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one more side 第3话 秒速5厘米)
20
“诶?你刚刚说什么?”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篠原明里猛地转过身来。
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个慢吞吞的人,如此敏捷的动作,很稀奇。
明里那个时候,正在学部的学生室里写摘要。
在位于东京市中心,被称作巨型私立大学的日本文学专业学习,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文学部的第三年,研讨会就会正式运作起来,所以阅读各种文献、制作发表资料等等,突然就变得忙碌起来。因为这些都不是像考试那样可以临阵磨枪的东西,而是需要纯粹地花费时间和劳动,才能保证发表的质量。
因为实在不想在人前出丑,而且明里还习惯对自己感兴趣的作品进行认真的思考,所以每天她都在踏踏实实地学习。
冬天到了。学生室里塑料瓷砖的地板很凉了。那天她也是在那里写着资料,忽然从旁边的桌子听到了让她意外的话,便不知不觉“诶?”地反问了一声。
“就是听说英美科的佐佐木要结婚了。”
“但是,那个人和我们同岁吧?”
“真是的,说是想要马上就结婚。倒并不是奉子成婚什么的。听说婚礼在夏威夷举行,休学一年,后年从研讨会开始学起。”
还真是优雅啊——同系的朋友羡慕地说。又有其他的人开始痛心地嘟囔着,想透过昏暗的玻璃看着冬季的天空,去到夏威夷什么的。
“但是,刚刚过了二十岁……?”
明里愕然地说到。
“是吧?确实也有人很惊讶的说,可是还在上学呢啊——年龄什么的倒是可以另说。咱们也差不多是该意识到这些的年龄了。小明就没考虑过吗?”
“从来没想过……”
朋友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上,明里已经没有在听了。是啊,自己已经到了无论什么时候结婚,都不奇怪的年龄了啊。
虽然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明里还是奇怪地感慨起来。
稍微有点呆住了。
我竟然已经到了即使结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年龄了,小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过呢。
倒是有过只要活着,就会对所有的东西害怕得不得了的阶段。
但是年龄越大,就越觉得活着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真是不可思议。
稍稍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觉得被别人所爱,被别人所接受,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那是一个非常坚固的想法。
记得那个世界观后来好像一瞬间就被推翻了呢。
是的。
那个男孩子解救了我。
耳边忽然响起了煤气暖炉细微的声音。
那个人没关系吧。
明里开始在意起了在她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中的某个男孩子。
那个大雪天,难道自己从他那里夺走了重要的东西吗?
虽然说不太好,但是怎么说呢,好像是生存下去的“力量”之类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们互相依靠着,两个人融为一个。两个人分享着一人份的生存力量,好像互相平分似的,终于,我们活下来了。
19
“与理想的少许误差会令人不快,谁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一般人不会要求别人做的那么完美。按照那种现实上的判断,应该就能成立正常的人际关系吧。但是你很显然缺乏那种宽容性,你用除了一百分就是零分的极端评价标准,还企图适用在我身上。那不是公平的评价。我说错了吗?”
远野贵树面对着女孩说。
那是二十一岁冬天的末尾。他在理学部学习解剖学。住在池袋,步行上学。
从那一年,他开始在私塾打工做讲师。
他和在那里认识的同年龄的女孩子恋爱、交往,然后现在,正打算分手。
相遇的那一瞬间,他便清楚地明白了这个女孩不同于常人。
在那女孩身上根深蒂固的,在她到现在为止的人生中,从未被理解过的某一部分,贵树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
那个女孩第一次进入他视野的时候,在他的心中刮起了一场龙卷风。
能够感觉到,构成自己的差不多所有的部分都包裹着凶暴。自己自身也被卷入其中。积蓄在身体中至今的噪音被撕得粉碎,消灭掉了。然后意识被导向了风暴中心的无风部分。她犹如核一般,存在于追光灯的中心。他与之接触。
她的直觉完全感受到了相同的感觉,对于贵树对她所抱持的东西,她也完全明白。
面前的这个人,也许是一辈子只能邂逅一次的,只为自己准备的另一半。
他们两个人都互相这样坚信着。
犹如漂流者得到淡水般地,贵树与她互相滋润充盈着对方的干渴。见不到的时候,想见面想得手都会颤抖。心里颤得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似的。贵树能够感觉到她就是如此强烈地追寻着自己,也清萣她也知道他如此地渴求她。
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犹如暴风雨一样地渴求着对方。
就这样,好像计算好的一样,正好一个月后,突然,他们互相的感情变成了憎恶。
他们互相无法容忍对方的存在。那之后两个月的时间,贵树熟习了如何能够伤害别人心的技术。
比起直接地痛骂,能够赋予对方深深伤害的句子要多少有多少。比如说,对方本人也明白,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的事情,好像不知道一样,一一地进行批判。
那个女孩子,身体患有某种疾病,药片一刻都不能离开身边。
有时发作起来,贵树就必须把药片和水送到她嘴边。
第一次一起睡的时候,他十分震惊于她身体的纤细。“里面什么也没装吧?”他开着玩笑,她却一脸认真地沉默了。
“我的大部分内脏只有一半”
“脑子呢?”
她脆脆地笑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
她这样说着,似乎安心似的微笑了。
“我和双胞胎的姐姐做了手术平分了,小的时候。”
贵树稍微有些陷入了沉思。他对于猜测别人的出生成长还是意外地很有自信的,可是她是和双胞胎姐姐一起长大的,还真没看出来。
“真的?”
她偷偷地笑了。
“骗你的。我的内脏是一整套的啦。”
虽然互相都十分明确极度憎恶对方,可是两个人仍然继续交往着,也没有停止见面。虽然明知见面就会互相投掷饬害对方的话,可是只有两个人的约会还是没法停止。
即使是让自己憎恶的对方,两个人也都还是迫切地需要着。
很久很久之后,贵树明白了,那实际是用一种激烈形式上的互相撒娇。如果对方是无所谓的人的话,无论如何都能温柔对待的。
但是,那个时候,贵树也好,她也好都还没法忍受那种激烈。
找出她身上的缺点,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因为自己不想承认的自身的缺点,全部都能在对方身上找见。
只要把自己的隐藏起来,并将它转移到对方身上就可以了。
决定不再见面的那一天,最后他终于向她抛出了一直深藏在他心里的问题。
“那,你的双胞胎姐姐现在哪里?”
“……那种事情,为什么非知道不可呢。”
天空下着雪。
18
经过长期的应试学习,总算在通过了考试,成为了大学的一年级学生。篠原明里十九岁了。总之,总算没成为浪人。
在大学的正门附近有樱树,就像画中描绘的那样穿过樱花盛开的门。
差不多是雪白色的小小的花瓣,簌簌地飞舞起来。
(啊啊,自由了。)
心情格外地明朗。
“考试。”
这两个字,犹如锦旗般飘扬着,无论做什么都要优先于它,想做的事情只能一个劲往后退,这样过了一年。
租了公寓,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想尝试一下一个人的生活。
为了这事,还跟母亲闹了点别扭。但是从栃木的岩舟到市中心去上学当然是很勉强的,因此在现实面前,母亲也只能让步了。
租来的木造公寓,主要是面向女孩子的,无论是内部装潢还是外观都很漂亮。暂且还有像凸窗一样的东西,锁也有很多把,无论如何都很满足了。步行就可以上学。
就自己一个人,可以随便做自己想吃的,根据心情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吃,可以在自己想起床的时间起床,就这样不被任何人指示,真是愉快的体验。
兴致勃勃地在脸上化了妆,可是就连自己看起来都觉得实在不怎么样。
还是不要化的好。这样想着,便卸去了所有涂上去的东西,有些失望地向大学走去。
那一天才第一次注意到,是不是新一年级的学生,大体上从化妆的技巧的好坏就能分辨出来。放眼周围,同年级的学生好像物以类聚一样,化妆手法都明显地不熟练。真是奇特地可笑。
坐在没有排座位的教室里,听着九十分钟一堂的大课,很新鲜。
当然,对于新的环境虽然也有紧张感,但是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浑身颤抖或者生病了。
朋友也好好地交到了。
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在午餐时间,为吃饭的同伴发愁过。
也就是说,二十四小时中她决不会因为没有人和自己一起而感到不安。一个人的话,就一个人好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也很开心。
总之,很充实。
最亲近的人是野宫同学。野宫是一个美人,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明明有一副模特一样的身材,却大大咧咧地大步走在校园里,说话口气好像流氓一样,对轻易接近自己的男孩子强势地大声斥责,明理最喜欢她这一点。
(绝对要和这个人成为好朋友。)
于是就这样坚信着,硬缠着她成为了朋友。这对以前的自己来说,是怎么都想不到的行动吧,明里想。
入学一年以后,被一个同班同学万分热情、苦口婆心地劝说,明里第一次和男孩子正式交往了。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交往起来很开心,但是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一被别人说喜欢,我就变得弱势了。)
对于这样的自己,自己也自觉到了。
虽然被告白后,会想“诶——可我完全不喜欢你”。
(等一下。让我再考虑一下看看!)
不知为什么脑袋里就会经历这样的思考。于是就会产生“难得人家告白了,太浪费了”这样的意识,左想右想也许跟贪小便宜差不多,明里想。
这一点,和没感觉就直截了当拒绝掉的野宫,应该说是完全相反吧。
“但是我觉得篠你就从外表上来看,性格一定是女人中的女人呢。”
野宫曾经这样说过。她称呼明里为“篠”,取了“篠原”的开头字。
“是吗?”
“也就是说呢,你的内在和外表不一致哦。某种意义上是求道的类型呢。”
“弓道?”
“不是不是,写成追求道路啦。觉得‘有核的自己’应该在某个地方,并且努力向哪里靠近的类型吧。不过也许是无意识的。”
“是这样的吗……”
歪着脑袋说着,却有种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搔着记忆的感觉。
“Water world。世界是被水淹没的。”
“你说什么?”
野宫突然开始说奇怪的话。
“人类分为两种哦。想到达某个地方而拼命游着的人和只在旁边轻飘飘浮着的人。这种事,看看这所大学就很清晰明了嘛。你很明显是前者吧。”
“真是单纯的分类方式啊……”
虽然对这个过于干脆的分类方式感到有些吃惊.但是那种看法也稍微有些她能够理解的部分,明里不自觉地称赞出来。
“不使之单纯化的话,就很难向人们传达了。当然,也可以更加细分化。轻飘飘地浮在水上的人,又可以分为两种。认为那里是温泉感到很舒服的人和脚上负重勉勉强强浮着的人。所以你和我都是被眷顾的人呢,从境遇上来讲。”
是那么回事吧,明里想。至少还不是为了维持现状而竭尽全力的状况。
“顺带一提,游泳的人也分两种哦。”
“啊啊,是什么呢?”
“目的地明确地前进着的人和并非如此、乱游一气的人。但是,想要到达那里的那一类人,如果超过极限,就会变成和脚上负重拼命浮着的那一类人同样的状态。虽然向量不一样,但是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哎……是这样吗?”
“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变成环了啊。Ring world。”
现在想起来,“停手吧”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忠告。说那句话的时候,明里正在谈恋爱。她拘谨缄默地说,非常深刻地。
下着冬雨。
并不是因为听说了熟人要结婚。一想到被那种单纯的联想游戏影响到自己的情绪,明里就觉得很讨厌。因此,充分地留出时间之后,她慢慢地走出了学生室。
穿过走廊,向另一栋建筑走去。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马上感觉到冰冷的湿气把头发打湿了。
在这个区划中,并列排着荚美学科老师的每个人的个人研究室。发现那个目标房间正亮着灯,明里的身体里通过了一股电流。
敲敲门,没有人回应,明里便打开了那扇小门。
房间的主人并没有从电脑上移开眼睛。
“可以打扰一下吗?”
“只要你不跟我说话,就没关系。”
一股让人感到疼痛的感情猛地抓住了明里的胸口,深呼吸,她坐在了桌子前面的小椅子上。
视线尽头的那个人,正不断地敲击着键盘,就连稍微停下来思考一下的间隙都没有。
她想象起了他那双无法隐藏在监视器后面看到的大手。
在这所大学,有去听其他专业的课程,将学分转移到一般教养那里的制度。
二年级的时候,她选择了英美文学史的学习辅导和研讨会形式的翻译小组的课程。任课的老师,就是现在坐在眼前的这个人。
他作为翻译家比作为学者更有名气,他所翻译的书都是用美丽的语言串联起来的。这就是她最初选择了他的课程的原因。
在明里心中,产生除此之外的理由,是之后马上的事。
明里犹如空气一样地被无视掉,那个人一直在持续着他的工作。这种情况下,那个人稍微的动一动脑袋之类的动作,总有一种独特的气氛。
只能说,她喜欢这种感觉。
并没有像“因为什么什么所以喜欢”,这样明确的理由。
如果因为有理由才喜欢,那么自己就可以控制不去喜欢。只要否定那个理由,并且让自己去接受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会痛苦了。
明明是自己头脑中的东西,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停止去喜欢呢。
但是,试着想想的话,喜欢的理由什么的,是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吗?
有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和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喜欢上某个人的理由,是最不能用语言表这的东西吧。
经常会看到杂志上刊载的,根据调查问卷,最喜欢的异性类型排名第一位是“温柔的人”,但是明里认为这个真的是很值得怀疑的。
至少她自己从来没有因为很温柔这种理由,就喜欢上某人。
也许,并不是问卷说谎了。而是大多数人都这么回答了。
但是,即使是大多数人也不会因为对方很温柔就喜欢上吧。只是从结果上来看,那个人很温柔这样而已吧。
进一步说,自己在一种自身都无法掌控的作用下喜欢上了对方,虽然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语言来说明的事情,但是没有理由又无法回答别人的问题,所以暂且就用“温柔”来回答这种难题了吧。
大概,只是这样。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明里想着。
“好了。你的问题?”
从键盘上离开的手,小幅度地挥动着,但那不是在与明里打招呼,而是单纯地肌肉放松。‘
“并不是为了那个来的……”
“那你来干什么的?”
“没事就不能来吗?”
“我觉得那是在浪费互相的时间。”
明里想:
这哪里是不温柔啊,分明就是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可是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呢。
“我就不相信你连稍微说会儿话的时间都觉得可惜。”
明里尽量用平静地能够听得到的声音,小心地说。
“如果把为聊天而使用的处理能力转向其他方面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时间也许又可以产生新齣构想了。应该认为,浪费时间便夺去了这种可能性,这可不是特殊的思考方式哦。我想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那如果我有问题就行了吗?”
“因为回答问题是我的工作。”
“那从现在开始,能请您考虑一下关于我的事情吗?”
他的表情一点没有变化。
“老实说,完全没在考虑。”
“老师您是单身吧。”
“这是私人问题,但就是那样。”
“我听说也没有决定了的人选。”
“这是私人问题,但就是那样。”
“暂时性地,咱们如果共同使用相同的时间,那么你就会对我产生兴趣。对这个您是怎么看的?”
“有那种可能性。但是,根据我的判断,用不着那么做。利用那个时间,应该做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不知不觉地,一声叹息。好像肺变痒了一样,痛苦的叹息。
“我其实是想问‘工作和恋爱哪边重要’这样的问题,想着这样问的话,您可能就会想说出答案了。现在我明白了。”
“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只是在哪个时候对哪一边更感兴趣的问题。不可能存在固定的答案啊。有对工作比较感兴趣的时候,也有对对方没什么兴趣的时候不是吗?”
“那老师对什么特别感兴趣昵?”
“获取情报、咀嚼、将其作为基础再生产出新情报。在那个过程中,使自己获得更高的能力。”
“那么‘别人’这种东西,是和哪里相联系的呢?”
“对我来说不需要。”
“那幸福在哪里呢?”
“或者并不是为了获得幸福。以追求幸福为目的的人生太空虚。”
“追求幸福不是目的吗?”
“是的。”
“您打算一直这样下午吗?”
“是的。”
“我觉得不会有人和您共鸣的。”
“我不打算和别人,也不打算使别人和我共鸣。”
“诶?”
“我觉得同个人的共鸣,根本没什么价值。普遍被传播的,不过是道理和其延长线上拥有绝对值的成果而已。”
明里沿着大路走,一个人进到了咖啡店,完全安心了。
咖啡来了,明里没有加入一直都加的砂糖。喝着苦苦的咖啡,想将心中积聚的苦涩中和掉。
“我的人生中,不需要你。”
结果,原来是这个意思。
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不,不是第一次……
只是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她曾经被数不清的、许许多多的这种拒绝包围过。自己应该有过那样的时期。
支起胳膊。
手放在额头上。
靠着椅子立着的雨伞,滑落下来,倒在地上。
她感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上自己,这种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
广播中忽然开始播放一首悲伤至极的三拍歌曲。明里知道那首歌,是小岛真由美的《初恋》。这种时候最不想听到的歌。
虽然很想站起来出去,可是又没有了那个力气。
心情糟透了。
真想见面啊……
这样想着。
和谁呢?
不知道。
17
虽然很迟才着手,但是总算成功地找到了工作。贵树是在秋天都要结束的时候被录用的。
通过指导教授的介绍得以进入的这家公司,是一家位于三鹰市的软件开发企业。通过接受订单、设计程序、制作、缴费来盈利。
职位被称作是系统工程师,狭义上来看就是系统的设计者兼营业。但是因为程序方面的规模很小,所以贵树也身兼程序设计员。
虽然这家公司是一间没什么知名度的中型企业,但是因为一直在踏踏实实地成长,所以在业界的评价相当高。贵树能进到这间公司,大家都评价说“运气真好”。
贵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的运气真好。
因为他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要进到这间公司,
“朝着程序设计员的方向努力”。
因为在大学的研究中,一直在使用电脑,所以对程序方面也有一些粗略的经验。但是,已进入工作。
“这不是我的领域。”
贵树甚至这么认为了。
能够接触到这个行业,只能说是运气好。
在被分隔出来的自己的小隔断里,只要一直盯着监视器就好,商谈可以发邮件,也不用浪费时间去经营无聊的谈话和人际关系……这种冷淡的理由还是有的。
但是比那更让贵树高兴的是,只要一个劲地积累“记述”,通过积累记述做成单一动作构造的那种感动。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执着于工程学。
把自己埋进箱子里。
把自己埋进用自己的手写出来的字列里。
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割下,不断地埋进箱子里。它的动作、增幅、开始一个人动起来。
那种连续,让人沉醉。
桌子上设置的箱子和窗户,好似一个独立的世界。显示器的对面,有一个和这里不周法则的另一个世界。
向那另一个世界伸出手,可以随自己的喜好编排里面的东西。不存在的东西,也可以根据意志和劳动,创造成存在的东西。
不知不觉地,贵树对自己的工作有了一种在什么都没有的荒原建造塔的印象。或者说,一种创造架空生物的印象。
自己可以造物。
下一次,可以创造更大的东西吧。
那种感觉,真是能让人一个劲儿地高兴。
新的技术在自己身上被掌握的手感和快感。
想象。
实现想象。
在那个过程中磨亮自己。
全部都在发光。
为做出的东西得意洋洋。
自己不断地在进步,还会一直进步。自己正在向前迈进。
在不断重复的日子里,他为这种感觉而沉醉恍惚。
再高一点。
向更高的地方去。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两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注意到的时候,贵树已经是公司里技术最高的人才了。
当事人本身很开心,可是随之而来的,能够感觉到身边的噪音多了起来。想把这些甩开,尽量不去扯上关系,但都是徒劳。
由于组织的瓶颈而阻碍继续的上升,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他痛苦地感到被周围低水平的人员拖了后腿。
明明是想要向更高的地方伸出手去的,但却无奈有遮挡的天花板,脚上也绑着重物。
明明可以去向更高的地方的。
这种压迫感让他呼吸困难。
止步不前的工作和毫无前进意识的工作对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郁闷的事了。
贵树意识到,意识低下的入,那种程度越低就越不愿意去承认自己在所有人中做了拖后腿的人。结果,就借口没有能力算了。
他感到被周围落后的跑者阻住了前进的路。
为什么他们都不想前进呢。
那他们为了什么活着昵?
至少别拖我的后腿呀……
“因为有的人会害怕一口气缩短。”
他少有地将这种郁闷向水野理纱老实地讲了出来,她用柔软的气息说道:
“大多数的人都喜欢特意绕远、一边感受着双脚的疲劳,一边慢慢理解。别人教给自己的东西,就算是正确的也无法接受,而只能接受自己意识到的东西。这样的人有很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被她温柔地教训一番之后,他呼地没了力气,变轻松了。
她的声音、说话方式,不知怎么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作用。虽然这样投入工作的时候,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郁闷。
只是,水野理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的悲哀。这让贵树很在意。
“——是系统部门的远野先生吧?”
一天,在新宿站的站台,水野理纱就这样向贵树搭话。事后想起来,可以说是很罕见的行为。
按照贵树的判断,她应该不是会和稍微有点面熟的人搭话的类型。
“呃……是的……”
冷不防地被搭话,稍微有些惊讶。
在外面和自己搭话的人,都是街头问卷调查或者推销之类的,连姓和工作部门都说出来,让贵树吓一跳。
想起对方的过程,花费了几秒钟。
托这个时间间隔的福,想上的电车也错过了。但也不过只是着完了电影,打算回家而已,没什么打紧。
水野理纱是在客户公司工作的女职员,直接负责贵树工作的男职员的助理。
要说接触点,不过是交换了名片、稍微有些业务上的接触而已。
让贵树感兴趣的是,如果是自己的话,像这种程度的认识人,即使在大街上看到了,也不会特意打招呼的吧。所以,对坦然可以这么做的人,他稍微有些感兴趣。
虽说是因为假期没什么事做,闲来无事才到新宿闲逛的。但也许是偏见吧,这种行为模式对女性来讲还是感觉罕见了些。
贵树非常礼貌地邀请她去喝茶。水野理纱莞尔一笑,点了头。
那个笑容在记忆的角落里,依然深刻。
两个人从东口出来,在面影屋喝了两个小时左右的茶。
整整两个小时,话题从未中断。
和一个人聊这么久的天,也许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吧,贵树想。
贵树和水野理纱,十分热情地聊着天。
他们对很多问题都持相同的观点。虽然也有几个问题意见不一致,但水野理纱的意见总能让人陷入深深的思考,即使不赞同也能够充分地尊重。
有内涵、有触感。好久没和这样的对象交换意见了。
自己是想和别人说话的,只是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而已。
或者只是一直努力让自己认为,自己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贵树这样思考着自己。
最后甚至都聊到嗓子痛了。一直以为说话说得口干舌燦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那只是电视里的艺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口才杜撰的而己。原来确实会有这种事。
只要有能够交流的对象,贵树就有很多话想要说。
他感到这种充实、新鲜又开心的时间,这已经有好几年没经历过了。
只是,有一件让贵树感到在意的事情。
要贵树猜水野理纱事情的游戏。
“如果你能猜到的话,就试试看吧。”
水野理纱看似轻松地说,她大概小瞧了贵树了。
贵树咬着嘴唇,紧紧地盯着面前玩弄着吸管、很适合戴眼镜的女子。
有无兄弟姐妹,这种问题即使第一次见面也是很容易猜到的。对方是老丈还是老小、有兄弟还是姐妹,这种问题稍微聊下天,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没有姐姐。
应该也没有妹妹。感觉不到她的成长环境中有同年龄层的女性。
也没有弟弟。这种在她与男性接触时的气氛中能够感觉到。
“如果你不是独生女的话,那么就应该有一个跟你年龄差距很大的哥哥。”
半乱猜般地说出的瞬间,很明显地看到水野理纱动摇了。似乎是什么触动了她内心中最深刻的一点。
水野理纱似乎在压制那种动摇。她隐藏的非常好,只是贵树太习惯于看破这种事情了。
隐藏着许多事情生存的人格,贵树如此评价她。
“……猜对了。”
水野理纱强装笑容地说,但并没有说哪边猜对了。
她发问了。
“你对探究人类很感兴趣呢?”
贵树笑着没有作答。正相反。正是由于对一个一个的人格,他完全没兴趣也没有留恋,所以才会类型化地去理解。
对于顺水推舟地邀请去喝茶的水野理纱,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兴趣,是因为与那种“想要隐藏什么的感觉”产生了共鸣。
拼命地要从什么东西上移开视线的氛围。
也许是在那里产生连带感的吧。
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从那以后,几乎每周两人都要见面。
几次约会以后。
“我想看看水野小姐的房间呢。”
贵树说。
“……好啊。”水野理纱说。
16
水野理纱的房间,好像模型一样干净。
好像尽量不去放置东西一样,地板的面积明明不大,可就是感觉很宽敞。
有一个装有百叶窗屏障的大壁橱,好像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装进了那里面。
壁纸是白色的,家具和隔扇都统一采用实木风格。胡桃色的地板千千净净地打着蜡,厨房虽然经常使用,但也闪闪发亮。
这时候才知道,水野理纱有自己吃的东西,一定要每天自己好好做的习惯。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接近于信念。
可以看出整理自己的这个空间,一定是花费了不少的劳动。这和生活得乱七八糟的自己完全相反,贵树想。
家具是古典味道的床和写字台,还有椅子,但是没有沙发和茶几。总之,房间的设计并没有考虑过要接待客人。
贵树经常造访以后,便添置了茶几和坐垫。
感觉真好啊,贵树评价说。房间果然还是要进出人的东西。贵树对这个房间的主人很有好感。心情舒畅。
“稍微工作一下可以吗?”
第一次来水野理纱家的时候,忽然很想在这里工作试试。贵树一边取出笔记本电脑,一边冷不防地间道。
水野理纱吓一跳、有点生气、非常吃惊,然后是一个放弃的表情。这些表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浮现了一遍之后。
“啊,请。”
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
但是,当她看到心情舒畅地敲着键盘的贵树,心情便起了变化。
贵树用无比轻松的心情,做了—会工作。竟然一边工作还一边哼出歌来,真是稀有的事情。
“但是,我当时真是吓一大跳啊。直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
睡过几次之后,水野理纱说到。
“我一直认为没有人会喜欢上我。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同别人接触和被接触。因为我一直认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一个人活着,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爱。”
“似乎也不是那样呢。”
“能再接触一下吗?”
这样说着,贵树把脸颊贴了上去。他觉得这种时候,她战战兢兢的感觉很新鲜,而且同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既视感。
“你的提问让我非常安心。骨头的触感也是。”
确实是那样,他想。
一瞬间的记忆闪过,记忆中似乎有某种抓不住的东西使贵树产生了共鸣。
水野理纱受够了贵树屋子的杂乱。
“可以收拾一下吗?”
“不行。”
为什么呢,年纪越大,贵树就越不能收拾东西。
为每样东西决定位置,然后把它们放回固定的位置,难道不是一项无用的工程吗?而且,如果别人为自己收拾了的话,什么在哪里就完全不能掌握了嘛。
“为样么会有这种东西?”
厨房那边,响起了水野理纱的声音。
在因为完全没有使用过而千干净净的厨房前,水野理纱右手拿着料理钳,左手拿着陶制的茶杯。
明明无论如何都没有自己做饭的心情,可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好东西。她似乎对这个抱有疑问。
“啊,那是种子岛钳和种子岛陶器啊。”
水盆的下面还有种子岛菜刀,虽然没用过,但是还是有的。来东京的时候,从岛上带来的。
“高中之前都是在种子岛的。”
“种子岛?那个制造大炮的地方?”
“是的,就是那个大炮。”
“原来远野君是在岛上长大的。不过我没感觉到。”
“也不是在岛上长大的啦。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才移居过去的。但是倒是培养了我如果刃具不是高品质的就没法安心的性格。”
“种子岛,是鹿儿岛吗?”
“是啊。”
“远野君没有南方人的感觉呢。印象上来看。”
“那什么样的印象?”
“更像北方人。有种下雪的感觉。”
贵树笑了,从水野理纱手中接过杯子,放在托盘上。热水要沸腾似乎还需要些时间。
“种子岛就像这茶杯一样,是红色的。”
“红色?什么?”
“土。”
“土?”
“全部的土壤。那是因为土壤中铁的含量很高,和血是红色的理由一样。所以种子岛的陶器是红色的。从前那里是铁制品的一大生产地。嗯,不过现在也是。”
“也做菜刀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种子岛菜刀。可是特产哦。”
“还真不知道诶。”
“虽然都说从前种子岛是生产大炮的,但并不是因为那里是发源地,而是因为在种子岛大量生产了,其实这个理由更大一些。”
说着这样话,竟有些落泪了。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意外地感到在种子岛的生活也不坏。
这种事,直到现在才感觉到。
那天,水野理纱住下了。看着她把脑门贴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确实感觉不可思议。贵树想。
这个女孩子如此无防备地睡在自己旁边。这种状况,以前都没怎么想象过。
至今为止和好几个女孩子交往、分手,都没有这种感觉。
太大意了。
就这样卸下防卫,甚至都让人担心“真的没关系吗?”。
人,竟然可以面对他人卸下防卫至此。
贵树震惊了。
在自己的旁边能够如此安心的人,记忆中不曾有。
安睡的呼吸声,犹如波涛起落。
贵树有种仿佛被那个令人怀念的小岛的氛围包围住的错觉,有好一会儿,真的很快乐。
15
明里的就职活动,保守说来,非常艰难。
正值十年不景气,哪家企业都不采用应届毕业生的时期。没有什么特别技术的文学部女生,更是风头浪尖上的冷门。
只是,因为周围的气氛啊负责教师啊一直在嚷嚷着就职困难,所以心理准备还是有的。从那边的说明会到这边的考试,东奔西走,用就是这样气势,进行着就职活动。
(……是谁说的大学四年就是延缓偿付期啊。)
这样忙碌而劳累的日子,明里从来不曾有过。高考都比这要好。
即使这样,最终还是被一家正在东京市内筹划大店铺的连锁书店采用了。
虽然不是最大的企业,但也可以竞争下第二第三了。不管怎么样也算个大企业了。
最开始进入店铺做店员。每天被大量的书包围着的工作环境,也算是和理想无限接近了。
熟悉了包装、熟悉了书架、熟悉了收银、熟悉了人际关系,一转眼一年过去了。
已经两年了,在店铺工作以后,第四年可以通过申请变动岗位,成为见习采购员。
并不是因为单纯的喜爱而去工作,而是想认真地将卖书作为业务来学习的。
就连个人完全没兴趣的领域的书、周刊杂志、聊天杂志、男性杂志,都看过一遍了。
先把个人的兴趣放起来,作为项目一样地来思考它们的魅力。并且对需要这本书的人也是。
有好几次都很惨地失败了,被狼狈地一顿训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无法振作起来。
即便如此,喜欢书、喜欢读书的属性却一直没有变。
虽然工作中并不全是快乐的事,但即使那样也还是很开心。
对于与书籍挂钩的事情都感到纯粹地开心,能身在这个工作地方的空气中,很开心。能向世间传递出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很开心。
岗位调动之后,人际关系忽地变广了。
在店铺里的时候,交往对象无论如何都是“多数不特定的客人”,但是做了采购的工作以后,客户公司等的“知道长相和名字的人”猛地增加起来。
这种意义上来看,相反地,现在的岗位更可以说世界很大。
和那个人,也是在成为采购员以后认识的。他在一个出版社做营业。
企业的营业,所有人大件都一样,散发着独特氛围。这是明里进入社会以后才意识到的事情。
也许这种职业,应该说是威严吗,或者虚张声势,这一点很重要。
“我‘能够’做到!”
将这种印象像铠甲一样穿在身上的人,似乎有很多。那样一定很累吧,虽然是别人的事情,明里还是很担心。
“已经很累了哦,真的。”
那个人认真地说。
“因为完全不是自然状态吧。当然,习惯了以后,就能无意识地做出来了。但是无论多么习惯,和在拥挤的电车里会疲劳是一个道理,还是会很辛苦。”
在工作场合见面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能做到”的印象,可一到私底下见面,就变成了一副松弛的状态,明里对此觉得很搞笑。
看起来家教也很好,没有特别贪婪,也不错。
虽说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要笨,但给人感觉很坦诚。笨蛋,也并不是不好的意思。不如说,那呆呆的样子,很招人喜欢。
也许,像工作模式时一样心中只有规则的人,一直见面,会变得非常疲劳吧,明里想。
“篠原小姐是很适合恋爱的人呢。”
看上去有过很多很棒的恋爱经历,他说。
“也没那回事。”
“我觉得不是没那回事哦。”
当然,痛苦的经历什么的也有几次吧,他继续说。
“那些经验和经历过的各种事情,我都一件一件地掌握在手里,感觉好像丰富了自己呢。”
坦率、稍微有些幼稚,明里想。但是,其实这种奉承方式也并没让人感觉那么坏啦。
14
这种关系持续了两年。
两个人的工作都很忙,见面多数是晚上。办公室的窗户外面一变暗的时候,贵树就能够想起水野理纱。
用邮件联络、约好吃饭、喝一点点酒。这种事情很多。在现在已经没有了的中野的酒吧“上海Doll”里边,贵树坐在吧台边喝威士忌,水野理纱则是喝酸白兰地或者鸡尾酒。
“远野君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水野理纱问。
“很普通哦。”
“骗人。”
“硬要说的话,就是不停地转学吧。”
“父母工作的关系?”
“是啊。”
水野的目光注视着被打上了灯光的五颜六色的酒瓶。小声嘟囔着。
“真好啊……我也想转学试试呢。”
贵树惊讶地反问:
“为什么?”
“因为,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自己的印象啊,或者固有的评价什么的。那个时候总想将这些都重新开始,从头重新做来看看。”
“更多的是辛苦哦。”
“是吗?”
“因为在已完整的人际关系中,我就是作为异类加进去的。”
“小学的时候,班级里有一个转学过来的女生。是个非常漂亮的人,特别有人气。虽然也有不少人嫉妒她,但是更多的人很喜欢她。”
“那个女孩粗心大意的时候,你们都没见过吧?”
“诶?……嗯,大概吧。”
“很聪明啊。我觉得那个女孩,内心肯定总是在颤颤巍巍地紧张吧。”
“远野君也是那样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
“没被欺负过什么的吗?”
“……是啊。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呢。转了那么多次学,已经习惯了如何融入他们了吧。”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并排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水野理纱说:
“我这人特别怕生的。”
“我知道啊。”
“可不知为什么,对远野君从最开始就不介意。”
水野理纱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一边走着一边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贵树身上。
“怎么办……我真的很喜欢远野君。”
贵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羞涩地笑了,边感受着理纱的味道和她的头发接触在自己脖颈上的感觉,边看着前面走着。
那个羞涩的笑完全是“装的”。
我也是哦,如果那么说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呢。说不出来。
水野理纱一定有什么事。从那段时间经常碰到那件事开始,贵树就感觉到了,一直担心着。
和她一起睡的时候,突然更清晰了。
一天深夜,睡在贵树公寓里的理纱忽然像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贵树惊讶地醒过来。
“怎么了?”
翻了个身,手碰到了肩膀。好像碰到了什么按钮一样,理纱蜷缩起身体,皱着脸哭着。边哭,边抽噎着,气息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梦到哥哥了,哥哥站在月台上。”
贵树坐起身,看着水野理纱。她拉过毯子,似乎要压制住自己不停抽搐的身体似的,抱着自己。
哥哥……?
去到厨房,接了些矿泉水。扶着水野理纱的背让她坐起米。水野理纱连水都无法喝下去。
贵树只是沉默着看着她。其余的还能做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水野理纱都好像在打嗝似地,持续着细弱的呼吸。
贵树什么都没问。
忽然,手放在额头上的水野理纱开始说话了。断断续续颤抖地吐着气,用颤抖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般地,所以有很多地方都不明其意。
水野理纱的哥哥,在她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从车站的月台向着电车跳了下去。
推测是自杀。
“从那以后……就不行了,完全不行了……”
从那以后,水野理纱的人生齿轮就完全乱了套。向周围的环境和人际关系妥协,“做得很好”的回路突然坏掉了。
水野理纱自从那以后,成为了一个不管到哪都没法找到自己容身之处的人。
她诉说着自己学生时代冰冷的孤立。谁都不会向自己投来目光。
这些用颤抖的声音诉说的话,光是听着都能想起犹如胃被冻僵一样的回忆。
贵树忽然响起同事长谷川不知什么时候说过的话。
按照他的说法,对于弟弟妹妹来说,哥哥的死比起家里其他亲人的死,意义稍有不同。
因为长谷川是人事部的,所以公司员工身边发生了不幸的时候,经常要去处理探望。因此他便注意到,在兄弟姐妹中,兄长的死带来的创伤最深。
目睹亲人的死亡,无法振作起来,对工作产生影响。发生这种情况的,死去的往往不是自己的父母、弟弟或者妹妹,而是兄长。他说。
因为贵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听到这话的时候,也只是想到“是这样啊”而己。不,不仅如此,他甚至想“没有这种事吧?”。和失去身边的人应该是一样的痛苦吧。
但是他现在忽然感觉到,那家伙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大概长谷川想说的是,兄长对于自己的亲近程度和人生尺度的重要性,远比父母要大得多吧。作为一个平衡器,被托付的东西是很大的。
水野理纱仍在颤抖,蜷缩着身体哽咽着。
越是经历了亲近的人死掉的事情,当事人应该会越沉重地在现实中安定。
就好像重力的作用变大了一样。
贵树越是明白这些,就越成熟。贵树思考了自己身边发生的几次这样的死亡。然后,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得变沉重。
贵树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
耳边围绕着的荧光灯发出的小小的噪音,让脑袋麻痹。
因为梦到哥哥而哭泣的理纱。
什么都无法做。
但是其实还是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抱着她的头,对她说没事了比较好。明明应该那么做的。明明只要做这种简单的事情,就能让她的心情好很多的。
为什么就连这种事情都没法做出来昵。
那么,水野理纱的哥哥,在飞身下去的月台,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13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水野理纱已经完全没事了。虽然心里并不是这样的,但起码拿起来没事了。
所以贵树也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和往常一样和她说话。只是,接触到她的时候,伸手比以前要轻。
工作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
技术好的基础上,对工作再积极点的话,当然评价会上升。结果,连束手无策的程序都推给他,这种循环一直持续。
贵树不怎么抱怨,犹如地铁工程的盾构法隧道施工机械般地,消化眼前的工作。
最后,送给贵树的是被认为“公司里最不灵光的工作”。
那个企划在贵树进入公司之前就存在,宜到现在就连目标地点都还没定出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好似为了掩埋一个坑、而用挖另一个坑的土来填满的工作。可目的是要制造平底,所以这种事情只能认为不可能。
他坚强地忍耐着,继续着这样的工作。
“好重……”
贵树忽然嘟囔起来。
虽然繁重的是程序处理,可是自己的声音沉甸甸地响彻全身。
身体好重。
星巴克的纸杯拿在手里,喝掉。没尝出任何味道。
把身体的重量全都放在椅子背上,伸着懒腰。
哎呀。他想。
不是头脑的疲劳,和身体的疲劳也不同。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伸长脖子。
这是什么呢。
搜索着词汇。
“痛苦……”
他嘟囔道。
是了,就是这个。
为什么,如此痛苦呢。
闭上眼睛。深呼吸。
然后皮肤好像感到了什么。
只在自己周围,感觉到比1G沉重得多的重力。
这里到底,是哪个星球。
这之后越来越重。
有种预感。
不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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