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老,只是离开而已;他不会死,只是分别而已。
那种哀伤——你能了解吗?
以壮大的比例来描绘生命的赞歌
主人公——凯姆可以永生,也就是说是一个不会死的男人。故事的舞台是凯姆旅行一千年后来到的一个“何时,何地?”的城市。
被囚禁的心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尽管如此,还是抑制不住从身体里涌现出的冲动。
不顾一切的冲撞。
身体撞在粗粗的铁栏杆上,然后毫无悬念地反弹回来。
“8号,你在干什么!”
看守的怒吼声在走廊里响起。
犯人在这里是不会被人称呼名字的,单间牢房的编号就是全部——而凯姆是“8号”。
凯姆沉默着,肩膀再一次撞上了铁栏杆。
坚固的栏杆纹丝不动,只是在凯姆那经过长年锻炼的肌肉和骨头中留下了钝钝的疼痛感。
看守不再怒吼,取而代之地吹响了警笛,于是值班室的看守们一起朝这边跑来。
“8号,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你是不是又想蹲禁闭室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采取反抗的态度,只会延长你的服刑期!”
凯姆坐回到床上,对看守们的话置若罔闻。
他已经去过无数次禁闭室,也知道自己被烙上了所谓“极端反抗的犯人”的烙印。
但是——这根本无济于事。
在身体的最深处,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
一个找不到出口的炽热的东西,一边翻滚着一边在体内四处乱闯。
一个看守砸了咂嘴,说道:“切,这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狗屁勇士啊,真丢脸。难道说面前没有敌人,就什么都不会做了吗?”
旁边的看守也嘲弄似的笑了。
“呵呵,还真是不凑巧啊,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同伙。被投进监狱的你,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当看守们离去后,凯姆躺在床上。然后弯着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独自一人……
的确,正如那些看守们所说的那样。
自己想要适应“独自一人”活下去,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旅途中。
但是在监狱中“独自一人”所度过的这些日子里,却有着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孤独。
还有恐惧。
三面高墙围出一个房间,铁门的另一边也被围成狭窄走廊的砖墙所堵住。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被关押在同一座监狱里的其他犯人——这是一座被设计成感受不到活人气息的监狱。
由于眼前的风景是永恒不变的,所以时间的感觉也变得麻痹起来,让人弄不清楚在这里到底度过了多少天。虽然时间的确在流逝着,但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而是慢慢地沉淀在自己的心中。
监狱的生活所给予犯人的真正的痛苦,并不是被夺去自由,也不是被强迫体会“独自一人”的孤独。
而是让你生存在不变的风景与静止的时间中,这是一种苦役。
流水不腐,户枢不蠧。可是如果将水储存在瓶子里,那么很快就会腐坏。
这是相同的道理。
在身体以及内心深处的某处,也许已经开始变馊并散发出腐臭了。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凯姆再次站起身来,撞向铁门。
即便他这么做,铁门被撞坏的可能性也绝对不会有万分之一。
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出去。
但是,他仍然重复着动作。
必须重复。
就在身体与铁门碰撞之前——一瞬间,一股气流拂过面颊。静止的空气,虽然只是极其轻微地,可还是动了。就是这份触感,让凯姆体会到了时间的流逝。
看守们神情狰狞地跑过来。
在只能看到墙壁的风景中,突然能够看到人的样子了,这真让人感到高兴啊,不过大概看守们是体会不到的吧。
“8号,关禁闭室三天!让你在那里冷静一下!”
当这道命令从看守的嘴里发出时,他们是无法理解凯姆嘴角会微微上翘的理由吧?
风景改变了,时间也开始流逝。这难道不是应该庆幸的事情吗——哈哈。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上戴着脚铐,向禁闭室走去。
“有什么好笑的!8号!”
“不准随便笑!不然就增加你的刑罚!”
可是,凯姆仍然在笑。
放声大笑。
只要充分吸入新鲜空气,身体和内心中腐坏的部分就会消失吧。
无论刑期到什么时候,总有一天,能够从这里出去。
来得及吗?
当所有的东西都腐朽时——单人牢房里的“独自一人”,就会像士兵清点敌人尸体时被称为“一个”吧……
痛苦。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一样,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于是凯姆从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中。
很远、很远、很远的过去——我,曾经在监狱里待过吗?
他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思考着。
那是一个不停重复的梦,也可以称之为噩梦。
即便在醒来之后回想,也没有残留下什么记忆。但是,在梦中出现的牢房的样子和看守们的姿态,却总是相同的。
这是我曾经亲身体验过的经历吧。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睁开眼睛时,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所浮现出来的问题也没有残留在记忆中。
只是猛地惊叫着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当拭去额头的冷汗时,和往常一样只是在心里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好像拾起了残留在脑海角落里的梦之记忆,凯姆小声地说道。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勇者归来
各种各样的人都聚集在驿站的酒馆里,凯姆此时也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一个男人走进了酒馆,身材十分高大——从服装上能够看出他是一名军人。大概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军装上落满了灰尘,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可目光却依然敏锐。那是“现役军人”才有的眼神。
酒馆中的喧闹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在场的醉汉们都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看着这名士兵。
和邻国之间漫长的战争,最近终于结束了。在前线浴血拼杀的士兵们也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这个男人也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员吧。
士兵走到凯姆旁边的一桌坐下,然后大口地喝着酒。海量——并不足以形容,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喝下去。
两杯、三杯、四杯……
一位酒客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手中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来到士兵的桌前。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是本地的小流氓。
“请允许我敬这位保卫祖国的勇者一杯。”
士兵面无表情地举起酒杯,让对方倒满。
“前线怎么样?想必您一定获得了无数功勋吧?”
士兵沉默着饮尽了杯中酒。
流氓连忙给士兵斟上第二杯,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谄媚。
“大家见面就是缘分,所以给我们讲讲你的英勇事迹吧。这条粗壮的手臂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啊……”
士兵沉默着将杯中的酒泼在了流氓的脸上。
流氓怒不可遏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就在这时,凯姆一拳打飞了他手中的匕首。
流氓被凯姆和士兵的气势所震慑,于是骂骂咧咧地逃走了。
两人看着流氓走远,然后相视一笑。虽然两个人并没有交谈,不过凯姆已经知道这名士兵正沉浸于深切的悲伤之中,而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士兵,也注意到凯姆脸上阴暗的神色。
酒馆中的人们再次喧哗起来,凯姆与士兵也开始推杯换盏。
“我,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在战场上度过的这三年里,一次都没有见过她们。”士兵说着,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并将放在项链坠中的妻女照片拿给凯姆看。
容貌清秀的妻子,还有尚且年幼的女儿。
“正是因为有她们两个,我才挣扎着活了下来。要活着回家,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继续战斗下去。”
“你的家,离这里很远吗?”
“不,只要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是我的村子了。妻子和女儿在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后,现在应该在翘首等着我回去吧。”
这样的话,距离并不遥远,他今天晚上就能到家。
可是——士兵喝了口酒,慢慢地说道:“我很害怕……回家。”
“为什么?”
“我想要见到妻子和女儿。可是却害怕她们看到我的脸……在这三年里,我杀死了数不清的敌人,为了活下去只能这样。为了能够回到家人的身边,只能不停地杀死那些同样离开家人的敌军士兵。”
这是战争的规则,也是士兵的宿命。
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必须“在被杀死前不停地杀下去”。
“当我在前线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那时只是拼命的想着活下去。但是,现在战争结束了,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刻着这三年来所犯下的‘罪孽’。我的脸是一张杀人犯的脸。我不想让妻子的女儿……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士兵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石头,说是他刚奔赴战场时捡到的一块宝石原石。
“这是宝石吗?”凯姆诧异地问道。放在桌子上的那块石头,通体乌黑,完全没有宝石所应有的光泽。
“最开始时还闪闪发光,我想把这个拿回去给女儿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它却渐渐褪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每当我杀死一名敌人,石头中就会浮现出如同血迹般的颜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正如你所看到的,它已经变成了一块漆黑的石头。这块石头染上了我所犯下的‘罪恶’……这是一块‘罪孽之石’……”
“不要这样责备自己。”凯姆不假思索地说道,“为了生存,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虽然知道,可是……被我杀死的士兵也有故乡,也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家人……”士兵又向凯姆问道,“你也有家人吧?”
凯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家人。”
“那么故乡呢?”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意思是你永远都在旅行吗?”
“啊,是的。”
士兵对凯姆的话将信将疑,只是一笑置之,然后一边将“罪孽之石”放回钱包一边说道:“我认为,既然每当我杀一个人,‘罪孽之石’就变得越黑。那么反过来说只要我每救一人,它应该就会重新散发光彩了吧。”
凯姆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站起身来。再次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士兵,仿佛教诲般地说道:“既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是回去比较好。无论有着怎样的愧疚,你都应该回去。你的妻子和女儿一定会理解的,你不是罪人,而是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英勇的战士。”
“……很高兴能够遇见和我说这番话的人。”
凯姆握住了士兵伸出的右手。
“一路顺风。”士兵说道。
“你的旅途很快就要结束了。”凯姆笑着说道,然后朝酒馆大门走去。
刚才的那个流氓紧紧地跟了上去,手中握着一把手枪。
“危险!”士兵大喊道,也追上了凯姆。
在凯姆回头的同时,流氓大喊着“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并举起了手枪。
这时,士兵挡在了两人之间。
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
士兵如愿以偿地拯救了他人的性命。
可讽刺的是,他救的是长生不死的凯姆的命。
用自己这条仅有的生命。
模糊的意识中,倒在地上的士兵将自己的钱包递给凯姆。
“……帮我看看‘罪孽之石’……应该稍微恢复一些光泽了吧……”
士兵大口地吐出鲜血,无力的笑声随之消失了。
凯姆看了看钱包,对士兵说道:“很漂亮,它正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是吗……太好了……我女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士兵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张开手想要拿回钱包。
凯姆慢慢地将钱包放在士兵的掌心,并帮助对方合拢手指。
士兵就这样停止了呼吸,钱包从手心掉在地上。
他的面容在死的时候很安详。
但是——从钱包中掉落出来的“罪孽之石”,却几乎还是漆黑的。
晚钟
一个开垦在平缓丘陵地带的农场里,凯姆正在专心地采摘蔬菜,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
秋天傍晚时分,被彩霞染红的天空异常美丽。
“今天差不多该结束了。”
一个胖敦敦的大婶将手中刚刚摘下的蔬菜放进篮子里,对凯姆说道。
凯姆轻轻点了点头,直起腰擦去额头的汗水。
“多亏了你,今年的农活干得很快。”
对于大婶的赞许,凯姆只是用点头做了回应。
“怎么样?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甚至是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的?”
“嗯……”
“啊,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即便不帮忙干活也没关系。”
大婶开朗地笑了,“说来……”她接着说道,“收获的季节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不知道。”
“在冬季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帮我干活啊。”
“……谢谢你。”
这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大婶。
这里的人没有极尽奢华的生活,每天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繁重的农活让人感到很疲惫,可是也很充实。
两个人刚刚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这时传来了“咣咣”的敲钟声。
好像还没有到教会敲响晚钟的时间。
凯姆朝小丘下的山路上望去,只见从远处走来一队送葬的队伍,人群中有一架驮着棺材的马车。
大婶放下抱在手中的蔬菜,然后又将裹在头上的方巾摘下,双手合拢在胸前,低下头,闭上眼睛,迎接送葬的队伍。
于是,他也照做了。
咣、咣、咣……走在队伍前面的老者摇晃着小钟。
队伍在他的身后沉默着前进。
戴着黑色面纱的女人们。
低着头前进,身上穿着黑色上衣的男人们。
还有尚且不知道“死亡”的含义,跟在队伍后面的孩子们。
送葬的队伍走远之后,大婶抬起头,眼睛变得稍微有些湿润。
“死去的人们,或者说只是回归而已。”
“……什么?”
“回归大地、回归天空、回归海洋,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宿命。”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
在仿佛无尽漫长的人生之中,到底目睹过多少人的死亡?
离开这个尘世——从眼前消失——从这个角度来看,死亡的确是一件无比悲伤的事情。
可是,如果把人的死亡看成是回归到某个地方的话,那么悲伤之中就会夹杂着一丝平静和喜悦。
这对于长生不死的凯姆来说,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回归。
大婶弯腰捧起一把脚下的泥土,感慨着说道:“在泥土之中也蕴藏着生命。那是我们肉眼所看不到的微小生物的生命,以及枯草的生命……这样说来,那些蔬菜也带着无数的生命。”
“是的……”
“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嗯……”
“当你在我家干活的这段日子里,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请你将我的骨灰——哪怕一丁点也好,洒在这块菜地里?”
凯姆感到有些困惑,脸上带着苦笑。
丈夫已经撒手人寰,孩子们也已经成家立业,大婶现在只是一个人生活着。
如果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话——即便不愿意,也要照顾这位大婶吧,直到她迎来死亡的那一刻——无论是一百年之后,还是两百年之后。
教会的大钟响了起来。
这时宣告这一天劳动结束的晚钟。
大婶再次像刚才送葬的队伍经过时那样,将双手合拢在胸前。
“今天又度过了平安的一天,感谢主。请您明天也赐予我们健康……”
大婶祷告的声音重重地回荡在凯姆的心中,就像往常一样。每次听到教会的晚钟,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一定要留在这个地方吗”的疑问。
当最后的钟声响起,凯姆说道:“大婶。”
“嗯?”
“人类正是因为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才要感谢今天的平安,以及祈求明日的幸福吧。”
“……啊?怎么了?”
“今年的收获季节结束后,我要离开这里。”
“等一下,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我没有在这里生活的资格。”
闪过发愣的大婶,凯姆将蔬菜放进篮子里,然后用双手将其抬起。
再次望着夕阳。
大婶说道:“离开这里……你想要去哪?”
“不知道。但是,哪里都好。”
“你打算就这样永远旅行下去吗?”
“……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回归的地方。”
凯姆说着,挑着篮子走下了山丘。
他的背影被夕阳染得通红。
白花
这座城市里到处点缀着可爱的白色小花。它们绽放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而并没有被栽种在花坛和花圃里,这些团簇盛开的小花极其自然地与这座城市的街道融为一体,就好像建筑物与花朵一同成长起来,煞是有趣。
眼下正是早春二月——虽然城市后面的群山顶端还残留有积雪,不过南边的大海已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海面风平浪静。
这是一座自古就开始繁荣的港口城市。
现在每天仍然有无数的客船和货轮在这里启程或是靠岸。
可是这座城市的历史,在某年的某一天被划分成“之前”和“之后”。
那是铭刻在历史年表上的时间分水岭——这座城市里的人并不想提及这件事,因为其中有着太多悲伤的记忆。
凯姆知道这件事。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再次来到这里。
“你是游客吗?”酒馆的老板问道。
凯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你是来看祭典的吧?祝你在这里能玩得尽兴。”
老板的心情好像不错,因为刚才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所以现在的脸色很红润,不过来这里的客人对此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坐满了人的酒馆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甚至从店外的马路上也传来了路人的高谈阔论。
城里正在举办每年一度的祭典,通宵达旦直到天亮,此刻大家都沉浸在彻夜的狂欢之中。
“这位客人已经找到投宿的地方了吗?如果现在才找的话,已经太晚了。因为今晚城里的旅馆已经全都满员了。”
“啊……好像是这样的啊。”
“不过,我想也不会有哪个没情趣的家伙会在今晚老老实实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吧。”
老板用那种“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的眼神看着凯姆。
“今晚就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无论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无论你是想要美酒还是美食,或者是赌博和美女,通通都能在这里找到。”
凯姆只是沉默地喝着酒。
今晚他并没有投宿,也不打算睡觉。但这并不是因为凯姆想要通宵狂欢。
他想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进行祈祷,并迎接在山海之间升起的朝阳,然后离开这座城市。在上一次到访这座城市时就是如此。已经马上就要抱孙子的那个酒馆老板在那时应该还是个孩子。
老板给凯姆的酒杯中倒满酒,说道:“喝吧,我请客。”
接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地问道:“你是为了祭典才来这里的吧?”
“并非如此。”
“什么嘛,原来你不知道啊?难道只是偶然才在今晚来到这里的吗?”
“啊……也可以这么说。”
“如果你是来做买卖的,今晚还是算了吧。只有今晚,是没有人愿意谈正事的。”
“因为今晚很特别。”老板补充道。
“你以前也应该听说过吧?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城市曾经化作一片废墟。”
可以将历史划分成“之前”和“之后”的事物,共有两种。
一种是英雄、救世主和伟人的诞生,或者死亡。
另一种则是战争、瘟疫和灾厄。
而将这座城市的历史划分开的则是——强烈的地震。
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地震。
甚至没有给正在熟睡中的人们逃跑的机会。
伴随着轰鸣声,大地猛然裂开,建筑物和道路瞬间陷落。
很快,城中各处便燃起了大火,并迅速蔓延开来。
这座城市里的人几乎都死了。
“很难想象吧?我也只是小时候在学校里听老师提到了‘复活节’,不过却完全不明白。总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连我们这些本地人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你这样的游客了,甚至都无法想象吧?”
“……这场祭典,被称为‘复活节’吗?”
“是啊。这座城市从废墟中复活了,就是为了庆祝这个才举办的祭典活动。”
凯姆苦笑着喝了一口酒。
“有什么好笑的?”老板问道。
“我在此之前来到这里时,今天被称为‘震灾纪念日’,根本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欢祭典。”
“你说什么啊,这位客人。今晚的祭典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被称为‘复活节’啊。”
“那是在你懂事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什么?”
“更早之前被称为‘慰灵祭’,大家会点燃与地震中的死者相同数目的蜡烛,然后一边哭一边为他们祈祷。”
“怎么回事,说得好像你曾亲眼目睹过一样。”
“我的确曾亲眼目睹过。”
老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
“我看您也没喝醉啊,怎么开始说起醉话了。今晚是祭典,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不过你最好不要在其他人面前信口开河,因为大家的祖先都是在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包括我在内。”
凯姆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方能够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虽然这些都是事实。
他只是想确认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现在是否还保留着关于那场悲剧的记忆,在他们开朗的笑容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从上一辈所传承下来的悲伤。
被熟客叫走的老板在离开凯姆身边时还在嘱咐:“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到处散布这种无聊的谎言比较好,真的。因为那场地震已经是距今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二百年前的悲剧而惨死的受害者之中,就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时永生不死的凯姆所娶的十多个妻子以及数不清的孩子中,令他特别难以忘怀的两个人。
那时,凯姆在港口工作,一家三口过着朴实而快乐的日子。
城里人都相信幸福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继续下去,凯姆的妻子和女儿也是这么觉得。
但是凯姆知道,自己会无止境地永远“活”下去,而人的生活中却并不存在“永远”,所以数不清的离别之痛一直如影随形。
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
但是,决不应该为此而感到悲伤。无法获得“永远”的人们,取而代之地会更加珍惜“现在”,也明白怜爱的含义。
凯姆喜欢带女儿去看花。
最好是那种含苞待放的花。
与朝阳一同绽放,随夕阳一起凋落——在这座港口城市就存在着这样的一种花,在早春盛开的可爱的白色小花。
女儿也很爱花,她知道小花经过不懈努力才会盛开,所以从来不去采摘,永远都是百看不厌地盯着那小小的白色花瓣,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孩。
那一年也是——
“很快就要开啦,因为花蕾已经这么大了。”女儿看着家附近路上的白花,很高兴地说道,“明天会开吗?”
“会啊,明天早上早点起来看吧。”妻子兴奋地回答道。
“但是即便开了,也很快就枯萎了,真可惜啊。”
“这样也很好啊。如果看到它们盛开的话就会很幸运啊,只是这样你也很高兴吧?”
“但是……虽然我们很幸运,小花却很可怜啊。好不容易才盛开了,可是一天就枯萎了。”
“是啊……”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凯姆随即笑着对妻女说道:“所谓幸福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哎?爸爸,那是什么意思呢?”
“无论鲜花盛开的时间有多么短暂,只有在这段时间里盛开出很多漂亮的花朵,并散发出清新的芳香,这就是鲜花的幸福。”
也许这番话有些深奥,女儿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既然爸爸这么说,那就一定是这样的。”
你的笑容,比盛开的鲜花还要美丽——
如果当时对女儿这样说就好了。
这是后来才想到的。
自己无心中说出的那句话却变成了小小的预言,凯姆后来才想到了这些。
“那么,明天不是要去看花吗?今晚就早点睡吧。”
“好……”
“妈妈也要睡了。”
“嗯,那么,爸爸晚安。”
“老公,我也先去睡了,晚安。”
为了去除一天的疲劳,凯姆一边喝着酒一边回答道:“晚安。”
那是他和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场强烈的地震在黎明前袭击了这座城市。
城里的房子全都崩塌陷落。
凯姆所深爱的两个人还没有与他说声“早安”,就这样在睡梦中走向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在瞬间被毁灭的城市,朝阳缓缓升起。
瓦砾之中,小花开始绽放。那是女儿最喜欢的小白花。
凯姆伸出手想要摘下一朵放在女儿冰冷的尸体旁,可是随即就停了下来。
不能将花采摘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谁也没有权利剥夺走紧紧盛开一天的花的生命——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
凯姆说不出“先到天堂等着我”这样的话,也说不出“爸爸总有一天也会到那里去”。
再也看不到自己深爱的人。
所谓拥有千年的生命,就意味着必须背负着千年中所有别离之痛继续活下去。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无比漫长的岁月从他的身边流失,无论多少战乱争斗、多少天灾人祸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数不清的喜怒哀乐,道不尽的人世纷乱,无止境的口角争论。人们不断地相爱、原谅。历史就这样沉积下来,过去的眼泪逐渐演变成祈祷。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这座城市一起短暂生活过的妻子和女儿的事情,已经很少会想起了。
但是,却绝对没有忘记。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旅途中,他再次来到这座港口城市。
随着夜色的加深,整座城市变得更加热闹。当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时,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凯姆站在市中心的广场上,之前还沉浸在祭典中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当他反应过来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
“哟,你也来啦。”
酒馆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老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事?”
“那个,地震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都已经记不得了。对于我来说甚至都无法想象这座城市变成废墟的样子。”
“啊,我能体会到。”
“但是,即便是没有亲身经历到的事情,也不会被人所遗忘,因为这件事仍然存在于世上。我……不仅仅是我,这个城市里的众人都不会遗忘二百年前的那场地震。虽然我们无法想象,但是也从未遗忘,我们……”
“我明白。”凯姆再一次点头时,广场上响起了庄严的旋律。此时正是当年地震侵袭这座城市的时刻。
聚集在广场的众人都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酒馆的老板和凯姆也是如此。
在凯姆的眼前浮现出已经去世的妻子和女儿的笑容。那是丝毫不怀疑“明天”会到来的笑容,及其美丽而又无比悲伤。
音乐结束了。
朝阳升起。
这时,城市中盛开了无数的白花。
经过二百年的时间,白花的性质发生了些许改变。虽然科学家们提出了“受地震的影响,地质发生了改变”这一假设,不过谁也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花的生命被延长了。
只盛开一天就会枯萎的花,现在已经能够绽放三到四天了。
就好像它将失去了“明天”的人们的那份生命继承了下来,白色的花瓣上带着晨露,沐浴着朝阳,在装点这座城市的同时,也在竭尽全力向人们展示着“生命”。
光之雨
“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少年指着夜晚的大海说道。
“光之雨?”
听凯姆这么问,少年爽朗地笑着答道:“是啊,一到晚上就会落在大海的另一边,很好看的!”
“光之雨啊……”
“你今晚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漂亮。”
十几岁的少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海岛,他生活在这个贫穷的小岛上,整日为了生计奔波,每天要划着小船出海捕鱼,或者去森里里采摘果实。在黎明时分起床,看着满天的星斗入睡,单调的日子——这个少年还不知道这才是胜过世间一切的幸福。
“你……”
少年坐在沙滩上,他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富有光泽的工艺品。
“在光之雨落下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岛吧?我知道那个岛比我们这里繁华,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有着我想象不到的美食和各种漂亮玩意,对吧?我很早就知道了。”
凯姆只是沉默着苦笑。
在海平线那边的大岛,其实是一块宽阔的大陆。凯姆四天前还在那里,在货船的底舱摇晃了整整三天才来到这个小岛。
“虽然知道……可我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少年沉默了下来。
他低下头,月光从脸上消失,褐色的皮肤融入了夜色之中。
“你想去看看吗?”凯姆问道。
“当然了。”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个岛上的孩子都想去看。”
“大家都想离开这里啊。”
“是啊,无论男女只要能自食其力,都会离开这个小岛,前往‘那个国度’。再过五年……不,也许再过三年,我也会搭乘你来时乘坐的小船到‘那个国度’去,拼命的工作,然后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少年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大海的眼睛里闪着光芒——那是充满了梦想与希望的眼神。
但是少年对“那个国度”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只要待在这个小岛上就绝对无从得知。
与少年怀揣着一样的梦想与希望,眼睛里烁烁放光地渡过大海的年轻人们——没有任何人回到这个小岛。
少年也许会说:“那时当然的了,因为‘那个国度’很好玩,根本没有必要回来啊。”
少年也许坚信在“那个国度”等待他的是无比的幸福。
可是——他对“那个国度”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有着褐色皮肤的岛民们,离开小岛后才初次得知原来“那个国度”的人们有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肤色,他们还说着与海岛上完全不同的语言。“那个国度”的人们看到自己的眼神完全是冷冰冰的,岛民们这时才会知道只有在城市的贫民窟里才会遇到与自己一样有着褐色皮肤、说着相同语言、有着相同故乡的人。
那个少年最先记住的“那个国度”的语言,一定是这样一个别人用来指代自己的词组——偷渡客。
当记住这个词时,少年应该已经沦落到贫民窟中了。
刚才从海边跑开的少年,不一会儿又在怀里抱着许多水果跑了回来,那些都是在海风与山风交接处生长的树所结出的果实。
“这些果子在满月的晚上最好吃,你尝尝。”
少年大大咧咧地拿着果实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递给了凯姆。
“这个果子叫什么?”
“很好笑,因为有些夸张,我们称它‘幸福的种子’。”
“……这名字不错。”
凯姆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虽然外形和“那个国度”的苹果很相似,不过个头要小一些,有一种糖分和水分都被浓缩的味道。
“很好吃。”凯姆说道。
“是吗?太好了。”少年笑了,不过随即就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很喜欢吃……不多,在‘那个国度’一定会有很多比这个还好吃的东西吧?”
凯姆并没有回答,而是又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
正如少年所说的那样,在“那个国度”里的确有很多比“幸福的种子”还好吃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曾经有过。
“那个国度”现在已经变成了战场,战争在半年前爆发了。
而少年每晚都会看到的“光之雨”,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个国度”非常繁荣,只要有钱就能够得到光辉璀璨的幸福,只要有力量就能获得无数的金钱。
强大即是正义。
富庶才是善良。
没有力量而又不富庶的人们只能找到那些比自己还要弱小贫穷的人,嘲笑他们、蔑视他们、践踏他们,从而获取属于自己的正义和善良。
肤色和语言不同的岛民只是“那个国度”的影子。
影子并非是由于光的存在而存在。
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影子,只是为了突显出光亮而已。
“那个国度”的人们都是用这种思维来看待事情的。
但是很快富庶就变得饱和了,于是财富的积累也开始停滞下来。
只有扩张,只有不断地膨胀才能满足欲望。
为了变得更强大。
为了能够永远做富人。
“那个国度”的执政者将战火烧到了邻国。
“很快就要开始了。”
少年再次盯着夜色中的海面,“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就在海的那边。”他的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
战争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个国度”的人民都相信只要有压倒性的力量和财富,让邻国俯首称臣简直易如反掌。
的确,战争刚刚爆发时正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军队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如风卷残云,占领区域与日俱增,“那个国度”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美好气氛中。
不过,周边的各国陆续与邻国结盟。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邻国战败的话,那么自己也许就会成为“那个国度”的下一侵略目标。
“那个国度”的外交策略接连失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世上又会有哪个国家会把只知道大肆宣扬武力和财富的国家当作朋友来对待呢?
诸国以邻国为中心组成了联合军,周边的各国如同撒开了一张包围网,将“那个国度”围在了当中。
随即,战况进入了胶着状态,双方展开拉锯战,“那个国度”的武力和财富被逐渐地消耗。厌战的情绪在民众之中扩散开来,为了打消这一消极情绪,军部在不断地向外界释放假消息。
“战况对我方有利。”
“我军再次重创敌方。”
但占领的区域却被接连不断地夺回,而且联合军已经打过了国境线。
“敌军逞匹夫之勇,在我军的反击中被全歼。”
“高奏凯歌之日已近在眼前。”
不能停战,更不能投降。相信只要有武力和财富就能支配一切民众,已经开始知道失去这些东西时的恐怖。
联合军的强力盟国不断加入,在大陆北端一直觊觎的强大帝国为了攫取最后的利益而参战,“那个国度”被打得体无完肤。
然而,强大帝国的最终目的却并非只是为了消灭一个轻举妄动的国家,其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进而一转,将枪口对准了联合军。强大的帝国——正如其在漫长的历史中反复所做的那样,一直在等待着周边诸国发生冲突,从而坐收渔翁之利——进一步扩大着自己的势力。
化作一片废墟的“那个国度”失去了统治者,而且还变成了新的战场。
处于劣势的联合军只好从其他大陆招募雇佣军。
凯姆就是其中的一人。
毫无胜算的战争——而且不知道是否存在“正义”的战争不断的持续着,在佣兵部队被全歼之后,凯姆只身前往港口。
少年所在的小岛,在战争中保持着中立。这个小岛实在是太小了,甚至没有参加战争的实力,不过反过来说这里也没有那些连年征战中的国家所觊觎的财富。
但是,凯姆很清楚,随着战事的扩大,这个小岛大概有着作为军事据点的价值。一定会被某个阵营所占领,随后被建造成基地或者军港。也可能他们会将这个小岛彻底摧毁,以防止敌对势力对这里加以利用。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绝对不会是遥远未来的事情,最迟在几周之内……最快则就在这两、三天里……
凯姆就是为了将这件事传达给岛民才来到这里的,并打算明早出航,尽量多带些人离开这座小岛。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带那些孩子们离开这里,以为凯姆不想再看到这些无辜幼小的生命在战争中像虫豸一般被夺走的残酷景象了。
“啊,快看!”少年指着水平线处,兴奋地说道,“今晚又下光之雨了。”
只见海天交接之处被一片白光所照亮,强大帝国的舰队开始开炮了。
少年并不知道光之雨的真面目。
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眼睛才会闪耀着光芒,小声地说道:“真漂亮啊,真漂亮……”
的确,从远处遥望这场光之雨,就好像无数流星划过天际,一同坠落下来,漂亮无比。
但是,这仅限于从远处看而已。
轰隆!天空中传来一声闷响。
轰隆、轰隆、轰隆!连续几声重叠在一起。
“打雷了吗……不好,如果下雨的话,明天就不能出海捕鱼了。”
少年耸耸肩,笑了。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他看着站在海边的凯姆问道:“你是旅行者吗?”
于是两个人像是好朋友一样亲切地交谈起来。
真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孩能够率先搭乘上明天一早的那班船。
“我该回家了,你呢?”
“啊……我睡在树荫下面就可以了。”
“那你到我家来吧,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
“谢谢,但我想再看看大海。不过,明天早上麻烦你带我四处走走。”
“我知道,你是要去见村长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了。”
能过见到村长的话,凯姆想要说服他带领大家离开这座小岛。现在就展开行动还来得及,应该能救出大部分村民。
可是——
少年站起身来,一边拍打着粘在裤子上的沙子,一边惊讶地仰望夜空。
“有点奇怪哦,好像和雷声不太一样,这个……”
闷响还在不停地从远处的夜空中传来,而且正在慢慢朝这边靠近。
凯姆猛地抬起头,朝着少年大声喊道:“树林,快躲到树林里去!”
“哎?”
“快点!”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刺耳的炮击声。
随后,光之雨便落了下来。
这个小岛比凯姆预料得更早成为了军队攻打的目标。
“快跟我走!”凯姆抓住了少年的手。
只能躲进茂密的树林里去。
“你等一下!”
少年挣脱凯姆的手,欢欣雀跃地望着夜空。
“是光之雨啊!现在落到我们的小岛上了!太棒了!太棒了!”
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随后向着沙滩跑去,这时——光之雨落在了他的身上。
整整一夜的炮击将这个小岛化作一片焦土。
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的价值,岛民们就这样被人在一夜之间夺走了生命。这些直到昨晚为止还鲜活的生命,今天早上已经全都丧生了,除了一个人——拥有永恒生命的凯姆。
黎明时分的沙滩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海潮声。
在水平线另一端的大陆上,今天也在上演着激烈的巷战吧,光之雨在今天晚上大概也会洒落在城市中。
曾说那个景象很漂亮的少年,却再也不能用那双眼睛来欣赏这一切了。
凯姆将少年的尸体放在一艘在炮火中残留下来的小船上。
他的胸前还抱着成熟的“幸福的种子”,在前往天国的漫长旅途中,如果能用这个来解渴的话,少年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船飘荡在岸边。
凯姆轻轻一推,小船稳稳地离岸,随即便摇摇晃晃地越漂越远。
善良的少年,脸上依然带着微笑,那是上天的馈赠,也许算是一份礼物吧。
少年踏上了旅程。
千万不要到达“那个国度”啊——凯姆在心里祈祷着。
最好不要到达任何一个国度。
去一个永远都不会下光之雨的地方。
可是凯姆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为这个少年哭泣。
在他的心中也下起了雨。
冰冷的哀伤之雨,静静地下着。
船队离开后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清澈、宽广、美丽。
遗像画家
那位女画家总是随身携带着丧服,只要接受到委托,她就能马上开始工作。
现在也是这样。
在港口的小屋里迅速换上丧服之后,她拎着装有绘画工具的手提箱以及放置丧服的箱子,搭乘了沿河流而下的客轮。
在这条河下游二十公里处的城镇上,有位财主家的老人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我这是在跟时间赛跑。”这名自称罗莎的女人苦笑着说道,“因为如果不尽快开始描绘,死者的脸就会变样子了。”
“……变成什么样呢?”凯姆问道。
“我也说不好。”
罗莎还是苦笑着,接着说道:“但是……我知道死者从‘人世’去往‘彼世’了。在他到达‘彼世’后,就没法再画。不管我怎么画,最后的成品也绝对不是死者家属所希望看到的画。”
罗莎的职业是遗像画家——为死去的人描绘画像的人。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区,有将死者的遗容保留下来的风俗。那些没钱雇用画家的人家会在死者安息后,将涂料抹在他的脸上,然后用白布拓印下死者最后的表情。也有人将石膏涂在死者的脸上,制作出一个模型。能够雇用罗莎这样的专职画家的,只有那些有钱人,也就是说在一个人死后,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有的家庭在我画草图的时候就开始争夺遗产;还有的遗孀把我的画交给法院,用以证明自己的丈夫是否是被毒杀;还有一些高利贷债主在死者临终之际冒失地闯进去讨债;也有的丈夫对着临死的妻子吐口水……好像那位太太一直在和别人搞外遇。”
罗莎用平淡的口吻说道,语气中不带一丝的感情。
据说这是成为一名优秀的遗像画家的基本条件。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痛失亲人的家属身边,打开素描本,认真地描绘出死者的面容。如果我的感情也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的话,是画不出好作品来的。”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只不过恰好搭乘了同一班客轮,而且又坐在甲板上的咖啡馆中同一张桌子旁而已。虽然罗莎只说了几分钟的话,可凯姆很快就发现在她美丽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无尽的空虚。
“真正的画家都瞧不起我们这些人。”
“……为什么?”
“一部分原因是我们靠死人赚钱,另一部分则是我们的作品中不带一丝感情。也的确如此,无论是绘画、雕刻,还是音乐、文学,所有的艺术都是从感情中衍生出来的。而不带感情的我们,充其量只不过是手艺人罢了,而不是艺术家。”
这番话听上去不是自嘲,当然也不是自夸。
只不过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凯姆喝了一口用黑麦酿成的酒,罗莎则喝了一口漂着花瓣的茶。
船慢慢地沿着河流而下。
初春的季节,冰消雪化,几只白色的水鸟落在河面上。
“真是奇怪……”罗莎扑哧一笑,说道,“我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还以为遇到同行了呢。所以才跟你攀谈起来……”
凯姆苦笑着。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绘画的技巧,甚至也没有艺术家的气质。
不过——也许是罗莎看到独自在午后喝着酒的凯姆的侧脸,感受到了对方与自己内心中同样的空虚吧。
或许她感受到的,是与凯姆如影随形的“彼世”的影子吧。
就在几天前,凯姆还身处于战场之上。
在杀敌无数的同时,也目睹了许多战友被杀。
他的情绪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虽然外表没有丝毫变化,但实际上凯姆已经活了几百年。
罗莎自称三十多岁,已经当了十年的遗像画家,在这行里好像还是一个新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多聊一会儿好吗?”
对于罗莎的提议,凯姆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谢谢你。”罗莎第一次露出了率真的笑容。
当死者临终时,遗像画家不能一直在场等候。当他们被找来时,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已经濒临死亡,所以也有人认为遗像画家是一个不祥的存在。
围在临终者床边的家人和朋友们,会在其他的小房间里悄悄讨论着。
“差不多该把遗像画家找来了吧。”
“不,现在还早。”有人回答道。
也有人会说:“嗯,还是提前联络一下比较好。”
大家都压低了声音,稍微有些忌讳地讨论着。
在教会的介绍下,遗像画家造访了死者的住处,但是他们不能从正门进入。而是要绕道后门,来到一个不透光的房间里,换上丧服,耐心等待着临终的通知。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外面的人说“请跟我来”,然后穿着丧服的画家就要开始工作了。
并非所有人都是寿终正寝,此外还有疾病和事故夺去人们的生命,所以遗像画家经常会描绘一些很年轻就去世的人的脸。
浮现在素描本上的那些人的脸,是刚刚跨越生死界线——从“人世”刚刚走向“彼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栩栩如生。
虽然交给家属的是以素描为基础用油彩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