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啰？」

    修妮坐在椅子上，翘着脚。

    她右眼戴着眼罩，几乎遮住半张脸庞。

    「……？啊，这个啊？我被《槲寄生之枪》砍到了。因为时间停止受到阻碍，再生也进展得不顺利啊。」

    她的右手亦然。

    在几个小时前的战斗中，她一次也没用到右手。如果这只手不曾被砍断，或许她不会被逼到那样的险境。

    尽管对方没有出声回应，少女仍快乐地接着说道：

    「那个孩子，虽然没有用到最后一刻，但无疑已经完成了第八号了……嗯，是的。也就是说，时候到了。」

    一个男人与少女对面而坐。

    他不只没有出声，也看不出有任何动作，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修妮正对着这样的男人说话。

    「话说回来，那时的幸存者到头来也只剩下我和你了。自从我们——毁灭世界以后。」

    修妮展现迷人的微笑。

    这笑声有别于平常刺耳的声音。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少女继续说道：

    「对了对了，造成我这个伤势的孩子啊，跟那家伙有点像喔。头发也是黑的，搞不好是同一宗族？」

    不知不觉间，少女面前已经摆着茶杯。

    她举杯就口，又露出轻轻的微笑。

    「怎么啦，我有什么办法呢？就是喜欢嘛，羊奶。不管过了几千年都是。很美味喔？你不喝喝看吗？啊，你没办法喝了啊。真是可怜。」

    说完她轻轻叹息。

    「……其实我并不后侮。我的邪恶就如我的期望，我身为傲人之恶，要毁了这个世界，给予救赎。」

    然后她看似谦逊地摇手说道：

    「唉唷。你现在才想到我啊？都晚了八千年啰？」

    不知为何，她说到一半又显得垂头丧气，似乎很失望。

    「……想不到，八千年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真让我受伤。这个孩子，下次碰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的疼爱一番……」

    接着她又面带怜悯地笑道：

    「已经够了。我会是活到最后的人，这点你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只不过是晚一点才能去见老朋友罢了。」

    说完，她将茶杯放到碟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也很清楚吧？别让我这八千年的时光白费了。」

    说着，她伸指戳了男人的额头。

    「拜拜，提耶拉的国王大人。我要毁灭你的国家。利用来伊丝卡毁灭。」

    然后少女的身影消失了。

    ☒

    「——追上了。」

    〈亡灵〉将伊丝卡带走，威尔的起飞慢了对方十几分钟。越过红色的大地，黑暗的雪花纷飞堆积，威尔他们持续在这片景色中飞行。

    威尔好不容易搭上翼舟，起飞时早已不见对方的影子，这时小莲就派上用场了。

    ——好厉害的嗅觉。

    黑狼在风中正确地嗅出伊丝卡的味道。多亏有它，如今他们才能追上原本已经丢失的身影。

    威尔跟在带头的小莲后方，并跟着她提升速度。

    ——再加把劲就追上了！

    修妮没有杀害伊丝卡，而是生擒了她。战斗可能危急伊丝卡的性命，修妮应该无法挑起战火。

    那么，如果〈霞曲〉与黑狼两者从左右包夹，应该可以阻止对方移动。

    ……但修妮毕竟是〈七大钥〉的统帅，还是个活了八千年的人，这点程度的状况她应该不会没有准备。

    「——呃，威尔，增援来了！」

    对方可能来自其他城市。红色光点正从威尔右手边的天空接近，似乎是〈亡灵〉。

    小莲应该也注意到这点了。她从黑狼背上回头看向威尔。

    威尔稍微迟疑一下——『交给你追踪』——他这么对小莲打了手势。

    威尔或洁西卡无法追踪伊丝卡的所在。洁西卡的绝对语言也已经用掉了，光凭一架翼舟也很难阻挡〈亡灵〉。

    然而，如果是小莲，即使无法在此压制敌人，至少可以继续追踪目标。

    如此一来，增援就该由威尔与洁西卡负责阻挡。

    小莲无法马上回答，但她后来还是简短打了个手势表示『了解』。

    「洁西卡，把那家伙挡下来吧。」

    「没有武器。」

    说得一针见血，威尔却回以无所畏惧的笑容。

    「并不是说没有武器，就一定赢不了吧？」

    洁西卡从后方环抱着威尔，她的双手抖了一下。

    「……臭屁。」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与字面上形成对比。

    小莲朝向前方的〈亡灵〉提升速度，威尔则改变去向，朝向敌方援军。

    敌机闪耀着黯淡的铁色光彩，一下子就迫近威尔机。

    「话说回来，这是来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正面交锋呢。」

    飞越提耶拉的天空时，他们曾经数度遭遇〈亡灵〉。

    然而，威尔他们的目的不是空战，而是〈封书〉的送件。他们既没有弹药可以挥霍，洁西卡也无法使用雾钥式，只好以速度致胜，甩开追踪。

    现在是他们第二次以击坠敌方为目标对决。

    这次和上次一样，无法使用雾钥式。而且这次连铳机枪也没子弹了。更不利的是，威尔与洁西卡都因为与修妮战斗而精疲力竭。

    ——可是，我不觉得会输。

    在诸多不利的条件中，唯有一点比上次更有利。那就是——

    「我们可以飞。区区的机械，真以为你可以跟得上我们吗？」

    副油箱的〈雾〉才刚补充完毕。

    现在可以倾全力飞行。这时候不过少了尖牙，算不上什么问题。

    威尔握住短短一截缰绳，让机体靠向〈亡灵〉。

    红色镜头恶心地回转着，对方立即一个回旋，绕到〈霞曲〉背后。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来。

    「枪击！后方七点钟。」

    威尔无法以肉眼确认枪击的轨道，洁西卡却能正确判断并告诉他。

    他把缰绳略往右甩，又将机体倾斜，使得船翼顺着风势向下滑动，〈霞曲〉随即画出平缓的螺旋，飞行轨道歪曲不定。

    碰到不规则的回旋，枪击平白划过虚空。

    洁西卡不攻击，而是专注于判读风势。

    这下，他们彷佛不可能坠落。

    ——但光是这样无法撃坠敌机。

    威尔甩动缰绳，使机体进一步加速。

    雾钥机关在座位下急遽回转。燃料迅速消耗，副油箱发出哀号般的低响。

    机体发出摩擦声，大气压力使得威尔肩膀与侧腹的伤口发烫。

    威尔咬牙忍痛，极力持续加速，速度计终于指向一二〇界里。

    〈霞曲〉开始闪耀青白色的光芒。

    「枪击！从侧面扫射过来。」

    听了洁西卡的警告，威尔轻拉缰绳，拉高船首。

    推力由前进转为上升，雾钥机关的回转顿时变动。这个变动使得带有热能的残像从机体剥离。

    枪击打穿了〈霞曲〉的残像。

    看似被打穿的敌机并未被击坠，而是在相距甚远之处飞行，〈亡灵〉的索敌眼对此困惑，不住回转。

    ——果不其然。就算是机械，也会对〈霞曲〉的残像有反应。

    正因为对手是机械，它无法区分〈霞曲〉及其残像之异同——也许是因为其感应机制仰赖光线，或者是因为残像带有热能。

    〈亡灵〉的枪击转换为乱射，可能是因为它将残影判定成敌人的增量。

    「后方四点钟有枪击，然后射向八点钟！」

    枪弹如雨降下，但洁西卡仍能完美洞察。

    威尔将机体往左右晃动，同时穿插着加速与减速。

    多段高速回旋——回避枪击的动作又散发出更多的残像。

    但对手毕竟是精密机械。

    咻咻咻——数发枪弹从机体上擦过。敌机射穿了所有的残像，还威胁到〈霞曲〉本体。

    ——可惜啊。这家伙如果是真正的飞行员就好了……

    那么，它的飞天将是多么令人雀跃的演出啊。

    然而，威尔对铁块会有抗拒感。

    再怎么较量，他也无法对铁块抱持敬意。

    如果要在天空较量，经验与技术的较量比性能更有看头，前来挑战的对手也必须具备这样的条件。

    将特定的点当作标靶，瞄准以后扣下扳机，机械的这些动作只不过是在做工。

    所以威尔无法认同〈亡灵〉飞翔的天空。

    〈候鸟〉不能屈服在没有心灵的僵尸之下。

    威尔在飞翔的同时一直看着脚下的大地。

    没有绿意，凹凸不平的大地，看不清上面有的是泥土还是岩石，但威尔想要的一定就在那里。

    「洁西卡，撞上去。能掌握吗？」

    威尔省略主语，简单说了几个字，洁西卡的头则在他背后碰了一下。她点头回应了。

    ——那就可行。

    威尔甩动缰绳，紧接着朝向提耶拉的大地紧急下降。

    强风吹在荒野上，形成凶暴的压力，彷佛会将机体吹得支离破碎。

    冲击般的风压使得威尔侧腹及肩膀的疼痛直冲脑门。

    尽管如此，他的意识却是莫名的清晰。

    枪击从背后倾泻而下，威尔上下左右晃动机体避开，大地转眼间近在眼前，机体直冲上去。

    「——五，四，三……」

    机体即将撞上地表，洁西卡正在倒数。

    只要转向时机有一瞬间的迟疑，他们就要面对大地的死亡拥抱。而洁西卡的倒数就像路标，值得威尔信赖。

    「——二——现在！」

    速度计终于飙到时速一五〇界里。

    威尔把缰绳往上拉。机体转为紧贴在地表上水平飞行，将积雪高高溅起，犹如浪花。

    ——现在就和当时一样。

    威尔不必回头也知道。

    〈亡灵〉紧追在后，状况和之前一样。

    ——我可不能在这时候提升高度啊！

    身后有无穷无尽的枪击，威尔持续藉着〈霞曲〉的残像回避。

    「——看到了。倒数五——」

    这时洁西卡再度开始倒数。

    急速下降已经结束。

    这次倒数是为了上升吗？

    威尔将全副心神灌注在这次的倒数。

    「四——」

    枪弹从机体正侧方擦过。那乱射犹如鞭打，光靠左右移动闪避总有极限。

    每一秒都犹如永恒般的漫长。

    「三——」

    即使如此，威尔仍全盘信赖洁西卡的声音——他很肯定洁西卡，一心等着倒数结束。

    「二——」

    威尔握着缰绳，手中满是汗水。

    在天空流汗会导致冻伤。风夺走了手上的热能，尽管有手套防护，指尖仍渐渐失去感觉。

    ——还没好啊……！

    就在威尔这么想的瞬间，一块墙壁般的岩石近在眼前。

    「——现在！」

    威尔把手从缰绳上放开。

    眼看就要撞到障碍物，他却放弃驾驶。

    这简直是自暴自弃般的行动，但威尔并非放弃了什么，也不是做了误判。

    船翼脱离驾驶的控制后，对于风的乱流有敏感的反应，于是灵巧地在障碍物上滑过。

    空战技乘风——抛开缰绳、闲置船翼，任由风吹机体，彷佛风筝或树叶，乘着紊乱的气流飞舞。

    如果距离太近、如果距离太远，或者放开缰绳时稍有踌躇，翼舟势必会撞上岩石。洁西卡的倒数计时，数的就是威尔放开缰绳的时机。

    乱流扑向岩石，〈霞曲〉则灵巧地搭在其上。

    翼舟留下一个青白色的残像离去，那残像彷佛被岩石吸收进去似的消失了。

    紧接着正后方传出爆炸声。

    追踪着残像的〈亡灵〉无法辨认出岩石。

    「好啊！」

    「成功了！」

    威尔与洁西卡同时喝采。

    ——这下只要追上伊丝卡就……？

    威尔眼前忽然一片黑。

    「威尔……？」

    背后传来洁西卡不解的声音。

    ——喂，现在还在飞啊。

    他们还在飞行。他们处于残酷的世界，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失神，马上会步入坠落的下场。

    尽管如此，威尔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这什么，血……？」

    洁西卡摸到湿滑的触感，这才注意到问题，她不禁屏息。

    之前的飞行远远超越一般翼舟的最高速渡，风压使得修妮造成的伤口再次迸裂。

    「威尔！」

    威尔听见后方传来洁西卡颤抖的声音，但他无法回话。

    ——我必须着陆……

    在提耶拉冰冷的空中，威尔的意识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