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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4 拉普拉斯的亡灵 一卷全)

    1.

    彩纸如雪片般在空中飞舞。笼罩住天空的缤纷碎片四散飞落,然后和人们的欢呼声一同卷成了漩涡。这股漩涡被人工对流的风带着翻腾而上,五颜六色的光粉随之摇曳生姿,直驱殖民卫星光采辉耀的天空。

    右、左。右、左。一边在口中覆诵出几乎与呼吸同化的脚步口令,斯贝洛亚·辛尼曼只挪动日光,试着将沿路的群众放进视野里。小小手掌里握着军旗的幼童;挺直背脊行礼,貌似返乡军人的老人。从人墙中探出身子、挥舞着手帕的女性,应该是在行经的队伍中找到了自己的情人吧。辛尼曼立刻将目光扫向左右,审视是否有不长眼的新兵朝那女人挥手。

    在可见的范围内,并没有不检点的分子打乱队伍行进。戴着将耳朵连脖根一起盖住的铁帽、身着乙种战斗军服的肩膀上扛有适用于重力环境的步枪,所有士兵都把因紧张而绷紧的脸孔朝向正面。右、左。右、左。确认着他们一丝不乱的脚步,辛尼曼悄悄对特训的效果放了心。参加这次作战的兵员中,受征兵召集而来的新兵占了近半数以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教导这群连左右都分不清楚的菜乌基本动作,到他们能够承担阅兵任务的工作,一直都是由辛尼曼这样老资历的士官们来负责的。连翻飞着着全新军官用披风的新任小队长都算在内,总算是锻炼出一个模样来了。对此感到满足的辛尼曼,仰望着在队伍绵延而去的那端,耸立于大道终点的巨大建筑物。

    彻底展现出吉翁公国首府“兹姆市”威容的公王厅舍,是一栋在类似高脚杯的顶端上长出三道尖塔,并以复杂的平面结构所建成的高大建筑物,从正面望去就像是张怒发冲冠的人脸。自己竟然如此欣喜地仰望着吉翁主义文化运动的极致——迪金·萨比公王所居的厅舍,辛尼曼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暗白压抑下就要笑出声来的高昂感,辛尼曼再次只动日光地望向左右街道。在雪片般飞落的彩纸之中,重现出欧洲景致的砖砌建筑物比邻座落着,从窗口垂下的布幔上则爬满龙飞凤舞的手写大字。上面写着“打倒地球联邦政府!”、“让吉翁公国得到真正的独立!”云云。在写有“救国志士们”的布幔上,还画有联邦军人攀附于地球上的讽刺图像,而貌似“萨克”的MS插画则正用机关枪指着他们。

    救国志士。听起来并不坏,辛尼曼心想。白己这个没学历也没人脉的粗人,自从加入刚组成的吉翁国防队,算来也有二十年余。对于没这么做可能就已沦落为黑道的男人来说,那铁定是个担当不起的字眼。从吉翁·戴昆死后,这块地方处在改制公国、军队升格国军化等等激烈动荡之间,也甘于承受联邦政府的经济制裁。即使赌上独立希望的殖民卫星自治法案遭到践踏、蒙受一次又一次的镇压,蛰伏的日子仍然持续下去——对于已经觉悟要这样终老一生的自己这些人来说,今天是个多么令人感到辉煌的日子啊。

    宇宙世纪0079,一月三日。以不列颠作战电光石火般的侵攻发难,吉翁独立战争的导火线已被点燃。倒向联邦的SIDE群一一被击溃,地球也因为殖民卫星的落下而受到巨大打击。跟着便是我们上场的时候了。一肩扛起国家命运,杀进敌阵就是赋予我们的任务。对于除了刚毅之外别无长处的老上士来说,还有什么舞台比这更风光的?

    ‘开战至今经过一个月。靠着各位官兵们奋勇不懈的活跃,我们吉翁公国已经如愿压制了地球联邦政府。但想让联邦真正屈服并实现建国之父吉翁·戴昆的理想,还是得在艰困的战役中设法胜出才是。’

    朝着列队于公王厅舍前广场的几万将兵,基连·萨比总帅开始诉说。从辛尼曼所站之处看去,别说是本人站在讲坛上的身影,就连播映在大荧幕上的电视转播影像都瞧不清楚。辛尼曼朝宏亮的男中音竖起耳朵,注视群聚在右手边的观众人墙,并寻找着应该有来为自己送行的妻小身影。

    在老交情的中队长安排下,辛尼曼的妻小可以受到等同于军官家眷的待遇,所以没道理会待在人墙后头才对。长年以来支持着白己撑过辛劳的妻子菲伊,以及好不容易才盼到的独生女玛莉。你们在哪里——?

    ‘有说法指出,这一个月多的战争,导致了总人口的半数死亡。以此作为根据,舆论也出现了将我们吉翁公国毁谤成前所未有杀戮者的倾向,但真的是这样吗?约一百年前,让地球疲惫至极的人类,靠着把过度增加的人口移民宇宙而找到了生存之道。这件事本身是好的。将其指为人类文明壮举的说法也值得一听。然而在悠久的自然体系中,只有人类持续茁壮,难道这就不是对自然之道的一种亵渎吗?毫不白省地顺从各自的欲望,人类将生活圈推展至宇宙的结果,便是制造出一部分的特权阶级者来占有地球。制造出只为了保护他们的联邦法律,还有相信着能从地球管理宇宙的无能政府。更造成以绝对民主主义的美丽字眼当成掩护的官僚主义横行,以及拿着从宇宙榨取而来的资源对地球再度开发,这种比本末倒置还不如的愚行!

    现在正是人类该自我审视匡正的时候。身为自然体系的一分子,对于自然、对于世界,都该保持谦虚。站在这种观点上来想,多达五十亿人的死亡,难道就不能想成是人类对自然该做的赎罪吗?如果是这样,赋予我们的责任是重大的。因为站在众多牺牲者之上的我们已经被赋予了职责,要构筑出让人类得以永久存续的新管理体系。’

    她们就在那儿。从豆粒大的脸所组成的人墙中找到熟识面孔,辛尼曼险险吞回了就要冒出喉头的声音。穿着为了这一天而新买的大衣,费劲心思打扮的菲伊正微笑着。应该是注意到这里了吧?被母亲抱在手上,刚满五岁的玛莉好像正对白己挥着军旗。用那胖嘟嘟又软绵绵的小手……!

    ‘今天聚集于此的各位官兵,都是地球进攻作战中的荣誉先锋。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站上地球的经验,也没有亲眼见识过地球的光芒。要闯进未知的世界,而且还是敌阵的诸位,此刻心里绝对不平静吧。

    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吉翁建国之志。不要忘了吉翁·戴昆曾说过,来到宇宙的人们会获得革新。位于月球背面的这座SIDE3距离地球是最远的。在被放逐到宇宙的人民之中,我们正是被揶揄为最下层“外星人”的一群。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成为管理次世代地球的优秀种族。我们是窥见过宇宙深渊,并且可以客观看待人类这种种族的选民。’

    男中音的声调紧绷起来,使得密闭于“兹姆市”的空气为之蠕动。又是那套最拿手的优秀人类生存说吗?明明可以不用对这些累赘的道理多钻牛角尖,只要叫我们为了国家、为了家人上战场打胜仗不就得了吗?心里有些扫兴地嘀咕起来,辛尼曼继续侧眼观察着妻子的模样。果然她们也注意到了自己。看得出来玛莉在闹脾气,她正吵着想到爸爸的身边。如果能靠过去把她抱起来,不知道有多好——

    ‘诸位并非侵略者。我们是为了教化人们,并解放被联邦的软弱污染的大地才降临到地球上的。只有让身为优良种族的我们来管理,人类才能接近真正的理想国。吉翁万岁!’

    欢呼的声音在这时纷纷涌起,数十万的热情与呼吼摇撼了整座殖民卫星。吉翁万岁,吉翁万岁。委身于不知何时会结束的高亢感中,举拳连声喊道的辛尼曼突然感到不安,他关心起妻子那边的状况。被举起的无数拳头所遮蔽,辛尼曼看不到菲伊她们的脸。心思被基连所拢络,只管陶醉在其话语的群众人潮化作了暴戾的波动,逐步将妻子与女儿吞没。

    你们这些人冷静一点!这里还有小孩!对各自欢吼并且蠢蠢欲动的群众感到一股冷意,辛尼曼只顾找寻菲伊和玛莉的脸孔。雪片般飞落的彩纸,轰然回响着的“吉翁万岁”喊声。被想要挤到前头的群众推挤,菲伊脚步不稳的身形才出现在视线的边缘,马上又让重重覆盖的人影遮去大衣的色彩,而遍寻不得其踪。

    忍住想脱队跑去她们身边的冲动,辛尼曼伸长脖子找寻两人的身影。隐约可以从人墙缝隙中看见哭泣的玛莉,而她手里拿着的军旗则掉在路旁,已经不知被哪个人的脚踩烂——

    紧急呼叫铃的声响,轻易地戳破了睡眠的薄膜。当手指下意识地压下通讯面板的按钮,发出沙哑的“什么事?”时,辛尼曼已经完全拉开了睡袋的拉链。

    ‘捕捉到我方机体的识别信号。据判应该是您之前提到的客人。’

    “我马上去。”

    没多看荧幕上的奇波亚·山特一眼,辛尼曼切断船内通讯。搓了搓浮出油的脸孔,从睡袋中浮起的辛尼曼轻踹墙壁,让身体飘向门板的方向。他抓住飘在空中的皮制夹克,并且瞄了门口旁边的镜子。

    在这十年间发线已经完全退到后面,脸颊则变得松弛而无弹性。和那时候的自己判若两人,年过五十的疲惫男子带有疑惑地从镜中回望,辛尼曼胸中浮现了“这家伙到底是谁?”的想法。

    人们的欢呼化作泡影,在冷彻背脊的船长室内,如同残渣般的一具肉体正窥伺着镜中。听着梦境余韵云消雾散的声音,辛尼曼估算起从那天后所经历的时日。十七年——哎,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要让人年华老去乃至于改变世间事象,这样的岁月不是充分过了头吗?想着自己居然还能活到现在,辛尼曼微微苦笑。国亡家破,根本没有价值继续苟活下去的男人将复兴吉翁当成宿愿,私底下其实却什么都不相信,也不认为这样就能取回些什么。冷眼旁观一切都已一笔勾销的世界,这个男人只是漫无目的地活着。

    不——哪怕是过了一百年,有的事仍然没办法一笔勾销。梦中看见的妻子与女儿脸孔穿过胸中的龟裂,吹散了辛尼曼脸上的苦笑。在俘虏收容所迎接了战争的结束,辛尼曼回归被更名为吉翁共和国的故国那天。从他看见故里被当成献给联邦的贡品,而变为饥渴士兵们的“公共厕所”那一刻起,辛尼曼便为白己定下了要一辈子战斗至死的宿命。称为胜利的终点并不存在,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发狂而一再重复战斗。为了堵住开在身体里面的深邃孔穴,那道通往无间地狱的龟裂——明明知道这样的心理本身已是疯狂的,也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再填补那道龟裂。

    “吉翁万岁是吗……”

    梦境的余韵,让冷彻的空气摆荡了些许,然后褪去。去你的吉翁万岁!辛尼曼踹了一脚地板,离开煞风景的船长室。

    现在是L1的暗礁宙域已经远在十五万公里外的彼端,映于舰桥窗户的地球光芒看来则有篮球那么大的时候。离开了抛弃式的推进板,那架MS开始静静地向“葛兰雪”接近。

    把正如其名,在床板状机具左右装备有雷射火箭引擎的推进板抛在身后,具有扁平宽广后脑部的巨人飘流过虚空。RMS-119,“艾萨克”。施以独特袖饰的机体点燃协调姿势推进器,抵销掉从推进板承受的惯性,便逐步开始和“葛兰雪”配合起相对速度。船体后方的舱门开启,滑移式的货物悬架展开三十秒余。“艾萨克”描绘出毫不拖泥带水的轨道接触悬架,让支撑框体伸出的拘束器铐住自身机体。

    悬架被收纳回去,空气随即注入机库甲板中。等待“AIR”的警示灯号由红转绿,辛尼曼才来到机库甲板上。承自于三角锥状的修长船体,“葛兰雪”的机库甲板在前后——或者说上下——有着长长的镂空部位。船尾这边,也就是位于三角锥底部的下层甲板这里,则有三架“吉拉·祖鲁”背对背地停泊于此。往常还会有一架“刹帝利”占去船头那边的上层甲板,但现在却无法看见那架超出一般尺寸的巨大机体。取代“刹帝利”站在那里的,则是享用MS三架份的空间,好似无所适从地矗立着的灰色机体“艾萨克”。

    “是旧式的早期预警管制机(EWAC)?”

    “那是在撤除‘帛琉’的据点之后,即使用来凑数也没多大意义的机体。就算送来这里,他们也不会觉得可惜吧。”

    陪同的布拉特·史克尔用无法认同的声调说着。斜向穿越宽广的上层甲板,辛尼曼一面将目光扫向久经运用的“艾萨克”机体上。甲板乘员与整备兵已经攀附在上面,印刷有“里帕科拿货物”标志的太空衣在甲板内四处飘浮着。尽管像航路证明书、船货目录等书面资料都备妥了一套,然而既然不久后将通过地球的绝对防卫线,就无法保证只传个资料过去就能了事。要是被联邦的巡逻部队给碰上,照计划,就是这群人排排站到上层甲板,出马向为了临检而派来舰上的MS陪笑脸的时候。

    若在平常,十之八九都能这样蒙混过去,但最近的骚动使得特别警戒措施加强,想混过联邦军紧张兮兮的目光并不容易。双脚踏上甲板,辛尼曼把手伸向僵硬的脖子,仰望起“艾萨克”的庞大身躯。在这种时候和我方接触的“客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不给辛尼曼多作思考的空闲,位于机体腹部的驾驶舱门在此时打开,远远看去也能看出对方块头高大的太空衣身影,随即从舱门后出现了。

    那人推开打算靠近白己的整备士,朝辛尼曼这边降落而来。虽然他的脸被头盔面罩遮住而无法看见,但那毫无破绽的身段辛尼曼是有印象的。男人没有将视线从注视着自己的辛尼曼身上别开,在约三公尺外的甲板着地后便停在该处,将手伸向头盔。

    “我是贾尔·张。得请你们照顾一阵子。”

    拿下头盔,露出光头的精悍男子说。不会错。他是在辛尼曼到“工业七号”和卡帝亚斯·毕斯特会谈时,陪在对方身旁的随扈,也是毕斯特财团底下的看门狗。一度枪口相向的日光互相交会,辛尼曼至今仍然可以从对方眼中确认到熊熊敌意的存在,他慎重地回话:“至于我的自我介绍就免了吧?”

    “毕斯特财团当家的心腹,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只通知了客人的姓名与底细,“留露拉”那边并没有告知曼贾尔造访的理由。瞥了将手放到腰间手枪上的布拉特一眼,贾尔的锐利视线转回辛尼曼身上,面无表情地说:“这和财团没有关系。”

    “顺带一提,我来这里和诸位也没有关系。‘拟·阿卡马’上头有我非得去讨的一笔帐。如果想靠近那里,我只能借助‘带袖的’的力量。”

    丝毫未有动摇的瞳孔,简直就像是在白眼珠上烧烙下的黑色焦痕。这家伙和自己是同类——被无法发泄的情绪所附身,而失去了其他人生选项的人。辛尼曼感觉到僵硬的胸口颤动了起来,问道:“是为了替主子报仇吗?”卖尔盯着辛尼曼的日光一动也不动,以无言作为回答。

    “只要能达成目的,连敌人都可以利用……这年头可不流行干这种事哪。”

    “随你说吧。卡帝亚斯·毕斯特对我而言,有种不只是主从关系的恩义。要不是这样,谁会想搭这种充满吉翁味道的臭MS?”

    贾尔话中所指,大概不是只针对与公国军“萨克”相似的“艾萨克”外型。将人类半数逼向死亡的恶魔后裔——在曾以联邦军人身分于一年战争中生还的这名男子眼里,自己这些人可能正是那副模样吧。辛尼曼用手制住杀气高涨,已经毫不客气地想往前一站的布拉特,放松嘴角道:“不想和我们套交情是吗?那倒好。”

    “但是,既然上了这艘船,你就得听我指示。直到双方达成目的为止,在‘工业七号’发生过的事姑且付诸流水,可以吗?”

    “我明白那是意外。”僵硬的表情纹风不动,贾尔继续说:“我想算帐的对象是其他人。毕竟我没有在这里把你的脖子折断,希望你能相信我。”

    不把周围敌意当一同事的站姿背后,有着无处可归者的惨澹阴沉。他或许会成为将灾祸带来船上的死神——也好。要向人类史上最庞大的军队找碴,怎么能连只死神都使唤不来?辛尼曼垂下低笑出声的脸,命令附近的甲板乘员:“带他去房间。有话,我待会儿再听。”

    一让甲板乘员陪同,蹬地板一脚的贾尔逐渐远离现场。“那家伙搞啥啊……”放话的布拉特迟迟不肯将日光从对方泛着险恶气息的背影挪开。“别嫌他了。”辛尼曼把话说在前头。

    “牵扯上亚纳海姆的介绍,就连伏朗托也没办法置之不理吧。反正,他总会在某种时候派上用场。毕竟他是个了解毕斯特财团表里的人哪!”

    交易时闯进现场的联邦军,以及在那场混乱中死亡的卡帝亚斯·毕斯特。现在回忆起来,倒不难想像那应该是场为了争夺“拉普拉斯之盒”而发生的家族争执。想藉由开启“盒子”来打破世间闭塞的卡帝亚斯,和靠着暗杀他而守住毕斯特财团既得利益的某人之间——背对想通了而收敛起脸色的布拉特,辛尼曼回头仰望伫立于眼前的“艾萨克”。

    “要代替‘刹帝利’摆在这里,那机体也未免太寒酸了。不快点将‘刹帝利’和公主一起带回来可不行哪……”

    自己的目的终究仅止于此。没有和沉默地点头的布拉特目光交会,辛尼曼搓弄起下巴坚硬的胡须,心头突然涌现一股使人难以呼吸的情绪后,他蹬了一脚地板。

    想着不要再失去,便拒绝了所有能获得的人事物,这样的身体却因为察觉到失去的有多重人而发着抖。空荡荡的机库甲板与心中的缺口重合,自己正因过度的寒意而动弹不得。没救了吧,辛尼曼在内心这么自嘲,离开了没有玛莉妲在的机库甲板。

    ※

    从脚边涌上的光芒耀眼到连防眩护目镜都无法抵销。带粉红色的白热光汹涌卷动,让全景式荧幕掀起晕影,包覆住机体的等离子则冒出霹哩啪啦的恐怖爆裂声。

    落下速度比预料的更惊人。担心机体随时会燃烧起来,就要被灼热奔流吞没进去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被毫不间断侵袭驾驶舱的震动所摇撼,米妮瓦·拉欧·萨比凝视着白热化的荧幕,持续紧绷着被压在辅助席上的身体。发出白热光芒的是化为等离子态的稀薄空气,并非是机体本身在燃烧,但表面温度却已超过了摄氏一千五百度,而且还在逐步上升。受到大气的摩擦热,以及透过断热压缩造成的空力加热——冲进大气层之际不可免的热力所烧灼,“德尔塔普拉斯”正燃烧着。正如同冲浪者(WAVERIDER)这个名字所形容的,乘着等离子巨浪上的空域战斗机烧红了机体,正逐步滑降至庞大而深厚的大气底部。

    侵入绝对防卫线之后,机体立刻被巡逻中的联邦军舰侦测到,是在约两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随着受到战死认定的“幽灵”出现,停下来、我不停的问与答便僵持不下地重复,结果“德尔塔普拉斯”选择了甩掉对方追击并且向前进的选项。利用大气的反弹作用弹到低轨道上,机体从绕着南北纵轴的极圈轨道进入大气层。不管是不是因为利迪口中的“家”有发挥力量,迎击卫星之所以没采取行动的理由,对于成功从南极上空冲进大气层的“德尔塔普拉斯”来说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像肥皂泡一般包覆住蓝色行星的这层薄膜,一旦闯入,才知道它竟是无尽连绵的灼热原野。冲进大气层后,就只能将机体的操控交由航电系统处理,静待脱离炎热地狱的那一刻。被重力抓住的机体白热化起来,“德尔塔普拉斯”以20马赫的速度冲破大气障壁。要是愿意相信可以透过速度、时间以及自机运动的积分求出目前位置的惯性航术装置性能的话,现在的高度是七十公里。从冲进大气层起,已经过了十分钟以上。虽说这是采取较浅冲入角度、减少摩擦抵抗力的安全驾驶,但真的这么花时间吗?白热光芒不知何时已转作红热光芒,从热成层穿进中气层的机体终于开始被灼热所包覆,米妮瓦此时瞥了坐在旁边线性座椅上的男人脸庞一眼。

    握紧操纵杆的利迪·马瑟纳斯,紧绷的脸上也为红热光笼罩着。在不能期望与母舰进行数据连线或地上管制站指引的状况下,他也是第一次单枪匹马地冲进人气层的吧。米妮瓦回想起以前搭太空梭冲进大气层时,曾经从小小的窗户观察燃烧的大气。也曾透过在降下途中仍然能收讯的观测卫星传来的影像,俯瞰自己搭乘的太空梭滑过大气层的样子。在透明的大气上留下一道白色抓痕,绕行了行星三分之一圈那么长的冲击波轨迹——那真的很美。米妮瓦感受到自己生于宇宙,理应可以平等看待行星与殖民卫星的身体,在那瞬间被大自然的悠远所吸进去了。不知道这架“德尔塔普拉斯”是不是也拖曳出了相同的航迹?转动起原本因恐惧而僵硬的脖子,米妮瓦隔着太空衣面罩仰望起头顶。

    由于经过耐热防护处理的机体下方正承受着摩擦热,全景式荧幕的后上方并没有被红热光所包覆。因为冲击波而显得扭曲的薄薄大气那端,从漆黑变成浓靛,然后渐渐转作海蓝色的虚空缓缓摇曳着,锐利的星光一边闪烁一边急速褪去。

    眼前的宇宙,变成了天空——不知不觉地在口中低喃出来的刹那,从脚边涌上的红热光戛然衰减,取而代之照在米妮瓦身上的,是从右手边射进来的强光。

    利迪拉动操纵杆,尾翼驱动的声音混进震动声中。主翼承受住浓密的大气,朝后方作用的G力扑上一口气减速下来的机体。穿越过平流层的“德尔塔普拉斯”切换成了手动模式。尽管感受到被人用力往前推的力道,米妮瓦仍将视线转向照进驾驶舱的光源。

    太阳的光芒就在那里。并非在宇宙中看到的超高热球体,而是该以日照来形容的和煦光芒。透过大气层洒下,将恩惠施予所有生物的温暖光芒……!

    过于耀眼的光芒让米妮瓦伸手遮挡,并将日光转到前方。毫无云彩痕迹的蓝天之下,可以看见高层云的白色纹路远远地飘浮于脚边。在更下方,隔着朵朵飘在天空的积乱云而闪耀的光亮平原应该就是海了。预定中应该是会到加勒比海的上空才对,难道这里就是了吗?米妮瓦无意识地拉开头盔的面罩,望向映有阳光而光彩夺目的海原。

    从平流层的高度无法看见波浪起伏,海洋就像是透明蔚蓝的玻璃板那样,覆盖在行星的表面上。描绘出又长又宽圆弧的水平线则横躺在更远处,天空与海洋两层缓缓交融的蓝也衬托出世界的边际。这是何等美丽的色彩、又是何等壮观的广阔啊!面对满满扩展于全景式荧幕的世界,米妮瓦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处于什么状况了。明明抬起的手臂异常沉重,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臀部蓄积而去,却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快。她知道,浑身的细胞活性化起来,正要取回人类原本的平衡感。她明白,认识了货真价实重力的肉体绽放出热能,正因为从深处涌上的喜悦而颤抖着。

    所有生命诞生的地方,也是所有生命回归的地方。这里是——

    “欢迎来到地球。”

    同样的光景映照在褐色的瞳孔里,微微笑着的利迪说。他那久未听到的声音,有一半被核融合喷射火箭引擎的轰鸣声所抵销,而隆隆作响的气流声也包覆了驾驶舱。一切的一切都浑厚而嘈杂。不同于真空中静止的时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热热闹闹地鼓噪着。光、风、音时时刻刻移转变化着。委身于地球的呼吸中,米妮瓦连白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她将目光凝聚在彼端的水平线。

    包围住机体的伞状冲击波(SHOCKCNNE)逐渐扩散开来,融入青空之中。已减速到2马赫的“德尔塔普拉斯”进一步减速,让被摩擦热烤烫的机体降到对流层去。面对外太空闯进来的侵入者并未多理睬,在眼前展开的北美大陆正沐浴于上午的柔和光芒中。

    (插图027)

    ※

    电话响了。古董电话具有的清脆铃声被挑高的客厅天花板弹了回来,并让吊灯上的挂饰随之微微共振,然后落在艾伦柏风格的拼木地板上。

    一双擦拭彻底的皮鞋,无声地走过那块地板。不慌不忙,优雅,但迅速地。就像平日对佣人们严格吩咐的那样,道格拉斯。杜瓦雍滑行般地横越客厅,前往电话桌所在的走廊。用指头掸去沾在休闲椅上的灰尘,侧眼看着莫内的风景画,他步向走廊。在上午阳光透过面朝露台的玻璃窗照耀下,走过庄重的中世纪样式家具之间的,是一名著黑色西服的管家;而他本人,倒也不是不能看作是古董品的一部分。实际上,杜瓦雍摆架子的举止以及其高龄,已经让他从女仆与厨师口中荣获了老古董的绰号,但他本人始终没对此特别在意。

    每个家人的房间里各有一具电话,但透过名片打来的电话则是由杜瓦雍负责接听的。无论对方是谁,身为这个家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在应对时都不能轻忽。用手理一理蝴蝶领结,杜瓦雍清清嗓子,对话筒发出殷勤却又让人难以搭话的声音:“您好。”

    在宅子里服务三十余年,老管家已将家风融入声音之中,但这时候还不至于压倒来电的对象。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正处于和发迹于南美的名家完全不同次元的骚动之中。

    ‘喂,这里是联邦空军夏安防空司令部,我是轮值军官狄克森·梅亚。基于紧急教本上的准则,我正在对相关各处进行连络。请问罗南·马瑟纳斯议员在吗?’

    刚好是柱钟宣告九点的时刻。当、当,阵阵响起的报时钟声与电话通话声重叠在一起,杜瓦雍作着笔记的手猛地颤动了一下。

    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擦拭光亮的皮鞋冲上楼梯。报时尚未结束时杜瓦雍便已来到楼梯中段回旋处,把受到惊吓而赶忙让出路的女仆抛在身后,他爬上二楼,并以前倾的姿势赶往内部的办公室。

    就连平时先停顿做一次呼吸的空间也没有,他敲起木制的门板。“打扰了!”才刚开口,杜瓦雍不等对方回话便打开了门。在与书房相连的办公室里,原本与一家之主面对面的第一秘书转过了头,脸上则是疑惑着有什么事的表情。

    “什么事,杜瓦雍?这么慌慌张张的。”

    第一秘书也是这家主人的女婿。平常是不忘对他行礼的,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杜瓦雍用口袋里取出的手帕擦起汗,开口说道:

    “老爷,刚才军方那里有紧急连络,说利迪少爷他……”

    对于可说是青天霹雳的事态,杜瓦雍没办法只用一句话说明。面对哽住了接着要发出的话语、肩膀伴随喘气节奏上下晃动的老管家,第一秘书张大嘴巴眨起眼睛。背对窗户坐在办公桌那端,这个家的主人紧绷起放在桌上的手,回望杜瓦雍的脸。

    “你说利迪怎么了?”

    罗南·马瑟纳斯开口所说的,仅止如此。那双背光的茶褐色瞳孔,自然而然地和已经许多年没回家的主人嫡子——利迪·马瑟纳斯的面容重叠在一起,这次杜瓦雍才真的是说不出话了。

    ※

    “新的任务……?”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执行任务?吞下就要从喉头涌出来的声音,亚伯特以困惑的表情重新面对眼前的荧幕。玛莎·毕斯特·卡拜因的眼眶忽地眯了起来。‘有什么问题吗?’冷漠的声音在“拟·阿卡马”的第二通讯室中传开。

    “没有,也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在经过几次战斗之后,‘拟·阿卡马’也相当疲惫了。我在想应该也不是不能让其他的部队来——”

    ‘我只是要他们根据拉普拉斯程式所提示的情报,去调查指定座标的宙域而已。回“月神二号”时本来就会顺路经过那里,所以也没多费什么工吧?’

    玛莎用修长的指头抓起沾在肩膀上的线头,若无其事地说。亚伯特像是被那指头堵住了嘴巴,沉默下来。

    ‘“帛琉”的事情让我们欠了参谋本部一个人情。这下子,“独角兽”是不能送到月球去了,所以至少该让他们帮忙办点事吧。而且照我这边技术人员的见解来看,要解除驾驶员的生物特征登录好像也很难哪。’

    整备完回收后的“独角兽”,结果便是让众人发现机体显示出了疑似“盒子”座标位置的数据。而在这间通讯室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达给玛莎知道,则是昨天的事情。受此影响,玛莎的想法是在还能利用“独角兽”的时候让军方去调查座标上的宙域;至于将调查结果收归己有的手段,她肯定有安排好其他的管道。当然,如果能在那里找到“盒子”,她应该也想好让财团捷足先登的方法了。

    就政治面而言,既然毕斯特财团已经难以独占“独角兽”,这个想法本身是值得肯定的。指定的座标的确是在返航“月神二号”的路上,从位置的特性上来考量,受到新吉翁袭击的可能性也不高。虽然这确实是半死不活的“拟·阿卡马”就能够完成的任务,但前提是要从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身为当事人的亚伯特无法赞同这种事,他的目光落到了阴暗的通讯室地板上。

    数度置之死地而后生,乘员们总算才踏上了归港的路途,他们有多么期待让战舰着陆?“帛琉”的激烈战斗结束后两天,亚伯特与乘员们共有过沉痛与高亢感交互造访的时光。这种情况下要再把任务推到他们身上,并且让归港的时间延后,对这些人来说,会是何等残酷的事……

    ‘你看起来一副就像是曾和他们共度生死,结果产生感情的表情呢。’

    在亚伯特挪开视线的数秒间,读出他心情的玛莎开口了。感觉到心脏被人整个揪住,亚伯特仰望对方映于荧幕上的脸。

    ‘这一点儿也不像你。你应该是累了。来到地球之后,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叫我去地球……?”

    对于觉悟到应该会命令自己去视察调查状况的亚伯特来说,这是一句意外的话。擦有唇彩的薄薄嘴唇轻轻一撇,玛莎继续说:‘我包下了财团的输送船。’

    ‘我要你带着那个强化人,到北美的奥古斯塔去。’

    “你说奥古斯塔,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那里。虽然新人类研究所已经查封了,但听说“再调整”所须的设备之类都还留在那里。’

    亚伯特背脊窜上一阵恶寒。与远东的村雨研究所齐名,号称拥有最大规模的新人类研究机构,奥古斯塔研究所。探究新人类的研究仅止于名义,奥古斯塔研究所曾和军方联手致力于开发类人型兵器,而自己却得将那个“带袖的”女驾驶员,带去那种会把战争孤儿大卸八块的人体实验室——

    “你到底在想什么?”

    ‘骚动这样持续下去,应付媒体的对策也会面临极限。而且参谋本部似乎也想和财团保持距离,我们得赶快将卡帝亚斯搞砸的UC计划重整起来,让军方尝点甜头才行。也为了让想抢“盒子”的那伙人安分下来,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完成UC计划……你是说二号机吗?”

    亚伯特做不出其他推测。还有一架RX-0被移至地球,正在进行重力环境下的实验。要赶紧将其完成,藉此造成毕斯特财团以及亚纳海姆电子工业在军方面前的优势。既然UC计划的发包者和政府内部企图夺取“盒子”的势力,已经有着等同勾结的实情存在,让计划照预期完成也可以成为对他们的牵制。只要好好掌舵,应该也能把事态导向将“盒子”物归原主的局面。

    ‘将重编宇宙军当成障眼法,企图完全抹消掉吉翁的UC计划……听起来虽然满像偏保守派的脑袋会在心血来潮时想到的奇幻故事,事实上却很有可能因吉翁共和国的解体造成大幅影响。财团和亚纳海姆想撑过这阵风暴,绝对不能少了“盒子”。要是像卡帝亚斯那样,一让“盒子”因为男人的浪漫而被开启,我可受不了。’

    难得地在说话时显露出情绪,玛莎将手放到了白己微卷的头发上。尽管玛莎那副看得出是在焦躁的模样,让亚伯特缩起了身体、将目光从荧幕上移开来,不过玛莎说的并没有错,他这样说给自己听。与宗主图谋,将手伸到百年禁忌上的卡帝亚斯才是所有事情的元凶。把正统的继承者搁在一旁,却将“盒子”的钥匙托付给小妾所怀的孩子;财团的未来没道理交给这种男人来担负。所以,我才会——

    ‘如果祖父能干脆地把“盒子”的所在地告诉我,就不必用上这步棋了。哎,能将强化人弄到手也算幸运。移送时要准备周全哪。’

    瞬时将感情消化掉,戴回了往常铁面具的玛莎道。自己却什么也没能消化,眼光朝着上头,亚伯特“是”的一声回了话。

    “可是,也不知道舰长他们会不会信服……”

    ‘大半战死者都是被那个强化人的MS宰掉的吧?就说你考虑到乘员的心情之类的,说词要多少有多少。再说参谋本部也会对那边发布通知嘛。’

    不是这种问题。只会执行上对下命令的人,并没能夺回“独角兽”。一度收敛下来的感情又再露出踪影,让亚伯特重新将眼睛瞪向了荧幕。‘我也会跟着去会合。’玛莎纹风不动,嘴唇边说边扭成了笑容的形状。

    “你也要过来……?”

    ‘月球的重力对美容虽然好,对于身体和精神来说就是毒药了。工作收拾完之后去一趟地中海吧。现在气候正好呢。’

    那是种艳丽的笑容。和许久以前,以孩童目光仰望的时候一点也没变——不对,那是在岁月经过后美艳更胜以往的“女人”的笑。这个女人理解了一切。包括“拟·阿卡马”的乘员心情,以及自己曾几何时开始为他们说话的心理,她都理解之下,像移动盘面上棋子那样地去操纵他人。即使理解也不强拉硬推,只立出方向让人依循,这才是领导者的资质……是这样吗?忽然感觉有阵冷风吹过心头,亚伯特垂下了沉默的脸庞。

    自己到底打算往何处去?看着挥不去扣下扳机时那种触感的手掌,自己难道没有可以回头的路了?当亚伯特这么想起时,‘对了对了。’玛莎像是想起忘记的东西似的出声呼唤。

    ‘原本当卡帝亚斯秘书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叫贾尔来着?他似乎行踪不明了。’

    被狂跳的心脏所促,亚伯特抬头。

    ‘他有留下一些经由亚纳海姆的通商管道,和“带袖的”接触过的踪迹。该不会是想要为死去的主子报仇吧?’

    玛莎勾起唇角狞笑说道。就像是在窥伺掌中灵魂的恶魔。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部下哪……你小心点。因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已经走到一条不归路上了。’

    用这句话重新诅咒、束缚住掌中的魂魄,玛莎用不容对方忽略的目光望向亚伯特。亚伯特感觉到才要萌生的反感彻底崩解,他低声回道“是……”,并且切断了与月面都市“冯·布朗”的通讯。

    从脑海中抹去玛莎那满足地眯起眼睛的脸,通讯室里更深一层的黑暗接着包覆了全身,疑似有某人潜伏于其中的气息,使亚伯特感到背脊发冷。是背负着那个男人——卡帝亚斯怨念的某人吗?是混在这阵黑暗之中,打算将尖牙伸到自己颈子上的某人吗……亚伯特离开操控台,解除门锁来到外面的通路。无视于站在门边的部下视线,亚伯特抓住前往舰桥方向的升降柄。

    整理好领子,亚伯特将混有油漆臭味的空气送进冷冷的肺里。虽然他在这两天慢慢开始习惯舰内的气味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为自己说话,也没有人会帮自己。能获得安息的地方唯有一处,只有待在从月球俯瞰世界的恶魔怀抱里头,自己才能安心。变回了人人嫌恶的亚纳海姆公司干部,亚伯特前往舰桥。尾随于背后的黑暗仍无褪去的迹象,他感觉到体温正逐渐从移动于无重力的身体上流逝。

    ※

    无法安放在既有的悬架上,浓绿色机体像是报废般地坐在地上,对于看惯联邦军机的眼睛而言,这景象造成的是纯粹的惊讶。即使只是从悬于双肩可动轴的四片荚舱中取下来的一块,分量也相当于一架普通的MS。至于可以自在地操作荚舱,并展露了超常机动力的人形机身,更是巨大到让重量级这个字眼相形见绌。

    “NZ-666,‘刹帝利’。从机型编号来看,可以推断出这应该是新吉翁原创的机体。虽然在驾驶舱周围实装有精神感应框体,但这是旧型的呢。应该是沿用了‘夏亚之乱’那阵子,由亚纳海姆提供出来的试用机材吧。”

    手撑在扭曲变形的驾驶舱盖上,并窥伺着舱门内部的艾隆·泰杰夫这么说。他是从“工业七号”收容而来的UC计划相关人士,现下也是在ECOAS管理下的重要证人,但如果要对收容于舰内的不明精神感应机种进行分析的话,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靠着舰长权限借来了艾隆的监控权,奥特·米塔斯站在沿着墙壁架设的窄道,他观察起“刹帝利”——

    击坠了众多舰载机,隶属于“带袖的”的四片翅膀。

    在可以称为舰内工厂的整备甲板这里,另外还放有编号R010(罗密欧)的“里歇尔”,其他人员正在为它少掉的一只手进行交换作业。若论及“刹帝利”的话,尽管是保住了四肢的健全,总和的损伤却比罗密欧010还要惨重。内藏于荚舱内的辅助臂由根部整只熔断,而传导液至今仍不断从机体各处的龟裂漏出;熔化后而又凝固的袖饰前端,则已失去应该有的右掌。采用了许多曲面的装甲也因热能与冲击变得坑坑疤疤,令人联想到遭受凌迟的人类身影。这竟然会是那架“独角兽”所为?当下想起了在MS甲板进行修理的白色机体,奥特吞下一口唾液,并向旁人发声确认:“你曾说制造精神感应框体的设备,只有‘格拉那达’才

    有是吗?”艾隆抬起原本伸进驾驶舱门内的头,回答道:

    “是的。‘独角兽’的精神感应框体也是在‘格拉那达’的亚纳海姆工厂制造的。因为这种技术对外已经宣称停止开发,考量到保密工作,便统一在那里进行管理了。”

    “为什么之前会被停止开发?”

    “我听人说是因为涉入太多未知领域的关系。毕竟也是人做出来的东西,电子方面的系统都可以用系统理论做出解释。不过,就拿‘独角兽’启动NT-D系统的时候来说吧。从装甲下露出来的精神感应框体看起来就像在发光对不对?连制造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光呢!”

    从背后监视艾隆的ECOAS队员,同样露出了愣住的表情。“你们不知道?”

    “接收到驾驶员藉由精神感应装置增幅出来的感应波——或者,与其共鸣,这么说才是正确的吧。可以确定的是,以金属粒子大小铸造进框体的感应晶片会对其产生反应。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光。而且依搭乘者不同,发光的模式也会跟着改变。总之这似乎是感应波超载的时候会发生的现象,但精神感应装置的电压却又不会因此而上升,我们根本摸不透感应波等级与发光模式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哪。毕竟关键的还是人类的思考波,而意识这种东西也不是光靠数据就能分析得来的。”

    “那个叫感应晶片的东西如果是分子大小,在对感应波产生反应的时候,让它震动就会发光了吧?”

    “别开玩笑了。要是有这种特性,我们根本不可能把它用在可动式框体上面。会闪闪发光地告诉敌人白己位置的武器、也未免太可笑了。”

    艾隆貌似生气地说。奥特只好闭上门外汉的嘴巴。

    “流过的电能超出负荷量,会让电线发热变红对吧?它的原理似乎就和那一样。可是它发出的不只是热能而己。它除了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之外,就光学性质而言也能记录得下来,而这阵光却又不是只靠电能发出来的。身为技术人员我是不想用这种说法,但这的确是一种未知的光。而且,有时候还可以转化为物理性的能源……”

    话锋在此不白然地停下,艾隆将脸别到无关的方向。“物理性的能源?”先瞄过这么反问回来的奥特,也看了负责监视的ECOAS队员脸色之后,“您有看过‘独角兽’的战斗纪录吧?”他打圆场地说道

    “是啊……”

    “我是没看到就是了,但从这玩意的损伤状况来看,也可以想像出个大概。那应该是场压倒性的战斗吧?即使有NT-D的辅助,它发挥出来的力量还是太异常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原本所预期的性能。总觉得它让人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呢!”

    仰望着半已化成废墟的“刹帝利”,艾隆皱起好似神经质的眉头,而他的神情已经消除了奥特原本以为被岔开话题的想法。那的确是场不寻常的战斗。更何况“独角兽”的驾驶员还是个外行的学生如果知道这点,艾隆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想苦笑却无法如愿,垂下目光的奥特跟着又因为背后叫道“舰长”的另一阵声音而转过头去。

    “医务室那里有了连络。俘虏恢复意识了。”

    捉住扶手抵销掉惯性,蕾亚姆·巴林尼亚让双脚着地,把手中的病历表交给奥特。回望了副长若有所指的目光,奥特背向继续观察起机体的艾隆,视线落在接过手的病历表上。

    “先不论外伤,她的身体似乎相当衰弱。我想并不是可以撑得住审问的状况。”

    “……写在上面的这个,全身上下都有烫伤和撕裂伤是怎么回事?”

    画在病历表的人体线条图上,有着提示出无数创伤与烧伤的记述。附上的照片则详尽拍下了连大腿与乳房都留有的旧伤痕。无法想像这会是因为搭乘MS所受的伤。蕾亚姆别过脸,不快似地说:“应该是被许多变态当成玩具玩弄过吧。”

    “据哈桑大夫说,她身为女性的机能已经被破坏了。”

    这真的让奥特说不出话来。没有和不禁抬起头来的奥特对上视线,蕾亚姆满怀愤恨的目光盯着甲板。

    “我听说在第一次新吉翁战争末期,曾经将由复制人组成的新人类部队投入实战。原本应该全数歼灭了才对——”

    “也有人活了下来。但下场就是这样吗……”

    “或许是被恶质的人肉贩子捡去了。强化人在失去了指示者之后,据说会像断了线的傀儡那样。她恐怕是在什么也不懂的情况下……”

    蕾亚姆握紧扶手,吞下了接着要说出的话。流露出只有女人才懂的痛楚与不甘,她那宽大的肩膀此时在奥特眼里看来异常娇媚。虽然不清楚这架“刹帝利”的驾驶员,玛莉妲·库鲁斯年纪究竟多大,但从容貌看来,也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这样一来,她参加第一次新吉翁战争时则是十岁前后——要以战争的牺牲者这类随处可见的辞汇来囊括,也未免太沉重了。奥特沉默地阖起病历表,一吐从肚子底部泄出的叹息。

    “明明对结果没办法负责,却将就地顺从要求与兴趣,开发出像是为了将人类毁灭而诞生的技术。要说这是人类的坏习惯,也真的无法否认,真是无可救药哪。”

    低语着的蕾亚姆视线前方,可以看到艾隆正在调查“刹帝利”的身影。忘记了自己一分钟之前曾说过对其没来由地恐惧这句话,技术人员现在又只顾着把玩到手的玩具,他那忘我的脸孔,让奥特以为已经吐尽的叹息再度涌了上来。“审问俘虏的事就交给参谋本部吧!”

    奥特将病历表交还蕾亚姆说道。

    “虽然会想要‘带袖的’情报,但用这运转过头的疲惫脑袋也思考不了什么事。还是先回‘月神二号’的港口吧。”

    脱离L1暗礁宙域已经过了四十小时。描绘出又长又广的抛物线轨道,“拟·阿卡马”逐步接近地球的静止卫星轨道,以计算上来看则是完成了回到“月神二号”的一半航程。来到这里的话,新吉翁的舰队也没道理会再追击过来。“我了解了。”从蕾亚姆回话的声音,多少听得出她心情有好转一点。

    “不管怎么样,总不可能要我们再多绕到别的地方去……”

    半开玩笑地说到一半,忽地注视向一点的蕾亚姆绷起了脸。奥特则将目光转向她视线看去的位置。

    远远望过去便能知道是亚伯特的圆滚滚人影,正踹起对面墙壁的扶手朝整备甲板这里飘来。他那不知为何铁青着的脸才和奥特等人对上视线,就变得怯懦了起来,跟着却又神色一变,诡异地浮现出做作的笑容。

    “希望是不会……”

    有种不好的预感。奥特和蕾亚姆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扶手,准备迎接瘟神的到来。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

    “这种事说不准吧?对方可是强化人喔!”

    不知道是谁在交谈。巴纳吉张开眼皮,仰望点亮在天花板的萤光板。和最初在“拟·阿卡马”上醒来时看见的一样,那是医务室里为了防止灯管破碎,张有铁丝网的萤光板——

    “再说她的肌肉也被强化过,药效一过的话不是又会死命反抗吗?在这之前得先让她穿上拘束衣。”

    “受到后天改造的类型才会那样。她是经过先天性遗传基因设计的类型,所以不需要服用抑制排斥反应的药。”

    那是美寻·奥伊瓦肯少尉和哈桑大夫的声音——自己也听得出来他们是在谈谁的事情。

    由睡眠中醒觉的脑袋缓缓地开始运作起来,巴纳吉保持着横躺于床上的睡姿,转过脸庞。

    “但是……!”隔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百褶布帘,美寻的险恶声音刺进巴纳吉鼓膜。

    “就情绪来看也很安定,更重要的是,她的伤根本还没治好。身为一名医生,我不能让这样的伤患穿上拘束衣。”

    “她可是新吉翁的强化人喔!搞不好还会趁大夫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攻击过来——”

    “玛莉妲小姐不会做这种事的。”

    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开了口。撑起瘫软的上半身,巴纳吉一口气拉开布帘。

    在诊疗桌前的哈桑,以及站在他旁边的美寻都同时看向了巴纳吉,“巴纳吉小弟……!”这么开口的美寻睁圆了眼睛,而那双眼睛瞬时又让阴霾所吞没。“他也在这里?”伴随着带刺的质问声,尴尬的空气在医务室扩散开来。

    “因为他也算大病初愈嘛。诊断后,我顺便给他打了点滴让他休养……感觉怎样?”

    虽然哈桑的声音有意缓和气氛,但巴纳吉却没有好好听进去。注视着美寻的僵硬表情,巴纳吉继续低声说道:“竟然要让伤患穿拘束衣……”“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情。”美寻用高压的语气回应。

    “这是为什么?玛莉妲小姐是军官啊。对待俘虏的方式不是都有既定的规矩了吗?”

    “‘带袖的’是恐怖分子。不管她是军官还是什么,都一样是罪犯。”

    “但是玛莉妲小姐她……”

    “你是在‘帛琉’被洗脑了吗?她就是那架四片翅膀的驾驶员,也是破坏你们殖民卫星的罪魁祸首啊。我们的同伴不知道也被她杀掉了多少——”

    “是这样没错……!但是像那样抱持成见,就没得谈了吧?这样一点也不像你啊。”

    转过了语塞的脸孔,美寻沉默下来。“……我会派警卫在她旁边。要将她从医务室移动到别处时,先通知我。”对哈桑吩咐完,她快步离开医务室。“了解。”懒洋洋地回答的哈桑等对方消失在门板那端,便一眼瞪向了巴纳吉。“体谅她一点。”哈桑说完,立刻将椅子转到诊疗桌方向,巴纳吉讶异的目光朝向了他穿着白衣背影。

    “因为利迪少尉没有回来。她也会有她的情绪哪。”

    啊,胸口里发出的声音鲠在喉头,巴纳吉变得有些难以呼吸。他有听说利迪已经被认定为战死了。不管是美寻还是哈桑,这艘战舰的乘员没有一个人是知道真相的——一股不好受的感觉突然涌上,让巴纳吉把手伸向了侧桌上的茶壶。含进一口温热的水,并且连同愧疚的想法一起喝下肚,他用手摸起白己不知是从何时陷入熟睡的头。

    玛莉妲是在集中诊疗室,其他伤患则收容在病房,所以这里只有自己与哈桑而已。看向设置于墙壁上的CT(注:电脑断层。)扫描装置,对其不甚了解的巴纳吉尝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滋味,似问非问地说:“之前说的检查指的就是这个吗?”“嗯?”哈桑微微转过了头。

    “你也调查过我到底是不是强化人吧?”

    第一次在这间医务室张开眼睛时,哈桑口中“就这边的设备而言,调查出来的结果是清白的”那句话化为不安的声响,一直在巴纳吉耳里挥之不去。哈桑不好意思地搔起头,一边将头转回桌前答话:“哎,你突然开着‘钢弹’冒出来,这样当然会让人想调查嘛。”

    “玛莉妲小姐真的和她说的一样吗?什么是强化人?”

    “那是疯狂科学家的妄想啦,他们想用人工方式制造出新人类。实际上却只做出了战斗用的类人兵器而已。”

    巴纳吉脑里浮现了蓝眸少女映于胶囊玻璃上的脸孔。没有明确的真实感,想要深究就会像回音一样消散开的他人记忆——握紧的拳头微微发起抖,巴纳吉挤出声音:“为什么能做出那种事?”

    “新人类到底是什么?”

    转过椅子,哈桑将身体面向自己,抛来沉重的声音:“概论你是懂的吧?”“那当然……”感到有些示弱,巴纳吉回答。

    “主要就是在讲,来到宇宙的人类会得到进化嘛。说是洞察力会变强,人与人可以在不会产生误解的情况下相互沟通。”

    “没错。就拿你的身体来举例吧。比起之前诊察的时候,这次因为G力所受到的伤害变少了。即使有驾驶装的保护,这样的回复力还是很惊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你的身体开始对‘钢弹’习惯了。明明只搭过两三次啊。”

    这是句想像之外的话。巴纳吉张着嘴愣在一旁。“人类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哈桑则继续说道。

    “资料上显示,瘟疫在旧世纪蔓延开来的时候,只过了五十年致死率就下降了。也不用靠子孙一代一代的演化,这应该是人体在苛刻的环境下自然而然获得抗体的结果吧。也就是说,生命恒常在找寻最适合生存的方式,还会自己逐步改变。人类来到宇宙这个环境,为了弥补对广大空间的认识,便扩展了自己的理解力,以理论而言是说得通的。我个人觉得这倒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喔。”

    贴到椅子的靠背上,哈桑用像是看到了墙后宇宙的表情说出这番话。为了弥补对于宽广生活空间的认识、感觉或理解的能力会跟着扩大。巴纳吉也觉得如果是这样,白己就能理解了,也希望真的是这样。误解以及意见不一的状况都会跟着云消雾散,相互共鸣的心灵将能承受住彼此的所有存在,并正确地了解对方。如果那一瞬间就是新人类的交感的话——

    “……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这样,搞不好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可能是这样吧。或者,互相残杀的状况会变得比现在更惨烈。”

    “为什么呢?”

    “你想嘛,心中所想的事情全都会传达给对方喔。把说谎当成处事润滑剂的大人遇到这种情形,肯定会吓得落荒而逃哪。再说,新人类与旧人类之间也会产生新的落差。”

    “落差……”

    “而且新人类据说是在宇宙诞生的。这对于将过剩人口赶到宇宙,安安稳稳在过日子的地球居民来说怎么受得了?因为就好像主从关系倒反过来了一样哪。”

    “既然这样,一口气让全人类都进化完就好了啊!”

    即使知道这是句充满稚气的话、巴纳吉还是说了出口。他自己也没办法将那一瞬间的感应,以话语的形式传达给哈桑或美寻知道。这样的焦躁会让本身的情绪扭曲,也可能造成他人不快。如果结果就是导致没有任何人希望发生的战争爆发,人类未免也太无可救药了。只要新人类确实存在,就算诉诸略为强硬的手段,也该追求让全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才对。

    哈桑将把玩在手的钢笔摆到桌上,“以前,有个男人说过这样的话。”他静静接话。

    “人们的争斗之所以不会终止,是因为人类在进化的入口处原地踏步的关系。如果真的有成为新人类的可能性,就应该让科学家对强化人进行研究。要是将人的进化委托给自然,人类最后会自取灭亡。”

    心情就像是被人告知自己的主意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一样。肚子里的热潮一口气冷却了,巴纳吉垂下头。

    “他会那样说,也有他的见解。可是……”

    “我觉得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太悲哀了。像那样的可能性……”

    可能性——藉由相信而涵养于人心中的内在之神。巴纳吉不希望这是藉由撕裂脑部或精神也可以取得的东西。这样只是把可能性灌注于铸模之中,并使其窒息死亡的行为而已。“我有同感。”哈桑这么说着,微微扬起嘴角。

    “所以即使不方便,也该靠现在拥有的力量,努力让人们相互理解才行。不是争着让哪边屈服于哪边之下,而是要找出能使彼此妥协的折衷点才对。不过……路途险恶哪。”

    望向美寻走出的那道门,哈桑混有叹息地说。即使长到像他这样的岁数,还是连身边的一个不和都无法解决。一面从那张侧脸感觉到他是个可以让自己产生同理心的人,自己却没能把利迪他们的真相说出口。怀着深邃入骨的险恶感觉,巴纳吉将目光垂向冰冷的地板。

    贴在脸上的OK绷让人感觉很痛。碎裂的头盔面罩是没有刺进脸庞,但仍然在白色的肌肤上留下了无数擦伤。这是身体被G力从太空衣以及线性座椅的扣具拉开,在驾驶舱内到处碰撞后的结果。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有内出血的症状,肋骨据说也出现了裂痕。被毛毯覆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巴纳吉望向对方施打低重力用点滴的左手,看到那到撞伤的痕迹,背过了目光。

    巴纳吉听着心电图规律的声响,转过脚步。果然自己是不该来的。说是恢复意识了,但自己到底打算说些什么?让对方受伤的始作俑者跑来关心伤势,这根本就不像话。明明知道自己连拯救她的力量都没有——回头瞄过一眼,看到对方合拢闭上的长长睫毛,巴纳吉又立刻垂下了目光,并站到加护病房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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