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一阵沉闷的冲击袭向头部，威尔因此醒来。

    「威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睁开眼睛一看，一名少女正一脸不悦的从上头瞪视着自己。她的发色是月光般的金色，浅紫色的双眸则透出不屑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堪使用的工具一般。

    两人位在一间狭窄的事务所；顺着少女的头部后方看去，是一片满是油墨与油污臭味的天花板。

    忍着精神与肉体两方所引发的头痛，威尔起身，发出慵懒的叹息声。

    —刚才的梦，真怪……

    那是大约十年前的事情了。在父亲带他乘上的飞行船，与姓名不详的女孩相遇的梦境。威尔和她做了一个约定。然后——

    「你的表情好淫荡。」

    还来不及回味刚才的梦，少女的毒骂便窜入耳中。

    威尔定神一看，发现少女手中拿着金属补强的邮件包。这时他才明白，那就是对头部发出冲击的源头。这表示送件的时间应该快到了。

    「我说，洁西卡。我知道我们要去送件，可是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还不懂吗？」

    「我白天在军校受训，很累的啊。只不过是稍微小睡一下而已，真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用这么夸张的东西打我。」

    少女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你占用了我的沙发。」

    「原来你气的是这点？」

    威尔睡在一张三人座的大沙发上。也不知道这沙发是何时成了少女的私有物品，但确实，只要是她在事务所的时间，绝大多数的时候都会用到这张沙发。

    「我去领邮件回来，结果就看到我的沙发被你睡觉时发出的呼吸、汗水还有口水给玷污了。就算心胸宽大如我，也无法接受。」

    「冷静点。呼吸不会留下污垢，对吧？」

    「废话少说，快点清洗干净。」

    「这种程度需要清洗啊？」

    威尔胫骨被踢了一脚，因而被赶下了沙发。

    虽然无法接受，但送件的时间到了也是事实。威尔穿上厚重扎实、抗寒力强的外套，将手伸向通往事务所内部的门。

    那里停着一艘船。

    「今天也要麻烦你罗。」

    是翼舟。威尔轻轻抚摸着可靠伙伴的船首。

    黑色涂装的船体。如玻璃般透明的船翼分别往左右延伸。船首系着缰绳，仿佛要将翼舟当成生物驾驭似的，船尾则刻着蝴蝶与虎鲸的徽章。

    这是为了让〈候鸟〉能航行于云界所赋予的〈翅膀〉。

    和那个女孩分离了十年，尽管威尔还是个菜鸟，他依然开了一间〈候鸟〉事务所。

    一打开停机库的门，凉爽的风便吹了进来。

    ——今天好像能飞得很舒服呢。

    正当他自然地露出微笑之际……

    「搬上去。」

    沉重的邮件箱落入他的手中。

    ◇

    「威尔，再靠近一点。」

    「好好好。」

    「靠近过头了。你想把我甩下去啊？」

    「啊～抱歉。」

    「你真烂。程度拿捏得真烂。绝望性的烂。比猫狗还不如。你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风吗？」

    「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威尔发出哀号。他的发色是黑色，在这一带算是稍微稀有。他的身材细长，不过体格健壮，为人处事比他的年纪还要成熟。威尔身上散发着奇妙的氛围，仿佛是个从黑白图画里跳出来的人物。不过看着他被少女辱骂得泪珠盈眶，就会觉得他的容貌还是与其年龄相符。

    他们俩一前一后地坐在翼舟之上，威尔回头一看，发现在他身后大肆辱骂的少女正伸长着手臂，这时她才刚将信件投递出去。

    「好漂亮的信箱。」

    「嗯……是很漂亮。」

    那是个以鸟笼为设计的可爱信箱。〈岛〉的资讯传播手段有限，信件是通讯的主流。也因此，别具巧思的信箱不在少数。

    然而，吸引威尔注目的是别的东西。

    沿着背脊披落的金发，与正开心的看着那个信箱的奇特浅紫色双眼；白皙透亮的肌肤、浅桃红色的双唇、细长的脖子和四肢，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碰坏。这名有着脱俗姿色的少女叫做洁西卡。白色系的斗篷款外套与头上闪着彩虹色光芒的蝴蝶形发饰，两样服饰和她实在是很相配。

    投递信件后，她那细长的手指顺势画了个平顺的弧线，挽起她自己的一撮头发，轻轻的转了一圈。在洁西卡心情好的时候，她喜欢用手指卷着金发玩。威尔看着洁西卡拨弄头发的样子出神，结果却被她投以异样的眼光。

    「你看什么看？」

    「没、没有啊，我是在想，怎么都是一些普通的信件。」

    威尔他们现在寄送的都是一些杂务性质的邮件，只要开设事务所，〈候鸟协会〉就一定会分配这类工作，但这种邮件用不着专程让武装邮务商寄送。

    「这些工作很重要，事务所都靠这些营运了。」

    「你说的也没错，可是为了有朝一日的〈外渡〉，总该检查装备，或者出去跟人谈生意……」

    「我到现在都还没收到你上个月该付的正规酬劳喔。」

    「对不起。我会勤奋工作的。」

    「知道就好。」

    洁西卡心满意足地笑着。

    ——她这个样子，真教人看不腻啊。

    不可爱的语调和态度。洁西卡总是臭着一张脸，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好可爱。

    威尔忍不住发出「喔」的声音，微笑看着眼前可爱的少女。

    「就在这里。」

    威尔从肩上背着的邮件包里面拿出一个信封。他之所以独立将这信封另外存放，当然有他的理由。

    塔状的建筑物朝天耸立着，威尔将翼舟驶近其中一处，那里开着一扇窗。一名妙龄妇人待在窗边，满脸愁容地看着窗下街景。

    妇人发现威尔的翼舟，表情略显僵硬。

    「这里是洛可福德的家吗？我来寄送〈封书〉的。」

    威尔低下头来确认，妇人随即僵着身体点头。她的样子，仿佛是在等待宣读自己的罪状，或者像是辛苦经历过一场考试，现在正在等待结果。

    〈封书〉不是平凡的纸张。

    那上面刻着记忆，犹如当事人的化身，没有一丝虚假。因此，寄送时不能只是投入信箱了事。

    给妇人签收后，洁西卡将〈封书〉交到她手上。妇人的动作显得有点踌躇，不过她还是等不及威尔他们飞离，便将信封拆开。

    「——唤醒——」

    听到妇人这一声呼喊，两人回头观望，发现她正闭着眼睛，将〈封书〉拥在怀中。

    究竟她收到什么样的记忆呢？这点轮不到威尔他们知道，不过拥着〈封书〉的妇人表情变了，不像先前那般忧心忡忡。看来之前有些事情令她非常挂念，而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轻轻说了一声「太好了」。

    威尔发现妇人眼角溢出一滴泪水，他慌忙将视线转回前方。

    「好像是个好消息。」

    「洁西卡，你别一直盯着客人的脸看啊。」

    「我才没像你那么露骨地看着人家。」

    洁西卡这张死不认输的嘴令威尔无言以对，不过他能在寄送〈封书〉后看见收件人洋溢幸福的表情，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希望之后〈外渡〉的送件能因此变多……

    威尔的事务所只有两名员工。一名是威尔，另一名便是洁西卡。而且威尔还是学生，洁西卡则比他更为年轻。

    事务所的营运总是游走在赤字边缘。

    〈岛〉的建地有限，所以建筑物必然要往高处延伸。就像是要追求那无穷无尽的天空。

    另外，像〈岛〉这样的土地总是会暴露于强风之中，所以为了对抗风化，所有的墙壁都会仔细涂上白色的熟石膏。走出城镇外，你会发现有如要塞般的城墙耸立着，但这并非为了抵御外敌，而是用以保护作物或草木不受强风侵袭。毕竟如果名副其实的外敌真的打来，城墙这种程度的东西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前方飞来一艘翼舟，威尔避开，同时举头仰望。

    纯白的〈塔〉将天空划分得如迷宫一般，仿佛是为了翼舟而规划的通路。无数的桥梁如障碍物似的架设于其间，上面刻有记号与数字。这些都是房屋地址。

    这里的每一扇窗，几乎都挂着信箱，就像是每一户的门牌一样。刚才收到洁西卡送件的信箱也是其中之一。

    威尔飞离天空的迷宫，同时渐渐提升飞行高度。

    「你要去哪里？」

    「今天的送件已经结束了吧？我想轻松一下。」

    在高耸的〈塔〉顶上，有些人会建设豪华气派的独栋房舍。顶着强风吹袭，越过〈塔〉顶后，风停歇了。

    广阔无垠的蓝。云朵就飘在伸手可及之处，云的后头有着与其相异的物体漂浮着——由土石组成的〈岛〉。

    竖耳倾听，你会发现机械沉闷的嗡嗡声响随风传来。控制各〈岛〉航路的，是钢铁与齿轮组成的雾钥机关。这种机关以〈雾〉为动力运转，并发出嗡嗡声响。

    亥佛尼亚的城镇就在脚下飘着，其周围有巨大的城墙包围着。城墙里面嵌有大型风车，尽管从威尔的位置看不出来，但那下方应该有许多管线往下延伸，目的是要汲取〈雾〉。

    白色的洪水在这〈岛〉的下方到处蔓延，简直令人眼睛刺痛，你可以看出，亥佛尼亚也会顺着云界的洪流缓缓流动。

    「哇喔？」

    俯瞰着云界的同时，威尔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同时眼前变得一片雪白。他好像冲进云朵里了。

    今天天气非常晴朗。云朵也是小小一团，视野很快就恢复了。

    「头发都湿了。」

    云是水蒸气的集合体。进入云朵后，身上往往会沾到湿气。虽然不会湿得像被雨淋到，但女生难免会对此介意。

    「那个，会痛啊？」

    洁西卡发出类似谴责他人的声音，并以会使人发痛的程度紧抓住威尔的手臂。威尔转头一看，发现她正把头挨在手臂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她畏惧的样子令人忍不住想保护她，但她嘴里吐出的，却是完全与可爱绝缘的咒骂。

    「屈辱。威尔以让我痛苦为乐。」

    「别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是你自己说想要训练一下的。」

    「我说的是要训练你。我可没说要训练自己。」

    听了她完美的辩解，威尔哑口无言。

    「唉呀，仔细想想，你自己也很烦恼吧？所以才要训练啊……」

    「要是训练就能医好，我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那就努力想个办法如何？」

    「所以才要为了我而训练你呀。」

    「原来我的努力是为了你啊？」

    威尔苦笑着，同时降低高度。

    ——看来现在还不能到这个高度啊……

    半年前，洁西卡与威尔相遇，那时发生了一件事，导致她后来无法独自飞行——所以尽管她嘴上抱怨，还是愿意坐在威尔身后。

    威尔是个〈候鸟〉，可是他不会判读风势，驾驶技术也很差；洁西卡则是患有惧高症。

    每次飞向天空，〈候鸟〉总是会与死亡为伍，不会有哪个怪咖会想和他们这种碍手碍脚的人飞行。但是，只要两人截长补短，他们还是能飞。

    也因此，这两个谁也不愿收留的人，威尔与洁西卡才会凑在一起。

    「威尔，前面！」

    「咦？」

    威尔顾着想心事，不料一艘翼舟已经开到自己眼前。

    ——要撞上了！

    他慌忙拉起缰绳，但终究来不及。就在威尔身体僵直的瞬间——他找不到对方的机体了。那艘翼舟突然如幽灵般的消失了。

    「消失了？」

    「在后面。」

    被洁西卡语带不满的一念，威尔回头一看，发现确实有一艘翼舟在后面漫游着。那是一艘了不起的翼舟，从船体到船翼都由黑色构成。在即将对撞的瞬间，对方一溜烟地下降闪避。

    「好厉害……」

    这不是平凡的技术能办到的事。在赞叹的同时，威尔甩动缰绳让船翼快速开阖。刚才完全是因为威尔心不在焉才会险些发生冲撞。开阖船翼是向对方赔罪的信号。

    黑色机体让船翼上下小幅摇动以示回应，然后悠然离去。

    「好帅啊。都这个时候了，他要夜间飞行吗？」

    黑色机体往〈岛〉外飞去。虽然威尔没能确定其徽章，但应该是〈候鸟〉没错。

    「欸，你觉得我现在能飞到哪里？」

    「像你刚才那么悲剧的技术，根本上不了台面。」

    ——偶尔夸奖我一下也没关系吧……

    威尔叹着气，同时俯瞰天空。

    「果然，天空的尽头很远啊……」

    正当他眺望着云界之际——咻的一下——视野突然被一片阴影所笼罩。

    「你还是一样，让人看不下去啊。只会丢〈候鸟〉的面子，快点辞职好吗？」

    威尔抬头一看，发现一艘蓝色的翼舟正在头上漂浮。这艘不受重力束缚的船优雅的拍动着翅膀，仿佛是在歌颂着自由的美好。

    刻在船尾的徽章是只长有翅膀的狮子，威尔一看就知道那是谁。

    「别在飞行的时候压在别人头上啦。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凯特。」

    将翼舟开到其他机体的头上是公认的侮辱行为。毕竟在打空战的时候，压在别人头上的一方比较有利。不过单纯也有人觉得，被别人由上往下看着感觉很不舒服。

    威尔说出谴责的话，凯特随即拿下护目镜。护目镜下露出一张少女的脸庞。她戴着一副四角眼镜，年龄与威尔相仿。看她的容貌，姑且称之为美女也无妨，但她眼神充满不屑，仿佛眼中看见垃圾般，其美貌也因此荡然无存。

    凯特＝布伦希尔德——〈候鸟〉，隶属于武装邮务商〈翼狮子〉——号称亥佛尼亚势力最庞大的武装邮务商。同时她也和威尔念同一所军校。

    「唉唷，对不起喔？我还以为你要坠落了，所以才往上躲开呢。」

    凯特呵呵嘲笑着威尔，然后瞪着紧紧黏在他背后的洁西卡。

    「就因为你戴着一个累赘，所以才会飞得那么悲剧。」

    「喂，给我订正一下。洁西卡的嘴和个性都糟糕透顶没错，但她才不是累——唔啊啊？」

    威尔被勒住了脖子。

    「我可不是给威尔载着，是我才让他飞得起来。」

    「唉呀，对吼。你们两个如果不凑在一起，就不能如意的飞翔呢。说什么目标是天空的尽头，真亏你们讲得出口。」

    以天空的尽头为目标——对于这个梦想，任谁都会有像凯特这样的反应。尤其是针对威尔与洁西卡，毕竟他们无法单独飞翔。

    凯特对洁西卡投以轻蔑的眼光，然后仿佛是在强调自己的胸部一般，双手交叉抱胸。

    「〈候鸟〉要寄送的不是单纯的信纸喔。〈封书〉可是记忆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就算死也要完成送件。单凭着轻浮的理由飞行，可是会造成大家困扰的。」

    武装邮务商就算赌上性命也要在云界飞行，原因就是为了〈封书〉。

    人类仰赖信纸作为资讯传递的手段，进而将之发展为超越文字与图画记载可及的东西。从空间或物体留下来的残留思念中撷取过去的某个场景，并且保存，然后再将封存后的思念重现，这种雾钥式——就是所谓的〈封书〉。

    将某个人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心里想的一切抽出，并将这些发生于过去的瞬间重现于「此时此地」，赋予他人当时的体验。就像刚才收到〈封书〉的妇人所体验到的。

    因此，在〈候鸟〉寄送的邮件当中，〈封书〉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像你这副德行，就算飞向云界也只会坠落身亡。如果你还想继续做〈候鸟〉，就不要怀着无聊的坚持，加入我们团队吧？连个搭档都没有的你，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持续〈候鸟〉的身分吗？」

    机体异常、驾驶员负伤或不适，空中的状况大多都会伴随着死亡。

    再者，这片天空的主宰者并非人类。

    〈候鸟〉往来于天空、负责寄送邮件，他们必须做到最低限度的安全保障……最主要的因素还是为了确实送达〈封书〉，所以他们有义务组成一对搭档飞行。

    「我有搭档啊。」

    威尔总算逃离洁西卡的勒颈攻势——直到前一秒钟，她的手臂都还未放松——

    他反过来瞪视凯特，凯特的气势则突然转弱，倒抽了一口气。

    「……话说，我还有没送完的邮件。」

    两人瞪着彼此，一艘翼舟飞了过来。

    「好了啦姐姐，这让威尔很困扰吧？」

    「闭嘴，吉姆。」

    这个叫做吉姆的人，是凯特的搭档。个性完全相反的两人，是同年级的姐弟，也是一对异卵双胞胎。

    被吉姆劝诫后，凯特心浮气躁的咂嘴，并甩动缰绳。像是要跟威尔示威似的，盘旋了一圈，然后往亥佛尼亚的城镇降落。

    「威尔，抱歉。」

    「没事，习以为常了。」

    「再见，我今天的业务报告还没做完呢。」

    「嗯。」

    「洁、洁西卡也、再见！」

    洁西卡并未回话，只是依然在威尔的背后颤抖着，不过吉姆还是一脸满足地飞走了。

    ◇

    武装邮务商〈蝴蝶虎鲸〉事务所——这栋建筑被铁制栅栏包围着，体积虽小，却是个扎实稳固的独栋建筑。虽然离市区很远，有些不便之处，但相较于市区林立的〈塔〉，这算是座很好的建物。

    屋顶的瓦片都是绿色的，蝴蝶形状的风向标在其顶点喀啦喀啦的转着，这是洁西卡喜欢的设计。在这名少女掌管事务所财物工作的同时，也开始进行这类型的改建。

    洁西卡好像是这么说的——

    「邮务商对于店面外观也要花点心思。」

    结束飞行训练，回到事务所后，一张熟识的脸孔正等着他们。

    「好慢啊。你们都花多少时间送件啊？」

    一名双眼与绑着双马尾的头发都如血液般鲜红的年幼少女。她的洋装是夜晚的颜色，上面还有黑色褶边的装饰。她撑着一把大阳伞，似乎是很讨厌日晒。而涂着艳红色口红的嘴唇间还露出看起来长得不太对劲的犬齿。

    「抱歉，希尔达，你等很久了吗？」

    她看起来才十三岁左右，态度却是大摇大摆的。除了名字是希尔达之外，威尔对她的身分也是一无所知。

    奇怪的是，她偶尔会来委托〈候鸟〉的工作。而且还是层级特别的工作，不像威尔刚才执行的那种杂务——讲白一点，就是必须飞向〈岛〉外寄送的〈封书〉。

    因此，对于威尔他们这种小企业而言，撇开几个问题不谈的话，希尔达应该算是宝贵的高消费客户兼老主顾才是……

    「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想做什么是我们的自由。」

    「你们感情很好是令人欣慰没错，可我想提醒你们，要注意别给人说闲话。」

    「感情好？我们之间只存在着尚未支付的酬劳与该支付酬劳的义务罢了。」

    「这里存在着明确的上下关系吗？」

    威尔发出哀叹，希尔达随即呵呵笑着。

    「想耍儿戏就先把招牌收了——很少会有怪咖来委托飞行技术低劣的〈候鸟〉办事。」

    看着自己刚才搭乘的翼舟，威尔低声叹气——飞行技术低劣——的确，对于目前还在训练阶段的威尔两人而言，他们的操纵水准就连用客套话也难以说是厉害。而且这座〈岛〉并不大，只要他们在空中飞行，难免就会被别人看到。

    蝴蝶虎鲸——事务所的徽章就刻在翼舟上，换句话说，他们刚才一直驾着这艘翼舟献丑。

    「那么你这个怪咖又是怎么着？白痴吗？」

    洁西卡还以颜色，她的声音简直令人身体发寒。

    没错，这就是第一个问题了——洁西卡和希尔达非常合不来。两人都很毒舌，每次见面几乎都会吵架。

    「你们不要每次碰面就吵架嘛。还有洁西卡，希尔达是客人。」

    似乎是认同这个道理，洁西卡不再多说些什么。接下来只要希尔达也闭嘴，争吵就会告一段落。但可悲的是，事情从来没有这么发展过。

    「今天和平常不同，我没空陪你斗嘴。」

    然而，今天第一次出现了个例外。

    同时，令人发冷的恐惧感袭来。希尔达失去兴致的笑声，令人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对劲。威尔以前好像也曾被同样的感觉束缚过……

    希尔达不理会警戒着的威尔，继续说道。

    「我有想麻烦你们寄送的〈封书〉。」

    「你能保证那不是危险物品吗？」

    来了——第二个问题。希尔达委托的「送件」总是会害人被卷入麻烦之中。

    洁西卡以冷静的声音指出问题，她似乎也对此感到警戒。

    「这话可真奇怪。你们〈候鸟〉难道还能跟危险绝缘吗？」

    「正因为不会绝缘，所以才要排除不必要的危险。」

    「因为区区一件〈封书〉就犹豫不决的话，还要出来混饭吃吗？」

    「只要和你扯上关系，每次遭遇的下场都不会是『区区』两字可言。」

    关于这点，威尔也有同样的看法，所以他没什么好补充的。

    〈封书〉就是记忆的断片，也是记录者本人的分身。听说如果是能力高强的雾钥士所做的〈封书〉，接触该〈封书〉就等于接触其力量的一小部分，有时甚至可能会让人得到一模一样的力量。过去就曾有过雾钥士因此被夺走能力的例子。但相对的，也有人反过来将技术传承的方法记入〈封书〉。

    希尔达的样貌虽然幼小，实际上好像是个高强的雾钥士。她还能施展军用雾钥式，其威力简直可以破坏军舰；不过威尔他们也只有目睹过一次而已。详细经过不得而知，不过对方好像是对着希尔达这么说的：

    ——吸血老太婆——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要愿意去找，应该找得到握有这类情报的人。然而，不会有人告诉你。知道内幕的人都会缄默不语。

    像希尔达这样的人物，恐怕光是冲着她的名号，她所委托的〈封书〉就会被人盯上。威尔他们没有一次可以不开枪就了事的。

    之前寄送她所委托的〈封书〉也是，收件人是个凶恶的犯人，威尔他们差点惨遭杀害。还有一次则是在送件过程中被黑帮追杀。尽管洁西卡说的很有道理，但难得有工作找上门，白白放过这只煮熟的鸭子却也不是滋味。

    「唉呀，洁西卡？工作就是工作啦。」

    「不然你让我们确认〈封书〉的内容。」

    ——这样不好吧。

    〈候鸟〉必须遵守协会规定的三条原则。

    比商人迅速——商人不会逾时出货。〈候鸟〉送件要比任何人都快速。

    比警察诚实——警察不会犯法。〈候鸟〉要保护〈封书〉不被任何人窃取。

    比军队确实——军人不怕死。〈候鸟〉就算拼死也要交付〈封书〉。

    为了守住顾客的秘密——〈封书〉的内容。有时〈候鸟〉甚至必须牺牲性命，以免被他人窃密。

    希尔达眯起她鲜红的双眼。

    「真是不解风情。你想窥探客人的隐私吗？」

    「倘若没有危险，就算给别人看应该也没问题。」

    「这是隐私问题。没有情书被人偷看还能够不为所动的少女吧？」

    「这种事谁晓得？我不会写这种东西。」

    「——说得也是。且不谈工作态度，你还少了点少女情怀呢。」

    希尔达把她的大伞耍得转啊转的，然后凝视着洁西卡的脸，露出嘲讽似的笑容。

    「照这样看来，你大概从来没被异性追求过吧？」

    不难想见，洁西卡满脸通红。

    「关你什么事！」

    「洁、洁西卡，冷静点。刚才是你不好。希尔达，你也调侃过头了。」

    希尔达呵呵笑着，她翻动洋装裙摆跳了开来。

    「小妹不过是说了一般常识罢了。」

    「这个女人羞辱我。」

    洁西卡气得直跺脚，威尔制止她，同时瞪着希尔达。黑衣少女耸了耸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便笺。

    上面除了写着寄件人与收件资讯，看不出有其他文字，取而代之的是整张便笺上画着奇妙的图样。那是由直线与圆形组成的奇妙图形，有点像是门的形状。

    「目的地有点远。但相对的，我会开出丰厚的津贴。愿意接案吗？」

    这次她语气正经的说着，洁西卡也就表现得老实。

    「什么样的津贴？」

    委托〈候鸟〉在云界上航行时，其酬劳有大略的规定，必须根据距离与航路支付费用。毕竟在云界可能碰上的危险都是可以预知的。收费准则由〈候鸟协会〉制订，如果违反规定，威尔他们就要接受罚金等处分。

    至于希尔达所说的「津贴」，则是在送件时必须的装备，由雇主自由发放。即使收取津贴也没有罚则可管，要怎么使用、怎么贩卖也是威尔他们的自由。

    希尔达随即递出一个小型的手提包。

    「这个给你。」

    「喔……喔，喂。这也太多了吧？」

    里面有四打强力弹丸，都用木盒装着—光凭威尔的收入，他实在买不起这种东西。其中还有军队会使用的强力弹丸。如果将此卖掉，换来的钱大概不会比事务所半年份的营收还少。

    「我会开出这个价码，是希望你们帮我赶路。」

    「这是当然，〈候鸟〉就是靠迅速过活的……那么具体来说是？」

    希尔达要他们看向天空。天色已黑，满天星斗与两轮明月挂在天上。

    「两天后，两个月亮会重叠。」

    「喔，是『重蚀』啊。」

    「嗯。我希望你们在月亮重叠的那晚之前，将这〈封书〉送达。」

    数十年一次，两个月亮完全重叠的夜晚即将来临。对一般人而言，这不过是稀有度较高的天文现象，但对雾钥士而言，好像有着非凡的意义。

    「人家都说，月的圆缺会对人的精神造成影响。而月亮在一直线上重叠的夜晚，对于雾钥式的精度也会有显著的影响。」

    「意思是说，当晚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小妹可从来没这么说啊。」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随即静静递出〈封书〉。

    ——要赶在后天以前啊……

    威尔他们居住的〈群岛〉占有的范围并不是很广。只要有两天的时间，几乎可以将邮件送到任何地方。但在他们记忆中，只要委托和希尔达扯上关系，就没有一次能够平安航行。

    再者，光看这次津贴的量……应该是有这个必要才会给这么多。

    ——哈！这不就是……希尔达以前施展军用雾钥式时的寒气嘛！

    这股恶意不像是她直接对威尔展现的，不过之后肯定会发生恐怖的事情——希尔达对此非常清楚。

    ——可是，就酬劳来说还真吸引人……

    如此高风险的委托，究竟接还是不接——

    「——接了。」

    「你怎么马上就决定了？」

    无视于威尔在烦恼什么，洁西卡擅自做出回应。

    「如果这件工作谈不拢，我的薪水又要拖欠了。」

    「唔，啊……可是，因为，那个……」

    「感谢帮忙。」

    令人意外的是，希尔达竟然表示了谢意。

    洁西卡也对此双目圆睁，然后她从装在翼舟上的包包拿出信封。这信封乍看之下也很普通，不过打开一看，里面倒是画着与〈封书〉类似的图样。〈封书〉会对接触到魔方阵的人产生反应。为了隔绝接触，〈候鸟〉所使用的信封也是特别的东西。

    将〈封书〉放入信封后，洁西卡将之推到威尔面前。

    「邮票。」

    「啊～够了，知道了啦！寄就寄。真是的。」

    威尔从胸前口袋取出小盒子，再从里面拿出一张小纸片。其形状是直的长方形，

    中央画着蓝色的蝴蝶与虎鲸。在众多（候鸟）之中，这个符号代表着威尔的事务所。

    只要贴上这个邮票，寄送（封书）的契约随之成立。

    「武装邮务商（蝴蝶虎鲸）——确实收下您的邮件。」

    威尔盖上邮戳后，不知为何，希尔达露出缅怀往事，却又略显落寞的表情。

    「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

    「我倒不这么觉得。」

    连洁西卡都这么说了，希尔达便无奈的回应。

    「我只是想起一些关于老朋友的事情。」

    ——你的年纪说不上是有什么老朋友吧。

    威尔发出苦笑，希尔达随即对他招手。

    「这个嘛……耳朵借我一下。」

    「怎么？」

    要保护————喔。

    「咦——？」

    威尔听着希尔达在耳边低语，随后有个柔软的东西与他的脸颊接触。看了这副景象，洁西卡的眉毛不由得抽搐着。

    那无疑是嘴唇的触感。他的脸颊还留下口红扎实的印记。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啊？」

    「你慌什么？少女的吻是出航前的祝福吧？」

    「呃、这个，你说的也没错……」

    以前会航向云界的一定都是男人。因此，女性的吻才被当作最顶级的饯别礼。即使是今日，只要是在特别的工作之前，不论男女，为了讨吉利，还是会有献吻的习俗，这说不上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想当然耳，威尔从来没有接受过洁西卡的献吻。

    尽管对方年纪还小，威尔还是第一次得到女孩的献吻，因此显得手足无措。

    「没问题吧？要在两个月亮重叠，也就是重蚀的夜晚以前送到喔。」

    她含蓄的笑着，不过脸被阳伞遮住，看不见表情。希尔达离开了，手中阳伞转啊转的。威尔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心情很好，不过还是透着一些落寞感。

    「她还是这样，真是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人……」

    他略显恍惚的说着，洁西卡随即发出沉痛的叹息。

    「变态。我得报警才行。」

    「等、等一下！我刚才什么事都没做吧？」

    「有个罪犯对女童伸出魔爪。」

    「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吧？还有，希尔达没有像『女童』这个词所描述的那么年轻啊。」

    洁西卡用看见垃圾般的视线瞪着无奈地高喊着的威尔，然后她突然仰望天空，仿佛对这一切失去兴趣。在她视线前方，挂着两轮明月。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欸，怎么了？」

    「又能在云界飞翔了。」

    她的声音透着凄切，仿佛在思念着深爱无比的情人。然后她伸出细长的手臂，像要把两轮明月抓在手上。

    威尔差点看得出神，不过还是点头回应了。

    「是啊。」

    ——一言为定。我们一起飞吧。飞到天空的尽头——

    他和一个女孩立下了约定。为了实现这个约定，他成为了〈候鸟〉。

    ◇

    「——要〈外渡〉啊？」

    告别希尔达后，威尔与洁西卡外出采买必需品。付了帐，拿了东西后，年迈的老板对他们这般搭话。

    「嗯。你真清楚。」

    所谓〈外渡〉，专指需要飞向〈岛〉外——亦即需要飞越云界的送件工作。举凡需要飞越云界的送件，必定会是〈封书〉的送件。

    「我看你买的水量，一个人可以飞四天。两个人的话能飞两天吧。〈候鸟〉会买这么多水，不外乎是这个理由。」

    年迈的老板反复指着威尔的手臂。威尔顺势看向自己的手臂，然后发出苦笑。他们俩现在穿着的正是〈候鸟〉的工作服。

    〈封书〉的寄送地址是一个叫做阿普特佛迪的〈岛〉。飞行距离有八六四界里——从亥佛尼亚这儿出发，必须经过三、四个〈岛〉，算是遥远的地方。正如老板所推测，这段路程单程大约要花上两天。

    ——兰迪斯·贝尔纳尔——

    这是〈封书〉收件资讯上所记载的名字。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算位在同一〈群岛〉内，只要彼此相隔三座岛，就几乎不会有直接的交流机会。顶多只有商船往来，原则上居民之间不会有互动。

    为什么要寄〈封书〉去这么远的〈岛〉呢？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关于希尔达，他有一大堆不了解的地方。老板也不管威尔在沉思些什么，继续闲话家常。

    「你们要〈外渡〉的话，经过巴托匹雅诺一带的时候最好小心点。听说那儿的航道上有妖类Ⅰ出没喔。军队快的话，也要过一个礼拜才会出兵扫荡。不想找死的话，劝你们最好绕路过去。」

    老板的建议令威尔说不出话。那里正是威尔预定航道的正中央。

    妖类Ⅰ——这种等级的雾妖，需要出动军队，并且封锁航道对付。老板说是扫荡，实际上军队顶多只能在附近巡逻，避免有人在雾妖离去以前于该处飞行。

    毕竟妖类＝如果真的有意发动攻势，人类别说扫荡了，就连要逃离险境都有困难。

    威尔不知所措，老板则是继续游说传言。

    「嗯，雾妖只要你躲得远一点就没事了，真正麻烦的是别的事情。」

    「什么意思？」

    威尔侧着头发问，洁西卡倒是点点头，好像很认同老板的话。

    「我觉得，〈岛〉里面才是混乱的地方。」

    「哈哈哈。你的搭档很清楚啊。人类真正应该警戒的不是雾妖，而是人类本身啊。」

    ——嗯，她是我的搭档，应该没错吧？

    所谓搭档，只能用来称呼两艘以上的编队。两人共乘的飞行不太符合这个定义。洁西卡坐在威尔后方，这个定位正确来说并非搭档，而是航空士。威尔含糊点头，要求老板继续说下去。这次是他们暌违已久的〈外渡〉。外界的情报愈多愈好。

    「有听说过什么事吗？」

    「再过不久就要重蚀了。这对雾钥士来说好像是个重要时期。我不时会听说一些乱事呢。之前才有个叫做〈傀儡师〉的高超雾钥士，好像因为与同伙间闹不合，被人给算计了。除此之外，这座〈岛〉上好像也有个不太暴露行踪的雾钥士，叫做〈夜姬〉来着的。」

    〈夜姬〉——威尔露出苦笑。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少女的身影，她身穿黑夜色系的洋装，好像讨厌日晒，阳伞总是不离身。

    「再怎么说，我们普通人最好还是不要跟雾钥士这类的人扯上关系比较好。」

    「雾钥士不见得都是坏人吧？」

    也许一方面是受到稍早的献吻影响。再加上老板提到了〈夜姬〉，威尔便回以否定的意见。

    「我当然不是把他们都当成恶徒看待。不过，有个叫做〈灾祸〉的家伙，他染指了禁咒，结果毁了一座〈岛〉。虽然人家都说他死了，但又听说其实他还活着，还曾经给人看到过，所以警察非常紧张呢。」

    老板说着，并以锐利的眼光环视四周。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威尔发现有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还有些穿着便服的人在路边看报，但却都一动也不动的，看起来极不自然。

    ——那个人就在这附近吗？

    看来这不是普通的谣言。

    「这和〈外渡〉有什么关系？」

    「寄送威力强大的〈封书〉，自然就会引来灾难啊。既然你们也是〈候鸟〉，最好小心为妙。」

    「我们会小心的。」

    威尔感到微微的寒意，拿了东西便离开商店。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周围被下班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各家商店飘着激起食欲的香味。威尔本能性地想买点零食吃，但是刚才已经为了〈外渡〉买了各种东西，现在荷包实在有些吃紧。

    威尔在人群中推挤前进，但他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好，水和粮食都齐了，接下来要再次确认航道、保养翼舟，然后起个大早出发……嘿嘿嘿，今天没空回家了。」

    「刚才的饯别礼让你这么开心啊？」

    「哪有？你别说这种会被误会的话！」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奸笑，感觉很恶心。」

    「哪有，毕竟我们很久没有〈外渡〉了吧？你多少也会开心吧？」

    尽管刚才听了许多小道消息，威尔心里却只想着明天要〈外渡〉的事。

    「还不都是因为这个女的拜托你。」

    「……你们两个交情真的很差耶。」

    威尔感叹着，洁西卡随即不开心地低语。

    「话说回来，我还是无法接受。」

    「希尔达的委托吗？是你接受委托的耶。」

    「水。」

    洁西卡心有不满。她指的是装满水的水瓶。

    「拜托，我都拿了两瓶了，你好歹也帮我拿一瓶吧？」

    除了两瓶水，威尔还背着包包，里面塞满了航行用的粮食。

    「这当然要由你来拿。可是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你这个人真是欠缺人情世故啊！」

    「不过是水罢了，竟然比粮食还贵，到底怎么回事。」

    威尔的话被轻松怱略，尽管心里受挫，他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毕竟这里是〈岛〉，水本来就是贵重品啊。至于航行用的储备用水，价格就更高了。这里可不像你的家乡，不可能在地上挖一挖就冒出水来。」

    听说〈岛〉的规模如果大得像〈大陆〉，地上就会有流动的水道，叫做〈河〉；或者有一种叫做〈泉〉的地方，水会自然涌出。尽管洁西卡的故乡和〈大陆〉不同，但听说地面上还是有能直接打水的地方。

    「不然水都是怎么来的？」

    「你啊，怎么现在才问这种问题？」

    「事务所里平常都有准备水啊。」

    「那是我买回去放的！」

    说到飞行及航空界方面的知识，洁西卡懂很多，但她的生活能力则与之成反比，存在着明显的问题。

    「〈岛〉里流通的水有两种。一种是自然水，汲取自雨或云——另一种是由雾钥式创造的人造水。」

    「既然雾钥式可以精制水，那这个价格也太不对劲了。」

    「人造水的确很便宜，但是难喝，而且听说有毒，因此虽然可用于生活琐事，却不能当成饮用水。毕竟是由〈雾〉做出来的。」

    雾钥式——利用〈雾〉精制物体的技术，需要以一种名为〈钥〉的东西作为媒介。

    然而，充满于云界的〈雾〉对人体有毒。长时间被〈雾〉危害会导致手脚麻痹，甚至引起幻觉症状。不过这种毒物具有一种性质，只要施加特定的震动，就会变化为固体，人类便利用这种力量获取原本在空中得不到的东西。

    〈雾〉对人体有害，但人类在天空的繁荣景象，却是以此为基础而建立。

    「无法理解。既然有毒，为什么还要依赖雾钥式。」

    「唉，你这样说也没错啦……」

    威尔叹气，同时抬头仰望。

    「轧轧」——风声夹杂着木材摩擦的声音传来。

    威尔抬头一看，一座又一座的〈塔〉耸立着，其墙面上排列着巨大的扇叶。

    天空中的〈岛〉经常受到强风吹袭。这些扇叶都是用以接受风的恩惠。威尔一直很喜欢这些风车的景观。

    在旧时代中，只有少数有才华的人，才能运用〈雾〉的力量：现在则有一种发明，叫做雾钥机关，只要有〈雾〉，纵便没有术士也能运转。虽然不能像雾钥式那样无中生有，但借由钢铁机械所产生出来的力量却能让任何人利用。

    然而，雾钥机关虽然给予人类文明很大的贡献，在建置阶段却要花费一笔可观的费用。所以除非是特别庞大的设施，否则不可能说装就装。

    目前深入一般民众生活的仍是风力，包括原始的石磨、面包店的风箱、纺织厂的齿轮、或者是耸立于〈岛〉中央的钟塔等。

    不过，转换其风力的风车，同样是由雾钥式所组成的东西。

    「毕竟〈岛〉终究是浮在空中的东西，资源难免有限。在城里，没有一种东西能和雾钥式脱离关系。尤其是水或矿物，都是无法从自然界中取得的。」

    「矿物可以从地面挖啊。」

    「不行啦。你挖看看，要是从地面挖出足以支持一个〈岛〉的民生用量，地面就都被挖光了。」

    听了这些说明，洁西卡瞪大双眼，显得非常讶异。

    「威尔你竟然能清楚说明这一切？」

    「这是一般常识！」

    这个没常识的少女，威尔每次对她说明一些事情，反而都会被痛骂。这个少女究竟是怎么看待威尔的？

    「唉，总之，就是因为这些原因，人们如果要在〈岛〉上衣食无缺，就不得不仰赖雾钥式。再者，就算是雾钥式，只要是经由它所组成的加工物，就算去摸它也不会怎样，反正那已经不是〈雾〉了。」

    在雾钥式的领域，翼舟是集大成之作。主轴使用雾钥式组成的金属，动力与玻璃般的船翼也是由雾钥机关产生。只要有云界的〈雾〉，就不会有燃料用罄的问题。

    ……相对的，体力就是人类的燃料，在严苛的航行期间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消耗殆尽。

    「话说回来，雾钥式不只难以驾驭，操作者更需要对〈雾〉有抵抗力。也因为很少有人做得到，所以这样的人才都会受到重用。」

    「有这么少吗？」

    「好像每十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会吧？」

    威尔当然不会雾钥式。

    「话说，你也会用雾钥式，只要把雾钥士当正职做，根本就不愁吃穿啊。」

    「我没兴趣。雾钥机关也是，我不想再做了。」

    她的回答表示出对此毫无兴趣，威尔因而苦笑。

    如果洁西卡去找雾钥士的工作，她大概可以得到理想的地位与财富。

    哪怕她放着〈候鸟〉的工作不管，只要制作雾钥机关来卖，所得不会低于事务所半年份的收入。然而，这和洁西卡的目标根本搭不上关系。尽管她曾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制作过一次雾钥机关，但在那之后便完全不对此表示兴趣。

    ——唉，要不是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当〈候鸟〉了。

    他们有更好赚钱的谋生技术，但还是选择从事〈候鸟〉工作。威尔向来对此隐隐感到自豪。

    到目前为止，威尔感受到的都还是每天重复发生的事情——一些日常琐事。

    ◇

    「你们两位。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们。」

    一旁突然传来搭话的声音。

    「咦……」

    对方的衣裤都是绀青布料，胸前打了条漆黑的领带。这身服装的色调犹如丧服，不过造型明显与之不同。他脸上挂着不安的苦笑，是个年轻的警察。

    〈候鸟〉与警察关系算不上是良好。

    〈候鸟〉会在云界间飞翔，基本上对警察而言不是同一阵线的人，有时候甚至会引来麻烦。警察负责维护城市的治安，在他们眼里，〈候鸟〉只会是麻烦的根源；〈候鸟〉则可能因为警察而无法自由行动，因此将之视为眼中钉。

    「有、有什么事吗？」

    如同刚才的老板所指，他的服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候鸟〉。尽管威尔反射性的遮住事务所的徽章，显然他还是慢了一步。

    听了威尔的问话，警察面露歉意的笑着。

    「两位，从你们的制服来看，应该是武装邮务商〈蝴蝶虎鲸〉没错吧？」

    被他这么点名，威尔有了不好的预感。洁西卡拿着行李等待，她叹了气，显得有些不耐烦。这女孩的态度也令威尔有不好的预感。

    「我不觉得我们违反了什么规定。」

    威尔语带警觉与反抗的心态说着，警察赶忙挥手。这时威尔才发现，他的名牌上面写着J·波尔曼。

    「没有，你们并未涉嫌任何案件。那个，因为警方收到一些情报。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些事情？」

    警察波尔曼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吧。也许他还是个新人警察。看起来很不熟悉查案。

    「我们还要为明天做准备，现在不太有空。」

    「啊，这不会很花时间的——」

    「最近你们收到的邮件中，有没有夹杂着奇怪的〈封书〉？」

    奇怪的〈封书〉——他们一个小时前才刚收下希尔达委托的「邮件」。

    ——唔哇，来了。

    威尔确定自己已经被卷入麻烦了。当下他表情没有变化，这使他想要夸奖自己。洁西卡也保持着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她可能是真的不想管任何事情吧。

    无论如何，希尔达的〈封书〉没理由不招来麻烦。就像这次，不只送件时间是两个月亮即将重叠的时期，津贴的量也很不寻常——连她本人都知道事情会很麻烦。

    「关于客户的问题，我不太方便回答。再说，我们的事务所很小，几乎分不到〈封书〉的送件工作。」

    一阵胡乱回答之后，警察半信半疑地看向威尔的东西。

    「水，还有那个是粮食吧？既然你会采买这些东西，不就表示你要为工作远行吗？」

    看来这警察没有想像中的迷糊。

    威尔支支吾吾的，洁西卡又叹了一次气，显得很不开心。

    「我回去了。」

    「欸，现在不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时候啊……」

    「你留下来就好啦。」

    「你要全推给我？」

    就算威尔抱怨也没什么用，洁西卡自顾自地走了起来，这时……

    「等，等一下好吗？我还没说完。」

    警察慌忙地挡在路上，洁西卡投以冷淡的眼神，仿佛看见路上有垃圾。

    「闪开——」

    「——哇～哇！对不起对不起，她这个人有点没常识！」

    威尔把洁西卡拉回身边，小声对她斥责。少女因而显得一脸遗憾。

    （干么把我拦下来？）

    （你刚才想干什么？）

    （清除垃圾。）

    （别乱来！我们会没办法在亥佛尼亚生存的！）

    假如她对临检的警察施暴，到时候会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威尔这一生还算是安分守己，要是有个万一，通缉犯的罪名就会在他的青春留下一页黑暗的记录。

    威尔小声地发出哀号，洁西卡则是闷闷不乐地甩动头发。

    （那该怎么办？）

    （这个嘛……）

    威尔非常清楚，麻烦的状况已经开始了。再这样配合警察下去，基本上状况多半不会改善。既然如此，只能想办法逃了，但令他头痛的是，自己的所属单位已经露馅了。

    （总之只能想办法逃走了吧。而且要采取稳妥的作法……）

    （那还不简单。）

    说是要逃跑，威尔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逃才好，不料洁西卡竟能说得如此轻松。

    （喔，你打算怎——）

    「——救救我！」

    洁西卡黏到警察身边。

    「咦、咦：？」

    「那个男的是性变态，他都对我施虐，借以获得快感。救救我。」

    「咦、你、你乱讲什么啊？」

    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种演技的……呃、不对，她可能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也说不定。

    「你怎么这么无耻。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

    被洁西卡泛着泪光的双眼注视，这个看起来人还不错的警察轻而易举地上了当，态度与之前有着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从腰际拔出警棍，将洁西卡护在背后。

    「别动，你这……」

    「咚」——一股沉闷的声音响起，警察随之倒地。

    洁西卡利用装水的瓶子，华丽的将警察击倒在地。

    「简单。」

    「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啊？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这下没问题了，可以回去了。」

    「你把警察打倒，这下我们不就成了搜捕的对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