑟发抖。

    约有十来人。每个人的容貌都非比寻常,有些是脸或四肢,更甚者则是整个身体都变成了类似昆虫的器官。

    这些小孩子全都是〈裸虫〉。

    而且他们恐怕都是孤儿。

    这是一群身体因为寄生虫型的〈虫〉产生变异,因而被双亲及社会所舍弃的幼小生命。

    居无定所的他们,就算失踪也不会有人在意,所以才会被走私集团视为可以营利的「商品」──此时慧太郎已大致明白其中的缘由,却无法使他爆发的怒火停歇下来,更何况,在这群被抓的孩子当中,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更是让他忍无可忍。

    「呜哇哇!危险、危险啊姊姊!要被打中了!」

    「……我没事啦,拜托你安静一点好吗,尚!」

    少年紧抓著铁栏杆不放,惊呼连连。五官混合了螽斯与人类特徵的他,名字叫做尚,是前阵子在因缘际会下认识的〈裸虫〉流浪儿。

    自从认识以后,慧太郎每次到城里办事都会顺道去看看他,两人的交情也越来越深厚──这阵子因为委托而忙著四处调查,才短短几天没见,没想到他竟然落入这群恶汉的魔掌之中。

    当时,这群孩子因前途未卜而意志消沉,只有尚一人不曾放弃希望,甚至张口痛骂那些人口贩子,一名男子听到火大,忍不住对他拳打脚踢。这正是让慧太郎拋弃计画起身行动的导火线。

    没错,凡事总要有个限度。

    即使明白自己的行为愚不可及,但身为一个有良知的人,有时明知不可为,仍然必须挺身而出。

    「居然把小孩子当作物品来赚取金钱……你们脑袋还正常吗?」

    在与自动甲胄周旋时,一旁的男子们还是不断开枪射击。即使状况险恶至极,但慧太郎靠著灵敏的动作一一回避,同时也忍不住继续责问对方。

    「你们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啊!这和单纯走私赃物或〈虫〉完全不一样!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人耶!」

    「啥?同样都是『人』?那些死小鬼明明就是一群『怪物』!」

    驾驶自动甲胄的壮汉如此回应,话中掩不住轻蔑之情。

    「反正他们总归是死路一条!把他们交给想要的人,还能让我们赚上一笔!这样一来,那些小鬼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嘛!有什么不好?」

    「…………你这个无耻之徒!」

    本已怒火中烧的慧太郎,在听到这番话后,更是将仅存的理智拋到九霄云外。他气沉丹田纵声怒吼,竖起无垢娘矩安,宛如将刀身扛在右肩上一般,高高举起。

    这是将精气神贯注于一击之中,源于萨摩示现流的「蜻蜓」架式。

    随后,慧太郎踏著行云流水的轻盈步法,化为一道清风。

    巧妙闪过那架木偶当头而来的左臂,对准擦过身旁、露出内部构造的肘部,斜斜挥下一刀。接著绕到机体背后,借用转身的力道,朝著空门大开的左足横劈一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化为神速的二连击。

    「……!怎、怎么回事?」

    别说是挥刀的轨迹,男子恐怕连慧太郎的身影都看不清楚,机上的男子惊慌失措,完全没发现慧太郎早已绕到背面,持刀伺机而动。而迟了一拍之后,机身突然大幅左倾,只能眼睁睁看著它跪在马路上。到了这一刻,就算男子的感觉再迟钝,好歹也能发现自己遭到攻击了。

    「你、你──」

    自动甲胄战战兢兢转过身来,位于机体中央的男子,双眼泛起赤裸裸的惧意。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冲击让他一头撞上仪表板吧,男子的额头浮出一块红肿。

    「……乖乖束手就擒吧。如果你继续抵抗下去,就不只是肿一个包而已喽。」

    慧太郎剑指对方好言相劝,但不出所料,男子不愿听从劝告。他像只战败的野兽高声嘶吼,操纵已无法正常步行的自动甲胄,一股脑儿地胡乱挥打。

    而就在下一刻,发生了一出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意外。

    不知是原本就年久失修,还是方才的攻击导致故障──拖著一只残腿大闹的自动甲胄,突然因为自己全力挥出的手臂而失去重心,在原地像陀螺般转了一大圈。

    「啊。」

    不知道是谁,傻傻地喊了一声。

    在自身的巨臂扯动之下,自动甲胄大大摔了一跤。坐在上头的男子直接被甩出机外,而受到离心力拉扯的机械左臂,从关节处撕裂开来,与本体分离,像是一场闹剧般飞入仓库之中。

    幸好,化为一发炮弹的巨型手臂,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然而不幸的是,它穿过蒸腾的白烟,猛力撞上摆放在后头的其中一个笼子,坚固的铁笼被撞到变形,破开一个大洞,让关在里面的一只〈虫〉得以逃脱──

    「啊──」

    这次听清楚了,那个傻愣愣的惊呼声,是尚发出来的。

    就在下一秒,相较于先前多出数倍的枪声、怒吼、哀号,更重要的是出自非人生物的尖锐咆哮声,响彻了陷入激斗之中的仓库区。

    ○

    「呃啊~果然变得一团乱!」

    亨丽骑著魔女扫帚在仓库区上空盘桓,光是瞥了一眼底下的惨况,她就有股冲动想要当作没看到,直接掉头走人。

    道路上满是弹痕,一群男人提著枪械四处乱窜,马路中央焚起不畏雨势的盛大篝火,而仰卧在地上的那个……该不会是自动甲胄吧?

    此外,她还看见一个理应十分坚固的铁笼破了,里头空空如也,而笼子附近有个长著四支细长节肢的异形身影。亨丽瞪大双眼,忍不住喊了出来:

    「是『高脚水黾』?偏偏碰到这种麻烦的……!」

    除了体长接近六公尺,以及触角和体色些微不同──总之,若是忽略掉这些可有可无的差异,那个生物看起来的确很像昆虫中的水黾。

    〈虫〉──于十八世纪中叶在欧洲出现,以爆发性的速度蔓延全世界,神秘至极的巨大生物。对于亨丽这个自称是「喜爱昆虫的少女」来说,是一种惹人怜爱而珍贵的研究对象,同时也是促成来自异国的助手与自己相遇,可说是媒人般的存在。

    亨丽降低机速下降高度,挡在那些早已丧失大半战意的走私犯面前,大声呼唤著独自与高脚水黾对峙的助手──秋津慧太郎。

    「慧太郎!」

    「……亨、亨丽吗?」

    绑著高马尾,外貌纯朴的少年猛然抬头仰望。虽然身穿一袭男装,看起来却仍旧雌雄莫辨。他面露喜色接著说了下去:

    「太好了!亨丽你来得正好──」

    「是不是该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

    其实自己也有种搞砸了的感觉,不由得深深鞠躬致歉。

    但慧太郎随即想到,在现况下这样的举动并不恰当,又再次面向水黾。

    「我想办法拖住这家伙!你去把剩下的犯人抓起来,保护好那群小孩!」

    「啥?小孩?呜、呜哇!为什么尚也在这里?」

    「哈啰~亨丽埃塔姊姊~」听到这声呼唤后,她转头一看,才发现最近在慧太郎介绍下认识的〈裸虫〉少年,竟然也在笼子里朝自己挥手,身陷囹圄还能有如此反应,真是意外地胆大呢。看见还有好几个被关在一起的〈裸虫〉小孩,亨丽想通了原委,不禁咬牙切齿:

    「……我懂了。那群混蛋甚至还干起人口贩卖的生意。」

    烂透了。这也难怪慧太郎会气到忍不住出手,回去只让他跪一小时好了?

    当她脑中飘起这些念头时,那只始终伏低身子观察状况的高脚水黾,突然以迥异于巨大身躯的速度移动了,展现出称之为灵敏都不足以形容的爆发力。

    高脚水黾将口器张开到极限,袭向正前方的猎物。慧太郎立刻提刀格挡,避免自己被吃下肚,同时顺势往后跳,抵消掉对方冲刺的力道。但是水黾并未停下脚步,就这样将慧太郎半吊在空中,直直冲向码头。

    亨丽脸色丕变。这下糟了,要是冲到海面上,就只能任「他」摆弄。

    她连忙调转机首,打算跟上去帮忙,不过──

    「我不要紧!先去救那些小孩!」

    「唔……」

    从仓库间横冲直撞的水黾身上,传出慧太郎急切的声音,制止了她的行动。

    即使自己陷入困境,慧太郎仍然将他人的安危摆在第一位。虽然这样的确才像他的作风,但还是希望他能稍微留意旁人的心情,他自己也老是让人担心呀。

    不过,她也仅仅迟疑了一瞬间而已。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放著这些孩子和走私犯不管。

    「──慧太郎,『他』远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凶暴喔,是肉食性的,而且在水面上速度会提升一大截!但是变向却不怎么灵敏!要抓住这一点攻击!」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忠告,因为在说完之前,〈虫〉的身影已消失在视野之中。接著亨丽提著手中的短枪,往地面上随意瞄了瞄就扣下扳机。

    「好啦,那边的几个人!别想趁乱像蟑螂先生一样溜走喔!」

    大概是认定这桩生意泡汤了,那群走私犯打算悄悄离开现场。但是一道绿宝石般的闪光,突然射穿了脚边。与死神擦身而过的男子们,瘫坐在新鲜出炉的撞击坑旁边,茫然地抬头望向亨丽。

    「魔、魔女?该不会是……军队魔法师吧……?」

    没错,亨丽.法布尔是魔女。也就是那些随著〈虫〉现世而重现光明,颠覆现今世界面貌,懂得使用古代秘仪的术士。

    虽然她不隶属于军方,但按现况来看,这些走私犯产生误会反而帮了大忙。

    「没错,我是军队魔法师!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通通被政府掌握了!大队人马很快就到了,还是乖乖死心投降吧!」

    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这群男子不甘心地嘟囔著,接连丢下武器举手投降。

    他们之所以如此乾脆地投降,大概是因为心里明白,能与〈虫〉相抗衡的魔女、魔法师,是何等强大的存在吧。此外或许也是偷偷打著小算盘,心想「自己走私的只是〈虫〉和〈裸虫〉而已,应该罪不致死才对」。

    「……真是的。依循往例来判断,这还真是个不坏的选择呢。」

    这群男人的盘算虽然卑鄙,却很正确。基于社会大众的误解,无论是〈虫〉或是〈裸虫〉,在现今社会中都得不到足够的尊重。所以,即使这群人犯下如此恶劣的罪行,想必也只会在监狱里待个几年而已。想到这边就教人郁闷不已。

    「哈啰,亨丽埃塔姊姊!赶快放我们出来吧!」

    全场只剩下尚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在铁栏杆后面手舞足蹈。刚遇见时戒备心很强,总是一副小大人模样的他,现在已经表现出像是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了。

    「好啦好啦,等那家伙回来就放你们出来,再等一下吧!」

    「……慧姊她不会有事吧?虽然长得漂亮却老是那么冲动,我很担心耶。」

    「…………我说啊,尚。虽然之前应该也跟你讲过了,不过,你还是别对那家伙怀抱著青春期男孩子特有的那种酸酸甜甜的情愫吧。否则那将会是不幸的开始喔。」

    ○

    慧太郎牢牢抓著在地面上狂奔的巨大水黾头部,终于来到了港口的边陲地带。

    「唔……咕唔……!」

    虽然以刀为盾,挡住试图猛力咬碎自己的大颚,但是手臂差不多快到极限了。要是被甩下去,以这样的速度撞上路面,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就在此时,遇上了一阵出乎意料的剧烈冲击。

    原来是高脚水黾跃上海面──慧太郎恍然大悟之时,抓住水黾的手却滑开了,整个人划出一道拋物线飞入空中。

    「呜、呜哇……?」

    在夜空中滑翔数秒后,只能眼睁睁看著身体往下落,离海面越来越近。若是就这样摔进海里,就只能成为高脚水黾的大餐了。

    但是慧太郎涌起一股强烈的信心,虽然毫无根据,但他坚定不移地深信「绝对没问题」。

    而实际上,在右脚踏上海面的那瞬间,啪滋地响起一道彷佛空气炸裂的声音,顿时感觉身体微微浮起。于是慧太郎毫不犹豫,顺势踏出左脚。

    奔跑。

    在夜晚的海中,在水面上奔跑,甚至连原理也弄不清楚。

    带著讶异心情往下一看,只见脚底一接触到海面,便激起淡淡的雷光。而在飞速向后流逝的海中,浮现一道若隐若现的鬼火。

    看到这个景象,慧太郎才想通个中奥妙,带著难以言喻的心情感叹:

    「时灵时不灵的……你还真是一只不可靠的左眼啊。」

    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对自己的眼睛说话,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打从一个月前的事件开始,慧太郎就不时感觉到,这只现在或许散发著琥珀色光辉的左眼,似乎寄宿著某种神秘的意识。

    这些多不胜数的疑问和不满还是暂且搁下,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处理。

    高脚水黾就在数十公尺远,宛如普通的水黾一般,在水面上滑行移动。

    以前在故乡时,博学的哥哥曾教过自己「水黾利用表面张力浮在水上」,不过这项原理是否能适用在这么庞大的身躯上,颇为耐人寻味。此时一股甘甜气味冲入鼻腔,源自于海面上微微黏稠的液体,大概是水黾的某种分泌物,在水面上形成薄膜,让它得以在水上滑行。不过最麻烦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速度。

    「好快……!」

    方才在陆地上奔跑时,已经十分迅速,但却和现在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拜左眼之赐,体能大幅提升的慧太郎,甚至有能力跑赢最快的蒸汽汽车,但此时却完全无法与跑在前方的水黾拉近距离。

    虽然先前听见亨丽提出「要抓住变向的破绽攻击」这样的建议,但是对方似乎连改变方向的意思也没有。难道是情绪太过兴奋吗?看起来几乎陷入失控状态了。

    既然对方无视自己,那就别管它好了──虽然脑中微微浮现这样的想法,但伊苏可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港湾都市啊。肯定有许多船只不分昼夜,在附近的海域来来去去,要是被高脚水黾撞上而演变为沉船事故,那么同样经历过海难而侥幸漂流到岸上的慧太郎,之后一定得面对漫长而无眠的夜晚。

    既然如此,只剩下一个答案了。要是对手不转向的话,就主动逼迫到它转向为止。

    「──喝──!」

    气沉于腹腔,再与横膈膜共鸣到极限后,一口气从喉中释放出去。

    此法原为中国武术的内家功夫,若是进一步考证,则可追溯到印度的瑜珈,这是一种将声音当作武器使用的威吓术。更何况是由重视发声法的示现流武艺大成者,又获得了超人体能的慧太郎所施展,此刻已然化为伴随著物理性冲击波的声波炮击。

    普通人在近距离下甚至会震破鼓膜,凝缩声波的这一击,轰开波涛汹涌的海面,卷起阵阵水沫而击中高脚水黾。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上不了台面的小技巧而已。对于体质强韧的〈虫〉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但是就和原先盘算的一样,成功引起对方的注意力了。高脚水黾发现原先被自己甩下的敌人又追了上来,便减低速度试图回转。

    这正是千载难逢的破绽。慧太郎立刻摆出蜻蜓架式,将重心凝聚向前,如一道箭矢般弹射而出。堪称极致的加速,将敌我之间的距离瞬间归零。

    机会恐怕只有一次,要是错过的话,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近身。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正好体现了示现流最引以为傲的「无需第二刀」的精髓。

    云耀。

    于是,宛如疾风迅雷一般!

    「吼喔喔!」

    目标是右前肢。倾浑身之力挥下爱刀,将无垢娘矩安化为一道闪电。

    迟了一拍后,断金之声响彻天际。断开的节肢和大量体液,飞舞在暗夜之中。

    随后,慧太郎掠过高脚水黾身侧,转身跳上浮于海面的那具巨大身躯。将刀尖对准它小得不成比例的头颅,放声大喝:

    「冷静下来!我不想继续伤害你了!」

    虽然〈虫〉应该听不懂人话,但他心中却毫无来由地深信,现在的自己能够与对方交流。

    只见水黾身体颤抖了一会儿,随即弯起其余三只腿,伏在原地。在此同时,背后传来劈哩啪啦的声响,大概是刚才斩断的右前肢已经开始化石化了。等待这阵声响完全静止后,慧太郎也让身体放松下来。

    高脚水黾变得相当安分,完全看不出先前那种暴躁狂乱的样子。

    这种宛如臣子听命于君王的顺从态度,也在慧太郎的意料之中。过去出刀斩伤圣甲虫凯布利的时候,那只〈虫〉也曾表现出相同的反应。

    「……这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吗?明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却完全搞不懂啊。」

    在海中显现的琥珀色鬼火,静静地淡去了身影。慧太郎看著它消失,同时将爱刀收回鞘中。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后,终于有余力注意周遭环境,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圆圆的月儿从逐渐放晴的云隙中露脸。

    是否是因为如此呢?心中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想法。

    据说月亮的面貌,会随著所在位置而改变。每年的这个时候,在日本萨摩所瞻仰的月亮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想不起来。虽然想要返乡确认,但现在的自己无法如愿。

    一个月前,慧太郎被卷入某桩事件中,辗转来到法国的菲尼斯泰尔省,无法回国。他留在现今全世界最多〈虫〉栖息的欧洲,其中甚至还存在著关于〈裸虫〉的重大社会问题,遍布革命火种的这块荒地。

    秋津慧太郎在这里是个外来者。无所适从,像个无助的小孩。

    不过幸好并未流离失所。

    自己还拥有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居所。即使现在重回故土的希望渺茫,身边仍有一名如同避风港的女性。光是这样就让自己沉重的心轻松许多。

    「……好,那就回去找亨丽吧。你只靠三只脚还跑得动吗?」

    沐浴在月光中,胸中隐隐涌现思乡之情。慧太郎将这份思绪暂且放下,对著身下的水黾说话,而它也回了一声鸣叫──没问题啦,那我就载你过去喽!总觉得对方似乎是这个意思,慧太郎不由得微微地笑了。

    「算是和解的纪念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麻烦你喽。」

    他轻轻抚摸对方的背部,在该处盘腿而坐,随即高脚水黾便开始按原路返回。在倒映著星光的平静海面上,以随波逐流般的速度缓缓滑行。

    一名武士乘坐在〈虫〉身上渡海而过。在一八四○年的现今,按照大多数欧洲人脑中的常理来判断,这简直就是难以费解且不可思议的光景。

    不过,若是那个亨丽埃塔.法布尔看见了,一定会笑著这么说──

    真是让人感兴趣呀,慧太郎。你才是真正的「超出世界常理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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