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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3章 阿萨姆奶茶)

    第四棒,三垒手卫藤绊已经站上打击区了。投手井上由起对暗号点头,振臂高挥将球投出了。砰!打中的球飞向投手!球直接砸在井上投手的脸上!井上站不起来了!打击出去的卫藤直奔一垒。

    井上投手是不是受伤了呢?他好像还是站不起来。右野手浅井冲上前来关心井上的伤势——喔,不,他狠狠踢了井上一脚,右野手浅井踢了井上投手一脚!他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脚!这可是暴力行为啊,居然在比赛中对自己的队友使用暴力,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呐!浅井有生当众行使暴力,这种没常识的——

    “没常识的是你们吧!”

    浅井的怒吼让丢了棒子的绊和脸上压了颗枕头的由起顿时停下动作。面对被踢的同时还不知好歹闷在枕头下继续实况转播的由起,浅井有生已经气到青筋暴露。

    “谁是右野手、谁是你的队友啊!你们有必要专程跑到别人画室里来玩枕头棒球战吗?你以为你是来毕业旅行的呀!”

    “因为这里正好有球棒啦,不过我的身体真的变迟钝了。”

    “……”

    他们没大脑的对话被浅井以警告的视线截断,绊和由起只能缩着脖子乖乖闭上嘴巴。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546号室,是浅井有生的住处兼画室。把平时浅井用来摆放三角画架的画室中央当作投手丘(还特地把三角画架推到旁边去),玄关附近是本垒区。大大小小的几是张画布仔细算算说不定已经破百张了,再加上作画材料和一些立体模型之类的道具,为整个房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说老实话,这里实在不是适合打棒球的场所,打出去的球(而且还是枕头)要是飞到不该飞的方向,撞倒立在墙边的那些大型画布或没有固定的石膏像,肯定会引发无法收拾的大惨剧。在这里玩枕头棒球战的恐怖指数可说是百分之百……浅井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因为睡眠不足,今天的浅井心情超级不好,连看人的视线也比平时险峻了好几倍。

    “有生,去医院啦。你只要心情一不好,就连我也会跟着遭殃耶。”

    拿下枕头坐起身,由起用烦闷的口气抱怨道。

    “不想遭殃就少靠近我!”

    拐弯抹角地劝浅井上医院是由起表达关心的方式,但浅井丝毫不买帐,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

    浅井有生,职业:艺术家。缺乏社交性与协调性,个性阴沉、自我中心、茧居族。身体不错的时候,他常会像是突然断电般,不管何时何地都能立刻睡睡着;但身体一出状况,这家伙不吃药就会失眠,有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一旦睡眠不足,情绪也会跟着暴躁到极点。

    相较之下,“睡太多”才算比较安定的浅井,那教人束手无策的睡眠障碍这几天更是表露无遗地全展现出来了;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故意不吃药的关系。因为忙着制作个展所要展出的作品,要是吃了药就会睡到不省人事,所以浅井认为睡不着对自己反而是件好事。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地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就连绊看到浅井这几天的不安定状态,都忍不住开始为他担心。

    照由起说的,浅井只要遇到事件或对什么东西产生异常狂热时,就会陷入这种状况中,这样的周期一年总会循环个几次。

    “哎,因为艺术家都是靠右脑生存的嘛,只能随他去咯。”

    这是和浅井相识甚久的由起所提出的论点。就算嘴上这么说,由起其实还是很关心浅井吧,因为他每天都会过来浅井这儿两趟看看状况;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是跑来捣乱,将浅井逼得抓狂罢了。说不定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真的跑来闹场,单纯觉得这样很有趣吧。

    井上由起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之一。靠近一看,会觉得他们两个人的五官容貌长得很相似,但性格却是完全的南辕北辙。若说浅井属阴,那由起百分之百是阳的代名词。

    “给·我·滚·出·去!”

    说完,浅井用力踢了由起的屁股一下,不只把房门上锁,还拿没在使用的大型画布和模板(浅井房里有很多绘画道具。只要觉得是可以当作绘画题材的东西,就会捡回来放着)挡在门前。简直是把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当作侵略者还是什么病原体看待。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般,浅井整整花了三十分钟在门前制造出跟自己差不多高度的路障。绊只能蹲坐在画室正中央,将下巴靠在膝上静静等着。如果真的忙到连睡觉都没时间,与其搞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把精力和时间拿来画画不是更好吗,他怎么连这种事都没发现呢?看起来虽然是醒着,不过他的脑袋应该还在昏睡吧。

    背倚在从邻镇车站前广场捡回来的废弃艺术品所组成的人型路障上,浅井总算转过头来看向绊。刚才组装出路障的动作,让他露出疲惫至极的倦容(所以说,不如把那些精力和时间……)

    “好,开始工作吧。”

    从现在开始,才真的会要他的命。

    “知道了。”

    他真的没事吗……心里这么想,绊还是乖乖回应着站起来。

    浅井是绊的雇主,绊以一天一万五千元日币、超越行情价的钟点费当浅井专属的模特儿。虽然浅井最近晋升成颇受注目的年轻的画家,但他绝不是个有钱人。应该说,他比一般人还要穷困得多。但就算舍弃生活(不是降低生活水准喔。若要形容浅井,还是得用“舍弃”这个字眼比较恰当,也最适合),他也要筹出雇用模特儿和买画具的费用,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性格吧。

    趁着浅井把为了玩枕头棒球战而移到一旁的三角画架和椅子搬回原位的空档,坐在床畔的绊也开始脱掉身上的衣物。

    说是模特儿,绊当的其实是裸体模特儿。所以才会有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的高额工资。

    将厚底靴丢在地板上,再把身上的外套和少女摇滚风格的迷你百褶裙褪下丢到床尾,身上只剩下一件小可爱、及膝袜和内衣裤,绊并不觉得脱掉衣服很难为情,但也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每次脱下衣物,总有些兴奋和莫名的紧张感。就像坐云霄飞车从最高处一口气滑下来时,腹部里的东西好像都跟着漂浮起来般,那短暂一瞬间的无重力感,大概就类似那种感觉吧。绊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对绊而言,“兴奋”就像氧气或阳光,是生存在这世上所必要的东西。

    分别把左右两只脚上的及膝袜褪去后,绊又接着脱下小可爱,身上只剩内裤和一件运动内衣。不经意地往浅井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内衣裤也一并脱去。

    身上再没有半点遮蔽物,仿佛将自己的五官知觉、将所有细胞都摊在阳光底下般,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世界面前。裸露的肌肤顿时变得敏感,就连屁股底下那硬邦邦的床单材质都显得那么清晰。这样的触感也为绊带来恰到好处的紧张感。

    准备好三角画架的浅井伸直了他那修长的腿坐在帆布睡椅上。绊等着他对自己下达指示,但浅井只是将整副身躯深深埋进躺椅中,抬头凝望着虚空,呼吐出一口气后,就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了。

    ……他真的没问题吗?

    从卷得要高不高的左边袖口可以窥见一段白色绷带。以前他曾经才拆下骨折时所打的石膏,就为了准备个展还是什么的,一股脑地胡乱使用左手。浅井是个左撇子,相较于艺术家那非常受用。善于处理细部作业的左手,他的右手则笨拙得紧,不太适合细腻的工作。

    “浅井先生?”

    绊开口呼唤,隔了两、三秒后,“唔嗯……”他才发出一声低吟,吃力地挺起背脊重新坐直身子。

    “啊啊,我来了。”

    “你的脸色很差耶?”

    平时没有接触阳光的肤色与其说是白皙,倒不如说是苍白。为了赶走由起,似乎用尽他仅剩不多的体力,此刻他连摆出扑克脸的多余力气都没有了,原本就有些沙哑的声音也倍加失色。

    “还是稍微睡一下吧。”

    “现在睡着的话,我大概两天都不会醒了,还是算了吧。”

    浅井像在重新振作精神般转动着左手腕(肩胛骨那附近发出喀啦喀啦的骨头磨合声,他真的没事吗),重新面向三角画架。

    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浅井马上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发挥卓越的集中力连续好几个小时不断作画,当类似脑内兴奋剂之类的东西消耗殆尽后,他就会瘫平一动也不动,这种极端的工作模式肯定会缩短他的寿命。

    古今中外各个领域的艺术家多半英年早逝的理由,绊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理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死得早啦,反正艺术家就是给人这样的印象嘛。

    浅井的工作效率通常在晚上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发挥到极致。画室的灯光照明不怎么明亮,算不上通风的窒闷空气里充斥着油彩颜料的浓烈气味。

    全身上下的肌肤没有一丝隔阂的接触画室里的空气,站在三角画架那头,离自己约有两公尺半距离的浅井的呼吸吐纳,和握着画笔的左手指尖那细微动作,所造成的空气震动似乎都随着房里的气流传递了过来。

    绊所在的床边和浅井所站的位置通常隔着两公尺半左右的距离。当绊赤裸着身子时,浅井几乎不会踏出以画架区隔出的分界线。也许浅井有他自己的坚持,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而没什么特别的深意,绊对这一点并不是很清楚。

    虽然没有明确地从浅井口中听说,但绊发觉浅井预定在这次个展上发表的画作全是以“皆子”为题的作品。皆子是浅井最重要的模特儿,大概也是浅井至今为止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而且,她在三年前自杀了。

    就算把绊摆在眼前,浅井笔下依然只有皆子的身影。浅井划分出的距离比肉眼所见更加遥远,两公尺半的半径内侧,是绊不得擅进的领域。

    趁着中间的休息空档,绊钻进被褥之间小睡了一会儿。

    “嗯……浅井先生……?”

    三角画架那头不见浅井的踪影。现在是几点啦?从脱掉的衣服堆里挖出手机一看,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绊盖着被单从床上坐起身,视线在房里巡视了一圈。画室仿佛遭到侵略似地到处沾满油彩颜料,开放式厨房的换气窗下摆着浅井爱用的烟灰缸,上头还夹了一根点燃的香烟,长长的烟灰承受不了重力,落在烟灰缸里。

    (该不会……)

    拖着床单走到厨房的吧台边,浅井果然倒在吧台内侧狭隘的地板上。看起来就跟被夹在岩壁断层的遇难登山客没两样。绊半是错愕,半是担心地叹了口气,掐熄兀自燃烧的烟后,才在浅井身旁蹲下。

    “所以我才叫你先睡一下嘛,真是的。浅井先生,你没事吧?还活着吗?”

    “唔……还活着……”

    回应自己的是虽然还保有意识,却了无生气的沙哑轻喃。

    “今天这种状况,不中断作画真的不行了。吃了药就先睡一觉吧,药放在哪儿?”

    摇晃他的肩头靠在耳边询问后,浅井就像虚弱的外星小孩般,曲着食指指向厨房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摆着一包皱巴巴的药局纸袋。确认药放在哪里后,绊接着把浅井的手臂环挂在自己肩上,好撑起他虚软无力的身躯,开始这场从吧台脱困的救援大作战。

    在把他拉回床上的途中,一阵踉跄让浅井脚上的两只运动鞋都掉了,而绊披在肩上的床单也滑落在地。瞥了眼掉在地上的被单,瞬间犹豫过后,决定不管那么多,就光着身子双手滑进浅井的腋下一路将他拖上床。

    光溜溜的回到厨房,从浅井所指的那包药局纸袋中倒出规定份量的药锭,再打开水龙头装了半杯水,回程时顺手抱起掉在半途的床单,再次回到躺在床铺上的浅井身边。

    “来,吃药吧。”

    “抱歉……”

    “你要是真觉得抱歉,就要做好自我管理啊,你都已经是大人了耶。”

    他也许真的很虚弱吧,听着他难得谦逊的语气,绊的心头忽然有种刺刺痒痒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绊又恶声恶气地数落了几句,将手中的药锭塞进他嘴里。

    手腕突然被抓住。虽不是多强大的力道,绊却因此僵住了。

    “卫藤,我说啊……”

    “什、什么事?”

    把脸凑上前去,侧耳仔细听着浅井因无力沙哑而破碎模糊的声音。浅井低垂的视线望着前方三十公分空无一物的空间轻声说:

    “下次,我们一起到哪里去吧。”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哪里是指哪里啊?”

    “随便,哪里都好。”

    “和由起一起吗?三个人一起去?”

    “不是!就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你要提到由起啊?”

    浅井不悦地轻哼一声。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图而感到困惑的绊只好回答:“我是无所谓啦……”

    “那好。”浅井傲慢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这个最爱关在家里的浅井居然会说要到什么地方去,该不会连脑子都坏掉了吧?他的状况也让绊更担心了。

    “就到北海道去吧……有企鹅走路的……动物园……”

    浅井该不会真的死掉了吧?这个恐怖的想法瞬间窜上脑海,还好他好像还有呼吸。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深深叹了一口气,绊替眼前已经动也不动、纤瘦修长的身躯盖上被子。

    浅井到底知不知道北海道与本州不是同一块土地啊?明明偶尔才会到大学或画廊去一趟的人,居然敢挑战这种长途旅行,他是认真的吗?要是在途中遇到山难、从渡海的客船上掉下海淹死了、或是在雪山里被雪怪吃掉,那可不是好玩的耶。

    想吐槽他的地方多到一时之间也举例不完。

    (有企鹅的动物园……?)

    到最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就是这句话。

    上星期和由起两个人一起出门时,绊在海洋博物馆看到企鹅时的确是开心得不得了,他是从由起口中听说这件事的吗?

    若真是如此,那他刚刚会约自己一起出游,难道是因由起而生的对抗意识吗……

    也就是说,他是在嫉妒咯?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吧。)

    到头来,绊还是只能推断出这样的结论。浅井现在确实正在准备“为了皆子所举办的个展”。浅井看着绊的目光,依然隔着一层名为“皆子”的滤网。

    心脏感到一阵刺痛。绊觉得,自己说不定找了一份非常自虐的打工呢。

    手里还握着两颗药锭。重新振作起精神,半强迫地把剩下的药塞进浅井口中。

    (得让他喝水才行啊……)

    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只是为了让他把药吞下去,只是这样而已喔。

    数秒钟的犹豫过后,绊把杯子里的水含进自己口中。

    悄悄把脸凑上去,嘴唇叠上了浅井微开的唇瓣,将染上些许温度的白开水喂进他口中。

    ☆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绊被惹人焦躁的门铃声吵醒。从立起的大型画布封锁住的窗口,微微渗进一缕阳光。混合着昨晚忘了关的灯光,在房里洒落淡淡的光影。

    “唔嗯……”

    绊紧蹩眉心抬起头。昨晚陪在浅井的身旁,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性急的门铃声还在持续,伴随敲在门板上的叩门声。看来等在门外的,并不是个有闲情逸致的人。

    “搞什么,到底是谁啊……?”

    在药物的强制作用下,浅井已经完全熟睡了。他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绊也终于能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帮他重新盖好棉被后,绊才缓缓步向不断传来性急铃声的门边。

    话虽如此,但昨晚在浅井异常的执念下,组装出的路障依然挡在门前。以木板、木匠工具和废铁组成、与地狱守门人无异的人形路障,顶端部分还细心地放了一个石膏像的头部。就这么放着不管,说不定会成为什么前卫艺术的作品,但绊对这玩意儿并无任何情感,没有一丝犹豫就直接把挡在大门前的人形路障解体了。在绊忙着拆解路障的同时,敲门声和门铃声也毫无顾忌地交相持续着。

    “来了来了,现在就来开门了啦!”

    好不容易拆除完路障,将上了锁的房门向外推开,握着门把的绊就维持开门的姿势,与门外等候已久的访客相互对峙。

    站在走廊上的,是三个高头大马的男人。其中一个身上穿着水蓝色衬衫加深蓝色帽子和同色系长裤,腰上悬挂着无线对讲机与警棍;另外两个人则是老气的西装,没有打上领带。

    绊曾见过这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他是服务于闹区派出所的员警。鸟笼庄里有很多房客应该都或多或少给他添过麻烦。

    一见到穿着小可爱和迷你裙,以稍嫌曝露的模样站在大门前的绊,身穿制服的员警似乎有些慌张失措。

    “那个,有生先生在吗?”

    似乎交情不错的样子,员警并没有连名带姓叫出浅井的名字。

    “我想他大概好一阵子不会醒了吧。”

    绊不是很确定地微偏着头往房里指了一下。员警面有难色地看向身后的西装双人组。西装双人组互点了一下头,便推开员警打算登堂入室。

    “搞什么啊……”

    绊也被他们推了一把,脚下一个不注意差点摔倒,还好员警及时伸手搀扶。

    “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唔……算是询问吧?”

    员警给的答案实在不怎么可靠。说是询问却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态度,西装双人组的其中一人走到床边,拿出一本黑色手册抵在似乎正悠悠转醒的浅井面前。

    “关于四天前在这栋建筑物的露台上发现的那具尸体,我们有些问题想请教。”

    表面上听来有礼,但他的谴词用句和态度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毕竟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全是一些恶名昭彰的“怪人”。他们大概觉得住在这里的房客都是些无药可救的罪犯吧。

    “事件当天的零时左右,你有走到露台上吧?”

    与其说是查问,从那个西装男口中说出的话,更符合已经确认犯人的质讯语气。药效大概还没退去吧,不管对方问了什么,浅井仍是一脸无法理解的迷离表情微微歪着头。而贪婪地仔细环视整间画室的另一个西装男,视线突然停驻在某个东西上。

    “啊!”

    绊不由得叫了一声。西装男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捡起昨晚绊和由起用来打枕头棒球战的金属球棒。

    “这是你的东西吗?是用来做什么的?”

    对浅井的质讯变得愈来愈严厉,还抓着他的手腕硬是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浅井被揪着衣襟,拉高的衬衫底下露出腹部肌肤,但他仍是一副搞不清状况茫茫然的模样。

    “你们先等一下啦!”

    看不下去的绊忍不住出声,西装双人组的视线同时聚焦在她身上。

    “你是什么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对方的问话堵得绊张口不能成言。

    我们的关系……单纯就是偶然住在同一间公寓里的房客,还有工作上的主雇关系啊。若要说自己和浅井有什么关系,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啊?该不会是整人大爆笑吧?绊转头看向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捧着写有“Surprise”板子走进来的员警,但替西装双人组引路的员警似乎对这样的发展倍感狼狈,正苍白着脸嘴里念念有词:“呜哇,为什么房间里会有球棒啊……”

    没错,仔细想想,那根金属球棒怎么会出现在这间房间里呢?浅井房里虽然有很多绘画用具,但就绊所知,四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支球棒还没有在这个房间里。

    浅井被怀疑四天前用那根金属球棒杀了人?太过突然的事态发展,让绊脑内负责危机处理的思考回路根本追赶不上。

    没有拿着“Surprise”板子的工作人员、也没有负责拍摄这一幕的摄影机。在茫然不知所措的绊眼前,当事者浅井有生还没注意到正缓缓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只是无力地歪着头——“北极熊……”喃喃说着不知所云的梦呓。

    ☆

    回溯到事件发生的四天之前。

    从傍晚开始云层动向就很诡异的那一天。到了晚上,伴随着轰然大作的雷声降下来势汹汹的滂沱大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还因此停电了三个小时。

    五楼露台上发现男性尸体是在风雨过后的隔天。死去的男人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就在前晚停电之时。死因是头部遭受钝器攻击所造成的颅内出血,而且尸体的外观上还留有再三遭到虐沤的伤痕。推断这是一起杀人案件。

    那一天确实发生了不少骚动,但对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这些不太关心他人的房客而言,没过多久就把这些事抛在脑后,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

    这件事当然也成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怪异事件”之一,总有一天会如同围绕着这栋建筑物的众多历史般,被人们的记忆深埋淡忘。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实在发生太多诡异离奇的事,没道理只对这起事件特别关注(至少对多数的房客来说就是这样。尽管自己居住的公寓里发生了杀人案件,在他们看来也跟其他事没什么两样,没一会就会被自然地遗忘。不过这到底合不合乎道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顺带一提,那个被杀害的房客,跟最近掀起话题的新兴狂热宗教似乎也有些关连,所以才更加麻烦。就连平时总极力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所发生的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辖区员警也开始针对这起事件认真进行搜查。

    ……关于这件事,绊知道的只有那么多。

    跟其他房客一样,绊对这次的杀人案件并没有有特别投注关心,反正跟自己周围的人事物也扯不上任何关系。

    声称为了肃清案件真相,那两个刑警把浅井带走了,甚至将他拘留在警局里。

    根据鉴定出来的结果,出现在浅井房里的那根金属球棒上确实验出了被害者的血液。看来那根球棒就是用来犯案的凶器了。而浅井在那天夜里(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当时和浅井在一起的绊也成了关系证人)确实为了关上敞开的门扉,而独自接近露台。

    总而言之,现在加诸在浅井身上的嫌疑是愈来愈难抹灭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诅咒这不幸的命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山内仔!”

    在井上由起比平时更低沉的嗓音和危险至极的口吻厉声质问下,被叫做小山内的制服员警只能畏怯地不停后退。

    “就算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现在就立刻释放有生!”

    “我的权限没办法决定这种事啦。就算你这么要求,像我这种小小派出所的员警哪有说话的份嘛。”

    “那你就快点给我出人头地啊!别再待在这种小不拉叽的破烂派出所里,当个没用的小巡警,接下来的十年也只能报路或是跟醉汉周旋啦!”

    “我的工作又不只报路或是跟醉汉周旋……”

    “总而言之!”

    “砰!”的一声,由起的高跟鞋跟在办公铁桌上敲出一记脆响。

    “是,真的非常抱歉!”

    这可怜的员警立刻挺直了脊梁敬礼道歉。那一身水蓝色的制服和悬挂在腰间的警棍,在由起凶恶的叫骂下都相形见绌了。

    “对不起,我好像迷路了……”

    往派出所瞥了一眼的路过客一看到里头的状况,会吓到一脸痴呆也是情有可原。脚踏高跟鞋、身穿紧身裙装的美人正从开高岔的短裙里露出大腿,一脚踩在铁桌上并将手肘抵在膝头,来势汹汹地面对坐在另一头身穿制服的员警,怎么看都像是个SM女王。而且这种画面由由起亲自操刀演出,简直像幅画般浑然天成才更加恐怖。

    “啊,好的好的,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问个路,如果正在忙,那我晚点再……”

    “不不不,报路本来就是本人的职责所在,快点进来吧。”

    选在这时候出现的问路者,看在员警眼中无疑是个救世主,立刻笑盈盈地将他迎了进来。

    “小山内,你难道忘了我介绍女朋友给你的恩情吗……”

    由起半眯着眼狠狠瞪着员警,将脚从铁桌上收回来。

    “看来找这家伙是白费工夫了。绊,我们走吧。”

    由起唤了始终站在角落看戏的绊一声。他似乎忘了自己正穿着女装,就像熊一样迈开大步气呼呼地走了出去,绊也慌张地追在由起身后,一同离开派出所。

    这是位于闹区交叉路口的一间小小派出所。一走出派出所,就置身在狭窄拥挤的大街上。大白天就手持可乐娜啤酒走路摇摇晃晃的醉汉,贴了一堆粉红色传单的电线杆、喇叭噪音永无休止的交叉路口。浊黄的瓦斯废气全沉淤在柏油路底层。

    怎么看都觉得不太适合,但在某种面上却又好像理当如此。今天的由起穿着中国风上衣加开高岔的贴身短裙,配上一双黑色网袜,让人不禁猜想到底是从哪里跑来的中国黑帮大姐头,伫立在这热闹中却透出一丝荒凉气息的街道上,还双手环胸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要到有生那里去一趟。绊,你一个人能回去吗?”

    中国黑帮的大姐头一开口,吐出的却是直率的男人用词。

    “我一个人回得去。”

    “嗯,对不起喔,让你担心了。”

    得到绊的回答,由起伸出涂着指甲油彩绘的漂亮手指,轻轻梳整绊的头发。

    “真是气死人了,干吗没事去捡一根沾了被害者血液的球棒回来嘛,那个笨蛋有生真的是……唉,不过你不用担心啦,那家伙这几天好像都有好好吃饭,而且说不定他已经可以回来了呢。”

    “喂,由起……”

    为了不让绊担心,由起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但绊却突然开口冒出一句。

    “嗯?”

    绊直视由起因不解而眨了眨眼的脸孔说道:

    “我们来找出真正的凶手吧。只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可以洗清浅井先生的罪嫌了吧?”

    绊一直都在考虑这么做。浅井绝不可能是犯人,所以真正的犯人一定还逍遥法外。而且十之八九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只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可以证明浅井是无辜的。

    在绊的目光凝视下,好一会儿由起都只能愣愣地瞪大双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绊啊……”

    接着他将双手高举到绊的肩膀位置,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现在超心动、超想做的,我可以做吗?”

    “唉?才不要咧。你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啊?”

    看他好像想搂住自己的肩头,绊连忙退了几步,摆出防御架势。扑了个空的由起并没有收回手,反而在半空中以手掌抓握了好几下,同时缩短与绊之间的距离。

    “我还想你今天怎么都不太讲话呢,原来不是嘴巴塞住了,而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啊?你这孩子真是刚强,就是这种地方可爱得让人受不了啊。”

    受不了什么啊!

    “真是的,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得到绊冷淡的回应后,由起切的咋了一下舌。虽然放弃了拥抱,但平伸的双手却像在替长毛犬洗澡一样,故意揉乱绊的一头红发。

    “头发会乱掉啦!”

    由起双手捧住绊的脸颊,阻止她试图逃开的举动,然后配合着绊的高度微蹲下身,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交。

    面对面直视由起忽然变得认真的双眼,绊心里不禁一震。

    “绊,不可以喔。那个杀了人的家伙可能就在我们附近,你绝对不能试图把他找出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件事绝对不行,我不允许,而且有生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你放心,有生绝对不会有事的,所以你只要像平时一样就可以了,答应我?”

    “……”

    不满地回瞪由起,绊不发一语地撇开头。

    “绊……”

    面对不肯点头答应的绊,由起无奈地叹了口气:

    “绊,你喜欢有生吗?”

    “我、我才没有喜欢他呢!”

    板着脸别开视线的绊回道。

    “这样的话,这件事就跟你没有关系。有生那边就交给我,你不要再淌这浑水了。”

    由起的口气相当坚决。

    “可是由起你也……”

    绊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噘着嘴想反驳。

    “我是有生的表弟,跟他当然有关系。而且伯父也拜托我要照顾有生,这件事和绊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根本不是有生的什么人’啊。”

    你根本不是他的什么人。

    由起挑明地丢出这一句,这次绊真的无话可说了。

    ☆

    到了隔天、隔天的隔天,浅井还是没有回来。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但绊却过着被空虚与焦躁交互折磨的日子。

    (奇怪?怎么都不来啊……)

    绊站在四楼长廊上等着电梯,但等了又等电梯还是停在一楼,完全没有上升的迹象。无奈之余,只好走楼梯来到一楼,总算知道霸着电梯不放的犯人是谁了。

    穿着浅粉红色晨袍的女人伫立在一楼的电梯外,隔着折叠式的铁格子门,站在电梯里的是个曾有过数面之缘的男房客。

    “啊啊、啊啊,苏妮雅。都是因为你,我才能得到救赎。”

    “啊啊、啊啊,罗杰。我真的好爱你。”

    男人对将双手交握,深情地互相凝视。

    虽然有点扭曲变调,但这的确是俄国名著小说(注:指俄国文学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一书)的最后一幕。绊也曾看过这本小说的英译版平装本。

    到底在搞什么啊?走过他们身边时,绊忍不住瞥了一眼。

    “小绊!”

    穿着晨袍的女人一发现绊,立刻赤着脚追上来。

    “小绊也一起来玩嘛,我可以让你演史比杜里凯洛夫的角色喔。”

    “为什么我要演史比杜里凯洛夫啊!”

    这家伙在故事中是个一天到晚纠缠男主角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还向她求婚,让人觉得相当厌恶的烂男人。

    “你不喜欢啊——不然我也可以把苏妮雅的角色让给你啊。”

    “不要故意玩这种差劲的游戏啦!”

    冷冷拒绝后,绊举步走过她身边。

    “真无趣!”

    无视身后传来的不满怨言,绊自顾自地离开了。

    这是一部描写抱着“为了达成超乎凡人的信念,就算杀了凡人也无可厚非”的想法,继而杀害了当铺老太婆和她的表妹后,男主角开始受到良心苛责的故事。原本应该是完全犯罪的计划却开始出现破绽。男主角原是个有着纯粹心性的青年,但在一连杀了两个人之后,良心的煎熬与控诉,终于让他的精神耗弱成疾。虽然他最后被送往西伯利亚的监狱服刑,但真正让他的灵魂得到救赎的,却是个名叫苏妮亚、有着深厚信仰的娼妓。

    他们也用不着借由那部经典名著来影射现在的状况,还故意在自己面前玩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吧。

    经过玄关大厅时,绊的视线注意到休息区里有个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房客。与那套西欧复古沙发相当般配的,坐在上头的是个宛如西欧洋娃娃般穿着飘逸柔软的洋装,小小的脚丫套在小小红色圆头鞋里的少女。

    一和绊四眼相交,少女立刻慌张地阖上搁放在膝上的书。那是一点也不适合小学生阅读,仿佛只要一摊开书页就会扬起漫天尘埃,相当厚重的一本旧书。把那本颇有重量的书藏在身后,少女从沙发上站起来,瞪了绊一眼后,立刻旋踵哒哒哒地跑开了。

    绊不懂她为何对自己怀有敌意,只能默默目送少女的背影远去。

    那是和父亲一起住在三楼,歌德罗莉风打扮的小学生山田华乃子。她跟浅井的交情好像还不错,但不知为何似乎很讨厌绊。

    华乃子试图藏起来的那本书比她小小的手要大得多,绊一眼就看清了那本书的书名。上头贴着图书馆辨识贴纸,就算小学生看了大概也无法理解意思的法律书籍<六法全书>。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并未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

    但大家并没有因此遗忘那件事,沉闷的湿气确实已渐渐渗透浸蚀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每一处。

    走出玄关,沿着盖满建筑物的人行道,绊正准备往Yanglong’s Deli走去。

    视线一角掠过一抹白。无意识地仰首追寻,那个白色的物体正左右摇晃着在空中轻巧舞动,最后终于静静地落到绊的脚边。

    “……?”

    那是用白纸折出的纸工艺品。描绘着流畅弧度的两只翅膀,让人联想到在海岸边飞翔的海鸥。弯腰拾起纸海鸥,再度仰起脖子时,只见到某扇窗户“啪!”的一声关上。那是位于三楼的窗户,绊好像瞥见一抹人影,但马上就从窗边消失,只剩下留在手中的白色海鸥。

    (上面好像有写字……)

    摊开海鸥的折线,淡淡的笔迹在上头留下短短几个字。

    “我知道犯人是谁”——

    三楼的346号室。从刚才在外面看到的窗户位置判定,就是这个房间没错。手里握已经失去海鸥形体的白纸,绊小心翼翼地按下门铃。

    叮铃铃铃,隔着房门能听见沉闷的铃响。

    绊不清楚这个房间里住着什么样的房客,只知道这间房里好像有住人,却始终没有和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房客实际打过照面。

    等了一会儿都没人来应门,绊于是伸手试着转动门把。门并没有上锁,所以绊就轻轻地打开房门。闭塞的房里空气微微晃动了一下,几张白纸发出干涩的细微声响悄悄落地。

    站在大门旁的绊暗自倒抽了一口气。与绊捡到的海鸥一样,以白纸折出的纸工艺品几乎染白绊的视野,充满整个房间。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是各式各样的鸟儿与飞机、飞艇、纸气球。地上和墙上则是不同的动物与鱼类。映入眼帘的这些折纸工艺全都相当精致,但是,也只有清一色的白。没有任何一只涂染色彩,这里是几乎叫人目眩的纯白世界。

    仿佛融入了这片纯白的世界中,有一抹白色人影正坐在房间深处的椅子上。屈膝缩着背脊坐在椅子上的人影,正集中精神折着手中的白纸。

    “你忘了东西吗?美津枝太太……”

    人影边说边抬起头,在看到绊的瞬间顿时住了口。

    那是个有着白纸无异的苍白面容,线条相当纤细的少年。未经矫饰的白色衬衫和白色长裤,打着赤脚,仿佛也是满屋子纸工艺的其中一只,完全溶入白色的风景中。

    他脸上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但没一会儿就隐去了。

    “可以关上门吗?风会吹进来的。”

    少年用充满透明感的声音开口。虽然透明,却很平板。若要比喻,就像指甲弹在玻璃片上所发出的嘎吱声。

    绊照他所指示的走进房里,接着关上房门。房里的纸工艺受到风吹,发出阵阵细不可闻的微弱嗫嚅。

    “你是谁?”

    对于来到自己房里的访客,少年却好像事不关己似地淡淡开口询问。

    “我是住在四楼的卫藤绊。”

    “我是罗密欧。”

    绊简短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少年同样也简略地自我介绍。从他的说话方式和纤细的脸型线条看来,应该是个有良好家事的小少爷。他口中所说的美津枝,是负责照顾他的帮佣吧?有些家庭的确会把小孩子和碍事的麻烦亲戚隔离在这栋公寓里,再叫帮佣偶尔过来关心照料一下。绊不认为这样的少年会自己主动在外租屋居住,说不定他也出自那样的家庭呢。

    “这是你从窗口丢出去的吗?”

    递出手中的海鸥让少年看个仔细,他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微微歪着头,离开椅子朝绊的方向走来。他走路时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不只是那纤细的外表与说话方式,整体来说,少年就是个存在感相当薄弱的角色。

    虽说靠近,但少年却停步在一段距离之外,伸出指尖捏起绊掌心中的海鸥。他的手指白皙纤细,但因经常折纸的关系,指尖上到处都有细小的割伤。

    “这的确是我做的东西没错,不过这些字不是我写的。”

    少年答完,又接着念出写在海鸥上的文字。

    “‘我知道犯人是谁’……”

    “你知道五楼的露台上有房客被杀了吗?”

    绊的询问让少年从字里行间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瞥了一记目光过来。真是个缺乏生气的少年啊。

    “我知道啊,警察有来问过嘛。当时美津枝太太帮我打发掉了,不过我也曾和那个人说过几句话就是了。”

    “那个人?你是说,你曾和那个被杀掉的家伙说过话吗?”

    “嗯。”

    少年的视线漂浮游移在虚空中,微微颔首后就丢下绊回到房间深处,坐回原本的椅子上又开始玩起折纸游戏。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家伙,对他的死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真的、我觉得那家伙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年纪虽小却很成熟,不对,应该说他并没有投入感情,难以断定他是孩子气还是成熟。少年只是不断用无机质的空乏声音说话,纤细的手指似乎完成了新作品,他刻意放在掌心间让绊欣赏。三公分大小的四方形折纸摇身一变成了纸鹤。

    胸口忽然一阵刺痛。浅井的特技就是靠灵巧的手指创造事物,看到少年就让绊忍不住想起这些事。

    “我……”

    逸出口的声音却不知怎么接下去才好。因为绊不晓得该怎么表达出“不是他的什么人”的这种关系。

    “认识的一个人,被怀疑是杀了那个狂热信徒的凶手。如果你知道这些字是谁写的,或是知道那个事件的真正犯人,希望你能告诉我。”

    绊对刚完成的纸鹤毫不关心的态度,让少年露出不满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虚空,伸指推了一下悬挂在头顶上的纸气球,纸气球便轻轻摇晃了起来。

    “这些字虽然不是我写的,不过<马可夫>或许知道犯人是谁吧。”

    “<马可夫>?”

    “<马可夫>的头脑非常好喔。”

    “<马可夫>是谁啊?可以让我跟他见面吗?”

    “现在没有办法。马可夫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在确定你真的不具危险性之前,我想他应该都不会跟你见面吧。”

    绊无法理解少年话中的意思。就像那微微晃动的纸气球般,绊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耍着玩,不由得有些焦躁着急,粗暴地踢开地上的折纸朝少年走近。

    “啊,你别靠过来。”

    少年小声地说,但这个时候绊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

    “我不是来这里和你玩问答游戏的。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隐瞒,把实话告诉我啊!”

    “不要靠过来……”

    少年坐在椅子上缩起身体,从他口中泄出的声音多了丝之前没有的细细颤音。他缩着本就纤细的身子给人又缩小一圈的错觉,肩膀不停发颤哆嗦,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拜托你不要打我。我会乖乖听话的,拜托不要打我……”

    “我、我哪会打你啊,你也用不着哭吧!”

    少年像个小女孩般用咬字不清的大舌头一边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呜咽啜泣。绊并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方式有那么吓人,没想到居然会把人家吓哭了。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般,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不要哭啦,我又不是来欺负你的。我只是想说,如果你知道什么……”

    就在绊手足无措,只能尽量好言安慰,同时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时——

    碰触少年的那只手,嗖地窜过一股类似触电的莫名恶寒。

    (怎么回事……?)

    少年依然颤抖着肩头,护卫自己般用双手抱住头,但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抽噎哭泣,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肩膀的震动起伏开始发出如野兽呜咽的低沉喘息。捧着纸鹤的手背浮现蓝色的血管,好不容易完成的纸鹤被他无情地捏扁。少年四周成圆形散发出莫名的诡异能量,强烈的气压逼得绊又往后退了一步。

    维持抱头垂首的动作,少年缓缓晃动着肩膀站起身,往绊的方向踏出一步。

    “弘少爷!”

    这是一道女声插了进来,随即从身后抓住绊的手腕将她往外拉。

    差点踉跄跌倒的同时,眼前的少年也伸出手,指尖用力抓向前一秒绊的喉咙所在的位置。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绊已经被突然出现的人物扯着手腕赶出门。

    “等、等一下啊,我还有话……”

    “请你离开,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将绊赶到走廊上后,那人也反手带上身后的房门。伸出双臂挡在门前的,是和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妇女。

    围着一条女仆风的朴素围裙,似乎很疲惫的脸孔上化着素淡妆容更显出她的疲态。整体而言,只给人灰色印象的女人——就是在发生杀人案件的那个雷雨之夜当天,当绊被雨淋湿、狼狈奔回鸟笼庄时,递给她一条毛巾的女人。原来她是来这个房间工作的帮佣啊。

    “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身后追赶般,女人一脸凶横地不断重复这句话。女人的神情实在太吓人,绊根本无从拒绝,再加上一时之间发生那么多无法消化的混乱状况,当天绊只能乖乖打退堂鼓。

    房里的少年手中一定握有什么情报。离去时,绊唯一的收获就是深深笃定了这一点。

    ☆

    隔了几天之后,绊开始天天拜访住在346号室的少年。名叫美津枝的灰色帮佣并没有每天过来,从第一天之后,绊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346号室的房客真正的名字好像叫月村弘。但是,待在这个房里的少年总是自称<罗密欧>。

    他今年十五岁。从外表给人的感觉,本以为他的年纪还要再小一点,事实上却和绊差不多了几岁。感情平淡、注意力散漫,常常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动手折纸,进入自己的世界之中,但整体而言仍是个温顺和善的体贴少年。他似乎很讨厌别人的触碰,只要注意这一点,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就不会像认识的第一天那样突然脱序大哭,相处愈来愈融洽后,罗密欧也渐渐会和绊东聊西扯。

    绊心急如焚,只希望能早一刻与马可夫接触,问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他想和<马可夫>见面,首要之务就是得先卸除罗密欧的戒心,让他与自己的关系的关系更加亲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关于那个被杀害的狂热信徒,罗密欧是这么说的——

    “他曾跟我说过:‘人类目前还处于未完成的阶段。发展文明的人类正一步步慢慢接近创造主的文明。当一切都准备就绪,到了能迎接创造主到来的时刻,创造主将会从天外飞来,赐予人类更多智慧与永恒的生命。’”

    “创造主……那是什么啊?”

    “照他所说的,创造主来自宇宙,是个拥有比地球更先进科技与文明的生命体。而那充满知性的生命体,在许久许久之前的远古地球上创造出了人类。”

    “哎?那指外星人吗?”

    “就是这么回事吧。换句话说,其他宗教所崇拜的‘神’,就等同于他们宗教所归依信仰的宇宙知性生命体,也就是外星人。”

    “真是蠢毙了,根本跟B级片的SF电影没两样嘛。”

    听到绊不屑的批评,罗密欧也发出如玻璃片般透明且纯粹,却始终缺乏感情起伏的轻笑接着说:

    “就是啊。<马可夫>也曾说过相同的话,觉得他就是个笨蛋,<马可夫>很看不起他。他也经常跑来和<马可夫>争辩些有的没的。”

    “嘿……这么说,如果……只是如果啦!如果<马可夫>和那家伙争执到一半,突然动气将那家伙杀了,你说有没有可能啊?”

    “<马可夫>是很冷静自持的人,绝不会放任情感做出那种蠢事的。”

    “<马可夫>现在在哪里?”

    “<马可夫>是个很小心的人,不太常出来啦。”

    试着将话题导向那方面,但和罗密欧说到后来总是以这种结论收尾,绊还是迟迟无法接近<马可夫>这一号人物。

    和罗密欧聊天时,除了<马可夫>之外,也出现了其他几个和他交情还不错的人物名字——

    那是个名唤<瓦莲坦>的女生。<瓦莲坦>是罗密欧的折纸好友,而且她与强纳生也是朋友。

    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强纳森的名字,绊有些吃惊。强纳生也是曾经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青年,和绊的交情也算不错。但绊不曾从强纳生口中听说过<瓦莲坦>这个名字。不过,当时强纳生房里确实经常摆着一些不晓得是谁教他折纸做出来的小动物当装饰。

    “是<瓦莲坦>教强纳生折纸的,她和强纳生的感情很好啊。强纳生一点都不怕她,所以她才会和强纳生变成好朋友的。”

    “<瓦莲坦>是什么时候和强纳生见过面啊?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瓦莲坦>有和强纳生见过面啊,她最擅长折些小动物了。这个房间里有一半的作品都是她做的喔,而我做的都是些鸟儿和搭乘工具。”

    说完,罗密欧相当自豪地环视一屋子的白色折纸。看来<瓦莲坦>似乎常常到这个房间来玩呢。

    “<瓦莲坦>还是个小女生。<马可夫>则是大学的讲师,他教的是数学。他常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数学公式更美的东西了,好像每个数学老师都会讲这种化呢。”

    “喂,可以让我和<瓦莲坦>见面吗?”

    “想和她见面应该不太容易喔。因为她非常怕生,而且那家伙绝对不会允许的。”

    “那家伙?谁啊?”

    “就是<瓦莲坦>的哥哥啊,他是个很恐怖的家伙……不过,我会帮你问问<瓦莲坦>愿不愿意和你见面啦。因为你好像不是坏人嘛。”

    罗密欧答应了绊的要求。

    <马可夫>、<瓦莲坦>、还有<瓦莲坦>的哥哥——就罗密欧所说过的话来推测,这三个人和帮佣美津枝大概就是和罗密欧比较亲近的几个人了。

    美津枝每星期都会来一趟,替罗密欧处理身边琐事和替他买些必要物资,所以罗密欧几乎不曾离开过这个房间。他的老家有父母和奶奶,父亲从事的是葬仪社的工作,但他却不肯告诉绊为什么要离开亲人,一个人独居在鸟笼庄的理由。

    总而言之,绊虽然不像<马可夫>那么小心翼翼,但也谨慎地一步步慢慢踏进罗密欧的领域,也逐渐逼近事情的真相。

    ☆

    浅井遭到拘留,到明天就满一个星期了。

    这一天的黄昏前夕,按响了346号室的门铃后,没多久门就打开了,一身素白的罗密欧站在门前迎接绊的到来。

    “要不要吃脆皮泡芙?是米伦达咖啡厅的喔,强纳生也很喜欢这里的泡芙呢。”

    举高了咖啡厅用来装糕点的小纸盒,绊边说边像平时一样准备进屋去。最近这阵子罗密欧也常等着绊来找他玩。

    但是,今天罗密欧的样子似乎有点怪怪的。

    “你是什么人?”

    耳边传来不知是谁发出的低沉音色,绊的肩膀突然被用力按住,背撞上身后的门框。

    “好痛!你做什么啦?”

    “我问你是谁!”

    不同于罗密欧那透明宛如弹动玻璃片的轻柔说话声,窜进耳中的是粗嘎低哑的可怕威吓声。耸着肩膀,好似下一秒就要扑倒眼前的猎物般,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野生动物的气息,眼前的罗密欧看起来比平时整整大了一号,而最教人吃惊的莫过于那双全然不同的凶恶目光。平时稀少显露情感的那双眼瞳,此刻正瞪得大大的,连眼白部分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眼瞳深处更寄宿着混沌粘腻的异样光芒。随着肩膀上下起伏,他不断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呜鸣。

    意识到这股不寻常的气氛,绊只能背对门口僵直身躯倒抽一口气。

    好像曾经在哪里……碰过这种教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气息——

    对了,就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那天,被帮佣美津枝赶离之前,曾在一瞬间感觉到,释放出野性气息的罗密欧就站在眼前。

    “你怎么了……?”

    怯怯开口询问的瞬间,原本看起来膨胀了一倍不止的罗密欧顿时无力地垂下肩膀,纤细的身躯摇摇欲坠。

    “罗密欧?”

    绊及时伸手撑住罗密欧的身体。

    轻甩了甩垂得低低的头,再抬起脸时,前一秒还像被什么东西附身,寄宿在他双眼深处的异样光芒已经消失了。

    罗密欧一脸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喔,是绊啊,欢迎你来。”

    认出眼前的人是绊后,罗密欧脸上随即浮现出平时看惯的那抹有气无力、很单纯也很柔和的平淡微笑。那饥渴如野兽般的凶猛气焰已不留痕迹地随风散去了。

    “这是米伦达咖啡厅的泡芙吧?美津枝也会买来给我吃呢。进来吧,我来泡茶。”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罗密欧极其自然地招呼绊进到屋里来。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绊还是走进房间,像平时一样为了不让风吹进来而顺手带上门。

    白色的陶瓷茶具飘散出罗密欧所泡的红茶香气,配上绊带来的脆皮泡芙,正好来场下午茶。没想到罗密欧房里的茶叶种类还挺丰富的。

    “我平常都是喝大吉岭的春茶;<瓦莲坦>喜欢喝奶茶,说到适合牛奶的,当然就是阿萨姆红茶咯;不过<马可夫>一天到晚都在喝伯爵茶呢。”

    罗密欧自顾自地说起每个人对茶种的嗜好。

    对红茶种类没有特别坚持和喜好的绊,就和罗密欧一样喝着大吉岭春茶。反正绊喝起来觉得每一种茶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配着泡芙一起吃,就得稍微控制一下糖分了。

    罗密欧在他的大吉岭红茶里加了两颗方糖,吃了两个泡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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