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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弥宵)

    1

    时间迈入新的一年,二月初——

    自升学补习班解脱的弥宵直接回到家中,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心脏不由得用力地跳了一下。

    这封信大概是母亲放的吧,一眼就知道这是入学考试的结果通知;这个小小的信封里面,放着大约将近一年半辛苦努力的成果。

    弥宵好不容易抚平紊乱的呼吸。没问题的,因为自己已经这么努力了;虽然老师说希望渺茫……不过我的人生应该也会发生一些戏剧性的转折……

    她用颤抖的手指拆开以浆糊牢牢黏住的信封。信纸折叠得很整齐,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信纸上的文字。

    激烈的鼓动声渐渐平缓。

    纸上完全没写「不合格」三个字,然而看见「很遗憾——」这一句话的时候,弥宵感觉脚底下似乎出现一个大洞,跌坐在地板上。

    弥宵走下楼梯,脚步似乎随时会踩空;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周遭弥漫着一股红茶的味道。

    他对着母亲的背影说:

    「妈,我的入学考试……失败了……」

    母亲过了一会儿回过头。

    「失败……是指你没考上吗?」

    「嗯……对不起……」

    见弥宵低着头,母亲眨了眨眼睛: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妈妈从来没有说过『希望你可以考上跟哥哥们一样的高中』这种话哦。」

    这或许是身为母亲的安慰之词吧;但是对现在的弥宵而言,母亲的话彷佛鞭子一般。

    「其实这样或许比较好;有很多人硬是考上了好的高中,课业却跟不上,结果中辍了。第二次招生的时候,你就选择适合自己的高中吧。」

    然后母亲吃着罐装的高级饼干,喝了一口红茶;换句话说,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只有这样……?没有其他要说的话了吗……?)

    弥宵跌跌撞撞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全身无力地倒在床上,空虚的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她暗自发现过去的自己也曾经受到和现在一样的情绪打击。

    那是哪上小学时的事情,弥宵第一次拿到「零用钱」。

    小小的手掌紧握着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的五百圆铜板。弥宵用这个五百圆买了一本少女漫画杂志——用绳子捆出一个十字的漫画杂志彷佛上锁的宝盒一般。

    跑回家的弥宵废寝忘食地看着漫画杂志——第一次看的少女漫画不但线条细腻,网点也很华丽,充满许多足以刺激少女心的要素;之后看完后,她又翻回喜欢的段落,重新看了一遍,并决定将这本书当成一生的宝物。

    弥宵想把这么有趣的东西也让母亲看看,母亲正在卧室烫着刚收进来的衣物。

    「妈妈!这本书很有趣哦!」

    弥宵打开自己最喜欢的漫画桥段给母亲看,然而母亲只短暂停下拿着熨斗的手,瞥了一眼弥宵递出来的物品。

    「这是你用零用钱买的吗?」

    「咦……嗯。」

    母亲叹了一口气。

    「因为是你的零用钱,所以想怎么用是你的自由——但是因为是好不容易拿到的零用钱,所以妈妈希望你能用在有意义的东西上。」

    母亲拿着熨斗烫衣服的动作彷佛在生气一样,弥宵心中的热情瞬间急速冷却。

    「呃……有意义……?」

    「你的哥哥们都去买足球或CD这种可以长期使用的物品,漫画杂志不是看过就丢了吗?」

    弥宵纤细的手臂突然没了力气,厚重的漫画杂志好像快掉落了一般。

    「……可是……」她也有想要的CD,但是拿到的五百圆——「钱不够啊……」

    弥宵这么说,母亲一瞬间抬起视线,眼神很恐怖。

    「不够的话,就存起来再买啊!我给你们零用钱,就是希望你们可以花点脑筋在这种事情上,希望你们可以学学比较聪明的用钱方法;可是你偏偏——」

    母亲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无法多说什么的弥宵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再度瞥了漫画杂志一眼。

    以鲜艳颜料印刷的封面上有着各种颜色;刚刚明明还反射着灯光,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现在却只见便宜的图案排列在上头而已,灯光的增减微妙地让指纹或者伤痕更加醒目……这本漫画杂志已经不是「宝物」了。

    弥宵当时的情绪——以及现在的情绪——彼此重叠,再度唤起其他的记忆。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时候,弥宵很沉迷父母亲在生日当天买给她的游戏;由于怕待会儿会被骂,所以她早就写完家庭作业了。

    碰碰碰的粗鲁脚步声响起,弥宵立刻知道来者是贵继哥哥;对方先是用力地敲门,不等弥宵回答便打开门。

    被中断游戏的弥宵战战兢兢地仰头看着二哥;二哥一边用下巴指了指游戏画面,一边说:

    「那个借我,我要去朋友家玩,五分钟以内结束。」

    他的语气很平淡。对他而言,妹妹把游戏借给哥哥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也不必威胁;但是弥宵才刚刚写完功课,正要开始玩而已。

    「怎么这样……五分钟也太……」

    弥宵畏畏缩缩地抗议。

    「是哦,那就现在结束吧。」

    他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按了「退出光碟」的按钮;游戏的BGM随之停止、光碟也退出来了——哥哥毫不犹豫的行动让弥宵吃惊不已。

    父母亲在生日当天买给她的重要物品被抢走了;虽然哥哥说「借他」,但是搞不好一个礼拜之后才会还给她。弥宵遵从孩子的本能哭叫着,哥哥却毫不客气地找着盒子。

    从楼梯传来脚步声。(妈妈来了!)弥宵的哭喊更大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打开的门口。

    「妈妈,贵继哥哥把人家的游戏……!」弥宵想边哭边跑到母亲身旁。

    但是母亲连看都不看弥宵一眼,用压抑但锐利的声音说:

    「真是的!有客人来,别让弥宵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啦!」

    母亲说完后便转头下了楼梯,弥宵呆呆望着母亲消失在走廊上。

    (什么嘛……怎么这样……?)

    她还以为妈妈会责骂哥哥的粗鲁行为,然而母亲的话像是在说:

    「电视太大声了,关小一点!」

    哥哥把光碟放进盒子后,俯视着瘫坐在地板上的弥宵说:

    「你是因为妈妈来了才故意大声哭的吧——卑鄙小人。」

    他阻后拿着游戏光碟,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后,传来玄关大门开阖的声响——哥哥出门了。

    全黑的电视画面上显示着「请正确放入光碟」的文字——

    为什么……?明明是哥哥……把人家的游戏……人家生日拿到的……

    弥宵把身体埋进书桌和床铺之间的死角。对小孩子来说,压低声音哭泣不让母亲生气实在很困难。

    她埋头一直想着。

    但是不管怎么想,弥宵还是不懂自己究竟哪里不对。

    当天的泪水随着记忆苏醒,不知不觉沾湿了弥宵的脸颊。

    当时的她怎么想也想不透,现在却察觉到了——

    (妈妈一定是……讨厌我吧……因为我跟哥哥们不一样,什么事都做不好……)

    虽然哥哥们不知何时停止欺负她了,却换成完全对弥宵漠不关心,彷佛见了面只会轻声打招呼的同班同学一般。

    父亲忙着工作,即使在家中,也总是窝在书房里。

    (都没有人看我……都没有人称赞我……)

    脑海中浮现钢一的脸。

    结果,她没有和钢一他们去海边,然而钢一还是每周传一次简讯给她;但是每当他的简讯里出现「苏菲亚同学」、「信丘同学」的字眼时,弥宵的内心便会涌起一股黑暗的情绪。

    那是嫉妒及自我厌恶。

    那个交不到朋友,几乎每天都来弥宵房间玩的钢一已经不在了;现在的钢一有两位可爱的女朋友,已经不是弥宵独占的钢一了。

    (没有人需要我了……)

    (但是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因为我在钢一和考试之间,优先选择了考试。)

    (可是……我没考上。)

    弥宵紧绷的神经如今已经完全断裂,她不知道从明天开始,自己应该如何活下去;在第二次招生时考上非志愿高中,在接下来的三年间比别人更努力好几倍,这次一定要考上和哥哥们同样的大学——这种心情也半点不剩了。

    她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完全没有想做任何事情的冲劲。

    书本、电影、游戏、音乐、时尚、美食、帅气的运动选手……一切彷佛都褪了色;即使失去了这一切也毫无眷恋。

    她缓缓从床上起身,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美工刀,视线凝视着刀子。

    现在的弥宵也不害怕「死」了。

    2

    「友实不想画漫画吗?欸,钢一你觉得怎么样?」

    苏菲亚征求钢一的意见,喝着奶茶的他连忙点头:

    「嗯,因为你这么会画画,一定可以当上专业漫画家的哦!还是要当插画家?」

    面红耳赤的友实摇摇头,低下头。

    三个人在苏菲亚的房间里围着一张小桌子聊天。

    桌子上摆着三个茶杯,中间摆放着装着零嘴、饼干的木制器皿,还有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本上有满满一整页的涂鸦;当然,友实的涂鸦是最漂亮的,最丑的则是钢一。

    直到现在,一旦被人称赞很会画画,友实依然会露出既害羞又为难的表情;但是钢一和苏菲亚两人十分清楚对方其实并不觉得为难,所以也就毫不客气地夸奖她。

    害羞的友实怯生生地开口:

    「我……我的确很想画漫画……可是想不到故事……」

    「是吗?真可惜耶~~那我们三个人合作怎么样?我们来想故事。」苏菲亚说。

    (我们……也包括我?)

    睁大眼睛的钢一用食指指着自己;当视线与苏菲亚对上后,她露出不容多言的微笑。

    友实看着两人的互动,笑了出来:

    「嗯,如果苏菲亚和八户同学帮我想故事的话……我会努力画画看。」

    虽然声音很细小,但是蕴含着友实强烈的决心。

    苏菲亚为这项崭新的企划发出欢呼声,拍了拍手,钢一也燃起了兴趣:当他们正聊到「快点决定笔名吧!」时,某人的手机响了——是钢一的手机。

    由于现场的气氛正热络,钢一原本想稍后再处理,但是现在的来电铃声——《华恋》中的蒂拉,罗尔说:『有简讯唷!』——提醒他这是弥宵传来的简讯。

    钢一说了声抱歉,打开手机。

    (弥宵姊很久没传简讯来了,或许是入学考试的结果出炉了吧……?)

    他忐忑地打开简讯,主题是「无题」。

    我没上。

    再见了,抱歉。

    短短两行的句子一下子就看完了;钢一重新看了两、三次这两行句子。

    (「我没上」是指她不合格……吧?)

    (可是「再见」又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道歉呢……?)

    钢一的脑内闪过可怕的想像;虽然想否认,但是字面上代表的含义除了「那个」以外,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抱歉……!我有急事,必须先回去了……!」

    钢一抓起书包,站了越来。苏菲亚吓了一跳:「咦……?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自觉地想抓住钢一的上衣衣摆,对方却在她快要碰到时闪过她的手:

    「……真的很抱歉!」

    接着,钢一冲出苏菲亚的房间;当他打开玄关大门时,苏菲亚的母亲从客厅探出头来,钢一在内心道歉,同时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当钢一按下电梯的「关」按钮时,马奇尔从快关上的门缝间挤了进来。

    「等等、等等,别丢下我不管啊~~!」

    钢一现在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对方的存在。

    他一边盯着手机的画面,一边说了声「抱歉」,并从电话簿里找到弥宵的电话后直接拨话。

    几乎与电梯停在一楼、打开门的一瞬间同步,等待铃声停止了。

    『……』

    然而弥宵没有出声,彼端只听见有点吵杂的声音。

    「……弥宵姊?」

    没有回应,难道她现在已经处于无法说话的状态了吗?

    「喂喂喂,弥宵姊!」

    钢一大喊,声音里带着几分祈愿;似乎是公寓大厦管理员的老年男子隔着玻璃窗,一脸惊讶地看着钢一。

    过了一会儿,总算有声音回应他:

    『……小钢,我有听见哦……』

    「弥宵姊……!欸,再见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

    又是一阵沉默。钢一穿过大厅,跑到公寓大厦外。

    弥宵出声说道:『我……我已经不行了……抱歉……』

    她的声音很虚弱,几乎像是快断气了一般;不安感撕裂着钢一的内心。

    「请等一下!你现在在哪里?在家里吗?」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钢一觉得她的生命线彷佛也被切断了,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快晕倒了。

    马奇尔爬上钢一的肩膀,听着两人的对话;直觉不错的他似乎藉此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咬着拇指,露出不晓得在忍耐什么的为难表情,不过最后还是喊了一句:

    「钢一,赶快到弥宵的家里!」

    他的话让钢一回过神来;没错!无论是割腕自杀,还是服用安眠药,一分一秒都刻不容缓!

    钢一快马加鞭地衡刺着。

    约莫过了十分钟后,终于能看见弥宵家的长长围墙了。

    马奇尔突然发出哀叫:

    「钢一,从弥宵家的二楼传出深黑色的念头!」

    二楼——肯定是弥宵的房间。

    「什么是深黑色的念头?」

    「就是虚无——空无的心像是黑洞一般,连这边都快被吸进去了。」马奇尔用两手抱着肩膀,全身颤抖着。

    「虚、虚无?虚无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

    马奇尔以歉疚的口吻说:「……那是最接近死亡的情绪哦。」

    这句话彷佛桩钉一般,刺进钢一的胸口。

    他加快两脚的回转速度——速度已经超越了危险领域——双脚绊到了好几次,都快跌倒了。

    快点、快点,再不快点的话……!

    钢一几乎没有降低速度地冲过大门口,无视门钤,直接打开玄关大门,冲进屋内,粗鲁地脱掉鞋子,奔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途中,弥宵的母亲一脸惊讶地从客厅探出头来,钢一和她对上视线,只见对方的表情完全没有发现当下的二楼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说了句「打扰了!」便跨阶跑上挑高的楼梯,穿越长长的走廊,跑向弥宵的房间。

    当钢一的身影消失后,弥宵的母亲皱着眉头嘟囔:

    「简直当自己的家了——」

    钢一以前便隐约察觉到弥宵的母亲对自己并不怎么和善,但是现在没时间顾虑到这点了。他站在弥宵的房间前,强忍住想花个几秒钟舒缓呼吸的念头,将手放在门把上,同时用力扭开、往里面推挤——门打开了。

    「……唔!」

    房间里一片漆黑;明明才刚过下午四点而已,雨窗却关得紧紧的。正面有一部分的黑暗动了动,钢一察觉到弥宵坐在椅子上。

    「弥宵姊!」

    她睁着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大喊的钢一。

    弥宵无力下垂的右手握着美工刀,左手放在书桌上;当钢一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后,他看见对方的左手手腕上有着红色的线痕,从线痕中流出红色的液体,把铺在书桌上的毛巾染黑了。

    过去,在钢一重新展开人生之前,弥宵也曾考试失败,上不了第一志愿学校。

    所以这次或许也是——钢一心想。

    当时的弥宵当然也很沮丧,不过没有割腕。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历史改变了,改变了历史……是谁改变的?

    (……当然是我!)

    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前因后果,使得钢一的行动居然将弥宵逼到如此境地;但是在这个世界中,能够改变历史的只有(游戏)的玩家钢一而已了。

    (是我……是我的错吗……?)

    钢一感觉弥宵的空虚眼神憎恨般地指责钢一一

    他的双腿开始发抖……好冷;尽管这个房间没有开暖气,他的手心却渗出汗水。

    「……啊……」

    他像是忘了该怎么说日语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说不出半句话,只觉得呼吸困难,脑袋晕眩,手快要倚到墙壁上;就在此时——

    「振作点,钢一!你没有错!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现在要……快点为弥宵做些什么才对!」

    马奇尔的尖锐声音瞬间拉回钢一的意识:清醒过来的他用力甩头,像是要甩开杂念一般。他下定决心,踏进昏暗的房间里一步。

    「弥宵姊……我……我帮你包扎手好吗?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医院好吗……?」

    钢一往弥宵靠近一步。然而当他试图再靠近一步时,弥宵右手握住的美工刀动了一下,他的全身顿时宛如石头一般僵硬。

    「弥宵……姊?」

    面无表情的弥宵仅仅动着嘴巴:

    「……已经够了。」

    「什么……?」

    「已经……够了,我……累了……」

    「呃……说、说得也是呢,弥宵姊这一年来一直很努力——」

    「我再也不想努力了…………我不想读书了……我什么都不想做……」

    弥宵断断续续地低语着:钢一努力露出笑脸说道:

    「……嗯,那么就不必再这么用功罗,我们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吧!弥宵姊一直以来都这么努力,所以没有人会说你不对哦!」

    尽管钢一拚命地想说服她,弥宵的淡薄眉毛却挑都没挑,什么反应也没有。漆黑的房间里沉淀着沉默,但是钢一还是等待弥宵回答……终于,她开口了:

    「一直以来……根本没有人说我不对。」

    「什么……」

    「不管是妈妈,还是哥哥们……甚至连爸爸都没说什么,都没有人注意到我……」

    弥宵上挑的眼角边缘反射着从走廊照射进来的微微光线,一瞬间发出光芒。

    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止血,一点一滴地渗出温暖的血液;虽然人不会因为割腕的暂时性出血而死去,但是看到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与染成红黑色的毛巾,即使是曾经死过一次的钢一也无法冷静下来。

    「什么……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钢一拚命喊话:

    「我有看着哦……虽然不是直接用眼睛看的,但是我很清楚,弥宵姊一直都很努力的,所以……别寻死!」

    钢一再度往前迈进一步,感觉弥宵的表情有一点改变,空虚的眼睛动了。

    「……你别过来。」

    她彷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于是钢一只往前踏出……半步;没想到在这一瞬间,弥宵的眼神一变,彷佛被激怒了一般,突然凶暴大吼:

    「你别过来!」

    她迅速地将淡银色的刀刃抵上颈部;要是这么左右一划,大量的鲜血肯定会宛如施放烟火般地从颈动脉喷出吧?鲜血将会随着心脏的跳动喷上天花板,房间里到处都会染成一片鲜红。

    钢一的脑海中浮现化为沉默肉块的弥宵躺在血海里,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彷佛蜈蚣般自背部窜爬而上;他发出哀号般的声音:

    「住手……快住手……拜托你……不可以死啊……!」

    「不可以?为什么?这是我的命哦,和小钢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

    就像被钝器狠狠砸到一样,钢一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弥宵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眼角上挑的瞳眸中散发出诡异的光芒,在黑暗中就像鬼火一般,显得相当清晰。生气、嘲笑、不带任何感情——混杂着这些情绪的异样视线贯穿钢一,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弥宵的眼睛很恐怖。

    他的声音颤抖着:

    「为……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呢……」

    「为什么?」

    弥宵的声音像是以恐吓为乐一般,声音里的气势让钢一感到畏缩。

    「……小钢的爸爸和妈妈都很温柔、很好吧;虽然他们都在工作,所以不常在家,但是都很注意你、关心你,我一直都很羡慕:还有……她叫做苏菲亚吧?她就像是从好莱坞电影里面走出来的明星一般,很可爱呢!太好了,你交到这么出色的女朋友,已经不要我了吧?」

    (为什么弥宵姊突然提到苏菲亚同学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弥宵姊要用那种眼神瞪我呢?)

    钢一感到莫名恐惧;他的双脚颤抖着,汗水自体内不断冒出。

    从初次碰面的那一天起——无论是为难的时候、孤独寂寞的时候,弥宵总是会在他身旁露出温柔的微笑;钢一很喜欢弥宵,也认为弥宵应该同样很喜欢自己才对。

    然而眼前的弥宵却用明显蕴含恶意的话语指责钢一,然后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

    「你问我为什么?小钢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

    如果用毒品来比喻,这句话的严重程度或许已经达到致死量了。

    事实上,当这句话传入钢一的耳朵,他的呼吸便明显紊乱了起来,心脏的激烈跳动几乎达到异常的程度,连思绪也渐渐被啃噬了。

    ——弥宵姊阳刚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我应该听得很清楚吧?她说「小钢你这种人」……

    ——骗人……

    ——她没骗人。

    ——我在作梦……

    ——这不是梦,我明明很清楚的。

    承受不了苦涩的现实,钢一的脑部停止运作;他半张着嘴巴,眼睛凝视着半空中。

    房内响起金属般的尖锐笑声;弥宵在钢一空虚的视野中笑着,彷佛眼前的一切都非常可笑。

    但是她同时在哭,边笑边哭。

    笑了一阵子之后,她说:

    「好了,已经说够了吧?在我数到十以前,你立刻给我出去;不然……就跟我一起全身浴血吧……!」

    握着美工刀的手增加了一点力道,刀身划入颈部,柔软的皮肤几乎快被划破。

    「……一!」

    死亡倒数开始。钢一的思绪为了寻求获救的答案而猛烈转动,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只是空转着,徒增焦虑而已。

    一瞬间,钢一似乎听见马奇尔的声音,但是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究竟说了什么,马奇尔的声音就在这段期间沉入心灵的深处,消失了。

    「……二!」

    还有八秒……弥宵姊就要死了。

    「……三!」

    弥宵姊讨厌他,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弥宵姊会讨厌他。

    「……四!」

    还有六秒……钢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钢一因为得不出解答的焦躁和压力而感到晕眩,似乎有什么东西快从喉咙深处跑出来了。

    「……五!」

    还有五秒……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感觉很恶心,好想吐。

    如果吐出来的话,一定会弄脏弥宵姊的房间。

    「……六!」

    如果吐了,弄脏了房间,弥宵姊一定会更讨厌他吧。

    可是弥宵姊就快死了,还有四秒。

    「……七!」

    他忍不住了,好想吐!弥宵姊快死了,好想吐!会被讨厌!还有三秒。

    「……八!」

    此时,钢一的心中有某种存在断掉了。

    先是左脚膝盖处弯了下来,接着是右脚。

    房间就像游乐园的游乐设施一般旋转着,感觉到上下颠倒坠落的漂浮感后,他撞到了某样东西(地板);虽然撞击力道很强,他却不觉得痛。

    视线渐渐模糊,染上墨色;胃的内容物逆流而上,从嘴巴中满溢而出。

    ——我吐了……弥宵姊,对不起……

    啪!钢一的意识像是关机的电脑一样,中止了。

    「小……小钢……?」

    迈向死亡的倒数停止了。

    「……小钢……?」

    弥宵试着再度呼喊,却依然得不到回应。钢一彷佛断线的人偶一般突然倒地,身体动也不动:弥宵放下美工刀,战战兢兢地走到钢一身旁。

    弥宵蹲下身子,看着钢一的脸,同时闻到呕吐物的恶臭,钢一的表情却彷佛一点也不痛苦,只是一直睁着忘记眨眼的眼睛,视线盯着毫无意义的方向。

    「小钢,喂……」

    她害怕地伸出手,摇了摇钢一。

    然而当弥宵的手一离开,钢一便立刻停止摇动。

    弥宵再次检查钢一的全身——从头顶到手指都毫无动静,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啊……啊……!」

    感到恐惧不已的弥宵发出惨叫声。

    3

    钢一醒来时,发觉自己不在弥宵的房间里。

    墙壁反射着日光灯,发出白色的光芒;床铺明明很舒适,他却难以冷静下来。

    母亲以及曾经在哪里见过的白衣男性在一旁陪伴着他。

    「嗨,钢一,好久不见了。」

    他曾经听过这个低沉又稳重的声音;对方是附近小儿科医院的医师,小学时期经常照顾他。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或是觉得不舒服呢?」

    由于钢一还无法掌握状况,所以别人怎么问,他便怎么回答:

    「没有……我觉得很好。」

    不过钢一随即察觉到自己身体变小的异状,发出「啊」的惊叫。医师「嗯」了一声,挑起半边眉毛,盯着钢一的脸:

    「怎么了?别客气,可以尽管说哦!」

    医师凑过来的下巴上蓄着很像剃剩胡子的络腮胡;这位医师总是这样,虽然看起来很迈遢,却莫名能亲近小孩子的心,让人感到很安心。

    「呃……有……就是……」当钢一吞吞吐吐地说着时,肚子便先「咕~~」地回答了。

    「……我肚子饿了。」

    医师瞬间夸张地睁大眼睛,接着豪爽大笑:「噗哈哈哈……」

    「看样子应该没事了……好,我立刻帮你准备;还有,今天已经很晚了,机会难得,你就住个一晚吧!明天再检查一递,没事的话就可以回家了。」

    (已经很晚了?)钢一看着窗外,星星在漆黑的天空里闪烁着;看样子,自己昏迷的时间不只五分或者十分。

    「医生,明天要检查的话……学校呢?」

    「明天就请假吧!很高兴吧?还是说营养午餐里有你喜欢的菜色吗?」

    「不是啦……那个……」钢一将视线转向母亲。「必须通知苏菲亚同学『我明天不能去学校』才行……不然即使她明天来了,也只是白跑一趟……」

    母亲说:「说得也是呢,我知道了。」

    「还有……弥宵姊呢……?」

    钢一战战兢兢地询问,母亲露出微笑,用眼神望着门板。

    「她在外面哦,要叫她吗?」

    钢一点点头,母亲说了「那你先等一下吧」后,就跟医师走到走廊。

    他在包裹着身体的温暖又柔软的床上打盹,过了好一会儿,弥宵被母亲推着,总算进入病房。

    接着母亲说「妈妈跟医生讲一下话哦」,随即离开病房,留下钢一、弥宵以及沉重的气氛。

    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弥宵不发一语地低着头,并将视线从钢一身上移开。仍穿着制服的她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哭到刚刚才停止一般,而且还肿了起来;左手的手腕上缠着不显眼的绷带。

    在钢一昏迷的时候,弥宵舍弃了决意自杀的糟糕念头;虽然看到她的脸后,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为了打从心底放心,还是得确认一下弥宵的真正想法——换句话说,就是「弥宵究竟讨不讨厌自己」。如果讨厌的话,理由又是什么呢?

    『小钢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

    弥宵曾经这么说过;难道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伤害到弥宵了吗?该不会是简讯?或许是自己写了什么让弥宵误会的句子,还是用字遗词不恰当呢?钢一绞尽脑汁思考着,但是……

    (……我不明白,这么一来,不就真的像是弥宵姊所说的……)

    即使不明白,再这么沉默下去,对钢一而言——对弥宵来说大概也是——可以说是如坐针毡一般;如果弥宵再继续沉默的话,就只能由钢一主动开口了。

    「那个……弥宵姊……」

    弥宵颤抖了一下。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虽然我认真想过了,但是还是不懂……哈哈,这么一来,真的就像是弥宵姊说的呢。」

    虽然他干笑了几声,试着装幽默,却只是让气氛更加空虚罢了。

    然而超乎想像的,方才他所说的话让弥宵的内心动摇不已;只见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随之滴落。

    「……不对……」

    弥宵的喉咙因为哭泣而嘶哑,痛苦地低语:

    「小钢完全没有错,一切……一切……都是我不对……我只是迁怒而已……我明明知道会伤害到你……却还是故意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对不起……!」

    接着她用手掌捣住脸,哭了起来,哭到几乎快喘不过气,感觉似乎光是哭泣就很难受,像是在用哭泣惩罚自己。

    (迁怒……不是讨厌我……)

    钢一吐出安心的气息,全身上下的紧张感一下子随之消失;床铺发出叽叽的声音,身体好像更陷入其中了。

    「太好了,钢一。」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钢一回过头,只见马奇尔站在凸窗上,用手倚着装饰凸窗的盆栽,并竖起大拇指,手臂往前伸直;尽管他也想跟着这么做,但是因为有弥宵在,所以只能像是在摩擦枕头般点了一两次头。

    然而,这不代表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把弥宵逼到自杀的负面感情肯定还在她的内心酝酿着,就像手腕上的伤痕不会立刻消失一样。

    钢一突然想起重新来过之前的人生。

    当时的弥宵也一定像现在一样,受到接近死亡的感情折磨,感到很痛苦吧;所以她的命运才会走向不幸。但是——

    (我这次一定要成为弥宵姊内心的支柱……绝对不让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弥宵姊。」

    钢一缓缓撑起身体,以冷静又沉稳的声音呼唤对方,弥宵战战兢兢地将捣住脸的双手放了下来,胆怯的眼睛瞟向钢一。

    他露出微笑,回应她的视线,并表示:

    「我之前也说了……等第二次招生结束后,那个……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吧……就跟以前一样。」

    弥宵睁大那双细长的眼睛,嘴唇颤抖着,最后——终于像是子弹般冲到床边,钻进钢一的怀里,差点把他撞倒了。

    她哭得唏哩哗啦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尽管听不太清楚,不过钢一依然「嗯、嗯」地点头回应,抚摸着弥宵的头。她的手臂从钢一的腋下伸到背部,紧紧抱着、紧紧抓住钢一的身体,彷佛猫咪撒娇一般,将头贴在钢一的胸膛上,上下摩擦着。

    虽然钢一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却同时有点骄傲。

    他瞥了一眼凸窗,只见马奇尔露出白皙的牙齿,咧嘴笑着。

    钢一不发一语,只用唇型表示「……笨蛋」,并露出微笑。

    彷佛看准弥宵已经冷静下来了一般,病房的门打开了,医师一边「哇哇哇」地拿着托盘保持平衡,一边走了进来。

    母亲对医师说:「麻烦医生了」就回家了。然而弥宵居然说要喂东西给钢一吃。

    「呃……那个,我又没有受伤……没关系啦,一个人也能吃……」

    钢一虽然这么说,弥宵却不肯放下筷子;她淡薄的眉毛两端往下垂,带着哀求的眼神缓缓逼近。

    钢一为难地看着医师。

    「有何不可呢?机会难得,你就让她喂吧。」

    发出和刚才「噗哈哈哈」相同的声音后,医师便站起身来,打算离开病房。

    「……对了对了,餐盘放着就可以了;不过当钢一用完餐后,矢口同学也要回家哦,知道了吗?」

    然后他关上门。

    医师大概是识趣离开的吧,但是马奇尔没有医师那么细心;钢一一边沐浴在他咧嘴嘻笑的视线下,一边听见弥宵姊说出:「来,啊~~」并喂食他。

    虽然害羞到脸颊几乎快窜出火苗了,但是因为弥宵似乎很高兴,所以钢一只好放弃挣扎,一直配合到最后;虽然对医师感到很抱歉,不过他完全不记得餐点的滋味吃起来究竟如何。

    即使已经用完餐,弥宵还是依依不舍地不肯回家;此时,钢一突然想到话题。

    「弥宵姊想去哪里玩呢?」他试着问道。

    「什么?」弥宵愣了一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想去哪里玩呢?不管弥宵姊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奉陪到底。」

    虽然不必现在决定,不过如果有所期待的话,参加第二次招生考试时应该也比较能打起精神吧;此外,钢一还有别的考量。只见弥宵的目光射向远方,似乎在想像考试结束后的每一天。

    「谢谢……可是我还没有主意呢。现在也不是去山上或海边的季节,而且我这几年完全没有到外面玩过……」她绞尽脑汁,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脸色却突然暗了下来;下一个瞬间,超出表面张力极限的一滴眼泪自脸颊流淌而下。眼前的情景彷佛夏天的午后雷阵雨一般,钢一不由得吃了一惊。

    「咦……怎、怎么了?」

    他心想:「该不会又让她想起难过的事情了。」但是弥宵左右摇头:

    「抱歉,没有啦……小钢特地邀我去玩,我却什么也想不到……没有想做的事情,也没有想去的地方……一想到自己是这么无趣又空虚的人……我就……觉得很难为情……」

    闭上的眼睛又流出一滴眼泪。

    钢一觉得鼻头一酸,反射性地吸了吸鼻涕;弥宵一哭,钢一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所以或许灵魂的某一部分也被某个看不见的存在系在一起了吧。

    「……弥宵姊别哭了,不然就由我来决定吧!我会努力挑个会让弥宵姊高兴的地方。而且,不只是玩的地方……像是第二次招生的高中也可以让我来帮你选择;如果弥宵姊感到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也、也可以来找我商量啊……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虽然口吻支支吾吾的,但是钢一努力地一口气说完;尽管态度或许有点强硬,但是这点十分重要,为了弥宵的未来——

    他像是要隐瞒自己的不好意思般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瞟向弥宵的脸。

    她果然有点惊讶;但是当彼此的视线对上时,弥宵那双因为泪水而如同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眼睛温柔地流露出微笑。

    「嗯……由你决定,如果是小钢决定的话,我也很安心;无论是什么地方,感觉都会很有趣。」

    虽然这样的回答正如钢一所期待的,不过实际上听见弥宵这么说之后,感觉比想像中还要来得不好意思。

    况且,因为她的手紧紧握着钢一的手。

    (……唔!)

    滑溜溜、冷冰冰的触感缠上手指,钢一不自觉地想抽回自己的手。

    他曾经和弥宵手牵手好几次——次数应该已经数都数不清了——然而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光是手指和手指像这样轻轻触碰,便会使心脏跳得如此剧烈。

    他偷窥弥宵的脸庞,她露出似曾相识的微笑。

    (好像在哪里看过——对了,是苏菲亚同学!)

    当两人独处时,苏菲亚总是像这样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弥宵的食指爱怜地抚摸着钢一的手指。

    4

    过了一会儿后,弥宵回家了。

    医师来拿晚餐托盘,取而代之放了几本打发时间用的漫画;钢一翻了其中一本,这个故事是描述头上放着血袋的女孩子为了拯救老婆婆,展开寻找全世界仅仅三名拥有罕见血型的人的旅程——书名是《捐血天使》。

    故事意外地挺有趣的,钢一一口气看完整本漫画,随后将它放回床边的小桌子上,伸了个大懒腰,身体呈现大字形地躺在床上:他开始有点习惯这张过于柔软,躺起来却又很舒服的床了。

    「话说回来……钢一,你真夸张耶。」

    站在凸窗上的马奇尔向他攀谈。

    「……什么事情?」钢一反问。

    马奇尔咧嘴露出排列整齐的牙齿,说道:

    「就是『找我商量』啊,你已经一把抓住弥宵的心了,这样好吗~~?你想脚踏两条船吗?」

    此时的马奇尔真的乐在其中。而且最近钢一也慢慢习惯了,所以他轻轻用「又不是这样」带过。

    「我是真心地想帮弥宵姊;不过其实最重要的是,希望她能让我替她选择第二次招生的高中。」

    马奇尔偏头感到疑惑:

    「为什么?你想跟弥宵上同一所高中吗?可是弥宵不是比你大四岁吗?这么一来,你们的高中生活根本不可能重叠在一起嘛。」

    「不是啦,不是这样……我还记得——」钢一有些装模作样地停顿。

    「什么事?」马奇尔问。

    「我之前没说过吗?攻击弥宵姊的那些家伙是跟弥宵姊上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

    「攻击……弥宵……?」马奇尔哑口无言。

    那是钢一的人生当中最不愉快的记忆,同时对当时的他而言,也是绝对不能忘记的重要记忆。他一点都不愿意忘记任何关于弥宵的记忆——就算是非常痛苦的记忆,即使光是想像,便会涌现出想杀了对方的激烈憎恶。

    这是由于当时的钢一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再见到弥宵了;如果想见面的话,只能在回忆中相见。

    这份只让钢一感到痛苦的记忆,现在首次派上用场了。

    关于弥宵的事情,就像昨天才看过的WIDE SHOW般记忆犹新;实际上,身边的大人当时都不约而同对这件事的详细过程三缄其口,只有WIDE SHOW报导的部分被夸大渲染;当然,钢一并没有打算全盘相信这些说词。

    「他们一开始假装成朋友的样子接近弥宵姊,因为她在班上很突兀,所以交到朋友后觉得十分高兴,曾经传给我类似的简讯。」

    「可是他们……」

    马奇尔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钢一点点头:

    「他们不是简单的家伙,弥宵姊每天都跟他们玩到很晚才回家,接受过好几次辅导,好像也曾经被警车送回家过——妈妈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时我虽然有传简讯给她,但是她几乎都没有回覆我。」

    尽管平常的马奇尔总会半开玩笑地插嘴,现在的他却沉默不语,一直低着头。

    「当时的我看了WIDE SHOW才知道,他们似乎一步步怂恿弥宵姊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例如跷课、喝酒、抽烟、顺手牵羊,还有……吸大麻;不过他们最初的目的就是利用药物控制对方,然后把她当摇钱树。根据警方的调查,似乎也有其他几个孩子被以类似的手法牵扯进来,成为一起吸食大麻的伙伴。」

    马奇尔就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

    「可是,弥宵姊似乎直到最后依然顽强抵抗,所以遭到他们凌虐,被关了起来……找到她的时候,两只手的指甲都被拔掉了。」

    马奇尔露出不想听的表情。

    虽然自己的人生重新来过,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不过钢一还是说不下去了。

    喉咙彷佛萎缩了一般,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即使只是诉说沉重的话题,对肉体依然造成了相当沉重的负担。

    听的人也一样,马奇尔像是用尽力气般蹲了下来。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那条情绪温度计尾巴从凸窗的边缘垂了下来。

    「如果那些家伙这次也对弥宵姊做出同样的事情……就算杀了他们,我也要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反正这条命或许再过不到六年就会结束;如果为了救弥宵姊而被人说是杀人犯,钢一也无所畏惧。

    「然而就算不这么做,应该也有其他方法……我觉得应该会很顺利。」

    「是吗……所以你才会提到『第二次招生的志愿学校啊』——!」

    「没错,只要不去就读当时的那间高中,弥宵姊就不会遇到他们了吧。」

    马奇尔像是漂亮弹珠般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用力地点着头。

    「没错!嗯,干得好,钢一!」

    钢一腼腆地笑着。

    「可是马奇尔——」钢一不好意思的表情再度蒙上一层阴霾。「这么一来,他们这次会找别人加入他们的团体吧;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们应该会平安无事的——」

    「你想说这是自己的错吗?不是,绝对不是!钢一又没有错!」

    马奇尔从凸窗边缘往前探出身子,拉高嗓音;钢一只是稍微笑了笑,缓缓摇头。

    「我没有错……然而即使如此,情况肯定也是因为我而间接造成的;都是因为我的行动,才会发生那种事情。」

    他突然想起某个场面——在充满几乎快让人窒息的紧张感的病房中,弥宵躺在床上,看着钢一……以及她已经崩溃的内心发出的哀鸣。

    钢一像个老人一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不是不想救弥宵姊;不过,即使是陌生人,将毫无任何过错的人当成替代品……还是没办法轻易地让人释怀。」

    说完,他无力地「哈哈哈……」笑着。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

    叽叽叽!从医院正面的大马路上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是煞车声;接着,彷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引擎声瞬间远去。

    「或许——」

    马奇尔开口,露出截至目前为止最认真的表情,看着钢一:

    「有个方法可以拯救弥宵和所有无辜的人。」

    他的口吻并不像是下棋时,脑海中闪过起死回生的最好一着。

    「取而代之的是,你必须偿付不怎么轻的代价哦。」

    「……我需要偿付……」钢一吞了吞口水。「……什么代价?」

    「你等一下。」马奇尔说罢,便像烟一般地消失了。

    看完《捐血天使》第三集后,钢一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地辗转反侧;此时马奇尔突然出现在脚边,降落在柔软的棉被上。

    「哇,马奇尔,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我回去一下我的世界……钢一在担心我吗?」

    「什么?」

    「你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吗?」

    「……笨蛋,我又没这么想。」

    钢一脸红了起来,别开视线,马奇尔则像狐狸一般眯起眼睛,说了声:「哼嗯~~」然后快速地移动到钢一的腹部附近。

    「好,那我就进入正题吧;如果你希望的话,的确可以让攻击弥宵的人不再做坏事哦!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安心了吧?」

    「什么,真的吗?」

    钢一瞬间睁大眼睛,将身体往前倾,随即又想起马奇尔刚才消失前说的话。

    「可是……需要偿付的代价应该不是普通的代价吧……?」

    马奇尔点点头。「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需要你的左手无名指。」

    「手指?什……什么意思啊?」钢一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将左手藏进棉被里。

    「简单来说,我拍卖了帮助你的权利;然后观赏〈游戏〉的其中一人完全获得了这个权利。」

    「拍……拍卖?」

    「没错,我们的世界也有类似这个世界所说的『金钱』哦!那个人付了大笔金额,获得帮助你的权利,至于帮助你的形式,就是实现你唯一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

    「是啊,如果是完全不同的愿望也可以哦!但是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就是了——像是『请给我两个愿望』啦,还是『给我所有奇迹的碎片』这种让〈游戏〉失去趣味的愿望是不被允许的哦。」

    「所以……我必须拿出某样物品来交换?」

    「没错,得标的人能够实现你的任何要求,所以这位女士——啊,那个人是一名女性啦——说想要你的左手无名指。」

    又不是什么侠义电影,居然要交出手指……哑口无言的钢一愣在原地。

    「……钢一,怎么样呢?现在端看你的意愿罗!不愿意的话,你还是可以拒绝帮助。」

    马奇尔盯着他的脸,彷佛顾虑到陷入困难的二选一的钢一一般;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下定决心说道:

    「不,我接受帮助;如果这样可以解决问题的话,我无所谓,只希望不要再有人成为他们的牺牲者了。」

    反正自己或许只能再活几年而已;如果不必牺牲陌生人,就能够让自己生活得心安理得的话,这算是一笔不坏的交易。

    「真的可以吗……嗯,我知道了。」

    马奇尔叹了一口气,露出复杂的微笑。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那么,闭上眼睛吧。」

    「什么……」

    「快点吧—来,伸出左手。」

    马奇尔催促他伸出手,钢一的心脏瞬间用力地跳了一下。

    「欸……应该……会很痛吧……?」

    钢一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马奇尔一脸抱歉地点头说道:

    「我想你最好咬着枕头角,要是大声喊叫,那个医生可能会跑进来吧-…另外注意别咬到舌头了。」

    钢一很后悔自己没有先问清楚。

    他像是乌龟一般,以缓慢的动作从棉被里伸出左手,依照马奇尔所书,咬着枕头。

    自额头滑落的湿黏汗水流进眼睛,使他不自觉闭上眼睛。

    「你就这样闭着眼睛吧。」马奇尔说。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心跳声彷佛耳鸣般响着,像是重低音喇叭一样,自身体内部摇晃着全身。

    某种存在似乎碰触到钢一伸出的左手无名指。

    他忍不住想睁开眼睛看个仔细,但是在那之前——

    啪滋!

    一股超乎想像的冲击和剧烈疼痛窜过全身。

    5

    隔天,接受过不太明了的检查及询问后,医师干脆地表示:「没有异常,你可以回家了。」回家稍事休息后,苏菲亚和友实的探视部队便蜂拥而入,弥宵则是一天传了五则简讯给他—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一下子就过了一个礼拜。

    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七分。

    微微的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昏暗的室内。

    黑暗中有什么动了,发出声响。

    「钢一还醒着吗?」

    「……嗯。」

    「你……最近没什么精神耶,累了吗?身体不舒服吗?」

    「不……并没有。」

    「那……你后悔了吗?不是为了救弥宵,却是为了救陌生人而牺牲了无名指……还很痛吗?」

    黑暗中又有什么动了——是钢一改变身体的方向。

    「我……不后悔哦,也不觉得痛了;而且这个义指做得还挺像的。」

    钢一在棉被中轻轻摸了摸左手的无名指,然而马奇尔给他的这根新的手指头,不管是搓还是捏,都没有任何感觉。

    「无论是外观还是质感都很完美!连指纹都完美重现哦……只是不能动而已。」

    「嗯。」钢一试着动了动左手无名指,手指却动也不动。「不过我多少也开始习惯了;即使打电动也没有什么障碍,苏菲亚同学她们好像也没发现。」

    「你很中意吗?」

    「嗯,反正我又不想当吉他手,这样就够了……话说回来,那些人最后怎么样了?真的已经没问题了吗?」

    「嗯……啊,这么说来,我还没讲哦……他们的处置是交给和我不同的部门处理,详细情形还没问清楚……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下了强烈的暗示,让他们没办法憋住心里正在想的事情。」

    「……?」

    「嗯,比方说,有个很可怕的学长碰到这群人,便会立刻揍他们;如果他们在街上遇到这个学长,应该就会说:『真衰,居然会碰到那个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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