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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苏菲亚)

    1

    只是身高变矮了而已,眼前的景象便宛如变成另一个世界。

    虽然他姑且还记得走了将近六年的小学上学道路,却仍像初次造访陌生小镇般,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不过身体倒是记得很清楚该在哪个转角转弯。

    越靠近学校,背着书包的学生就越来越醒目,外表跟幼稚园儿童没两样的孩子们和自己一样高,总觉得有一股很奇妙的感觉。

    接着——终于来到学校前面。钢一站在校门口前……

    真怀念。

    他还记得——没错,这里就是自己上了六年的学校。

    只见其他学生理所当然地穿过校门,进入学校。

    「你不进去吗?」马奇尔问。

    要是一直沉浸在怀旧的气氛当中,肯定会迟到;但是当他想穿过校门时,总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不可以做的事情,有种校外人士闯进学校里的感觉。

    钢一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体,不管怎么看都是小孩子;没错,现在的自己是小学四年级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他下定决心,踏进学校里;一想到在好几百人的学生之中,只有自己是特别的人,钢一的心里感到有些激动。

    拉开四年三班教室的门,教室里已经有许多学生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打发上课前的时间。

    (啊……那些家伙们也在。)

    虽然钢一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伙伴,不过见到令人怀念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感情;感慨至极的他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

    接下来——

    他记得自己的位子应该是靠窗边才对……不过虽然他试着检查各个桌上的磨损痕迹,却实在没什么信心;如果能检查抽屉的话,里面应该有自己的笔记本才对,不过在四周的视线注视下,他没办法这么做。

    该怎么办才好呢?正当钢一感到困扰时,教室后方的拉门静静地开殷了,一名女学生走了进来;钢一反射性地转头看向对方,原本圆滚滚的大眼睛又睁得更大了。

    (……啊……!)

    那名女学生是个绿眼金发的少女——苏菲亚·美冴·贝尔蒙特;与进来时的举动相同,她静静地关上门,然后直接走向窗户旁边。

    原本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钢一连忙让出一条路给她,她瞥了钢一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过去,然后坐在自己从窗户数过来第二排的位置上,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语。

    教室里的学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好一会儿,苏菲亚似乎也感受到大家的视线——彷佛在监视自己的举手投足一般——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人也没看,迳自从书包里拿出书本,开始读了起来;这下子教室里才总算恢复吵闹。

    (对了……既然我现在就读四年级,便代表我和贝尔蒙特同学同班。)

    接着,钢一想起自己的座位在苏菲亚的左斜后方,偷偷摸摸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并从后方望着苏菲亚。

    苏菲亚从瑞典来到日本的时间是八月中旬左右,刚好从第二学期(注3)开始转进钢一就读的班级。

    虽然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半,但是依旧有许多学生一看到她在这间教室里,便会产生一种心跳加快,或是更近似于格格不入的感觉;也有隔壁班的学生会特地跑过来看她。

    刚开始,每到下课时间,苏菲亚的周遭都会围着一群人,对她曾经住过的瑞典追根究柢地问个不停;由于苏菲亚会仔细地一一回答这些问题,于是几乎所有的四年三班学生都快要变成瑞典通了。

    等到这群学生稍微收起对瑞典的好奇心后,这次换对苏菲亚本身感到很有兴趣,不过她似乎不太想讲关于自己的事情。

    曾经有人询问她的兴趣是什么,但苏菲亚只是露出有点僵硬的表情,回答:

    「没有特别的兴趣。」

    倘若更进一步缠着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起初仅仅露出苦笑的苏菲亚便会换上明显的厌恶表情,沉默不语;大家都对苏菲亚的态度转变感到哑口无言。

    自从发生这样的状况后,包围苏菲亚的人便越来越少。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几乎都是一个人度过课堂间的休息时间,或是中午的午休时间。

    当时的钢一没有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伙伴,总是趴在自己座位的桌子上,假装在睡觉,同时凝视着苏菲亚专注看书的背影。

    当阳光照在苏菲亚带着微微波浪卷的长发,便会如光线漫射在清澈流水般,发出闪闪光辉;光是眺望着这番美景,钢一就能很轻易地消磨这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还有偶尔可以从肩膀后方瞥到的绿色眼睛。

    如果那双眼睛凝视着自己,自己的情绪会变得怎么样呢?不对,光是她的视线投注在胆小的钢一身上,他大概就没办法抬起头了吧。

    这种心情是爱恋吗?

    或许只是单纯对美、对稀有事物的憧憬吧。

    无论是哪一种,直到四年级结束前——大约经过了半年的时间——钢一都无法对她的背影开口攀谈;至于升上五年级时换了班级,他和苏菲亚被分到不同班——于是机缘便到此为止。同班的时候连开口攀谈都办不到,分到别班后自然是近乎绝望;此时钢一才初次察觉到自己错过了难得的机会,察觉到自己对这件事感到后悔万分。

    现在,钢一又察觉到另一件事情,马奇尔的话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用宇宙规模来形容……嗯,好像有点夸张,总之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到处散落了相当多的奇迹碎片。

    他的脑中闪过类似得到解开谜题的灵感时的光线。

    (……贝尔蒙特同学该不会就是奇迹的碎片之一?)

    「去走走岔路」指的该不会是「试着鼓起勇气,去跟她说说话……?」

    似乎觉得很新奇的马奇尔环视着教室内;虽然钢一现在很想抓着他询问一番,不过仔细想想,马奇尔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钢一对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意外地相当有把握,至少远比毫无头绪好多了;然而问题在于……

    (如果真的是这样,要怎么样才能拿到奇迹的碎片呢?)

    如果是物品的话就简单多了,但是对方是人,而且还是女孩子;难道所谓的「拿到」便是人家常说的「恋爱关系」吗?

    (…………这种事情我办不到啦!)

    思考回路似乎快超载了;在这之前,钢一主动踩下煞车。

    (等等、等等……现在我们都还是小学四年级吧?当朋友就够了……)

    即使如此,对连男性朋友都没有几个的钢一来说,这也算是门槛相当高的课题。

    钢一没办法主动对人攀谈聊天,虽然好几次想参与班上同学的对话,但是……

    ——要是我搞不清楚状况,说错话的话,该怎么办?

    ——要是我说了什么蠢话而被人嘲笑的话,该怎么办?

    一思及此,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音便会被钢一再度吞了回去,话语彷佛变成固体般,塞在喉咙里,让人喘不过气;每当他像这样犹豫不决时,加入话题的时机便会离他远去。

    每次都是这样,但是现在不同了,他不能在此放弃;毕竟这一声或许攸关自己的性命。

    (而且……就算是女孩子,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对方也只是小学生而已……没错,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钢一紧握双拳、下定决心,开始寻找说话的契机——比方说如果称赞女孩子,对方就会觉得高兴之类的;不过如果突然说:

    「你的金发好漂亮。」

    ……连自己都觉得这样挺奇怪的,再加上即便苏菲亚微笑回应「谢谢」,他也想不到之后该怎么继续聊天才好。

    (比较无关紧要的话题……对了,问她「你在看什么书」好了!)

    就是这个,只有这个了!钢一压抑内心高涨的悸动,鼓起人生初次的勇气——

    「请、请问……」

    钢一试着对她的背影说话;但是不管等了多久,苏菲亚都没有回头。

    (没听见我的声音吗……?)

    钢一稍微提高音量,再次询问:

    「请问……贝尔蒙特同学……?」

    下一刻,苏菲亚突然回过头,绿色的视线不客气地盯着钢一:

    「……什么事?」

    虽然在阅读的过程中被人打断,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即使如此,异国少女的视线还是让钢一感到莫大的压力。

    (唔……我不能认输!)

    「请问……你在看什么书呢……?」

    听见他问出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话题,苏菲亚彷佛看见某种稀有生物一般,睁大一双绿色眼睛,仔细观察钢一的脸孔。钢一总觉得内心好像被人看光了似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心跳也越来越快。

    苏菲亚随后一边翻开书本的封面,一边回答:

    「《奴隶变国王》,怎么了吗?」

    《奴隶变国王》——钢一记得这个书名,那是知名作家写的小说,也曾经被翻拍成电影版动画;虽然电影上映时,钢一的双亲因为十分忙碌,没能带他去电影院看,但是几年后因为在电视频道播放的缘故,钢一便因此看到了。

    他记得这个故事是描迤奴隶少年受到德高望重的魔法师的提拔,两人一起去旅行,最后少年和同伴一起建立没有奴隶制度的自由国家,成为该国的国王;钢一尤其记得女主角是个可爱的半人半猫少女。

    (可是……我没看过原作小说耶……原作的内容好像和动画版差很多的样子……)

    总之,钢一试着问:「……好看吗?」

    「我才刚开始看而已。」

    却得到苏菲亚口气硬邦邦的回应。

    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的钢一只能说「这样啊……」并露出讨好的笑容,气氛十分沉重。认为话题已经结束的苏菲亚在此时把身体转了回去——一瞬间却又停了下来,看着钢一,露出似乎想说什么的表情,但是最后仍不发一语地将视线重新落在书本上。

    (话题结束了……)

    这种程度根本连对话都称不上。他得设法引起她的注意、继续对话下去才行,否则这样下去,根本连朋友都当不了。

    「怎么了?你想引起那个女生的注意吗?」

    不晓得何时回来的马奇尔跳到钢一的肩膀上,指着苏菲亚。

    「观察、洞悉,必须仔细看着对方,你总是忽略最重要的事情呢。」

    钢一再度凝视着苏菲亚的背影。

    (……咦,奇怪?)

    突然察觉到某件事情的钢一心里觉得奇怪,再次慎重地回想从刚刚到现在的记忆,看来似乎没有记错……

    (贝尔蒙特同学从刚刚到现在连一页都没翻……)

    他窥视苏菲亚的侧脸,只见她皱着眉头,一副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着什么的样子。钢一的视线从她的眉头往下移动,位于很有西洋人感觉的鼻子下方、惹人怜爱的嘴唇也不断动着;虽然开始上课前的吵闹声掩盖了这些自言自语,但是她看起来似乎在呻吟着:「唔~~嗯。」

    看样子苏菲亚现在正对某样事物感到很困扰,这点肯定没错。

    翻也不翻的书页。

    苏菲亚在三个月前才来到日本。

    如果从这两点归纳的话,能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话虽如此,搞不好她只是在烦恼跟书本毫无关连的事情——这的确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

    (如果是这样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搞错了,或许会很糗吧……不过要是因为这样而感到害怕,什么都没做的话,我肯定会在七年后被炸死……!)

    这应该就是「人在面临死亡之际,任何事情都办得到」的感觉吧?虽然说「任何事情」似乎太超过了一点,但是现在的钢一觉得自己至少要做到过去的自己办不到的事情。

    心脏依旧激烈地跳动着:心窝附近感到有些疼痛,同时伴随着某种不协调感,像是去上超讨厌的马拉松课程一般,呼吸也有点困难。

    钢一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将之吐出,接着再次开口攀谈:

    「那个,贝尔蒙特同——」

    然而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苏菲亚便像机器般扭动上半身,回过头来:

    「什么事?」

    总觉得苏菲亚这次的回应有些焦躁,不过并不是因为钢一叫她的关系——应该吧?

    苏菲亚感到焦躁的原因应该是——

    「那个……你该不会有不会念的汉字……吧?」

    啊,我说了。

    一旦说出口,话就收不回来了。

    钢一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苏菲亚的表情,只见她张着原本就很大的嘴巴,愣在原地。

    马奇尔在钢一的头上咯咯笑着。

    (咦……难道我猜错了吗?)

    彷佛被抽干了血液一般,钢一接着感到一阵晕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然而从苏菲亚呆愣张大的嘴巴中吐出的话语却是——

    「为什么……?」

    钢一顺着视线往上看,再度窥探她的表情,只见苏菲亚的脸上写着:「你为什么会知道?」

    「看样子,你好像猜~中了~~」

    从头上传来马奇尔的声音。

    钢一放松体内的紧张感,吐出一口安心的叹息;不过尚未从苏菲亚口中听见清楚的回覆,他等待她说出下一句话。

    张口呆愣了好一会儿后,随即回过神的苏菲亚连忙用双手遮住嘴巴。

    晶莹剔透的脸颊染上一片红晕的她,怯生生地摊开正在读的书,递给钢一看。

    「你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吗……?」

    她的手指既纤细又修长,彷佛玻璃艺术品一般;指尖所指的文字是「黄昏」。

    (太好了,我知道这个字……)

    钢一说:「这个读作」『ㄏㄨㄤˊ ㄏㄨㄣ』。」

    「咦……?」

    苏菲亚露出感到意外的吃惊表情:

    「ㄏㄨㄤˊ……ㄏㄨㄣ……?」

    彷佛咏诵咒语一般,苏菲亚先是重复钢一说的话,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当厚的书本——国语辞典——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

    ㄏ……ㄏㄨ……ㄏㄨㄚ……ㄏㄨㄤ……

    她翻动书页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如绿宝石般的瞳眸忙碌地上下移动着;接着,苏菲亚抬头看着钢一——圆睁着有点低垂的眼睛,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

    钢一无法忍受似乎快贯穿自己的绿色视线,于是开口问:

    「……我说的没错吧?」

    闻言,苏菲亚露出不好意思又有些懊悔的表情说:

    「因……因为我觉得读音应该不是那样嘛!」

    她随后转回身体,面对教室的正前方。

    (啊……糟糕,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明明想要制造交朋友的机会,却反而惹她生气了?虽然钢一心想或许道歉会比较好,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教室的门随即被打开,四年三班的班级导师——七重有子进来了。

    「好了,大家回到座位上吧~~」

    稍微有些娃娃脸的七重老师拍了拍点名簿,随意聚集在各处的学生们便啪踏啪踏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起立!敬礼!

    老师早!

    老师在值日生喊口令的同时确认有没有人缺席,随即开始上课,钢一完全失去向苏菲亚道歉的机会。

    钢一一边想着「之后该怎么安抚她才好」,一边摊开教科书和笔记本,此时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奇妙的既视感。

    (怎么回事?以前好像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

    即使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只是让他觉得越来越不安而已;总觉得自己似乎碰了不该碰触的东西——钢一摇摇头,试图甩开内心的阴影。

    「哇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原本坐在钢一头上的马奇尔飞落而下。

    「嗯……虽然那个女孩子连一声谢谢都没说,不过似乎有加分的效果。」

    「……咦?」

    意思是说她对钢一有几分好印象吗?

    (是这样吗?嗯,虽然感觉不出她是真的在生气啦……)

    钢一边想边从后方眺望着苏菲亚及腰的金发。

    (即使回到小学四年级,我还是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

    有个少年从远方的位子望着钢一的侧脸。

    不对,与其说是「望」,倒不如说是「瞪」比较正确;钢一完全没有察觉到少年——高野充——宛如刀子般锐利的视线。

    然而马奇尔察觉到了。

    (呼呼呼,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他露出彷佛恶作剧小孩般的表情,咧嘴笑着。

    2

    第一节课是数学。

    七重老师吞吞吐吐的声音。

    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声音。

    偶尔从操场传来的哨子声。

    在这些BGM的衬托下,钢一沉浸在思考中;由于上课的内容他早就学过了,所以他只是看着黑板,假装在听课。

    今后的事情——自己现在首先应该做什么呢?首先应该先和有可能是奇迹碎片的苏菲亚当朋友才对。

    如果按照马奇尔所说的,「能有多少希望端看今后努力的成果」,这想必就是其中一项。

    至于另一项则是矢口弥宵——弥宵姊——的事情。

    距离现在这个时间点大约三年后,当钢一升上国中一年级时,弥宵便会遭遇惨无人道的事件,使肉体和心灵都遗体鳞伤。钢一希望能救出弥宵,远离这种残酷的命运,就算这件事跟蒐集奇迹的碎片没有任何关系也无所谓。

    事件过后,钢一曾经造访弥宵的病房。

    进到病房里的他只见弥宵躺在床上,原本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的她将视线转向钢一。

    下一瞬间,惨叫声贯穿钢一的鼓膜。

    令人发毛的尖叫声,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人发出来的声音;胡乱挣扎的弥宵几乎快从床上滚落,她的母亲和护士们拚命压着她。

    她几乎不认得眼前的钢一了。

    弥宵露出彷佛恐惧地狱恶魔般的眼神,痛苦地抽搐、大叫、挣扎。

    一名护士立刻将钢一带出病房;关上门的时候,钢一听见比较年长的护士大喊:「快拿抹布来!」

    自关上的门板另一侧传来叫声和资深护士发号施令的声音。钢一不顾带他出来的护士制止,捣着耳朵跑了起来,试图逃离恐惧和悲伤;但是弥宵的惨叫声依旧留在脑海里,钢一无法分辨清楚自己究竟真的听见了声音,还是幻听。

    即使现在回到小学四年级,钢一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个声音;他不想在现实之中再次听见那道声音,死也不想再听到。

    今天早上,当钢一问:「也可以改变其他人的命运吗?」时,马奇尔回答:「当~~然可以啦。」

    既然如此,就算没办法蒐集到所有奇迹的碎片,钢一也想救她;虽然还不晓得该怎么进行才好,不过绝对要做点什么事情不可。

    马奇尔说过「至少在这七年里别留下什么遗憾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也就是类似于「虽然我办不到,但是活了这七年也够了」的想法——的确,如果能改变弥宵的悲惨命运,或许钢一也会觉得「这样就够了」,他有这种预感。

    但是现在的他没办法立刻选择弥宵或是奇迹的碎片,她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时机应该还在不久的将来。

    现在的他应该和苏菲亚培养感情;如此一来,或许就像在沙漠中寻找金砂般,蒐集奇迹的碎片就会有点眉目了。

    为此,他还得再制造一些机会才行……

    此时,第一节课结束的钟声响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被钟声吵醒的马奇尔揉了揉仍带有几分睡意的眼睛,伸伸懒腰:

    「欸~~结束了吗~~?我们回去嘛~~」

    3

    之后,当马奇尔说出第四次「我们回去嘛~~」的时候,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

    因为全班同学同时开始搬动桌椅的缘故,地面震动着;尽管钢一一时感到十分困惑——

    (对了……小学的时候,是分成一组一组吃饭的。)

    回忆起小学午餐时的顺序的他,也连忙开始移动桌子。

    原本无聊至极的马奇尔也双眼发亮,带着一副「发生什么事了」的模样扫视教室,并跳到钢一的肩膀上,有点兴奋地问道:

    「欸欸欸,现在要做什么?」

    钢一趁着拉椅子造成的吵杂声轻轻低语:「排队打菜,吃午餐的时间到了。」

    过了一会儿,穿着烹饪用围裙的打菜队来了,剩下的所有学生争先恐后地排成一列,彷佛输送带一般,大家一边移动,一边让打菜队将一道又一道的菜放进托盘里。

    等到包含老师在内的所有班上成员的桌上都摆好托盘、同时说了声「开动」后,中午用餐的时间便正式开始。

    班上在用餐时会分成四组,并列排好桌子。

    然而遗憾的是,钢一和苏菲亚分在不同组;即使如此,钢一仍然为了寻找今后的说话机会,一边伸长耳朵听着,一边窥视着苏菲亚;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假装聆听同组的人说话,并适时地应和对方。

    苏菲亚依旧不发一语地默默吃饭。

    钢一也把吸管插进牛奶纸盒里吸了一口,并咬了一口烤面包。

    (……唔!)

    一股宛若乡愁般的思绪顿时涌现,他总觉得这好久没吃到的烤面包十分好吃。

    钢一挪动视线,发现苏菲亚也在吃烤面包;只见她用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撕成一小块,一口一口地吃着,并在反覆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之后,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黑砂糖。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不该看见的景象,内心小鹿乱撞,连忙移开视线。

    (我……我干么对小学生感到兴奋啊?难道我是萝莉控吗?)(注4)

    即使回到七年前,现在的钢一在精神上依然是高中二年级生;尽管身为混血儿的苏菲亚感觉上确实比同年龄的日本人更为成熟,却依旧无法改变她是小学四年级生的事实。对精神年龄起码小自己七岁的对象感到怦然心动,让钢一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或者正如「精神不过是肉体的玩具」这句话所言,他的心灵开始渐渐回到小学四年级时的状态。

    当钢一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时,某人扯了扯他上衣的袖口。

    「……?」

    只见站在桌上的马奇尔拉着他的袖口,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用有所期待的眼神望着钢一。

    (怎么了……难道是这个?)

    钢一试着把烤面包接近马奇尔的脸,只见他的尾巴彷佛超高速的节拍器一般摇着,果然是这个。

    钢一窥视四周的样子,同组的成员都专心地吃东西和聊天,没有人注意到只会随意应付的钢一。

    (……嗯,算了,这样也好。)

    偷偷摸摸也很蠢——如果被什么人发现了而引起大骚动,反而比较有趣——所以钢一撕了一大片烤面包,光明正大地递给马奇尔。

    「这、这么大片……!钢一,谢谢你!」

    马奇尔恭恭敬敬地拿着比自己的头还大的烤面包,宛若小孩子收到压岁钱一般高兴;他先是吸了一大口香气,并在陶醉片刻后缓缓咬起面包。

    「唔~~!」

    沉醉地咬起面包的马奇尔立刻发出「唔~~!唔~~!」的低喃;或许他是想说「好吃~~!」吧。

    只不过是一片烤面包,就能让对方露出这么幸福的表情;钢一看着马奇尔,胸口不知不觉热了起来。他稍微眨眨眼睛,为了转换心情而呼噜扒了一口炖煮的配菜。

    钢一以外的人应该会看见飘浮在空中的烤面包逐渐变小,但是直到马奇尔吞下最后一口烤面包为止,都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

    4

    宣告第五节课结束的钟声在校内响起。

    当班级导师战战兢兢地宣布今天的回家作业后,学生们纷纷发出「唉唷~~!」的不满声响,接着便进入「回家前的反省」时间;如果今天有人做了什么问题行为,就会在此时被检举,催促当事人反省。此时不只是有切身之痛的人感到痛苦,还不习惯带学生的七重老师也应该很头痛吧。

    (哎呀哎呀,又得度过这种时间啊……)

    小学毕业后,他还以为总算解脱了——感到十分厌烦的钢一缩起身子,不想让自己太显眼。

    幸好今天没有人检举,教室到处传来了安心的呼气声,就连班导也露出开朗的表情,放松紧绷的肩膀,露出一脸「今天总算又过完了……少」的表情,催促值日生喊口令。

    起立!

    敬礼!

    大家再见。

    背起书包、边发出宏亮声音边走出教室的只有四组中的其中一组,剩下的三组必须打扫教室和后院。

    钢一所在的小组这礼拜负责打扫后院。

    为了方便打扫,负责打扫教室的人已经开始搬桌椅了,苏菲亚的身影也在其中。

    (贝尔蒙特同学也要打扫啊……)

    钢一一边以视线追着苏菲亚,一边叫醒马奇尔;马奇尔早在第五节课开始不久后,便枕着橡皮擦睡着了。

    「嗯啊~~……怎么了?要回家了吗?」

    彷佛刚起床一般,马奇尔用半睁着的湿润双眼仰望钢一一

    「打扫完毕就回家了,在这里睡的话会从桌上掉下去而被踩到哦!」

    钢一低语着。

    「八户~~该走了~~快一点~~」

    由于小组的成员在门口呼唤他,钢一连忙抓住马奇尔,跑出教室,追上已经开始移动的同学们。

    不到十分钟就打扫好后院了。

    总之,大家都努力打扫到之后不会被骂的程度;尽管认真打扫或许会花上更多时间,但是没有人想这么做,钢一当然也是。

    整理好扫除用具后,学生们便纷纷准备回家;所有人都拿起书包,一个接一个往教室方向移动。

    (贝尔蒙特同学……已经打扫好教室了吗……)

    顺利的话,回家时或许还有机会可以跟她说说话;然而虽然或许有机会,但是这次又该拿什么当藉口和她攀谈呢?该说什么才能愉快地开始聊天呢?他根本没有什么好主意,总觉得不管自己说什么,都只会收到对方「噢,是哦?」「哼嗯~~」的回应。

    尽管理性上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但是钢一怎么也无法消除涌上心头的不安。虽然马奇尔说要观察、洞悉,但是不见得能发现和早上一样的好机会。

    钢一的个性就是不管怎么想,思绪都会往负面方向发展;因为脑袋正为找不到出口的难题烦恼着,心情也就越来越恶劣了,感觉有点恶心想吐。

    (要是连这种事情都不动动头脑,当然没办法和同班同学攀谈聊天;难怪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当钢一再次体认到这件事实后,脚步便不由得沉重了起来;他慢慢拉开跟兴高采烈地讨论昨天的连续剧或电玩的小组成员之间的距离。

    此时,坐在钢一头上的马奇尔忽然转了过来,凝视着钢一的脸孔:

    「钢一,你很在意那个绿色眼睛的女孩子吧?那你最好快一点比较好哦。」

    「……为什么?」

    马奇尔是想说教室已经打扫完毕了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一直待在钢一头上的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那里就是钢一的教室吧?」

    钢一看不见在自己头上的马奇尔正在做什么,他或许是指着校舍吧。钢一往上看,正好看见自己的班级——四年三班的教室。

    「称不上是面包的谢礼啦……不过我感觉得到从那里传来很~~讨~~厌的念头哦。」

    「……?」

    起初钢一不晓得马奇尔在说什么。

    (什么是讨厌的念头?这么说来,今天早上也是,他告诉我很多奇迹的碎片以外的事情。这么说来,苏菲亚同学跟奇迹的碎片没有关系吗?)

    彷佛窥见钢一陷入思考漩涡中的脑袋,马奇尔回答:

    「嗯,这点事情其实没什么啦,要是没有一点小插曲的话,游戏就不好玩了;不过我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个女孩子跟奇迹的碎片之间的关系。话说回来,你最好快一点哦,有个家伙正在打着某种坏主意。」

    马奇尔用他的小脚踢了踢钢一的头。

    「坏主意……?」

    (意思是说有人打算对贝尔蒙特同学做什么吗?究竟是谁?)

    苏菲亚确实在班上很醒目,但是并不会惹人厌—大部分的学生反而因为苏菲亚转到班上而感到十分幸运;如果她没有摆出和别人划清界线的态度,未来的她应该能成为班上的偶像才对。

    (这么一来,是霸凌吗……?)(注5)

    如果是霸凌的话,光凭「这家伙太出锋头了,让我很不爽」这种理由便十分充分;在这所学校里面,可以说没有其他学生比苏菲亚更引人注意了,如果就喜欢欺负人的眼光来看,再也没有比苏菲亚更适合的目标了。

    (有人想欺负贝尔蒙特同学吗……?)

    一想像苏菲亚被欺负的情形,钢一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即使是小学生的欺负也不能小看,无论是善恶的概念,或是同理心都还不成熟的小学生们,欺负起人来跟大人一样——甚至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钢一在下一个瞬间跑了起来,头上的马奇尔因为差点掉下来而急忙抓住钢一的头发;从后方传来讪笑声:「——是要上厕所吗?」

    5

    (怎么搞的……这家伙……真低级!)

    感到相当气愤的苏菲亚皱起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愉快,并瞪着少年——高野充,然而高野充挂着一脸游刃有余的表情,强硬地表示:「喂,快点道歉啦!」听到吵闹声的同班同学纷纷心想「怎么了怎么了」而靠了过来,并在远处包围成一圈,露出好奇的眼神;也有人咧嘴笑着,彷佛在看好戏一样。对自尊心比其他人高上一倍的苏菲亚来说,眼下的状况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就白天的种种情况来看,苏菲亚并不期待有人声援她;她心想:「反正没人会帮我,大家快点回家吧!」就算对方是男孩子,如果是一对一打架,她也不想输。

    (如果觉得看别人感到困扰这么有趣的话,就回家看WIDE SHOW吧!)(注6)

    但是没有学生打算回家,甚至没有人去找老师。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当教室已经打扫了将近八成时,苏菲亚正在将被移动过的桌子放回原本的位置上,高野充却跑来撞了她一下;虽然不怎么痛,但是撞到的冲击让她的手一滑,导致桌子倒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当苏菲亚正要抱怨「你在做什么啦」时,高野充却抢先一步,一边跌向四周的桌椅,一边发出巨大的噪音,倒在地上。

    (……咦?)

    即使彼此互有碰撞,也只是肩膀相互擦到的程度罢了,所以苏菲亚只是晃了一晃;高野充却像是被车子撞到一样,非常夸张地跌倒在地,剧烈声响让其他同学们纷纷跑过来一探究竟。

    高野充露出因剧烈疼痛而扭曲的脸,对一脸困惑的苏菲亚大吼:

    「喂喂喂!你搞什么啊!」

    「什么……!什么搞什么!明明就是你跑来撞我的!」

    突然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责骂而感到混乱的同时,苏菲亚仍不忘强烈反驳,高野充接着却说出毫无道理可书的话语:

    「什么?你这家伙不想道歉吗?真不敢相信~明明是你把我撞倒的!」

    如果是「是你撞的!」「不对,是你!」这种无止尽的争论就算了,居然说出「把他撞倒」这种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苏菲亚一时哑口无言,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别骗人了!我什么时候把你撞倒了!」

    「就在刚刚,刚刚——欸,你们都看到了吧?」

    高野充一边说着,一边询问站在身后的两个伙伴。

    「对啊,看见了、看见了。」

    「确实是贝尔蒙特撞倒高野的。」

    他们一边回答,一边咧嘴笑着;其实他们已经私下做了约定——只要这么回答,高野充就会请他们吃起司汉堡套餐。

    他们的露骨态度让苏菲亚的焦躁感达到最高点。

    「别开玩笑了!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但是因为苏菲亚怒吼的关系,越来越吵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仔细一看,甚至还有其他班级的学生从走廊偷窥教室里面的情形。

    众人彷佛看着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般看着苏菲亚。苏菲亚面红耳赤,紧咬嘴唇;见她这副不甘心的模样,高野充更加得意忘形,一张斯文的脸往前伸,嘲笑着她说:

    「喂,快点道歉啦!」

    (怎么搞的……这家伙……真低级!)

    苏菲亚原本晶莹剔透的白色肌肤因为愤怒而变得红通通的。

    再继续陪高野充胡闹下去,感觉也满蠢的。她考虑过干脆不理会这家伙,快点回家就好了;但是看热闹的人这么多,要是不证明自己的清白,搞不好会被人贴上标签,说自己是「突然撞倒人家还不道歉的家伙」,这样实在很讨厌。

    然而现在的苏菲亚处于不利的状态。

    首先,对方有目击证词(虽然是伪证),况且高野充跟着桌子一起跌倒,搏得了不少同情;就不知情的旁观者眼光来看,被害人的话远比加害人的话正确,这就是人情。

    要是有人能够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话——

    另一方面,见到苏菲亚面红耳赤、毫不遮掩地发泄自己的情绪,高野充脸上的表情彷佛暗自窃喜般地扭曲了起来。

    「喂,这家伙——」指着苏菲亚的他跟后面的伙伴说道:「该不会不知道日语的『对不起』怎么说吧?」

    他的伙伴们发出下流的笑声。

    苏菲亚的眼睛颜色瞬间因为怒气而为之一变,就像瓦斯炉的火焰从红色变成蓝色一样。

    苏菲亚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则是重度亲日派的瑞典人—田于双亲养育子女的方针,苏菲亚从婴儿时期开始便在充满日语的环境下长大。

    在瑞典,当他们一家人外出时,如果苏菲亚在搭乘电车时想上厕所,就会用周遭乘客不知道的日语小声说:「妈妈,我想嘘嘘。」这是家人之间才知道的特别沟通方式。

    决定举家搬迁到日本后,苏菲亚也靠着网际网路浏览日本的网站或是部落格,学了一些最近的流行语。

    「你应该知道日语的『对不起』怎么说吧?」虽然高野充只是想轻松地调侃她,但是苏菲亚觉得她和双亲之间的羁绊,以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努力遭到全盘否定,这是不可原谅的侮辱。

    (我非得打这个娘娘腔的脸两、三个巴掌才甘心!就算别人骂我是暴力女也无所谓!)

    苏菲亚举起右手;就在此时,突然有人自后方出声:

    「……快住手!贝尔蒙特同学又、又没有错……!」

    她停下右手的动作,回过头,只见一名同班的男学生一脸战战兢兢地站在后方,对方是今天早上跟她攀谈,告诉她「黄昏」读法的男孩,名字应该叫做——

    钢一奇迹似地看见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来到四年三班教室前的他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教室内,只见此时高野充正好盯上苏菲亚,走了过去。

    接着他很清楚地看见两人只是肩膀相碰而已,高野充却夸张地跌倒在地;钢一觉得那看起来比较像是自己故意跌倒的。

    然而高野充却怪罪、责骂苏菲亚。

    虽然苏菲亚高声反驳,但是她越吼,事情便越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多围观者聚集;不知不觉间,钢一的四周也聚集了其他班级的学生,窥视着四年三班的教室。

    站在他头上的马奇尔发出高兴的声音:

    「太好了,钢一!这是个超级好机会!」

    所谓的机会指的当然是跟苏菲亚和好的机会。

    看样子,现在在场的学生之中,只有钢一是唯一看清真相的目击者;高野充应该是趁大家的目光都从苏菲亚身上移开时实行这项计划的吧,但是他似乎没有连教室外面都留意到。

    如果他现在走到正在争执的两人之间,说:「我看见了,贝尔蒙特同学才没有撞倒你!」证明苏菲亚是清白的,她对钢一的好感度应该会增加许多吧;不这么做的话,两人一定不可能当朋友。

    (可是……总觉得……)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讨厌的预感。

    「钢一,怎么了?再不快点,事件就快要结束罗?」

    焦躁的马奇尔扯了扯钢一的头发,不过随即便察觉到对方的样子不对劲的他从钢一的额头侧边探出身体,担心地凝视着钢一:「你怎么了……?」

    钢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害怕高野充吗?不对,高野充的身材并不魁梧,身高跟现在的钢一差不多,应该不是会立刻诉诸暴力的粗鲁学生;况且精神年龄十七岁的钢一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小学生。

    真要说害怕的话——其实钢一害怕的是苏菲亚。

    如果现在挺身而出,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为苏菲亚作证……虽然高野充不见得会乖乖结束争执,但是起码苏菲亚应该会对钢一产生几分好感。

    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

    然而浮现在钢一脑海里的想像图却有所不同。

    —苏菲亚在生气、焦躁之余,转过头对钢一怒吼:「不关你的事,闪一边去!」

    这股预感不断在钢一的脑袋里扩大,甩也甩不掉。

    连钢一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这种状况。

    是因为过于在意早上发生的事情吗?明明自己已经告诉她「黄昏」的念法,她却连一声道谢都没说,反而转头不理他;不过因为马奇尔的安慰,钢一并没有因此大受打击……总觉得这股说不出来的不安彷佛是从心灵深处缓缓渗出来的一般。

    「钢一觉得害怕吗?」

    不知道马奇尔是不是拥有感应他人心情的能力,觉得就算说谎也无济于事的钢一老实地点点头。

    马奇尔缓缓地从钢一的头上爬下来,站在他的肩膀上,盯着钢一的脸:

    「你可以做到的,『害怕』是了解勇气的第一步,没什么好害羞的哦!」

    马奇尔温柔地微笑着。

    钢一远离围观的群众,和马奇尔面对面:

    「可是我……」

    「……怎么了?」

    「我……总是因为『害怕』而什么都不做,没办法再踏出一步……这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吗?」

    钢一不知何时热泪盈眶。说出真正的心情便是面对真正的自己——钢一正面面对既胆小又悲惨的自己。

    马奇尔依旧保持微笑,摇了摇头:

    「所谓的勇气,并不是无中生有、突然出现的哦!勇气的产生需要一些原因及理由,所以这次你一定没问题的。」

    「没问题……为什么你可以说得这么确定啊……」

    尽管情绪激昂的钢一忍不住拉高音量,马奇尔却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微笑回答:

    「因为你很温柔啊,你没办法放着那个女孩子不管吧?」

    这句话彷佛雷电一般,贯穿钢一。

    温柔?我?

    这应该是钢一第一次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你很温柔」;他看着马奇尔的眼睛,对方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他说得出这种话啊?是因为我给他面包的关系吗?这么简单……就被收买了……)

    但是——

    听见「你很温柔啊」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冲击余韵现在还留在钢一的体内,宛若柴火一般,劈哩啪啦地不断燃烧,带给他温暖。

    不知不觉间,阴郁的预感和不安都消失了。

    (这就是勇气吗……?那么,让我产生勇气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想要帮助苏菲亚,但是光凭这项理由无法让他前进。

    最大的理由——是因为钢一不想让马奇尔的期待落空;就算高估了钢一,既然马奇尔这么想,钢一便想要回应他的期待。

    钢一用手掌抹拭眼角的眼泪,说了声:「谢谢,我会努力试试看。」并往前踏出一步。

    他挤过堵在出入口的学生群,走进教室里。

    一靠近正在争执的两人,钢一感觉得到大家的视线便纷纷转向自己;如果在以前,光是这样便会让他害怕得想躲在墙角逃走……但是现在不一样。

    钢一站在苏菲亚的后方,气急败坏的她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那家伙究竟想做什么?」所有人的视线彷佛贯穿了他的身体。钢一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膝盖喀答喀答地颤抖着——不过没问题,这种程度他还能忍受。

    (加油……尽力而为吧……!)

    然后他开了口——挤出所有声音开了口:

    「……快住手!贝尔蒙特同学又、又没有错……!」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又不关你的事,还不快闪一边去,凸眼金鱼。」

    高野充带着半笑不笑的表情瞪着钢一,「凸眼金鱼」是嘲笑钢一的眼睛而取的绰号。

    这个很久没听见的禁忌名称刺进钢一的内心。虽然现在的他受得了,但是如果是在以前,这样的嘲弄或许就会让他簌簌哭了起来。

    吓了一跳的苏菲亚维持转身的姿势、静止不动,并睁大那双绿色的眼睛,凝视着钢一的脸——因为脸小,所以眼睛看起来感觉很大——她不断地眨着那双眼睛,彷佛能发出啪嚓啪嚓的声音一般。

    虽然高野充使出浑身解数恐吓自己,但是就钢一的观点来看,却像是小孩子在虚张声势,他并不觉得害怕;不过因为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自己身上,让他觉得有些紧张,喉咙很乾,声音有点沙哑。

    「什么叫做『不关我的事』……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班同学……而且我看见了……」

    高野充的脸色顿时一变:「……看见……你看见什么……?」

    「就是……贝尔蒙特同学的肩膀只是和高野同学的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她才没有撞倒你。」

    ——哦哦哦!

    教室里一片哗然。

    「说谎!」高野充大叫。

    「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谎罗?又不只我一个,还有两位目击者耶!你们……不是只有你一个而已吗?」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没有差别吧?钢一边思考着,一边试图反驳:

    「那……那我就问问这两位目击者吧!贝尔蒙特同学是怎么把高野同学撞倒的?是用单手还是用两手?请尽量详细说明。」

    高野充的伙伴们因为话题的矛头突然指到自己而露出惊吓的表情,并带着一脸「你事先又没讲」「该怎么办?」的表情望着高野充。

    「等一下!要说的话就一个一个说!如果真的目击了事情的经过,内容应该会一样才对。」苏菲亚逮到机会诘问。

    这次教室里的视线纷纷集中在两位目击者身上,只见两人含糊其词地嘟囔着:

    「呃……这个嘛……」「虽然有看见,可是并没有看得很清楚……」「好像……没什么自信耶,当我们刚刚没说吧……抱歉,高野。」

    话一说完,两人便推开围观的学生,匆匆忙忙地逃离现场。

    「你好像没有目击者了。」

    彷佛宣告自己获得胜利一般,苏菲亚抬起胸膛。

    高野充露出凶狠的眼神瞪着钢一,而非苏菲亚,几乎可以听见从他紧闭的嘴巴中传来咬牙切齿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后——

    「什么『只是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啊……」

    他喃喃控诉: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况下突然被推倒的耶,当然是有人把我撞倒的啊!怎么知道对方是用手还是用肩膀!我被推倒的这件事实根本没有变嘛!」

    或许是失去伙伴的缘故,这应该是高野充拚命绞尽脑汁想出来、可以说是很即兴的藉口吧?没想到却成了他的要害。

    「这家伙真是笨蛋耶,居然自掘坟墓。」

    马奇尔发出讪笑。

    (高野刚刚说的话……自掘坟墓……?)

    钢一反覆思量着方才高野充所说的台词。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况下突然被……』

    『当然是有人把我撞倒……』

    『我怎么知道对方是用手还是用肩膀……』

    这么说来——

    「高野同学在被推倒的一瞬间并没有看贝尔蒙特同学吧?」

    钢一故意使用「被推倒」的说法;尽管苏菲亚露出不满神色,不过情况特殊,不得已的他只好无视这点。不晓得钢一真正意图的高野充一边戒备,一边点头:「嗯……」

    这种让对方自投罗网的方法让钢一感到有些罪恶感,但是为了结束这场纷争,这样的手段是不得已的——他如此说服自己。

    「换句话说……高野同学应该是边东张西望边走路的吧?」

    苏菲亚轻声发出「啊」的一声,围观的学生也纷纷嘟囔着相同的声响。

    高野充不发一语。

    然而钢一继续表示:

    「这么一来……或许是高野同学撞到贝尔蒙特同学也说不定哦!至少我看到的状况就是这样。」

    ——哦哦哦!

    教室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大。

    「开什么玩笑!你又没有证据,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高野充用力地拍了一下附近的桌子。

    钢一的确没有证据,不过这么一来,高野充便失去了「单方面被害人」的立场;不专心开车的驾驶一旦被卷进车祸事故中,大部分的人都会认为驾驶不专心开车也有错。

    已经没有人愿意照单全收高野充的说词了。

    「嗯……高野的说法好像也挺奇怪的。」

    「而且他为什么这么坚持啊?很可疑哦~~」

    怀疑的眼光聚集在高野充身上,当事者本人则把所有的愤怒和焦躁集中在眼神上,瞪着钢一,因为当他正在享受戏弄心仪的女孩子的乐趣时,钢一却来搞破坏;他朝钢一踏出一步,接着又再跨出一步——

    「逞什么英雄啊……八户,你想当正义的使者吗?」

    高野充彷佛礓尸一般,踉踉跄跄地逼近钢一;第一次感到几分恐惧的钢一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想当正义的使者……只是——」

    「哦,你喜欢贝尔蒙特吧?」

    这句话让围观的学生们再度喧闹了起来。

    苏菲亚露出宛若被人从身后惊吓的吃惊表情,哑口无言。

    觉得心情很差的钢一难以正视苏菲亚的脸,但是苏菲亚的表情并不像是厌恶,使高野充的表情更加丑陋地扭曲着。

    下一瞬间,高野充像是跳起来准备捕捉猎物的猎豹般揪着钢一的衣领。

    「明明就是凸眼金鱼……真让人不爽!」

    他高举右手,紧紧握拳,打算殴打钢一。

    要被打了……!就算是小孩子的拳头,还是很痛吧……?钢一反射性地用双手保护脸部,此时——

    「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

    走廊上传来声音,是四年三班的班级导师七重有子的声音;她大概是想来检视学生们是否打扫完毕了。

    反应相当敏捷的高野充以咂嘴取代自己的暴行,松开钢一的衣领,然后抓起书包,迅速地冲出教室,导师则取而代之地走进教室里。

    「还没打扫完毕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家的视线纷纷集中在钢一和苏菲亚身上,彷佛要求他们回答问题一般。

    「你们两个……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察觉到众人视线的七重老师询问两人。

    当不晓得该不该据实以报的钢一支支吾吾地说:「呃……那个……」时,苏菲亚转头表示:「我不知道!」然后搬起搬到一半的桌子,开始粗鲁地移动桌椅。

    接着,其他学生们也开始搬起桌子。「……呃,有没有人能告诉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七重老师拚命询问,却没有半个人回答。当所有桌子终于都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大家便迅速地离开教室,连在走廊上逗留的围观学生们也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

    宛若祭典结束后的安静教室中只剩下钢一和七重老师。

    钢一抬起头,发现老师正低头看着钢一;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钢一连忙挪开视线,心脏怦怦跳着。

    他听见深深的叹气声:

    「那么……八户同学,再见罗,回家时要小心……」

    七重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有气无力地走向教室门口。

    类似罪恶感般的存在在钢一的心中不断膨胀,彷佛某种沉重的物体压在心上,感觉很痛苦;他不自觉地对缓缓拉开拉门的班级导师背影喊了一声:

    「那个……老师……!」

    七重老师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有什么事情吗?八户同学……」

    「呃……那个……谢、谢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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