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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5)

    被称为小千的歌岛千草,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谎话,她常常对我说「喜欢」。

    我爱你、喜欢,是最高级的友爱言语。

    即使小千对我那么说,当时的我还不太了解「喜欢」的意思,就算解释给我听,也无法理解。

    那时正好是父母开始攻击我的时候,我变得有点不相信人,以为原本一脸温柔的人,也会突然脸色大变来伤害我,抱着错误的观念。

    所以我无法响应小千的「喜欢」。

    当然,小千那句话,应该是受到当时小学里流行的「告白游戏」影响,是没有特别深厚情感的无心之言吧。

    不过小千对我说「喜欢」是事实,我无视了这件事也是事实。

    升上国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虽然小千不再对我说「喜欢」,我们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变,彼此认定是好朋友。

    只不过,当时小千虽然出乎意料地挺受欢迎的,不管被任何人告白,她都以「有其他喜欢的人」为由拒绝。

    班上有一段时间谣传着那个人会不会是经常和小千一起的我,不过小千否认了,她装傻地笑称「我喜欢的是幽灵啦。」

    进入同一所高中,愈来愈喜欢幽灵的小千,变得愈来愈交不到一般朋友,总是一个人。

    不过她和我的关系还是没有改变,好到甚至被班上同学误会「你们是不是情侣?」

    还有些家伙真的以为我们是情人的关系,明明不是那样。

    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无法接受小千的纯情的我,无法真正相信别人的我,根本没有那个资格的说。

    到今天我还在思考。对我而言,歌岛千草这个女孩到底算什么?

    我觉得她很重要、只是无来由地喜欢她、一直在我身旁的好闭友,小千。

    我对小千的感觉,大概从小学时代起就没有确定。

    然而,今后就算不想,我也必须做出决定。

    我已经陷入争取时间也没有用的地步。

    一切,已经,太迟了。

    在秋季中旬,校园里的树木不知不觉间,到了开始参杂红叶的时分。

    我痛殴了一些人。

    有男有女,总共大概五个。

    当然啦,由于我那时气到抓狂,五感没有正常运作,所以这个数字可能不正确,不过那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只是毫不留情地攻击敌人。

    顺着狂暴的情绪挥拳。

    可能有用脚踹吧。

    地点是没有什么人的体育馆后方。

    到处看得到终年枯萎的,看不出真面目的枯木,长着湿浓浓的青苔,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

    这里很偏僻,一般人没有特别的事不会经过,只有在一年一次校内大扫除时,会有运气差的班级被派来打扫,再来恐怕只有幽灵才会经常出现。

    地面覆盖了满鼠的青苔,杂草也长得很茂盛。

    明明没有下雨,那一带却滴着露水,弄得制服衣袖黏黏的,让人非常不快。

    小千倒在那里。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她倒在那里。

    一开始没有意识,小千昏倒了。

    我走近摇动她的肩膀,她才终于半张开眼,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喃喃自语着什么。

    通常不会有人注意到体育馆后方。

    不过,若是从农业区的通学路线过来,只要注意看就可以看得到。

    早上当我漫不经心地来上学时,听到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危险警讯,正当我惊讶地四处张望,看到了最糟的景象。

    首先,我感到很奇怪,有好几个学生在平常应该没有人的体育馆后方。

    接下来,我认出他们全部的脸,这意味着他们是同班同学。

    最后,我看到小千倒在他们的中间。

    即使从远处看,也能确知她失去了意识。

    172173然后,同学们非但没有关心倒在地上的她,还一眛笑着,也是显而易见。

    不如说他们看起来好像很愉快,骄傲地俯视着小千。

    小千。

    什么东西在我的内心爆发了。

    像岩浆喷出、像地狱泄洪般,爆发了以往未曾感觉到的邪恶力量。

    紧迫感充满我的全身,身体不可思议的敏捷。

    我从农业区的门全速冲进校内,穿过校园跑往体育馆。

    中途虽然差点撞到好几个在做晨间练习的足球社社员,依旧视而不见地一昧狂奔。

    目标当然是体育馆后方。

    小千的旁边。

    同学们看到我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冲进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小千虽然也常这样笑,可是这群家伙的笑脸更阴险、更扭曲。

    让人火大的傻笑。

    宛如讨人厌的猫的笑脸。

    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我在他们还没解释前,就袭击他们了,我想一定是做了我的脑袋无法理解的事吧。

    没必要听笨蛋解释他们的优劣游戏。

    我可以推测出来。

    那是愚蠢的人常有的行为,攻击自以为比自己差劲、比自己弱势、阶级比自己低的对象。

    从中产生自己优于任何人的错觉,以撞得短暂的安心,是猿猴的暴力行为。

    在学历社会的沉重压力下,学生总是积压了许多压力,总是在寻求籽解那个压力的发泄口。

    看起来只像是精神不正常的歌岛千草,就成了绝佳的猎物吧

    可是啊,你们说小千哪里比你们差了?不论是人格、智能、性情、人性、容姿、态度,小千的位置都明显地比你们高许多吧,只不过小千看得到幽灵。

    这样根本不构成她成为被施暴目标的理由。

    你们这些低俗的人吨,没有权利轻视嘲笑小千!

    同学们看着情绪激昂的我,大概是直没搞清是状况,他们互看对方嗤嗤地笑着。

    真可恨,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快?你们不知道吧,连一样重要东西也没有的你们,不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吧。

    我也不要你们明白。

    我摇了摇小千的肩膀,然后转头看向他们,站起身。

    小千。

    你们攻击了小千吶。

    你们攻击了小千吶!

    有意思,这是什么感觉,原来释放出情感是这么痛快的事,以前对任何事都拚命压抑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

    发泄吧!撒吧!剃吧!地狱在今天解禁了。

    这是给在平静家庭中,舒舒服服长大的少爷小姐们的特别课外教学。

    我来教你们疼痛!教你们真正暴力的滋味!教你们受害者的心情!哭喊吧!诅咒老天爷吧!不需要理解,只要痛苦,只要感觉疼痛就够了!

    没见过地狱的天真家伙,我来教你们蛮横不讲理的,受害者所承受的疼痛。

    我应该有吶喊吧。

    理性完全消失了。

    我先揍了离我最近的女同学的脸。

    响起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那是曾经听过,让耳朵很不舒服的声音,八成是骨头碎掉的声音。

    女同学发出尖叫后倒在地上,满脸是血。

    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流血了吧,她一脸呆滞,或者可以说,像鸽子误食竹枪的豆弹般惊讶的表情,我从正面踹了她那愚蠢的脸。

    因激动而疯狂的我变成了魔鬼。

    同情心、罪恶感全都抛出大气层了。

    让女同学沉默后,我又继续攻击。

    由于这些家伙并不习惯战斗,只会榨取单方面的优越感,一旦被攻击就真的很脆弱。

    我抓起躺在附近生满青苔的石头,挥向戴眼镜的男同学头部。

    咚,我的手震了一下。

    硬物撞到硬物的感觉。

    头部有些凹陷,翻了白眼的男同学倒下。

    这样就两个人了。

    尖叫声爆发。

    我把手上的石头扔向不停尖叫吵闹的咖啡色头发女同学。

    因为没对准,石头用力砸到她的胸口后,落在地上。

    明明想扔她的脸的说。

    咖啡色头壁的她大惊小怪地直喊

    「好痛,好痛。」

    你不知道吗?被打就是会痛啦,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就对小千施暴吗?我的脑袋被虚幻的感觉支配着。

    一昧地憎恨。

    一昧地厌恶。

    或许这就是所谓杀意的东西吧。

    我用穿着鞋子的脚,踩烂在地上挣扎的咖啡色头发女同学的脸,抬头看向剩下的两人。

    我一抬起脚,橡胶鞋底插了好几根她断掉的牙齿,因为太恶心了,我就在地上磨擦弄掉它。

    然后展开对剩余敌人的攻击。

    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两边。

    我似乎完全还原成野兽了,没有对他们施暴时的记忆。

    只有拳头和脚骨隐隐作痛。

    不知为何,林田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

    ——你就算揍他们,也救不了歌岛。

    ——当然也救不了你自己。

    ——只会让拳头白白疼痛罢了。

    林田,你说的没错。

    我的行为一点意义也没有。

    可是我无法不揍他们。

    我大口喘息,瘫坐在到处倒着同学的体育馆后方,心想着,如果那个诗人看到我现在这副可笑的模样,不知道会说什么。

    ——可怜啊。愚蠢啊。真是没救了呢。

    我看到了冷笑的林田。

    那当然是错觉,那家伙已经死了。

    而且,如果是林田,一定会说出更犀利的话吧。

    好痛,我在做什么啊。

    「哈哈——」

    突然觉得可笑,而笑了出来。

    我看着沾着别人的血的拳头。

    我已经在某处失败了,我是从何时开始崩溃的呢?

    用油漆涂抹故障的人格再钉上板子,虽然以往想办法蒙骗过来了,那也似乎将在今天结束。

    伪装的面具已经撕下了。

    我打算在最后看看小千,而朝她所在的方向抬头望去。

    对班上同学施暴的我,一定得离开学校吧,学校这个地方是不能原谅暴力的。

    我马上会被驱逐。

    超乎想象的失落感,猛烈地把我逼到绝境。

    我还是小孩子,人生历练还不足,也没有依靠。

    所以我一而再地做错了。

    选择错误。

    小千倚着体育馆墙壁支撑体重,摇摇晃晃地站着。

    我若无其事地打算走过去扶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满身是血。

    我维持着手伸向小千的姿势,无法踏出脚步。

    小千踉跄地,放开扶着墙壁的手,慢慢走近我。

    彷佛精疲力竭般,疲惫地面无表情。

    「小猿。」

    小千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四肢无力,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我无法安慰她,也不能搂着她的肩,只是向后退。

    「啊……」

    小千的脸上混着悲怆的神色。

    不知为何,我心想「糟了」。

    小千缓缓放下伸向我的手,低下头,同样稍稍往后退。

    我们之间确实产生了隔阀,那确实让双方痛苦着。

    我们从何时开始做错了呢。

    我们从何时开始太迟了呢。

    「小猿,那个。」

    小千虽然露出稍稍强打起精神的表情,却用没有霸气的口吻说着。

    我曾经看过那个表情。

    就是小千最早先跟我讲怪谈时,确信她自己喜欢的话题,一定也能让我听了会高兴的那个表情。

    想办法要让我高兴的表情。

    用很有小千作风的错误方式。

    「在小猿的身边,有小猿的妈妈的幽灵唷!」歌岛千草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然后,她指着小猿笑着说『和你爸爸一个样呢』。」

    我的脑中再次染成一片空白。

    然后我说出了致命的话。

    「哪有什么幽灵!小千为什么老是这样说谎!」

    我一吼完,就后悔了。

    明明只有我应该相信她的。

    我因为一时的情绪激动,背叛了小千。

    歌岛千草惨白着脸,当场跌坐在地上。

    那副模样和林回很像。

    卧轨自杀前的。

    当天放学后,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什么呢,我被叫去教师室。

    只是,我原本预测会突然拿到退学单,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闹那么大,导师先是对我训话。

    那是包含了道德及启蒙的精辟训话,不过话中频频出现「我的责任——」这种暗摘自我保护意味的话,让人很不愉快。

    结果,这个中年老师只是说出「竟敢挑战我的责任,你这家伙——」这种极端自我的积怨,其他则用肤浅的一般伦理观念搪塞,激烈而无用的训话。

    林田自杀的骚动也还没告一段落,老师大概也筋疲力竭了吧。

    他露出「别再出什么麻烦事了」的表情。

    话说回来,这个人八成——也是没有体验过非寻常地活到这把年纪吧。

    所以他不能了解我的心情,就像我们人类无法了解幽灵的心情一样。

    老师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无意义地吹嘘着空洞的主张,然后大概是舒畅了,突然一转为公式化的态度拿了一张纸给我,那是停学单。

    我好像是停学处分。随便将必要事项填入那份残酷文件,就从一切罪行中解放了,总觉得非常没意思。

    人生不会那么容易骤变。

    寻常是像盘石般的东西。

    我不由得感到扫兴,一边想着干脆利用停学时去打工消临时间之类的,一进步出教师室。

    这时候的我,还没有余力思考未来,仍逃避着寻常早已粉碎的事实。

    我无来由地确信,不管是明天还是后天,都能永远像这样,和小千两个人无所事事地活下去。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决定维持内心的平静,先不去思考讨厌的事。

    虽然察觉到自己在沙漠里,却看着绿洲的海市蜃楼。

    因为,如果不那样做就会崩溃。

    因为非常害怕到想叫出声。

    其实我在这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了。

    不需要林田说。

    一切都太迟了。

    停不下来的,不只是小千。

    即使眼前有地狱,我也变得无法停下来了。当然也无法回头。

    我没有办法战胜命运。

    无力到极点的我,只好一直假装没有看到现实。

    小千,已经,不行了。

    我也,一定没有未来。

    我们幸福的日子宣告结束。

    然而不愿承认这点的我,仍像个笨蛋似的反刍着寻常。

    「对了,必须告诉武藤学姊,我暂时不能去社团。」

    独自一人,我穿过县立香奈菱高中的楼梯口。

    由于差不多过了没有参加社团的一般学生的放学时间,所以楼梯口没有半个人。

    我们学校原本就不太重视社团活动,我想应该有将近一半的学生没参加社团吧。

    所以,操场也没什么人,只有足球社社员精力充沛地追逐着白球。

    吶喊声。

    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远方有吹奏乐社在演奏「狮子王」,与它对抗的琴曲同好会则在演奏「小美人鱼」

    无奈琴无法赢过管乐器的力量,人鱼公主被狮子吃掉了。

    世界今天也很平静。

    那个平静彷佛某个遥远的,异世界的光景般映入我的眼帘,那一定是因为我早已被脱序的世界吞噬了,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我慌忙地摇摇头,告诉自己要坚强,无意义地发出脚步声走着。

    没多久,我来到田径队练习的第二操场。

    「咦?」

    奇怪。

    怎么了,第二操场看起来怪怪的。

    很嘈杂——应该说是感觉很不寻常。

    和平常不一样,响着不和谐的奇怪声音。

    究竟是怎么回事。真希望别再这样了。

    够了,为什么要再次破坏我的寻常。

    我的人生确实很像迭迭乐,像木条被一根一根抽出般慢慢地、慢慢地毁坏,可是不需要像真的迭迭乐般一次全部瓦解吧?我被想哭的冲动驱使。

    太没道理了。

    我紧紧抓住挂在肩上的书包,进入第二操场。

    第二操场的大小是位于校舍正面的第一操场的一半,地上铺满人工草皮。

    问围围着高度不致于攀爬不过去的铁丝网,平时入口的门会锁上巨锁。

    田径社多半是在第二操场练习。

    这个操场虽然不算大,由于是纵长形状,对田径社而言是非常合适的练习场。

    麻烦的是偶尔会有猫侵入。

    在那个第二操场差不多中心的位置,武藤学姊孤立着。

    真可谓四面楚歌。

    除了学姊之外的二年级生全都怒视着学姊。

    田径社社员分成两边,好像在争执什么。

    应该说感觉像是集体欺负学姊。

    什么啊。

    我抱着不好的预感,走近弥漫着险恶气氛的那群人。

    学姊和其他人都拚命在争论,好像没有发现我。

    我发现在一字排开站着的正义假面战队——二年级学长姊后面,有个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的熟面孔站在那里,便试着问他。

    「在田,什么事?」

    我拍了他的肩膀,穿着运动服的那个男生受惊吓地转过身。

    他是邀我进田径社的罪魁祸首,同班同学。

    在田爱实——有个像女生名字的他,是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小个子眼镜男,明明运动一点也不在行却进田径社,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久、久野,不得了了。」

    在田爱实用独特的抑扬声调说。

    我们小声地交谈着。

    「看也知道。」

    「也是啦。

    根本就不是练习的时候呢,闹得天翻地覆。

    久野,你最近没来社团可能不知道,最近一直这样,武藤学姊和其他学长们对峙,总觉得气氛很紧张。」

    「为什么?」

    「你还间为什么,这样讲虽然不好,几乎都是你害的。」

    「我?」

    什么嘛。

    什么意思啊。

    在田看着一脸不可思议似的我,深深叹了气。

    「我说啊,你也知道社里的学长们,很重视规则啦、纪律啦,可是你却破坏了一条条的社规,一再做出学长们最讨厌的无故缺席,还完全不当一回事。

    好像就是这点让他们看不顺眼,其中一个学长提出要你强制退社,可是武藤学姊却说『只不过是那种程度的理由,不能要求社员退社。』轻易地拒绝了呢。

    于是宿怨爆发。武藤学姊的发言好像被认为是对学长们所崇拜的规则或纪律的挑战——应该说是亵溃吧。

    神经质的学长们好像非常气愤,不只是你,他们唠叨着也要把学姊驱逐出社,提出很多无理的要求。」

    「真无聊。」

    我不禁说出了真话。

    真的很无聊。

    什么嘛,高中生竟然是这么幼稚的生物吗。

    有够蠢的。

    我忘了惊讶,直接觉得佩服。

    武藤学姊一定很困扰吧,竟然得跟那种任性缠人的小孩子们相处。

    「然后变成现在的状况?」

    「好像还有很多别的原因呢,其他学长姊和武藤学姊不同,不是没有才能吗,好像也有嫉妒之类的感情混在里面呢。

    他们大概想把学姊赶出社团后,自己来当头吧。

    还传了很多没有根据的诗谤中伤,让人听不下去呢。

    像是——你那样包庇久野是不是喜欢他——之类的,根本是小学生的口角。

    可是我们一年级生如果违背学长的话,之后就恐怖了,所以没办法说什么,我想大家内心一定很惊讶吧。」

    我没有听完在田说的话。

    没空理这场闹剧。

    我仍然抓着肩上的书包,推开嘟嘟嚷嚷大发牢骚的学长们,站在武藤学姊的前面。

    学姊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

    「唷,小猿。」

    「请不要叫我小猿。」

    我不由得模仿了小千曾经说过的话。

    「能叫我小猿的,只有小千。」

    「久野!」

    背后传来尖锐的声音,我一边觉得麻烦一边转过身。

    看不出谁是谁,高耸着肩的学长姊们,彷佛当我是仇人般地瞪着我。

    「久野!你啊,无故缺席好几天,真的有心要做吗?嘎?有你这种随便的家伙在,让大家很困扰啦!你知道吗?」

    「学长才是。」

    我已经开始厌恶一切事物了。

    我想应该是近乎自暴自弃。

    既然崩溃到这个地步,再崩溃下去也不会有改变。

    不管瓦碟要变成石粒、变成砂或是随风飞扬都一样,干我什么事。

    随便你们怎么便啦!我用冷漠的眼神,姑且看着站在分不出谁是谁的,那群学长最前面的家伙说。

    「你知道,你的这种态度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吗?」

    「什么?」

    学长露出吃惊的表情。

    盛气凌人,一昧畅所欲言的人,一旦被反驳就会变得很弱,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想。

    学长和站在旁边的学长偷偷在讨论什么,似乎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这些人还真是幼稚。

    那一瞬间,田径部这个存在,在我心中突然变成没价值的东西。

    我冲动地宣告。

    「我在今天退出社园,这样就没问题了吧。请你们别再做这种无聊的军队游戏,赶快重新开始练习吧。一年级生觉得很困扰。」

    「等一下,我们不是在讲这种事吧!」

    不然是在讲哪种事啊。

    只想着如何欺悔弱者的幼稚学长姊们,请告诉我啊。

    「久野。」

    扯、扯。

    我用挑衅的眼神瞪着学姊们,有东西从后面拉扯我的制服下摆。

    我越过肩膀转头一看,武藤学姊一脸悲伤似地抓住我的制服。

    「不行啦,说不通的。」

    「学姊。」

    「对不起,让你有不愉快的回忆。久野,对不起喔。」

    为什么是你在道歉?

    「学姊?」

    学姊微微一笑,直视惊慌失措的其他家伙。

    按着露出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毅然的表情,威风凛凛地宣告。

    「我也在今天退社。以往谢谢大家了。」

    铃虫之类的在鸣叫。

    突然放晴的天空里,一朵浮云也没有,话虽如此,这里毕竟也算是都市,无法见到满天的繁星。

    现在太阳仍离地平线很近,拖拖拉拉赖着不走,月亮及星星的光芒,也因而显得黯淡,好像坏掉的天象仪一般。

    就算奉承也无法说成幻想般的,雅致的黄昏时分。

    我坐在武藤学姊身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天空。

    我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漆了新奇缤纷色彩的秋千上。

    我穿着制服,武藤学姊则还是穿着运动服,吱吱地荡着秋千发呆。

    武藤学姊到刚刚之前都还在哭泣。

    静静地,静静地流着泪。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可是总觉得那个气氛很难出声问她,便什么也不说出口。

    因为学姊表现出好像要我陪在身旁的态度,我才一直坐在她旁边。

    尽管心中觉得有很多事情不思考不行,我的思考回路机能暂时停止,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什么也不想思考。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和学姊连一句话也没说,原本在公园玩耍的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回去了。

    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也不见了。

    大家都离去的公园,只剩下莫名的寂寥,枯叶沙沙作响。

    虽然不太清楚我们这个样子过了多久时间,一回神,太阳已经完全西沉,附近大楼走廊亮起了一闪又一闪的灯光。

    因为一直没有动,身体有些冰冷。

    不过我不打算动。

    在学姊旁边感觉很舒服,所以我不想动。

    即使没有交谈,没有动作,无形中,我们彼此慰藉,咀嚼着安静的时光。

    好久没有这么安心了。

    自从小千看得见幽灵后,我的精神就没有放松的时候。

    我再一次注意到这件事。

    曾几何时,在小千的身旁,让我变得如此疲惫。

    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竟然在与小千分开的地方获得平静。

    我看着学姊。

    学姊也看着我。

    视线,交错。

    「」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对方一会见。

    受到朦胧的月光反射,学姊含泪的眼睛闪烁着迷蒙。

    我单纯地看得入神。

    好像会被吸进去般的眼睛。

    突然,学姊将视线移开。

    吱——秋千的声音响起。

    「我从以前。」

    学姊轻声说。

    我也将视线转回前方,用鞋尖拨弄泥土。

    「就挺机灵的。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上,任何事情都能妥善完成,这一直是我自傲的地方。

    念书也还可以、运动也还可以,虽然不能强势的大展长才,倒还可以八面玲珑地轻松面对一切。」

    学姊用没有活力的声音喃喃说着。

    我连应声附和都做不到。

    「八面玲珑,对,就是八面玲珑。是会被任何人抱持好感的人。

    当然啦,那也是我为了能让别人一直喜欢我,而演出来的。我非常了解,扮演哪一种人格会让人喜欢。

    所以我没有固定的人格,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我,只有一堆虚假的我。」

    学姊有如独白般地说着。

    「太愚蠢了。使用大量的面具,演出大量的角色,在克服各式舞台的过程中,我迷失了真正的我。

    面具下是一片平坦,连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如同我的名字一样的『白』。就连现在说话的人,也不确定是不是我。」

    呵呵,学姊自嘲地笑了。

    「如此平板单调的我,第一次找到能让我热衷的事,就是田径。

    一开始加入是为了打发时间,渐渐迷上了以后真的觉得很开心,发自内心——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真正的我的内心,感到愉快、幸福、喜欢。

    只有在田径社时,我才能做回我自己。不是别人,是原原本本的武藤白。」

    学姊为什么要说这些事呢?一直独自对抗许多「自己」的她,打算传达给我什么?

    精疲力尽的学姊打算告诉完全崩溃的学弟什么事呢?迟钝的我无法了解。

    我只看过坚强,且总是面带严肃的学姊,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眼前这个渺小可怜,情绪不安定的学姊比平常更为亲近。

    脱下漂亮羽翼的天便和我一样是人类,静静流着泪的学姊,是到处都看得到的普通女孩子。

    恐怖的印象已飞到九霄云外。

    「那些也在今天结束,我退出了田径社。」

    「为什么?」我真心地问。

    「要退出呢?既然你那么喜欢的话。」

    「为什么呢……」

    学姊眯着眼睛望向异常地有些迷蒙的月色。

    「我想大概是厌烦了吧。我只想练习田径,不想和其他人一样……玩青春游戏、军队游戏。

    这只是在挖苦啦,最终,我想,其实是我不适合搞体育系的人际关系。

    要是平常的我,管它是社团活动,还是军队游戏都能马上适应才是,不过唯独对田径我无法这么做。

    只有和田径有关的事,我才会任性,变得个人主义,真正的我应该就是『那样』吧。

    所以,我和在无关田径的事上絮絮明明的其他人步调不合只是这样,所以我才退出的。没有太深的理由。」

    「你不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武藤学姊用不稳定的语调小声地喊着。

    我之前没发现到,学姊的手紧抓运动服,身体微微地颤抖。

    她给我的印象一向很豁达,其实她也还只个高中生罢了,没有成熟到能全部看开。

    「我觉得好不甘心,好无奈喔,可恶——我也会想,为什么我得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退出田径社?

    不是我退出,那些脑袋装海绵的家伙全部退出不就好了!虽然会这么想,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吗?

    只要有我在,那些人一定会纠缠不清地来找我吵。我不打算忍受那种不好的感觉,继续待在社团。真是,为什么会这样乱七八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学姊碰一声地站起来。

    我吓了一跳看着她。

    然后,学姊突然飞越过秋千的栏杆,开始在狭小的公园里猛烈地狂奔。

    荒唐的速度。

    第一次看到跑这么快的人。

    接着学姊全力助跑到砂堆后朝空中一跃,刷——地扬起砂土着地,又绕着国继续奔跑。

    我惊讶地看着那样的学姊。

    学姊像匹疯马般就这样全力来回奔跑了好一会儿,在月光的反射下,白色运动服彷佛妖精的羽翼般闪闪发亮。

    武藤白就这样狂奔到厌倦为止,然后气也不喘地折回来,再次跃身跳过秋千的栏杆。

    学姊在我面前着地,露出爽朗的笑容。

    「啊,嗯,可能是太烦躁了,突然想跑一跑。」

    「怪人。」

    「啰嗦……不过啊,这种烦躁的感觉,短期内不会消失吧。」

    学姊一脸无趣地说,转了转肩膀关节。

    我能了解学姊的心情。

    连我也还感到很气愤。

    我依然坐在秋千上,看着不知怎么地做起柔软体操的学姊,问道。

    「学姊,你今后要怎么办?」

    「嗯……可怎么办呢。」

    学姊皱眉深思。

    不过很快就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姑且,暂时当个问人啰。现在开始用功的话,也许可以考进还不错的大学。

    田径也是,就算只有一个人,或许也还是能继续下去。应该没有不加入社团就不能练习田径的道理。

    发表完积极的言论,学姊走近了我。

    「那你,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彷佛别人的事般,我试着思考自己的将来。

    停学的一个月,暂且先去打工什么的存些钱,希望今后也能和以往一样悠闲,一边住在桥下一过去上学。

    反正我对社团活动也没什么留恋。

    「没什么好怎么办,就和以前一样。」

    「果然。你真是我行我素呢。」

    武藤学姊咯咯地笑着。

    算我行我素吗?第一次被别人这么说。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早在很早以前就丧失了理解这种事的兴趣。

    「」

    武藤学姊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怅然若失的我,没多久,仿佛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连开场白也没有就说了奇怪的话。

    「喂,久野,你愿意和我交往吗(注1)?」

    嘎?我没有听懂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学姊的脸。

    「要去哪里?」

    「不是要去哪里,不是那样啦,嗯——」

    学姊的表情非常认真。

    「你愿意当我男朋友吗?」

    「你在说笑吗?」

    「不是说笑,我是认真的。」

    她的脸确实很认真。

    不,不对。

    我脑中一片混乱。

    不知道意思、不知道原因、不知道理由、不知道目的。

    武藤学姊现在做的事是爱的告白,可是我无法理解。

    总觉得很像受骗了。

    在高兴或不高兴之前,我先想到的是我是不是被骗了。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问她。

    「我不懂。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学姊听完,露出有些强硬的表情。

    「有什么关系啊?我就是喜欢上你了嘛!没办法呀。而且,这不是突然,自从某一天和你在走廊上讲话后,我就一直有稍稍这么想。

    你和我不同,拥有坚定的『自我』。对于使用种种面貌,随意渡过人生的我来说,那样的久野非常耀眼——」

    学姊用真诚的口吻说。

    不是开玩笑的。

    这让我更混乱,狼狈。

    作梦也没想到学姊是这样看待我的。

    而且我才没有什么坚定的「自我」,只是没有灵巧到能够扮演其他人格罢了。

    虽然我非常想这样告诉学姊,可是,此时的我已经被学姊的话动摇了。

    对一切事物,甚至于对小千也变得几乎无法相信,不再觉得她重要的我,武藤学姊对这样的我说着喜欢,她的存在深深感动了我。

    而且我并不讨厌学姊,甚至还对她有好感。

    无聊的田径社也因为她变得挺愉快的,像今天,两人一起的这一小段时间不知带给了我多大的慰藉。

    学姊,武藤白。

    爱这个女孩,能拯救无药可救的我吗?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我觉得那样好像也不错。

    我已经累到精疲力尽。

    身心承受着比死亡更激烈的疲惫感。

    未来没有希望,只是模糊不清的黑暗,甚至连与唯一的依靠——小千的联系也快断线的我,非常渴望「重要的东西」。

    我打算把学姊当作第二个小千。

    打算拾弃崩溃的小千,夺回幸福的寻常。

    多么愚昧的人,我到底差劲到什么地步?为什么只为自己着想?我对小千的感情难道是如此冷淡,如此空虚的东西吗?只要有替代品就能轻易抛开?

    学姊她,静静地、柔软地抱住全身紧绷的我。

    像要解放我的邪恶般,非常温柔地抱住我。

    我最后一次被别人拥抱,是什么时候呢?我从何时起不再拥抱别人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我变得只有在攻击,或是被攻击时才和别人接触?

    母亲拿直伞揍我的画面、父亲单手将啤酒瓶扔向我的画面、被我施暴的同班同学的画面、触碰我的父母的手,总是带着恨意。

    我被别人触碰的理由,都只是单纯的迫害冲动。

    和小千也是从好久以前就连手也不牵了。

    对这样的我。

    无药可救的我。

    武藤白拥抱了我。

    好幸福。

    非常,幸福。

    「久野。」

    学姊她,用紧张得有些颤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临睡说。

    「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我自己也曾想过这样会不会很怪,嘿嘿——不过,我还是喜欢久野。」

    那是安静而微小的声音。

    因为她是在我耳边说的,所以我听得很清楚。

    变得只听得到学姊的声音。

    变得只看得到学姊的模样。

    世界充满了武藤白。

    让人想打临般舒服,我不禁流下了泪。

    「学姊。」

    「嗯。」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可以的话,我愿意成为退出社团的学姊,用来打发时间的道具。」

    「那是OK的意思吗?」

    学姊露出暧昧的表情。

    我是非常卑微的人。

    我要成为武藤白的情人。

    尽管在今天以前想都没想过——那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不过,可以吗?歌岛呢?现在才间是有点晚啦。」

    「小千不是情人,是朋友。」

    「是喔,那——」

    「我要当学姊的情人。」

    再见,小千。

    最后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出乎意料地我没有感到心痛。

    有可能只是因为迟钝吧。

    「那么,你不要叫我『学姊』。」

    武藤学姊说着,幸福似地微笑了。

    「久野,要不要接吻?」

    「为什么?」

    「情侣就是这样。」

    「嗯。」

    我没有特别拒绝。

    没想到,竟然要和学姊做这种事。

    在无人的见童公园的秋千上。

    接受铃虫的鸣声祝福。

    我和学姊接吻了,彷佛时间暂停,如同「仲夏夜之梦」般的吻。(注2)

    心跳声槽杂不己,思绪化成了雪景,几乎什么都分不清楚了,那是会让人激动到颤抖的东西。

    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呜哇。」

    武藤白离开我的脸,连耳根都红了地,害羞地笑着。

    「总觉得好奇怪,好像在作梦。」

    「同感。」

    我们相视而笑。

    说着非常奇怪的对话,尽管感觉上和社会一般情侣还差得很远,却也莫名幸福,真希望时间能停止。

    虽然时间真正停止,是在这之后不久。

    发出锵——的声响。

    我们被突然响起的奇怪声音吓到,看向音源。

    总觉得心跳得很快。

    一股像被什么东西压制,像小虫飞来飞去般,不好的感觉。

    然后,我看了。

    竟然看了。

    我根本不该看。

    在公园外围的窄柏油路上。

    以大厦为背景。

    歌岛千草站在那里。

    带着悲怆的神情,歌岛千草站在那里。

    有个似曾相识的东西掉在她脚边。

    从图案花俏的便当布巾里掉出来的是红色便当盒,内容物撒了步道一地,状况凄惨。

    刚才那个像什么东西坏掉的声响,原来是便当盒掉落的声音。

    我因为一时无法理解事态,还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武藤白也凝视着小千,完全陷入沉默。

    小千张大了眼,嘴巴阖成一字形,呆立在那里不动。

    时间停止了。

    老天爷是坏心眼。

    一切都流向了最坏的方向。

    我看着那个便当就懂了。

    小千她,今天也打算去找应该在桥下饥寒交迫的我,想把便当交给我。

    小千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家伙,就算没有拜托她,只要我有困难她就会来帮助我,是最棒的朋友。

    对,是朋友。

    可是。

    应该是朋友的小千,一看到我和武藤相拥,就完全出神了。

    小千露出「不敢相信,怎么有这种蠢事」般的表惰,思绪完全停止地呆站在路中央。

    扎成一束的麻花辫随风摇动着。

    小千站在距离稍远的地方动也不动一下,脸上像作恶梦般渐渐失去表情,直盯着我们。

    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何要用那种——不知该说是失去,还是绝望的空洞眼神看着这边。

    骗人的吧。

    小千,原来你是「那样」吗?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太残酷、太差劲了。

    「小千。」

    我小声地喊她。

    那个声音实在太小声了,无法传到她那里,随风消逝了。

    真的。

    我是从何时开始做错了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小千突然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吓了一跳而颤抖着,总觉得好像被痛骂了,好像被责备了。

    无所谓道理,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

    歌岛千草幽暗的眼睛里,没有光亮,没有希望。

    小千笑了一阵子后,刷地变得面无表情。

    我咯咯咯咯地颤抖着,武藤白也一脸苍白。

    这里是分界线的上方,是两个世界的连接点,公园外是幽灵的世界,现在,小千已经走向那里了。

    最后的联系断了。

    十年以上的羁绊也消失了。

    「———」

    最后,小千用传不到这里的音量说了什么。

    尽管听不到声音,我还是想办法从嘴形推测到了。

    「祝你幸褔,久野悠斗。」

    虽然没什么好自傲的,我这个人一次也没有幸见过奇迹的存在。

    总是只能照着既定的人生走,遇到「就是现在!」的时候,也没有出现拯救我的英雄。

    我不相信什么灵异现象、神秘体验、命运,而且只要看到我父母就能马上学到没有神明这件事。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二十一世纪的日本,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早已不存在于宇宙尽头。

    在这个社会里,幽灵、妖怪、妖精等被贬为喜欢怪东西的人的娱乐,连小朋友也认为幽灵是眼睛的错觉而毫不畏惧地谈论。

    幻想只存在于电玩、漫画、电影、小说等虚构的舞台上,在一眨眼间被剥夺了神秘性的现实里,思想家大喊着上帝已死。

    确实是那样没错,现实中已经没有让怪奇事物进入的空隙了。

    连神明也被驳倒为共同幻想、妄想的产物、一种概念,现在狼狙到连一点点神性也无法保有,只能屈于战争的种子。

    街道各个角落皆灯火通明,所有乡下小镇都铺了柏油或混凝土,幽灵及妖怪失去了住所。

    曾有某个博学多闻的人解释鬼火其实是瞬化氢(注3),是尸体里面合的磷(注4)燃烧,所以没有人相信灵魂的存在,大家对于理科课堂教人体是蛋白质之类的都很同意。

    由于名为科学的剑斩断了所有怪谈,在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的现代社会中,就算去西藏内地修行,也只能获得寒冷。

    没有奇迹、没有怪奇事物、没有幻想、没有神秘,当然也没有幽灵,没有妖怪,没有神明,没有灵魂。

    尽管我们这么决定,且去剖析不可思议以求安心,实际上,超出人类理解范圆的奇妙事物却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这个人一次也没有幸见过奇迹这种存在,而且我抱持的论点是就算没有那种东西,平凡的人生也挺开心的。

    我认为将连续剧,或是怪奇事物带入日常生活中的同学很愚虫,至于对人体不温柔的脱序生活,就算在地狱尽头,我也不想遭遇。

    然而我现在却在怪奇、幻想、神秘的中心。

    我非常不想遇上这种事,可是与我的意志无阱,奇迹就在这里发生了。

    说但在的,我的心底其质并不相信小千看得见幽灵。

    苔地藏王那时附在武藤自身上的事,我也以为是什么巧合,或是她事先串通好的恶作剧。

    连小千在那之后的奇怪模样,我也以为是终于分不出妄想及现实的小千的独角戏。

    利用这个机会我就直说了,我真的那么认为。

    就算没有自觉,我八成是那样认为的。

    我在内心深处瞧不起小千,否定幽灵的存在。

    对不起,小千,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相信你。

    对不起,我没能帮助你。

    对不起,我没能发现你的心情。

    我真的很惹人厌,是最差劲的青梅竹马。

    我到了错失良机的现在,才后悔。

    应该有更多我可以为小千做的事吧?如果我采取了什么不同行动,搞不好就能救小千了?

    这样想虽然没有用——可是我,无法不这么想。

    无法不后悔。

    为什么没能救小千。

    「小千」

    我喊着。县立香奈菱高中,在那个楼梯口的旁边,在连接住宅区的西门。

    正确地说是大门旁边的樱花树根部。

    更正确地说,是在食人樱的根部。

    我抱住倒在地上的小千的肩膀,反复呼喊她的名字。

    「小千。」

    呼喊得不到响应。

    那是当然的。

    在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怪奇的中心,歌岛千草气绝了。

    暗着眼、舍弃身体的她,已经开始失去生物的体温。

    真的像是睡着了般,感觉很安祥的,已逝的容颜。

    完全不知道死因,不过,小千已经不在这里。

    没有心跳,呼吸也早就停止了。

    小千的灵魂已经没有留在这个身体里。

    大概是被樱花吃掉了吧——我不合常理地这么想。

    因为我看到,在并列于高中北门前,已完全凋零的樱花树中,只有小千倒下的位置旁边的樱花开满了花朵。

    诡异的夜樱,像生命般飘渺,一边一让纷飞的落樱飞向世界,一边漂亮地绽放着。

    小千,死了。

    食人樱,开花了。

    那么——

    小千一定消失了吧。

    她的灵魂被樱花吞临了。

    我和武藤白追着从公园跑开的小千,在暗夜的城镇里绕着。

    我不由得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不出我所料,小千在高中的楼梯口旁结束了生命。

    发现横躺在地上没有血色的她时,我以为我的心跳停止了。

    虽然稍稍有预感,歌岛千草的死给了我无止尽的冲击。

    所以,我哭了。

    我抱着小千的肩,在满开的樱花树下,全身颤抖地哭着。

    歌岛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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