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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卷全)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1)

    (19世纪香港)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1809~1882),是伟大的《物种起源》一书的作者,是提出进化论的旷世奇才。乘坐菲茨·路易船长率领的海军勘探船小猎犬号作环球航行时,他才三十一岁。正是这次航行,使达尔文萌发了进化论的构想。

    然而,《物种起源》并非进化论的开端。

    法国的拉马克(1744~1829)就曾深刻地影响了达尔文,达尔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可算是进化论的先驱人物,他比拉马克更早地出版了有关进化论的书籍。然而,当时势力庞大的基督教信奉生命是由上帝创造的,并将之作为永恒的真理。由于与这种世界观正面对立,等待着当时的进化论者的,是极其残酷的命运——

    拉马克矢志坚持自己的主张,在激烈的批判中双目失明,穷困潦倒,晚年靠两个女儿资助为生;

    伦敦大学的罗伯特·格兰特教授只因公开支持拉马克,被逐出大学,于贫困中辞世;

    罗伯特·钱伯斯于1844年匿名出版《遗迹》一书拥护进化论,伦敦市民没有宽容地放过他;

    即使是达尔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被视为思想危险人物,他的子孙将他的著作束之高阁……

    乘小猎犬号航海以后,进化论思想在达尔文脑海中日趋完善。

    1844年,他完成了《物种起源》的草稿,1854年开始执笔正文。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因为在他心中,还没有将学说公开发表的勇气。正如达尔文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公布进化论学说就“好比自杀”。

    是一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不得不决定出版《物种起源》。

    1858年6月,一篇论文从遥远的南方岛屿寄到了达尔文手上。

    论文题为《论变种无限地偏离原型的倾向》,作者是阿尔弗雷德·R·华莱士(1823~1913)。他当时正在马来群岛进行生物学以及动物地理学的研究。浏览论文后,达尔文非常惊愕并陷入了恐慌之中——这篇论文与他自己秘密撰写的论文竟有着惊人的相似!当然,华莱士不可能知道达尔文正悄悄进行着进化论的写作。

    看到华莱士的论文这一偶然事件改变了达尔文的命运,他马上中断写作,匆忙将自己的论文加入华莱士的论文,并以联名方式在伦敦的林奈学会发表。然后于翌年,等不及《物种起源》最后完成,就将其发表了。

    达尔文曾将公布进化论视为自杀一般的行为,促使他下决心采取上述行动的原因,只是他不想这一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发现被华莱士夺走罢了。在这一点上,达尔文也未能摆脱科学家的俗套。

    最终,达尔文成为历史的宠儿。尽管华莱士比达尔文先完成论文,历史却将他的名字隐藏在了达尔文和《物种起源》荣光的阴影之下。

    如果华莱士没有将论文寄给达尔文,也许历史将被大大改写。至少,《物种起源》将不再是达尔文独自的理论,而会变成证明华莱士理论的说明书。做了历史性重大发现的这一荣誉,将被安在华莱士头上,达尔文则不得不屈居于华氏赞同者的地位。

    错失了重要机会的华莱士本人,对于与达尔文的“合作”论文、以及其后《物种起源》的出版,倒是采取了善意的立场。他把二人共同发现的自然选择带来物种进化的理论,老老实实地归功于达尔文,甚至连“达尔文主义”的名称也一并赠与。

    抛开凡人的虚荣心不论,作为凭借发明或发现扬名于世的科学家,这种态度更是匪夷所思。不仅如此,这个阿尔弗雷德·华莱士本身,就是个谜团重重的人物。

    华莱士,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者,生于曼墨斯夏。年轻时曾从事土地测量与建筑业,成为教员后,与昆虫学家贝茨相识,跟从后者到亚马逊流域采集生物。后来,他又到马鲁古群岛旅行,进行生物学以及动物地理学的研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华莱士撰写了那篇《论变种无限地偏离原型的倾向》。

    步入晚年后,不知何故,华莱士竟醉心于灵魂术和超能力的研究,大约从那时起,他被学会封杀,关于他的记录也变得极少。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2)

    《香港人鱼录》是一部据传为华莱士遗作的奇书。其中竟详细记录了华莱士在香港遇到所谓人鱼的故事。

    彼时的伦敦市民拿到这本奇书时是何种表情?这一幕其实不难想象——虽遭世人冷遇,可华莱士毕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学者,而他在漫长的沉默后所发表的东西竟然是“人鱼”!书中甚至登出了人鱼的照片,不过,看上去与当时流行的独角兽、半人马等虚构生物的合成照片没什么区别。自然,此书被视为发疯之作,其荒诞无稽令人无不失笑。

    如果翻阅人名辞典,“阿尔弗雷德·R·华莱士”很容易查到。但是,你却很难发现有关《香港人鱼录》的记述。

    下面是《香港人鱼录》的概要:

    1884年,当地的渔夫捕获了一条人鱼,将其高价卖给了某杂技团。

    不久,人鱼的传说在香港流传,并传入华莱士耳中。

    该杂技团原本有名为“水中人鱼舞蹈”的节目,就是在玻璃鱼缸中,少女们下半身缠绕人鱼似的鱼尾,用贝壳遮住鼓起的乳房,表演老套的杂技。华莱士也懂得那一套,所以当他的朋友、实业家海洲全邀请他去观赏时,他丝毫提不起兴趣。后来他到底经不住友人的热情邀请,半信半疑地来到了杂技团的小帐篷里。

    人鱼的舞蹈果然不出华莱士所料。

    “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嘛”,他劝慰洲全。

    但血气方刚的洲全不能接受,他痛斥守在出口的看门人:“把钱还给我!”。

    看门人嗤之以鼻:“花这么少的门票钱,哪有能看到真人鱼的道理?”接着,他又向华莱士二人耳语道:“‘真东西’特别危险。在后面的大木桶里严密看管着呢。你们要是想看的话,我领你们去看怎么样?”

    惯用伎俩!纯粹是为了从客人那里骗取高额的参观费。对此,华莱士一眼就能看出——过去,他就曾如此这般地被骗去看所谓的“蛇女”。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与父母一起逗留在香港。父亲常带他去杂技团的帐篷看表演,那里有画着半裸蛇女的妖艳招牌。那招牌令华莱士心生恐怖,却又无法挣脱诱惑。每次,父亲带着他经过招牌时总是过而不入,而华莱士也没有勇气指着裸女的招牌央求父亲去看。

    终于有一天,他一个人来到了杂技团。

    招牌上说,蛇女是蛇与人交配所生,被发现于四川省的竹林中。但实际上,那只是个没有了两只胳膊和一条腿的全裸少女,全身被潦草地画上鳞片,在席子上来回翻滚,做出极为低劣的“表演”。而且,少女并非天生畸形。华莱士记得那个少女曾出现在其他的表演中,演的是走钢丝之类。大概是因为她从钢丝上掉下来,不能再派上用场了,于是被砍掉胳膊和一条腿,被迫转行成为蛇女的吧。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在九龙一带的杂技帐篷里,其实是家常便饭。

    “怎么样?那可是在南中国海上抓到的绝对正宗的人鱼!”

    看门人的劝诱十分热切。

    “我才不想看你们那种东西!”

    洲全严词拒绝。倒是华莱士劝他:既然特意来了,何不参观一下再回去?

    华莱士这样追述当时的情形:

    “也许那时我已经听到了人鱼的歌声。那歌声向我呼唤着,似乎在说‘救救我’。我想起了那个被迫扮演蛇女的少女。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面容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和我少年时代见到的样子丝毫没变……”

    于是,华莱士他们被看门人领向一间猥亵可疑的小帐篷。这时,一个客人从帐篷里飞奔而出,边跑边大声喊道:“了不得!是真家伙!”。他央求看门人让他再看一遍,看门人开出了一个大价钱,他这才打消念头回去了。

    这一场面无论怎么看都像在做戏!洲全不禁皱眉嘟囔道:“那肯定是个‘托儿’。”

    小帐篷里,光线昏暗,眼前有只埋在地面的大木桶。

    桶上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装些什么,只能听到有“扑通、唔通”的水声。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3)

    桶旁坐着一位胡须很长的老人,向两人要参观费。

    “等我们看了再说。”洲全不同意先付钱,但老人却一再坚持。结果,华莱士付了两个人的钱。

    老人拿到钱后,脸上马上浮现出笑容,还含糊不清地念叨起来。

    “什么?”华莱士问。

    老人根本不理他,只顾一个劲儿地念叨。仔细听下去,那是传统的歌谣:“北欧的传说里,塞壬用歌声,诱惑了奥德修斯……”

    老人用调子奇特的广东话哼唱着,久久不肯结束。洲全等得不耐烦了:“喂!老头,别唱那个曲子啦,赶紧让我们看吧!”

    老人不满地结束歌谣,伸手去揭盖子。

    华莱士紧张起来。

    “可以了吗?”老人说着,打开了桶盖。黑色的水面浮动着油花儿,轻轻地摇荡着。

    “来,再靠近点儿!”

    “不危险吗?”

    “没事的。人鱼唱起歌来才危险,听到的话就没命。不过这条人鱼的喉咙已经给弄坏了,唱不了歌了。没事的,没事的。”

    华莱士和洲全向桶中望去。

    桶中有个像鲵鱼一样盘成一团的生物。从上面看,可以看成是鱼,也可以看成是两栖类动物或是海兽。但是,它的两臂特别地长。头上生着乌黑的头发。

    “是真的吗?”

    洲全不由得拉住华莱士的衣袖。

    虽然不能马上判断看到的是不是人鱼,但华莱士可以确定的是:那绝不像蛇女一样,是由人扮演的替代品。不过,那也许是把人的两臂捆到了鱼皮上——像切下孩子的胳膊接到鱼身上这种事,杂技团的这帮人是能干出来的。

    “要是假的,得是技术相当高超的名医做的外科手术。”洲全耳语道。

    不管怎么说,那像极了人臂的两只胳膊虽然动作缓慢,但确实是以自身的意志在动着。华莱士也一眼就看出,从医学的角度上看,做不出这样的手术。

    ——那么,这种生物到底是什么?

    华莱士向桶中探过身,想看得更清楚些。老人的拐杖阻止了他。他回过头去,老人让他稍稍离开,接着将拐杖插进水中,围绕鱼的身体转圈。于是,鱼开始围绕拐杖转动起它的身体。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两个人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人鱼的脸。

    华莱士和洲全当时就僵在了那儿。

    “难道是真的?”洲全紧紧攥住华莱士的衣袖问。

    华莱士不敢点头称是,但是他看到的人鱼头部确实是张人脸,而且是女性的脸庞。

    “好了,时间到了。”老人盖上盖子。

    华莱士马上讨价还价,以刚才四倍的价格又看了一次。然后他又以四十倍的价格获准亲手触摸观察了一次。

    再也不用怀疑了——华莱士认定这根本不可能是人造的假货,而是实实在在的真人鱼。所以,后来华莱士又准备了数以千倍的巨款买下人鱼,带回家对其进行了彻底观察。

    人鱼的学名是“水人(荷莫?亚克阿琉斯)”,这是华莱士自己起的名字。根据华莱士的详细鉴定,它是一种极其近似人类的物种。

    “这种生物智力超群,黑猩猩或猩猩等不可比拟,甚至很难将它们从人类分离出去……”他在书中信口雌黄地吹嘘人鱼的智慧。

    华莱士有一天发现人鱼怀孕了,几个月后居然生下一条小的雌性人鱼。据说人鱼的女儿因为一生下来就接触人类社会,所以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甚至在陆地上生活也没什么障碍(而华莱士留有记录,认为小人鱼的妈妈如果在陆地上生活只能生存几小时)。

    华莱士有一个助手,叫海洲化,是海洲全的儿子,专事喂养人鱼。随着小人鱼一天天长大,海洲化对小人鱼的恋慕之情与日俱增,并因爱恋而身心欲焚。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海洲全居然看穿儿子的心思,让儿子和人鱼结了婚。

    有张婚礼当天的照片。

    海洲化站在华莱士、海洲全以及年幼的弟弟们中间,旁边的女性,身穿旗袍,手捧花束,头上戴有塔状饰物。这种穿着大概是当时香港流行的新娘装吧,不过透过旗袍下摆,能够窥见人鱼所特有的鱼鳍。

    第一部分序章·片麟(4)

    更让人惊奇的是,据说两个人居然还有了孩子。

    在这桩传奇的婚事前后,华莱士利用人鱼策划了一次实验。他真正的兴趣在于是否有其他的野生人鱼,以及人鱼的栖息地到底在哪儿,那才是他关注的焦点。

    华莱士通过分析人鱼肌肉组织,发现其肌肉对于氧的代谢功效尤其显著。这意味着人鱼是一种环游海洋的生物。

    为了调查人鱼环游哪些海洋,华莱士还策划了另外一次实验。当然,无线电发报机是今天才有的跟踪调查工具,一百年前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高科技。华莱士想出的其实是一种原始办法——就是在人鱼身上拴上绳子,然后放归海洋。这样一来人鱼在海里环游时,浮游生物和海藻就会缠到绳子上。然后回收这些浮游生物和海藻进行归类分析,就能搞清楚人鱼是以什么样的路线、环游于哪些海域。但是这种方法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才能“回收”放游的人鱼。这里就用上了小人鱼。

    小人鱼的名字是“鳞女”。鳞女具有特异功能,比如说能够预言下雨,附近发生火灾时,足不出户的她却可以惊叫“起火了!”,令大家非常吃惊。不过按照华莱士的说法,大可不必对这些特异功能感到惊奇,“在人鱼鼻孔的根部,有个对大气中的水蒸气很敏感的器官,藉此人鱼可以感知降雨或火灾带来的大气变化,。”

    或许正是这个器官所起的作用吧,无论鳞女身居何处,总能找到妈妈的所在。而华莱士正是把这种功能当作了传感器来利用。

    然而想用小人鱼追踪妈妈、然后再捕回人鱼的残酷实验却以失败而告终。华莱士因之失去了宝贵的人鱼样本,本该起到传感器作用的鳞女也因此怀疑实验,从此封闭了心灵。

    《香港人鱼录》最后按照华莱士的一厢情愿结了尾。

    “人鱼本来就是生存在海洋里的物种,回归海洋是适得其所。但是,如果阅读过本书的读者发现了人鱼的话,请一定把束在人鱼身上的绳子解开,并邮寄到我处。我衷心希望您是一位有良心的绅士,能偷偷将她放游大海,而不会因为想小赚一笔而把人鱼卖到污七秽八的杂技团。”

    大概是因为没人相信华莱士的这种异想天开,所以也就没有人真正地责备过他施于人鱼的残酷实验。

    对于海洲化和鳞女之间的孩子记述也不详尽,只留下怀有身孕的记录。

    “1898年、鳞女、妊娠。”

    假如顺利出生,而且还活着的话,这个人鱼现在应该超过一百岁了,而按照日本的传说,人鱼又是长寿的。

    华莱士关于物种分布的研究这一历史性功绩流传至今。现存澳大利亚地区和东洋亚区的分界线——华莱士线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另外在进化论的很多方面,华莱士与达尔文也持有异议。比如说关于人的大脑,华莱士认为不可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某种更高级的智慧给人类进化的过程确立了方向”,并因此与达尔文意见分歧。也就是说猿进化为人并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是在进化的过程中,某种戏剧性因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另外在种痘问题上,华莱士也高唱反调,认为把动物的某种成分接种到人体是对人性的亵渎。

    在诸如这类问题上,华莱士没能取得超越达尔文的成绩。他在把进化论这一伟大发现的功绩让渡给达尔文的同时,也注定其就此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

    华莱士在出版《香港人鱼录》的1913年去世,享年九十岁。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1)

    从澳大利亚飞往圣玛利亚的航班每周只有一次,错过了就要在凯恩斯的旅馆待上一周。不过,如果能在当地天堂般的黄金海岸上躺一躺,这一周也并非那么难熬。

    比利·汉普森在凯恩斯待了三天,等待前往圣玛利亚的航班。他从纽约来,本应当天在此换乘航班,不料定员为四十人的小型螺旋桨飞机出现故障,使他受困三日。这种事情很常见,比利反而因此得以躺卧在南国的沙滩上,享受到短暂的休假。

    飞往目的地圣玛利亚岛约需二小时。螺旋桨飞机终于飞起,也许是故障仍未排除,引擎不时发出堵住了似的怪声儿。比利听着,怎么也无法平静。除他之外,机内看不到别的乘客。肥胖的空中小姐像是美拉尼西亚人,正悠闲地嚼着给乘客的核桃。她吃核桃的期间飞机总不会有事吧,比利如此安慰自己,收回目光去看膝上的平装书。

    突然椅子一动,比利不禁叫出声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打了个盹儿。抬头一看,空中小姐正把他的座椅调回原位。

    “请系好安全带。”

    “这飞机震得厉害。”比利边系安全带边对她说。

    “放心吧,不会掉下去的。再有十五分钟就到机场了。”

    空中小姐说着回到乘务员坐位,把安全带绕到肚子上。

    “来旅行的?”

    “不,是采访。”

    “采访?”

    “嗯。知道《自然天堂》吗?”

    比利拿起摊放在邻座上的自家杂志给她看,空中小姐摇头。

    “人鱼?”

    “呃?”

    “来采访人鱼的吗?”

    “是海豚。采访海豚。这里不是有个叫莱安·诺利斯的学者吗?”

    “啊。”

    “你认识他?”

    “只知道名字。在岛上他是个名人,算是全岛最有名的人。”

    飞机突然倾斜起来,清晨的阳光从窗口射入,在机内转了个圈。空中小姐粗鲁地拉下舷窗的隔板。

    “怎么?这岛上还有人鱼吗?”

    “你说什么?”

    引擎的怪声儿猛地变得激烈起来,二人已经不能再对话。合上书,握紧座椅的把手,比利提心吊胆地望向窗外。

    迷人的翡翠绿海面上,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小岛。其中最大的洋梨形岛屿,就是他的目的地。

    圣玛利亚岛。观光客也很少莅临的南海乐园。

    与澳大利亚东北部的所罗门群岛平行,有片小小的群岛。它位于南纬十三度七分、东经一百五十六度,由九个小岛组成。这片群岛不像所罗门群岛那样有正式的称呼,小岛各自有圣玛利亚、圣埃里诺、圣梵蒂冈等名字。和群岛中最大的岛、洋梨形的圣玛利亚相比,其他岛实在太小,所以也有人把这片群岛泛称为圣玛利亚岛,但这种说法不算准确。至少,在“当地”并不通用。

    正如各岛都冠有“圣”字所示,这里过去曾经接受过基督教的洗礼,如今居民也同样是虔诚的教徒,周日的礼拜不可或缺。大部分岛民祖辈都是渔夫,直至最近,现代化远洋渔业日益发达,传统的小渔船才明显变少了。

    大部分人口集中在圣玛利亚岛上的小镇布歇。布歇沿岸是适合渔船往来的天然港湾,所以该岛也只有这里能繁荣。布歇的街道构成受天主教的影响,与南美和葡萄牙的港口小镇非常相似。

    在布歇南部、接近凯列那的小海湾,有莱安·诺利斯的海洋研究所。莱安·诺利斯是对海豚进行生态研究的第一人,特别是在研究海豚的“语言”方面,取得了最先进的成绩。

    走出小机场,一个大胡子男人举着“欢迎比利·汉普森”的牌子在等着他。二人微笑着握了握手。

    “高登·贝克。莱安的助手。”

    “比利·汉普森。”

    “哎?老师刚才还一直在这里……啊,来了来了。”

    随高登的话声转过头,只见一个刚从厕所出来的男人,正边用T恤擦手边跑过来。这个娃娃脸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就是莱安·诺利斯。他与高登并肩而站,分不出谁才是助手。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2)

    “呀,比利·汉普森?”

    “你好,莱安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出来这么久,旅途很劳累吧,黄金海岸很愉快吗?”

    “嗯。晒得不错。”

    “对于在城市生活的人来说,这里的紫外线有点强烈,你算正好做了准备。”

    莱安心爱的厢车被海风吹得锈迹斑驳,车身上残留着几次涂漆的痕迹。

    “盐分太重。在这里,新年也得两年就完蛋。”

    莱安抚摸着车盖苦笑。

    海滨道路视野开阔,汽车在上面飞驰着,扬起一道沙尘。午后的阳光从海面上反射着追来,湿热的海风从窗子吹进,轻打在比利的脸上。圣玛利亚的风预示着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看来能写出好的报道来。”比利无意识地嘟囔。

    “那太好了。”

    手握方向盘的高登回应他的自言自语。比利苦笑一下。

    “多好的小岛。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真让人羡慕。”

    “什么?哈哈,岛上很无聊的。”

    向窗外望去,岛上的居民头上顶着水果走着。

    “其实我不擅长采访,尤其是现场采访。”

    “是吗。那我俩一样。”

    “我们来这里是决心长留的。你放轻松些,过后我随便写点报道给你。”莱安说。

    “好主意。那这篇报道肯定自然又生动。”

    比利曾听说莱安·诺利斯是个厌恶采访的人,看来不过是传言。比利稍微放心了。

    突然,高登踩下急刹车,向后坐着的莱安差点翻倒。

    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自行车跑来,车把两边挂着水桶。

    “是洁西。我的女儿。”

    莱安直起身说。

    那女孩抱起自行车粗鲁地扔上车,然后打开车门麻利地坐到比利旁边。装满沙丁鱼的水桶被她塞到比利脚下。驾驶座上的高登瞅瞅那个水桶。

    “怎么?冰箱也空了?”

    洁西不高兴地点头。

    “它们肚子饿了,一个劲地叫。”

    “这些不够吧?”

    “先对付一下,可能连两个小时都支持不了。”

    “洁西,这位是《自然天堂》的比利·汉普森。”

    “哦。”

    洁西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和比利握了握手。

    “我的手很脏,对不起。”

    她的手拿开后,比利偷看一眼自己的手。上面牢牢地粘上了沙丁鱼的粘液。高登发动汽车,说:

    “OK。送完比利,回头我去采购一批回来。”

    “拜托。”

    洁西看一眼比利,马上把头转向一边。窗外吹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洁西用自己粘满粘液的手毫不在意地拢了拢。她的满不在乎劲儿,反倒让比利产生出奇妙的好感。她很黑,黑的不仅是晒黑的皮肤,还有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莱安的血脉。是像她的母亲吧。

    比利的视线无意中移到洁西的胸部,被那丰满的胸部吓了一跳。视线顺着玲珑的小腿曲线滑下,最后着陆到装满沙丁鱼的水桶。

    “是今晚的菜料吗?”

    “是海豚的饲料。”

    洁西瞥一眼比利,随口回答。

    “就是在我们研究所的游泳池里饲养的海豚。”莱安补充说。

    “喔,真想看看那些海豚。”

    “它们可不会表演。”

    对于女儿冷漠的态度,莱安也只能苦笑。尴尬的比利装作若无其事地眺望窗外。车正好来到布歇港的繁华街道,建筑物逐渐增多。同时,风中传来鱼市的腥臭味。如果把这难闻的气味想成是异国情调的话倒也不坏。在市场工作的美拉尼西亚人来来往往,车常被挡住去路,不能顺利前行。高登从容地用当地话和熟人打招呼,开着车缓缓前行。比利从包中取出相机,把生机勃勃的市场风情收入镜中。热带岛屿的居民很热情,发现有人照相就向他挥手,其中还有人跳起舞来。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3)

    从布歇走了约二十分钟,凯利那海岬映入眼帘,一座白色的小小灯塔孤单地耸立在那里。车沿着灯塔下的斜坡拐弯而下,面向大海的一面斜坡上,有数不清的海鸟在飞起飞落。

    “太棒了!”

    比利拼命地按动快门。

    俯视前方,远处有座火柴盒似的白色建筑物。火柴盒旁边的泳池中,有黑色的小点在跳跃。

    “海豚!”

    比利不禁大声喊了出来。

    “海豚在跳!在泳池里!”

    “是看到我们的车了吧。在说‘欢迎’呢。”

    比利再次寻找泳池时,视线被小树林挡住,又看不见了。很快,车到了研究所。那里外表像是个雅致的别墅,如果没有门口悬挂的“凯利那岬·声音研究所”的小牌子,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个研究所。

    把比利在入口处卸下,高登掉转车头,折回原路去买饲料。洁西拿起水桶迅速消失在后院。

    出来迎接的是个年轻的日本人,叫羽陆洋。比利一直以为日本人个子矮小,但眼前的年轻人个头高挑,和高登并肩而立也毫不逊色。他的长发在背后束成一束马尾,头上缠着鲜艳的方巾。如果不说他是日本人,也许会被错认为是美洲印第安人。

    他也不自我介绍,上来就用带有口音的英语问道:

    “日本的文字分别有独立的意思,你知道吗?”

    “就像中国的文字一样?”

    “中国和日本的文字本来是一样的。”

    “是吗。”

    “严密地说有很多不同。日本的文字最初是由中国传来,但中国的文字革命以后大大简化,现在我们也不认识了。而日本后来也加入了不同的文字,搞得有点儿复杂。我们用惯了,所以不觉得难,但对于学日语的人来说,相当困难。所谓不同的文字,就像英语里的罗马字。正如罗马字有大写、小写字母之分,日语有平假名、片假名,这种文字和ABC一样,没有独立的意思。但从中国传来的文字本身就带有各种含义。举例来说,JAPAN(日本)是由两个文字组成,是‘太阳和本来’的意思。”

    “那USA(日语汉字写作‘米国’)呢?”

    “嗯——,是‘米的国家’。”

    “米的国家不是日本吗?”

    “这个不太好答。”

    “那请你下次教教我。”

    比利刚要截断话头,羽陆又忙把话头接下去。他要说的在后面:

    “我的名字由三个字组成。一个是羽,一个是陆,另一个是海,用英语来说,就成了OCEAN·WING·LOBE。”

    “好像军队呀。海、空、陆军。”

    “哈哈,大家常这么说。不过我反对战争。”

    “我也是。我俩一样。”

    这时羽陆才终于伸手和比利相握。

    “我叫HIROSHI·HAOKA,和高登一起做老师的助手。请多关照。”

    他冗长的自我介绍告一段落,比利终于得以进门。

    安排给比利的客房看起来十分舒适,为了照顾他写作,书桌也事先搬来放好了。

    “这房间挺不错。”

    “是最好的客房。一般来说客人很少,所以可能有点霉味,您别介意。”

    莱安说着,拍了拍床。

    从窗子能看到后院的泳池。洁西在喂海豚。用的就是刚才车上的沙丁鱼吧。

    “能看到泳池旁边有个车库吧?”

    “嗯。”

    “那里其实是个室内游泳池。”

    回头看,莱安一副天真的高兴的表情。房门口,羽陆也在抿着嘴笑。

    “去年才建好的。回头带你去看。”

    “那太好了。”

    嘴里虽这么说,其实比利对泳池不感兴趣。

    “先带你去工作室。”

    “等一下。”

    比利拦住正要走出房间的莱安和羽陆,打开包,拿出自费购买的袖珍摄像机。

    “怎么?你这就要工作了?”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4)

    “在凯恩斯过得太悠闲,我的反应都迟钝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工作。”

    比利举起相机,跟随莱安听他的介绍。

    “这里是主要的工作地点。”

    那里与其说是研究室,倒更像是个录音棚。巨大的扩音器安装在两个墙面上,房间中央雄踞着设有调节音量装置的桌子,隔着玻璃还有个专门录音的小间。乍一看,这是个普通的录音棚,从扩音器里,重复播出好像是海豚发出的叫声。

    “嗨,杰克!”

    听到莱安叫他,一个矮个子黑人回过头来。

    “这是技师杰克·摩根。”

    听着莱安的介绍,杰克露出平易近人的笑脸。他身穿流里流气的灵魂音乐者时装,脸上穿了洞还戴着环,怎么看,他都不像是研究海豚的科学人员。

    比利环顾工作室。

    “简直像是录音棚一样。”

    “不是像,这就是真正的录音棚。常有真正的音乐人来这儿录音呢。”

    “喔!”

    “所谓音乐人,他们很好事儿的。”杰克说。他说话就像饶舌歌手一样语速又快,说得又刻薄。

    “他们胡扯说,在这样的环境里和音的话,声音就不一样了。实际上根本毫无变化。他们打算的是休假,然后顺便工作。那些什么音乐人下流着呢。放下录音,跑到海滩上吸大麻。甚至有个家伙吸过量,跳到泳池里要和我们的海豚做。”

    莱安皱起眉头。

    “那是尼尔。”

    “对,已经禁止那家伙再来了。”

    “尼尔?是尼尔·西蒙吗?”

    “是另一个尼尔。不过尼尔·西蒙也来过,他是单纯地来度假。总的来说,我们工作室只是接受些二流的音乐人,适当接待一下,再打发走。给乐曲的前奏里加点海豚的叫声,他们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回国后还要在摇滚杂志上写些什么‘大自然改变了我们的音乐’,真是搞笑。”

    杰克大声说完,嘎嘎笑起来。

    “杰克以前曾在纽约做过录音师,在纽约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退休后移居到乡下的人,说起自身经历往往添枝加叶。这点比利倒也理解。

    “是吗。那是因为厌倦了纽约的嘈杂吗?”

    “我不讨厌纽约,不过每天在录音棚里听那些无聊透顶的音乐,实在够了。最近的音乐怎么听都一个样,真头痛。”

    “海豚的歌声听不腻吗?”

    “让我听不够的,只有鲍勃·马利和海豚。哎?是不是有点做作?”

    杰克看向镜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

    接下来,莱安盛情邀请,带比利去了一个研究室模样的房间。那里有整齐的书架,收藏有丰富的贝类标本。比利扫视过整个房间,眼睛闪闪发亮。

    “我爱死这样的环境了,多长时间都能待得住。从小就最喜欢这样。”

    “哈哈,那你在这里待多长时间都可以,这里对你开放。”

    沉迷于书架时,比利一不留神踩到了什么。刚感觉到脚下一软,巨大的吠声已经震得旧窗框直抖。在吃惊的比利面前,一条在书架的缝隙中睡午觉的老犬现出身来。

    “我们的长老——杰夫。来这个岛时它还是条小狗,不知不觉已经变成最年长的了。”

    随后莱安带比利来到后院的角落。那里排列着许多鱼缸,里面游动着各种各样的水中生物。其中最显眼的是水母。

    “在海里遇上很可恨,不过在鱼缸里看它很美丽吧?”

    莱安说这些之前,比利已经贴到鱼缸边,看那些巨大的水母跳着不可思议的舞蹈,看得入迷。

    “莱安,水母你也研究吗?”

    “爱好而已。你再看看这个。”

    鱼缸里形状奇妙的鱼在游动着。像黑蛇一样的鱼。

    “宽咽鱼!”

    比利不禁叫出声来。

    “你知道?”

    “见到倒是头一次。”

    宽咽鱼是深海鱼的一种,是栖息于数百米下深海中的珍稀鱼类。因为工作关系,比利曾多次潜海,但他知道,在海中遇到这种鱼的可能性为零。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5)

    “最近深海鱼常常浮上来。这些都是本地渔民拿来的。”

    莱安指向相邻的鱼缸。比利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些他恐怕一生也无缘得见的深海居民在里面蠕动着。其中还有灯笼鱼等发光鱼,这些珍贵鱼类能用身体发光,美丽得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莫非是要有地震?”

    “我们也很担心,也可能是海底火山喷发,岛上的人很害怕。你这个时候来得不巧。”

    “哪里话,因此能见到这样的东西,没什么好遗憾的。”

    比利在鱼缸边不肯离去,莱安催促他:

    “好了好了。你想看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看。”

    “好吧。”

    比利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莱安的秘密水族馆。

    “最后是室内泳池。”

    莱安领比利向地下走去。倘然泳池旁边的车库是室内泳池的话,为什么要去地下呢。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比利一走下去就明白了。而且也理解了莱安为什么露出得意的神情。

    “这是我们最得意的商品。”

    羽陆说。

    “真了不起。”

    比利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里的泳池和外面的泳池直接相连。只要打开卷帘式铁门,海豚能直接进到这边来。”

    莱安加以说明,但吸引比利视线的,并不是那个而是——那个泳池悬浮在空中!透明的圆筒形池中注满了水,就那样被固定在空中,从地上几乎要仰视观看。吊车立在两侧,坐上去,无论从哪个位置,都能观察海豚。

    羽陆打开房间的配电盘,按动开关。泳池中的灯亮了,水池的轮廓明亮地浮现出来。

    比利连呼‘了不起’、‘了不起’,无论如何想看看海豚是如何在这个水池中游动的。莱安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想看看海豚游泳吗?”

    “哎。”

    “可是不行。那些家伙讨厌这里,不肯进来。”

    “?”

    “试了好几次,根本不行。这样下去,费尽心思做好的设施会变得毫无用处,我也正心里犯愁呢。”

    “还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吗?”

    “是啊。”

    “要不我给你游一回?”

    羽陆说。

    “谢了,不必。”

    大略参观完毕,三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稍事休息。

    “我有珍藏的日本茶。”

    羽陆说完,高兴地进了厨房。

    客厅的墙上挂着大照片。身着婚纱和晚礼服的二人在水中背着氧气瓶,正打开香槟酒。

    “这是你?”

    “啊,是结婚典礼的照片。”

    比利吃惊地忍不住笑出声。

    “我妻子在三年前死了。”

    “哎?为什么?”

    莱安欲言又止,只是简短地说:

    “在海里。”

    沉默流淌在二人中间。这时羽陆端来茶。

    “冰好的。不过日本人不常喝冰好的茶。”

    比利把茶送到嘴边,脸上有点无精打采。羽陆看后误解了他。

    “苦吗?”

    “呃?……不,很好喝。”

    “是吗?”

    “是累了吧,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比较好。”

    “可能是吧。那我休息一下。”

    “晚饭做好了叫你。今天可是欢迎宴会!”

    年轻的羽陆因为少有的访客而显得兴高采烈。

    一回房间坐到床上,困意席卷上来。躺下闭上眼睛,身体却奇怪地兴奋着,不肯进入梦乡。到达某地的第一天总是这样的情形,勉强入睡的话夜里就会醒来。于是比利起床整理行李。

    安排给他的房间朝西,阳光从树叶间射进来,在白墙上描绘出椰子树的模样。正整理衣服时,从游泳池边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比利从窗口一看,洁西在和海豚一起游泳。洁西和海豚一起长大,向海豚学习的游泳,她的泳姿十分漂亮。

    游了一阵,洁西爬上岸,听到有人吹口哨。回头一看,比利正在窗边向她挥手。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6)

    “游得真棒。有没有参加奥运会的想法?”

    洁西仍是一脸冷淡的表情,捡起浴巾。

    “喂,洁西。”

    “啊?”

    比利抛来个闪亮的东西。洁西没接住,落到了草坪上。一看,是海豚的项链。

    “朋友为我特别制作的,给你吧。”

    盯着项链看看,洁西说了一句:

    “是白海豚。”

    “对。不愧是莱安的女儿。”

    “背鳍的位置错了。”

    说完,洁西把项链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自然天堂》……有时也看看。”

    “是吗。”

    “最近办得很没意思。”

    比利的表情缰住了。他赶紧转移话题。

    “那些海豚也是白海豚吗?”

    “是瓶鼻海豚。”

    “我知道它们的昵称。嗯……乔、梅格、贝思、艾米。”

    “你真了解。”

    “名字是从《小妇人》里来的?我事先预习了一下。”

    “那,哪个是乔?”

    “呃?”

    洁西打了个尖锐的口哨,四只海豚整齐地排成一队扬起头。

    “难道你能分清?”

    “当然。”

    在比利看来,它们长得一样。

    “你不知道哪个是?这些孩子可已经记住你的模样了。”

    仿佛在说:“对客人的寒暄到此结束”,洁西敏捷地跳入水中。比利又看了一阵她和海豚比赛游泳的样子。

    即使到了晚上,欢迎宴会开始后,洁西的冷面孔也没有变。吃完饭收拾起餐具,她迅速撤回房间。眼看着她走上二楼,莱安叹了口气。

    “我女儿很不听话,你别介意。”

    “我没有……”

    比利苦笑一下,继续吃饭。

    “我老婆,是被鲨鱼咬死的。在洁西十二岁的时候。”

    “呃?”

    “她和洁西一起游泳……就在离这儿很近的地方。”

    比利重新眺望客厅的照片。

    “这一带常有的事故。洁西因为那时受到刺激,至今仍然惧怕大海。”

    “傍晚时我还看见她在游泳池里游泳……她游得很好。”

    “在海里不行。”

    “是莱安太在乎了。”杰克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全都那样,对父亲尤其冷淡。”

    “那个我知道。”

    莱安注意到葡萄酒没了,去厨房拿新的。杰克接着找比利攀谈。

    “年龄的关系。这个年龄大家都那样。我年轻时脾气更坏。”

    杰克说完,掀起衬衫露出肚子。在侧腹有块青斑。

    “以前的旧伤。被警察用警棍打的。”

    “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来着?哪记得那么清楚。”

    这回高登突然把左腿架到了餐桌上。在他那大脚板的脚心处,有个圆圆的伤痕。

    “这是子弹的弹痕。”

    “?”

    比利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杰克强忍住笑。这时从背后传来疯狂的大笑,回头看去,莱安手握葡萄酒瓶,正笑得满脸通红。

    “怎么?”

    “高登这家伙,那是他在打靶场,错给了自己的脚一枪。而且,是因为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扣动了扳机。这家伙,纯是个蠢蛋!”

    这回比利也不禁噗哧笑出来。高登愤然把脚撤下。

    饭桌上的饭菜几乎全部吃光后,莱安他们驾车前往港口小镇布歇。晚饭后到布歇的酒吧喝一杯是他们每天的功课。那天去的店名叫“奥伊斯物·歇鲁”,是一家牡蛎的专门料理店。在那里,莱安把比利介绍给熟悉的客人。

    莱安他们混进当地的渔民中,喝了好几杯浓烈的利口酒,还大口吞咽店里拿手的牡蛎菜肴。他们吃菜的样子,好似刚才没吃过晚饭一样。羽陆说他滴酒不沾,于是和高登比赛吃牡蛎。莱安对看得目瞪口呆的比利说:

    “高登原来是美式足球的运动员,羽陆是柔道选手。”

    第一部分圣玛利亚岛(7)

    高登和陆羽异口同声地谦虚:“现在已经不行了。”比利最大限度,也就能吃两块生牡蛎。

    店内稍为空闲时,店主塔欧来到他们的桌子。

    塔欧用满是皱纹的笑容欢迎比利,还请他喝了一杯上等的烈性兰姆酒。比利还没等把杯子送到嘴唇边,已经呛得喘不过气。

    “他是杂志社记者。”莱安说。

    “是吗。来采访什么?……人鱼吗?”

    比利想起,空中小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人鱼……是什么?”

    塔欧惊讶地从鼻子里吐出雪茄烟的烟气。

    “你不知道人鱼吗?”

    “不,知道。不过这个岛上不可能有人鱼吧?”

    “当然不可能有。”

    杰克对此付之一笑

    “人鱼传说是这个岛的名产,没什么希奇的。像这种港口小镇,常能听到这种故事。”

    莱安显得兴趣缺缺,但比利被撩拔起了好奇心,探出身去问:

    “是什么样的传说?”

    “所谓人鱼传说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是招徕观光客人常用的手段。”

    于是塔欧抽着雪茄烟,开始讲述人鱼的故事。

    “一到满月的夜晚,人鱼就从海底浮上来。仅仅是满月还不行,必须没有风,海上微波不兴。不知道人鱼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夜晚,总之,那样的夜晚好像合他们的心意。那样的夜晚对于出海打鱼的渔夫是场灾难。人鱼唱歌诱惑他们,听到歌声的渔夫全都发狂,自己跳进大海,成为人鱼的食物。”

    “荷马的《奥德赛》里面也有。那时,往耳朵里塞进蜜蜡,把身体绑缚在桅杆上。”

    莱安开玩笑说。塔欧动气了,反驳他:

    “和那个没关系!我们的传说代代相传,比那个早多了。”

    “应该是天主教传来以后才有的。艾法提又有圣诞节,又有复活节。人鱼如果追根溯源的话,总会在欧洲的书籍里找到的。”

    莱安对比利如此说。

    “艾法提的人鱼是艾法提独有的。”塔欧被激怒了。“白人总以为什么都是他们带来的。”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确有这种特点。”杰克说,“我支持塔欧。”

    杰克碰上塔欧的杯子与他干杯,喝干了兰姆酒。

    “在日本的传说里,人鱼是长生不老的动物,传说吃它的肉能长寿。”

    接下来羽陆开始了他漫长的解释。他的话延伸到希腊神话与《古事记》有意外的相似点,他把‘伊邪那岐’要带领‘伊邪那美’从黄泉之国逃出的故事,与俄耳甫斯的故事进行比较。

    虽然对他的话也很感兴趣,比利不知怎么仍沉迷于人鱼的话题。

    在羽陆稍一停顿时,比利问塔欧:

    “那你见过吗?”

    “见过什么?”

    “人鱼呀。”

    对比利的问话,塔欧愣了一下,又从鼻中喷了口烟。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仅仅是传说罢了。”

    莱安他们听到二人的对话,都捧腹大笑。

    第一部分宽咽鱼(1)

    比利每天早晨,利用早餐时间采访莱安。

    莱安他们现在专心研究的题目,是海豚语言中的地域差别问题。

    “通俗易懂地说,就是海豚的‘方言’。”

    面对比利的采访,莱安说。

    “海豚也有方言什么的吗?”

    “海豚如果有语言,就会有方言,所谓语言就是这种东西。语言可说是某种动物之间进行交流的一种手段。但是,只有有限的动物才拥有这种手段。”

    “人类是有代表性的动物吧?”

    “对,人类有个坏习惯,总把语言当成特别重要的东西,认为如果能掌握语言,就可以判断对方是高智能的生物。所以,还试着教大猩猩和黑猩猩手语。”

    “您对那种研究持否定态度吗?”

    “黑猩猩如果能同人类会话,那当然了不起,但如果就此评价说它接近了人类的智慧,那就错了。其实那只黑猩猩比人更聪明,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会说黑猩猩语。”

    “确实如此。”

    “我认为,语言并非是那么好的东西。比如说,国家不同,语言也随之改变。但语言如果变了,交流也将断绝。你在全世界旅行,想必有切身体会吧?”

    “常常因为语言不通出现问题。”

    “对,语言就是那么一种程度的东西。它作为交流手段非常不方便。所以其他动物未必要选择语言这种表达手段。”

    “是吗?”

    “也许是。又或许,人的语言本是为切断交流才进化出来的。以之作为伙伴之间的暗号,不让敌人明白,这确实是划时代的手段。不过我不知道是否曾有那种历史背景。”

    “哦。”

    “也有人认为,其他动物只是还没有进化到能利用语言的程度罢了。但是,如果没有语言就很不方便的话,难道它们是在很不方便地活着吗?聚集在那悬崖斜坡上的燕鸥那么嘎嘎地喧闹着,你认为它们活得很不方便吗?”

    “它们是不是连‘不方便’这种事都感觉不到?”

    “你那么想?”

    “不是。反驳一下,以便继续谈话。”

    “实际上也许确实如此。可能它们既不知道人类定义的语言,也不认为它不方便。人类不能在天空飞翔,但并没有感觉不方便。看不到红外线,也没有感到不方便。但在平时利用那些东西的动物看来,比如从蝙蝠的角度来看,人既不能在空中飞,又不能听见声音,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它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动物不需要语言,所以它们与语言无关地生活着。需要语言的动物,则使用语言来生活。仅此而已。只是人类不明白这回事罢了。人类没有任何优越性。因为不明白所以调查,那就是科学。可口可乐罐掉到海里,章鱼试着用脚去碰碰它——科学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

    “确实如此。”

    “总之,要理解动物的语言,必须打破固有观念去研究,否则马上就会陷入僵局。”

    不仅海豚,野生动物的研究全都费时费力。特别是莱安他们现在全力研究的、分析海豚的“方言”一事,操作非常艰难。他们不研究饲养的海豚,而是以野生的海豚为对象。即便发现成群的海豚,它们也决不会停留在相同的场所。因为要录音,船必须关闭引擎,还要设置水中话筒,但即使如此殷勤,海豚也未必会来。

    通过长年不懈的努力,莱安他们成功地与数种海豚交上了“朋友”。获得了几个群体,它们能自行积极来到布置好的地域……更具体地说,就是他们在驯养野生海豚方面取得了成果。

    海豚的声音从大的方面分有两种。一种是“克啦声”,海豚发出这种高频声波,通过回声定位探知对象物,蝙蝠也会这种扫描系统。这种声音不像“吱吱吱”的叫声,而是近似于某种磨牙声。另一种是口哨声,这是为互相交流而使用的,像口哨似的音。莱安他们研究的,就是口哨声。

    第一部分宽咽鱼(2)

    比利来访时,他们正在对这种口哨声进行数据整理。数据是在三个月前收录的海豚叫声,总计近一百个小时的量。两周来比利每天参观这种过于单调的工作,到了第三周,才有机会到海里潜水。

    给海豚录音预计需要二十天。如果录不好,时间还要延长。不过莱安说,运气好的话只需要二三天左右。

    经过两天的准备,载有大量音响器材的专用游艇出发了。

    比利也想一同潜水。最初的四天,他没有得到潜水许可证,只好在掌舵室中观看海中的实况。在第五天,他终于得到潜水的机会。

    最初和往常一样,莱安、高登、羽陆潜水,两小时后比利替换下高登。

    潜水前,比利从高登手里接过袖珍摄像机。

    “开关在哪儿?”

    “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开动了。剩下的你随便拍就行。”

    比利把对讲机装在头上后,戴上紧身式面具。身后的水箱是将呼出的空气不排到外面的类型,呼吸时不噗噗冒泡,让人感觉很舒适。这种功能有防鲨效果,令人信心大增。鲨鱼对声音很敏感,衰弱的鱼游动时声音不自然,鲨鱼能马上反应并赶来。潜水员呼出的气泡声很容易吸引鲨鱼。

    海中已经开始了海豚的表演秀。完全熟识的海豚在莱安身边转悠着,有的还贴紧他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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