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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话)

    1

    我们升上了高中。

    在身体一直抱恙的情况下,我还是想方设法地考进了市里一所还不错的重点高中。

    摇月去了意大利的米兰音乐学院留学。

    自从和摇月相遇之后,那是我第一次过上没有摇月的日子。

    倘若从结果上而言,那么摇月一点都没有说错。我就像是一条在祭典上捞到的金鱼,过上了毫无生气、糟糕至极的高中生活。

    既然身在重点高中,那就必须要努力地进行备考复习、时刻关心模拟考试的成绩。可是我却完全无法在那些日子里找到真实感。地震给我带来的伤痛反而是翻天覆地般的真实。摇月无比细心地收集起来的、我羞愧难当地尽数打翻的,从来都不是成绩。就算上了一间好大学又能怎么样呢。我不想成为有钱人,也不想受他人的敬仰,更不想去做什么有意义的工作。

    我只想成为一个正常人。

    我只想填补那过分残缺和空虚的某些东西。

    我开始囫囵吞枣地滥读小说。一如小学时收集花儿,初中时在游戏里收集“花儿”,高中的我开始收集“故事”。

    契机是我在网上看到的一篇名为《东日本大地震贡献者表彰》的报道。这篇短短的文章里,浓缩了那些为了拯救他人而不顾危险、奋勇拼搏,甚至是牺牲自己生命的人们的故事。文章本身平淡如水,可是我却看得热泪盈眶。人们在绝境中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展现出英勇的姿态,他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是那么的伟岸。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和那些得到救援的人一样,被他们所拯救了。——我想,是美丽的故事将我所拯救。它拯救了我心中某些无可救药的部分。

    就像花可以不是真的那样,故事就算不是纪实的也无妨。

    即便是乱七八糟、荒唐无稽的虚构故事亦无妨。想要在空中楼阁中雕刻出些什么美丽之物,一把名为“谎言”的凿子是必不可少的。关键在于有没有认真地去对待、有没有在作品中倾注热血和灵魂。即便并不精致,也还是真情实感更得人心。我们并不需要精心编造出来的虚情假意。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如同商品一般被刻意创造出来的小说。即便并不完美,也还是那些能感受到作者热情的小说要更胜一筹。这就跟孩子眼中的“好父母”是同一个道理。

    某天,我心血来潮地去看了父亲写的小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的小说确实很棒。一本好的小说,总是会有着一些不好的小说所绝对没有的东西。会有着宛如透支寿命般的“真切”。可是一想到父亲所透支的是母亲的寿命,我的心情就很是复杂。

    摇月去了意大利之后便音讯全无。但既然我自己说过就算摇月不在了也没事,那么倘若我主动去联系她,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认输了。不过私底下我还是有在悄悄地关注她的动向。我想起了五月份被上传到油管的一个视频。那是演奏会的录像。摇月身着一件朴素的黑色礼服。

    ——看起来像是在服丧。

    摇月的站姿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想,她站在舞台深处的淡淡昏暗中,仿佛转瞬间便会消失。

    娴静端庄的演奏开始了。肖邦的《第二号夜曲》——

    我发现,摇月演奏中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她的琴声里有着切实的回响。宛若夜空中的漫天繁星在眼前闪烁。我想起了田中希代子老师的演奏。

    摇月再一次,祈祷般地去弹钢琴了——

    2

    暑假在转眼间到来。

    学校办了暑期讲习班,但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我待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一个劲地看小说,时不时透过窗户迷迷糊糊地眺望着夏日蓝天。

    清水告诉我说,他要登上甲子园了。于是我在8月11日打开了电视。

    屏幕里夏天的甲子园闪耀非凡。

    清水虽然只是高一,可他却担任了圣光学院的四号位。我不由得感叹不愧是他。(注:四号位通常都是队伍中的王牌打手,此外,圣光学院的棒球队在现实中是福岛县的最强队伍,多次登上甲子园)

    对手是日大三中。清水站在击球区,迅速挥棒打出投手投来的第一个球,高速的击球飞了出去。二垒手捡到球之后,马上把球扔到了一垒。清水一个滑铲上垒——

    判定是安全上垒。我松了一口气。刚才实在是太过紧张,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清水的腿脚真的好快」

    我独自念叨着。甲子园里爆发出了盛大的欢呼声。

    两支队伍都没有得分,一直僵持到了第八局下半局——两人出局、跑者二垒的情况下,再次轮到了清水击球。他细心地调整握棒的位置,眼神锐利地望向了投手身后的远方。清水有些愉悦地缓缓摇摆着身体。我知道——他是准备要全垒打了。

    第三球,清水以惊人的气势挥舞球棒。

    伴随着清脆的击球声,棒球被击至高空。解说的声音也无比狂热——

    “击中了——!球飞得很高!能飞出场外吗!”

    我知道,球一定会飞出场外的。摄像机捕捉到了清水“唔哈哈哈”地大笑着的瞬间。时至今日,清水还是那个“大魔王”,我高兴得不得了。

    “飞出场外了!全垒打!”

    教练和队员们以满脸笑容迎接了清水的凯旋,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清水无论到哪都深受大家的喜爱。

    第九局上半局,日大三中没能扳回两分,圣光学院以2比1战胜了对手。

    欣喜若狂的圣光学院和含泪饮恨的日大三中——无论哪一方看起来都非常出色。

    可是,我突然间反省了一下孤零零地坐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的自己。

    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呢——?

    一想到这,我就突然间有些想死了。

    3

    新学期由一次面谈拉开了序幕。

    班主任隅田老师四十出头,教的是社会,瘦高个儿的同时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褐色的夹克,脸型四四方方。就连他带的那副黑框眼镜也是四四方方的,这导致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个图形,全班同学都得了把建筑物给看成是老师的脸的怪病。

    老师小小的眼睛在那副四四方方的眼镜后面眨巴着。

    「八云~你真的有干劲吗~」

    他这样问道。我想他指的应该是成绩吧,我稍作思考,

    「没有」

    于是老师又眨了眨眼,

    「……你知不知道,咱这儿好歹也是一间重点高中啊~」

    「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干劲」

    「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有可能」

    「……那你去接受一下心理咨询吧~毕竟你头脑也不笨~」

    「我不想去」

    「……不想去的话就要叫你家长来学校三方面谈了哦~」

    唯独三方面谈是我绝对不想见到的。于是我就去接受了心理咨询。当然,我很清楚就算去了也只是白费力气,所以我干脆跑到了医院的精神科去。如果真能治好的话那我也想要治好。

    医生看起来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我强忍住羞耻,向医生说起自己那特殊的幻肢痛。

    「——然后,在地震的时候感受到的疼痛实在是太过庞大,在那之后,我就没法在日常生活中找寻到真实感了。唯独地震永远都是那么的真实。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海市蜃楼里一样。那些写得无比虚假,但是又很厉害的小说、有趣的游戏、美妙绝伦的音乐或者是艺术作品之类的东西,我都觉得比日常生活更加真实」

    医生满脸写着无奈,和站在身后的护士小姐面面相觑。他用右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说道。

    「你的症状有点像是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呢」

    「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

    「太宰治的一篇小说。——主人公是一名退役军人。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输掉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突然间听到了锤子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的声音。在那之后每当他想要专注于某些事情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的幻听,导致做什么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最后自暴自弃了——」

    随后,医生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又说了一句「啊,好像不是トテカンカン(乒乒砰),是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医生向我递来了电脑,我在青空文库上看完了这篇《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注:青空文库是一个电子图书馆,主要收录日本国内著作权已经消灭了的文学作品)

    主角是一个饱受幻听折磨的男人。这种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幻听仿佛能将虚无都尽数粉碎。小说的文风是书信,一封寄给笔者的信。

    “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声音,以及,我应该要怎样做才能逃离这种声音呢”——

    对此疑问,笔者这样回复道。

    “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八节:“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注:翻译引自中文基督教大典)

    “如果你能从耶稣的这句话里感受到晴天霹雳,那么你的幻听应该就会停止了,言尽于此,情不能申”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向医生问道。他又挠了挠自己的右脸颊,说道。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懂」

    我又想了一想。

    「我觉得这个男人是因为日本战败,导致迄今为止对这个国家的幻想完全崩塌而痛苦不已。这就好比如是自己信仰的神明死去了一般,可是让为此烦恼的人去听信敌国神明的神谕,不觉得有些微妙的荒谬吗?」

    「诶?你是在批判太宰治吗?」

    「诶?难道这篇小说不就是这种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吗?」

    「诶?」

    「诶?」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太过复杂了?」

    「可我真的在为此而痛苦。假设医生您的家人患上了疑难杂症,那么无论是再怎么复杂的事情都好,您都会去拼命地思考不是吗?」

    医生沉默了。他的脸色逐渐发青。

    「医生您之所以会想起《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这篇小说,大概是觉得地震和战败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吧。主人公迄今为止强烈信奉着的、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幻想被粉碎,以至于陷入虚脱状态,无法适应战败后的日常生活。可是我不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什么东西。神也好佛也罢,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只是我的日常世界在被海啸摧毁之后,又一次回归了日常而已——」

    医生极其厌烦地举起了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应该是因为地震带来的打击而导致脑子出了点什么毛病。我给你开点药,你记得按时吃」

    「我不是因为地震带来的打击脑子才有毛病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太正常」

    「……啊,好烦啊好烦啊好烦啊……!」医生突然尖叫了起来。「我就不应该当什么精神科医生的……!」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坐在圆椅上,不停地挠着自己的右边脸颊,一边抽抽搭搭地流眼泪,一边旋转着椅子。「你们这群人……脑子、脑子、脑子都有病……!真他妈的恶心……!神经病不要来我的医院啊……!这里禁止你们进入……!我只让正常人来我的医院看病……!」

    我被吓得不轻,站在医生身后的护士小姐倒是动作非常熟练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向我投来了愧疚的眼神。

    「不好意思啊。之前有一位患者自杀了,所以医生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呢」

    我愣住了。

    「……还是去看看医生比较好吧?」

    「可他自己就是医生啊」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我离开了诊疗室,在医院的药房里取了抗抑郁的药物。

    准备回去的时候,我有些担心医生的状况,于是便绕到医院的背面,抬头望向诊疗室的窗户。

    ——我吓了一跳。因为医生也在通过那扇窗俯视着我。他看起来垂头丧气,像是被黄油刀从实体上切割下来的影子那样,身影中写满了落寞。

    「多多保重」

    医生冷不丁地开口说道,不知为何,他那落寞的身影却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谢谢你」

    我向他鞠了一躬,离开了医院。

    医生大概一直目送着我的背影远去。

    4

    抗抑郁药物出乎意料地有效。

    无论看什么都会多多少少有一些的疼痛居然略微地减轻了。在感官被完全扭曲之前,我所目睹过的正常世界如今宛如海市蜃楼一般在我眼前摇摆。不知为何我感觉甚是怀念。通过服药,我的感官有所转变。我能好好地把书看进去,一段时间之后甚至开始听起了音乐。由于我已经很难再去察觉到那些微小的瑕疵,音乐在我耳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优美。

    ——我突然想到,金耳朵的人和木耳朵的人,究竟谁才更加幸福呢。

    可是到头来,抗抑郁药物也未能将我拯救。药吃完之后,我只感到像是喝完了一瓶无比美味的弹珠汽水那样的寂寞与空虚。我也再都没有去过医院。

    而另一边,彼时的摇月好像迷上了肖邦。

    我听着波洛涅兹舞曲,查了查肖邦的资料。

    肖邦出生在波兰,是一位浪漫主义时代的音乐家。他自幼天资聪颖,七岁的时候就写出了《G小调波兰舞曲》。肖邦的一生饱受肺结核的折磨,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的妹妹也因为肺结核而去世。

    1830年11月2日,二十岁的肖邦已经以演奏家和音乐家的身份名扬天下。由于国内形势的恶化,他下定决心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当时的波兰被沙俄、奥地利、普鲁士分割统治,国内的独立运动风起云涌。

    “我这趟旅途好像只是为了寻死”

    肖邦在寄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也许他已经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尽管不知预感是否会应验,但肖邦还是带上了与康斯坦齐娅·格拉德科夫斯卡交换的戒指,以及一个装有祖国故土的银杯,启程前往了奥地利维也纳。(注:康斯坦齐娅·格拉德科夫斯卡是肖邦的初恋,两人这段秘密而含蓄的爱情最终未能修成正果,肖邦在离开故乡波兰前弹奏了《离别》向自己的心上人告别)

    1830年11月29日,波兰1830起义爆发了。武装起来的市民一度把沙俄军队驱逐到了华沙北边。爱国的肖邦也打算参加革命,可朋友提图斯告诫他说“你应该通过音乐来报效祖国”,最终肖邦选择留在维也纳。

    可是维也纳受波兰1830起义的影响,反波兰风潮愈演愈烈,肖邦在维也纳遭到了冷落。到最后,他未能取得什么太大的成就便离开了维也纳。

    肖邦随后辗转来到了德国斯图加特,在那里他得知华沙的革命军队已经被沙俄军队镇压,起义失败了。想必肖邦度过了一段极其痛苦的日子。他担忧身在祖国的家人和朋友的安危,被孤独寂寞所折磨……撕心裂肺般的悲伤侵袭了他。

    从结果上而言,肖邦出发前的不祥预感是正确的,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的故乡。

    不知为何,我好像知道为何摇月会对肖邦情有独钟了。

    思乡却不能还乡的悲怆,故乡遭受伤痛却又无处宣泄的愤怒——于是只能将这些感情给倾注于音乐中,摇月大概和肖邦产生了如此共鸣。

    1831年12月25日,肖邦在写给提图斯的信件中吐露了心声。

    “表面上我非常开朗。特别是在我的“朋友”面前(朋友指的是波兰人)。但是,我在内心深处总是饱受某些感情的折磨。预感、不安、梦境——或者是失眠——忧郁,冷漠——求生的欲望,以及不时浮现的寻死的欲望。它们是令人愉悦的和平,也是令人麻木的恍惚。然而我那无比真切的回忆常常复苏,使我倍感不安。我心中的酸甜苦辣咸被可怕地混合在一起,杂乱无章”

    读了这封信,我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也被肖邦描绘了出来,我深信,摇月心中也怀抱着相同的感情。波兰语里貌似有一个词叫做“ZAL”。据说那是一种波兰人特有的感情。意味着“孤独寂寞的心灰意冷”“深仇大恨的源泉”“强烈反对的抗议”“失去本应拥有之物的悲伤”……而我对它的解释是:伴随着巨大丧失感而来的憎恨和悲伤,以及徒劳无功般呆立的无力感。

    遭遇地震的我们是否也是感受到了“ZAL”呢?

    这么想来,《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主人公所感受到的那种思绪大概也跟“ZAL”很是相近。尽管他身处故乡,可是却因为战败而失去了故乡。

    那么,为何“ZAL”会让肖邦或是摇月的琴声变得如此美丽呢?

    据说舒曼将肖邦的音乐誉为是“藏在花丛中的大炮”。意思大概是肖邦的音乐虽然表面上华丽而又优美,可背后却潜藏着热情、悲伤与反抗精神。

    尽管我们被那惹人怜爱的花儿所吸引,但肖邦真正想要表现的应该是大炮。如果将大炮原原本本地递出,那么人们是不会接受的。所以才要用花儿把大炮掩盖起来,扎成一束递出去。而这也激发了楚楚可怜的人性之美。

    我想起了献给死者们的无数花儿和在他们坟前供奉上美丽花束时的手法,以及肖邦将可怕的武器藏于漂亮花朵中的手法。

    而这一切,不都正是祈祷般的手法吗。

    尽管不如祈祷神明一般坚定,但依旧无比温柔的手法。

    正是这番静谧祈祷般的手法,才能让钢琴优美地歌唱……

    5

    我是否,也在祈祷呢。

    我是否如同翻阅圣经一般在翻看着小说呢。

    我是否为了有朝一日能填满那暗无天日的洞穴,而不停地往里面投掷花儿呢。

    然而,只有僧侣才能靠着祈祷过活,我区区一个男高中生,只能一成不变地朝着吊车尾一路狂奔。我无论如何都没法集中精力去学习。一学习就像是死了一样。同班同学关原说我“你可真是个蠢蛋”。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被留在福岛了」

    「诶,什么意思?」

    那是日落西山的教室。最后一节课的教科书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我的桌上。我装作听课的样子在看小说,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傍晚放学时分。

    「被留在福岛的家伙都是失败者。福岛这地方已经完蛋了。倒不如说福岛从一开始就完蛋了。这里都是些不思上进、对于什么蠢事都无所谓的蠢人。而且还拼命地拖别人的后腿,自命清高。甚至还往冷了的中华面里加蛋黄酱」

    「可是你不也自命清高吗,而且你不也往冷了的中华面里加蛋黄酱吗」

    「……这是我的可爱之处所以你可以视而不见。我想表达的只是福岛是一片丧家之犬的土地」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失败者、丧家之犬之类的概念」

    「你不总说自己丢人吗?丢人的家伙就是丧家之犬」

    「我只是觉得一成不变的自己丢人而已」

    「你就继续这样子去敷衍别人吧。福岛就是你这种无耻之徒的聚集地」

    于是我姑且敷衍了他一下。

    「……不好意思,虽然我很希望你能不要生气,但是先觉得丢人的难道不是你吗」

    「……切」关原咂了咂舌,离开了座位。他临走前抛下了一句「到最后你也会沦为一条丧家之犬的,蠢蛋!」,说完就盛气凌人地走掉了。虽然这番话听起来像是“我感觉你跟其他的蠢蛋略有不同”,但他变脸也确实是有够快的。

    后来,关原打算离开我去加入其他人的小团体,但是失败了。他招致了太多的厌恶。最后,他还是回到了我这里,午饭是加了蛋黄酱的冷了的中华面。

    而这,才是关原的可爱之处。

    6

    我升上了高二。

    上初中的时候,我觉得每年都会有些什么进展。可是上了高中之后,我却难以拭去那种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踏步的感觉。唯独堆在我房间角落的书是越来越多了,仅此而已,什么都未曾有变,唯有四季在不断变换。

    ——夏天来了。清水本应再次登上甲子园。可是,他却没能做到。

    清水遭遇了一场事故。他顶着朦胧小雨晨跑的时候,在一个视线很差的十字路口被一台时速超过八十的轿车撞飞了。

    听闻这个噩耗,我抛下一切赶往福岛市,去到了清水被送进的那家医院。

    有三个初中棒球部的男生接到消息之后已经来到了医院,此外还有八名清水的队友。相田也在医院里。他升上高中之后变得轻浮了一点。闻讯赶来医院的人越来越多,最后高达二十八人。我们在手术室前祈祷清水平安无事,仿佛回到了在更衣室里因为重要的比赛而紧张不已的那段日子。

    ——终于,“手术中”的灯灭了,主刀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清水他……?」

    相田这样问道。主刀医生取下口罩,露出了笑容。

    「病人没事」

    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浮现出安心的笑容。

    ——可是我们的笑容,在清水的病床前凝固了。

    清水左腿膝盖以下截肢了。他的膝盖被密密麻麻地裹满了绷带,像是一个蚕蛹。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和日大三中的比赛,清水通过滑铲安全上垒的那一幕。清水的腿脚真的很快。可是他已经失去了那条为棒球而生的腿……

    清水的残肢所带来的空白让我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那份疼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悲痛欲绝,我没忍住哭了。然后,把病房挤得水泄不通的其他人也跟着哭了。不仅是左脚,浑身都伤痕累累的清水被包得像个木乃伊,一脸茫然的他慌慌张张地说道。

    「你们别哭呀,我没事的」

    他的笑容格外明亮和开朗。

    「我去把他杀了——」站在我身旁的相田脸色铁青地说道。「我要去把那个瞎开车撞断清水左腿的混蛋给剁成肉酱」

    他挤开人群,打算冲出门外。病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啊——!不好了!快拉住他!」

    圣光学院棒球部的一个肌肉男紧紧地抓住了相田,把他按倒在地板上。男生们一个接一个地扑上去把相田制服了。他的脸被压在亚麻油地毡上,露出极为怪异和扭曲的表情。

    「呜啊……操你妈……我操你妈……!」

    相田无比悔恨地哭了。他的眼泪跟鼻涕在地毯上弄出了一个水坑。

    「我真的没事,大家真的不用哭的」

    直到最后,唯有清水一直都笑容满面。

    7

    清水转院到了老家附近的医院。来他病房里慰问的人络绎不绝。

    病房的桌上永远都摆着颜色绚烂的鲜花和水果。而清水的笑容也永远都是那么的灿烂,就像是幸福之国的王子殿下。来慰问的客人里面也有女孩子在。是小林暦。她小学毕业之后就搬到了相马,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不知为何她跟清水的关系很不错,两人貌似一直都有保持联系。

    小林出落成了一个成熟稳重,但是并不引人注目的可爱女生。

    某天,我去给清水探病的时候,碰巧撞见小林在给他削苹果皮。小林把切成片的苹果全都给削成了兔子的模样。她的刀工非常细致,仅仅如此,我便能看出她的一丝不苟与极尽温柔。削好一个兔子之后,小林微微一笑,把它递给了清水。而清水也很是高兴地望着那只兔子,一口就给吃掉了。两人重复着如此温馨的举动。就像是一群兔子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巢穴。

    清水和小林都是那么的惹人怜爱、令人欣慰。我也幸福地沿着原路返回了。

    我是最经常去给清水探病的,频率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小林毕竟住在相马,她也没法经常过来,其他人因为学习、社团活动以及恋爱都忙得不可开交。唯独我闲得不得了。闲得像是一只在浮冰上发呆的海豹。

    清水也知道我很闲,他经常会发信息说“小云,过来陪我——”,于是我便会回复一句“好”。现在想来,我好像一次都没有拒绝过他。虽然我很想为了填补清水残肢的空白而去摘花,但是每次过去都拿着花也有点不太好,于是我就去旧书店一本接一本地把《JOJO的奇妙冒险》给买回来了。清水果然看得很入迷,甚至还会高喊着“绯红色波纹疾走!”,真蠢。但是我也这么做了,因为很蠢所以很有意思。

    清水经常会产生幻肢痛。那是已经失去了的肢体所带来的疼痛。而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痛苦地紧咬着牙关,抱着自己的左膝。我在对清水膝盖处的空白感到疼痛的同时,抚慰着清水宽广的后背。

    圣光学院在失去清水的情况下还是去了甲子园。初中时代的棒球部成员都聚集在清水的病房里,通过电视给圣光学院加油。相田莫名其妙地带了一个“吹龙口哨”过来——就是那种吹一口气纸筒就会伸长,然后缓缓收缩回原状的那种玩具——“哔哔哔”地吹得很是烦人。

    圣光学院在首轮以4比3战胜了爱工大名电。

    六天之后——下一个对手是福井商。

    大家又聚在了一起,然后相田又把那个破玩具给带来了,不仅如此,他女朋友还在跟他闹分手,真的烦得不行。

    第一局下半局,福井商业高中拿下一分,在那之后双方都未能得分,局势十分焦灼,而圣光学院终于在第六局上半局扳回一分。我们因为太过兴奋而被护士警告了。可是在第八局下半局,福井商业高中又拿下了一分。我们沮丧极了。相田也被女朋友甩掉了。

    第九局上半局,圣光学院没能扳平比分,输掉了比赛——(注:棒球比赛中若第九局上半局结束后防守方比分领先,则胜负已定,无需再打下半局)

    我想,如果清水在的话,说不定圣光学院就能赢了。

    选手们因为落败而流泪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之后,我听到了有些奇怪的声音。

    当我望向清水,我才发现他哽咽了。迄今为止一直微笑着的那张脸,此刻也痛苦地扭曲了。也许是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感情满溢而出,宛如决堤。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清水心中的悔恨、悲伤与愧疚。

    我们也被清水弄哭了。因为大家实在是太想看到清水在球场上大展身手的样子了。

    8

    十一月初,寒冬悄然降临之际,清水终于出院了。

    《JOJO的奇妙冒险》也刚好出到第六十三卷,第五部完结的地方。

    清水装上了义肢,开始去康复中心做复健。为了能早日回归社会进行训练。

    「义肢很贵吧?」

    面对我的这个问题,清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是四级的残疾人手册,所以临时义肢需要自己负担三成,长久使用的义肢就只需要负担一成而已。而且对方也赔偿了将近五千万日元的抚恤金(注:日本的残疾人手册共分六级,级数越小残障程度越高)」

    我没法很好地判断五千万日元究竟算多还是算少。

    我在训练室的窗外望着装上义肢、紧咬牙关做着复健的清水。他全身的肌肉都掉光了,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十分费力。对于清水还能否奔跑这一点,我很是不安。

    ——在高中即将开始放寒假的时候,传出了一则关于摇月的八卦。米兰音乐学院的一名男学生在脸书上传了一张和摇月的合影。背景是某个广场,男人则是一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帅哥。貌似也是一名未来可期的钢琴家。在我莫名感叹世上居然会有这种像是CG里的美男子存在的同时……我也很是心急,他是摇月的男朋友吗?

    由于摇月自己从来没有公开过任何个人信息,所以这貌似是一次未曾设想的信息泄露。这次的八卦尽管在网上引发了一定的讨论,但是也没有任何后续了。

    我很烦恼要不要给摇月发条信息。自从她去了意大利,我们便再都没有联系过了。我在对话框里输入“好久不见”——然后又删掉。这种恋恋不舍的感觉莫名的有些恶心。我只好死了这条心,在视频网站上面听摇月新的演奏。

    摇月的钢琴声变得愈发优美了。

    可是,我对于丝毫都未能改变的自己很是悔恨。

    9

    清水告诉我说“这样下去不行”。于是,我从埋头苦读中抬起了头。

    二月中旬,黄昏将逝,夜幕降临的病房里。尽管在遭受事故之后清水的鼻子有点歪了,但他还是以直率的眼神凝望着我,说道。

    「小云——你不能永远都这样下去的」

    面对清水一反常态的郑重模样,我愣住了。清水平日里总是笑容满面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和严肃的表情。

    「……诶?这样下去是指?」

    清水顿了顿,说道。

    「我在七月份遭遇事故,失去了一条腿,十一月就出院了。然后通过三个月的康复训练,现在哪怕只靠着临时义肢也能稳稳当当地行走了。就像是没了一条腿之后又重新长了一条出来那样。我度过了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

    「重新长了一条……」

    我望向在床边摆成一排的《JOJO的奇妙冒险》。我们已经买到了最新的一本,而最新的一本哪怕是买二手价格也相当难顶。把荒木飞吕彦老师二十年多年的工作成果全部看完也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等我装上正式的义肢回到学校之后,我就会回归棒球部的。然后全力以赴地训练,登上甲子园的。然后打出全垒打。——小云你呢?」

    在深感清水语出惊人的同时,我却不知所措了。

    「我也……不知道……」

    「其实小云你比起自己想的还要更加厉害,你绝对可以取得些什么成就的。可是,再这样下去我怕你真的会变成一个废人」

    我走投无路了。清水在我心中仿佛就是乐观开朗的代名词。而如此乐观开朗的他说我这样下去会变成废人。情况就是这么糟糕。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于是,清水道出了仿佛早就有所考虑过的话语。

    「小云你去写小说怎么样?」

    「小说……?」我有些惊讶。「可是,为什么是小说呢?」

    「我反倒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写小说呢。你一直都在看小说,你爸爸不也是小说家吗?你应该具备这方面的才能吧?」

    「……没有的,怎么可能有」我在面前连连摆手。「我只是一个劲地看而已,从来没想过要自己写」

    「我觉得你有」

    「为什么呢?」

    「你不记得了吗?我之所以会登上甲子园,都是多亏了小云你那篇作文」

    据清水所说,那已经是我们小学一年级的事情了。他虽然加入了少年棒球队,但是却仅仅因为自己体型庞大而很讨厌运动,貌他似是在父母的游说下才迫不得已参加的。每到训练的时候,清水的心情都会很是忧郁。而在某天课堂参观的时候,我朗读了自己的作文。

    那篇作文的名字叫做“白云”——

    清水站在击球区,挥棒打出一记好球,气势汹汹地奔跑起来。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下,白色的棒球高高地飞舞在天上。

    “那看上去好像是白云,像是一只自由的小鸟,让人心情非常的愉快,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很想学着清水同学那样“唔哈哈哈”地豪爽地放声大笑。我觉得能办到那么厉害的事情的清水同学非常了不起”

    「——在那之后,我就对棒球沉迷得不得了了。然后我也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打棒球的自己。这都是小云你的功劳」

    这些事情早就被我忘了个精光。在清水的讲述下我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了那么一点。当我念完那篇作文的时候,坐在右前方的清水向我转过身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而老师和过来参观课堂的母亲好像也夸了我。我还记得,当时母亲说了一句“真不愧是龙之介的儿子呢”,这句话真的让我非常开心。

    这么想来,那天之后,清水就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了。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清水也泪流满面。

    「那篇作文实在是太让我开心了,所以我就让小云你送给我了。时至今日它也还贴在我房间的画框里呢。我每天都要看一遍」

    「这样啊……」

    我未曾想到,原来清水那种“唔哈哈哈”的豪爽笑声来源于我的作文。

    「所以,现在的我都是得益于小云你那仅仅一张原稿纸的作文才得以成立的。尽管我的身体已经残缺不全,但是我还能继续努力下去。我会去证明小云你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所以你就当是被我骗了也行,能不能多多少少相信我,去尝试写一下小说呢……?」

    话毕,清水又一次无比阳光地笑了。他的笑容自那天以来就未曾有变,永远都是一副孩童模样。

    10

    我开始写起了小说。

    在电脑上打开word,姑且输入了一些文字。可是那些文字完全没有构成任何故事。宛如一条失去记忆的尺蠖从零开始学走路,尽是惨不忍睹的试错。

    我的人生明明承载了如此庞大的故事,可为什么我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呢。为什么我的脑子会像是一个空荡荡的罐子呢。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没能写出任何东西来——可是当我克服了这一困难之后,我的灵感却令人作呕般地不断涌现。宛如从沸腾的锅底喷涌而起的气泡一般。直到那锅看不见的水沸腾之前,所需要的都是无尽的耐心等待。

    接下来,我又对自己的文章之拙劣而痛苦不已。由于我一直都在找一流的作品来阅读,因而我的眼界也变得很是高远。我那毫不留情地粉碎他人小说的视线,如今粉碎了我自己的小说。对那些无聊的小说所施加过的恶毒诅咒,如今落到了自己的小说上面。常言道害人终害己,诅咒在循环往复后,势必会回到自己身上。为了推翻那些诅咒,我只能拼命地去写小说。可是我越认真,我便越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文章之拙劣。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集中精力,还是因为我的文章太过拙劣,我经常呕吐。我已然不知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了。我不明白世界上为何会存在这种自己写出文章来,却又对自己的文章恶心到作呕的生物。还有比这更加愚蠢的自作自受吗?

    到了四月份,我彻底放弃了执笔写书。然后,心血来潮地打算去圣光学院看看。

    周六上午七点半。我在群山站坐上电车,在福岛站下车,然后前往伊达站。花了约莫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在早上九点到达了圣光学院。

    我偷偷摸摸地窥视着操场,棒球部的训练已经开始了。我在人群中找寻着清水的身影。——终于,我看到他了。清水脱离了大部队,在操场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独自运动着身体。他的动作中果然还是有着些许违和感。装上义肢的左腿看起来要比右腿纤细一些。

    清水用力地挥舞着球棒。他身体的轴心已经发生了偏移,就连挥棒姿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能看得出来清水在努力地去修正。他咬紧牙关,脸上汗如雨下。

    清水果然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去甲子园——

    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自己的情绪在剧烈波动。可我不是来让清水看我掉眼泪的样子的——于是,我马上离开了圣光学院,回到了群山。

    然后,我又开始写起了自己那蹩脚的小说。

    11

    五月份,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

    无论是什么样的作品都好,完成了总是值得高兴的,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我甚至觉得自己写出了一篇旷世佳作。那么应该如何处置这篇东西呢——

    犹豫再三,我把它公开在了网上一个批评极其严厉的社区里。

    结果——惨不忍睹。读者们最主要的感想是“不知所云”。故事的起承转合不明所以,让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投入感情。不过文笔上倒是有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这让我察觉到自己的感性果然有些不太正常。看小说的方法也好,写小说的方法也罢,我和正常人都有所偏差。这样一来,没有人会来看我写的小说,我什么都无法传达出去——

    过分强烈的挫折感让我当天中午就一直躺在被窝里起不来。我认识到了自己和摇月之间的差距。她的演奏已经传达给了数亿人。可是我的小说却无法传达给任何一人。哪怕仅此一人。

    ——当我醒来之后,我感到头痛欲裂。我睡了二十多个小时。

    我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看起了电影。我不停地看那些旷世名作。并且非常留心地去看人们对那部电影的评价。要怎么做才能让作品变得有趣起来呢。人们又是怎么样去鉴赏和感受的呢。他们能看出些什么,看不出些什么呢。——我拼命地学习这些事情。如同是在模仿一个普通人。一想到有所缺陷的我必须要加倍努力地去装成一个正常人,我就悲伤得无以复加。

    然而,现在想来,当时我的那些无用功其实就和祈祷无异。把大炮原原本本地递出是无法传达给任何人的,必须要把大炮给藏于花束之中。而我就是在拼命地收集足以扎成一束的花儿。不断的捡拾、收集,便是我的人生。

    12

    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在同学们都忙于暑期讲习的时候,我不是看电影就是看小说,要么就是写一些下三滥的文章出来然后又扔掉。小说则是一行都没有写过。虽然我确实有着想要写些什么故事的感触,可我总是在动笔写的时候受挫。我甚至开始疑神疑鬼地想到“这样下去真的好吗?”。我总感觉有一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批判之声从四面八方飞来。

    在全国高等学校棒球选手资格大赛福岛赛区的比赛上,圣光学院击败了日大东北,拿下了甲子园的入场券。毫无疑问,清水给自己制定了严苛的训练计划,并且克服了诸多困难。他成功地让自己坐上了替补席。可是教练并没有给他出场的机会。因为其他的选手也同样优秀,只剩一条腿的清水能坐在替补席上,难度就已经高到难以置信了。清水在心情复杂的同时却也依旧在替补席上为队友加油。我坐在观众席上,偷偷地关注着他。

    8月19日——在甲子园球场上,圣光学院对阵佐久长圣。

    我和初中时期的伙伴们一起去到现场为清水加油。那天晴空万里,把人热得昏昏沉沉。气温已经超过了30度。日晒也很是猛烈,相田的身上涂满了防晒霜。圣光学院以4比2战胜了对手。我们虽然很是高兴,但是心情也有些复杂。

    因为直到比赛结束,清水都没能站上击球区,哪怕一次。

    我们住在兵库,玩得不亦乐乎。总感觉有些像是修学旅行。

    「八云你现在是在做些什么?」「我在写小说」「诶,好厉害——!是什么样的小说啊?」「我连一行都还没写」「诶,那你不是没在写吗……」「虽然是没在写但也确实是有在写……」

    大家都狐疑地望着我。可我也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

    8月21日——圣光学院对阵近江高校。

    那天也是同样的烈日炎炎。比赛的局势也同样十分焦灼。直到第五局下半局双方都依旧未能得分,然后在第六局上半局,近江先下一城。直到第七局——第八局——比分都依旧僵持在1比0。第九局上半局,圣光学院有惊无险地防守住了近江的得分。到了一决生死的第九局下半局——圣光学院出乎意料地连得两分完成了逆转翻盘。正因比赛的局势极为严峻,胜利的喜悦也更为酣畅淋漓。

    只是,那一天,清水也没能上场。

    13

    8月22日——圣光学院对阵日本文理高中。

    虽然这一天也同样的晴朗,但是温度却让人感觉要比昨天舒适。

    然而,比赛局势却不容乐观。日本文理高中在第一第二局各得一分,可是圣光学院却一分难求。在那之后,一直到第六局下半局两队都未能得分。第七局上半局,日本文理高中再得一分。对于比分落后的圣光学院而言,这是难以接受的一分。第八局双方未能得分。然后在第九局上半局,日本文理高中一举拿到两分,彻底杀死了比赛。0比5。比赛情况令人绝望。第九局下半局,圣光学院已经到了悬崖边上。——然而,首棒打者因腾空球出局,二棒打者因地滚球出局。转眼间便是两人出局。

    观众席上的我们绝望了。比赛快要结束了。

    清水最后的甲子园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就在这个时候。

    “换人——背号——13——清水健太郎——”

    广播里报出了清水的名字。在最后的最后,教练还是给了清水一个机会。

    清水从替补席上站起身来。

    「清水……!」「清水……!」「清水——!」

    我们都兴奋地嘶吼了起来。即便离得远远的,我也能看见清水那略显纤细的左脚。装着义肢坐上替补席的清水本身就已经有一定的知名度,四周也有很多人在讨论这件事情。

    清水站到了击球区,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做了一个深呼吸。——此刻他的心中兴许感慨万千。就是为了这个瞬间,清水才竭尽全力地拼搏到了现在。

    清水握住了球棒。很是愉悦地微微摇摆着身体。

    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清水还是那么的喜欢棒球。他此刻还是想要打出一个全垒打。

    投手投球了。伴随着尖锐的击球声,界外球高高地飞上了天。清水挥棒之豪爽引起了球场内的阵阵欢呼。

    第二球——投手投出了一个内角有些偏低的球。尽管清水的挥棒依旧果断,但他的动作看起来略微的有些不自然。也许是因为义肢很难去应付内角低球。

    第三球——相田他们不由得喊了起来。放声呐喊着「清水——!加油——!」。捕手的手套也摆在了和刚才相同的位置。我再难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吼了起来。

    「加油啊——!」

    清水用力地挥舞球棒。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看穿了投手的投球路线,挥棒极其豪爽。他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内角偏低的球。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场内。

    棒球高高地飞舞于蓝天。

    在那晴空万里的一片湛蓝下,棒球宛如一朵小小的云。

    球场里爆发出了欢呼声。相田他们激动地吼叫着。

    「飞出去——!飞出去——!」

    我知道,这球一定会飞出去的。因为清水已经笑了起来。

    「唔哈哈哈——!」

    “大魔王”笑了。他极其愉悦地绕着甲子园进行跑垒。

    棒球飞进了观众席里。全垒打——!盛大的欢呼声包围了清水,在场的所有人都向这位义肢击球手献上了毫不吝啬的掌声。清水摆出胜利的姿势,高喊着“如何啊!”,话毕,他又豪爽地笑着跑过了二垒。清水的笑声中夹杂着哭声。他的脸庞已然扭曲,他大哭着、大笑着、奔跑着——我们也再都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相田一行人已经站了起来,他们在号啕大哭中振臂高呼。

    所有人都在呼喊清水的名字。

    可我依旧坐在座位上,我掩面而泣,放声大哭。

    我无论如何都没法站起来——

    只能在心中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谢谢你,清水。

    我会继续把小说写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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