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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学期的考试结束后,我在当天傍晚坐上夜行列车离开了这个城市,并于次日清晨到达了京都。香澄来车站接我。她先考完试,提前一天回了家。“我来了。”我说。“真的来了啊!”她微笑着说。我们走进附近的咖啡店,吃了烤面包片和鸡蛋。有几个准备上班的人也同样在吃烤面包,喝咖啡。卖花的老太太拖着双轮拖车从窗外走过。
“在车上睡了吗?”她问我坐火车的事情。
“刚躺在空的座位上,列车员就过来把我叫起来,说会妨碍别的旅客,可是并没有别的旅客。”“那你很困吧?”“没事。你带我到处转转吧。”“想去哪儿?”京都古香古色,颇具流行风情。整个城市就像文化遗产的主题公园,到处都是名胜古迹。如果不是和她在一起,恐
怕会觉得自己是来修学旅行的。
“到处都是国宝、重要文化遗产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别这么说,不然警察会逮捕你的。”
“你家在哪儿?”
香澄告诉了我一个附近城市的名字。从她的口气来看,好像不打算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我也并不特别想见他们。我希望这是一次古都的幽会,而不是父母允许的约会。
“你今天格外漂亮啊!”我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我觉得你很配这个幽雅的城市。”
香澄瞥了我一眼说:“你笑话我?”
“哪里话!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
“是嘛,”她冷冷地说,“谢谢!”
“风嶋香澄,”我一本正经地说,“为了使这座充满文化和历史气息的城市的魅力更加突出,我想你应该更加放荡不羁一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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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鲤沼!”
“嗯?”
“你在大学光干那种事了吗?”
我们逛了几座历史教科书中出现过的神社寺庙。中午时错进了一家寿司店。这家店的大门是质朴的民家构造,但里面却像画上的老铺子一样,白木柜台透着皇家文化的气息。菜谱上没写价钱,真让人有点害怕,因此难得的一顿饭让人充满了恐惧。幸好香澄说想吃黄瓜寿司,我也要了同样的寿司。吃完后结账,价格并不是特别贵。走出店门,没有了恐惧,空肚子也有点饱了。
虽然肚子并没有完全饱,但我说:“可以吻你吗?”
“就在这儿?”
她这么一说,我四周一瞧,发现我们在一座叫千手阎王堂的寺庙前面。“地点有些不合适。”“好像是有点。"等到皇宫或鸭川再接吻吧。我们没有接吻,而是手拉着手。“喂,鲤沼,”这次是风嶋香澄说话了,“为什么是我?"“什么‘为什么’?”“你来见我的理由。女孩子到处都是,为什么特意跑这么远来见我?” 、
“你叫我来的呀。”
“这不是回答。”
“我真的要回答吗?”
“老实说。不要忘了这儿是阎王殿前面。”
虽然是假装开玩笑,但是空气中飘浮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回答不好,两人的关系有可能就此结束。
“我服你了。”
我考虑了一会儿,那感觉就像被拖到阎王面前的罪人一样。
“七月份在游园会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非常寂寞。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我觉得你非常寂寞,非常孤独,一种很沉重的孤独,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于是我就想,你的孤独是为我准备的。"“很合适的解释啊!”“还行吧。”虽然没有笑容,但也不是挖苦的口气。“你的孤独呈一个小小的心形,和我的心之间的空隙正合适,简直就像拼图板一样。我像一个诗人吧。"
她终于笑了。不知我给阎王的印象如何,但好像很中她的意。
一起吃完晚饭之后,我到街上找当晚住宿的旅馆,香澄也跟着我。转了不到一个小时,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合适的旅馆。服务台很大,同一层有一个很大的休息室和一个咖啡厅,很多人走来走去。我在登记簿上胡乱写了一个地址和姓名,开了一个单间。在此期间她一直在休息室等着我。
“去房间吧。”我顺其自然地说。
香澄没有拒绝。我们乘电梯去房间。二楼和三楼有西餐厅和日本料理店,没有人觉得我们奇怪。
现在,我们的情况又和游园会夜晚一样:并排躺在窄小的床上,手握着手,仅此而已。这样下去,肯定又会和上次一样度过一个优柔寡断的夜晚,迎来一个一事无成和自我憎恶的早晨。今晚应该有所超越。我想把我的心情告诉她。但是说什么好呢?用京都方言说“我要”吗?
“好吗?”
这是困窘之际所采取的二进制。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采用国民审查的原则,把这理解成表示信任的意思。我轻轻地给她脱了衣服。
“疼吗?”
“嗯,有点疼。你呢?”
“前面就像被什么咬住一样。"
吃光干粮的登山者空着肚子在山里游荡了好几天,终于来到一间避难的小屋,里面有发生紧急情况时吃的罐头……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罐头起子。由于太饿了,差点疯掉。此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下村朱美来,简直就像上帝的启示一样,我把手伸向香澄的下身。她条件反射似的抓住我的手,明显地传递了拒绝的意思。为了溶化这层意思,我用唇吻她的身体。从头部吻到脖颈、胸部、腹部……香澄的表情有点奇怪。
“鲤沼,你有经验?”我吻完之后她问我。
我犹豫了零点几秒。
“没有。”
“你说谎。”
阎王爷的面容从脑海中掠过,我沉默不语。
此时她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跟我没关系。”
我检测着她话语中的pH值,现在的氢离子指数是呈弱酸性吗?我什么也没说,把她抱人怀里,听到了她平稳的呼吸声。我把自己的呼吸频率和她调成一致,于是两人的气息混在了一起,我感觉我们在毛毯下融为了一体。
过了一会儿,风嶋香澄又问我说:
“你喜欢做爱?”
“是阎王爷碰到这个问题了吗?”
她笑着回答:“是的,当然是。”好兆头!
“我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做爱,但我喜欢和你这样。”
虽然是实话实说,但一说出口,竟然感觉像一个优等生的回答。
“喜欢那儿?”
“哪儿?”我一时语塞,考虑了一会儿说,“我们这样抱着,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风、光或色。细胞的各个角落都很轻松、透明,就像要变成散发香味的物体。而且……”
好像还言犹未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再加上说话的时候又一次勃起,说一些风呀光呀什么的又觉得不怎么具有说服力。“就那个地方。”“哼……”“你呢?”“不告诉你。”我抱着她,胳膊稍稍使了一点劲。她叫了一声“难受”。我松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问道:
“以后我叫你‘香澄’行吗?”
她微微一笑说:“可以呀。”
“香澄。”
“什么?”
“我们结婚吧?”
“你说什么呀?捣什么乱!”
“我这可是真心的建议。”
“你总是提这样的建议,向只睡过一两次的女孩子?”
“你真无情啊!”
“对不起。”她说着吻了一下我的鼻尖,“不过,我想我可能和谁都不结婚。”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好像并不是她自己不知道理由,而是她不知道如
何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或者是她现在不想说出来。
“你不要那么严肃。”她在毛毯下握住我的手说,“我喜欢你。”
她这么一说,我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但是由于她说得过于直率,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说“我喜欢这条鲈鱼”。为了打消脑海中的疑问,我说:
“我也喜欢你,因此……”
她赶紧吻住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下去了。
我想知道香澄身体的一切,无论是身体表面还是内部。就像伊能忠敬那样想要丈量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而后制作一张完美的地图。我要根据这张地图在她身上旅行。这就是真正的爱吗?这种慢悠悠的、令人焦急的感觉。肉体是令人着急的。我能不能更为直接地抓住她的灵魂?
每当我们轻轻互相拥抱时,都会从简易修建的墙壁传来隔壁房间的响声。每次我们都停下来,侧耳倾听响声,一声不吭地相互凝视片刻。她的眼睛暗淡空[轻|之|国|度]虚,长时间盯着瞧的话,好像会被吸到里面去。即使插入很深的时候,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与无限的虚无作伴。释放出的精子会进入她的体内着床吗?她的子宫和黑暗的宇宙空间相连,精子会不会像宇宙萤火虫一样在黑暗的真空中挣扎呢?
“哎呀!”
“怎么了?”
“射精了。”
“啊!”
她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进浴室。她打算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一脸恐惧地盯着我说:“我把它弄出来了。”
“对不起,会不会怀孕?”
“我想可能不会吧。”
女人身体的神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即使如此……射精后心情为什么就像狂欢节结束之后的里约热内卢的街头一样?
醒来的时候,发现香澄以一种紧紧搂住什么一样的姿势在睡觉。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晨光照在她侧着的脸庞上。她睡着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很娇小。长长的头发贴在床单上,我托起来仔细端详,内心深处就像针戳一般,感觉丧失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忘记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我想向每个擦身而过的人挥手。我很幸福。如果幸福存在总量,我会像超新星爆发一样化作黑洞吧。幸福的感觉非常强烈,自己一个人简直都容纳不下。如果只是今天一
天,我也会成为“德肋撒修女”,因为无偿地给予他人,能够更强烈地感受和实现自己的幸福。
去神社或寺院都无所谓,看它们是浪费时间。我只想一直看着她。我也曾这样设想,现在这一瞬间,世界各地和我们一样意识到幸福的年轻人肯定都和恋人们一起并肩走在大街上。萨拉热窝、耶路撒冷、都柏林、北京、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都有无数的同志,通过希望和幸福连在了一起。我们悄悄地改变着世界。和平!
我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冲动地想抱紧香澄吻她。我的下身还残留着她那儿的感觉——被牢牢包住的感觉。那是一种只欢迎我一个人进入时的感觉。说实在的,做爱也许对双方而言都不是快乐的,但却胜于快乐。我不能很好地把它表达出来。准确地说,即使我们将来通过做爱获得快乐,从第一次接触的东西所感觉到的痛苦般的美妙也会在那一瞬间永远地驻留……和平!
我预定乘当天的夜车回城。香澄在家里过四五天回学校。一周之后又能见面,但她非常难受。下午都用来做离别准备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互相都有点冷淡。谈话时断时续,很不自然。
最后一顿晚餐我们吃了中华料理。
“简直和我们一样啊!”我一边用筷子费劲地夹着糖稀放得过多的红薯一边说,“它们同样也不愿分开。”
实际上我很想变成红薯,想和香澄两个人一丝不挂地抱在一起,凝固在透明的糖稀之中。但是另一方面,我现在有时间来体会分别的痛苦,能够对不足一周的分别感到很痛苦,这难道不是二人心灵相通的证据吗?而且此时,也就是在城边简陋的中华料理店对红薯陷入思考的这个时候,我完全明白了自己想要干什么、想要度过什么样的人生。
由于列车快要到了,我们进了车站。香澄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她哀求地说:“你能不能再待一天?”
很难准确地说出当时的心情。当然我很高兴,她求我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但同时,作为一名警察的儿子,一种现实的考虑占了上风。如果被现在的感情击倒,接受了香澄的请求,将来就有可能无法很好地控制二人的关系。其实我也很想和她在一起。如果能够在一起,其他事情怎么都行。因此更加讨厌临时敷衍。我要创造一个两人能够永远待在一起的可靠地方,而不是在便宜的旅馆。
“香澄,这不是一样的吗?”我不由自主冠冕堂皇地说道,“即使再待一天,明天分别的时候,不还是这样!”
我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
“你走了,我就一无所有了。”
“真是个傻丫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没有答话。
“回到学校,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吗?我们租个地方两人一起过日子。”
香澄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时广播里传来了“列车到站”的声音。
“你走吧。"她低着头小声地说。
11
旅行回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这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清晨我很早就醒来。太阳和空气都是崭新的,昨天的一切荡然无存。就连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街上的建筑和公园,都在朝阳的沐浴下闪烁着清新的光芒。以前显得有点儿脏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就像每天都洗一次澡、刷两到三遍牙、十分勤快地换内衣和袜子一样。一切都被更新了一遍。我对这些感到莫名的满足。
老实说,我的家庭是最差劲的。父亲在外面有了情人,离开了家。原本打算以自己的病情来挽留丈夫的母亲,在失去了父亲对她仅存的最后一丝爱情之后,就反复地伤害自己,现在陷入了忧郁之中几乎不能自拔,每天要靠服用镇定剂和安眠药维持生活。妹妹对这种父母感到无比厌倦,整日泡在品行低劣的男人堆里,过着放荡的生活。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家庭……但是我和他们不同,我要借助健康的饮食和莫扎特的音乐的力量从这种垃圾堆似的家庭中解脱出来,哪怕就我自己一个人。
我家附近有一个陆军墓地,傍晚时分我经常到那里去散步,沉浸在与恋人远离的伤感中。只有这种伤感才能使我获得一丝愉悦。我寂寞地沉浸在思念之中,真想把自己的一些闲事告诉那些长眠在墓地里的逝者:你们长眠于冰冷的地下,而我却拥有一个美丽聪颖的恋人。我是否应该感到内疚呢?真是很遗憾,我与胆怯无缘。这是因为我的幸福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我认为应该和你们分享。
我有一种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感觉。甚至连和下村朱美的做爱,现在也像印刷低劣的文字一样模糊不清。我还是第一次怀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是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如果和女孩子是一种纯商业性的关系,那么想干就可以干。但是,我突然觉得继续逢场作戏显得很愚蠢。没有城府的外向性格、天真的自我推销……这些我都想在十九岁之前结束。不知未来为何物的“我”啊,永别了!是到了意识到自我的时候了。我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呢?我要从过去与未来交界的现在,证明我自己的存在。
但是,那种积极而又充实的日子只持续了几天。风嶋香澄考试休假结束从家里回来的时候,显得郁郁寡欢,情绪低落。无论我怎样跟她搭话都收效甚微。在我们未来的关系上骤然弥漫着一层阴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父母吵架了?我在苦苦寻找外因,这是处于恋爱之中的人常千的事。
我虽然不能释怀,但依然十分看好我们二人的关系。我总觉得在我们耐心交往的过程中,将会出现奇迹,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原位,就连做爱这样的事情也无关紧要。我现在只想每天看见她笑一次,只要这样就足够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但情绪高涨的自始至终只是我自己,她依然情绪低落。这让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尴尬的说书艺人,站在台上滔滔不绝,观众席上却空无一人。
她的态度对我来说是一个谜。那两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呢?由于梦境过于甜美,所以梦醒之后我也无法承认那是一个梦。不,若是梦的话,应该会想得开的。但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的的确确是现实,而现实却突然发生了变化。这和游园会的时候如出一辙——我们的关系刚刚进了一层,却又立刻产生波折。变化之激烈,以至于我经常被弄得晕头转向。与其这样,还不如对她说:“那天的事情只是我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并不爱你!”
我一直深信自己是香澄唯一而又特殊的人。在旅馆发生的事不是验证了吗?这样的胡思乱想,通过她那薄情的态度变成噬咬我内心的毒虫。两人共同创造的美好回忆一下子变得陈旧不堪,甚至我对她的印象都变味了。为此我曾经恨过香澄。我感觉自己好像无缘无故地遭受了不公平的待
遇。
我逐渐地被一种残缺不全的感觉所包围,情绪低落,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而且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常常觉得天下虽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强烈地怀念与香澄一起度过的那两天。在街上散步时也尽是盯着一对对情侣瞧,甚至平日里看起来长相丑陋、感觉可怜的那些夫妻,我现在也带着一种嫉妒而又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风嶋香澄并不是一个任性的人,而是那种在和朋友的交往上压抑自己情感的女孩。然而,从她那极有分寸的态度中,我却感觉到,她与其说是在自我克制不如说是自我放弃。她自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这把追求她的人也引入到无底的虚无之中。
香澄的心里有一片冰地,现在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强烈地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我不知道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里有一块可以称作“感情零度”的区域,一旦触摸到它,我的心也会变得冰冷,变得进退维谷。
我劝说自己:“放弃她吧!”风嶋香澄并不是我所能对付得了的。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更加疯狂地追求她。她的容貌似乎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无论我干什么事,都会突然想起她。她的存在损害了我的遗传基因,这也使得风嶋香澄在我的心里像癌细胞一样无限扩散,不久之后我就会被她俘获而亡吧。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把手伸进她的心里,把她内心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她对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在她的心里确实占有一席之地吗,抑或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12
一放寒假阿健就约我一起去打工。我们当码头工人,在大船与舢板之间装卸货物。虽然是重体力活,但工钱很高。好像阿健以前手头一紧,就来这儿打工糊口。“因为过年需要钱啊。”第一天干活我就累得要死。第一趟脚就抽筋,第二趟肩膀脱臼,但是从第三趟开始就慢慢习惯了,几乎忘记了前面的痛楚。
“一定要考虑到一起合作的伙伴啊!”漫长的上午工作结束之后,我摊开四肢躺在海岸边,心情就像被钟声解救的西西弗斯。我对阿健说,“我们简直像拉大帆船的奴隶一样拼命工作啊!”
“干活的窍门掌握得不错嘛。扛包的时候你很稳当。干这种事,平衡感是很重要的。”阿健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盒饭,一边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你以前跟人摔过跤吗?”
“那种事啊,我可没干过。”
活虽然累,但毕竟是份工作。在这里干活的人大部分人品都不太好,其中有些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哪一派的黑社会分子,所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怕把货物掉到海里,而是害怕肩膀相碰而被他们找茬。但奇怪的是,阿健却跟他们随便说话。看到休息时他们搭话的样子,我这个旁观者也不那么紧张了。
“喂,”我小声问他,“那些人是黑社会分子吗?”
“是啊。”
“是什么是啊,你就那么肯定了?”
“他们这些人哪,”阿健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么不拘小节,“为了筹集组织的资金,他们会在没有什么事的时候,来这里干活。”
“虽然我也清楚他们很卖力,但我们是规矩的市民,还是不要跟他们走这么近比较好吧。"
“他们很喜欢我。"阿健看起来很高兴,“他们还夸我‘大哥有力气,真好’呢。”
被黑社会分子夸奖……这算什么事嘛!
第二天,我们在背风的仓库凉阴里休息时,他们中的一个人过来跟阿健说:“大哥,又要拜托你了。”说着,那人随手把一沓一万日元的钞票递给阿健,接着郑重其事地递给他一
张纸片,嘱咐道:“今天就押这个了。”
“明白了。"阿健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似的,平静地接过那一沓钞票。
等那人走远后,我慌忙问道:“到底是干什么?”从金额上来看,我觉得一定是跟毒品有关。
“你跟我来。”
“哎,等等我,到哪儿去啊……”
阿健边走边向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我们干活的海岸对面就是赛艇场,看起来好像挺远的,但由于两岸之间没有任何遮掩,所以不用说是赛艇飞驰的情形,就连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都看得一清二楚。每逢赛季,他们十分喜欢在午休时候观看比赛。当然,这些人原本就是赌徒,所以光看是远远不能满足的。于是由大家出资来赌,金额当然不是一两千那样的小钱,而是一人出一万,总额可超过十万日元。据说把这么一笔钱,经过一番争吵之后押在一场比赛上。他们托阿健去窗口买艇票,阿健因此也能得到相当于午饭钱的报酬。
“这么说,他们似乎是为了挣到赌博的钱才来这里干活的吧。"
“嗯。”
“偶尔也会中吗?”
“不会。”阿健边走边说,“这些人都不懂得分散投资,因为经常赌大空门儿,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中不了。据我所知,他们还没有一次中过。”“他们真是笨哪!”“是啊。”这时我突然脱口而出:“如果不给他们买艇票,比赛结束后说些‘真是遗憾啊’什么的,就算私吞他们的钱,他们也不会知道吧。"
当时我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此后的一整天,阿健好像都在认真琢磨我这句话。第二天,他在往售票口走的途中突然说道:“这场比赛也绝对赢不了。”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悲壮感,“他们不可能赢的,因为到现在已经赌了十来次,一次也没中过。不是吗?”
阿健告诉我,他们要在午休时间买票,好像是赌下午的一场连胜单式比赛。
“连胜单式比赛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是必须要押中最先到达终点的第一艘和第二艘赛艇。哪怕第一艘和第二艘顺序相反,他们也赢不到钱。”
“那就是说,不能猜中组合,而是必须押中顺序?”
阿健点了点头,说:“而且他们经常把赌注押在从外侧出发的年轻选手身上。”
“那是怎么回事?”
“对于赛艇比赛来说,内侧是极其有利的。详细解释起
来的话很复杂,但是的确如此。”“他们真是愚蠢。”“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他们这一场都必输无疑。”他自言自语地重复说道,“不可能赢的!如果不去买票而只是对他们说‘真是遗憾啊’,那样钱就全归我们所有了。”
“你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喂,到底干不干?”
此时阿健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还是算了吧。”我又想起了他们的脸,“不管怎么说做人还是地道些好。”
“但是眼睁睁地看着日本船舶振兴会赚钱,你不觉得气愤吗?而我们可以更好地利用这笔钱……”他恶狠狠地说着,神情俨然就像在策划杀害老太婆的拉斯可尼可夫①。
“可是万一……”
“不要紧,一旦出事我们逃跑不就行了吗?”
我没有说话,他催促我道:“你倒是表个态啊。”
上小学的时候,剑道课的老师就经常教育我们:“人的内心世界中存在正义之心和丑恶之心,它们经常发生冲突。若心里萌生今天不去练习的想法时,丑恶之心就会对你窃窃私语‘逃课吧!’而正义之心则会劝导你‘努力去练习吧!’你们来这里练习剑道,就是为了成为在那个时候听得进正义之心的人。”可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丑恶之心的话语听起来更有诱惑力。练习剑道的小学时代就是如此,现在还是……
他们押的是蓝色的第一,黄色的第二。两艘赛艇都是外侧出发的,因此赌率非常高。如果押中的话,他们可能会得到数百万日元的奖金。
“从概率上来讲,相当于中一亿日元的彩票呢!”阿健说。
“是啊,是啊。”我也随声附和。
为了获得心理上的平衡,我列举了好几个发生概率无限接近于零的例子,比如某个行星上诞生生命啦,在路上行走时陨石落下砸着脑袋啦什么的。可是比赛一开始,从外侧出发的蓝色和黄色的赛艇就飞驰起来,跑在了前面,越过了第一个浮标。
“不得了了!”阿健脸色苍白。
“怎么了?”
“不妙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
“赛艇比赛中经常会出现从一开始到终点顺序都保持不变的情况。"
“什么?”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押注是有根据的,这是因为那天驾驶蓝色和黄色赛艇的的确是年轻选手,而且都是从外侧出发,
但是发动机却是出类拔萃的。这两台发动机在过去的比赛中非常出色,多次获胜。在比赛的前一天决定哪艘赛艇装哪一台发动机,是通过之前一天的抽签决定的。他们好像也一直留意这个消息。总而言之,蓝色和黄色的赛艇现在行驶得非常好。
“怎么办?”阿健脸色煞白,好像尿湿了裤子一样。
“说什么怎么办……”
“如果老老实实地替他们买艇票挣到一千日元就好了,正因为心里有贪念才出事的。”
“现在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呢?!"
“如果有时光隧道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
他们虽然脾气很好,但怎么说骨子里也是黑社会分子,当然是一些为了金钱而出卖体力劳动的勤勤恳恳的黑社会分子。但现在那笔钱却被我们私吞了。“逃走吧。"我提议道。“不可能的。"阿健有气无力地回答,“如果被十多个黑社会分子追杀,是怎么也逃脱不掉的。"“那会怎么样?”“会被他们抓住宰了的。”我当时真想把阿健撇下一个人逃掉,毕竟是他提出来私吞他们的钱的,而且他们也是求他去买的艇票。
“我们向上天祈祷吧!”阿健说。
看起来他打算要硬逼着我跟他上同一条船。
“明白了。"
我盘算着姑且先跟他一起祈祷,一旦情况不妙就一个人逃跑。我们合掌盯着赛场。阿健目光空洞,嘴巴半张。电子显示屏上显示着一个大大的钟,能清楚地看见秒针在走动。它走得极其缓慢,让人感觉几乎已经停止了。我们希望比赛能快点结束,又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总之,心情异常复杂,难以言表。
我们的寿命肯定缩短了十年。那感觉简直就像在做恶梦。或许是我们的祈祷起了作用吧,在第三圈的第二个浮标的地方黄色赛艇翻了,被后面的赛艇超过。虽然蓝色赛艇得了第一名,但由于他们押的是蓝色和黄色连胜,所以得不到奖金。
“得救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阿健则面向赛场跪下,哭了起来。
“真是太好了!”我对他说。
“是啊!"他回答。
我们继续放心地干活。损失了十几万日元的他们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依然在卖力地扛包。一个男的从我身边走过时粗声粗气地说道:“真是遗憾啊!这次大空门又没
有赌成!”
那一瞬间,我几乎想说出所有的真相,什么都告诉他们,把赌金如数还给他们。但是,他们不会只是说一句“大哥,你很诚实啊”就善罢甘休的。
干完活,我们领了当天的工资就心无旁骛地踏上了归程。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走到我家附近的时候,听到从商店街传来《铃儿响丁当》的歌声时,才终于缓过劲来。我们赶忙进了一家烧烤店要了啤酒。
“把钱分了吧!”阿健说。
共有十三张一万日元的钞票。这时我想起了伊夫·蒙当的电影,历尽艰险获得的回报……当时的我真有那种感觉。我们决定每个人分六万日元,剩下的一万日元今晚狂欢一下。
“这件事你绝对不要对其他人说哟!”我们轻轻地碰了碰大啤酒杯,阿健又嘱咐了一句,“你再怎么想在谁面前炫耀,也要守口如瓶啊!”
“知道了。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打算出门。”
“那就好。”
我接着又说:“以后再也不要约我打那种工了。"
“我也不打算再干了。”
“但话又说回来,真是好啊!”
“是啊。”
我们大口地吃着烤鸡肉串,再次沉浸在活着的快乐之中。路上我曾突然产生过一丝罪恶感,但现在它也随着啤酒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阿健说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的头脑再好上那么一点点,我们就不会得手。”
“为……为什么?”
“电子显示屏的赌率在比赛之前一直在跳动,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去买了艇票,赌率自然就会下调。”
“对啊,他们一次性就下了十几万日元的注呢。”
“所以说,他们一个个都是蠢蛋,正因为他们愚蠢,我们才得救啊,哈哈!”“是啊,哈哈哈!”那天晚上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心情去狂欢,从烧烤店出来后吃了碗拉面就各自回家了。
13
我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圣诞节前夜。因为妹妹志保没有回家,鸡肉和蛋糕都剩下很多。吃过饭,母亲早早地回自己卧室了。我一个人一边欣赏卡洛斯·克莱伯的录像一边喝葡萄酒,卡洛斯·克莱伯指挥奥地利维也纳交响乐团,分别演奏了莫扎特的《林茨》和勃拉姆斯的第2交响曲。只要是这位指挥家和乐团组合,无论演奏哪首曲目都很出色。但我宁愿让克莱伯指挥乐团演奏莫扎特的第40交响曲,毕竟只有他才能超越拥有五十二年指挥经验的瓦尔特。
看完录像,我上了二楼,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瓦尔特的唱片。两首曲目分别是他在1952年和1956年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演奏的第40交响曲和第25交响曲。乐曲中所蕴含的音色和浪漫主义至今已荡然无存。我小口啜着父亲喝剩的麦卡伦酒,聆听着莫扎特的曲子。在听第25交响曲的最后乐章时我哭了起来。莫扎特在十七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创作音乐,他的孤独在我的身上产生了共鸣。
这时我想起了孩童时代养的一条狗。那是一只名叫“约翰”的警犬,来我家之前就已经叫“约翰"了。父亲带它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年老体衰。约翰整天只是睡觉,我去喂食时它也是很不耐烦地抬起头,瞥我一眼,就像在说“小子,你想象不到我经历过多少事情吧”。暑假期间,我的工作是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只要一把管子对准花坛,花丛中藏着的小虫子就一起飞出来。天气晴朗的傍晚,紫丁香上就会出现美丽的彩虹。约翰似乎害怕溅上水,不肯从窝里出来。我假装弄错地点,故意把管子对准它的窝,然后向它道歉:“啊,对不起!”“搞什么嘛!”如此这般重复几次,约翰才从窝里出来,走到狗食盆旁不耐烦地甩动身体。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它临死前的情形。从死前的一个星期开始,约翰就几乎不吃东西了。最后的几天只是喝点儿水,什么东西也不吃。把狗食拿到它跟前的时候,只是稍稍睁一下眼,马上又闭上,好像在说“吃饭就算了吧”。那个晚上我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三番五次跑到它跟前查看动静。约翰一直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瘪瘪的肚皮静静地一起一伏。我试着摸了摸它的头,黑色的皮毛像扫帚一样坚硬干燥,毫无光泽,眼角上还挂着眼屎。夜深之后约翰只微微睁过一次眼,长时间盯着我瞧。我明白它在做最后的告别。它用无力的眼神向我致谢“小主人,多谢你关照了”。第二天早晨,我一起床就立刻跑到它的窝旁,发现约翰依旧保持着和昨晚一样的姿势躺在地
上,已经咽气了。红红的舌头从嘴里垂了下来,我用指尖轻轻地把舌头塞进它的嘴里。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母亲在楼下叫我。我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一瞬间发现自己醉得不轻,于是像患脑溢血而中风的老人一样,抓住楼梯摇摇晃晃地下了楼,看到有个人站在大门口。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此时就连走路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困难的运动,我好像在太空里游泳一样,晕晕乎乎的。我用手划着面前的空气向大门艰难地走去。我的视线非常模糊,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临终前的约翰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呢?我用手揉了揉眼睛,风嶋香澄微笑着站在那里,嘴里在说些什么,是说“圣诞快乐"吗?
早晨我醒了过来,头痛欲裂。我晃了晃脑袋,正想起身,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跌跌撞撞地出了卧室,冲进卫生间,二楼有卫生间真是万幸。我把头一伸进便池,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卫生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红酒、威士忌还有鸡肉混合在一起的怪怪的味道。我蹲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好久动弹不得。我和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世界就像达利的画一样前后来回转圈儿。我的心在喊:谁把我带出去!
下楼后,母亲正在客厅里看报纸。我到厨房漱了口,又洗了把脸。喝了两大杯水后还是觉着渴得厉害,就从冰箱中取出纸盒包装的葡萄柚果汁。
“没事吧?”母亲在客厅问。
“她呢?”
“刚刚让她去买面包了。”
“昨晚是在咱们家睡的吗?”
“嗯,在志保屋里睡的。”
我来到屋外,正准备穿过门前的道路去商店街,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细细的人影。因为她背对着太阳,我看不清她的脸。覆盖在柏油路上的薄霜被太阳一晒,升起了一团白雾。那个细细的人影横穿腾起的雾气,向我走过来。由于光线的变换,那个人影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轮廓,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黑色的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黑色的圆翻领毛衣,头发剪得短短的,胸部平坦。难道这里是罗马?
我走急了好像就要吐。我像息了帕金森病的拳王阿里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她走去,越来越近,最终碰到了她。我不假思索地抱住了她纤细的身体。风嶋香澄拿着袋子的双手举在半空中,就那样被我抱着。但是我觉得无论多么用力,也好像抱不住她似的。
“羊角面包要压坏了。”香澄嗔怪道,“这还是刚刚出炉的呢。”
什么羊角面包,管它呢!我想,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把你抱在怀里……这时妹妹志保从大门口探出头来,令人扫兴地尖声叫道:
“好了好了,这么大清早的,搂搂抱抱的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嘛!马上要出门了,没时间陪你们在那儿卿卿我我愁肠百结的。快点回家!饿死了!”
客厅的桌子旁,我、香澄、志保和母亲四人坐在刚刚烤好的羊角面包前。当然只有她们三人吃面包,我早早地离开了餐桌到厨房喝咖啡。好像一闻到奶油的香味,刚刚下去的呕吐感就会蹿上来。
“我回到家发现一个陌生女人躺在自己床上,真是吓了一跳!”妹妹故意大声说道。
“真对不起。”香澄向她道歉。
“算了。”母亲在打圆场,“都怪你总是那么晚才回来。”
“什么时间回来是我的自由!”
母女两人的谈话虽然还是那些内容,但今天的气氛跟平日里有些不同。我总觉得好像是在欣赏《寅次郎的故事》这部电影。在我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志保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边把装着咖啡的大杯子放到桌上一边问。“凌晨六点左右。"我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经快要早晨八点半了。“健一,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儿吗?”母亲少有地叫了我的名字.平时都是称我为“你”,简直像叫外人一样。可能是在香澄这个外人面前,我们才相对地成了一家人吧。
我转向香澄问:“有事吗?"
“吓人一跳。”母亲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好了,我要出门了。”志保嘴里咬着一个羊角面包站了起来,对香澄说,“您请慢用。”
“未经同意睡在你的床上,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今晚还可以继续使用。”
“你呢?”母亲有点儿严肃地问。
“不知道啊。”
“什么不知道……”
“高兴的话我就回来。”
我们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和香澄上了二楼。开了门,我一眼就看见桌子上有一个用漂亮丝带扎着的纸袋。“打开看看。"香澄说。是一副毛线织的手套。“本来打算早点织完的,可没想到花的时间远远比预想的要多。”她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最后是突击完成的,可能有点儿粗糙。"我立刻戴上试了试。“真合适!"“因为我想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你。”
“所以那么晚采?”“给你母亲和妹妹添了那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我越发不了解香澄了。认认真真用细细的毛线织成的手套,绝对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说不定是她辛辛苦苦地花了几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才织成的。这些工夫应该算是她对我的爱情的一种表现吧。如果那样,那为什么……我心里涌起了一种蛮不讲理的想法。为什么她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对我说,也不露出一丝笑容给我看呢?这段时间她至少表面上是特别的无情和冷淡,拒我于千里之外。我简直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一个人品尝着痛苦和绝望。
可是我认为事已至此责怪她也于事无补。我想,她的价值是天书,不像麦当劳里的说明书一样,谁都能明白。
“谢谢你。”
我再次道谢,把她拥人怀中。而后我们在四个半榻榻米的空间里尽情接吻。我边吻边想:莫非她觉得只有通过这副亲手做的手套,才能更好地表达出对我的爱情吗?或许她认为用语言和态度不能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心情,而借助手套这一媒介来表现吧?如果是这样,那么手套是用来使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的礼物呢,还是为了用来保持一定距离的呢?
‘‘寒假你打算干什么?”我把身体稍稍离开了一些问她。
“我在想是不是要回家,母亲很唠叨。”
“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啊。”
“也不是那么回事。"她的口气中露出一丝不快。
“过了新年,我们住到一起吧。”我试着提议。
她没有回答。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过了一会儿,香澄开口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对你存在感情,同时也感觉到它在动摇不定。但是你对我所表示的温柔或爱情,有时让我觉得恐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因为我们不适合成为恋人吧。”
不知为什么,我被她的告白伤害了,这也让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会存在永远无法消除的隔阂。
“对不起。"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发生的事太多了,心情啊感情什么的……”
我再次抱紧了她。此时我想起了和对手痛苦扭打的拳击手和逃到护栏边的职业摔跤手。我感觉到亲情既是一种辩解,也是一种弥补。
14
香澄上午就回去了,我们约定到傍晚再见面。因为她送我手套,我打算请她吃顿饭。幸好打工挣来的钱和从黑社会分子那儿骗来的六万日元还一分未动,活动经费很宽裕。在香澄回家之前,我们出去旅行一趟也没问题。我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对两人的未来所感到的不安和焦躁似乎暂时消失了。还是钱管用。
中午,母亲给我做了鸡肉鸡蛋盖浇饭。我们在宽大的饭桌前相对而坐,干巴巴地吃着饭。我明白母亲想问一些有关香澄的事,但是她并没有直截了当地问我。像“健一,你也是个不可小瞧的人物哟!"这类话,母亲是绝对不会说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所以只要我不主动坦白,我的隐私可以半永久地得到保留。
“新年上爷爷家怎么样?那里可是好久没去了。"我们开始谈论新年计划,“那边还有温泉呢。”“志保怎么想啊?”“不要管她好不好,我和你两个人回去就行了。”“那可不行。”“我还打算在附近住一个晚上玩一天呢。”“从现在起恐怕没有旅馆会空着啊。”两个人各怀心事,所以话题迟迟没有进展。说起来,是因为家里人没有一点为了迎接新年而要干点什么的积极姿态。尤其是从家里四个人各揣心事以来,就越来越不关心过新年了。最后母亲说了句“等志保回来再说吧”,我们就停止了商量。
吃过午饭,我决定小憩一会儿,以便晚上有精神去约会。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了香澄,在和香澄的关系这个问题上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但是我很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完全被她俘获了,围着她转个不停。在想象着自己像卫星一样不停旋转的时候,我进人了梦乡。
阿健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那时我正准备出门。
“快点收拾一下!”他站在大门口,毫无前奏地急匆匆说道。
“收拾?干什么?"
“去旅行。”
“去钓鱼吗?”
“总之,你要跟我一起走。”
“真不凑巧,我有点事。”
他一下子把我拽出了大门,外面停着一辆天蓝色的德国大众甲壳虫车。阿健把我安顿在副驾驶座位上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事情暴露了。”他坐在驾驶员位置上,目视前方。
“什么事暴露了?”
“私吞钱的事。”
我一下子浑身冰凉,感觉像是一盆冰水浇在身上。
“是那一次的吗?”
阿健重重地点了点头,“现在他们正红着眼到处找我们呢。”
“不会吧。”
“非常遗憾,这是千真万确的。”
“你掐一下我的脸。”
“不要说这些废话了,还是赶紧跑吧。”
“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如果不快点,就真的来不及了。”
“你说逃跑,往哪儿逃?”
“这个上车之后再说吧,你先去取点钱和换洗衣服。”
我麻利地把行李装进简易帆布背包,只带了一套时下穿的衣服和所有录成磁带的莫扎特音乐,往牛仔裤的裤兜里塞’了点钱和一张提款卡,最后戴上香澄刚送给我的手套——现在我觉得它就像我的护身符。
“也不说原因,怎么了?”
母亲觉察出突然说要出去旅行的儿子不同寻常的心情,立即心慌意乱起来。
“总之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和你联系的。”
“那个人是谁?”母亲小声向我问阿健。
“大学的朋友。”
“看起来怪怪的。”
“是一个钓鱼的同伴。”
“就连你也要走了。"母亲最后也死心了。
“正月里我会回来的。”
要是能回来就好了。
“一定要和家里联系哟。"
“知道了。”
我觉得有一点喘不过气来。母亲站在大门口悲切地望着我。对她来说这一切理所应当,因为自己被男人抛弃,女儿整天不归家,现在儿子又被黑社会追杀想要躲起来。
我回到车上,只见阿健正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沉思,看起来很像是一位决定自杀的忧国忧民的有志之士。“喂,我有一个请求。”“什么?”他睁开眼睛问。“途中麻烦你拐一下弯。”
我告诉香澄,由于远方的舅妈病重,我必须去看望她。
“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取消今晚的约会。"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迫不得已。
“带你去看我的舅妈?"
没想到一开始这种谎言能够瞒过香澄。我之前只是希望她默默地接受这种谎言,希望她让我去……想着想着,我也完全变成了一位忧国的志士。
“我想带你去,但是不行,那样会把你也牵连进去的。”
“如果你离开我,我将一无所有。"香澄忧郁地说道,语气和在京都时一模一样。
这一次没有闲工夫把她甩开,而且也许我自己内心也期望她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明白了,那先送你回家,你简单收拾一下。"
做出这样的决定后,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得到把她送回家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后,本来无限黑暗的旅途,也好像骤然间有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这样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把旅行目的告诉母亲了;如果有必要,可以让母亲通过电话和香澄说话,好让她放心。
“让你久等了。"我用一个孝子爽朗的声音说道。
“这是哪位?"阿健满脸狐疑地看着香澄。
“这位是风嶋香澄小姐。这位是阿健君,是一位画家。”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香澄轻轻欠了欠身。
“坐上来吧。’’我放下副驾驶座位,“就是有点儿脏。"
“喂喂,你讲究什么呀!"阿健说道。
“有只猫。’’香澄听起来有点害怕。
“啊,差点忘了,它叫萨姆·赫尔。你不讨厌猫吧?’’
“是的,很喜欢。’’
“那太好了。我还想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扔在这儿呢。’’
“喂,”阿健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了,先开车再说。’’我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再磨磨蹭蹭,会被黑社会分子发现的哟。”
“黑社会分子?”香澄不安地问我。
“啊,不是……这是我们的事情。好了,阿健君,去京都吧。”
“什么?”
“我们去乘渡船,经过濑户内海到神户或其他地方再上岸开车,怎么样?”
阿健两眼直冒杀气,双手紧握方向盘。油门几乎踩到了底,车子颠簸得很厉害。阿健和一辆卡车的司机较上了劲,在国道上飞速行驶,不是在疾驰,而是在狂奔。
过了一会儿,香澄问道,“萨姆·赫尔,那不是画布的尺
寸吗?”
“你很在行啊。”我替阿健回答。
“为什么给猫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我暗自嘀咕:取什么名字不是人家的自由嘛。
“说啊。”
“够复杂的啊!”阿健考虑了一会儿,说,“据说从宠物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给猫起名叫萨姆·赫尔的主人肯定会让人认为是一个装腔作势、令人讨厌而且脾气古怪的家伙。这和揣摩击球员心理、借机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投手的投球技巧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随便想到的。”
“你只会这么复杂地说话吗?”
“因为我是一个自制力非常强的人嘛!以上是被告人的最后申辩。”
途中我们吃了晚饭,搭乘九点左右启航的渡船,预计明早七点到达目的地。因为事先没有预定,没有搞到床铺,只好租了毛毯,在地毯上挤在一起睡。船舱里的暖气特别热,让人喘不过气来。幸好客舱里禁止吸烟,好歹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阿健裹了一条毛毯,早早地睡了。萨姆·赫尔在一个易于搬移的笼子里安静地待着。
我和香澄决定到甲板上去。仍然有很多人在休息室里喝酒吃饭。我在出口附近的小店里买了巧克力。甲板上风很大,一个人也没有,海风冰冷刺骨。我们倚着栏杆眺望黑暗的海面。虽然已经很晚了,依然有很多船只来来往往。对岸街道上的灯光,清晰可见。从旁通过的小岛上,村落的灯光密密麻麻,闪烁不定。我想,在那一盏盏灯下,有无数人在过着平静的生活吧。我也想和香澄一起,成为其中的一盏灯光。这种心情不知不觉变得强烈起来,最终凝固成一个明确的“愿望”。
“我们一起许愿吧!"她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
寒冬料峭的夜空中,群星闪耀。我想起了夏天和阿健一起看星空的情形。此时的夜空虽然寒冷,与那时相比却更加清澈,地上洒满了微弱的星光。对着这样的星空许愿,似乎什么都能实现。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好了,两个人都许过愿了,没事了。你许了什么愿?”
“保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啊,那我许的愿就不灵了。”
我有点郁闷,就从茄克口袋里取出巧克力。
“吃吗?"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天气太冷,巧克力冻得硬邦邦的。我掰下一块含在嘴里,没有咬碎。巧克力在舌头上慢慢变软。过了一会儿,香澄说:“还是吃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我把已经开始融化的巧克力用舌尖抵着送过去,她好像认为这样做也很正常,就灵巧地用舌头接过巧克力。她是如此大胆,反而让我有点惊
慌失措。
我有点不自在地摸着肩膀,说:“外面好冷啊!"
“那就回去吧。’’她说道,嘴唇边上沾着巧克力。真够可爱的啊!
到了十一点,客舱里的灯灭了。我轻轻地抱住睡在旁边的香澄。“不行。”她小声说。
我吻上了她的唇,她的嘴里还残留着巧克力的味道。
15
我们又行驶了一段,在发现的第一家路边餐馆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墙上贴着手抄菜单的小店,没有女服务员,只有胖胖的老爷子一个人在打理。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早餐。一对当地高中生模样的恋人坐在角落里调情。不久,饭菜端上来了,是生蔬菜和炒蛋、烤面包片夹红肠。我们默默地吃饭。吃完后,阿健要去喂待在车里的萨姆‘赫尔,先走一步。我和香澄悠闲地喝着咖啡。高中生模样的那一对依然在专心致志地亲热。我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盯着墙上贴着的菜单。
电话响了,店里的老头儿叫我的名字,我很奇怪地拿起话筒,原来是阿健。
“我们被包围了!”阿健压低了嗓门说。
“被谁?”
“当然是黑社会分子了,好好听我下面的话。店里面有个厕所,从它旁边的那道门可以到院子里的空地去。你带着你那位,在那里伺机而动。三分钟后我去接你们,可以吧。
我把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打开,车到你们跟前的时候,你们就跑上来。”
“等等,你现在在哪里打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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