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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一 时子)

    火炬的火焰朦胧照亮殡宫(注:皇族的棺木埋葬之前安置的宫殿)的门。夜里,寂静的森林底端,缭绕着低声唱和的镇火祝词声。

    殡宫是一半埋在极陡山丘斜坡上的小型宫殿。屋顶和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火焰照耀下的白木墙壁,令人联想到化生肉块融解、掉落时露出的骨头。

    两名神祗官单手拿着火炬,踏上木梯走近双开大门,撕下贴在锁上的封条。四周昏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伊月记得曾见过那封条上的朱砂图样。

    ——不是被祭祖。

    ——是被封印。

    两名神祗官退到大门左右两侧,看向伊月——不,是站在伊月旁边的丰日。同时,分列左右的成排黑衣人彼此面对面,高举绑着火把的戈。戈尖根部缀着的红、金线穗子隐约反射光芒。

    那穗子象征这群人是火护众「止」组戈众的精英。

    列队面对面的这群熟面孔,每个在伊月看来都像是面色苍白的死人。

    祝词声停止。

    接着丰日以清晰的声音继续念诵咒文。

    「观宫高市,万火之神,健备给事无,废火仪意镇坐……」

    伊月和丰日身上穿的不是火护众的白色装束,而是袖子撩高绑起的黑衣。另外,丰日腰上缠了好几圈铜链,手上拿着锐利的宝剑。他告诉伊月,这是赴战场的装扮。

    伊月腰上的箭筒里也装着钢制箭镞的战矢,腰带则缀着与戈众相同的红穗子。

    ——这仪式感觉好危险。

    丰日一阶阶靠近殡宫大门,逆着光的娇小身躯看来像道黑影。

    伊月手拿弓与火炬跟在他后面。

    耳边只能听见咒文的低哺声,以及火炬燃烧的声响。

    丰日左手轻轻碰上大门。

    *

    四天前。

    在火垂苑的钓殿。

    「——废火仪式?」

    伊月第一次听到这词汇。

    「和火目有关?」

    「嗯。」

    火护装扮的丰日坐在栏杆上,朝着池塘方向说了。

    「这事在宫里也只有神祗官知道。你不知情很正常。」

    他的口气像个老头,但外表仍与初识伊月时一样,是十二、三岁的童子姿态;高高扎成一束的马尾底下露出的雪白颈子,纤细得叫人几乎误以为他是女人。

    丰日悠哉挥动着手,把当作鱼饵的米糠撒进池里。大概是热昏的关系,鲤鱼完全不靠近。

    「是时子的葬礼。」

    时子——前任火目的名字。

    伊月想起当晚在烽火楼天台上见过的干尸,感到毛骨悚然。

    「还……没举行吗?已经过了一年了。」

    常和代替时子登上烽火楼,已是去年五月底的事。

    丰日把手心里成把的米糠全丢进池里,拍拍双手并面向伊月。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你觉得卸任的正护役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火督寮正护役——火目,是保护京都与整个国家免于遭受化生侵袭的巫女。一般说法是神灵会授与她们消灭化生的力量,但事实上,她们是被当成活祭品献给了火之神——观宫呼火命。伊月在一年前京都大火时得知了这点。

    自烽火楼退位的火目,只是一具空壳干尸。

    「不是只要埋进墓里祭拜就好吗?」

    「不。」

    丰日垂下视线。

    「……须在殡宫里摆放四百天,在镇火之印中除去火气,才进行废火仪式。」

    「必须放上四百天?为什么?」

    「为了防止她们变成化生。」

    伊月愣了一阵,呆然凝视着丰日的唇边。

    「你说变成……化生?」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丰日只是稍微把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然后点点头。

    「化生,是变来的?」

    会变成化生——

    过去伊月从不曾想过化生从何而来、怎么诞生。她还是御明时,脑袋里只有怎么将怨恨化为箭矢上的火,现在则是每天跟着火护众「止」组奔波,只要听说京都或附近村庄有化生出没,就前往杀敌,弄得满身是血和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化生的诞生等等。

    问题是事实上无论火目如何烧杀化生,化生仍会源源不绝地出现。

    化生来自——

    「它们原本只是普通野兽罢了。」

    丰日低声说。

    伊月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火垂苑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起,火垂苑的钓殿已经成了丰日和伊月密谈的场所。听说是因为在这里不用担心有人窃听。伊月已经不是御明,仍常被叫来这里,或者指导小御明们练弓箭。

    丰日再度面向水池方向说:

    「有种虫叫做火草虫,它们会选择野兽之中血液火性强者寄生,最后与肉体同化,等时机成熟,就会借宿主肉体生出无数只新的火草虫飞出去,同时……」

    宿主的身体就会变成化生。

    丰日的最后一句话落在池水面上。

    乱糟糟的蚊群在靠近水面的地方缓缓往对岸飞去。

    「那么——」

    这是很糟糕的想像,然而伊月仍像发烧时发出的呓语般,不自觉地开口问:

    「人类……也会变成化生吗?」

    说出口后,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意。

    丰日说了是血液火性强者。那么——

    「或许会。」

    双脚伸出栏杆的丰日背对着伊月。

    「说来直接由人类变成化生的例子,连我也只记得一个。」

    一个。

    那个人伊月也认识。

    「也许是因为火草虫讨厌活人,不过——」

    丰日垂下头深深叹息。

    「尸体,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已经死了呀……」

    「长期担任神灵的替身,就算死了,仍残留着火气。事实上——」

    丰日说到这里停住。

    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看向池子对面伫立在向阳处的松树。伊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同时隐约明白了丰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实际上,有过前例。

    曾有火目死了之后,反而成为化生。

    「所以——」

    丰日背对着伊月继续说。

    「必须花上一年除去火气后,再斩断四肢,以槌子击碎骨头。」

    ——废火仪式。

    寒气侵蚀着伊月的手臂和双脚。

    「世人传说退位的火目将成为皇后,背地里却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是禁忌,别说出去喔。」

    「建构这个国家的一切,全是禁忌吗?」

    伊月不悦地说。

    丰日的背影缩得小小的。

    火目登楼后会被熏死,以便于成为神明力量的替身,而人类身上也流着化生的血——诸如此类的事情,民众毫不知情。这些被当作禁忌封印起来,才有了这个国家。

    ——已经好久、好长一段时间……

    ——都是靠这种做法一路走来。

    伊月想起在烽火楼顶的常和。

    以几乎要压碎眼珠的力量用力闭上眼,回想那夜在烽火楼顶见到的东西。

    焦黑干枯的时子楼尸体,死了仍继续运作的火目式,风声、吱嘎回转的齿轮、火渡之弓、响箭……烧着大火的京都……佳乃……

    「……你今后也打算继续隐瞒吗?」

    说完,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垂在丰日背后长发的穗子轻微晃动。

    「继续杀死女子——」

    「那么你是要我任由它毁灭吗?」

    丰日对背后的伊月这么说。

    「把我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民众,解散八省二十五寮,抛下国家——」

    「我没那样说!」

    伊月不禁粗鲁喊道。

    丰日好狡猾——她心想。

    深深吐了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可是,继续这样下去……

    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只是现在还抓不到线索。

    「……目前能做的只有平息眼前的火。」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神睁开眼。

    「我会派『止』组参与废火仪式。」

    「——为什么找我们?不能派『以』组吗?」

    「我认为必须让你亲眼看看仪式内容。」

    丰日下了栏杆转过身,坚强意志的光芒又回到他的眼里。伊月在他的魄力之下,也只能轻轻点头。

    「我会找『止』组领头矢加部谈这件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还没对领头说,就先告诉我了吗?伊月心想。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体贴?」

    听见伊月的话,丰日蹙眉。

    「我已经只是个普通的火护啰。」

    每次见到丰日、每次来到火垂苑,伊月就会想起常和与佳乃。这很痛苦。

    「你不懂吗?」

    丰日微微偏头反问,双眼变成偶尔会出现的孩子般的眼神。

    「因为选择不回家也不入宫的御明,只有你了。」

    丰日说完,朝伊月走近一步,对她伸出小手。伊月不自觉想往后退,丰日冰冷的指尖却碰到她的下巴,让她动不了身。

    「你为什么拒绝成为我的妃子?」

    丰日的红唇呢喃,交织成话语。

    「为什么留在战场上?」

    丰日的手指轻轻滑上伊月脸颊。

    「为什么不愿舍弃弓箭?」

    弓众——

    由戈众和斧众组合编制成的火护众,三十六组、一千零八人之中,唯一一位拿弓箭对抗化生的火护。

    这就是伊月选择的路。

    她再三拒绝丰日要她成为「更衣」,也就是侍寝妃子身份进入后宫的要求,秉着自身的箭技投身战火之中。

    ——然而……

    ——为什么现在又提起……

    丰日的手掌包覆着伊月的脸颊。

    「——你——」

    就在丰日眯起眼睛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伊月惊讶地转过头。轻快的脚步声由渡殿靠近,走廊角落出现白色的小身影。

    「伊月姐姐!你来啦!」

    女童翻飞着朱袴下摆跑过来。细细编起扎成两圈的发束,在女童脑袋两侧跃动。

    「原来是茜啊,吓我一跳。」

    紧绷场面的当口突然冒出另一个人,让伊月心惊得心跳漏了几拍。

    茜的额头上有清楚的五星——火目式。伊月每次见到茜,就会被迫想起常和。

    一年前的火焙巡礼——

    那一夜,自己与常和两人救下的女童。

    与常和一样被长谷部家领养,然后以御明的身份进入火垂苑。知道这件事时,伊月的心中五味杂陈。

    「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吗?」茜问。

    「咦?啊,结束了。」

    伊月摇头。她老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今天只是被丰日叫来……」

    伊月一转头,顿时无言。

    丰日早已不见踪影。栏杆对侧池水面上的蚊群左右移动着。

    ——又逃走了?

    伊月感到无力。

    那家伙还是一样叫人摸不透。钓殿尽头三面都被水池包围,伊月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从这里离开的。

    「丰大人怎么了?」

    「……不,没什么。」

    丰日最后准备和自己说什么?伊月心想。

    ——他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眼神。

    上次见到那眼神,已经是一年前了吧。

    「啊,那个,伊月姐姐,如果工作已经结束的话——」

    「嗯?」

    「啊,没、还是算了,姐姐好像很忙的样子。」

    脸颊通红的茜往后退。

    「只是一下子的话没关系。」

    领头矢加部要她四点前回去。现在太阳位置还高得很。

    「呃,那么,这样的话……」

    茜垂下视线,扭捏摩擦戴着皮革护手的右手与左手。

    「可以看看茜的箭术吗?茜始终没办法让箭着火。」

    啊啊——伊月点头。

    虽想拒绝,但她已经说没关系,只好去看了。

    「好啊,我们到弓场殿去吧。」

    走出穿廊,伊月内心沉重。她并不讨厌教箭。如果茜的目标是成为弓众,伊月甚至愿意腾出空闲时间主动找她练习。可是,火垂苑是培养火目的地方。

    茜开心挥舞双手,快步追过伊月。伊月突然看到她的右手。

    「茜,你还在用那个护手啊?」

    「咦?啊啊,这个。」

    伊月对那个护手上焦黑的洞有印象。那是她以前用的东西,之前整理放置在火垂苑的私人物品时找到的。伊月原本准备丢掉,茜央求着给她。

    「被看到了。」

    难为情的茜把右手藏进袖子里。

    「那种破烂东西不能用了,大小尺寸也不合吧。」

    「可是——」

    走在伊月前面两步的茜,背对着伊月微笑。

    「这是伊月姐姐给我的东西。」

    伊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跟在茜的背后走。

    「这是茜的护身符,可以保佑我的箭术更进步。」

    「那只是旧东西罢了。」

    觉得不好意思的伊月尴尬地说。

    「茜也想要像伊月姐姐、常和大人一样变得更强。而且,护身符真的有用喔,前阵子茜终于射出响箭了,虽然只有一次。」

    伊月停下脚步。

    ——射出响箭?

    ——来到火垂苑才不过半年?

    她感到一阵寒意,无法直视茜的脸而转开视线。

    「伊月姐姐?怎么了?」

    「对不起,我必须回去了。」

    伊月转开脚步,朝东边对屋快步走去。「姐姐!」背后传来茜不安的声音。伊月想甩开那喊叫声,穿过渡殿改由后门离开火垂苑。

    来到门外的竹林,伊月才停下脚步,双手手指深深陷入颤抖的上臂,忍耐着寒意。

    ——没办法。

    ——要我以假装不知情的脸陪她练箭,我还是办不到。

    天真无邪的茜什么也不知道,专心练习射箭只为了成为火目。而这练习却正是迈向烽火楼那座处刑台的路。

    ——我可以教导她练弓箭。

    ——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教给她。

    ——可是这一切都是……

    都是为了杀死茜。

    就像常和一样。这些全是为了把她变成一具尸体——

    伊月蹲在枝叶庇荫的冰冷地上。只是竹林遮蔽了阳光而已,为什么这么冷。

    腹侧浮出一团热块。

    火目式。

    那一夜在烽火楼顶见到人干般的时子楼尸骸。

    ——茜也将会被送去那儿吗?

    然后,过了几年,火目式的力量用竭,遗体将被打碎埋进土里。

    废火仪式。

    ——丰日,你经历过几次这种感受?

    ——你为什么不会发疯?

    时子楼的头盖、空虚的眼窝浮现在伊月的意识中,牢牢烙印着,挥之不去。

    废火仪式——

    *

    咒文的音调逐渐高亢激昂。

    伊月愣了一下,意识回到夜晚的森林。

    强风仿佛在与丰日的声音竞赛,黑暗中树木喧闹,火炬的火焰摇摆,丰日的影子也跟着在殡宫大门上摇晃。

    丰日左手在大门上画圈,接着触摸门锁。

    开锁时格外刺耳的金属声响,为咒文做了个总结。

    一片寂静之中——

    伊月突然浑身寒毛直竖。

    「——!」

    腹侧的火目式滚烫,极度疼痛,伊月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几乎在同时殡宫大门由内侧弹开,丰日快速后退,然而大门内侧的黑暗中却涌出浓稠的物体。满溢出来的东西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物体缠上丰日的手臂、身体和双腿。

    「喔喔喔喔!」

    黑色物体吞没童子的身体,猛力卷入宫中,只留下丰日的叫声后,大门猛力关上。

    「……丰日!」

    伊月皱着脸站起,抛下火炬跑向宫去。神祗官和火护众们也奔至殡宫大门前。此刻伊月的火目式像要融化流出般猛烈反应。

    ——是化生吗?

    跑上木阶抵达大门,听见里头传出叫声。

    「……退开!不可以开门……嘎啊啊!」

    丰日的声音被痛切的惨叫吞没。

    伊月几乎毫不犹豫就把大门拉开——大门再度暴冲般打开,把伊月撞开。她正要抓住木阶扶手站稳,一阵掺着旧木头味道的热风吹来。伊月单手遮着脸,一面凝视殡宫内的黑暗。

    由大门射入的大范围光亮在深黑色地板上延伸开来。

    ——黑色?

    ——为什么地板是黑的?

    不只是地板,整座殡宫内的墙壁、天花板全被涂得漆黑。那不是昏暗的关系,那些浓厚的黑色正蠢蠢欲动着。

    在快把一切压毁的黑色中央,站着一个孤伶伶的小人影。

    是个女人。

    她的右半边对着伊月,肌肤比死人穿的「白无垢」还要苍白,黑发披散在地面,眼睛燃烧着琥珀色。

    ——时子楼……?

    伊月直觉断定。

    ——为什么她还留着人形?

    伊月最后看到的正护役·时子,是毛发、眼球早已腐蚀脱落的枯槁尸骸。

    可是,没错。

    死人衣裳前襟敞开着,露出的胸口上正闪耀青白色光芒,那是那一夜见过的火目式。

    「伊……月,退下……」

    呻吟声由房间右手边深处传来。

    「丰日!」

    正想踏入房间的伊月,被某人从背后抓住肩膀。

    「别胡闹!不准进去!快走!你没看到那个吗?」

    伊月耳边听到了粗野的吼叫,还没注意到那是「止」组领头矢加部的声音,伊月已经被拉下了木阶。

    在那瞬间,她看见了。

    时子转过脸,以正面凝视伊月。而她的左半身——

    之前被佳乃扯下手臂的左肩上,有个小孩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正闪闪发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喉咙进出的害怕声音,与时子口中发出的咆哮重叠。时子胡乱甩动头部,琥珀色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淹没殡宫地板、天花板和墙壁的黑色物体配合她的动作开始蠕动。那是、那是——头发。

    「点火!」

    在矢加部的号令下,数把火炬一齐朝宫内掷去。

    「等等!丰日他!」

    听到伊月悲痛的叫声,矢加部挑眉。

    「你忘了规矩吗!」

    怒吼声让伊月吓得缩起身子。

    丰日在仪式之前的确对火护众说过,一有异状立刻毫不犹豫对殡宫放火。可是、这、这……

    爆炸声四起,强烈的热气推挤包围上伊月。眼睛无法睁开,喉咙灼热得甚至无法呼吸。即使如此,伊月仍双手掩面,一边往大火燃烧的殡宫看去。火炬的火焰不可能燃烧得如此迅速剧烈,这是——宫里爆出的火焰。

    在吞噬掉殡宫木材的巨大火炷中,能看到影子蠢动。时子的黑发仿佛成千上万的蛇一般烧焦了身体、挣扎、蠕动。大红色火焰中诞生出黑色火焰。

    「站起来,你可是一之戈啊!」

    听到矢加部的怒斥,伊月跳起身。

    ——没错。

    她看向挂在腰带上的红色穗子。

    ——我是「止」组八阵之一。

    「听好了,配合戈的呼吸。你的箭每次都射太早。」

    矢加部说。伊月僵硬地点头。

    「八阵舟口绳,散!」

    集合的火护众们在伊月头上敲响彼此的戈后,立刻如幽狼般敏捷散开。

    背后传来殡宫屋顶崩塌的声响,伊月也跑了开来。视线角落被同样跑开的矢加部庞大的身躯遮住。

    八阵舟口绳——这是主事对付强大单体化生的「止」组八人集合于一点,采行的联合杀敌阵式。八名戈众敞开后,大范围包围化生,接着像漩涡般旋转、缩小布阵,最后一齐刺出戈。

    而八人之中的第一位,现在是伊月。

    ——我能办到吗?

    她边以弓清除林间阻挡行进的杂草,一边从腰上箭个抽出箭矢。伊月是弓众,学会八阵舟口绳至今已经两个月了。矢加部教她把箭矢想作和戈一样,但她始终还无法彻底掌握这点。

    ——我……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听到奇怪的咆哮声,伊月止步回头。

    从折断交叠的树木间,能够看到时子被火焰包围的身影。她离开完全烧毁的殡宫,缓缓走向这里。

    ——她在看我。

    火目式互相呼应。

    伊月这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时子散发出的气息,与过去曾多次交手的化生们完全不同,而且伊月对这感觉有印象。

    ——这家伙,怎么回事?

    干涩的警笛声短促响起。

    ——八阵的信号!

    伊月紧盯着时子燃烧中的身影,朝右侧跑开。好几次被树根绊到脚而差点跌倒。

    她知道时子正在靠近。

    不是凭脚步声判断,而是树木与土壤正发出被热气烧焦的声音。

    警笛这次连响两声划破黑夜。这两声是缩小阵式的信号。可是伊月只是以颤抖的手紧握住弓,不停地拨开右后方的树丛奔跑。

    ——该怎么靠弓成为一之戈呢?

    林木遮挡视线,其他七名戈众绕圈逼近时子——可是伊月该怎么做才好?若停下脚步,阵式就会溃散。办不到,我无法以弓箭完成八阵。弓箭和戈要如何步调一致?再这样下去马上就——

    ——奇怪。

    在已经快要不晓得该往哪里、怎么跑的黑暗中,伊月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为什么火目的响箭还不来?

    这是京都附近的深山,正常来说,常和应该已经察觉状况、放出响箭了才对。为什么连要放响箭的迹象都感觉不到?

    这时候——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咆哮震荡夜气嘎嘎作响——伊月注意到眼前灿烂的光亮。

    「——唔啊啊啊!」

    她大叫着跳开。

    那个惊人的巨大眼珠子几乎已经来到伸手可及之处,青白色燃烧的五星就在那里。时子的右半边的确恢复成女人的姿态,但也只有那个部分还是人类模样。被扯下的左手臂根部埋着眼珠,眼珠四周长出好几根树枝分岔般软绵绵的触手,黑发如轻雾、如停滞不动的水底藻类般,绕着单薄身躯包裹了好几层,上面有零星晃动的火苗——

    这时伊月总算想起来了。

    这感觉——

    ——和当时的佳乃一样。

    同时也明白响箭不来的原因。

    这家伙。

    她是——

    「别停下来,伊月!」

    戈众的某人大喊。

    可是恐惧已经迫使伊月举起左手,架箭上弦,接着拉弓。迫近的时子那苍白的面容就在箭镞前段。

    「等等伊月,还太早了!」

    听见这阵声音,从黑暗树林间出现数个白色人影。他们反手抓戈,戈尖朝时子漆黑蠕动的影子刺去。

    ——不行,不可以靠近!

    ——这家伙是、她是……!

    放箭。

    鲜红色闪光燃烧树木,交叠的低沉钟声震撼黑夜。时子白色的小小轮廓,中箭碎成片片——不,变成碎片纷飞的是发尾的火焰而已,时子的低矮身体一滑,钻进了林木间。

    ——没射中吗?

    ——可恶!

    「胡来!」

    「别停!保持阵式!」

    「捉!」

    号令一发,黑暗中戈光闪亮。阵式溃散了。正打算射出第二支箭的伊月被戈众的背影挡住了视线。

    ——别挡住,我看不见!

    伊月拨开树丛,跑向那个背影,准备推开他再次拉弓。

    「伊月,你这笨蛋……」

    无视戈众的声音,她再度拉满弓。视线全是红光,除了激昂的心跳声外,其他声音逐渐听不见。箭镞瞄准的前方是时子以黑发描绘出轮廓的苍白身体,她正准备从树林间消失。

    放箭。

    火焰变成火花四散。

    噜唔唔唔啊啊!

    留下简短尖锐的吼叫声,时子一跃,突破遮蔽头上的黑压压群叶,黑影浮上夜空,黑发迎风展开。

    ——她突破包围了!

    来不及再次凝聚火的力量,伊月连续放出两箭,箭矢空虚地划破天空。时子的身影再度隐没在林子里,逃出即时集合起来的戈众包围。

    伊月跑出去。不能在这里让她逃了。

    「伊月,先别跑,重新布阵!」

    她甚至没听见矢加部的大喊。交叠倒塌的树干影子间,隐约能够看见青白色火焰。停下脚步,伊月将自己的激动注入架好的箭矢中。

    ——是我的错。

    ——我怎么能够……让你逃掉!

    放出的箭吹飞森林的黑暗,穿过树木间的缝隙,在远处爆出黑色火焰。可是时子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伊月像害怕的孩子般大吼着,一箭又一箭地放出响箭。乐声已经破碎到几乎诱发头痛。失去瞄准目标的箭矢凿穿树干,化为碎层。

    ——连擦伤也没有。

    ——可恶,给我振作点!

    持弓的手在发抖,伊月已经追丢了时子。好几个脚步声超越伊月而去。

    「别让她逃了!」

    矢加部的声音渐远。伊月也以全身迎着枝叶、树干追赶而去。难以置信戈众在这黑暗中还能够拿着长戈奔驰林间。

    伊月被倒下的树干绊倒、头部撞上地面时,听见某个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的手臂和脸颊感到一股剧痛,泥土跑进嘴里。她挣扎着试图起身,脚却被树干分岔处夹住起不来。伊月流下眼泪。

    ——我到底在做什么?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时子的咆哮越来越远。火目式的热度急速消退,戈众的脚步声与喊叫声已经听不见。

    伊月抬头,手撑着地面。这时她才发现……

    弓已经断成两截。

    *

    伊月第一次看到丰日伤势严重得无法自己站起来。

    「……被她逃了吗?」

    倚着烧成黑炭的殡宫柱子,丰日说完叹了口气。

    「已经派两人去找,不过——」

    矢加部表情苦涩的说。

    「……找不到吧?」

    如此回答的丰日脸色十分苍白。因为篝火灭了的关系,光源只剩柱子上那把火炬,昏暗使他的脸更显得毫无生气。

    他的黑衣烧焦,底下的锁子甲露出来,全身上下都是红肿的烧伤、抓伤和撕裂伤。但最痛的部分是右手臂,上臂几乎从中间被烧断,整只手都没了。焦黑的断面上还咻咻冒着白烟。

    伊月蜷身在他旁边帮忙解开锁子甲,并撕下自己的袖子包扎他的伤口。

    「不用,手臂不用包扎,那样反而会延迟复原。」

    丰日勉强露出笑容。伊月忍不住转开眼睛。

    现场没见到其他戈众。有些人正在追时子,有些人正来回确认没留下火种,避免延烧整片森林。幸亏火势过猛,瞬间就把殡宫建材烧个精光,才没有延烧到四周森林。

    「我恐怕中宫她——」

    矢加部看着脚下说了。中宫——是指时子。

    「似乎还没有完全变成化生。」

    伊月心里一惊,仰望矢加部的脸。

    ——原来领头也发现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响箭不来。」

    「不是化生的话……」

    伊月忍不住插嘴,看着丰日和矢加部继续说着:

    「……那个,算是什么?那种……」

    「算半个化生吧。」

    丰日深深叹息。

    「应该马上就会完全变成化生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她不管。」

    他垮下肩膀垂头丧气。

    「为什么时子她……」

    如此的低语落在焦黑的土壤上,他的背部在颤抖。伊月想不出该说什么。

    为了不变成这样,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所以丰日做出更禁忌、残酷的举动,把亲自挑选来当作活祭品的女人尸骸关在殡宫内,以镇火之印封住,等过些时候再进行解体、废弃。

    明明如此。

    明明如此——

    「……会逃掉?」

    丰日再度开口。伊月低下头。

    ——全是我的错。

    「既然找不到她,我们先返回京都重新整队吧。她不是普通化生,但也不能在响箭射出之前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必须翻遍每寸土地把她找出来……」

    矢加部的唇抿成一直线,并点点头。

    伊月转开视线。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伊月。」

    头上传来沉重苦涩的声音,伊月吓了一跳抬起头。

    眼前是矢加部庞大的身躯。他的肩膀比伊月加上丰日的还要宽阔,鹰勾鼻上有一道十字旧疤,那对让人联想到熊的小眼珠锐利地俯视着伊月。

    「……领头。」

    「为什么在那时射箭?」

    伊月紧咬下唇,视线再度看向脚边。

    现在开口,说出的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借口也好,现在这里只有丰日大人和我,要逞强,等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干。」

    ——被看穿了。

    矢加部这番话不是责备。话虽如此,也不像在开玩笑,所以伊月只能抬头。

    「我马上就知道对方不是化生。」

    「然后?」

    「如果正护役不射出灼箭,戈众上前压制只会遭受危险。所以……我把箭射出去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恐惧驱使。

    ——领头八成连这点都知道了。

    「你的任务是担心戈众吗?」

    矢加部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低沉,但不冰冷。

    「因为……」

    「你想要凭着自己的弓左右局势吗?你未免太小看『止』组的戈了。」

    伊月欲言又止,最后说出了这两个月来一直存在心中的话。

    「以弓摆八阵……办不到。」

    「喔?」

    「要箭矢配合戈的步调,就会射中众集一处的戈众。所以我必须先一步射箭。」

    「戈也一样。」

    说着,矢加部站在自己的戈旁边,配合伊月的视线高度蹲下。

    「持戈由八个方向刺入的联合杀敌阵式——只要一个失手,可能会被对侧同伴的戈刃所伤,所以我们要看出各自戈的走向。八个人只要把彼此的走向铭记在心,就不会伤到自己人。只要相信我的戈、其他七人的戈,就能够毫不犹豫地刺向敌人。你的箭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路吧。」

    伊月看着矢加部严肃的脸好一阵子,接着低垂视线摇头。她连他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我不是弓众,所以不了解弓,可是路一定存在。」

    ——路。

    ——能够不伤害自己人,射向敌人的路。

    ——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为什么让我担任一之戈?」

    一之戈,如字面的意思,就是八阵舟口绳的第一位,也是布阵的重心。这个重要位置原本一直由矢加部担任。

    「因为我认为你能够办到。」

    「我是弓众……不懂得配合布阵战斗,一个人比较好行动。」

    伊月站起身,解开腰带上的红色穗子拿下。

    把穗子递给矢加部。

    「你拿着。我已经决定让你来做。」

    「我退回。」

    「不接受。」

    「我要退回!」

    咻。下方伸出的白手抢过伊月手中的红色穗子。

    「……丰日?」

    伊月惊讶地看向下方。

    「基于道义,容我插手管一下其他组的家务事。」

    童子皱着脸,背倚着焦黑柱子,勉强站起。

    「不要勉强。」

    伊月想要上前搀扶,手却被丰日的左手甩开。

    「丰日大人插嘴也没用。」矢加部也蹙眉说道。

    「那么,这种时候请原谅我卑鄙地使用天皇的身份说话。」

    矢加部紧绷的面孔因为惊讶而些许放松。停了一会儿,他跪下对丰日低头。

    「……抱歉。」丰日说。「这个穗子暂且交给我保管。」

    「卑职明白了。」

    「这家伙的脑袋十分顽固。」

    过了一会儿,伊月才发现丰日是在说自己,便尴尬地把头撇到一旁。

    「她只知道像箭一样笔直飞出去。无论你现在对她说什么,她恐怕都听不进去。你先去帮忙灭火吧。」

    「遵命。」

    矢加部起身行了个礼后,看向伊月。

    「伊月,天皇就交给你了。」

    说完,矢加部转身背对他们,往漆黑的林子里走去。

    丰日把红色穗子收进怀中,仰望夜空重重吐出一口气后,跌坐在地上。

    「……很抱歉,我的脑袋这么固执啊。」

    伊月喃喃说着。

    丰日什么也没说,连微笑也没有。

    伊月在丰日身旁蹲下。

    某种黏稠物体发出啵啵冒泡声。那是丰日的伤口正在愈合的声音。

    好一阵子的沉默后,丰日轻声说:

    「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丰日朝伊月面前伸出左手,手里握着缀有华丽装饰的宝剑。

    「帮我砍掉右手。」

    「——咦咦?」

    伊月忍不住挺起身。

    「伤口被火一烧就堵住了,这样子新手臂无法长出来。可以帮我削去烧伤的部分吗?」

    伊月双手掩口站起。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这种生物吗?」

    「知道……是知道……」

    「拜托你了。」

    丰日把剑塞进伊月手里。

    「……任何人都有无法独自办到的事。」

    丰日如此说了。

    听到这番话,伊月惊讶地屏息,来回看着丰日的侧脸和剑柄。

    宝剑轻松滑过焦肉,鲜血自新伤口流出,马上又冒出大量的泡泡,开始重生。

    丰日瘫软地把头靠在伊月胸口,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好冰冷。

    「你明明已经十七岁了,怎么完全没发育呢?」

    「笨蛋。」

    伊月把剑放到一边,双手支撑着丰日小小的身体。

    「见到时子了吗?」

    原以为他已经睡着,一会儿之后,丰日突然又开口。

    「……嗯。」

    「她的脸,也恢复原状了吧。」

    「嗯。」

    「好怀念呐,上次见到那张脸是……十一年……不对,十二年前吧……」

    丰日的声音逐渐变小。

    「你很难受吗?」

    「嗯。」

    伊月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

    睡着前,丰日只小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但,仍然必须除掉她……」

    风势强劲,火炬的火焰剧烈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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