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
樱色的微光朦胧照耀着夜晚。
地面上燃烧着家家户户的火焰颜色扰乱着夜的底部,黑暗成了天空中最孤伶伶的带状景物。
覆盖天空的浅红色光芒残酷地抹除了黑夜的气氛,逐渐增加亮度。朝地面突出的光之峰顶端近到甚至有种伸手就能碰到的错觉。
现在已经清楚知道笼罩云层斜面的红雪,不是雪。不是被风卷动飞舞,而是各自拖着微光的尾巴浮游乱飞。
丰日坐在土地裸露出来的内侧庭园中央紧急建造的小型五角堂前面,仰望天空。那座五角堂是由地面立起柱子支撑地板与屋顶,并用木板填满缝隙而成的简朴小堂。
丰日头靠着的门板另一侧,能够隐约听见好几个痛苦喘息的声音。
这时候,庭园边缘的树林里,出现两团火炬的亮光。
衣服上满是煤炭的两名神官走来。走在前侧年纪较大的神官走近丰日,递出手中成束的红色布绳。
「已经准备好了。」
丰日点点头起身,接过布绳。
「丰日大人,那个东西抵达地面时……会发生什么事?」
跟在后头的年轻神官仰望天空问道。
丰日摇头。
「人与野兽都被烧光,能够在地面上行走的只剩下化生了。」
「怎、怎么那么……」
「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村落被烧毁了。」
另一位年老神官沉重地说。
「所以安抚圣灵的仪式不可少。只要几个女孩的性命就能够解决的话……」
丰日沉默地转头,打开小堂的门。
火草虫的火零星散布在被切割成五角形的黑暗中。
习惯黑暗后,看到的是躺卧的女童们。
立在中央的柱子缠绕好几圈锁链。
那锁链是为了一切准备就绪时,将获赐圣灵的女孩绑缚在柱子上。
「唔……」
丰日脚下传出呻吟。
一名女孩醒了。她转过头,微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丰日。
「……丰……大人?」
女孩们一个个注意到丰日,缓慢蠕动着或发出痛苦呻吟。丰日蹲下,把脸凑近其中一个女孩。
「快睡吧,痛苦终究会消失的。」
「丰大人,谢谢。」
「……对不起。」
「好热喔。」
「谁……在叫?」
黑暗中女童们含糊的声音回荡着。
丰日以红绳将每个女孩的右脚踝与旁边女孩的左手腕系在一起,少了一条手臂的关系,他只能用口衔住绳端,相当费力地绑上。
「丰日大人让我来吧。」
堂外的神官说。丰日摇头拒绝。
这是为了避免斩杀时手脚喷飞而绑上的红绳。他想要独立完成。
成功将五人系在一起后,当作祭品的女孩们成为一个圈,环绕着中央的柱子。
无地自容的丰日起身走出小堂,关上门。门外的两名神官也咬唇低着头。
「……公主,怎么样了?」丰日问。
「公主是指?」
「啊,不,就是柱之女。」
「还在下面。」
年老的神官回答。
「是吗?」
「那个……柱之女也会死吗?」
年轻的神官语气沉痛地问。
丰日摇头。
如果死了,还比较好。
「直到降临的圣灵将火目式的力量烧光为止——她都将以尸骸的姿态继续活好几年。」
听到丰日的回答,神官逸出呻吟。
或许全都失败了比较好——丰日心想。呼火咬破柱之女降临地面,把一切生命烧光,就会带来和平。
「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们。」丰日说。两名神官端正姿势。
「把关着公主的——柱之女的牢房门锁打开。」
年长的神官蹙眉。
「这是……什么缘故?」
「别多问。」
「但是——」
「这是必要步骤,千木良也清楚。」丰日撒谎。
神官的脸仿佛在口中含了苦涩的东西似的,最后还是不甘愿地鞠躬。
目送着朝树林离去的两人背影,丰日心想。
就让公主选择吧,是要长久持续的痛苦死法,或是刹那烧尽的痛苦死法。
他希望公主逃走,这样一来,呼火就会如同破云而下的冰雹一般降落地面,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烧光——
只有自己留在这片焦土上。
以前也是一样,每个人都留下我自行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守护他们?
为什么——?
*
卯京道——京都东部的区域。
藏造大路横贯东西的这一带,已经变成无法称为市镇的火烧平原。
道路两旁是成排烧得焦黑的坍塌房舍残骸,红色火焰在黑暗中处处熏烧,四周充满焦臭味。小孩子在路旁大哭,裹着草席的男女脸色憔悴地推着载运少量行李的手推车,遭弃置的焦尸被野狗包围,连火护都不见踪影。
「好悲惨……」
伊月边跑边说。
她换上和佳乃一样类似水晶聚的黑色装束方便行动,不过仍必须小心昏暗夜路上沿途的车辙,或倒下的柱子烧剩的残骸,避免被绊倒。
「总而言之,先往长谷部的大宅去。」
跑在前面的佳乃说。黑长发随风翻飞,后颈上和耳朵后面隐约可见发出青白色光芒的火目式星星。
我们有必须做的事——虽然脑袋理解这道理,但每次看见与父母走散的小孩,或是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的老人等等,伊月就觉得心如刀割。
她们两人别说弓箭了,根本没有任何武装。因为弓和戈都会影响潜入行动。伊月想起佳乃离开皇城时说的话。
『长谷部家里不只有长谷部家的人,也许还有化生。在这个京城里能够赤手空拳与化生对峙的人,只有两个。』
因此才编制了「之」组——佳乃这么说。
——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办到。
斜眼看见瓦砾堆中哭喊的人,伊月的脚步没有停歇。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进入长谷部家宅邸腹地。
伊月注意到时,佳乃已经停下脚步。看不到随处燃烧的火苗,也听不见人声,有的只是灼烧喉咙的气味,以及仿佛从地底涌上的骚然声填满黑暗。脚下踩的不是土壤,而是砂砾。道路两旁原本连绵不断的房舍不晓得几时已经消失,她们站在空旷的地方。
「沿着围墙走。」
佳乃小声说。
伊月这才注意到她们是由破碎的围墙间进入大宅腹地。正面可见幅员广阔的建筑物影子,宽广的池水水面倒映着浅桃色的天光。
「这里是……长谷部家?」
「是的。不过……」
两人压低声音沿着围墙走,并四处张望广大的腹地。浓烈的黑烟停滞,看得出主屋屋顶也正喷出烟雾。
——长谷部也被化生袭击了吗?
「真奇怪。」
佳乃喃喃说着。
「那个名叫千木良的女子应该有能力操纵一般的化生才是,由大宅被烧光看来,这……」
「佳乃与她认识吗?」
佳乃转头。
她双眼上的火目式发出微光。伊月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自己的火目式也在无意识间发热。
「我不认识她,不过我知道她会怎么做。」
「为什么?」
佳乃摇头,重新转向正面再度踏出脚步。
伊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千木良时的情形。在莲晓舍,桐叶就快要堕落成为化生那时候。响箭贯穿墙壁,白色长发女子现身——伊月当时还以为那是佳乃。
——因为很相像吗?
绕过水池靠近主屋,主屋没有灯火,也没感觉到有人迹。她们甚至还看到柱子被烧毁导致屋顶崩塌。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佳乃这么说,伊月闭上眼睛,终于从焦臭的寂静中听出端倪。
「……是歌。」
「没错。」
从脚下的土壤中,如水泡般浮上来的乐之音,在耳朵里留下嘈杂后被天空逐渐吸收而去。不集中精神的话听不见。不过的确没错。
这是当时听到的歌声。
是霞楼的响箭。
「在地下吗?」
「我们杀进去。」
佳乃转过头,将手中的某个东西递过来。
伊月不解地接过那东西,是用来挂在腰带上、有着穗子的饰绳,金属扣上有一个被菱形环绕的「之」字。
「答应我,我是领头,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战场。」
佳乃果决说完的口气,以及发出强光的视线,逼得伊月不得不点头。
她把饰绳系上腰带。
循着歌声,两人靠近大宅。飘荡的气味变强。伊月注意到是木头的焦臭味,还有其他味道搀杂其中。
——这是……
——我对这味道有印象。
两人由墙壁上的大洞进入大宅内。大洞边缘还冒着烟。
黑暗中,好几个白色物体倒在被烧毁、被踏破碎裂的地板上。伊月屏息停住脚步。
是骨头。
人骨趴在地上。
伊月找到气味的来源,就是化生的肉灼烧融化时的味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口鼻。
「佳乃,这是——」
「是化生……」
佳乃蹲在最靠近的骨头旁边。这些骨头的手脚、身体形状几乎没有毁坏,还穿着烧焦的女性衣物,证明只有肉融化掉落了。
「应该是京里的女子。火之血薄弱却从火草虫那儿接受了名字,所以身体承受不了。」
她又看向大宅深处传来歌声的方向。
「……是被那个给唤来的吧。」
「你认为只要能够停止歌声,就能够阻止呼火吗?」
「不晓得……我还有一件事情无法理解。」
「什么事?」
佳乃沉默了一会儿,以耳朵和眼睛探查大宅内的情况,宅内只充满死亡的气息,没有会动的东西。
「长谷部偷出霞楼的遗骨,以那首歌引导呼火命降临大地……他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意思?」
伊月在充满敌意的黑暗中仍竖耳倾听。
「现在不是能够听到歌声吗?」
「他如何把歌声传达到呼火命耳边的?火之神沉睡的地方相当高。」
佳乃避开骨头,小心翼翼地往大宅深处走去。伊月连忙跟上。走廊地板全被倒下的骨头掩埋。大批堕落成为化生的女子们受到歌声引诱而集合于此,最后精疲力竭地倒下。伊月皱着脸。「不管霞楼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都不可能直接由地面呼唤呼火命靠近,否则那时候——开启无名陵的时候,应该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才对。」
伊月总算听懂佳乃说的话。
她不曾想过这件事。
「应该有什么才对。必须找出答案,否则就算停止歌声,恐怕也只是枉然。」
恐怕只是枉然。
所做的一切恐怕只是枉然。
也许只有杀了茜和桐叶等御明这个办法了。
伊月摇头打消突然浮现的想法。
转眼就变成化生而腐烂的女子们——骨头成了路标,引导佳乃和伊月在没有墙壁和柱子可以确认的大宅之中朝深处前进。简直就像是受到死亡诱惑。
她们两人同样拥有火之血,也许会受到那首歌的牵引走向毁灭。恐怖的想像开始侵蚀着伊月的意识。
终于——她们听到霞楼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澄的歌声,混杂着大批女子低沉唱和祝词的声音。走廊尽头是墙壁,与通往左右方向的走廊交错。墙壁后头应该就是连结主屋的北殿了。
伊月放低身体,从墙边悄悄看了看右手边走廊的情况。假如这是环绕北殿的外廊,那么这建筑物相当宽阔。能看到稍微后侧的墙壁有条纵向光线。那是从门缝漏出的光亮。
听见脚步声,伊月吓一跳缩回脑袋。
门一打开,伊月知道光和吟咏的声音流泄出来。那声音很快的消失,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一定是有人进去了吧。
——从那儿动手,有困难吧。
——可是那里头有霞楼的遗骨……
「伊月。」
背后的佳乃轻声呼唤。伊月转过头,见佳乃手指着走廊左手边。
歌声——从那里也能听见。
伊月定睛一瞧,持续延伸的走廊被黑暗吞没。
在远处的黑暗中——只有那儿有朦胧的光亮。走廊的地板上能看见白色物体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各处。
——骨头?
——连那种地方都有?
「看来她们打算破坏墙壁进入。」
佳乃小声地说。的确,走廊外壁崩塌,能隐约感觉到风在吹动。
不只有外壁,走廊内侧有道龟裂延伸到天花板附近,从那儿漏出些许光亮。
伊月和佳乃互看对方,点点头。
由墙壁裂缝窥看里面,伊月差点忍不住叫出声。
北殿的地面开了个巨大的洞,不对——应该说这栋建筑物是一个由墙壁包围、覆盖着屋顶、贯穿大地的正方形巨大纵穴。
纵穴的四面墙壁上朝洞穴底端刻划出急陡的坡道,仿佛螺旋一般。洞穴底部一片黑暗,隐约可见五个燃烧的火苗如河面星辰般浮现。就像是地底潜藏着巨大化生在瞪着自己,想要点燃火目式——这个妄想让伊月双脚僵硬。
眼睛总算习惯了黑暗。
她看出来洞穴底部的五个光亮原来是篝火。借着那微弱的亮光,伊月看见描绘在地面的圆形与五角形纹样、成排坐在四面墙壁边的几十名女性——她们的头发剃光,身穿宽大黑衣,眼睛也卷上黑布,吟诵着降神祝词。篝火包围的中央,有名挥舞白发、白袖,进行复杂舞蹈的巫女。
——千木良。
巫女面前的地板漆黑,那里倒了个人影。
——那是……祭品吗?
澄亮高亢的歌声,以及阴沉的咒语唱和声,从层层叠叠的地面深处涌上来吹拂伊月的脸。而将那厚厚的声响等间隔切割的,就是千木良手上的神乐铃声。
「……果然是降神仪式——」
佳乃苦涩地说。
伊月这时候被一股奇妙的感觉抓住。低头看向纵穴底部画满了石头地面的纹样,圆形和正五角形交互重叠好几层……还有发亮的五个光点……
——这是什么?
——好像在哪里……
「我见过。」
「咦?」
佳乃转过头来。
「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
「看过降神的仪式?」
佳乃的声音变得更小。
「不,不是,那个、那个地面上的——」
「那个印记吗……那么多层的印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在哪儿见过?」
伊月缄口。不晓得,想不起来。伊月也见过好几种以圆为基调的印记,神坛的地面上、符咒的朱砂,不过这个和那些不同。
——在哪里看到的?
——快想起来!这是……
——这是关键。
伊月屏神凝视眼睛底下的光景。五处篝火包围巫女,巫女手背上有另一组发出青光的五颗星。还有躺在纹样正中央的人露出的后颈上,也有微弱发光的五颗青火。
伊月摸着自己的侧腹,正在发烫。
火目式。
——对了,火目式。
——那个篝火就是在模拟火目式。
——我见过和这相同的东西。
——见过这个印记被刻在真正的火目式上面。
伊月的记忆溃堤涌出。充满水蒸气的浴室、回响的火护之钟——伊月嘴唇颤抖,忍不住抓住佳乃手臂,指甲陷入肉里。
「……伊月?」
「是常和。」
佳乃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呆滞,接着又变成惊愕。
「常和的火目式上刻着那个。」
看向底下的石板,佳乃忍不住说:
「居然……居然有这种事。」
雪白的脸庞变得更苍白。
「原来那个迫烧……是有用意的,从一年前,不对、更早之前就计划好了。」
冷彻心底的寒意覆盖伊月的手脚及全身。
对了,常和当时说过在长谷部家时,千木良亲手在火目式上烙上印记。
现在在石室地板上的印记——以及烽火楼顶常和的骨骸上被刻下的印记。
全部连在一起了。
伊月想起佳乃说的——霞楼的歌声无法从地面上传到呼火那儿,但是只要距离呼火最近的火目身体与歌声的源头透过印记连结在一起的话……
——培养常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就是为了把歌声传达到呼火所在的地方吗?
如熔岩般的灼热一股脑儿地涌出伊月的火目式。怒火就快从全身的毛细孔喷发出来了。
——与三百年相比,只活了十二年的常和或许很渺小。
——但是、但是这样做……
力量不断涌出,几乎无法阻止。火之力传到了发尾,视线突然染上一片红色,伊月的脑海中充满称不上是风声也不似流水声的轰声,将高亢的歌声与低沉的咒语唱和排除得不留痕迹。
「伊月,克制点,会被发现。」
——无法原谅。
——我绝对饶不了这些家伙。
「伊月!」
佳乃用力握住伊月的上臂,伊月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滚烫到连嘴唇都刺痛。视线下方有段距离的地面、圆形和五角形的纹样、千木良的舞姿,以及五盏火焰开始旋转。她晕眩得连脚下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在此时——
倒在印记中央的人影颤抖了一下。
伊月分辨出那是个趴伏在半干血泊里的白衣女子,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浸满了鲜血而乌黑凝结,皮肤已经变成带紫色的褐色,不可能还有生命气息,但她后颈上的五颗星——火目式此刻却因为呼应伊月激昂的情感而再次发光。
残留在尸体上剩余的火之力回应且燃烧。
——那是……
——那个当作祭品的女人是……
「伊月,不行!」
佳乃抓住伊月的衣领准备从屋顶缝隙离开,却迟了一步。女尸扬起脖子,腐烂的眼球对着伊月,发出难以形容的可怕叫声。
千木良的反应快如闪电,停止舞蹈、转身仰望,和伊月一瞬间四目交会,下一秒她右手上的火目式一闪,从篝火拔出一道余火破空抛向伊月,刺中伊月脚下的墙壁。
墙壁粉碎、飞散,伊月和佳乃的身体交缠、双双滑落,撞上纵穴的斜坡。排列在石室墙边的黑衣女子们一齐弹起,扯下遮眼的布条。
她们的眼睛——超过四十只眼珠子全都燃烧着琥珀色光芒。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伊月站起来。
——这些家伙全都是……
印记正中央的千木良脸上挂着笑容。可以看见在她背后地面上,那位当作祭品的女子身体逐渐融化变形。
「……原来如此,看来陛下也采用了迂回战术。」
千木良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声音说。
「不过,歌声已经充分流入天上,没有人能够靠近常和楼,已经来不及了。」
手上的神乐铃响了一声。
「千木良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举手摆出持弓姿势,手上出现闪耀的弓身轮廓,与拉弓的手之间浮现一道火红燃烧的箭矢。
放箭。火之力旋转贯穿空中,吹开石室的黑暗,光炸开、吞没千木良的身体。
可是光突然消失。
被扫倒的篝火残骸散落一地,血泊之中的骨头碎片也飞散各处,巫女——就站在正中央,头发倒竖,目露凶光瞪着伊月,稳稳直立着。她的右手上是伊月射出的箭——她握着的那团火之力仿佛脖子被掐住的蛇一般挣扎翻滚,最后溃散消失。
——接住了。
伊月愕然。
她知道张满自己双手的火之力因为千木良的冷笑而逐渐衰退。
「好久没有客人来了,这正是最适合的款待方式呢。」
千木良说完挥高神乐铃,才发出响亮铃声,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们已经来到斜坡入口,朝伊月她们所在的地方跑上来。无数的感觉乱糟糟地侵入伊月的火目式。伊月才转过头面对女子们,就被佳乃抓住衣领。
「退开!」
「放开我!我要把那家伙、那家伙——」
佳乃一巴掌甩上伊月的脸,用力拉起伊月快趴到地上的身体,拖着她爬上坡道。
「我们不是为了战斗而来,你忘了吗?」
佳乃的声音刺进耳朵,仿佛在火热的石头上浇水般,伊月心中的激情与理性互相交缠,喷起了水蒸气。
来到斜坡尽头的石室出口,推开沉重的石门,这时听到外侧走廊左右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火炬在黑暗中摇晃。
别让她们逃了。抓住她们、撕裂她们的肉、咬碎她们的骨头、吸吮她们的鲜血。从左右、背后压迫而来的野兽欲望刺进伊月的火目式,连脑髓都像要着火了。
——她们全是半化生吗?
恐惧消弭了伊月的激愤。她被佳乃拉着,一出石门后马上跳进正面墙壁的破洞里。手臂刮到裂开的柱子,窜过一阵刺痛。被烧成黑炭的地板崩塌,就在她们差点滚落地下时,佳乃的手臂及时撑住。
「噜啊!」
「噜啊喝!」
已经不是人类女性,而是化生的那些东西,吼叫声逐渐逼近。
伊月和佳乃在黑暗的大宅里摸索前进。每当正要转过走廊,就会看见火炬的火光闪动,她们连忙跳进房间里。好几次被折断的柱子绊倒。佳乃拖着左脚,她的大腿被尖锐的木头尖端刺伤。野兽的气息、呼吸、呻吟,松脂燃烧的声音,压迫火目式的感觉,这些不留缝隙地包围两人,逐渐缩小范围。
她们穿过倾斜的木门,跌进小房间里,地上散乱着没烧完的纸屑,公务桌的桌脚折断了翻倒在地上。这里看来是书斋。
「让我看看你的脚。」
说着掀开佳乃的袴。拔出刺入大腿的木片时,她让佳乃咬住自己的手臂,避免痛得大喊。
「能走吗?」
伊月搀杂着紊乱的呼吸问道。佳乃摇了摇惨白的脸庞。
「她们包围过来了。没想到数量这么多。」
「对不起,都怪我……」
无法压制自己的激昂,是因为呼火的声音靠近所造成的吗——伊月心想。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以及这颗心已经快要变成野兽了。
「那个尸体,是茜的母亲。」
「嗯。」
她和茜一起被长谷部家收留之前,伊月只和她聊过两三次,不过伊月认得出她,恐怕对方也认得出伊月,才会死了也——
「可恶,那些家伙、那些家伙……」
「嘘。」
佳乃遮住伊月的嘴。
房间外面——隔了好几层墙壁的另一头传来神乐铃的声音,以及含糊的说话声。
「……放火把她们逼出来。反正这座大宅已经不需要了。」
是千木良。
好几团火炬的火焰在黑暗中舞动。
接着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烟雾飘进两人躲藏的小房间里。
——自己放火烧大宅。
———可恶,看来只有强行突破了。
——佳乃能跑吗?
伊月转身正想再一次确认脚伤,这时佳乃突然站起来。
火延烧到她们身旁的柱子和墙壁,火光从侧面照亮佳乃的脸。刻着火目式的眼睛迸出微光。
「……佳乃?」
「我先出去。」
「咦?」
「我去牵制千木良,你就趁机会赶回禁宫去。」
「等、等等!那样做的话——」
「我没办法跑太远,我们一起逃会被抓住的。」
佳乃以强硬的口吻平静地说,稍微皱着脸,痛苦地用手按住不断出血的大腿。
「我怎么能够放下你自己走!」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马上就弄不清楚该做的事!」
佳乃冷冷地打断伊月的话。
「不快点向皇宫回报现任火目身上刻印的事情,只有一事无成啊!」
「可是!」
佳乃伸手摸了摸缠在伊月腰带上的饰绳。
「这是领头的命令。」
「……笨蛋,你在说什——」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佳乃的眼里静静燃烧着悲痛的决心。
「我隶属『之』组,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我获赐了禁忌的『死』字。」
伊月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
「我是被判了死罪的人,我犯的过错不会消失。让我只身接任火护,意思就是要我死在没有任何人看顾的战场上。」
「佳乃——」
「说起来我这条命是当时踩着双叶的身体保留下来的,没有理由让伊月你为我担心。」
双叶。
伊月想起那张有着丰盈黑发和温柔微笑的脸庞。她一直在佳乃身边照顾她、守护她、保护她,最后丢失性命。虽然只和她说过一次话,伊月现在仍能想起她的动作、话语的点点滴滴。
——佳乃也要和双叶一样地……
——不可以,我绝对不允许。
「我已经受够了。」
伊月抓住佳乃的双肩。
「我不要再看着每个人死去却什么也办不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懂!」
烟雾熏得眼睛好痛。佳乃的脸被火焰照射,形成浓浓的阴影。
「伊月如果不回去,茜她们会被杀。」
佳乃的话难以置信的冷静。
——这个我知道。
「我知道,可是、可是!」
旁边熊熊燃烧的墙壁发出骨头的吱嘎声后倒塌,扬起火星,屋顶也落下粉尘。
「我们不是火护吗?」
整座大宅开始嘎嘎作响,着火的横梁成了火块插进地面延烧,不过仍能清楚听见佳乃的喃喃私语。
佳乃将手放在伊月的双手上。
「所以,我们前往各自该去的战场吧。」
「……佳乃!」
佳乃纤瘦的身躯放出惊人的火之力,黑发逆卷舞动着。伊月被她的力量压着只得往后退,无法抵抗。
崩塌墙壁另一侧是一片火海,佳乃朝着那里举弓——伊月的确看见空无一物的左手中出现一张弓。强力拉开的双手拳头之间出现发出刺眼红光的箭矢,周围的火焰卷动着,仿佛被吸入箭里。伊月按着腹侧上因回授而刺痛的火目式,另一手遮住刺眼的光芒。
紧绷的力量与高亢的啼叫声一起弹出,贯穿黑暗及火焰迸开。一股风朝伊月正面撞过来,伊月往后仰差点摔倒。
光亮消失时,响箭通过的地方,大宅的地板、墙壁、火焰全都被吹飞,刮过的洞穴里只剩下乐之音的余韵。
被强大的箭势压倒而呆然的伊月,眼角看到佳乃黑发翻飞,跳进火焰之中。不是响箭打穿的空隙,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柱子和墙壁还在熊熊燃烧、无法看清三步远的火海之中。
她的背后一下子就被黑暗及火焰吞没看不见。
伊月喊着佳乃的名字,声音被崩落下来的部分天花板压碎。
屋顶其他部份也开始崩塌。被火吞噬的厚木板擦过伊月的脸掉到地面,卷起搀杂木层的风。
——佳乃……
——走掉了。
伊月被火星灼烧的脸颊上留着已干的泪。
看向箭矢通过的轨迹,再度逐渐被火焰埋没。
伊月清楚佳乃的打算。千木良知道这里有两个人,八成也猜到我们会分头行动,且有一方负责声东击西诱敌。
所以佳乃才放出响箭。
那是明显的假动作。接着伪装要逃走,事实上逃走仍是假动作。
佳乃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这么认为。
为了确保伊月能够逃出去,只是为了这样,佳乃做出此刻的自己能够办到的一切行动。
——所以……
伊月以手指抹去差点再度涌出的泪水。
——所以我现在也只能考虑茜等人的事情……
她再一次朝着吞没佳乃的火墙另一侧大喊。
「随便死掉的话,我不会饶了你!」
一转身泪水被吹散,左右两侧的墙壁连同柱子一起倒下。伊月放低身子,以手护着头,一边朝向从地板到天花板仍在燃烧的走廊飞奔出去。
*
阳开烧毁的遮雨窗,佳乃滚出外面的土地那瞬间,背后的大宅骨架发出致命的破碎声响。一转头只见屋顶的轮廓塌陷、沉没在火焰中。染上浅红色的天空中扬起更明亮的火星。
「噜唔、唔、唔唔。」
「噜唔唔啊。」
渴望鲜血的呻吟声包围上佳乃。佳乃闭上眼睛,以火目式探寻气息。
——能够办到吗?
——不晓得这招对于还没完全变成化生的人有没有用。
她站起来,睁大眼睛,视线范围全是自己的火目式发散出的青白色光芒。一转头,烧毁的宽阔庭园里,火焰的光亮到不了的黑暗中,琥珀色的眼睛零星闪耀,从远处包抄佳乃,佳乃知道包围网越收越窄了。
佳乃背对熊熊燃烧的火焰,承受无数的视线。
从包围上来的女子们的黑衣可以窥见,她们的手脚满是鳞片和刚毛。
「…………!」
佳乃的嘴里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吼声。
一半已是野兽的女子身体一齐颤抖,有些人手遮着头退开,有些人当场趴下,有些人弯曲身体、低声咆哮回应。
——无法控制。
佳乃咬牙。
身为天狼之子与生俱来的力量——过去曾经将数千化生唤来京城的力量。
可是现在却支配不了这些半吊子,光是要压制她们的行动就已经费尽全力。
另一个与佳乃的想法交缠的力量充满大气之中。
听见神乐铃的铃音。
「看来你的力量大不如前了,弓削家的。」
冰冷的声音。
弓削。那是创造、培育出佳乃,然后已经灭绝的一族。
红白色巫女服装自黑暗中浮现。
「如果是一年前的你,应该一眨眼就能操控住了。」
千木良自黑衣女子之间走出来,踏入火焰的光芒中与佳乃面对面。她的左手拿着神乐铃,右手握着一支箭。混着火星的热风吹拂翻动她的白发。
「……没想到你对我的事情也很清楚。」
佳乃拼命支撑着紧张的气场,勉强微笑回答。
「弓削家代代相传的天狼培养法,是从我们手上偷过去的。所以我们的渊源不浅。」
佳乃差点松懈下来。女子们的呻吟变得高亢。佳乃大口吐气,稳定呼吸。
——什么意思?
天狼。
为了培养出强有力的御明而存在的人造化生——也是佳乃的父亲。
——不过,这下子就能理解了。
「让开,我必须去追伊月大人,我不想和你正面冲突。」
「你要去可以,不过在你一不留神之际,我会把那些半化生一个不留地全控制住,命令它们从背后攻击你。」
这是虚张声势。此刻的自己恐怕没有这种能力。
可是千木良没有行动,只是继续说:
「一年前,你很强、很美,为什么——要选择当人类?」
千木良的一言一语挖掘着佳乃的记忆。
「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御明就阻止了你?能力足以统御化生的你,为什么?我不懂。照理说如果你舍弃人类,我根本没有胜算。」
佳乃告诉自己不能惊慌。
「与天狼融为一体的你……曾经那么美丽,美得与火之神不分轩轾,我甚至认为如果被你吞下,我也愿意。」
千木良的嘴边露出心醉神迷的微笑。
佳乃感觉到一股令她反胃的寒意。
——她疯了。
——这个女人疯了。
这是战争,是心理上的互相削弱。
别松懈,要回击。
「……烧掉大宅,是因为痛恨长谷部吧?」
听到佳乃的话,千木良的肩膀一颤,背后的黑衣女子们咽了下口水并往后退。
「是吧,没错吧?说是为了把我和伊月赶出来,这我也能够理解,不过事实上不只是那样,对吧?」
佳乃踏前一步,大腿的伤一阵刺痛。
「你憎恨创造出自己这样的人,并当作巫女扶养长大的长谷部家,我说得没错吧?火之血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侵蚀掉理性。」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野兽?」
千木良微笑。
看到那个笑容,佳乃背后一阵颤抖。
「就当作是那样。我的确痛恨长谷部家。为了让所有人回归到呼火命手中,我毫不犹豫。像你这样拼命想当个人类,甚至不惜丧失力量,只让我感到可悲。舍弃人类的话——我们就能并肩作战了。」
「那是原本的目的吗?」
千木良只是稍微偏着头。
「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他希望呼火命降临地面,烧光这个国家,直到剩下一片焦土吗?」
「这片土地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
千木良的脸上浮现非常可怕的冷笑。
「那已经无所谓了。」
佳乃已经能够确定。
大宅里只剩下拥有火之血的女性。那么,其他人呢?
千木良或许真是统辖长谷部家的巫女,但是这仍改变不了她是道具之一的事实。
「长谷部家的当家,长谷部御狩人在哪里?」
「我已经不想管长谷部怎么样了,弓削家的。我也让你知道选择当人类这决定是错的吧。」
深沉的绝望包围佳乃。
站在眼前的巫女看来像是尸体。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女人已经什么也不剩,只是一具空壳。
佳乃开口:
「有件事情,你弄错了。」
千木良稍微动了下眉毛。
「要当人类或者化生,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你说什……」
「那是在身旁一起前进的人做出的选择。我的身旁有伊月,而你没有。只是这样而已。」
背后燃烧的建材争相朝内侧崩塌,引发地鸣。热风吹上背部,发尾在视线角落跳跃。千木良没有丝毫动作,她的脸却在火光照耀下逐渐融入阴影之中。
她握着箭矢的右手举到胸前,手背上的五星闪闪发亮。
「要贯穿你的美丽身体,着实让我心痛啊,弓削家的。」
大气中充满热能,千木良的脚下仅存的草丛一瞬间干枯燃烧。佳乃开始剧烈耳鸣,耳朵底下的火目式非常热,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
——没时间举弓架箭了。
只要手指一动,千木良的箭就会趁隙撕裂我这副身体。既然如此,我只能锁定她掷箭前的那一瞬间。
——必须争取时间。
——只要能在伊月抵达禁宫之前,牵制千木良就行。
——不管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脑海浮现伊月哭丧的表情。
——假如我死了……
——伊月会生气吧?
庞大的风团膨胀而起。佳乃的留海飞舞,视线全被白色闪光覆盖。仿佛刀刃斩断金属弦的时候一样,尖锐的乐之音响起,劈开耳鸣声。
佳乃比痛觉、灼热先一步感觉到的,是从耳朵、太阳穴到脖子的温湿触感。
「……啊。」
沙哑的气声掠过喉咙。
她注意到右肩以下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啊、啊。」
喷出的鲜血落在鼻头和嘴唇上。
紧绷的脖子只能稍微往右转的佳乃,看见自己的锁骨、肋骨和肉被切开,红黑色的伤口深深延伸到侧腹上。失去支撑的右手臂像是奇怪的芋虫般倒挂在体侧,沾满流下来的鲜血。
疼痛与灼热终于由身体深处涌上来。
喉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看不见。箭矢,以及投掷的动作,全都没看见。
佳乃跪在烧焦的土地上,意识与鲜血一同流出,止都止不住。
天空和大地转了半圈。
脸颊触碰到冰冷的物体。
是土壤。
好舒服。
佳乃终于发现自己倒下。
还能看见黑色的水在土壤上逐渐蔓延开来。
旺盛狂舞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
「……人类是脆弱的。」
某个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们分散了也好,在京都里放火、吃人,等到天一亮——」
按下来的话被吞没在黑暗中。
野兽的气息与呼吸逐渐远离。
独自被留下的佳乃耳里,终于听见一个声音。
那是呼唤旧名字的令人怀念的声音。
——我的名字。
——分给时子的名字。
无数的脚步声、鲜血流出的声音、火焰吞噬木头的声音全都消失,黑暗中只剩下呼火的声音独响。
——呼火要来了。
——呼火……
*
突破云海的巨峰尖端仿佛就快要压碎皇宫。
穿过东边正门——阳明门后,伊月仰望开阔的天空,见到从烽火楼天台迸出的青色火焰触碰到光之山顶。距离逼近到似乎只要从天台屋顶伸手,就能够触摸到发光的表层。此刻黑夜已经被驱逐到天空的一角,雾霭缭绕的红光正准备吞没整个天地。
——呼火……
——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了。
烽火楼底下能看见黑烟,以及明亮的火焰色彩。
——皇宫现在也陷入一片火海。
伊月跑在充满烟雾的宫殿之间,越靠近,火目式越沉重灼热。通过包围火垂苑的围墙外侧,从丽景殿的旁边穿出梨壶之庭那瞬间,她看到大火熊熊燃烧。
后宫着火了。
宫殿屋顶喷出红色火焰,渡殿凹陷崩塌,底下能看到好几个逃难的黑压压的人影。中庭中央的烽火楼伸长影子随着热气摆动,仍旧冷冷地耸立着。
从烽火楼发出的青色火焰,按说应该只会灼烧肉体,既然如此,恐怕原本留在后宫的女眷们已堕落为化生了。
——该不会是桐叶她们……
「让开!让开!」
「放弃吧!要塌了!」
她听见男人们的叫声,看见火焰中宽阔的板斧刀刃闪闪发光。是火护。
「伊月!」
粗野的嗓音在背后叫喊。伊月一转头,就看见熊一般庞大的身躯穿着火护服装、手拿板斧站在那里。包扎烧伤的布也被烧掉了吗?他的右半边脸上全被煤炭和鲜血弄脏。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是熟悉的「止」组戈众、斧众成员。
「领头!丰日、丰日呢?」
「陛下还在后榊之园,在供牺堂里。」
回答的矢加部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供牺堂——就是用来斩杀御明挤出火之血,将血奉献给柱之女的小堂。
「难道、该不会已经——」
「我不清楚,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人还在堂外。」
伊月看向快要被光压碎的烽火楼影子。
——不行,我没有时间前去阻止。
她的视线回到矢加部身上。
「帮我阻止丰日,拜托你,告诉他我、我回来了——」
「可是……到这地步,已经……」戈众的其中一人说。
「嗯……接下来如果连御明们都变成化生,我们可就束手无策了……情况已经……」
伊月浑身被激烈的愤怒包围。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已经怎样?已经无能为力了?要杀掉五、六个女孩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是这个意思吗?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正要朝中庭跑去的伊月肩膀被大手抓住拉回。
「放开我、放开我!」
「蠢货,你打算去找死吗?」
矢加部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伊月拨开绕在胸口的粗壮手臂。
「火目那儿——我必须去火目那里!」
「别闹了,只要进入中庭就会被烧死啊!」
伊月的火目式涌出了浓厚的炽热愤怒,从腰部流到脚上。被撕裂也好——有个声音这么说着——阻扰我的东西全都毁掉也没关系。伊月看见自己抓着矢加部手臂的指甲逐渐变成红褐色的锐利钩爪。
——不行,还不行!
——忍忍!
伊月咬住下唇,从衣服外头用力按住火目式克制着。
「领头,睛放开我,」
伊月哑着声音说。
「常和……长谷部在常和身上刻了印记,只要、只要把那个消除——」
手臂的力量突然放松。
伊月在矢加部怀中扭动。
「……现任火目的身上?」
矢加部说。伊月点头。
「只要破坏印记,就能够阻止呼火降临了吗?」
「——我不知道。」
所有事情都不确定也不清楚,可是——
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
「该如何接近烽火楼呢?连丰日都无法靠近喔。」
其中一名束头役说。
「我的话——我想我能办到。」
伊月退一步,环顾「止」组男性们并回答。
她不想说明那个方法。
矢加部严肃的脸上唯一温柔的眼睛与伊月视线交会。
「有什么我们能够做的?」
矢加部以平静但就连卷起火焰的风也压制不了的清楚声音问道。
「请阻止丰日。」
「你没有确实的胜算吧?」
伊月低垂视线,点点头。
「那么,办不到。」
矢加部的声音从伊月低垂的头上传来。
矢加部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心想。
——正因为信任我……
——所以不能够睹上这个国家的全部。
「我只能告诉他你往烽火楼去了,其他的——」
伊月抬头。
——领头。
五味杂陈的情感涌上喉头。伊月不敢保证一开口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所以只是摇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想被人看见。
「散!」
矢加部的号令响起。无数脚步声逐渐离开伊月。最后终于只剩下狂乱呼啸的风鸣声,以及搀杂在其中微弱的呼火声音。
伊月转身,从被大火吞没的宫殿与宫殿之间看到烽火楼的影子。
迈步奔跑。空气中的细微火星沾上皮肤。她钻过快要倒下的柱子,穿过宫殿之间来到中庭的瞬间,惊人的热风推挤包围住伊月,无形的火焰拉扯她的肌肤、头发、眼球,她忍不住要开口大喊,口中却灌进浓浓的热流勒住舌头。
尽管如此,伊月还是没闭上眼睛,她仰望患病似的明亮天空,朝光之峰举起手。
——呼火,给我名字。
——告诉我你的别名。
——我会接受。
埋没天空的火草虫群欢喜地起伏。
……汝之名是——
听见了。
「我的名字是——」
伊月跟着呼火的声音。
……汝之名是——
「名字是——」
伊月的喉咙迸出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
一股可称得上甘美的惊人触感流窜全身。视线覆盖上琥珀色微光,伊月知道进入侧腹火目式的火草虫带来热血,一股脑儿地注入。
伊月双手伸向天空,钩爪长长地伸展,皮肤长出金黄色的柔软体毛。喜悦自心底涌现,化为咆哮吼出。
「礼!」
伊月的吼叫声让天空、大地、烽火楼的影子微微颤动。
「礼!礼!礼!」
克制不住的冲动支配着伊月的肉身。她知道自己全身肌肉、关节发出吱嘎声后膨胀。朝烽火楼迈出脚步时,体毛一点一点烧焦融化,化为烟雾。露出的皮肤遭到无形的火焰逐渐侵蚀,但是底下属于化生身体的部份开始冒泡、蠕动,塞住伤口后继续变化。
伊月紧抓住最后仅剩的意识不放。
——放手的话,一切都结束了。
——别被吞没,别被呼火同化。
失控的炽热燃烧野兽刚毛和肌肉的声音,以及底下新的组织再生的可怕声响混杂在一起,填满伊月的脑袋。
受到诅咒的异形生命力充满了伊月的身体。
——呼火,如果你要用这力量吃掉我……
——我就利用这力量回敬你。
吐出带着鲜血味道的气息后,伊月一蹬沙地,朝烽火楼奔去。
*
听见了地鸣声。
土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掉在茜的脖子和头发上。茜的身体颤抖,拖着缠绕身上的锁链,靠向狭窄石室的角落。室内的光源只有由天花板透气孔射入的微弱光芒,四周几乎一片黑暗。诡异的热气充满洞穴石室内,使得茜的衣服底下有些冒汗。
——上面正在崩塌,我应该不会被压死吧……
被送进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茜不断受到遭受活埋的幻想折磨。
格子门没有上锁,被送进这里时,丰日曾对她说:
——『如果你想逃走,尽管逃吧。』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茜心想。
——丰大人一定也不希望我们被杀吧。
茜回想起平常总是超然微笑的童子,当时露出的苦涩表情。
可是茜仍在这里。
她在这里等待。
——千木良师父说过会回来。
——她说一定会回来……
但是——茜心想。情况或许已经发展到连千木良师父也束手无策的地步了。假如一切都来不及,假如只剩下将御明们全部当作祭品这个方法……
——到时候,千木良师父还有桐叶,大家都会在一起。
——可是……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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