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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怀疑者与钥匙 V 沉默。无法奏响的钥匙②)

    5

    同样的午后时间——

    在从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一直延伸到环绕着城堡的中央贵族城区的干道上,一个公共的甲伡花(T u m b l e r)整以与其庞大的身躯不相称的轻盈身姿跑着。

    它是一只巨大的六脚龟,能供二十人乘坐。在车夫演奏的八弦乐器的音色的引导下,它奔跑着。

    专门经过品种改良、形状得到了精心调整的带顶龟壳内侧设有简单的座椅。不同种族的剑士和乐者们各自带着各异的乐器坐在上面。其中,一些刚满若龄(Y o u t h)的少女们因安息日而没有必要去学校,聚在了一起。她们连乐器都没有带,喋喋不休地商量着要去哪里玩,宛若婀娜盛开的鲜花。

    在这些乘客之中,有一个人的风采堪称怪异。

    他用红头巾(B a n d a n a)遮住了自己的表情,虽然没有配剑,但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剑士。

    是阿德尼斯。

    他虽然穿着正装,但是解开了前襟的扣子,也没有系领带(T i e),显得很粗俗。而且,他还披上了卡塔库姆战役时的外衣。

    用水钢精心编织出的红色(C a m e l l i a)熠熠生辉,战斗时破损的痕迹被特意修补成了花纹,血渍则用金银丝线一一镶边。阿德尼斯之所以在穿着如此接近恶趣味的衣服的情况下,看上去却还很成样子,是因为他此时浑身都带着紧张感。不过,他的姿态本来就极其柔韧,在去掉了多余的东西之后,甚至给人一种澄澈之感。这种俗气的服饰反而更能衬托出这个男人本身的清爽。话虽如此,这身打扮在引人注目这一方面还是无与伦比的。

    不久,甲伡花(T u m b l e r)停了下来,车夫演奏的声音告了一段落,阿德尼斯默默地站了起来。当他身影从甲伡花(T u m b l e r)上消失之后,有些人开始就他的打扮窃窃私语。

    (总觉得,很放纵的样子呢——)

    (看到他的眼睛了吗?真是可怕呀。)

    (哎呀,如果他是剑士的话,那还是真挺离经叛道的呢——)

    尽管被这么评价,阿德尼斯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穿过因安息而寂静的商店街,穿过与背离安息的吵吵嚷嚷的酒楼街,经过许多人休息和锻炼的广场、训练场和公园。

    他的打扮自然在各种地方都引人注目,到处都有人在谈他是谁,怎么打扮成那个样子。这样的话不断涌现,又随风飘散。而传到阿德尼斯那紧绷的鼻尖的,与其说是那声音本身,不如说是那种微微嘈杂的气息。

    一阵嘈杂之后,他们就又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安息之中。在悠闲地休息的人们之间,突然又涌起了另一种气息。

    (来了吗…)

    阿德尼斯的嘴角突然扭曲成奇怪的笑容。

    在直直穿过街道的阿德尼斯身后,在安息的人群之中,有人一看到阿德尼斯的身影就立刻改变方向,尾随其后,互相交换着眼色,互相点头,然后快步走向某处。

    他们的动作所带来的微弱气息,被阿德尼斯的肌肤直接捕捉到了。

    (一个…两个…)

    阿德尼斯将表情藏在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下,嘴中嘟囔着。

    他的头巾(B a n d a n a)比被基尔切断时还要红得多,那红色在银色的体毛和淡而清澈的碧蓝双目衬托下,划出了一道鲜明的风景。阿德尼斯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就像刚刚打磨过的钢铁。他双目微睁,锐利地凝视着四周,没有任何流露出的感情。

    他双手戴着硬质的手套,耷拉着的双臂乍一看完全没有力量,手无寸铁的样子虽然看上去很有威压,但却给人一种毫无防备的印象。

    阿德尼斯的样子让人联想到猎物。就像一只随时都提防着遭到猎杀,但实际上却对猎杀毫无防御力的猎物,不知道它那露出獠牙的下颚到底在哪里——阿德尼斯连剑都没有拿。从背后盯着他的视线越来越密。

    (四…五…六…)

    每一次自言自语,阿德尼斯都奇怪地扭曲着嘴角。

    他默默地走在通往城堡的道路上,然后突然改变了方向,没有直接进入城堡,而是拐进了树木繁茂的庭院之中。

    他的身影毫无犹豫地漫步于树木之间,每到岔路口就像是不知不觉中就早早决定好了路线一样,最终钻进了昏暗的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时——

    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阿德尼斯离开了道路,站在了草地上,就那样向着绿色的森林走去。

    不久,阿德尼斯的周围充满了不知树龄的又粗又高的树木。

    徐徐微风从前方吹过,树叶碎裂的声音化为了轻微的嘈杂声,融化在四周。

    阿德尼斯的银发随风飘动。

    突然,他弯下腰,仿佛像是想躲过这阵风一般,朝着前方跳了起来。他的动作敏捷得令人震惊。

    仅仅一瞬之后,阿德尼斯所在的空间就被什么东西以猛烈的气势切开了。

    是收剑的鞘。剑柄上缠着鞘带,即使用力挥舞,剑也不会掉出来。握着剑柄的人突然从树后出现。黑色体毛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男人站在阿德尼斯之前所在的地方,带着令人不安的恐怖,转向阿德尼斯。

    「嘁!」

    黑毛的男子吐了一口唾沫。

    月瞳族(C a t's e y e s)和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男人们纷纷从树荫下现身,将阿德尼斯团团围住。人数为八人。每个人都带着剑,从他们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身为剑士的修炼痕迹。

    「今天可是安息日哦。」

    阿德尼斯直截了当地说道。

    男人们低声笑了。以他平常遭遇的那种事情而言,男人们显得过于危险了。他们目的很明确——他们想在阿德尼斯迄今为止得到的所有剑中,各自找回属于自己家族的那把。话虽如此,但很明显,他们并不想仅仅这样就收手。

    阿德尼斯面不改色地环视着男人们。

    「已经没有特意夺回剑的必要了吧?」

    男人们的手里都握着剑。隔着剑鞘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剑已经不是幼剑的阶段,而是经过了相当程度的锻炼和培养。

    「说什么呢。如果你肯乖乖地放手,我们哪还用费这么大功夫做这种事!」

    黑色体毛的男人叫了起来。他故意用力挥起了剑。剑鞘上缠着加工过的水钢,其本身就像是一根沉重的铁棍。

    「既然敢厚着脸皮出来…也就是说你做好了相应的觉悟了吧。」

    男人舔了舔嘴唇,以一副凶猛的样子接近了阿德尼斯。

    他们大概是因为加普此时受了伤而变得肆无忌惮了吧。对迟迟不现出身影的阿德尼斯,他们应该心怀强烈的愤懑吧,谈话间就带上了要扑上来的感觉。

    阿德尼斯向四周看了一眼。

    「我知道了。告诉我你们想要的剑的刻印(S p e l l)。」

    他淡淡地说道。

    男人皱起眉头,歪起尖尖的耳朵。他一边用一只手的手掌拍着剑鞘,一边和同伴的男人们交换目光。其他人也都一脸惊讶和扫兴地看着阿德尼斯和男人。

    「刻印(S p e l l)是——」

    黑毛男子用狐疑的眼神说出了自己想要的剑的刻印(S p e l l)。

    「班布——」

    阿德尼斯一叫,空无一物的天空中就突然出现一把剑。阿德尼斯握住了剑。

    「没有剑鞘,你们自己准备吧。」

    他把剑放在阿德尼斯和男人中间的位置,说道。

    剑尖插在地面上,男人警惕地拿起它,看着刻在剑上的“?(Q u e s t i o n)”,什么也没说,只是讶异地盯着阿德尼斯冰冷的神情。

    「还有别的吗?」

    阿德尼斯回过头问道。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列举了自己想要的剑的刻印(S p e l l),而阿德尼斯每次都走过去将剑刺向地面。

    「奇怪的魔法…怪不得怎么找都找不到。」

    其中一个男人看着刚拿到手的剑和阿德尼斯,说道。

    像班布这样的使魔,在“剑之国(S c h w e r t L a n d)”是极其罕见的兽花。阿德尼斯在幼年时,偶然从造访卡塔库姆的旅行者(N o m a d)那里得到了这一礼物,在来到都市(P a r k)时也带上了它。那个旅行者(N o m a d),就是遇见汤姆=科林斯,请求卡塔库姆传播自己死亡的消息,间接让阿德尼斯接受了旅行之诅咒的那个无名旅行者(N o m a d)。

    因此,准确来说,是汤姆=科林斯继承了班布。但自从阿德尼斯的诅咒被发现以来,它就属于阿德尼斯了。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今围在阿德尼斯身边的男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知道的,只有阿德尼斯来历不明,以及确信自己无论怎样去伤害他也不会受到指责,还有自恃人数众多的那份惹人生厌的骄傲。

    「够了吧?」

    阿德尼斯正要离开,黑色体毛的男子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那可不行。」

    男人微微一笑,拿出刚刚到手的剑,对着阿德尼斯摆好姿势。

    与刚才包裹在剑鞘里的剑相比,一看就知道质量很高,不难看出是经过了精心的锻炼——而男人会在此时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这件事,阿德尼斯也早就看穿了。

    其他人也同样拿起剑,向阿德尼斯投去炯炯有神的目光。

    「现在,就在这里,把你藏起来的剑全部吐出来,然后再拿出和它的重量相同的硬币(D e n a r i i),这样,我们就不再追究你把这样的东西刻在重要的剑上了。」

    说着,他用手指咯吱咯吱地敲着被刻上了“?(Q u e s t i o n)”的剑腹。

    「全部交出来?」

    「没错。」

    「你要它们有什么用?」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取代你,获得你现在的地位。无论是什么样的下级剑士,与你相比,都是当之无愧的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剑士。」

    「你是不行的。」

    说着,阿德尼斯从男人身边闪了过去。

    男人的反应慢了一瞬间。当反应过来阿德尼斯说的是什么之后,他一脸愤怒地将手中的剑抵在阿德尼斯的背上,嚷嚷着什么。

    那声音有一半变成了真正的尖叫。

    剑从男人手中掉了下来。而与剑一同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是几根断指。阿德尼斯的手,不知何时握上了刻着“?(Q u e s t i o n)”的剑。回头一看,男人握着剑的手指除了拇指以外被全部切下。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简直是看不见的迅捷斩击。

    「你他妈!」

    黑毛男子尖声说道。如果只是手指被切断程度的伤的话,用圣灰治疗就会恢复原状。比起对伤口的在意,他的愤怒更加强烈。男子立刻用另一只手拾起剑,朝着阿德尼斯猛挥。

    阿德尼斯的动作速度是他的好几倍。

    和男人擦身而过之后,他再次闪到男人身旁,轻轻避开对方的剑风。如疾风一般疾驰的剑,并没有与男人的剑相碰。

    其他的男人都瞪大了眼睛,呆立不动。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男人和阿德尼斯擦身而过之后,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站住了。剑刃从他的背上刺了出来。

    男人一脸茫然地回过了头。本应该握着剑的手臂,不见了。

    男人被切断的手臂耷拉在胸前,还紧紧握着刺穿自己胸口的剑柄。

    从男人紧咬的牙缝中,血猛地喷了出来。顺着这股气势,他猛地开口,一下子吐出了鲜血,周围顿时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咿…」

    伴随着湿哒哒的声音,男人的身体突然从内侧燃烧起来。

    剑的刻印(S p e l l)发挥了效力。

    其他的男人们都被他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出手。剑伤害了握剑之人——虽说是刚拿到手的剑,但那毕竟是在家族血亲之间流传的东西。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对于燃烧着的男人来说,已经无力说出这种话了。即使想拔出剑,双手被切断的他也拔不出来。燃烧全身的热度让他尖叫着、挣扎着滚到地面上,全身颤抖地抽搐着,慢慢地筋疲力尽。

    但是,谁也没有来帮忙。不,是根本无暇帮忙。

    阿德尼斯在与男人擦身而过,用可怕的剑技将他制服后,迅速转过身,深深剜进了另一个男人的腹部。

    不知什么时候——在把剑交给每个人的间隙,原本应该被男人们团团围住的阿德尼斯,一步步地、笔直地向着男人们的方向迈进,占据了平稳斜坡之上的位置。

    即使想再次包围,也没人能追上在巨大树干之间迅速奔跑的阿德尼斯。

    「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阿德尼斯又斩杀了一个人,说道。

    「我早就知道,我总有一天必须这么做。我也知道,今天就是那一天。」

    他一边残忍地砍杀下一个男人,一边像是在对受了致命伤的那个男人低语似的自言自语。

    结果,从一开始——一从出现在街上开始,阿地尼斯就打算这么做了。男人们也明白这一点,激动起来。但是,他们完全被阿德尼斯的气势压住了。

    随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确实地、残忍地被杀死,焦虑和恐惧渐渐降临到他们身上。

    他们绝对没有小看阿德尼斯的剑术。因此,他们才叫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还特地选择了这个可以从四面八方发动袭击的地方。

    然而,谁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严重的结果。

    差距太大了。无论是剑术的才能,还是卡塔库姆的守护者柯林斯一族精致的剑法,都与这些仅仅是在偶然间成为剑士,认为这样对人生比较划算的职业剑士完全不同。

    不如说,他们在本质上就不一样。在他们看来,阿德尼斯甚至可以说是异常。

    阿德尼斯竟然能如此自如地操控由毫无血缘关系的他人之手培育的剑,这体现了他对剑的惊人感应力。

    但是,更让他们不寒而栗的是阿德尼斯对剑的态度本身。

    对剑的感应力越强,就意味着在失去剑,或者剑不再能使用时受到的冲击越大。心灵会受伤。而这个青年通过对外界封闭自己的内心来防止这种情况。

    阿德尼斯的剑几乎没有和对方相交。

    这说明阿德尼斯并不信任他手中的剑。

    说到底,所有剑乐器(S c h w e r t)的特征,就是只靠自身无法鸣响。只有与之相交的剑,剑才能称为剑乐器(S c h w e r t),剑和握剑之人才有可能成长。

    但阿德尼斯的剑技完全放弃了这一点。被他握在手中的剑,不是用来培养的,而是用来丢弃的。他不想与剑相互交流,只是一味地把剑当作工具杀伤对方。

    就连握在手中的剑,与自己之间都是孤立的——阿德尼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接受了这种可怕而寂寞的存在方式——不,他已经连这种感觉都没有了,他轻轻地阖上了心,成为了一个机器,心中不留一丝“乐”之意志。阿德尼斯唯一浮现出的表情,就是只有在屠戮对方、割断对方生命时才会浮现出奇异扭曲的愉悦笑容。

    那壮烈的存在方式,就好像连阿德尼斯自己都无法承认自己生而为人一样。他那幽鬼般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却又无处可逃。

    一个人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在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男人被比之前更强烈的恐惧支配了。后悔转身的男人边跑边哭泣。而阿德尼斯的剑,确实地刺向了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男人尖叫起来。

    阿德尼斯迅速地挥出手中的剑。那并不是单纯的扔出了剑,而是在剑中注入了猛烈的感应力。剑像飞箭一样飞了出去。

    剑刃准确地贯穿了男人的后脑勺,贯穿了他的面部,将他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剑刃在转眼间发挥出了刻印(S p e l l)的效果,尖锐地震动了一下,男人的头部被风压之刃从内侧撕开,就像熟透的果实砸在树上一样。

    头部被粉碎的男子的尸体倚靠在树干上,缓缓滑落,因死亡的痉挛而狂舞。

    插在树上的剑也受到这股力量的反作用,损毁严重,龟裂,碎了。碎片落在了男人的背上。

    阿德尼斯连头也不回。

    说到底,想在贯穿对方肉体的情况下发挥刻印(S p e l l)的效果,是没有相当的觉悟就无法做到的技艺。因为那效果的反作用会带给剑和剑士相应的伤害。但是阿德尼斯却通过扔出剑,或者折断剑刃,让其离开自己的身体,只让剑和对方的肉体一起损毁,从而造成杀伤。

    剑发出的无声悲鸣,以及伏地而卧的剑士发出的惨叫,在树林间震耳欲聋。

    树叶和草叶都被鲜血浸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腥臭,吹进来的风变成温热的血风,在森林中蔓延开来,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剑士们的尸骸一具一具地增加。

    简直就是地狱绘图。这是一场可怕而凄惨、不产生任何快乐、只为杀人而杀人、只为伤害而伤害的剑之战争。但是阿德尼斯身上几乎没有溅到血。

    只剩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一个异样的声音在树林间回响。

    是阿德尼斯。一直以来忍耐的东西终于溢了出来,冲破了阿德尼斯脸上那僵硬而无表情的结界,化为奔流涌出。阿德尼斯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瞪成圆形,嘴巴张得几乎要裂开,龇牙大叫。

    最后一个幸存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男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苍白,不断后退着。

    阿德尼斯笑了,同时也哭了。他愤怒,却又沉醉在欢喜之中。

    所有的情绪都爆发了,阿德尼斯手里的剑发出了悲鸣。握着那只手的手套已经破破烂烂,阿德尼斯十根手指的指甲已经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铁锈红色,嵌进了剑柄里。在他手上,握剑部位的皮肤明显变得暗沉,青黑色的斑点浮现出来。剑筋扭曲,剑尖上呲出了好几个刺,剑柄被捏碎,变成丑陋的形状。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来到都市(P a r k)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成为剑士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阿德尼斯叫了起来。男人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但是,如果此时转身的话就会被杀,出于这种悲壮感,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剑斧,艰难地喊了回去。

    「你这样的人,也能称为剑士吗!你这怪物,简直是禽兽不如的畜生恶鬼!」

    阿德尼斯用锋利的剑刺破天空。剧烈扭曲的剑风像坏掉的乐器一样发出疯狂的声音。

    男人的话语中断了。

    「剑士是什么?」

    阿德尼斯压低声音问道,同时,向男人逼近了一步。

    「剑是什么?」

    他又迫近一步,说道。

    「你是谁?你是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死?死是什么?告诉我。」

    以这样的方式被杀死,实在无法忍受。

    阿德尼斯的声音、面容、举止,每往前走一步,都反而变得愈加冰冷,被封闭于冻僵的杀意之中。就如同浑身长出尖锐的冰刺一般,他拒绝一切触摸,损毁并撕裂一切想要与他对峙之物。没有任何目的。“?(Q u e s t i o n)”的刻印(S p e l l)在剑刃原本的刻印(S p e l l)上腐烂扭曲,越来越深。

    「我知道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一定会有不得不这样的时候。为了拖延这一天的到来,我总是不抵抗。但是,我最终明白的只有,在都市(P a r k)里,连疼痛都是虚幻的东西,无法给我任何实感和意义。」

    低声嗫喏着的阿德尼斯径直走向男人身边。

    转眼间,两人就进入了不足一剑的距离,男人粗壮的手臂随着一声喊叫鼓了起来。

    阿德尼斯举起左臂,正面挡住了这一击。

    他本来就穿着战斗的服装。精心织成的水钢丝柔韧地封住了刀刃,战役后更是在修补时打入了带有魔法的铁片,完美地顶住了那一击。但是,阿德尼斯的眼中却充满了失望。他咬紧牙关,带着怨恨朝着男人逼近了。

    男人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

    与此同时,他想要收回剑的手臂被斩断了。男人的肘部以下被扭曲的刀刃刮飞。那锯齿状的伤口,简直就像被野兽的獠牙一瞬间咬碎了一样。这也是男人最后看到的东西。

    男人的头飞了出去。从那仿佛被野兽咬断的伤口中,鲜血伴着猛烈的腥气喷涌而出。阿德尼斯的剑被击得粉碎,染成了血色。为了不被剑临终感到的痛苦所影响,他立刻扔掉了剑。

    男人的身体应声倒下。

    阿德尼斯回过头来环顾四周。

    「早该,知道的。」

    他压低声音说道,就像是在说给独自伫立在那里的自己听的一样。

    终于做到了。他像是放弃了——又像是怨恨般喃喃自语。

    为什么阿德尼斯一直在避免私斗呢?答案就在眼前。因为会变成这样。阿德尼斯自己也经常内疚地痛感到:自己的剑,越是精进、越是打磨,就越容易变成杀人之剑。

    然而,为了自己的生存,他不得不握住剑。剑,就像是把他拖进私斗的泥潭之中的引蛾之灯一般。

    驱使自己前往阴森悲惨的杀人现场,让自己创造出血腥景象的,不是别的,正是手中的剑。

    而且,一旦做了这样的事之后,阿德尼斯从今往后就随时会再像这样被袭击。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是去报仇,把“剑之国”的剑士一个接一个杀个精光,要么终有一天自己会被杀死。虽然现在还没有那么紧迫,但是,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

    阿德尼斯早就知道的——

    但是,也正因如此,此时的阿德尼斯心中有种根深蒂固的成就感,感到一种灼烧般的快感。

    现在,他第一次清楚地面对自己是杀害者的绝望,在这种绝望中,有一种灼烧身体的快乐。

    自己是一个杀人犯——由此而生的恐惧,很快变成了绝望,然后又变成了灼烧的快感。这一点,阿德尼斯在战斗中清楚地感受到了。

    然而,当一切都归于平静,只剩下沉默和血腥的光景时,向阿德尼斯袭来的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一瞬间强烈的欢喜在掠过、燃尽之后,只剩下虚无。

    阿德尼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阿德尼斯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剧烈地想吐。

    「班布……剑……只要是还能用的就行。还有,新手套。」

    他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好不容易才做出了这样的命令。

    他的双手再次带上了皮手套。

    周遭只剩下尸体。剑和剑士们都惨不忍睹,焦热的杀人犯阿德尼斯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森林。幸运的是,似乎还没有人察觉到这场争执。四周空无一人,阿德尼斯孤零零地走在通往城堡的步行街(M o g o l)上,浑身颤抖。

    「……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总有一天,我必须要做这样的事……到了那一天,有些东西会结束的。痛苦会结束。我也会结束。该怎么办才好。我会被杀吗?还是说我应该活下去?我应该期望什么?我应该要喊谁来杀我吗?」

    阿德尼斯像个迷路的人一样,明显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不停地咬着嘴唇,眼睛四处乱转。

    「这是我早就明白的事…要冷静下来。还是说我现在还算冷静呢?这才刚刚开始。可恶。我要去确认。我还活着吗?还是马上就要被杀了?要去找别人吗?我要去确认,要去确认……」

    这时,森林消失了,阿德尼斯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庭院。遮天蔽日的树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镶嵌着极品时计石( o'c l o c k)的绚烂王城。

    阿德尼斯停下了脚步。同时,颤抖也停止了。他自然地绷起了脸,接着露出了凄厉的笑容。他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堡,像是要把城堡吞入腹中一样。

    「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阿德尼斯小声嘀咕着,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向城堡走去。

    乍一看,阿德尼斯像是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城堡。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此时正以很小的步幅走着。低着的头使他的表情更加难以捕捉。他那似是在耸肩,又似在发怒的模样,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紧张感,难以捉摸他会在一瞬间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今天这一天,对于阿德尼斯来说,无疑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至少阿德尼斯自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离开“壳(班 布)“的。

    无论现实世界中发生多么困难的状况,他也不能把自己关在“壳(班 布)“一直到死。他明白这一点。但是,他隐约感到,无论怎样尝试抵抗,他最终都会被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也就是神所预定的调和所吸收。如今,阿德尼斯甚至认为自己晋升到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这件事,也是在神的——在都市(P a r k)的法则(T h e m a)的桎梏之中而已。获得更丰厚的财富,获得更大的权限,登上更高的宝座,实际上只是为了让阿德尼斯这个强烈的异端者适应都市(P a r k),并服从神的安排而已。或许,这样也不错。

    问题是,他自己对此没有任何实感。他所感到的只是无处可逃的、闭塞的孤独感。

    说到底,他本来就没有理由反抗都市(P a r k)的法则(T h e m a)到这种地步。硬要说的话,只能说名为阿德尼斯的这个存在本身就是这样形成的吧。心中的怀疑日益膨胀,阿德尼斯隐隐感到,总有一天他会与神、王、与都市(P a r k)本身产生决定性的对立。

    而伴随着这种对立而来的诸多斗争,既没有失败也没有胜利。无可奈何的阿德尼斯在斗争中找不到任何目的,有的仅仅只是结果。

    恐惧。自己到头来没有追求任何东西。那么,在阿德尼斯心中,在“渴望”这一力量的驱动下去追求什么的能力岂不是一下子欠缺了吗?这种心灵遭到阉割般的恐惧在阿德尼斯心底挥之不去。

    为了确认这一点,为了战胜恐惧,阿德尼斯有必要来到现实世界。他把“壳(班 布)”放在背后,堂堂正正地开始了行动。这一点他也知道。但是,他的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行动到底是针对什么?自己本来应该怎么做?行动结束后,自己又应该怎么做呢?自己行动会有结果吗?

    一连串的怀疑走入了恶性循环。可以说,除了把“怀疑”本身当作目的之外,阿德尼斯根本没有谋求与世界的调和。

    阿德尼斯对世界抱有怀疑。而且,只有在“怀疑”这一个点上,他与世界并没有完全分离,因此他与世界也不是孤立的。至少,阿德尼斯还有着怀疑的对象,即使对方是一个无名无影的都市(P a r k)——

    他只能去怀疑。除此之外,他也不觉得自己还能做什么。比起在与毫无目的的现实的斗争之中受到伤害,这样做更能令他心情更平静。

    ——直到目前为止。直到他遇见那个少女。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要去旅行,用身心接纳了强烈的恐惧,身上闪烁着生者的光辉。

    阿德尼斯那时才觉得自己第一次能够真正地追求什么。阿德尼斯既是守墓一族的后裔,同时又是脱离了守墓一族,天生遭到诅咒的孩子。对于被毫无意义地抛到这个世界上的他而言,少女是他唯一一个发自真心迷上的人。

    自己在追求什么?只要明白这一点,即使失去了“壳(班 布)”,阿德尼斯也能活下去。原本只能作为不完整的死者活着的自己,也能成为真正的生者。他这样想到。而这样的思想也决定性地推了阿德尼斯一把,推动他与现实展开了惨绝人寰的斗争。今天,阿德尼斯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了迄今为止一直坚决避免的私斗,第一次感到绝望。自己简直就像是一步一步爬到这里一样。

    如今,阿德尼斯终于来到了“玉座之间”。

    在那里,有着象征着生命本身之人的身姿。

    是贝尔。

    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双手叉腰,仿佛要挡在阿德尼斯面前。

    她的表情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严厉。

    突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德尼斯。

    阿德尼斯的脸上忽地充满了清爽的微笑。说实话,他松了一口气,全身的力量一下子放松,甚至觉得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只要这个完整的生者出现在眼前,凝视着自己——阿德尼斯就能从心底里放下心来。

    另一边,对方冷不防的一笑让贝尔不知所措。

    在自己的试炼以失败告终之后的这近半个小时里,她一直在等待阿德尼斯。

    贝尔心中,明明想说的话像山一样多。其中大部分都是骂人的话,也有很多牢骚——总觉得很久没有和你说话了。总感觉和你之间的对话不得要点。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纠正你那不健全的秉性。贝尔如此想到。

    不过,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解决这种彼此之间难以开口的状态。

    结果,阿德尼斯却突然对她一笑,用贝尔的话来说,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令人扫兴,简直就像突然被说道“这些都无所谓”一样。

    而且,不由自主地回应了对方的笑容的自己也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你已经接受过试炼了吗?」

    阿德尼斯的提问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他在离贝尔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很难得,他似乎有些为难和羞涩,也就是态度不甚明确。

    另一边,贝尔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不行啊,我现在还打不开那扇门。」

    她笑着说道。

    阿德尼斯看起来有点吃惊。实际上,他松了一口气。在阿德尼斯的心底,一直有着贝尔是不是已经打开了旅行之门,离自己而去了的不安,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对此,阿德尼斯自己也感到意外。另外,贝尔亲口说出“不行”,也同样让他感到意外。但她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微妙地让人觉得能够接受。

    「如果是你的话,很快就能打开的。」

    这不是徒然的安慰,而是阿德尼斯心底的想法。

    「听你这么说,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我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贝尔的语气十分明朗。那是与绝望无缘的爽朗笑容。

    阿德尼斯面带微笑,默默地走了过去。

    他无声地走近站在门前的贝尔,像是在寻求的温暖似地靠了过去。贝尔的表情自然僵住了。于是,阿德尼斯停止了动作。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很受伤,但是贝尔并没有注意到。相反,她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血的味道…」

    贝尔皱起了鼻子。

    「因为是剑士嘛。」

    阿德尼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完全没有隐瞒什么的意思,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打趣的心情。

    「你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血腥味。」

    他的语气带着调侃。实际上,也确实是在调侃。他真的感觉到贝尔身上有一股血的味道。那绝不是阴森、血腥的气味,而是充满了生命的本质,是一种纯净的气息。

    但是,贝尔的表情阴沉了下来。在阿德尼斯看来,这似乎是受伤的表现。不过,贝尔并不是那种会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的人。这一点,两人心中都明白。贝尔只是想起,剑士身上所带有的血腥味,必然会混杂着已死去人的悲哀。仅此而已。

    「为什么呢?在你身上,就算是血腥味也很好闻。」

    阿德尼斯说着,摸了摸贝尔的头发,闻了闻头发的气味,稍稍把脸凑了过去。他的手像往常一样裹着坚硬的皮手套,但是,贝尔却觉得,阿德尼斯想要触摸的,是名为“贝尔”的其他人一样。

    「笨——蛋。」

    她笑着回应,想要挠一挠阿德尼斯的手。

    于是,阿德尼斯和贝尔面对面地交换着视线,把身子靠得更近了。

    血腥味越来越刺鼻。贝尔认为那是服装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阿德尼斯身上都是卡塔库姆战役时的战斗服装。衣服上面到处都是不知是谁的血迹,让红色(C a m e l l i a)的颜色变得更深更暗。

    尽管如此——贝尔还是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在骚动。类似于某种预感,是对危险的警告。然而,还没等她对此有自觉,阿德尼斯的脸就不见了。

    阿德尼斯的头几乎就在贝尔的脸颊旁边。他弯着背,眼看就要抱住贝尔,身体却停住了。贝尔眼前,阿德尼斯宽大的肩膀几乎淹没了她的视野。

    胸口中的骚动带着异样的热度,就像是热量本身一样,化为麻痹般的感觉一转眼就扩散到贝尔的全身。

    「非常…非常痛苦…」

    阿德尼斯在她耳边低语。

    「注意到的时候,周围总是一片漆黑,连伸手去确认都做不到。看到那个“钥匙”了吗?看到那个魔法了吗?对我来说,那只是个放逐自我的工具而已。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把我从现在所在的地方赶出去而已。没有任何目的…如果我奏响了它,那就意味着我将自己处刑,让自己从一切中消失。我觉得我只能看到这样的结局。」

    阿德尼斯突然流露出求怜之情。在卡塔库姆战役中,贝尔在看到阿德尼斯的这种视线时,贝尔便产生了一种无论如何都要安慰他的想法。

    但如今——贝尔连那视线是投向哪里都不知道。

    「现在的痛苦,总有一天会变成你的血肉。」

    她发出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干巴巴的声音。不应该是这样的。贝尔慌慌张张地润了润嗓子,尽量用爽朗的语调继续说。

    「你的父亲……汤姆=柯林斯曾经说过,对于潜藏黑暗中之物,要相信自己能看到它,委身于黑暗,化为黑暗,感受它流动的方向,到时就会有指引自己的东西出现。你是他的儿子吧。那么一定——」

    在安慰他的同时,她也想借汤姆=科林斯的名字,拐弯抹角地寻问现在阿德尼斯和加普之间的关系如何。加普在卡塔库姆战役中杀死了阿德尼斯的父亲汤姆=科林斯。但是,话说到一半,她发现阿德尼斯是真的想认真听自己的话,于是她放弃了多余的刨根问底。

    但是,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贝尔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在自己心中的某处似乎有着可以安慰阿德尼斯的话语,但自己却阻止它被说出来。

    为什么呢——因为,若是说出来的话,就等于承认了阿德尼斯的孤独和危险,肯定了他将自己关在“壳(班 布)”里,肯定了她在卡塔库姆中见到的他那以杀害而目的而挥出的剑——对贝尔而言,她无法将之说出口。

    阿德尼斯一动不动,等待着贝尔的话。不久,就如忘记了等待一般,两人靠在了一起。

    虽然靠在了一起,但是阿德尼斯那只手却绝不触碰贝尔。那只手就只在两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丝丝温暖的前一个位置摇晃着。对此,贝尔心中既遗憾又感激。对于阿德尼斯这种愈加在两人之间筑起高墙的行为,贝尔心中徘徊着这两种极端的想法。

    「谢谢。」

    阿德尼斯低声说。他慢慢地离开贝尔,舒畅地微笑着。

    「阿德尼斯……」

    「我是不可能像你那样的。」

    是啊,他打断了贝尔,说道。

    「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抵抗一下。」

    「……可不要变成我这样。」

    这也算是一种卑微的安慰吧。

    就连贝尔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阿德尼斯笑着点点头。一副神清气爽的表情。

    「轮到我了。」

    看着他的脸,贝尔退到一旁。

    阿德尼斯面前,“玉座之间”的门就像第一次巍然出现一般。

    看到阿德尼斯径直走了进去,贝尔瞬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不如说,是阿德尼斯能先走一步了吧。

    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会踏上旅途。但是,对他来说,这一定是个转折点——这是贝尔天生的直觉。而且,她也一定会顺应这种转变,做出决定性的行动。贝尔有这种感觉。阿德尼斯的笑容,在他本人所不知道的地方,带着如此强烈的存在感。

    阿德尼斯把手放在门上,推开了门。

    贝尔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德尼斯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门的另一边。

    关上门的声音沉重地威胁着城堡的寂静,就在这一瞬间,剑在贝尔背上发出了轻微的低吼。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

    贝尔吓了一跳,把手放在剑柄上。剑马上停止了低吼,恢复了平衡。

    突然袭来的难以言喻的恶寒让贝尔浑身颤抖。“玉座之间”的门被关上了,即使里面发生了什么,在贝尔现在所处的地方,也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奏响“钥匙”的试炼,是不允许有人陪同的。

    「阿德尼斯…」

    贝尔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一样。

    「我在你的房间等你哦。」

    虽然不觉得声音能传过去,但她还是说了出来。然后,她一股气地转身。

    贝尔离开了城堡。

    6

    背靠关闭的门的瞬间——

    伴随着沉重的声响,阿德尼斯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睛里蓄满锐利的光芒,咬牙切齿地盯着舞台。

    舞台上,王从神之树中出现,用双貌迎向前来接受试炼的人。就在他的正下方,如漆黑般鲜明,就像沉默的结晶一般的“钥匙”正端坐在玉座的后方。

    与贝尔那时不同,两名青衣的神官缓缓靠近阿德尼斯的两侧。

    王闭上了嘴,什么也没问。寂静的大厅里,只有神官们发出的轻微脚步声尖锐地回荡着。

    神官们之所以会提前出现,或许是因为王事先对阿德尼斯的行为有所期待。但是,那与现在的阿德尼斯无关。

    两名神官站在阿德尼斯的左右,像是封住他的动作般,阻止他前进。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清一色的青色,就连戴着的面具都是鲜艳的青色。

    每个面具的形状(F o r m)都有微妙的差异,衣服的青色也略有深浅。

    就在那两个面具要确认什么般朝向王的刹那——

    「班布——!」

    随着阿德尼斯咆哮般的呼唤,炽热的剑风划破了寂静。

    两边的神官的头高高飞了起来。扑通。戴着面具的头还没落在地上,他们的青衣就被鲜血浸湿,倒在青玉(S a p p h i r e)的花道上。

    戴着面具的两个神官的头滚落在舞台之上。

    鲜血追逐着头颅,将花道染成了赤色。

    阿德尼斯的脚踩进了血流。

    「王啊,到了质询是非的时候了!」

    伴随着裂帛的呐喊,他的脚边溅起红色的水滴,阿德尼斯开始疾驰。

    阿德尼斯双手紧握刻着“?(Q u e s t i o n)”刻印(S p e l l)的剑,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座的前方,朝着通往舞台的道路狂奔而去。

    神官团穿过观众席,从四面八方奔向阿德尼斯。

    叮铃。声音响起。那像铃铛般的声音,是神官们的剑从神的锁链(C h a i n)中释放出来的声音。神官们一齐拔剑,显现出一群青色的剑刃。阿德尼斯没有下脚步。神官们不约而同地把剑尖朝向阿德尼斯,就如一只巨大的青色野兽迅速合上下巴一样,一齐扑向想要逃走的阿德尼斯。

    在通往舞台的台阶前,阿德尼斯冲进了神官团中。

    阿德尼斯的行动极为迅速。他以惊人的准确性将剑刃之群弹开、接住、躲开。原以为他会一口气跑上楼梯,没想到他向等在楼梯上的神官们轮番抛出了双手的剑。

    这一把注入了极大感应力的剑,如同弓弹一般粉碎了眼前的神官们的身体。

    这时阿德尼斯的身体已经悬在半空中,高高向后跳着。他在空中折膝转了一圈,以惊人的轻盈之姿,来到神官们的背后站住,同时双手拔剑,尽情地挥舞着。有几个人还没回过头,就被背后的斩击杀死。

    他没有给准备继续还击的两人调整姿势的时间,准确地刺穿了他们的胸口。剜了进去。

    「你看见这把怀疑之刃了吗?王啊,是时候向你发出质询了!」

    刻有“?(Q u e s t i o n)”的刻印的剑贯穿了神官的背,直直刺向了王。

    「试炼者之灰是什么!剑被打碎的人,到底要被什么考验!」

    他尖锐地叫了一声,松开了剑。在被贯穿的神官们倒下之前,他又从虚空之中抽出了新的剑,一个动作就斩杀了两个人。那把剑一下子枯萎了。阿德尼斯扔掉枯剑,又拔了出来。盖在那只手上的硬质手套破破烂烂,迅速腐烂。

    「圣灰是什么?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它和试者的灰有什么关系?」

    阿德尼斯一边发出怀疑的呐喊,一边使出绝非自己本愿的剑技,一个接一个地屠戮着神官团。

    他把自己的剑击碎,扔掉,牺牲的同时,切实地刺向对方最薄弱的部分,确保最有利的立足点,绝不与对方之剑刃交锋,只是稍稍避开剑尖敲了上去,以此来否定对方的存在本身,像这样杀伤对方。

    这绝不是为自己的力量而骄傲和陶醉,而是为自己的力量而胆怯,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的在拼命和挣扎下最后的振奋。

    「剑是什么?剑士到底是什么?神到底是为了什么让我们挥剑!如果这就是法则(T h e m a),那么法则(T h e m a)又是什么!」

    阿德尼斯每大叫一声,神官便以压倒性的速度被剑闪斩杀。那剑击已不是寻常之物的模样,被扭曲刺破的刀刃剜出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咬断的痕迹。吞噬对方肉体的剑击声,化作气球破裂般的异样破碎声。手套碎得四散开来,露出浑浊的赤色指甲。那把剑连同对方的伤口在转眼间腐烂、崩塌。

    「癌种之剑是什么!为什么它会让剑士疯狂!所谓的“魔”到底是什么!神为什么要自己创造出“魔”!为什么提香必须疯狂!基尔也是!为什么非我不可!为什么要让我撒下试炼者之灰!王啊,你能听到我的怀疑吗!」

    简直就是悲鸣。

    阿德尼斯每次挥剑,都确实有神官被撕裂而死。现在,通往舞台的花道和台阶已经是血红的朱色,就像是埋在死尸之山里一样。

    其中一具尸体突然爬了起来,抱住阿德尼斯的膝盖。面具挂在他的腰间,喷出的血从脖子汩汩流出。阿德尼斯的利刃深深地剜着他的背部,但神官还是不放手。其他的神官们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过来。

    就在阿德尼斯看似被封住了动作的时候,一个人翻滚着离开了阿德尼斯。他从胸口到腹部都像是被烤焦了似的黑乎乎的。但那并不是火。

    阿德尼斯裸露的左手抓住了其他神官的面具。被阿德尼斯抓着的面具,转眼间就露出了黑斑,扭曲,刺痛。

    神官的身体颤抖起来。阿德尼斯抓着他的面具,他无力地垂下双臂,抽搐着倒下了。其他神官也一样。被阿德尼斯沾满锈红色的十指所挠破的的神官们的血肉、衣服和钢铁全都腐烂掉了。

    叫喊,阿德尼斯的喉咙里迸出一团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声音。

    在啼血般的呼喊中,阿德尼斯最后说道。

    「神,机械装置之神(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

    阿德尼斯突然发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说起来从一开始,一切就都在寂静之中。神官们一言不发,无论被切成什么样,都没有发出一声悲鸣。只有阿德尼斯一个人在呐喊,只有阿德尼斯在发出凄惨的噪音。

    王也闭上了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德尼斯。那眼神,简直就像是在寻找阿德尼斯背后存在的驱使阿德尼斯的人一般。而阿德尼斯的最后一句话改变了一切。

    「怀疑者啊……」

    双貌的王低语道。

    与此同时,王那犹如神树树枝的身体颤抖着,阻止了神官们的行动。然后,让大家一起撤退。

    「想要回答了吗,王哟。」

    阿德尼斯嚷道。他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着,登上了舞台。仿佛要粉碎因身在王的面前而产生的精神上的重压一般,他满怀着猛烈的斗志站了起来。

    「王啊,就连我今天在这里这样挥剑,都在神所预定的调和之内吗!」

    王的双貌突然眯起眼睛。或者说,他的脸上浮现出怜悯着这个因怀疑而发狂的渺小青年的表情。

    阿德尼斯一脸凄惨,背脊上的体毛直竖。他咬牙切齿,无言地逼迫对方回答。

    「或许……正是如此,怀疑者。」

    「什么……」

    「一切都在神所预定的调和之中。以神和它所镇坐的剑树为中心,存在着必然的调性(T o n a l i t y)。你的怀疑,也不会超脱法则(T h e m a)哪怕一步。看吧,你能看到在它身后,你所挥下的剑刃的痕迹了吗?」

    王的殷殷之语融入了寂静之中。

    阿德尼斯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他露出凄惨的笑容,僵在那里。

    只有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一点点慢慢地转过头来。

    他的呼吸急促地反复着,当他完全回头时,身体突然停了下来。

    停顿了一拍之后。

    呵……

    阿德尼斯嘴角吐出一声带着微笑的叹息。

    什么都没有。

    那些战斗的痕迹——刚才砍倒的十几具尸体、溢出的鲜血、破碎的面具,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在阿德尼斯的脑海里,如毫无根据的幻想一般。

    只有被阿德尼斯操纵、扭曲、遗弃的剑之残骸散落在那里。

    「怎么可能…」

    阿德尼斯强忍着笑低声说道。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阿德尼斯的拼死抵抗,以及挑起战端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他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本应该是血雨腥风的惨状。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应该渗在那里的哪怕一滴血。就像是,阿德尼斯不可能反抗这个国家、王和神一样。是啊,干燥的衣服仿佛在如此低语。

    「你应该知道的。」

    王上面的容貌说道。

    「你怀疑的由缘,不过是因为你不得不遵循法则(T h e m a)而已。」

    王下面的容貌说道。

    「让你播撒试炼者之灰,是为了让神之树长出枝条,支撑其根。」

    「那致死的灰,只有玷污剑士之身,才能成为圣灰。」

    「癌种之剑是无限增殖的钢细胞——」

    「它以死亡来终结死亡,赋予人永恒的生存。」

    「你就是因为那个诅咒,才生来身处局外的。」

    「因为是局外者,所以你被赋予了比神更大的支配之器,被定调在更高的阶级。」

    「因此是考验者(E x a m i n e r)」

    「因此是弟王(F a t a l e)。」

    阿德尼斯面色苍白,失去了表情。

    「弟王(F a t a l e)…?」

    「王,是神至高的奴隶。唯有这样才能统领人民。」

    「成王之人需要有两种调性。」

    「作为神之表,掌管人民之生的王—」

    「作为神之里,掌管人民之死的王—」

    「开什么玩笑…」

    阿德尼斯喊道。他挣扎着抓住双肩,浑身汗毛直竖,对王露出利齿。

    「我所追求的,才不是这些…!」

    「那么,你在追求什么呢?」

    王的双貌庄严地齐声说道。

    「那是…」

    「看哪,你所追求的已经按照神的预定得到调和了。」

    王肃然地,仿佛断罪一般说道。

    阿德尼斯再次跟随王的目光,从舞台上望向观众席。

    青色的影子从紧闭的门边沿着花道,径直朝这边走来。

    是一位神官。他手里抱着一身青衣、面具和一把剑,捧着它们来到舞台,站在阿德尼斯的正对面。

    「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面对着神官,看着他手中的东西,阿德尼斯呻吟了一声。

    他用颤抖的双手拿起面具。

    「不可能……」

    即使被他赤手握住,面具也没有腐烂。

    「怎么可能……」

    阿德尼斯厉声把面具摔在地上。踩得粉碎。当他发现碎片的一部分有一点点黑色腐烂的痕迹时,他拼命地露出了笑容。

    「我想要的什么,要由我来决定!绝对不能让其他人来决定!」

    他咆哮般唤着班布的名字,用手从虚空中拔出剑,以无法阻挡的斩击砍断了眼前的神官。

    剑刃割断了头部,就那样插进了胸部下面,剑因为无法忍受腐烂,从根部碎裂了。

    扑通。神官仰面倒下,鲜血滴落。

    阿德尼斯放下剑的亡骸,一脚踢飞了变成两半的神官面具。

    断成两半的面具在舞台上滚来滚去,发出干巴巴的声音从舞台上掉了下来。但是阿德尼斯并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他脸色苍白,浑身汗毛直竖。

    死了的神官被劈成两段,从脚边盯着阿德尼斯。那是一双已死的眼睛。而且那张脸完全就是阿德尼斯的脸。

    「这是什么魔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德尼斯几乎是尖叫般对着王狂吠,全身颤抖着。至于这颤抖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抑或是对绝望的预感,连他本人都不知道。

    「这不是魔法,更不是欺骗,而是基于神的法则(T h e m a)的技艺(M e t i e r)。」

    「什么?这到底是……」

    话没说完就消失了。

    阿德尼斯所指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影子了。

    一把枯萎的剑骸倒在地上。仅此而已。

    「你刚才看到的,正是你自己被定调的身影。」

    王上面的容貌说道。

    「你刚才触碰到的,正是你自己被机械化的身姿。」

    王下面的容貌说道。

    「所谓被定调的姿态,是指作为神之客体的民之像,献身于神之树的姿态。」

    「所谓机械化的姿态,就是舍弃一切性质的,抽象化的,可被计量的,秤上的存在。」

    「以调性的同意为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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