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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5 果然,一色伊吕波是最强的学妹。)

    在社办谈完事情的隔天,气温难得回暖。

    强风从一大早便没停过。即使是放学后,窗户还是被吹得喀哒作响。透过玻璃照进来的阳光足以温暖教室,所以今天暖气难得失业,早早便被关闭。

    害怕寒冷,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教室的同学,今天也一下就跑到外面。

    教室内只剩下寥寥数人,于是我也拿起没特别装什么东西的书包,准备离开。

    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已经穿好大衣的由比滨。

    我大概知道由比滨的来意,默默站起来。她一边围围巾,一边问:

    「自闭男,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啊──」

    她的问题跟我预想的有点出入,使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由比滨亲口告诉雪之下若有需要,她会以朋友的身分帮忙。我则不同,没有表明态度,也没被徵询意愿。因此,目前的我等于没有工作。

    我始终主张「只有非做不可时才做」,这句话没有半分虚假,未来也不会改变。

    我现在没有接到委托或谘询,也没有必须履行的责任和契约,或是该赎的罪。

    所以,没必要去社办。

    得出这个结论莫名地费时,我的表情不知不觉转为苦笑。

    「不了,我直接回家。」

    我讲完才意识到,刚才那句「不了」未免太语焉不详。但我没有将内心所想说出来,而是开口问她:

    「你呢?」

    由比滨也捏著脸上的围巾,想了一下。

    「嗯……我也回家……」

    「是吗。」

    「嗯。」

    由比滨点点头,把脸埋进毛线中。对话到此中断。

    尽管只有短短几秒,我们之间确实存在著沉默。

    在意这段沉默的,大概不只有我。虽然称不上是证据,我跟由比滨互瞄了对方好几次。

    ……怎么回事?现在是怎样!

    我不知所措,觉得该打破沉默,却又想不到要讲什么。我像要掩饰尴尬般,重新背好一点都不重的书包。

    「……再见。」

    「啊!嗯。再见。」

    由比滨轻轻挥手。我点头回应,走向门口,背后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我向后瞥了一眼,看见由比滨回去找三浦。

    「我今天也没社团活动,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嗯……咦?什么?你可以去吗?好耶!天啊,我完全没想要去哪。糟糕糟糕,要去哪?」

    至于三浦,她本来在弄头发玩手机,听见由比滨意料外的答覆,吓得看了她两眼,然后立刻望向海老名。海老名轻笑著说:

    「优美子决定就好。反正都是在千叶吧?虽然我也不知道。」

    「啊?我决定的话,当然是串家物语啊。」

    「喔~吃串炸啊~」

    三浦一反刚才的慌乱,不知为何开始装高傲,海老名则拍著手,随便附和几声。这种对话似乎让由比滨很开心,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问「串炸?要去吃串炸?真的吗?」串家物语是什么啊……大家一起聊串炸吗?讨论串炸?感觉会因为要从上面看还是从下面看起争执……【注45:改自电影《烟花》,原名直译为「升起的烟火要从下面看?还是从侧面看?」,「讨论串炸」与「升起的烟火」日文发音相似。】

    不管怎么样,由比滨放学后的行程似乎定下来了。

    我则毫无计画,现在才开始想要做什么,默默地来到走廊上。

    拜之前的连假所赐,动画库存已经消耗完毕,大部分的书也已经在社办看完。

    既然如此,只剩下成堆还没破关的游戏。之前小町在准备考试,所以我都避免用家机玩──我一边思考,一边走下楼梯。

    很久没有毫无顾忌地窝在沙发上打电动,所以我还满兴奋的。尤其是碰到什么大作备受期待的最新续作时,我可能会连打三天三夜……勇者Eightman又~要拯救世界了吗?

    我越想越期待,整个人都快跳起来了。

    仔细一想,被迫加入侍奉社前,我都是这样度过自由的时间。

    我来到一楼,走向大门口。

    然后,看见把外套夹在腋下走路的雪之下。从方向看来,大概是要去学生会办公室。她的脚步有点急促,使我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叫她。最后我只是远远地目送她离去。

    从今天开始,雪之下要跟一色一起筹办舞会。

    关于这件事,我并不清楚详情。除了侍奉社外,我和雪之下没有任何交集,没社团活动就说不上话。普通科的我和国际教养班的雪之下,连体育和实习课都不会一起上。

    我们平时碰到面的话,几乎都是偶然。不过,我还是没有执意问她舞会的事。

    找不到时机搭话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明明没帮忙,还特地跑去说些「状况如何」、「有好好干吗」之类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凭什么」、「你哪有资格」而造成反感,因此我不敢找她说话。产生这种念头的瞬间我就已经感觉很不爽了耶?自我意识过剩真是太可怕啦……

    在我沮丧的时候,雪之下已经转过走廊。

    在她的脚步中,看不见迷惘。

    她抬头挺胸,炯炯有神地凝视前方,踩著规律的步伐。每踏出一步,亮丽的乌黑长发便随之摇晃。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我才总算想起自己正在回家路上。

    ╳  ╳  ╳

    由于是很久没接触的家用主机游戏,我玩了一整夜都没阖眼。隔天睡眼惺忪地上学,回家再继续狂玩。

    剧情顺利推进,玩到停不下来。可是在RPG的世界里,停滞的时刻终将来临。

    其要因就是练等与搜集要素。等级封顶的难度比较不高,但搜集要素就可怕了。从小玩宝可梦长大的人,总会得一种非把图鉴全开不可的强迫症。他们像打开行事历,发现假日栏一片空白的大学新鲜人,死命地填满空格。

    奖杯、称号、图鉴,再加上第二轮以后的自虐玩法……

    然而,勉强考上大学的新鲜人努力在暑假大玩一场的结果,就是开学后被人在背后说「那家伙是不是太拚了」「说实话,偶尔会不忍看」「光是看著就觉得好可怜」「跟他果然很难合得来」,过不了多久,便像断了线似的失去消息。我的干劲也像这样,在途中消失殆尽……大学生好恐怖!

    简单地说,不论是兴趣还是游戏,一旦变成例行公事或被设下目标,便与工作无异。我花了三天三夜才领悟这个道理,今天也是睡眼惺忪地出门上学。

    一整天下来,我几乎所有课堂都在补眠,导致放学时腰痛到不行。

    最后一堂班会结束后,我勉强挺起吱嘎作响、阵阵发疼的腰部,扭了几下,跟某一天和爸爸聊天的时候一样Green Green【注46:出自美国童谣〈Green Green〉的歌词,扭腰的拟态词与Green音近。下文「活在世上的喜悦及伤悲」同为该曲歌词】。

    严重的腰痛及睡意,使我思考起活在世上的喜悦及伤悲,扭著腰一拐一拐地走出教室。

    户冢似乎一直在远处看著,快步走了过来。

    「八幡,你今天一直在睡耶。与其说今天,最近你一直都这样。还好吗?」

    他站到我旁边,观察我的脸色。这个动作宛如亲近人的兔子,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同时也为让户冢瞎操心感到愧疚。

    「没事没事。我只是这三天都熬夜打电动。」

    「这、这样啊……」

    我刻意提起精神回答,户冢却不知为何退了几步。好啦,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炫耀自己熬夜打电动,人家当然会退避三舍……我没睡喔~三天三夜没睡都在打电动喔~咦?你从哪里听说我没睡觉的?从哪听说的啊~【注】面对旁人看来都觉得白目的我,户冢像要重振精神似的以手扠腰,鼓起脸颊。【注47:改自日本漫画家地狱三泽的「让人迷上的名言」。原句为「我看起来那么像没睡觉吗──?你从哪听说的?从哪听说的啊──?」】

    「可是,这样太不健康了。电动一天只能玩一小时!」

    他竖起食指,用「大家遵守规矩,快乐地决斗吧」【注】的态度训话。这家伙真是个好人……【注48:出自《游戏王》动画播放片头曲前插入的标语。】

    户冢瞄了后面,亦即我刚走出的教室一眼,小声补充:

    「而且你一直这样,雪之下和由比滨同学会生气喔?」

    我只能苦笑以对。她们确实是会在这种时候劝戒的好人。

    「……最近没有社团活动,我才能玩这么凶。」

    这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户冢点点头,表示理解。

    「啊,原来你们休息。」

    「就这一阵子。所以我没其他事可做……」

    我在回答的时候忍不住打哈欠。我现在好想睡觉【注】……甚至看见天使了。不,不行不行!我才刚得到户冢的奖励……不对,是亲亲……不对,是亲切的叮咛。要是我表现出想睡的样子,又会再次得到奖励。就算是户冢那样的人,要求他再奖励我,也只会换来鄙视的眼神。这样好像也不错……【注49:出自《龙龙与忠狗》中主角龙龙临死前的台词。】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为自己操心的户冢过意不去。谁教我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是这副德行!可见睡眠有多重要!总之,今天就别再沉迷于电玩,好好地健康生活。

    「嗯,一直打电动确实不太好……户冢,你最近有哪天有空吗?」

    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最聪明帅气的邀约。连我都快迷上自己了。呀──八幡快来抱我!若不这样帮自己打气,我可能会羞耻和害羞致死……假如我约的是女生,别说黑历史了,这段对话八成会像《世纪影像》【注】那样留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我人生的负面遗产保存下来!【注50:日本放送协会制作的历史纪录片。】

    对我来说,户冢恐怕是我唯一可以亲昵交谈的男生。虽然能否称为朋友还需要得到对方的认可,至少在我的心中,户冢属于无限接近朋友的类别。

    尽管如此,单独约人出来难度还是很高。不只是我,对户冢而言大概也一样。

    若是大家在聊天的过程中决定出去玩,倒还算轻松。一对多的话,个人的责任会分散到多个方向;不过一对一的话,所有的责任都得由自己和对方扛。也就是说,拒绝方的愧疚感会跟著增加。如果是在团体中,通常只要回答「有空的话就去」大概都不会有问题。之后只要想办法让其他人觉得「那家伙每次都那样说,最后绝对不会来。我看以后别约他了」即可圆满地拆伙。我非常推荐。

    我高速地在脑内对自己辩解,户冢则目瞪口呆,双眼眨啊眨的。咦?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在仔细观察之下,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嘴型介于「啊」和「喔」之间,两只手也忙得四处摆动。最后,他沉吟了一会儿,接著用力合掌,向我低下头。

    「对不起!平常有社团活动,我不能请假……啊,不过晚上……有时候又有课,而且时间也有点晚……我想想,下周末有练习赛……唔……」

    看到他努力想排出时间,又因为身为社长的责任感而左右为难,我非常心痛,同时也很高兴他愿意为我这么伤脑筋……在两种意义上,我都差点掉下眼泪。最近我的泪腺特别脆弱,真头痛。每个礼拜光是看到光之美少女努力站起来,都会忍不住想哭……

    不过,真正感到为难的不是我,而是户冢吧。谁教我平常都不约人,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造成对方困扰。下次小心一点好了。具体上来说,差不多三个月前就要开始安排行程……我在内心打定主意后,马上开始为目标铺路。

    「没关系啦,可以下次再约。我说真的。」

    我刻意强调「下次」两字,将希望寄托在未来上,户冢果然兴奋地凑了过来。

    「真的?一言为定喔!我会再联络你!」

    「喔,好……」

    户冢双手握拳,两眼发光,反而让我有点乱了方寸。接著,他用力地吐出一口气。

    「八幡会主动约人,真的很难得呢!约好啰!下次!一定要!」

    他伸手朝我一指,我笑著点头。户冢也回以微笑,「嘿咻」一声把球拍袋背好。

    「那么,我去社团了。」

    「嗯,慢走。加油啊。」

    户冢飞奔出去后,在几步路之外对我大大地挥手,我稍微抬起手回应。看著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我也向前迈步。

    对任何人来说如同家常便饭的事,我好像也终于能够办到。虽然目前我还是得集中精神、反覆思考、制定计画、遵循道理、提出理论、说服自己才做得到。

    我并不是希望自己改变,也没有要改变的意思。这一切几乎是自然发展下的结果,虽然大部分都只需要依赖户冢的好意。尽管如此,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正一步步地接近别人。

    不过,这也是因为对象是户冢彩加,才能成立吧。

    因为现在的我,其他事一件都做不好。

    到头来放学后的行程一片空白,我甚至连回家打电动的兴致都没有。没工作的话真的无事可做,幸好今天我至少还有睡意。

    反正现在腰痛得要命,不如赶快回家睡觉吧。我弯过走廊的转角,步下楼梯。就在这个瞬间,楼梯间响起尖锐的笑声,回荡久久不止。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幡,我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我知道你现在闲得要命!」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因此我头也不回,直接下楼,踏上归途!

    ╳  ╳  ╳

    哎,若能乾脆地无视他,自个儿回家去倒还好。但材木座义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法让你如愿。

    他一下子讨好我,一下子挑衅我,最后哭著求我,把我拖到车站前的萨利亚。当我回神时,自己已经在大啖米兰风焗饭,享用饮料吧。

    填饱肚子,重新活过来后,我叹一口气说道:

    「……好啦,我想回去了。」

    「且慢,先开个会。」

    「啥?」

    「轻小说作家跟编辑开会的地方,就是要在萨利亚。」

    「喔……」

    是喔,我觉得一般会在出版社的会议室或咖啡厅耶……他又在网路上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好吧,这家伙并非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空有热情,搞错方向,再加上从不付诸行动罢了。天啊,没有半点值得称赞的地方!

    我对他投以半是无奈,半是嘲讽,加起来变成完全是轻蔑的视线。可是因为我回话时打了个哈欠,声音听起来好像带著一丝敬佩。材木座因此心情大好,但他随后发现我只是在敷衍,而推了一下眼镜,盯著我在打哈欠时渗泪的眼睛。

    「怎么?你一脸想睡的样子。」

    「嗯,我最近很闲,一直在打电动,不小心就打到天亮。」

    材木座动了一下。

    「很闲所以在打电动?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他耸耸肩,抬起双手,摆出非常美式的动作。啊──看样子,他绝对会讲很久……为何我们这种男生平时明明沉默寡言,一提到熟悉的领域却又立刻开启话匣子,久久停不下来?明知回家后会后悔「啊啊啊,刚才不小心讲得太忘我,对方一定觉得我是怪人……」

    不过,如果是熟稔的对象,大概就不会顾虑这种事。材木座高举起手,开始侃侃而谈。

    「忙到焦头烂额,挤不出任何时间的时候打电动,才能尝到最棒的滋味。糟糕糟糕糟糕……现在根本不是打电动的时候……没有啦,真的!我真的超忙的,没打电动啦!真的!这次没有说谎──像这样边玩边在心中辩解,还会产生悖德感,将游戏体验带到更高的层次。这是我的亲身经验。考试前熬夜打电动,隔天去学校时的兴奋感乃异常之至!」

    「很不想赞同,但又无法否定……」

    老实说,我昨天熬夜打电动,今天上学时,真的兴奋地在心里窃笑「完了完了,昨天没睡耶~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真的是个怪人~完了完了~

    材木座似乎将我嗳昧不明的回应视为肯定,得意洋洋地笑著。完了完了~

    「所以,你在玩哪款游戏?」

    「喔,这个。」

    我用手机连上那款游戏的官方网站。材木座看了后,推推眼镜,用极平淡的语气发出怀念的叹息。

    「啊~这款啊……女主角中途离队超虐的~」

    他没有特别装模作样,态度非常自然。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眉头全都皱在一起。

    「……啥?喂喂喂,你干么爆雷?我已经把种子用在她身上了耶!啊啊……突然玩不下去了……还有你别再玩游戏,滚去写稿啦……」

    「咦?你还没破吗?抱歉……可、可是,这都要怪你自己没在刚出时就全破!啊哈哈哈活该!」

    材木座得意地哈哈大笑。唉,也罢,他已经跟我道歉了……

    再说,隔了一段时间才玩的玩家,自己也该做好觉悟。而且不只游戏,电影跟戏剧亦然。在日本史的课堂上崩溃「真的假的,这名武将会死喔?大河剧之后的剧情被雷了」是不可取的行为。自己想想看,有哪个战国武将活到现在还没死?

    话虽如此,游戏环境、视听环境因人而异。希望大家玩游戏,看影剧时铭记于心,让每个人都能好好地享受剧情!

    「我是刚发售时就买了,可是一直放著没玩……小町要考试,不太方便在家打电动。」

    材木座边嚼佛卡夏边点头。

    「喔~原来如此。对喔,令妹今年国三。她考的是哪一所学校?」

    「啊?我们学校啊。我没说吗?」

    「嗯嗯嗯嗯嗯!在下可没听说喔wwwwww」

    「也对,毕竟我们不太会聊毕业后的出路、未来、家庭状况这类私事。」

    「明明就有!我很常讲将来的梦想跟毕业后的出路好吗!今日我就是为此把你叫来。」

    我用眼神询问气叹噗的材木座「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他装模作样地发出「铿隆铿隆」的咳嗽声,缓缓用一只手遮住脸,从指缝间露出的表情充满苦恼。接著,他伸出另一只手,自胸前的口袋拿出摺叠的纸片,用食指与中指夹住。在灯光的照射下,我可以隐约看见纸片上的文字。

    「之前我不是在图书室跟你讨论过?大纲写好了……」

    「喔──」

    我想起来了。大约是在二月初,他突然跑来社办说要当编辑。不过,这家伙怎么老是在写大纲?我从来没看过他的成品原稿……虽然这么想,我还是抽起那张纸。

    就在我准备掀开时,露指手套出现在面前,迅速将纸片抽回。

    「慢著──太、太丢脸了,你回家再看……」

    「什么啊,难道是情书吗?还有不要脸红,超恶心的。」

    我一把抢回材木座写的大纲。既然他叫我别在这边看,就只能带回家了。我郑重其事地把纸折好,收到书包底部。接下来,我八成会彻底忘记它的存在,一辈子都不会打开来看。所以,至少好好地埋葬它吧……

    材木座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满足地看我仔细收好大纲,望向远方叹著气说:

    「明年就要考试了……这是最后的挑战。」

    什么最后的挑战,这家伙从来没挑战过吧?尽管浮现如此疑惑,见他面色凝重,似乎颇为认真,我只能将疑问吞回去。

    这对材木座来说,应该也算是一个了断。

    没有什么比「考试」更适合做为放弃的藉口。「就业」或许也有同样的意义。梦想、兴趣、社团活动等充满无限未来的可能性,将被放入名为「社会要求的大人」之模子重新熔铸。

    正因如此,在任凭世界翻弄,被迫屈服、抹消掉一切之前,我们会想挑战、抵抗,试图挣扎,为了成为某种人物而努力捕捉片鳞半爪──说不定连「她」也是。

    或许是因为想到这些事,我在不知不觉间沉默不语。不晓得材木座是如何解读这阵沉默,他用力拍我的肩膀,竖起大拇指:

    「别担心,只是高中最后的挑战啦。」

    呜哇,竟然给我露出得意的表情……

    「不,我不是在担心你……」

    「出现啦~你这个大傲娇!噗噗──」

    他掩住嘴巴,发出噗噗呵呵的笑声。这个家伙真的有够烦……不过,这种时候不管再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好好回应,所以我摆出不耐烦的表情,频频点头应付「好好好,对啦对啦」催促材木座继续说。看他刚才得意的表情,八成还有什么想说的。

    如我所料,材木座低声一笑,煞有介事地开始诉说:

    「这并不是要放弃。有身为高中生的现在才能写的东西,自然也会有升上大学后才写得出来的东西。最短距离未必正确,绕远路方为吾之正道。」

    假如你身为高中生的当下有写出像样的东西,这句话绝对相当帅气……我把这句吐槽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毕竟,我不认为他说的有什么错。正因为如此,我决定用最灿烂的笑容,送他另一句话。

    「是啊,说不定也有成为重考生才写得出来的东西。」

    「哈、哈、哈、哈!……感觉有点真实,还是换个话题吧。我好像真的有可能要重考,不太想思考这件事。好,不说了不说了。」

    材木座仰天大笑,下一秒立刻转为严肃。我看了忍不住苦笑。这家伙无可救药的程度,反而让人安心起来……

    仔细想想,材木座是少数认识加入侍奉社前的我的人。虽然我们只是因为体育课时没有搭档,才被凑在一起,我跟他仍然是处境相同之人。倘若我没加入侍奉社,可能会像现在这样,每天与他一起度过放学后的时间。

    ……好吧,或许也不错。

    不过偶尔一次就好!老实说,跟材木座相处真的很累!

    ╳  ╳  ╳

    根据早上的新闻报导,关东的梅花也开了。因此我才知道,前几天的强风是今年春天的第一阵南风。虽然这几天偶尔还会转冷,温暖的日子也不少,可谓三寒四温【注】。我感觉得到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注51:指冬天时天气连续冷三天后,接下来会回暖四天的现象。】

    大考之神也在吟咏「东风吹来捎芬芳,梅花无主勿忘春」【注】。在这样的时刻,入学考的放榜日来临。【注52:日本平安时代的诗人菅原道真的和歌】

    梅花开了,樱花还没吗【注】──一大早,小町神情自若地喝著茶,只有我一个人内心七上八下。【注53:出自江户时代之民谣,象徵考试合格。】

    「那个……我该去上学啰……」

    「嗯,小町也要出门了。还有……放榜了会立刻通知,别担心。」

    我烦恼了很久该跟小町说什么,最后还是只说出这句话。小町对我眨了一下眼,彷佛在表示「没事的,小事一桩啦」【注54:《战姬绝唱》角色立花响的口头襌。动画版配音员与小町为同一人】。

    现在的我恐怕比当年等待放榜的自己更紧张。小町大概是要缓和我的情绪才这么说。看到她从容不迫的态度,我终于冷静下来。

    从前几天开始,小町突然变得成熟许多。尽管她还是国中生,尚未成年,从她身上看得出「自己已经不是小孩」的自觉。

    小町本来就在一些特别的地方成熟,不如说有点世故,现在好像增添几分冷静沉著。说是她的成长抑或开始独立的证明都不为过。真的有种妹妹要离开哥哥的感觉。

    我将突然涌上心头的一抹寂寥藏到微笑底下,急忙准备出门,在玄关对小町说:

    「那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虽然不在视线范围,我还是听见客厅传来悠哉的声音。

    我骑著吱吱嘎嘎作响的脚踏车,穿过再熟悉不过的上学路。如果小町考上,我们是不是能一起上学?不,恐怕不会。也许我们偶尔会刚好在同一时间出门,不过应该不会特地一起去学校。我跟小町会藉此维持舒适、适当的距离。

    由于脑袋里都是小町的事,我到学校后,甚至是班会开始和上课中,都一直心不在焉。

    第二节课即将结束时,我瞄了一眼时钟。今天我从一早就不断地看时钟。如今,时针终于指到我等待已久的数字。

    再过不久就要放榜……

    我偷偷吐出一口气后,下课铃声总算响起。看著老师离开教室后,我活动一下手臂,放松肩膀。这时,我的手机发出震动。

    我匆匆忙忙拿出手机,萤幕上显示著「有一封新简讯」,以及小町的名字。

    一想到这封简讯将告知小町有没有考上,我瞬间感到恐惧,犹豫是否该开启。

    最后我下定决心,将紧张得快要发抖的手指伸向萤幕。

    就在这时,一只敏捷的野兽冲过面前,卷起一阵风。她的发束如骏马的尾巴在空中飘扬,留下美丽的蓝色轨迹。

    我惊讶地看过去,川崎沙希已经飞奔而出。八成是她的弟弟大志也在同一时间传了简讯。我跟著起身,跑出教室。

    其他同学见平常都窝在角落的人突然冲出去,纷纷问起发生什么事,没过多久便形成一阵骚动。

    「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们也要去吗?去呗去呗!」

    我听见身后传来户部兴奋的声音,但由于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现在可没空回头。川崎已经华丽地消失在遥远的走廊尽头。

    她的目的地想必是正门前的榜单。我当然也一样。最后,我只花不到一分钟就冲到挤满人潮、一片喧嚣的正门处。

    在众多吵吵闹闹的考生中,我马上找到小町。小町好像也发现了我。

    我擦掉额头的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町则与我相反,极为冷静地举起手,慢慢走向这边。

    「啊,哥哥。小町考上啰。」

    然后,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话。

    因此,我当下反而不知如何反应。急促的呼吸在深深吐出的气之后平息下来,近似疲劳的安心感,在胸中逐渐扩散。

    「是吗……」

    我总算挤出这么一句话。说真的,我高兴得想跳起来,想大力夸奖小町,但是看到当事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便觉得我也该配合她。

    我甚至想好好地摸小町的头,不过她已经长大了,还是表现得冷静一点吧。自己不该再以哥哥的身分,而是以兄长的身分,向长大的妹妹看齐。

    于是,我开始思考成熟稳重的男性会讲的祝贺词。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然而,讲出来的尽是单调的话语。真是令人头痛的哥哥。跟妹妹比起来,这个哥哥是不是毫无成长啊?我逐渐厌恶起自己。平常那么爱卖弄文字,这种时候却讲不出适当的台词。

    我看著小町,担心她会不会对自己失望。

    既然话语无法传达出自己的心意,至少用最灿烂的笑容恭喜她吧。不过,我的笑容不怎么好看,还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小町并没有闭眼。她只是用带著笑意的眼神,凝视我的眼睛。

    「嗯,太好了。真的……」

    她点一下头,偌大的双眼在阳光下闪耀。讲到一半的话被吸鼻子的声音打断,深深吐出来的气息颤抖著。她像是要抑制住似的用力吸气,但呼出口的气息还是参杂哽咽。

    「真的,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小町整个人扑过来,头撞上我的胸口。肌肤感觉到的湿润吐息、不规律的抽泣声,化为声音的结晶砸在我身上。

    不晓得已经多久没看过小町这样大哭了。她哭的模样跟小时候完全没变。今天早上看起来明明还那么成熟──我在苦笑之后,猛然惊觉。

    啊啊,不对。这家伙并非真的内心平静,只是努力表现出冷静的模样。为了不让我和父母操心,或是出于担心而问东问西,反而带给自己压力,才将不安与紧张压抑在心底。她努力支撑著颤抖不已的双脚,面对黑白分明到近乎残酷的答案。

    我发自内心觉得,她能得到回报真的太好了。

    我的手自然而然伸向小町的头,轻拍几下,再拨拨她的头发。怀里的小町又大哭起来。

    「呜啊啊啊啊,哥哥呜呜呜呜呜,太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她哭得太激动,宛如哭戏演得太投入的藤原龙也,我拍著她的背加以安抚。

    看来我们兄妹要离开彼此,真正地各自独立,还得花点时间。到时候不管我再怎么不愿意,小町也会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出色女性吧。那样的一天,或许不会太遥远。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再让我当一下哥哥吗……

    我陪著小町好一阵子后,背后传来川崎沙希锐利的声音。

    「大志!」

    「姐,太好了!」

    我稍微转头,瞥见大志高举著刚领到的合格者用资料,往这里走过来。

    他的声音相当宏亮,话中充满骄傲,让我想到名作《洛基》中,洛基呼唤雅德莉安的模样。

    小町大概是听见大志的声音,才想起现场还有其他人。她回过神来,使劲推开我,用制服袖子猛擦眼角。

    也是啦。没人希望自己大哭的样子被熟人看见。我苦笑著把小町挡在背后。

    这时大志注意到我,走向这边。至于川崎,她在角落独自仰望天空,不时用手擦眼角。嗯嗯,太好啰,姐姐……

    我想像一下川崎的心情,忍不住感慨。大志走到我的面前,摆出胜利姿势。

    「哥哥,我考上了!」

    「再叫哥哥小心我宰了你。叫学长。恭喜你考上啦,还有你是谁啊?」

    「谢谢!我是川崎大志!呃……比企谷学长!」

    大志咧嘴一笑,表情比以前更有男子气概,变得像个男人了。因此,我决定用充满男子气概的方式祝贺他。

    「……太好了。好,我来把你拋起来。」

    「哥哥要一个人拋吗?那不叫抛,是德式背摔吧!下面是水泥地耶!会死人的!」

    大志伸出双手阻挡,与我拉开距离。看来他打算彻底拒绝。我露出苦笑,准备跟他说只是开玩笑。

    「喔,要拋人吗?真假?来呗~」

    然而,户部突然在我开口前现身,大河与大冈也跟在后面,他八成是想藉机玩闹一下。仔细一看,附近还有我们班和别班的人。这么说来,叶山呢……我找了一下,他在跟老师谈笑。看样子,他好像在帮大家说话。虽然说是下课时间,我们仍然跑出了学校。不过他的贴心之举遇到户部等人,显得毫无意义……

    「耶嘿──」

    户部大声吆喝,率领大和跟大冈围住试图抵抗的大志,把他拋起来。

    我趁这机会回头望向背后的小町。

    「小町,去跟学校报告。还有,爸妈也是。」

    「嗯……」

    她带著仍然泛红的眼睛,吸著鼻子回答后,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学校。我心不在焉地听著她讲电话,看了时钟一眼。差不多该回教室了……我看向帮忙跟老师周旋的叶山,由比滨从他的旁边跑过来。

    「小町!」

    小町抬起头,迅速讲完电话,朝由比滨飞奔而去。

    「结衣姐接……」

    还以为她终于不哭了,结果一看到由比滨,眼中又泛出泪水。她毫不犹豫地抱住由比滨,哭成泪人儿……你是不是比在我怀中的时候哭得更厉害?是错觉吗?

    小町哭哭啼啼报告录取的消息,由比滨对每一句话都点头回应,将她紧紧楼在怀里,额头碰著额头,扬起微笑。

    「恭喜你……太好了……你真的很努力……我也非常高兴!」

    由比滨的声音轻柔如耳语,最后的笑容灿烂无比。小町满是泪水的脸上,也绽放出笑容。

    「也赶快告诉小雪乃!」

    听由比滨这么说,小町也神采奕奕地点头,拿起手机。但是下一刻,她的动作立刻停下。

    「呜呜……眼睛太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啊……由我来吧。」

    由比滨苦笑著拨电话,然后像是自拍似的把手机拿远,让镜头拍到自己和小町。她们大概要用视讯通话,让雪之下直接看到小町吧……可是,雪之下会用视讯功能吗?

    我在内心担忧著,看她们经过一番苦战,总算开始视讯交谈。小町把脸贴在萤幕上大喊「雪乃姐接──」又哭出来了。看那样子,她完全忘记要联络家人……

    家人──尤其是老爸──一定焦虑得不得了,担心小町到现在还不联络,莫非是没考上,然后越来越悲观……在这边想像也没用,我去通知他们吧。虽然老爸一定比较希望小町亲口告诉他。唉唷~我们这对父子怎么这么像!

    因此,前略给老妈。

    樱花开了。完毕。

    ╳  ╳  ╳

    我目送小町离去,回到教室,心情还是有点轻飘飘,发著呆任时间流逝。确定小町考上后,我整个人放松下来,上课内容几乎左耳进右耳出。

    在我细细品尝这股幸福之际,课堂一节接著一节过去。多亏家里从小就教导吃饭要细嚼慢咽,好消息我也能反覆咀嚼两三次,甚至像牛一样反刍。

    多亏如此,当午休铃声响起时,我并没有觉得很饿。若是平常的自己,早就立刻冲去贩卖部抢食物,今天的我则是悠哉地散步过去。

    我思考著午餐要吃什么,准备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教室前门发出几次声响,接著缓缓开启。教职员办公室或社团教室也就算了,真惊讶有人连进一般教室之前都特地敲门……

    从门后探出头的,是雪之下雪乃。

    罕见的来客让教室掀起一阵骚动。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雪之下依然面不改色,说明自己的来意。

    「川崎同学在吗?」

    「……咦?找、找我?」

    川崎眨眨眼睛指著自己,声音有点错愕。雪之下点头表示肯定。她们的外观都很容易吸引目光,使得现在更加成为众人的焦点。在这么多人的好奇视线下,川崎一副羞耻难耐的模样,眉头紧蹙,满脸通红,瘪著嘴角快步走向雪之下。

    两人直接在门口开始交谈。嗯……完全听不见川崎的声音,是因为太难为情吗……雪之下似乎也配合她压低音量,所以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旁边的人也竖起耳朵,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他们的反应看来,大概没有任何人听见。

    我猜,大概是关于舞会的话题。偷听自己不打算干涉的事,实在不太礼貌。

    于是这次我真的从座位上起身,走向教室后门。途中经过靠窗的座位时,注意到今天特别安静,所以我忍不住看了一眼。

    由比滨注视著雪之下和川崎。她大概也猜到雪之下的来意,所以才一语不发,默默地旁观。

    然而,这对三浦来说,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结衣,你不过去?」

    她的语气冷淡,还带一点刺。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感觉得出她对由比滨的关心。那恐怕是省略大量辞汇,将多种意义浓缩进一句话的高语境文化。由比滨好像也能理解她的用意。

    「嗯……如果有需要,她之后应该会跟我说。而且之后我也会去社办,所以没关系。」

    「是喔──」

    由比滨想了一下,微笑著回答。三浦不晓得是否满意她的回答,暧昧地应了一声,随后把玩著自己的卷发,跟海老名同学互看一眼,两人都微微歪过头。

    我可以理解她们的反应。由比滨的立场跟之前有些不同,所以她们会感到困惑也不奇怪。

    不过,她改变立场的理由,想必是因为稍微前进了几步。

    我侧眼看著由比滨她们,离开教室。

    ╳  ╳  ╳

    我在贩卖部随便买了些剩下的柬西,带著MAX咖啡,在老地方坐著,以网球社的练习声,以及绿绣眼的叫声为背景,享受比平常晚一点的午餐时间。

    以现在的天气,在外面吃饭还有点冷。不过,或许是因为我还沉浸在小町上榜的余韵中,也没冷到无法忍受。

    今天晚上大概会吃大餐庆祝,所以午餐可以简单一点。我吃完两个咸面包后,好生享受温暖的MAX咖啡。

    在我发呆时,背后传来哼歌声与轻快的脚步声。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我回头一看,果然是一色。一色一看到我,嘴巴微微张开,一副想倒退几步的样子。

    「啊,真的在这种地方。」

    「嗯?是啊。怎么了?」

    开头第一句话好像有点失礼……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因此我选择无视,直接询问来意。

    「没什么,就是有点话想跟学长说……」

    一色边坐到我旁边,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下。

    「……对了,为什么学长不在教室!我特地过去找你耶!问别人你在不在很丢脸耶!」

    一色大概在回想当时有多难堪,面红耳赤地用力拉扯我的肩膀大声抗议。而且,她的抱怨还没结束。

    「而且!而且喔!户部学长还用超大的声音问其他人!什么『伊吕波在找比企鹅谁知道他在哪里啊耶嘿──』不觉得很扯吗?」

    呜哇,好有画面……好啦,我也不知道在那种时候「耶嘿──」是怎样。不过,户部确实很有可能干这种事。假如他的行为完全是基于善意,倒还没办法讨厌,但那家伙八成是想藉此向海老名表现「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人很好喔!对呗?」这就很让人火大了。

    「嗯,好吧,对不起啦。虽然错的是户部不是我。最后是叶山跳出来帮忙吧?」

    我预测之后的发展,一色放开我的肩膀挥挥手。

    「不,三浦学姐在那之前先受不了,发飙要户部学长闭嘴才安静下来。」

    结果是这个发展啊?的确也可以想像……我在脑海浮现那种情景时,一色继续补充。

    「叶山学长建议我去问结衣学姐,结果我就找到这里。」

    「是喔,原来如此……所以你有什么事?」

    「是的,有件事想拜托学长。」

    我再次询问,一色端正坐姿,两手抱住双腿,用水汪汪的棕色眼眸往上看著我。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揪住我的袖子,亚麻色发丝随风摇曳。

    「学长……可以来帮忙吗?」

    「没办法。我讨厌舞会。」

    装可爱攻击对我已经不管用啰──话虽如此,我还是下意识地别过头。没办法,被她一直盯著看的话,我搞不好就不小心答应了嘛!

    何况我之前才拒绝过,马上改变意见也不好。再说,在这种地方屈服,等于被一色的可爱打败……

    这样太过不纯又太过不诚实。对于贯彻理念、赌上自身存在的证明,根据自身判断做出选择的她,是相当不诚实的。我也该对自己的答案有点矜持。更何况,我个人并不赞成办舞会。若要我自行判断,而不是看社团的决定,我的答案仍然不会改变。

    不过有时候,说出口的话好像会因为听者不同,使意思彻底改变。一色听见我的回答,不知为何露出满意的微笑。她像要坠入梦乡般垂下眼帘,双手轻轻放到胸前,抬起下巴,用轻柔如小鸟歌唱的声音说:

    「学长嘴巴上这么说,被我拜托时还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高兴?」

    我尽全力摆出不甘愿的表情。既然用讲的听不懂,就要用眼神告诉她。

    一色大概是不甘示弱,也突然转为严肃。她眯起平时闪亮的大眼,射出一道如利刃锋利的光芒。

    「……你希望我老实回答吗?」

    「咦?你、你这样有点可怕,别那么认真啦。」

    她实在太严肃,害我有点吓到。得赶快转移话题!

    「雪之下不是有在帮忙?出了什么问题吗?啊,别跟我说你们其实处得不太好这种问题。听了会难过。」

    「那个,姑且说一下,我挺喜欢雪乃学姐的……虽然她喜不喜欢我是另一回事,我也不晓得我们处得算不算好。」

    起初她还显得气噗噗,讲到后半却有点消沉。

    不,我认为小雪乃喜欢伊吕波喔……而且挺喜欢的……我看这句话还是不说为百合──不对,是不说为妙。之后她自己会感觉到吧。

    这时,一色抬起头,晃著手指告诉我目前的状况。

    「老实说,准备的过程超级顺利。我早就知道她是超能干的人,不过实际一起工作时,还是会纳闷为什么学生会长不是她。真想炒掉副会长,请雪乃学姐永远待在学生会。」

    「炒掉的不是你而是副会长吗……他也很努力啊。我猜的啦。」

    只要别跟书记卿卿我我,就是个认真的人……的样子。所以别在那边卿卿我我,给我滚去工作!你去学生会是干么的?

    一色的语气有点羡慕,有点嫉妒,又有点憧憬,想必雪之下彻底发挥了能力,展现出她的本事。从她的能力与经验来看,随便都想像得到。因此,未来的景象也轻易浮现脑海。

    「如果你们相处得来、工作顺利倒还好……可是,顺利也会出问题的。」

    「什么?」

    一色挑起嘴角,眯起眼睛,露出「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这态度真令人不爽……好吧,不能怪她。毕竟之前校庆时,这家伙还不是学生会长。

    所以她不知道,有些事是因为有人被迫牺牲,才能顺利进行。

    不如说,策划舞会的团队里没人知道那件事。再加上由比滨也不在场,尽管雪之下被要求不勉强自己,情势紧迫的话,她可能还是会一步步地开始逞强。因此需要有人发现这点,并且阻止雪之下,否则会出问题。

    既然如此,最好跟一色说一声。

    「算不上忠告啦,不过别太依赖雪之下。她能处理好大部分的事,所以其他人容易把事情交给她办。可是万一她累倒,进度会完全停滞。明明没什么体力,却顽固得要命又不服输,偶尔还会面不改色地勉强自己……总之,劝你注意一下。」

    不打算帮忙的话,或许不该多嘴,但至少让我给点建议吧。我用不会太多管闲事的语气说。以一色的脑袋,这样应该就能明白。

    「……原来如此。」

    一色安静地听我说话,最后自言自语道,看来是听懂了。然后,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过来。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学长你……」

    咦,怎么回事?好恐怖……被她用怀疑的眼神盯著看,我忽然开始坐立不安。

    一色噘著的嘴巴勾起弧度。

    「过度保护耶。」

    一色的嘴角明明在微笑,语气却冷澈如冰,带著一丝嘲讽。她眯细的眼睛眨了两、三下后,恢复成水汪汪的大眼,藉此告诉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这时,我才得以稍微别过头,吐出屏住多时的气。

    「不,我不觉得……」

    我气若游丝地说,一色食指抵著下巴,歪过头。

    「那要怎么形容?哥哥属性?」

    「嗯,可能有。」

    「学长果然喜欢比自己小的女生?」

    「并没有……」

    一色探出身子询问,我跟著倒退同样的距离。我否定后,换成一色稍微退回,表现出要跟我保持距离的模样,调侃似的说道:

    「真的吗~」

    「有什么好骗人的,有妹妹的都会不自觉地用对待妹妹的态度对别人。大概是习惯吧。」

    我重新坐正、挺直背脊,把手插进口袋里耍帅,一副「我早就习惯当个哥哥了」的样子。一色见了,瞬间浮现无奈的浅笑,叹了一小口气。真是惊人的切换速度。如果不是我,八成会看漏。

    「劝你最好别再这样。」

    「喔、喔……」

    一色用冰冷的话音,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接著,她将两手撑在膝盖上托著脸颊,百无聊赖地望向操场。

    「没有女生会因为被当妹妹而高兴。」

    落寞的话语夹杂在寒风中消逝,我认为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或者是她有类似的经历。一色应该容易受年纪比她大的男性喜欢,被别人当成妹妹也不奇怪。虽然我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将这个超做作小恶魔学妹跟妹妹并列。毕竟我的妹妹──比企谷小町可是世界级的妹妹。小町之前无古人,小町之后无来者。我从来没看过超越小町的妹妹,我的妹妹也只有小町一人。我可是从前前前世就一直把「只要有妹妹就好」挂在嘴边【注55:「前前前世」为电影《你的名字》主题曲,《只要有妹妹就好》(台译《如果有妹妹就好了。》)为轻小说作家平坂读之著作】。

    不对,等一下。也就是说,小町也会被其他男性说「你好像我的妹妹喔」之类的话吗……?

    这样感觉有点……我感到一阵郁闷,将内心所想直接说出口。

    「嗯,是啊。自称哥哥的家伙超恶心超羞耻,甚至可以说是犯罪。」

    「啥……?嗯,确实很恶心啦……」

    一色突然看过来,露出「这家伙在乱扯什么啊恶心死了」的表情,跟我拉开距离。然后她清了几下喉咙,接续话题:

    「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这样就没有被当女生看待的感觉。学长被说是像哥哥的话,也不太开心吧?」

    「不会啊。事实上我就是哥哥,没什么不满……」

    「啊……男生可能是这样。那──」

    一色似乎想到什么,确认一下喉咙状态,闭上眼睛深呼吸,像是准备在演戏前融入角色的女演员。我静待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预备……开麦拉!

    她先是露出客套的笑容,维持那个表情略微移开视线。

    「啊、啊哈哈……学长给人的感觉,好像爸爸喔。啊、没有啦,那个,该怎么说呢……就,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这则消息对八幡的内心造成巨大冲击。

    这句话的伤害力未免也太大。若不在心中用第三者角度配上旁白,模仿横山光辉《三国志》的孔明那样夸大反应,心脏可能真的承受不住。最重要的在于,我察觉得到她不想表现得太失礼,不想伤到对方的意图,这点更令人悲伤。对高中生讲这种话,绝对是中伤吧?就算我过了三十岁,被小好几岁的人这么说也会很受伤!

    一色演完近乎完美的戏,用眼神问我感想,我沉重地点头。

    「……超受伤的。摆明被分到另一个类别。更重要的是,我还担心起自己是不是有老人味,是不是很臭……超想死的。」

    「先不论味道,就是那样。被分在另一区的感觉。」

    一色盘著双臂,点头如捣蒜,然后又竖起食指给我一个建议,接著补充:

    「会对女孩子说『你好像我的妹妹』的男人,之后十之八九会说出『我已经不把你当妹妹看了』这种把妹台词。这两句是一组的。」

    「我的天啊,什么鬼……他们把妹妹当成什么啊……妹妹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真希望他们重新思考妹妹这个概念,好好反省……」

    「虽然反应跟我预期的不太一样,算了……总而言之!」

    她翻了一下白眼,勉为其难地接受,接著扠腰摆出准备说教的姿势,开始她的谆谆教诲。

    「以后不可以随便说女生像妹──」

    一色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迅速后退,捂住嘴巴说:

    「啊!莫非学长一直打算对我说『我已经不把你当妹妹看了』吗现在听到这句台词并不会让我心动请你下次再来对不起。」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不会说不会说。」

    一色连珠炮似的说了那么一长串,才停下来深深吐出一口气。同一时间,我也发出叹息。

    「那个态度是怎样你根本没听我说话吧。」

    一色鼓起脸颊表达抗议。谁教你每次说得那么快,最后也都是以发卡作结,谁会认真听啊……

    见我满脸疲惫,一色不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

    「算了。总之麻烦你帮忙啰。」

    「啥?什么?我不是说了吗……」

    用这种态度拜托别人并不算友善,但她好像有点在闹别扭,使我不知如何拒绝,一时半刻挤不出话。

    经过片刻的沉默。

    「因为我不是学长的妹妹。」

    一色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呢喃。她此刻声音与刚才截然不同,甜美得快要融化,同时又带著不屈的意志。

    她在我有所反应前拍拍裙子,迅速起身,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她踩著华尔滋般的步伐轻快离去。裙子在空中描绘出的轨迹、纤细手指的柔美动作、闪耀著光芒飘落的砂粒,跟著逐渐远去。

    「放学后,我在学生会办公室等你──!」

    她在数步远的地方挥著手说完后,哼著歌走上自己的路。

    要回嘴的话,声音传达不到;要追上去的话,我也追不到。我怎么会把技高一筹的她当妹妹看呢?

    我等必须修正观念。一色伊吕波才堪称是世界级的学妹……

    ╳  ╳  ╳

    放学后,我慢吞吞地走在通往学生会办公室的走廊上。

    既然没能当场拒绝一色的请求,只能前去赴约。但事到如今,我该如何拉下脸加入她们?想到这里,脚步自然而然变得沉重。

    可惜,学生会办公室绝对不远,我一下子就抵达目的地。

    过不了多久,就有人帮忙开门。一色从门缝间探出头。

    「啊,学长。你好慢~」

    「嗯,是啊,对不起。」

    我确实拖拖拉拉的,所以我乖乖道歉,在一色的带领下进入室内。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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