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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四 双叶)

    雨拍打着格子窗上放下的遮雨板。房间很暗。对于近似化生的女子佳乃来说,火气是危险的,因此房里没有灯火,不过佳乃的眼睛能够清楚看见,宽阔地面上描绘的多层同心圆与装饰文字的纹样——那是镇火之印。

    这房间与禁宫的莲晓舍几乎没两样,不同的是这里有泥土的味道、木头的味道,以及树叶摩擦声。

    被送入这里之前,佳乃从轿子内稍微窥见外面,有些吃惊。四周是蓊郁的森林,连好好开拓的道路都没有。而这座离宫就建在无边无际森林中正好空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很安静,还不错吧?」

    佳乃听见年幼的男孩声音而转头,只见隔着格子门的走廊上有个童子身影。上有群龙乱舞刺绣的黄色薄衣在黑暗中看来似乎微微发光。

    佳乃手触地磕头。

    门锁发出声响,格子门吱嘎出声。

    佳乃一抬头,正好看见天皇——丰日在她面前坐下。

    「您就这样进来,不要紧吗?」

    「难得把你纳为妃子,不能近看你的脸岂不无趣?」

    丰日笑说。佳乃转开视线。

    「我必须向你道歉。」

    为什么?佳乃保持缄默没有问。

    「让伊月看见你哭,很尴尬吧。」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道歉——佳乃呆然。

    同时心想——真是廉价的挑衅。

    「伊月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这样吗?那就好。」

    说完,丰日改为轻松的坐姿,像孩子般懒洋洋地把手支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么,伊月现在怎样……火焙巡礼进行的如何,你应该清楚吧?」

    佳乃沉默撇开视线。

    当然清楚。

    傍晚时分的事。时子的气息那么强烈,想要挡也挡不住。

    ——那是……

    ——和我很像。

    ——这样的话……

    这里已经不是京都内,而伊月也离开了。

    不管我做什么——都赶不及了。

    佳乃沉默看着镇火之印中央。眼前的丰日一动不动,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时间。

    ——看来我不开口说话,他也不打算出去就是了。

    她觑了觑丰日的脸,他眯起的双眼一直凝视着佳乃。佳乃叹息,看来自己没猜错。

    「天皇想知道吗?」

    「嗯。」

    「您……担、心伊月吗?」

    「不是只有伊月。」

    佳乃在丰日回答的声音中听出些许犹豫。

    佳乃原本很讨厌丰日那总是超然的态度,也厌恶他那种老是自以为能看透人们所作所为的说话方式。

    但只要事情一扯上伊月,他就隐约有些动摇——这点佳乃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在漫长紧绷的沉默后,丰日开口:

    「这次情况……每件事都令我很不满。从开始有葬礼仪式到现在,从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就算你的火草虫转移到时子身上,也不该在镇火之印中成长到那般程度才是。」

    说完,丰日一直瞪着佳乃。他并非在自言自语,看来是在质问佳乃。佳乃叹口气。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虽然沉默了一阵子,丰日的视线仍始终未曾离开佳乃的脸,甚至连身体也不动。

    佳乃只得无奈开口:

    「……天皇确认过封印了吗?」

    「还需要确认吗?封印的人就是我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葬礼之前,我是说您前天确认过了吗?」

    丰日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那个空闲,再说殡宫整个被烧掉了。」

    视线在旁边游移了一会儿后,丰日眼神严肃地回看佳乃。

    「……你的意思是封印后来被打破了?」

    「不知道。」

    「怎么做的?门锁是我亲自锁上,封印也是我亲手封上,加上殡宫后半埋在山里,不把墙壁打坏,是爬不进去的。」

    「殡宫是请哪里施工的呢?」

    丰日的脸因为惊讶的关系看来格外年幼。

    「你在怀疑长谷部吗?」

    长谷部。拥有众多能够采到高品质桧木与楠木的山丘,以及大批工人与木匠,在这十多年间突然窜起,甚至获赐从三位。现任正护役常和也是来自长谷部家。上次京都大火的重建工程,长谷部家也有重大贡献。少了弓削的现在,长谷部权势最大,再没有人与他们平起平坐。而这个长谷部,把殡宫给——

    佳乃微微偏着脖子,喃喃说着:

    「从我知道对方的火之血比我还要强烈时,就想到事情绝不单纯了。」

    说到这里,佳乃把剩下的话吞下去,仔细看着丰日的脸。

    他在笑。

    「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那样。我只是高兴自己有一位好妻子。」

    「别开这种玩笑。」

    这样说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罢了。

    丰日放松双腿重新坐正。

    「也就是说,时子的堕落——也是出自长谷部之手,是吗?」

    佳乃摇头,心想真是可笑的疑心生暗鬼。

    「中宫堕落成为化生,的确是我的关系。」

    丰日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吧。」

    ——追根究底,还是这问题。

    ——看来我原本以为他至少对于时子所在之处握有线索,是太高估他了。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直到你开口。反正你不悦的表情同样赏心悦目。」

    丰日以相当认真的语气说。佳乃感觉到一股寒意。

    ——既然我不说他就不离开……

    ——那么我干脆全盘托出吧。

    再度重重叹息后,一股虚脱感悄悄趁隙靠近。

    反正就算知道了一切,丰日也无能为力了。

    「每个化生……」佳乃谨慎选择词汇,一边开口:「都有名字。」

    「这我知道。」

    「不对,不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名字,而是人类喉咙无法发出的声音所交织出的名字。」

    佳乃听见丰日隐约屏息的声音。

    「不是赫舐、刃回、破国这种依照型态命名的名字,而是它们每一只在觉醒之际被赐予的真正名字。」

    「被赐予——谁赐予的?」

    佳乃没有回答丰日的问题。

    答案恐怕丰日早已知道。

    因为一切开始之初——丰日本身应该也和对方交换了契约才是。

    昕以佳乃继续说:

    「火草虫带来名字。可是中宫并没有被赐予名字,只是被我的虫、我扭曲的火气碰到,所以尸体站了起来——只是一个错置而已。」

    佳乃想起来了。

    接受火草虫进入身体时的情况。

    流窜肌肤的惊人快感。

    「所以现在的中宫不知道自己是谁。时子这名字在死亡那一刻已经失去,火草虫却没有带来她应该要有的新名字。所以她没有名字。」

    丰日惊讶瞠目,又马上抹消那个表情。

    「现在我再问一次,你是说,现在的时子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对吗?」

    「是的。没有名字的不安——天皇应该也很清楚。」

    丰日的脸慢慢扭曲。

    「看来我果然应该杀了你才对。」

    「现在动手也不迟喔。」

    「……不了,有趣的事情要留待后头。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充分利用。继续。」

    笑容回到丰日的脸上,他已经恢复泰然自若。佳乃心想,看来普通办法行不通。

    「……没有名字的半化生,会怎么做?」

    佳乃心中苦笑着。丰日的口吻,仿佛在问其他人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怎样都好,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她会前往记忆中为自己命名的人身边。」

    「——父母亲,是吗?」

    佳乃轻轻点头。

    「就像我的做法。」

    ——然后……

    ——得到名字后,把对方吃掉。

    丰日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涩。

    佳乃的眼睛在黑暗中虽然仍能看见,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所以你前往弘兼家,并非为了解开天狼的束缚?」

    「我的内心,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的确是那样想。」

    可是那只是半个真相。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没必要吃掉父亲——弓削弘兼了。

    ——结果我也被野兽的冲动催化着。

    ——我自己也迟疑着是否该变成化生。

    ——那份迟疑、不安、渴望,促使着我前往生下我、给我名字的地方。

    ——而人类身份已经死过一次的时子,几乎是……

    「伊月平安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的话,还有什么你无法知道的?」

    「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过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时间。

    搜寻伊月的气息,就会被伊月发现,佳乃害怕这点。比起时子那如成群黑蛆般溢出攀上的气息,佳乃更害怕被伊月发现。

    「这样啊。」

    丰日叹息说。

    「我还以为一切都如天皇所预期。」

    「时子的动向吗?」

    「是的。」

    「我错估了,真丢脸。」

    丰日起身,环顾黑暗的房间一圈。

    「……所以才会突然把我移到这里来?」

    「这算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决定。接下来我必须把废火仪式做个了结才行。」

    丰日背对佳乃,正要往格子门走去。

    「等一下要去无名陵?」

    童子的脚步嘎然停住。

    转过来的那张脸上带着苦笑。

    「你几乎什么都知道呢。我真想任命你担任太政官。」

    「恕我拒绝。光是蒙您盛情被安置在后宫内,我就感激到想吐了。」

    佳乃冷冷撇开头。

    丰日走近她,在她身边跪下。

    童子伸手由地上掬起佳乃的发尾一吻。

    一年前,丰日亲手斩断的黑发,已经恢复过去美丽如黑蜜般滑顺的模样了。

    「你也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怎么想,不管你的身体、心灵变成什么模样,我到死都会一直爱着你。」

    听见丰日的话,佳乃打起一阵寒颤。

    ——他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

    佳乃再度叫住正要离开格子门的丰日。

    「假如——」

    丰日虽止步,却没有回头。

    「假如我再度变成化生,您会怎么做?」

    为什么突然想问这问题,连佳乃自己也不懂。

    雨声在黑暗中空虚回响了好一会儿。

    「到时候……」

    丰日终于开口。

    「我会用我的手执戈挥向你,用我的脚踩碎你的骨头。」

    丰日离开后好一阵子,佳乃仍绷着身体,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格子门另一头。雨持续下着。

    缓缓吐出一口气,逐渐放松肩膀与手臂力量。

    「双叶,不用离开,这样很难看,进来吧。」

    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双叶由走廊尽头出现,手上抱着折好的睡铺。

    「很抱歉,我拿睡铺过来。今晚会因为这场偶然的雨而变凉。」

    双叶打开格子门进来,没看向佳乃的眼睛,径自在房间角落铺上睡铺。

    ——她听见了多少?

    ——她果然也感应到了什么吧?

    佳乃逐句回想与丰日的对话。在旁边偷听,或许无法理解意思吧。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比较好。

    这时双叶回头,眼神里积聚着晦暗的色彩——怜悯,或者悲伤。

    佳乃的手在衣袖里颤抖。

    怜悯?

    「您叫我吗,佳乃大人?」

    双叶仍顶着晦暗的双眼说。

    ——她看透了吗?

    双叶的火目式按理说几乎已经失去力量,看来是我太小看她了。佳乃转开视线沉默着。

    「如果有什么烦恼,请不用客气,尽管告诉我。」

    双叶温柔的说。

    ——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一个人怀抱着烦恼,不难受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放下我、别管我呢?

    ——装出一副担心我的样子。

    ——践踏蹂躏我。

    佳乃如岩石般一动也不动,定睛注视地板的纹样。

    双叶仍站在格子门旁边不动,等着佳乃开口。

    佳乃悄悄抬起眼睛,见到双叶如冬日阳光一般毫无顾忌的温柔视线。

    这让佳乃不耐烦。

    ——说了也不会比较轻松。

    ——听了只会后悔莫及。

    ——因为全是一些禁忌的内容。

    「……禁忌,是吗?」

    佳乃心中一凛,看着双叶的脸。

    「关于无名陵?」

    「既然知道就闭嘴离开。」

    佳乃烦躁地回答。双叶却摇摇头。

    「……伊月大人说过,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而现在的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伊月?

    ——多事。

    「这个国家借由什么而获得保护,我想我应该要知道……请原谅我的失礼。」

    双叶说完后伏下视线。

    说谎、伪善——佳乃心想。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双叶始终站在房间入口,没有打算移动。

    ——那么,我就把一切说给你听好了。

    ——这样一来……

    ——你就再也不会想和我说话了。

    佳乃的视线移往房间角落的暗处,继续说:

    「……正确说来,那个陵墓没有名字。无名陵是个诡异的称呼方式。」

    双叶关上格子门,在佳乃面前坐下。

    「天皇,以及神祗伯、二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地方。没错。」

    佳乃斜眼看着双叶苍白的脸。双叶或许也隐约感觉到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那是封印历代中宫——退位火目的陵墓。」

    传说火目们被切断手脚、以槌击碎骨头、浸渍在橡实取出的老油中,并装入大壶内封印后,被放在深入地底的墓室中。

    将不输化生的可怕力量禁锢在那里。

    以镇火之印束缚,以石头与黏土固定,在其上堆土造山掩饰。

    「即使这么做了,退位火目从殡宫出来时,陵寝仍会受到那股力量的波动影响而摇动。那是遭到封印的火目们身体发出的共鸣。」

    「你是说她们有可能变成化生?」

    双叶总算开口。

    「正因如此,废火仪式的结尾必须在无名陵执行,为了安抚骨骸。」

    将新的中宫骨骸关进快要冲出火气的陵寝,盖上盖子,再度重新封印,堆上土壤,埋到无人知晓的地底深处。

    护国巫女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被当作污物掩埋。

    这做法,三百年来不断反复。

    「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

    怒目瞪着双叶的脸。

    ——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

    ——只要当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好。

    可是,双叶没有转开视线并回答:

    「我认为正确。」

    佳乃说不出话来。

    ——她刚刚说了什么?

    「……佳乃大人不害怕死亡吗?」

    双叶的问题,佳乃无法回答。

    「我害怕死亡,我想要活下来,所以我收割稻米、猎杀鸟鱼、吃它们的血肉维生。那么,同样道理——」

    佳乃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沸腾。

    她在袖子里紧握双拳忍下来。

    「我们杀了时子大人、常和大人,就这样活下来。我是个弱女子。赐火仪式那一夜就已经清楚知道这点。即使我被选为火目,也无法获赠楼字登楼。天皇也看出了这点。我的火之力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只能仰赖正护役的力量活下去。」

    「因为你放弃了对吧。你也认为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

    佳乃勉强挤出声音来。

    「不对。」

    双叶没有笑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回答:

    「无论是人或国家都会改变。我只是个什么也不会、害怕死亡的弱女子。但更可悲的是,所有人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在黑暗道路上往前走。」

    所以——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摆在自己胸前的手。

    「我们的命是得自于强者。接下来我们要为了强者好好利用这条命。」

    佳乃隐约了解双叶在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撇开脸,轻声说了句:「多管闲事。」

    ——耍耍嘴皮子。

    ——谁都可以做到。

    「您还在感冒,请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双叶起身。

    佳乃有些犹豫,但仍叫住准备离开房间的双叶,开口问:

    「你应该知道我一年前做了什么吧?」

    双叶在格子门前转头对佳乃点头。

    ——即使如此,你还能说出那些漂亮话吗?

    「那么,假设我又一次变成化生,双叶会做何反应?」

    双叶笑了笑,几乎是立刻回答:

    「即使如此,我仍会在您身边。」

    黑夜不晓得是何时造访的。

    佳乃坐起上半身,浑身骨头闷痛。

    雨声不间断地拍打着遮雨板,从遮雨板缝隙射入房间地上的浅浅光芒被傍晚的昏暗打碎。

    佳乃将被子拉到胸口。时值初夏,她却感觉极度寒冷,但脸上又十分火红。

    头好痛。

    头头痛到像要裂成两半了。

    佳乃的视线范围内看见黑暗不稳晃动,接着由上方隐约出现蒙胧的光。佳乃试着摇头,光没有动,依然由正上方射下来,光影摇曳,如火焰的舌尖那般,又如蝴蝶的翅膀一样。

    ——蝴蝶?

    佳乃想起来了。

    ——火草虫。

    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飞虫,带着成为化生后的名字前来。

    她摇摇头,疼痛在头盖骨底下转了一圈。光点散落地上。

    ——还在吗?在这身体里?

    她甚至听见如低沉呻吟般的振翅声,隐约搀杂着那声音——

    ……是谁?

    声音在脑袋中响起,佳乃忍不住捂住耳朵。声音再度渗入紧咬的牙根。

    ……汝,是谁?

    ……吾,是谁?

    佳乃知道那名字,自己被给予的名字。

    火目式埋在眼睛和耳朵而出生的佳乃,能够听见那个名字,那个人类的身体无法得到的禁忌名字。

    ——原来如此,时子她……

    丰日的预测没错,只是顺序错了而已。

    佳乃的火目式里——双眼、双耳下和后颈——感觉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爬入。佳乃粗喘着扭动身体。

    ——时子,找上我了。

    找上知道名字的人。

    ……吾,是谁?

    佳乃恐怕能够读出那名字。

    引导时子成为化生的,始终是佳乃的火草虫毒气。为了成为完整的化生,必须要有佳乃获赐的那个名字才行。

    ——我们是……

    ——各自欠缺、无法成为完整化生的碎片吗?

    佳乃感觉自己被拖进骚然脉动的黑暗中。那是微温、强烈又舒适的湿气,也是充满蛊惑气味的瘴气。

    ——来了。

    ——时子来了。

    肺部被紧绞,佳乃发出呻吟吐在地上。想要起身,手臂和背部都无法使力,逐渐沉没、沉进黑泥里。被胃液弄湿的地板好冰冷,身体滚烫到连骨头都快要融化。火草虫的火焰蒙朦胧胧还看得见。无法呼吸、喉咙灼烧般炙热,好痛苦。

    听见脚步声,佳乃甚至痛苦到以为那声音发自头盖骨。格子门的吱嘎声、某人呼唤佳乃的声音。想要空气,扭动身体仰躺着搔抓喉咙。

    感觉到冰冷的手触摸额头。仅仅一瞬间呼吸突然轻松了,黑暗趁机流入,来不及抵抗佳乃的意识已经被吞没。

    *

    嘈杂声扰乱睡意,茜醒了过来。

    激烈雨声中隐约听见木头啪嚓啪嚓的爆裂声。茜看向帷幕外头,潮湿的空气流入帷幕内。树木间的黑暗中可见到零星火苗。茜惊讶跳起,跌撞跑出帷幕外。

    照理应该轮班睡觉的火护众,却没见到半个人的身影。

    从那之后,灭火工作持续到日暮时分。侵蚀山区的野火因为降下的大雨而勉强平息,但化生播撒的火非比寻常,只要燃烧几刻钟,就能够将整个山坡化为焦土。

    雨势越发激烈,但村民们却连仓库也不愿出借,火护们只好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扎营露宿,彻夜留守,避免火灾再起。

    ——化生的火种果然还留着。

    化生的体毛与肉片等也能够引发火焰,因此十分危险——伊月曾经告诉过茜。

    ——明明已经下雨了……

    ——却还在延烧。

    茜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往远处的火焰走去。她莫名感觉脑袋好轻。

    这才注意到这两天挂着铁环的长发绳不见了。

    ——啊啊,对了。

    ——伊月姐姐走掉了。

    突然,茜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越靠近房舍,越能够清楚听见对话的声音。男人崩溃的哭喊声、年轻斧众气喘吁吁断续念着镇火祭文的声音、斧头击断柱子的声音、幼子撕裂布匹般的尖锐哭喊声。

    「只好连隔壁两间一起毁了。」

    「笨蛋!别放弃!快点传水来!」

    也听到了矢加部的喝斥声。

    「你们、都是你们的错!」

    「把我的家人还来!」

    「别碰我们家!」

    与咒骂声一同抛出的某个东西打中了矢加部的额头。矢加部只是稍微皱了一下脸,又继续下指示。

    村民们开始纷纷朝火护们投掷东西。白色的火护装束逐渐变脏。

    ——是肥料。

    ——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过份的事。

    茜蹲在光秃秃的坡道上紧咬下唇,双手捂住耳朵,冰冷的雨水流下脖子。

    ——我受够了。

    ——火护明明是来帮助大家的。

    「滚!再来就杀了你们!滚!」

    「不快滚,看我揍死你们!滚!」

    村民们以方言叫骂,听不懂的内容从耳朵和指间流入。

    ——我受够了。

    ——如果我说不想当御明的话……

    ——培养我的长谷部大人……会怎么说呢?

    ——我想回去。

    ——好想回村里去……

    把脸埋进双腿间的茜突然感觉到地面隐约摇动。

    仿佛被一股巨大力量牵引,茜转过头。村子边缘能看见稀疏几间屋子,在那后面是被大火无情烧光的焦黑斜坡。大雨持续拍打地表。

    脚下再度震动。

    一股寒意——不祥的预感和雨水一起透过背后传来。

    茜站起身,脚下好几次被泥泞路绊到,差点跌跤,一边往坡下村子跑去。推开村民们,来到火护们聚集的地点。

    「矢加部大人!矢加部大人!」

    身穿白色装束的巨大身体转头。

    「山、山!山!」

    茜的舌头转不过来。

    「快、快坍方了!」

    火护们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不过是这点小雨。」

    「这小鬼!」

    在村民们责备下,茜吓得动不了,但矢加部听到了。化生的火连山林树木的树根也烧了,地盘不稳之际又遇到这场大雨——

    「跟上!」

    白衣火护们排成两列推开村民们跑出去。

    就在这时候,轰然声响震撼了大地。深黑的山坡表面看来像在挣扎。崩塌声膨胀,等到完全掩盖过雨声时,茜的眼睛清楚见到光秃秃的山坡上,岩石与树干残株被吞没,泥水奔流。

    「房子会被掩没!」

    村民之中有人大喊。

    土石流的前方瞬间来到靠近山脚的三户人家。房舍仿佛在河川中漂流的木片般,轻而易举就被冲刷滑下斜坡。

    「好壮观。」

    「喔、喂,快走!」

    村民们总算也跟着跑进雨中。茜也被人群推挤着在湿草上跑向山脚,一下子连脚踝也陷入泥水中了。

    越过三个斜坡来到山边,茜看见三间屋子被土石流掩埋了一半,只露出倾斜的屋顶。还能保有原形实属不可思议,不过那大概是因为三间房子是一起遭到挤压滑动的关系。

    火护众里有个浑身泥泞的小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牙间发出喀喀声响。还有头上流血倒下的女性,以及两名小孩。他们逃离快速,所以身上不太脏,他们抱着彼此颤抖着。

    「冷静点,已经不要紧了。」

    矢加部安慰着男子。

    茜再度感觉到后面头发竖起般的预感,于是凝视着山上的黑暗。

    ——我能听见。

    流水挖凿土壤的声音。

    水侵入岩盘一点一点挪移的声音。

    「喂,会不会再来一场土石流?」

    「再来场大的,恐怕连我家也有危险。」

    「不会吧。」

    不安的声音在村民间蔓延开。茜认为他们的不安很正确。

    ——刚刚那个土石流连剩下的树根都冲刷下来。

    ——下次可不只是冲毁三间房子就了事。

    斜坡下正是房舍密集区,避免不了土石流直接冲击。

    「矢加部大人,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各位,快往高台逃!茜大人也是,快点。」

    这时候,矢加部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

    「儿子还在里、里面!他、他的脚被夹住,逃、逃不出来!快来人啊!」

    从被土石流冲走的屋子里逃出来,一身泥泞的男人总算回神,大声喊叫,紧紧抓着矢加部装束的下摆。

    「快、快点!求求你!等一下又会坍方了!」

    「只有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在里头吗?」

    「只、只有一个。拜托、求求你……」

    矢加部点头,转向斧众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

    「领头,你说真的吗?」

    「别问那么多!快点行动!散!」

    戈众、斧众随着号令同时散开。朝坍方的屋子前进的只有矢加部和束头役两人。

    两人从扭曲变形的房子门口进去后过没多久,又传来地鸣声。村民们开始惨叫。

    「要塌了、要塌了!」

    「快逃!」

    ——矢加部大人!

    茜蹲在雨里对着坍方的房子无声呐喊,雨声混杂着土石断续的崩塌声。

    「咿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来了、下来了!」

    众人潮湿的脚步声散开远去。茜动弹不得。旁边只剩下那位恳求矢加部帮忙的男人,与茜一样跪在泥地中颤抖。砂粒和雨水一起落下拍打茜的脸,明知道必须逃走,脚却使不上力气。

    这时候——

    地鸣声越来越尖细,最后埋进雨声中,听不见了。

    「……停、停下来了吗?」

    茜小声说完,旁边的男人如呓语般回答:

    「不,土石流不可能停止,应该是泥水在哪里积住了,马上会有更猛烈的一波下来。啊啊,快点、快点!」

    如男人所说,眼前光秃秃的山在茜看来,好像就快要倒向自己。

    这时有个白影从家门口爬出,茜旁边的男人跳了起来。

    是束头役。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喔、喔喔。」

    男人大喊跑近。小孩似乎受伤了,无法自己行走,但一认出父亲,马上紧抱上来。

    「虎助,你没事,虎助!」

    「……父亲,对不起。」

    「他的脚骨折了。快点离开这里去治疗。」

    束头役说。父亲想到什么而猛然抬头。

    「……另、另一位、刚才那位……」

    「领头还在屋里调查建筑物结构。好了,你们快逃吧!」

    「为、为什么?你们如果不快点逃走……」

    这时,无数脚步声踏着泥水而来,同时听见士气激昂的叫喊声。茜仿佛在梦中似的转过头。

    黑暗中清一色白色装束——斧众——排成一列,六名男人肩膀上扛着长而巨大的树干,不对,不是树干部分而已,而是枝叶都还在、刚砍下来的整棵树。茜注意到那是斧众为了平息森林大火时砍下的树。

    ——要做什么……

    「你、你们打算……」

    抱着孩子的男人说出了茜的疑惑。

    「搬过来!打进去!」

    矢加部的声音响起。庞大的身躯从快要被土石压垮的屋子门口爬出来,火护装束弄得漆黑。

    「你们还在做什么,快离开啊!」

    男人顶撞矢加部。

    「抱歉,我要借用你们家分流土石流。」

    「什——」

    「再这样下去,底下的村落会被吞没。以树干固定房子,将土石流分流为二。不晓得来不来得及,你快点告诉下面的人往梯田高处逃走。」

    听见矢加部的话,男人张着口僵了一会儿。

    茜也是同样心情,忍不住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茜马上就明白了矢加部的想法。最先被土石流冲毁的三间房子固定在一处,现在像箭矢刺向山坡般,下半部埋在土里。接着再以树干补强——最后大量砂土与泥水从山上坍落而下,袭击村庄——这时这三间房子正好像破浪的船头,将大浪一分为二——

    ——可是,这种事……

    ——这样子……

    「这种蠢事怎么可能办到!」

    男人的叫声几乎掺着泪。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根本不晓得土石流什么时候会冲下来!搞不好在你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就来了!」

    「来了就等来了时再说。」矢加部身后的其中一名戈众开口。

    「你、你们、你们疯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做到那种地步……」

    黑暗中照理说应该看不见矢加部的表情,但茜却确实看见了。矢加部那张笑容,茜永远不会忘记。

    「因为我是火护。」

    矢加部牵动着鼻头上的十字旧疤说。

    巨大身躯背对着茜。茜的耳里轰轰作响,四周的一切突然感觉好远。矢加部指示斧众的声音、男人抱着儿子经过茜旁边跑下斜坡的潮湿脚步声、还有轮流出线的几名火护的脚步声。他们把搬来的第二棵树插入被掩埋的屋子与土石之间,扛着大槌的戈众回来。奇妙的宁静覆盖住茜的世界,只有槌子敲打树干的声音异常清楚回响。

    没有雨声,只有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全身,融化后消失。

    浑身湿透的茜缩成一团蹲着,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为什么这么渺小。

    茜边想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冷透。

    ——什么也办不到。声音发不出来,脚也动不了。

    「人手不够!」

    「还需要搬五、六棵过来!」

    「那样子就没有人手可以打桩了。」

    「好了,别说废话!」

    火护们的声音空虚回响。

    空气越来越刺骨,脚下的大地还在隐隐作痛。包含了雨水而变重、脆弱的土地焦急地想要获得解放。

    ——对了,反正也赶不及。

    ——大家,会被土石流淹没。

    茜能够清楚描绘出那副光景。土石流压垮快要崩塌的屋顶,将火护众一个不留地吞没,最后连自己的视线也被掩埋——

    茜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个微弱的声音。

    茜宛若沉没在轻雾之中的意识逐渐晴朗开阔。雨声痛击着耳朵,其中还有模糊的、但数量众多的——脚步声。

    ——斧众已经回来了吗?

    ——不对,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多人……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回过头去,眼里看见爬上坡来的成群火炬,接着看到的是好几个、好几个人影。

    不是火护众。

    注意到这点的茜差点叫出来。

    举着火炬、拿着槌子和锄头、几个人一起搬运树干的,全是村里的男人。带头的是儿子刚刚才被救出的男子。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会……

    茜的手用力捂着嘴,想要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

    「你们……」

    在她旁边的矢加部开口。

    「怎、怎么可以全交给外人动手!」

    「这是我们的村子啊!」

    「没错。」

    「动手喽!」

    大批村民跑过茜的身旁,仿佛要压过逐渐逼近的地鸣。矢加部沙哑的嗓音大喊,槌子的声音高响。

    「快点!」

    「再往右边一点,那边全是泥,再打深一点!」

    「多拿点绳子过来!」

    在风雨中激烈摇晃的火把火光中,众多男人们的影子舞动着。

    茜站了起来,膝盖在颤抖。

    她不断喘气,发出不成语言的声音,连滚带爬跑下斜坡。擦擦被泥巴和眼泪弄脏的脸跑着。远远的后方,在逐渐增强的雨声中,能仍清楚听见镇火祭文,不只有火护众的声音,还混杂了村民们不熟练的声音,槌子也配合着咚咚作响。

    在斜坡半路上转回头,火护的背影和村民的背影全被雨水和泥巴弄得湿漉漉,难以分辨。茜在他们背后因为预感到山崩而浑身颤抖。

    茜在祈祷。

    她只能够祈祷。

    也为只能够祈祷的自己感到悲哀。

    地鸣开始时,男人们纷纷从村子边缘跑过来。茜待在最高的梯田田埂上。四周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老人、妇女、小孩,他们靠在一起盖着布遮雨。

    「孩、孩子的爹快点、快点!」

    「水来了!啊、啊唔!」

    女性们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丈夫、儿子、父亲。像老鼠般湿淋淋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从狭窄的坡道跑上来。

    「情、情况怎样了、房子?」

    「我们尽量做能做的事了,不过地桩不够,可能会被冲走。」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回答。

    茜在跑上坡道的人影中找寻火护装束。奇怪,一个也没有。不管是戈众或斧众都不在。

    「火、火护呢?」

    茜扯扯回来的其中一名男人的袖子问。

    男人们也目瞪口呆的回头看向村边、斜坡边缘。

    「那些朝廷的人呢?」

    「还没回来。」

    「不会吧?」

    最后回来的那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下可糟了,那些人全都还在那边。」

    「你说什么?」

    茜的眼前变得一片黑。

    「他们说支架还不够,还待在村里。」

    「他们该不会打算以人力支撑吧?」

    「他们疯了吗?」

    一阵强烈冲击由下往上冲,所有人看向光秃秃的山坡。(插花:这就是男人啊……在此祝愿目前身处抗洪救灾第一线的军民们平安无事……)

    茜站在梯田田埂上看着崩塌的山块随水流滑下,听见几声惨叫。仿佛待在瀑布底下时听到的轰然巨响掩埋山谷,岩石、土块与砂粒蕴含在丰沛狂暴的水流中,朝着村庄落下。

    简直就像是柴刀刀刃一般。

    以楔子状打入地面的粗树干,以及原本应该是房舍的废弃物——男人们在雨中建筑的要塞正面迎向土石流,却没有丝毫晃动。由茜所在的远处梯田上能够清楚看见,土石流被要塞分割成左右两条。

    村民们之间同时响起野兽咆哮般的欢呼声及尖叫声。土石流仿佛头部被撕裂成两边的大蛇,不断推倒沿途中的树木,贯穿田埂,往谷匠流去。

    「啊啊,房子……」

    「拜托……」

    风雨变得更加剧烈。地动、水流声、一切全被暗雨遮掩过去。缩成一团的女孩子之中,一人、又一人站了起来。

    「过了……吗?」

    「我们的家——」

    「变成什么模样了?」

    茜侧身缓缓走下湿滑泥泞的斜坡往村里走去,几个村民也跟着她一起下去。在雨声下仍能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最后他们在黑暗中看见房舍的轮廓。

    「平安无事!」

    「喔喔。」

    「没有被土石流冲走。」

    「房子还在!」

    土石流凿开田地、将桑树连根拔起,从村子这头贯穿到那头,现在变成了一条泥水川。水面处处可以看到的是从山上滚落的尖锐岩石。一户挨着一户排列的房舍虽然被水冲刷底部,仍稳稳伫立着。

    听着背后村民的欢呼声,茜下坡时被漂流而来的树根绊倒,又爬上斜坡。

    ——大家……

    ——怎么会这样。

    「那些官!」

    「还在里面!」

    忍不住膝盖疼痛而停下脚步的茜,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男性村民超越。

    雨声——稍稍变弱。

    要塞几乎被压垮。几根树干做的巨大桩子突破几乎失去原样的茅草屋顶,如骨头般突出。门被软滑的泥土掩埋,几乎看不见。

    「啊、啊啊。」

    「他们要我们快逃,自己却——」

    男性村民们愕然伫立,甚至有人跪倒在泥地上。

    「这些蠢蛋,为什么要逞强……」

    「这是……」

    男人们的声音突然停住。

    所有人凝视着压扁的要塞。

    不是多心,茜也清楚听到了。

    如气泡般从泥中浮上来的微弱——好几个声音——古老言语和吟唱。

    是镇火祭文。

    「还……」

    「还活着!他们还活着!里面!」

    啵咕,原本是房门位置的泥泞下沉,首先是戈尖、戈柄,再来是可靠的手臂,戈尾插在土里,把身体用力拉起。洞穴中可看见有十字疤痕的脸。男人们欢呼着跑上前。

    「还以为你们死定了!」

    「害我们很担心!」

    「我们没事,我们受过锻炼,不一样。」

    「拉你们出来!抓住!」

    在男性村民伸出援手帮忙下,火护众一个接着一个从泥土底下被拉出来。看到他们时,茜心中隐忍的东西溃堤,泪流不止,当场在斜坡泥水中跪下,一直看着最后一位火护被拉出来。

    ——什么也办不到。

    ——只能够看着。

    ——什么也……

    ——什么也……

    雨势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刮起冰冷的风。寒风冻结了茜的眼泪。男人女人们的声音简直像其它人的心跳般清楚、温暖地回响着。

    大雨停止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营火的烟缓缓升上逐渐发白的夜空中。大家把没弄湿的柴薪全部收集起来,烧起盛大的营火。插在地面的戈沿着营火四周围成一个圆,在戈与戈之间摊开挂着的是十几件白色装束。

    每个火护几乎裸着身体、披着草席烤火。在稍远处的茜从头到脚盖着被子,打着哆嗦看着男人们可靠的背影。

    「最好先回京都一趟。」

    束头役说。矢加部那大熊模样的影子摇晃。

    「派戈众去搜寻中宫就好。」

    「可是要怎么找?」

    「应该有留下痕迹吧。」

    「恐怕被这场雨洗去了。」

    在木柴啪嚓爆裂的声音中,茜很难听见火护小声的对话。

    「伊月那笨蛋。」

    「跑去追那怪物……恐怕凶多吉少了。」

    听到这话,茜僵住了。

    ——伊月姐姐。

    「可是没有其他帮手,再说丰日大人也不在。」

    「伊月她——」

    「只有抛下她不管了。我们……无能为力。」

    ——什么也办不到。

    ——什么也……?

    茜感觉到一阵寒意而缩起脖子,肩膀颤抖。

    并非因为冷。

    ——什么也,办不到。

    张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小小的手掌心。

    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火目式的热度直接传到手上。

    茜站起身,被子从她肩膀滑落。湿淋淋的水晶众经风一吹,感觉更加冰冷。

    她走近在营火逆光下看来像是漆黑墙壁般的矢加部背后。

    「矢加部大人。」

    严肃的脸转了过来。

    「……茜大人,待在火旁边比较好,才不会感冒喔。」

    茜摇摇头继续说:

    「我们不追上伊月姐姐吗?」

    矢加部的表情没有改变。火护们停下对话,好几道视线看向茜。耳里只听见柴薪爆裂的嘈杂声响。

    「没办法,我们连她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我虽然不晓得伊月姐姐的位置……」

    茜先把话咽下,用力闭上眼睛后又睁开说:

    「不过我知道那个半化生的去处。」

    矢加部整个身体转过来,单膝跪地直起上身,让视线位置与茜等高。

    「没有发绳和铁环,还是能找到?」

    茜点头。

    应该能找到。

    从三天前在京都里时,茜就隐约感觉到沉重苦闷的气息。

    差点被直接触碰、侵犯的现在,应该能够清楚感应到。

    ——伊月姐姐。

    「只有伊月姐姐一人,会被杀掉。」

    矢加部皱起有旧伤的鼻子,凝视茜的脸好一会儿。其他火护同样一语不发。

    「你能够看见伊月吗,茜大人?」

    矢加部说。

    「能够看到伊月在一切事情结束后,平安无事笑着的模样吗?」

    茜刚开始没听懂矢加部的意思。雨水逐渐渗入发问,茜也逐渐明白问题的真正意思。

    ——矢加部大人的意思是这样。

    ——『有胜算吗?』……

    关于打仗,茜完全不懂,然而现在火护众「止」组二十八条人命全系在茜的回答上。茜止不住哆嗦。

    可是,她点了点头。

    不是有十成把握,只是预感让茜这么做。

    最后大熊般的庞大身躯站起走近火堆,自地面拔起自己的戈,套上火护装束,牢牢系上红色腰带,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说:

    「各位,着装。」

    听到这一句话,所有人几乎同时起立。戈众拿戈,斧众扛起摆在背后的斧头,所有人脸上同样浮现的是难以言喻、充满生气的表情——那是战士的表情。所有人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脸上照理说应是疲惫不堪加上深深的黑眼圈才是,然而他们看来却生气蓬勃。茜差点又要落泪。

    「不等援兵吗?」束头役问。「以这人数……」

    「派两人回京都去。斧众一半留在这里,搞不好火势会再起。其他人即刻出发。」

    矢加部瞥了茜一眼。

    「我已经决定选择相信。」

    众人可能会因为自己一个误判而置于死地——不安袭向茜。可是束头役也看了看茜,微笑说:「我知道了。」便换上火护装束。

    「就看伊月了。」戈众一人说。

    「那个蠢蛋,找到她一定要痛殴她的屁股。」

    「丰日大人也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吧。」

    火护之中有人这么说,有人爆出笑声。

    「没有马,只好由我背着你了,茜大人。」矢加部说。

    「领头不是马,是熊。」

    束头役一句话再度引起众人发笑。

    「不、不用,我可以走。」

    茜挥挥双手。

    「用走的没办法集中精神吧。」

    「可是——」

    突然听见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斜坡底下有大批人影往这里走上来。

    领着村民们上来的是由年轻人搀扶的老翁——村长,他正拖着绑上木条的腿。腿在被化生抓住时骨折了。

    「村长,走动会让伤口更严重的。」

    矢加部走向前说。

    「这个,我带这个过来给你。」

    村长以颤抖的手催促身后的村民。两匹鹿毛马的鼻子噗噜作响,由村里男人牵着走进火堆光源的照耀之中。

    矢加部隐藏不住惊讶之色。

    「马厩被烧毁了,摆着也碍事,你们带走吧。」

    村长若无其事地说。两匹马的马鞍左右均挂着袋子,里头似乎装了食物或野营工具。

    「马可不便宜啊,村长。」

    「比性命、房子便宜太多了。别啰哩八嗦,拿去用。」

    矢加部定睛看着村长的脸。

    最后接过缰绳。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村长说出这句话。他的矮小身躯被矢加部的影子完全掩没。

    「……那个,是阿时吗?」

    茜喘不上气。

    数十人的眼睛全集中在矢加部脸上。

    终于——

    「不是。」

    矢加部回答。

    「时子大人由正护役退位后,现在已经成为皇后,在皇宫内承蒙天皇的宠爱。」

    「……是吗?」

    村长点点头。

    老人的视线突然转向茜。

    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对眼睛,有如溶解并倾注在水中的夜空般深邃。在他的凝视下,茜无法呼吸。

    最后村长干咳转过身,由年轻人搀扶着走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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