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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怀疑者与钥匙 IV 凶行。愈演愈烈②)

    6

    在“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中。

    此时,是比紫色更深的时间。

    在这里,除了与贝尔一起在卡塔库姆战斗过的人,还新加了一张意外的面庞。如今坐在一起的,是已经成为这家店常客的基尼斯和贝涅,以及难得主动邀请贝尔的阿德尼斯,还有凯蒂=“贤者(T h e A l l)”。在卡塔库姆战役中立下大功的第一乐队,华丽地聚集在了一起。而加入其中的意外面孔,竟然是雪莉。

    她是罗海德国王的爱女,是执掌城堡中歌乐士的首席,是一位集歌士们的憧憬与赞美于一身的月瞳族( C a t's e y e s)女性。

    雪莉能加入这里全靠贝尔。

    那天,雨在黄之刻就停了。当时计石( o'c l o c k)染上了赤色之时,就已经只能看见零零散散的雨滴滴落在水洼中了。雪莉再次造访贝尔的房间之时,正好是黄赤相半的时刻。雪莉一个人右手拿着伞,左手拿着从贝涅那里借来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了绒布包里。她有些懊恼地说,其实她很想亲自洗完后还回来,但因为自己实在太笨拙,结果还是让侍女给洗了。

    「你会开伞了吗?」

    贝尔调侃道,雪莉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夏迪教我的。一开始真的很难呢。」

    至于难在哪里,贝尔没有问。因为雪莉已经一脸高兴地径直说了下去。

    「伞这种东西,打开需要很大的力气,一直撑着也很不容易,承受着风和雨的重量,即使胳膊都麻了也要努力。」

    有时伞柄会滑掉,有时会承受不住其重量,就像经历了一场离奇的冒险一样,雪莉滔滔不绝地说着。贝尔也渐渐习惯了,甚至露出了微笑。这是她们之间的第二次交谈。尽管如此,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相处得很融洽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贝尔虽然心中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亲切。这并不是因为她厚脸皮,也并不是单纯地不再对雪莉客气,而是对雪莉产生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为什么呢?两人的立场明明如此不同——这样的疑问,也不知何时被对方天真无邪的态度模糊了。

    而在赤之时刻过了一半的时候,雪莉的脸上突然蒙上了阴影。

    实际上,在那一段时间里,贝尔一直在迎合着她的话。虽然也有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一直在一起为她们提供话题的缘故,但他也在雨不再下开始,不知不觉间不知道去了哪里。

    「其实…我今天想见你,是因为有事情想问你。」

    雪莉说道,她的全身微微带着紧张感。

    贝尔立刻察觉道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接下来自己不管被问出什么问题,都不能以玩笑的心态回答吧。她的脸颊自然地紧绷起来。

    「前几天,我在这个房间里唱歌的时候…你看了之后,说我很痛苦吧?」

    贝尔微笑着点点头。她之所以笑,是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感。

    「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说。每个人都…因为,唱歌就是我的全部。为了城堡,为了人民,我从小就一直在唱歌。不再唱歌的我,又有谁会回头看我呢?要是连唱歌都被说成是痛苦的话…」

    她的话语随着颤抖消失了。一阵沉默。这样子真令人心痛,贝尔心想。

    其实贝尔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雪莉痛苦的理由也很模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愤怒的心情。不对,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偏差。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为什么,你会说我痛苦呢,贝尔?」

    雪莉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她那走投无路的双目盯着贝尔。

    仅仅是贝尔的一句话,就让这位才华横溢的歌士如此动摇,这让贝尔大吃一惊。她更加心痛对方了。这个问题,她必须给出回答,她强烈地这么想。这是贝尔的直觉。这是雪莉周围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只有现在在这里的贝尔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到底是为什么呢?要怎么回答?说起来,她真的痛苦吗?仅仅只是自己之无意中想到的事情,对雪莉来说却如此重要,是为什么呢?如此这般不成形的思考盘旋在贝尔的脑海中。

    「贝尔?」

    贝尔猛然回过神来,和雪莉不安的双目对上了视线。

    「是客人来了吗?」

    雪莉说道。贝尔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打开门,确实有客人在。竟然是阿德尼斯。贝尔瞪大了眼睛,阿德尼斯那红色的头巾( B a n d a n a)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撇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

    「有客人先来了吗…?呀,那个,我还想叫你去那家店吃饭呢。」

    阿德尼斯小心翼翼地说道。基尼斯他们应该也在,他辩解般地补充道。但贝尔根本无暇注意阿德尼斯的样子。

    「就是这个!」

    她不由得叫了起来。这是仅次于直觉的直觉。阿德尼斯说的那家店,就是“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那里应该有着一切的答案。至少,如果去了那里,贝尔应该就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雪莉很痛苦。

    在阿德尼斯呆住了的间隙,贝尔回头朝房间里喊道。

    「雪莉!也许很快就能找到答案了!」

    然后,她再次转向阿德尼斯。

    「你好厉害啊,阿德尼斯。」

    贝尔就像总是在关键时刻对“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做的那样,亲吻了对方的脸颊。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阿德尼斯像是受到了冲击一般摇摇晃晃地后退,后背靠上了走廊的墙壁。这时,贝尔已经消失在房间里。她催促着雪莉,转眼间,两人并肩站在了走廊中。

    「什么啊,这家伙?」

    阿德尼斯百感交集地低声说道,

    在路上,阿德尼斯和雪莉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在三人畅谈着的时候,凯蒂=“贤者(T h e A l l)”出现了不知从哪里出现了。贝尔告诉他他们要去“搁浅(O n t h e R o c k)”旅馆,凯蒂也高兴地参加了。

    到了店里之后,不出所料,基尼斯和贝涅都在。他们一看到贝尔就向她挥手,让她坐下。

    「你想让雪莉公主也一起吗?」

    贝涅瞪大了眼睛,高兴地给她安排了坐位。这些人对城中的主族和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毫不畏惧。气氛立刻沸腾起来。

    雪莉没怎么吃东西。她本来就吃得少,再加上有规定,绝对不能吃有碍唱歌的食物和饮料。花茶(F l o w e r)对喉咙不好,强烈的香辛料也不行,酒也不能喝,果乳也不适合。雪莉吃的东西只有一碗汤和一小块面包的果实。这是风媒花(鸟)的食谱吗?真是令人吃惊。坐在旁边的贝尔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胃王。不过,贝尔倒是不会顾虑这种事,尽情地吃着。雪莉深感佩服地盯着她。突然,雪莉对贝尔低语道,

    「原来你有这么多这么好的朋友啊。」

    她的声音中回响着无尽的羡慕。仿佛是在说自己的手绝对无法触及一样,远远地望着座位上的热闹场景。

    (那是什么眼神啊…)

    贝尔的心中闪过一丝近似愤怒的想法。

    「只要你愿意,这里的所有人都无论何时都是你的朋友。」

    贝尔毫不客气地说道。语气绝不温柔。但是雪莉睁大眼睛盯着贝尔,简直是一副陷入爱河的表情。她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微微颤抖的嘴唇露出了无法抑制的笑容。

    「谢谢…」

    在座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样子,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只是继续着畅谈。如今,任谁都明白了贝尔邀请这位寂寞歌姬的真意。在雪莉看不见的地方,众人给予了她支持,给予了她正在追求之物。倒不如说,是在得到了给予之后,雪莉才知道自己一直在追求的是什么。

    「来了,贝尔…」

    凯蒂拉了拉贝尔的袖子。终于来了。贝尔兴冲冲地回头看向了那边。在了。她急忙叫来店员,问了问是否合适。想点一首歌…贝尔这么说道。然后,店员接过贝尔递去的硬币(D e n a r i i)之后就离开了。

    「我刚刚点了首歌。」

    贝尔悄悄在雪莉耳边说。

    燕尾族(S w a l l o w T a i l)的女人看向了座位。四目相对——女人透明的眼睛从远处凝视着雪莉。雪莉被那双眼睛深深吸引。女人从雪莉的眼睛中,看透了她想要的歌。这就是这个女人的力量——如今,贝尔也明白了这一点。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

    Lone…女人温柔地拨动琴弦。以此为信号,店里慢慢安静下来。众人的心中充满期待。女人张开黄唇,丝毫没有因被视线注视着而畏缩。

    歌声响起。那是一首旅行之歌。与贝尔和凯蒂那时听来的不同,她所歌唱的是聚集在这家店里的人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本都有旅行的理由…有着这样的歌词,以及悲喜相交的旋律。

    殷殷的歌声不会产生任何东西,反而因此会在听者心中引起某种别的东西。听到这里,贝尔终于确信了雪莉的痛苦的缘由,以及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带来这里。贝尔心中有了答案。

    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时间的人。

    其中有着因为在种族上处于弱势,所以经常隐藏自己的能力,一直随声附和的人;有着把自己的心完全化为他人的虚像,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半身,明明可以得到幸福,却始终孤身一人的人;有会向周围的人露出獠牙,故意主张自己的存在,却因而使得自己被更加孤立的人。

    因为放弃,因为愤怒,或是出于某种别的意志——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倒不如说,他们将孤身一人当成自己的归宿,除了心甘情愿将之接受以外别无他法。

    跨越了种种因缘,平等地理解了孤身一人的重要性与悲哀,亦或是想要去理解——这便是立场、种族、意志、能力和追求都完全不同的异质者们的聚会唯一的共同点。

    不是徒然地赞美孤独,也不是盲目地否定孤独。毋宁说,是自然而然地接受孤独。而且正是因为自然而然地接受,所以才能看清原本难以看清的东西。

    旅途中的吟游诗人(T r o u b a d o u r)在歌唱。他们永远都是一个人。孤身一人的人们,为了让彼此的意志和思念交融而聚集在一起,为了终有一日再次孤身踏上旅途。这是为了让旅行的食量和意义发生变化,他们不断去发现。其实,活着就是一场旅行。即使不出门,他们也是旅行者,也是这家店的客人,是供旅行者们聚会的“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的客人——就是这样的歌。

    歌声诉说的,正是因为有着实际要踏上旅途的贝尔,以及已经是旅行者的凯蒂的存在,才让在座的人都同样地成为了旅行者。送走的人,迎来的人,旅行的人,都是不断地寻找着自己的所在(P i t c h),并不断守护着它的旅人。

    可以说,这是一种想要从被神与法则(T h e m a)所支配的都市(P a r k)的“乐”之秩序中摆脱出来的危险心态。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愿将自己的悲痛和苦闷寄托在都市(P a r k)和法则(T h e m a)这种身外之物上,反而选择将所有痛苦都归于自身。这是一首充满危险的生之赞歌。

    但是,想要过上这样的生活,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才能呢?贝尔现在甚至认为这样的生活才是必然的生存方式。对于自己现在存在于此这种事情,难道还需要什么 法则(T h e m a)吗?一切都是无,无即是一切。为了活出真正的自己,把虚伪的自己全部吃个精光,又有什么不好呢?每当在这家店听到旅行之歌时,她都会这么想。但是,贝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暗流涌动的这种想法,正是自己被称为野蛮(B e a s  t y)的原因。

    最后,琴弦颤动,歌声仿佛融化一般停止了。掌声响起,这首歌至今也没有在现实中产生任何作用,但它在人们心中引起的波澜,一定能引导听众做出某种行为。贝尔一边拍手,一边想,雪莉她又从歌中得到了什么呢?一定不会和自已一样,也不可能用语言相互理解吧。尽管如此,贝尔还是强烈希望彼此的思念能够相通。

    回过神来,雪莉已经泪如雨下。纵使她用手捂住脸,眼泪也从手指的间隙落下,旅行者的女人站在她的旁边,雪莉羞愧地伏下了目光。

    「我讨厌哭泣。…太卑鄙了。我不想因为哭而感到轻松。」

    雪莉凛然说道,尽管如此,眼泪还是静静流了下来。

    旅行者的女人举起酒杯,仿佛在祝福雪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那透明得令人吃惊的眼睛浮出微笑,没有说话。见对方没有任何回应,雪莉疑惑地看着她。

    「她不能说话——除了唱歌的时候呢。她的耳朵也听不见,这是旅行的诅咒。」

    凯蒂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也许是这句话成为了导火索。雪莉这次真的哭了起来。

    停不下来。她那纤细的身体里,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感情呢?雪莉只是静静颤抖着。尽管如此,她还是一边维持着凛然之姿,一边无心地哭泣。

    「我太卑鄙了。」

    雪莉凝视着离去的女子的背影,喃喃说道。

    「为什么?」

    阿德尼斯低声问道。这不是对城中的高贵种族该使用的尊贵语气。但贝尔知道,对现在的雪莉而言,这反而是一种温柔。

    果然,雪莉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德尼斯。

    「因为,那个女人绝对不会哭泣。我,讨厌自己。同样作为歌士,我嫉妒那个女人,懊悔,悲哀,但是…一想到我也还能哭出来,就非常高兴…」

    基尼斯嗤嗤地笑了。他胳膊肘抵在了一旁的贝涅身上。

    「听见没,哭是卑鄙的行为哦。」

    「胡说!绝对不是。我宁愿把哭泣理解为勇敢。」

    贝涅惊讶地回答。这些水族( M e r m a i d)有着一喝醉就爱哭的习惯。

    阿德尼斯强忍着笑意说道。

    「你那是什么意思?你是经常对着女人哭诉吗?“

    「真失礼。明明你也意外地会哭鼻子。」

    简直就是小孩子吵架。贝尔扑哧一笑。受其影响,雪莉也擦着眼泪笑了起来。

    「对了,贝尔第一次在这里听歌的时候也哭了。」

    凯蒂突然说出了意外的话。在贝尔惊慌失措的时候,男人们的眼神瞬间变了。捉弄的对象一下子锁定在了贝尔身上。贝尔也快哭了,公主大人也是完全中了她的圈套。这家伙一哭起来不杀了两个人是不会停的。如果你想哭就把我的胸借给你吧,不过先把剑放在地上。这三个人轮流说着,实在是不留情面。

    「哭有什么不好啊,笨蛋。」

    差不多得了,贝尔用一句话结束了荒唐的对话。雪莉的反应很敏捷,也可以说是很惊讶。

    「你也会哭吗?」

    雪莉惊讶地问道。

    贝尔太过于吃惊,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的。我也会自由地生气、哭泣的。越是不这样做的人,就越是会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别处,无法取回,不是吗?像是神啊人民啊之类的。」

    真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其实贝尔的话有一半是开玩笑,但是对这位歌姬来说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句贯穿了她的心灵的惊天动地的话语。

    「…无法取回…感情…吗…?」

    就连贝尔也察觉到了对方非同寻常的样子。

    「对不起,我说过头了。」

    但是,雪莉突然抓住贝尔的手,紧紧抱住了她。

    「我想要被人需要。哭泣,就意味着我也想要需要什么人吗?」

    贝尔环顾四周,大家都耸了耸肩,让她来回答。贝尔轻轻点头,回握住雪莉婀娜的手。

    「就是这样,你逐渐忘记了你自己也需要他人。」

    她的语气可以说是漫不经心。

    「很痛苦吧?」

    雪莉的眼睛渐渐噙满了泪水。贝尔按住了她想要捂住脸的手,雪莉哀伤地低下头,眼泪扑簌地落在贝尔的膝盖上。虽然是很微弱的答复,但雪莉还是说了出来,

    「……嗯。」

    「我觉得你已经不会再继续痛苦下去了。」

    「嗯。」

    「那个,我说过头了,对不起。」

    「嗯。」

    「啊——也就是说,我也和你一样,那个,也会想要被人需要的,你明白吗…雪莉?」

    说着,她松开手,雪莉跳起来抱住了她。

    青年(Y o u t h)年华已经过半的歌姬,搂住贝尔的脖子,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谢谢你,贝尔。」

    她如此重复着。每当雪莉重复这句话时,贝尔就能从雪莉身上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重量。

    (这个女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原来是如此可爱啊…)

    有谁会觉得这个过于纯粹的歌姬的眼泪很难看呢?

    虽然并非雪莉所愿,但当时的贝尔确实嫉妒了。看着雪莉,她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形姿态。然而,她却发现自己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怜悯,甚至还有优越感。她感觉到自己对这位公主所怀有的如此复杂的感情,就像是在看待身外之物一样。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与养父母分别时的场景。

    是要吞下愤怒,咬住异形的自己,再在此基础上消除寂寞吗…。当时的自己这么想着,仅仅存在于此,就要强行背负如此贪欲吗,当时的自己咬牙切齿地想着。

    而现在,当有人需要身为异形的自己,自己也想要接受对方的时候,贝尔却又感觉到了辛苦的滋味…。这种茫然的想法,与自己不知何时要去旅行的孤独感结合在一起,让她感受到雪莉的身体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朋友,吗…)

    看来想要征服这个词语,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一边温柔地抚摸着雪莉的背,一边想着这些。

    7

    一段平平无奇的日子过去了。

    有一天,醒来的贝尔发现有一条口信(D e a l)传来.

    是雪莉送来的。她想要邀请贝尔参加城堡里的舞会,兼做前些日子的回礼。诉说着如此话语的言语之叶,盛开在宛如与送来它的人一样惹人怜爱的浅莲红( L o t u s P i n k)鸟花之上。

    把送来口信的花摆在桌子上,贝尔思索着该如何是好。然后,就像是在回应她的疑问一般,她脑海中的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立刻开始展示那庞大的知识。

    (…举行舞会的“舞蹈之间”是构成“剑与天平之间( P u b l i c o f J u s t i c e)”的三个大厅之一,位于上位西(T o p W e s t),是掌管紫之刻( S o i r e e)的大厅。在那个地方,以城市的建乐为主,伴以气象乐和农乐的交响曲,与剑乐共同支撑起了都市(P a r k),成为了奏响神乐的场所——)

    「哼。」

    贝尔率直地点了点头。最近她已经完全习惯了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的存在,甚至有时候还会自己向自己发问。

    「舞会是什么?」

    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她在自言自语。果然,另一个贝尔——也就是指引者(G u i d a n c e)在贝尔脑海里展现了正确的知识。

    (舞会指的是歌乐士与其他众多的乐者一起奏响神乐,谋求城堡的坚固与都市(P a r k)的安宁的活动。剑乐士若被邀请到舞会之中,就等于获得了上级剑士的地位。其中也有很多人把舞会当作邂逅的契机,借此和城堡中的主族结合在一起。)

    「嗯,不过要是雪莉的话,应该没考虑那么多吧。」

    明白了之后,贝尔为了确认其他人是否也收到了这个消息,走出了房间。

    贝尔的目的地是贝涅的房间。似乎是因为对方是同性,所以她先来到了这里。但是,身为雌性的贝涅迪库丁此时仍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基尼斯、阿德尼斯在与贝涅一起讨论雪莉的口信。阿德尼斯最近的心情之好,让众人完全把他当成了外交派。

    「我们打算穿着卡塔库姆战役时的制服( G l a s s w a r e)去。」

    你呢?阿德尼斯问道。这似乎就是三个人讨论的内容。听了他的话,贝尔不由得笑了。

    制服( G l a s s w a r e)上,破碎的地方就按照破碎的形状得到了修补。拼死战斗的痕迹反而被修补成了图案。在因沾上了飞溅的血和自己的血而变黑的地方,还特意用金色镶上了边,实在是恶趣味。看着三个人的脸,贝尔知道他们是认真的。这确实是对国王无言的批判,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三人幽默(H u m o r)的体现。

    反正聚集在那里的人都是些趾高气昂的主族和高贵种族。无论阶级如何,一介剑士既然收到了公主的消息,就必须做好受到相应的非难的心理准备。

    那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阿德尼斯暂且不提,独臂的基尼斯和独眼的贝涅如果穿上这样的衣服,他们那曾经跨越惨烈的修罗场的身姿,就会形成一种无言的压迫,让周围的人为之颤抖吧。如果口出恶言的话,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拔剑相向——如果能让对方这么想,那就大功告成了。也可以说是一种扮丑。

    该说是恶作剧还是调皮捣蛋呢?在与战斗毫无关系的“舞蹈之间”里,这样的打扮一定会引人注目。他们的动机应该仅仅如此。

    「总而言之,就是要像你一样,试着被当作野蛮(B e a s t y)之人来对待。」

    阿德尼斯轻轻笑了。

    「笨蛋。」

    贝尔一脸无奈地回答,内心中有些羡慕。

    关于服装,只有贝尔得到了不同的消息。雪莉说,想由她来准备贝尔舞会上的服装,希望贝尔能穿平时的衣服去城堡。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讽刺她没什么像样的衣服一样,但看得出来,雪莉丝毫没有这种想法,她的目的很单纯。与其说这是在感谢贝尔带自己去“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不如说只是出于姐妹般的亲切感。

    「在身为主办者的公主大人看来,像你这种男装笨蛋不太能适应那种场合吧。」

    阿德尼斯又笑嘻嘻地说,这是在讽刺她不善于打扮自己。

    「我才没有扮成男人的爱好,只是这样穿比较符合我的性格而已。」

    贝尔有些生气地回答。

    对此,贝涅叹了口气。

    「不过,我也能理解公主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想要这样玩弄一下呢。」

    「嗯,我明白我明白。」

    基尼斯迎合般地笑了。

    「你们在想什么啊?真恶心。’

    看着贝涅的手不停地乱动,贝尔产生了实际被触摸的感觉,浑身鸡皮疙瘩。她吐了吐舌头,斜着抱起了胳膊,生怕被碰到一根手指。她的样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真是一群爱笑的家伙——是啊,她自己也笑着这么想。

    然后,她突然注意到了卡塔库姆的服装这件事。

    (这些家伙,其实应该知道吧…?)

    在卡塔库姆,就在贝尔自己认为事情已经结束的时候,战斗却还在继续这件事。

    也许吧。她下定决心问了出来,而众人的回答却再次令她震惊。

    「你已经知道了吗…」

    阿德尼斯的表情既惊讶又抱歉。基尼斯和贝涅也是如此,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让她非常失望。

    「那个,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阿德尼斯辩解道。仔细想想,即使经常把自己关在“壳(班 布)”里,身为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事情。

    「什么啊,原来烦恼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那个,对不起。」

    「虽然知道这样太见外了…」

    「不好意思,贝尔。」

    三个人接连道歉的样子让贝尔心中相当痛快。她不由得得意忘形起来。

    「对了,听说加普为了那件事,有话要对我说…」

    阿德尼斯突然想起来般说道。这当然是为了岔开话题,但贝尔不由得吓了一跳。

    「贝尔,加普没对你说什么吗?」

    「这个嘛…你还是听他本人来说比较好。」

    贝尔努力平静地回应,却感动心中骚动不安。

    十有八九,加普要说的是阿德尼斯的父亲的事。

    加普和阿德尼斯的父亲汤姆=科林斯战斗,并且杀了他。

    (这件事,他还不知道吗…)

    她确信了。这是多么微妙的巧合啊。但是这样的话,贝尔就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她只希望加普和阿德尼斯之间的风波不要过于激烈。

    (双方都不要说多余的话就好了…)

    在信念的归宿上,加普和阿德尼斯有本质上的差距。

    (不过,也只有现在了吧。)

    阿德尼斯最近的心情非常好,但这说不定反而会成为灾难的种子。心情只会处于狂躁和抑郁两个极端的阿德尼斯,根据与加普之间的对话,近来心情愉快的他,可能会变得极度低落,或者勃然大怒吧。

    也许是察觉到了贝尔的内心,基尼斯说了一句让她吓了一跳的话。

    「加普吗?要让阿德尼斯在“舞蹈之间”跟首席剑士干场架吗?」

    「哈哈,那可真是棋逢对手啊。」

    两人的声音都充满了享受。

    「别这样。你们想让雪莉丢了面子吗?」

    贝尔阴着脸说道,语气也自然而然变得严厉起来。

    但是,这三个人都是不会听的,贝涅还笑着问道,

    「如果打起来的话,贝尔,你会支持谁?」

    「笨蛋!」

    贝尔压低声音说道。男人都是小孩子,也不会理解别人的想法。一旦发生状况,她就打算就用自己的剑把所有的人都惩罚一遍。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这股杀气,三个人都像是因恶作剧被责备的孩子一样耸了耸肩。尽管如此,脸上还是笑着,真是一群不知悔改的家伙。

    贝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时间由赤色转为紫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舞蹈之间”的门被打开了。

    与“玉座之间”和“剑斗之间”不同,大厅里几乎没有观众席。

    只有供人歇息的豪华长椅沿着大厅的边缘排列着,中央全是广阔的舞场。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枝形吊灯,墙壁、柱子上到处都是闪烁的刻印(S p e l l),再加上镶嵌其中的无数时计石( o'c l o c k),简直可以用绚烂来形容。

    舞台分为上下两层,高的一层像是露台一样,歌乐士们的头阵早早就到达了那里,庄严地表演着国家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之歌。那里至今没有雪莉的身影。打扮怪异的阿德尼斯等人早早就受到了大厅中的瞩目,有人在窃窃私语,其中半是称赞半是污蔑。而此时,贝尔和雪莉正在休息室里。

    不如说,她所受到的赞赏与侮蔑的视线比阿德尼斯他们更甚。

    从贝尔拿着刻有王女的印记(S p e l l)的花瓣,向掌管着“舞蹈之间”的神官请求指路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开始了。

    「我是拉布莱克=贝尔,应雪莉公主的邀请而来。」

    听着贝尔那仿佛是被唤上战场的语气,紫色面具深处的神官仿佛吓了一跳。“舞蹈之间”的神官,衣服和斗篷都是紫色的,而且全都是女性。这也成为了对贝尔的评价分为了反对和赞美两个极端的原因。同性之间特别容易表露感情,这一点无论男女都一样。

    第一个被贝尔搭话的神官,从体格来看,应该是个小女孩。实际上,这个悄悄摘下面具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小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尔的外貌,那是一张让人不禁怀疑尾巴是否还尚未脱落的稚气未脱的脸。

    看到贝尔微微一笑的样子,她顿时红了脸,慌忙重新戴上面具。

    「公主大人在这边,请跟我来…」

    她战战兢兢地招了招手,领着贝尔开始前进。在进入休息室之前,包括进入休息室之后,贝尔都一直备受瞩目。无论怎么说,她背上的东西实在是过于巨大。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愿放下“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它永远是自己同心的伙伴,而它那一种异样的震撼力让周围的人不断发表看法一事,则实在是不足挂齿。

    一进休息室,就有人拦住了年幼的少女神官。少女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不等我的命令就擅自带路,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种特别尖锐的、嫌弃贝尔的声音。看样子是年长的神官。她们干脆地摘下面具,就像发饰的一部分一样将其戴在头上,可见紫色神官们与其他大厅的神官相比,对于要不要戴面具的自由度更高。

    「你是?你是知道这是哪里还进来的吗?」

    这次,她转向贝尔,冷冷地说,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贝尔无言地拿出印有王女的刻印(S p e l l)的花瓣。

    对方似乎更加嫌弃她了,眼角一下子上扬。

    「那可不是你这种无赖能拿到的东西。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拿到的。」

    竟然被她当成了强盗。或许,她的心中其实已经察觉到了贝尔是被邀请来的吧。但是,即使那真的是公主的邀请,也只会让她更加不悦而已。贝尔隐隐觉得她有些要嘴硬到底的意思。即使是确认了邀请的真伪,她也不会道歉,只用说自己不知道这回事就行了,甚至可以说自己这是在尽职尽责。果然,这位壮龄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女性执拗地盯着贝尔。

    「不必了!」

    贝尔大喝一声,周围的幼年和壮年都吓得后退一步。一瞬间,整个休息室都陷入了沉默。

    「让我去见雪莉,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她故意直接叫出了这个名字。壮龄的女子瞪大了眼睛,嘴唇在颤抖。

    「多么野蛮(B e a s t y)啊…」

    「我确实是个粗人,虽然粗野,但不卑鄙,你要记住。」

    她高亢地说到。事实上,她是打算对休息室中的所有人都这么说的。在贝尔看来,这种程度的刁难已经是习惯了。她已经不打算再一一理会,也不打算为此而烦恼了。她已经习惯了都市(P a r k)中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指引。」

    她对少女神官行了一礼,言行举止充满了礼仪、英姿飒爽。一瞬间,少女在面具深处呆住了。

    然后,她迅速离开两位神官。

    「雪莉,你在吗?」

    她大声呼喊的样子又确实像个盲流之辈。但她的态度中充满了要自己选择应尽礼仪之对象的意志。于是,在场的人们的态度被分成了赞扬与污蔑两个极端。不过,这与贝尔无关。

    「我在这里哦。」

    传来了窃笑的声音。

    贝尔回头一看,是穿着华贵的雪莉。这位女性为什么能打扮得如此雍容却又不失清秀呢?这就是贝尔的第一个想法。

    雪莉挥了挥手,让陪同的神官们退下。

    「你叫的那么大声,我好高兴哦。真想再躲一会儿,让你再继续叫叫我。」

    「什么嘛,真是坏心眼。我打从一开始进来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吧?」

    雪莉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脖子。她的动作很自然,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非常可爱。

    「嘿嘿,到这边来,贝尔,我有件衣服想让你穿。我是绝对不会让你逃的哦。」

    她似乎看穿了贝尔的心思,拉起她的手,就像是要捉弄贝尔一样。在其他歌乐士还在换衣服的时候,贝尔被她不由分说地带走了。

    两人身影消失的瞬间,休息室里顿时充满了欢笑、赞美、屈辱和怨恨,如繁花盛开一般五彩缤纷。

    「这个…」

    贝尔哑口无言。

    她站在大大的镜子前,身前摆着一件纯白的礼服。

    至于这位手持礼服的水族(M e r m a i d)的服装师(D e s i g n e r),贝尔觉得很是眼熟。原来,在卡塔库姆战役时,就是她为贝尔设计了衣服。一问才知道,阿德尼斯他们穿的衣服也都是她特意修补的。他们甚至说,能穿得那么合身,都是这个服装师(D e s i g n e r)的功劳。

    那位服装师如今(D e s i g n e r)一边“嗯嗯”地说着,一边在贝尔身上来回试着。

    「长度好像刚刚好,不过她好像穿这件比较合适…」

    「很漂亮呢。不过,这款更好吧?」

    「嗯…不过,公主大人,考虑到头发的问题,这个颜色比较合适。」

    「哎呀,是呢。」

    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时而表情严肃,时而神采奕奕。贝尔试穿了无数的手套,各式各样的贵金属,各式各样的鞋子、发饰、指甲油、在脸上刷上红印、在唇上涂上口红。无数的小小道具像山一样堆在了一起。

    贝尔就像稻草人一样被两个人夹在中间。在茫然中,她渐渐被打扮起来。没有插话的余地,她能做的,只有对雪莉的呼唤做出反应而已。

    「这是我最喜欢的裙子,和你的年龄正相衬。非常合适」

    「谢谢。」

    「呐,这个很漂亮吧?很适合你的手。戒指的话,这个最好。」

    「…嗯。」

    「你的头发真漂亮,如果用上银的话会更好看的。耳朵也配上吧。」

    「…嗯。」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已经从她背上卸了下来,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后台的角落里。剑身刺穿了长椅,陷进了地板中。因为是珍贵的剑,所以才特意放在了长椅上,结果却因为剑那超乎寻常的重量变成了这个样子。也正因如此,才有了这颇显合适的剑架。

    万一剑倒了就不得了了。因为没有人能举动它,也没有人能移动它。万一掉在歌乐士柔软的脚上,骨头就会被砸得粉碎。仅仅耗费一张长椅代价已经相当小了,剑贯穿其中的样子也让后台的人有种被收进剑鞘的感觉,让人感到安心。

    「绝品啊。」

    不久,服装师对自己所完成的工作做出了满意的评价。

    「真漂亮!简直就像是天鹅之花一样。」

    看着打扮完毕的镜中的贝尔,雪莉发自内心地发出了感叹。

    贝尔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既疲劳又困窘,她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光是呆呆地站在这里就会这么累。然而,也许是回报吧,贝尔自己也感到了一种人靠衣服马靠鞍的感觉,心中既惊讶又发痒。看着如今的自己,她心中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确实,感觉好像变成了一只鸟一样,脚下轻飘飘的。」

    她的言外之意是想要背上剑,但是雪莉没能理解。

    「轻装上阵对跳舞很有帮助。今晚请好好享受吧。」

    这时,神官们突然来叫雪莉。

    其实她们从刚才开始就在叫雪莉了,但是雪莉却半无视了她们,形影不离地纠缠着贝尔。她本身是负责率领歌士的忙人,和加普一样,本不是在这种场合埋头于私人交往的时候。

    「去吧,雪莉。我已经很满意了。」

    听了贝尔的话,雪莉反而寂寞地皱起了眉头。刚才还像姐姐一样给贝尔换衣服的她,不知不觉间就对着贝尔撒娇了。贝尔终于笑了起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雪莉脸上微微泛红。

    「贝尔,刚才被你怒吼的神官,一直对我说唱吧唱吧,无论我唱得多么大声,她都不会让我停下来。」

    雪莉低声说道。

    「一定是因为她自己不会唱吧。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也要学着像你那样做呢。」

    说完后,雪莉扑哧一笑,轻飘飘地退了出去。

    贝尔露出了苦笑。她瞥了一眼镜子,看到自己宛如纯白花朵般的可爱模样,差点笑出声来。这是什么不好笑的笑话吗。在地上驰骋的狼,要天鹅的翅膀又有何用?她是这么想的。

    进入“舞蹈之间”的瞬间,贝尔感到可怕的漂浮感袭来。脚下就像是空着一样,不由分说地就让她意识到自己与大地的联系很稀薄。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如果阿德尼斯在身边的话——仅仅在身边而已,自己的心情应该会轻松许多吧。但是她没能如愿。

    阿德尼斯似乎有些醉了。

    「就像一朵鸟花一样,看起来很好吃。」

    刚一见面他就说了很没节操的话,侧腹部挨了贝尔的一记铁拳。

    紧接着,加普也来了,和贝尔打过招呼之后,他就立刻把阿德尼斯带走了。

    至于基尼斯和贝涅,他们各自用各自的方式让周围骚动起来,被女性包围着,一副忙碌的样子。基尼斯以独臂的姿势,灵巧地将盘子放在膝盖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食物喝着酒。他的左袖耷拉着,丝毫感觉不到独臂的凄惨,反而充满了幽默感。他的周围自然而然地聚集起剑士以及对战斗感兴趣的高贵种族,大家一起吃,一起喝,一起谈论指挥和剧本。

    另一边,贝涅的独眼表现出了无尽的忧愁,他以以泪洗面的方式吸引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他絮叨着伤口的来源的样子,在旁人看来,确实是吸引到了少女们的心。若是考虑聚在贝涅周围的女人们的心情的话,就不由得会这么想:她们应该是是明明知道他在骗人,却还是心甘情愿受骗吧。

    两个人半斤八两。随你们的便吧。贝尔有些赌气地一个人迈开步子走了。

    不过,让人吃惊的是,向贝尔打招呼的男人不止一两个,全都是邀请她去跳舞或者喝酒的,甚至还有人邀请她去外面的露台上吹吹夜风。唉,你们还是找个别的对象吧——贝尔不由得想要如此忠告。刚开始的时候,为了不失礼貌,她还会礼貌地拒绝。但慢慢地有无礼之徒出现了,对此,贝尔也已经完全习惯了。

    「哦,你就是那个用刚剑的女人吗?据说你还有个外号叫碎剑者,和传闻中不一样,真是纤细的手腕啊。」

    一个男人突然握住了贝尔的手,贝尔则迅速地将身子靠过去,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

    两人彼此靠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贝尔摆出一副要靠在对方身上的架势,对方的表情顿时恍惚起来。男人真的永远是个孩子。贝尔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男人的脸立刻变得铁青。猛烈的剧痛让他瞪大了眼睛,想甩也甩不开。最后,男人整个手腕的骨头开始嘎吱嘎吱地作响。再被捏下去,手肯定会碎的。男人被恐惧支配了,而贝尔依旧露出纯真的微笑,在男人发出尖叫之前,她突然松手。男人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好不容易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想要碰我的话,就得做好一只胳膊的觉悟哦。小心别被我咬死。」

    对着目瞪口呆的男人,贝尔微微一笑。

    也有不计其数的因她这样的行为而感到兴奋,或者认为这是一种挑逗的男人。当然,也有同样数量的男人侮辱她是个野蛮(B e a s t y)的女人。在这里,贝尔得到的评价也是两个极端。

    (啊,真烦人。)

    贝尔本人则完全不在乎。反正这些男人都是些出于无聊的好奇心而靠近自己的。她的外表、异常的出生、手中的刚剑、充满波折的人生…作为好奇的对象,贝尔是十分够格的。即使她答应何男人们一起跳舞,也只会变成庸俗话题的种子吧。对方的甜言蜜语,和与她在战场上以剑交锋的敌人的狡诈策略相比,不过是显而易见的戏言罢了。一切都是这么可笑。

    她并没有表现出轻飘飘的浮游感,也就是说,她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任何弱点,也没有任何供人趁虚而入的机会。她只是飘飘然地在等待着。具体在等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贝尔只是等待着而已。等待的对象则是雪莉。她为什么邀请自己来这里?贝尔必须看清其意图。

    话虽如此,贝尔已经大致猜到了。当注意到雪莉和歌士团一起登上了上层舞台的露台之上时,她确信了。

    慢慢地,大厅中的嘈杂声仿佛融化在了外面的黑暗一般,安静了下来。

    雪莉出现了。她率领着歌士们、立于城中的建筑者们,以及气象乐者们,背后映衬着巨大神树的威姿,以凛然的姿态举起了手。

    「荣光永存。以神之御枝(外 观)之业,在尊贵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之上,吟唱永久的光荣吧。」

    雪莉说出足以与神言匹敌的尊贵巫语。

    哇…大厅中充满的欢声,也随着雪莉再次举起的手,慢慢地静了下来,仅剩微微的喧嚣强烈地撞击着耳朵。一种舒畅的紧张感油然而生。就在彻底的沉默即将来临之际,低沉而安静的歌声开始响起。聚集在“舞蹈之间”的各种乐者们开始了演奏,接着,大厅中突然充满了高亢的咏唱(C h a n t)。颤动。贝尔感动得兴奋不已。由百余名歌士、乐者组成的团体,随着雪莉的一举手一投足,仿佛跳动般弹奏出音符。他们的演奏很是出色,不过,现在站在那里,仿佛如率领全军的剑士之长一样唱着歌的,真的是曾在“搁浅(O n t h e R o c k)”旅馆悲痛地埋膝哭泣的雪莉吗?

    那美丽而可怜的身姿,如今带上了神圣的色彩,打动了贝尔的心。

    最重要的还是那首歌,很有张力,听起来很愉悦。在殷殷的庄严歌声中,有着一屡向往着“乐”的坚定意志的光芒。歌声中几乎没有贝尔曾经在无意识之中感受到的悲壮感,而是饱含着光彩夺目的光辉。

    (是这个吗…)

    贝尔确信了,不禁热泪盈眶。雪莉想让贝尔看的就是这个。话虽如此,这并不是身为歌士团首席的雪莉想要展现她身为王女的威严,而是想明确地回应贝尔对她说的“既然你已经认识到痛苦的由缘,那么就没有必要再痛苦下去了。”的这句话。

    (真努力啊。)

    是一样的啊。雪莉和基尼斯,贝涅,还有阿德尼斯他们是一样的——就像他们也曾经在贝尔不知道的地方过着痛苦的日子,而有一天,他们终于抬起头来,对一直以来遭受的痛苦毫不避讳,难为情地说,“原来这样的事也能做到啊”是一样的。而站在那个奢华的舞台上的雪莉,实际上并没有失去亲切之感。半闭着眼睛的她一副沉醉的表情,隐约而确实地感受着贝尔的存在,以此为支撑,她不知不觉间甚至忘记了痛苦本身。虽然身处被人规划好的桎梏之内,但雪莉确实是在竭尽全力地自由歌唱。这让贝尔喜出望外,也羡慕不已。

    (我也不能输啊…)

    如鸟儿一样的漂浮的不安感变得更加强烈,激起了贝尔类似于嫉妒的对抗心。自己终究是一匹驰骋在大地上、露着獠牙的狼。鸟儿华丽的飞翔和歌声,并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只要在这里,自己就一定无法胜过雪莉。贝尔有着这样的想法。这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认识到自己的弱点——为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彼此都能平等相待。这无疑是贝尔和雪莉所共同期望的。

    雪莉连续唱了几首庄严而华丽的、颂扬王国与神明的歌曲。

    从那以后,声音就安静下来,以演奏者为优先,舞会再次开启。

    与此同时,贝尔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了。她干脆地转过身去。

    她像跳舞一样从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向她发出邀请的男人们手中溜走,快步走向出口。然而在门和贝尔之间,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

    「晚上好,拉布莱克=贝尔。你的打扮真漂亮,很适合你。」

    来者身材娇小,身穿正装(T u x e d o),形状优美的兔唇露出殷勤的笑容。

    「你总是这么唐突。凯蒂=“贤者(T h e A l l)。」

    贝尔笑了。她正想着是不是有着这个可能——果然这个男人也接受了邀请,应邀而来了。

    「哎呀呀,我心爱的女人好像是要回去的样子呢。明明宴会还没有结束。」

    凯蒂自言自语般说道。他的语气虽然垂头丧气,却竖起了长长的耳朵,用恶作剧般的眼神盯着贝尔的脸。

    「我没有再待在这里的理由了。」

    「不不,这个判断过于草率。理由,常伴于你的影子之中。」

    他用非常滑稽的态度说道。贝尔扑哧一声,回以笑容。

    「像你这样的人,在“硬币之国(D e n a r i i L a n d)”中被称为“空”。」

    「那是什么啊。」

    「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凯蒂轻轻伸出那只乳白色的手,动作非常自然。

    「那就和我一起跳舞吧。」

    「…我只在小时候的村落(F a r m)庆典上跳过舞哦。」

    虽然嘴上拒绝,但是贝尔的那只手却不知不觉拉起了凯蒂的手。凯蒂的动作,让她觉得这么做才是理所当然。

    「即使是花儿和野兽也能起舞。更何况是我心爱的姑娘呢。难得来到了这里,还准备好了衣服,总不能没体会过舞蹈的喜悦就回去吧。」

    他一步一步地把贝尔拉回大厅中央。可以说,凯蒂的领舞从这个阶段就以及开始了。接下来就是跳舞了。像是被风吹拂的花儿,又像是追逐猎物的野兽,凯蒂完美而自然的表演,就像曾经在卡塔库姆之战中发出的结界信号一样。

    「你不知道被冠以轻盈之名的自己的由缘。我打心底里羡慕你能从名为重力的桎梏中半解放出来。」

    凯蒂微笑着说道。他用身体把贝尔慢慢引进了舞会之中。一直以来关注着贝尔的人们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住了,而他似乎毫不在意,凯蒂一边继续说,一边配合着音乐,让两人的身体沉浸在动态的某种旋律之中。

    「“空”是什么?」

    「自由自在。」

    凯蒂当即说道。

    「“空”,指的是那些知道自己的由缘,知道自己所在之处,却不为之所困,想要挣脱一切束缚,甚至想要做出挣脱束缚之事的人。」

    「那就是空吗?」

    「其实,一切都是“空”。所有活着的人,本来都是真正的自由之人。而注意到了这一点的人,被特别称为“空”。」

    不知不觉间,贝尔跳起了舞。她的行动既像是剑乐,又像是居合,但又不同于任何一种。那是飞翔般的歌舞动作。凯蒂继续低声说道。

    「Step(踏 步)是偶然,但也是必然。不踏出步伐,就没有“生”。而踏出步伐,就意味着迈向“死亡”。一切都是“空”。万物得到解放,同时连结在一起。没有怨恨,也没有希望。花儿在飞舞,野兽在追逐。只是在移动,只是在流逝。」

    这些话,伴随着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传入贝尔耳中。轻松,流丽,婀娜——贝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得简直不像是自己——也可以说,轻得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确实就在那里。翻飞,跳跃,牵手,松开,微笑,头发流动,礼服化为翅膀。在这高扬和舒畅的感觉中,贝尔突然感到自己正在与大地诀别。此时此刻,曾经那么不幸、那么无情的大地,仿佛是在留恋贝尔一般,伸出重力之手,轻轻抓住了贝尔的身体,继而离开——在闪烁的光芒和流淌的演奏中,仿佛一切都凝固了。贝尔心中产生了一个唐突的念头。

    (总有一天,我也会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诀别吧…)

    刹那间,她的胸中因悲伤而苍白不已。沉郁的话语,像是滚落一般脱口而出。

    「不行…至少现在,我还不能感受那种自由,不能得到那种自由。我太孤独了…太寂寞了,甚至变得奇怪了。」

    凯蒂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引导着贝尔的Step(步 伐)。借着他所展现的动作,贝尔就那样用全身歌唱、飞翔。

    此时,贝尔知晓了鸟儿的喜悦。在那之前,她确实有一种变成了鸟的感觉,但不并感到欣喜,有的只是违和感。如果,曾经驰骋在大地上的狼被夺走了獠牙和强韧的四肢,取而代之的是婀娜的翅膀,会变成怎样呢?恐怕,狼会脸翅膀的用途都不知道吧。因为过于不协调,所以只能自己把背上的翅膀咬断吧。即使狼失去了身为狼的缘由,想要在空中飞翔,这也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失去了自我的狼,结局变是连想要追求之物也一并失去了。

    但是,贝尔如今真的化为了有着翅膀的狼。虽然她的全身都在歌舞,但她不是一个歌乐者,而是一个剑乐者。狼虽然还是狼,但同时也在扇动着翅膀。

    轻盈,贝尔切身体会到这个词所包涵的诸多深意。

    喜悦与不安,悲伤与愤怒,优越感与羡慕,这个词就像是将这些都混杂在一起的琥珀结晶。正因为如此,大家才会忌讳轻盈。也正因如此,大家才会向往轻盈。贝尔完全理解了他们的心情。

    不知不觉间,她的Step(步 调)变慢了,周身的歌突然以一定的音调流淌着,仿佛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一般,渐渐与现场的气氛融合在一起,变得模糊起来。

    歌曲结束了。演奏进入了短暂的休息。不过,为跳舞的人所准备的演奏是由轮班人员组成的。如果想要继续跳舞的话也能做到。

    但是,凯蒂停下了脚步。贝尔也松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对于刚刚学会如何扇动翅膀的狼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而凯蒂很好地理解了贝尔的状态。深鞠一躬之后,他们走向了空着的长椅。

    这时,贝尔注意到了掌声。在那之前,她的耳朵似乎也捕捉到了遥远的声音。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响起了几乎爆裂般的掌声。这时,她才终于明白.

    「太棒了!多么野蛮(B e a s t y)的美啊!」

    「旅行中的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和碎剑的女剑士…他们的舞姿简直完美!」

    「看到了吗,那悠然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打破了高贵舞会的规矩一样,不是吗!」

    虽然夹杂着奇怪的评价,但是因此才显得毫无虚假的赞赏落在了贝尔他们身上。有一半的人在喝彩,另一半人则露出厌恶的表情,发出轻蔑的声音。被贝尔无情甩开的男人们也在其中大声叫嚷着。看着将大厅一分为二的观众,贝尔的心情非常舒畅。平衡,也不错啊。真心喜欢和真心讨厌的人各占一半正好。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长椅上,口中不禁说道,

    「和天平一样啊。说不定,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一座天平。」

    凯蒂端着两个被注满了的酒杯,眼睛微微有了反应,兔唇带上了些微的紧张感。为了缓解紧张,他微微一笑,就像是把贝尔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一样。

    贝尔注意到了他的样子,但什么也没说。贝尔以天生的敏感察觉道,凯蒂对自己的态度不仅仅是出于好意,更是有某种期待。说得不好听点,就像是想利用贝尔完成某种任务。但无论如何,凯蒂什么都没说,贝尔也什么都没问。她默默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露台上,站着两位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人。两个人都是月瞳族(C a t's e y e s)。一个是金黄色的体毛和威风凛凛的身躯,充满了壮年之人的威严。另一个是银白的体毛和纤瘦的身体,犹如水钢打造而成的“弯剑(R a i p e r)”那样,让人感受到年轻人的柔韧。

    「我妨碍了本应和你站在一起的人。原谅我的不解风情,阿德尼斯。」

    「你是在说贝尔吗?没有任何值得你说到这种程度的事,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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