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稳的橘色灯光照射下，西城琉衣一脸紧张。不擅长应付不习惯的寂静也是理由之一，琉衣扭扭捏捏地把手背在身后，脚尖勾弄地毯。眼前的老教授专注地连老花眼镜掉到鼻尖也没推回，一字一句严格地确认她拿来的论文。
山田教授的研究室整理得非常干净，「学者研究室」的严肃感和琉衣的庞克装扮太不协调，她从进房起，就表现出「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吗」的坐立不安感。光是高中也没毕业的国中学历，就已经很难走进大学这个场所了啊。
过一会儿，山田教授吐了一口气，拔下老花眼镜。琉衣绷紧身体。
「你的着眼点很棒呢，真想让我的学生看看。」
「谢、谢谢……您……」
琉衣战战兢兢窥探山田教授的样子，老教授深深坐在皮椅上，对琉衣露出仿佛看着孙女的温和微笑。他布满皱纹的双指，很慎重地翻动琉衣花上整整两周时间，边揉惺忪睡眼边写出来的「久坂部百合子的犯罪心理学分析与推测」。
——没想到竟然有幸让秀树的师傅看我的论文……
犬饲外出参加学会，不知道这件事造访研究室的琉衣，看见门上贴着「今日外出参加学会」的纸张，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学会……他明明说他讨厌学会啊……
昨天和前天也在两个打工的「空档」时间来这里，但门上贴着完全相同一张纸。总觉得不安的琉衣——因为她没有手机也没有家用电话——用公共电话打到犬饲公寓，但转接答录机，而且还是连续三天。即使如此，犬饲也没有在发现有来电后到琉衣的公寓找她。
『欸，秀树你在哪，听到留言后来我的房间，不管几点都没关系——』『我有不好的预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了——』他似乎也没有听见她留下的悲痛留言。
琉衣手指划过纸张上的文本，这是犬饲的笔迹。
之所以急忙完成与久坂部百合子相关的论文，是因为听见「他」遭到逮捕的消息，怎样都没办法平抚心中的嘈杂。
老实说，她想要看见犬饲的脸安心，想让他摸头说「你别担心」。
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发生「这种事情」，犬饲肯定比谁都伤得深吧——如果只有这样还好，正因为和被逮捕的「他」关系密切，警方和检方会不会怀疑他也与事件相关呢？
对琉衣来说，「他」被逮捕并非事不关己，她好想快点看见犬饲的脸，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这神经绷紧的紧张每一天解脱。
「千圆钞这个笨蛋……秀树更笨……别让我担心啊……」
眼泪快溢出眼眶，她突然蹲下身，纸张散落在她脚边。
突然感觉有人帮她捡起来，琉衣吓得抬起头，但那不是犬饲，是微笑着对她说：「你这篇论文看起来挺有趣的呢。」的山田教授。
「喔……你胸前的卡片，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七啊。秀树的徒弟就是你啊。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学生助理呢。」
琉衣爬过去，如攀住浮木般抓住山田教授的白袍衣角。力道大得弹飞胸前的夹子，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啪沙」一声掉在地上。
「那个，千圆钞……不是，是谕吉龙一郎的事件会变成适用特权法的事件吗？杀了谁？那个……他为什么会被逮捕？啊啊那个……」
「冷静一点，谕吉龙一郎是因为杀害佣人以及弃尸的罪嫌遭到逮捕，他在警方侦讯时全部认罪了。他似乎也说二十五年前母亲的自杀责任也在自己身上，大概不久后就会被移送地检署起诉吧。很遗憾，这件事情没办法适用特权法。新闻报导中可以知道的就这些了吧。」
「怎么这样……那秀树呢！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啊？」
「我什么也没听他说，远地正在举办学会是真的。但他到底有没有去参加就不得而知，真是的……那家伙别乱来才好啊。」
「乱来？」琉衣的眼神因不安而动摇。
「没有适用特权法的事件，再加上没受到委托的罪犯侧写师要是做出妨碍搜查的行为，就会因为妨碍公务与违反特权法遭到逮捕，最重可以判处有期徒刑。唉，我也希望他没笨成那样啊。」
琉衣的情绪因为震撼而不安起来，犬饲和谕吉，他们两人——有可能就此消失。
硕大的泪珠染湿山田教授古旧的白袍。
「不要……唔……我已经……不想要再变成一个人了……」
「唔呣……你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很深、错综复杂的状况啊。」
山田教授偷偷叹一口气，她脆弱又虚幻，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毁，教授轻轻抚摸她的右肩说：「跟我来吧。」邀请她到自己位于顶楼的研究室。
「——西城琉衣。」
「是……是的。」
日本犯罪心理学的第一人——被这样厉害的人物郑重呼喊名字，虽然感到无比光荣，但因为心灵依靠的监护人不在身边，她紧张得岔音了。
「你将来想要做什么？是想要做研究吗？还是想要当讲师呢？」
「我、我吗？将来，我没想太多耶。我才不可以……有梦想之类的。因为我……对我的家人——」
「别看秀树那样，他以前可是全身刺呢。听说他在美国时常跑到贫民窟去，在那边游荡寻找死在路边的遗体。真是的，放着他不管就太危险了。刚回国那时，那家伙动不动就乱来，我都数不清去警局替他道歉几次了，而他现在可是站在许多学生面前执教鞭呢。虽然已经平稳许多……但他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秀树的梦想？」
食欲、性欲、控制欲、出人头地的欲望、占有欲……等各种人类的欲望，给人欲望淡薄印象的他，其实内心也潜藏着热情吗？犬饲老是不正经，不太愿意对她述说自己的内心，所以琉衣十分感兴趣地眼神发亮。
「那家伙的梦想，就是无止尽对战下去。」
「？」那不是琉衣期待的答案，她不明就里地歪过头。
「西城，你的经历我刚刚已经听说了。即使你已经接受社会的裁罚，在秀树援助下更生，但你犯下的罪不可能获得原谅，也绝对不可能修正你已经受伤的人生。你的生命受到少年法保护，但你不是捡回一命，请记得，你的生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保护下来的。成为罪犯侧写师的你，将来肯定有受你保护的生命。问你将来想要做什么是想知道，你接下来在社会上抱着怎样的想法，想要怎样战斗下去。」
「战斗……也是梦想吗？」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谁拚命，为了谁培养出战斗的能力。这应该也能说是将来的梦想吧？」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为了谁——
我……我要为了拯救我的他。
琉衣轻轻握住在胸前发光的全新罪犯侧写师登录证。
对啊，自己已经和他相同是个罪犯侧写师了。序号○○七，这个号码的顺序没有任何优劣——现在的我，可以为了他战斗。
「原来如此，你一心爱着秀树啊？」
突如其来的恋爱问题，令琉衣慌张狼狈地红了一张脸。
「但是那家伙会对小十三岁的小朋友有兴趣吗？」
「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琉衣认真地鼓胀双颊。
「没错没错，像这样努力挣扎地填补年龄差距，也是种战斗喔。」
山田教授对两个年轻人的恋情发展相当感兴趣，不管继续被问下去还是被捉弄都很害臊，琉衣「咳哼」清清喉咙。
「那个……正如您所说，我喜欢秀树。但我之所以成为罪犯侧写师，是因为我希望能在他挫折、烦恼时，可以和他一起生气、哭泣、支持他。秀树总是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很强大、温柔，但他本质和我相同，只是个人类……」
「秀树是这样支持着你吗？」山田教授的眼角绽放笑容。
琉衣突然回想起犬饲和谕吉并肩行走的背影，咬紧下唇。
记忆中的他们总是不肯轻易放弃﹑持续战斗着。
自己又如何呢？琉衣握紧拳头。
「如果这个事件可以适用特权法，有办法推翻谕吉龙一郎的自白吗？」
山田教授的眼角挑动了一下。
「记住，特权法的背景中有『国家公务员的优越』，我们再怎样都是一般人，万一出现了适用特权法的事件，决定罪犯侧写师可以参与到哪种程度的，都是委托者。」
「我们能不能和嫌犯说话，全取决于委托方的警察或是检察官吗？」
「首先，得要先私下去找国家公务员，让这件事可以适用特权法啊。」
「有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吗？」
琉衣很客气地努力挤出细声，但也毫不隐藏她的厚脸皮询问。
「直接问啊。」山田教授感到很有趣似地笑个不停。
「你的才华可能更胜秀树呢，话说回来，那是什么啊？」
教授指着她脚边的小捕虫盒，「这么说来，我完全忘记了。」琉衣这才想起来，拿起捕虫盒，怯生生地递给山田教授。
「原本是想要让秀树打起精神来，所以才抓来的伴手礼。如果您不介意，请您享用吧。秀树喜欢炸来吃。」
「享用……唔？你们平常是吃些什么啊？」
吃光秋季美食，肥得和球一样的蟾蜍发出「啯」的叫声。
＊
谕吉移送地检署了，再过不久就会起诉。
犬饲在那之后提出好几次会面要求，但谕吉本人拒绝，至今尚未见到面。就在这段时间里，接到山田教授的联系。
只有现场的搜查，能够适用特权法了。
口中吐出的香烟白烟，融化在铁灰色的空中。
犬饲踌躇着，只要弯过转角就是目的地，他的脚却无法动弹。
抽完第二根烟，把烟蒂塞进随身烟灰缸中。当他想要叼起第三根Garam时，「他」的声音在脑海中阻止他——小秀，你抽太多了。他搔乱交杂白发的黑发，「啊啊，可恶啊。」把烟盒塞进屁股口袋。
「呜喔、啊！」突然有人从背后揉了他屁股一把，犬饲脚步不稳。
「干嘛啊。」他烦躁地转过头，只见叼着褐色雪茄的山田教授，露出「恶作剧成功」的表情朝他比YA，犬饲很尴尬地别过头。
山田教授叹着气，慢慢吐出苦涩的烟后，「你的反应比平常还无聊。」探头看向表情僵硬的犬饲。
请学生把犬饲叫到这里来的人就是山田教授，迟迟不见徒弟抵达，不耐烦的教授只好从犯罪现场往回走。
「你还是抽那种甜得要命的烟啊，根本就是要人来找你嘛，连我那里都能闻到味道了。」
「……非常不好意思。」
「那什么不冷不热的回答啊，已经习惯我色色手指的你会回以这么普通的反应，就证明你心里很混乱。」
「这当然会混乱啊……遭逮捕的可是那家伙耶，反正普通人的我们根本……」——犬饲还没说出口，这一瞬间，雪茄从山田教授的口中掉落。
在柏油路上弹跳的雪茄，和巴掌声交叠。
这一掌似乎让犬饲咬破嘴巴，眨眼后，被打的脸颊阵阵作痛。
「喔，手果然会麻耶，这是我『第二次』打你了啊。」
山田教授笑声爽朗地甩甩右手。
「这比你在美国打我的那一击还有效……」
犬饲声音僵硬地回答后，用拇指指腹擦过嘴角。指尖染上一点红。
仿佛烟火在眼前迸开般清醒了。
——没必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吧。
这句话盘旋在他脑海中无法离去，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他痛痒。
山田教授的圆眼镜反射光芒，转过身去。「跟我来。」他率先迈开脚步，那小却宽广的背影不允许犬饲拒绝。
「老师好强喔……没有让老师感到恐怖的怪物吗？」
「没有，如果有，那就是——我自己了。」老教授呵呵笑着回应。
语气和平常相同无可捉摸，所以犬饲没有发现他那恐怖的眼神。山田教授在事件前，就会露出他身为专业的本性。
现在仍是现役——猛虎般闪闪发亮的双眼中，有着符合被誉为日本第一位，也是最恐怖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一的狰狞。
「你别想要有第三次，你老是这样，我要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
犬饲领会着弥漫口中的血腥味，朝着教授的背深深一鞠躬后，追上前去。
＊
两位警察站在谕吉邸的巨大正门前，现在看起来有点寂寥。
事件现场就是走过大门后的广大花园。
「总是得走个形式，看，我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一的山田誉。」
「同为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犬饲秀树。」
警察向早已为了调查进出现场的山田教授敬礼。犬饲戴上黑色手套，跟在山田教授身后，随意让警察看他胸前的登录证，打算跟着走过大门时，却被警察一句「请等等」拦下来了。
「犬饲，你不就是嫌犯的——」
山田教授早已料想到会这样，他立刻轻拍警察肩膀。
「我也一起啊，而且就算是嫌犯的朋友，这家伙是以罪犯侧写师的身分，进入适用特权法的事发现场。他很清楚要是有什么差错，就会失去社会信用。如果你们不相信也可以跟着来。要不然也可以联系警察厅长官，但被骂的人应该是你们吧？」
「非、非常不好意思！」
两位慌张的警察立刻诚惶诚恐地往后退。
山田教授钻过黄色警戒线，犬饲则是跨过去。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警察厅高官朋友啊？」
犬饲站在师傅身边弯下腰，靠近他耳边轻声问。
「说谎有时也是权宜之计，万一那家伙真的联系了，那我们就立刻逃跑。」
「真不愧是老师，我这样的胆小鬼完全模仿不来。」
英式庭园风格的花园就在前方迎接两人，上个月造访时是傍晚，而且被谕吉推着走，马上就走进主屋里，景色看起来完全不同。与法式庭园不同，刻意不加以整形，让四季花草自然融入风景的庭院，展现一片自由奔放的美景。
——还变真多呢……
人的记忆大多都会经过美化，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以前更加华丽。边走在铺设好的散步道上边观察周边，漂亮红白斑点的巨大锦鲤悠游的池塘周边，嘉德丽雅兰优雅绽放着。但经过二十五年，感觉数量变少了。因为盛开的花朵数量太多，他以前还觉得好像在花店里呢——现在已经疏于整理了吗？
『小秀，欢迎你来，要一起喂锦鲤吗？』
把金色长发往耳后勾的「她」，那天在那个地方朝犬饲招手。
『我也要、我也要！』谕吉把手伸进锦鲤饲料袋子里。
『小龙老是给太多，只能给一点点喔。来，小秀也拿一点吧。』
白皙的手指，把锦鲤饲料放到年幼的犬饲手上。又圆又小的指甲、淡淡的女性甜香。毫不客气碰触他的柔软手指触感，让犬饲害臊地立刻抽回手，饲料因此散落一地。
『哎呀哎呀，不是喂给锦鲤，反而喂给草地了啊，呵呵……』
露出娇憨少女般笑容的她，有着清澈透明的美，醒目的蓝眼总是温柔地看着犬饲。她是一位相当适合穿白色连身裙的女性。
——玛丽亚阿姨，你为什么……
「秀树，怎么啦？」
「啊、啊啊……没什么。」
现在可不是沉浸在感伤中的时候。
腹地正中央是主屋，旁边有用白桦木装潢的小别屋。别屋房门敞开，里面有位初老的男性坐在木椅上看书。
「就算已经从检察长退休了，你的权力似乎还健在呢，藤吉郎啊。」
山田教授走过去朝他开口，身为房屋主人的他，维持着原本的严肃氛围，只转动眼睛。胡须下的双唇抿成一直线，明明坐在椅子上，却让人感觉日本男子重心确实摆在下半身的强而有力感。肩膀宽壮且体格精实，有着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氛围。
「别人就算了，开口的可是你。只是要他们适用特权法，不算什么大事。这栋房子也随你们调查，我已经交代下去了。」
这渗透出严厉的低声，也对着犬饲说：
「你就是誉口中的得意门生啊，像这样与你再会，可真是讽刺了，秀树……好久不见，你也长大了呢。」
想着对方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而松懈的犬饲，立刻把双手抽出口袋端正姿势。他当时虽然频繁出入儿时玩伴的家，但见到的大多都是谕吉的母亲玛丽亚和佣人们，和老是忙工作，几乎不在家的谕吉父亲，大概只见过一、两次面。和他打招呼也绷着一张脸，所以犬饲觉得他是个完全不笑的恐怖男人。
「前几天真壁阿姨的欢送会时久违再访，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以前总是在您不在时来访，但您还记得我啊。」
前检察长谕吉藤吉郎把视线拉回书上，翻过页面。
「怎么可能忘，我也没忘了你那天对我说过的话。」
「我对您说过什么了吗？」
犬饲皱起眉头，不记得自己曾与他有过打招呼以外的对话。
「这样啊，不记得就算了，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明明遭到逮捕的是自己儿子，却完全不见他有丝毫焦急，仿佛不关己事。就算父子感情不好也有个极限吧，再加上缺席真壁的欢送会……犬饲无法压抑心中怒火脱口而出：
「谕吉……您的儿子移送检方了，您有什么想法？」
他没办法不问这个问题。
「我的人生，几乎全花在以正义之名裁罚他人上。如果后继者也是用同样的想法裁罚他，我不会阻止。」
「我是在问您身为父亲的意见。」
即使十分清楚自己的无理，犬饲仍然走上前强硬盖上他的书。
「他可是你唯一一个儿子耶。」
「喂、秀树你这家伙……快住手。」
「没关系。」谕吉藤吉郎轻轻举起单手，打断山田教授的制止。
「犯了罪就是犯了罪，就该接受惩罚。就算是父子，个人的感情在法律前毫无意义。那家伙虽然是个不成材的副检察官，也是检察官的一员。如果犯了罪，就该老实承认，接受惩罚。」
犬饲相当不悦地咋舌后抛下这句话：
「That doesn't make sense! 你从二十五年前，从更早更早以前，就没改变过。不管是对妻子还是对儿子，都强迫他们接受『检察官』的你！」
「秀树，你冷静点。」
「就因为这样，不只玛丽亚阿姨！你这家伙打算连谕吉也见死不救！」
「秀树，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以为是多亏有谁才能让这个事件适用特权法的啊。」山田教授大骂犬饲，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走。即使一步一步被拉远，犬饲仍用找到机会就要咬上去的怒气瞪着谕吉藤吉郎。
「秀树，二十五年前你也对我这样大喊过。」
——人是你杀的！
——还来啊，把玛丽亚阿姨还来！
——把谕吉还回来！
「我待会儿想和你一对一说话，誉不好意思，到时希望你别列席。」
「不，但是……」
「我想要测试你得意门生的实力，需要冷静分析人类心理状态的罪犯侧写师，如果只会放任个人感情乱吼乱叫，那就该注销登录。从今天起，就把你胸前的登录证折断吧。」
谕吉藤吉郎慢慢站起身，他的身高比犬饲更高。
「这一次在我安排下，允许你们到现场调查，但这只是看在好友誉的面子上而已。我相信……龙一郎杀害了过去在这里工作的佣人并弃尸，也相信是他把玛丽亚逼上绝路。我听闻理由和证据后也接受了。秀树，你不可能见到他，因为我不会同意。无意义滥用特权法只会妨碍公务运行……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的意见，我就见不到他，对吧？」
「与之同时，你也别忘了我有权势让你变回一介单纯的学者。」
犬饲不禁因为兴奋而颤抖，眯细漆黑单眼盯着他看：
「我接受。」
看见战友与得意门生订下如此壮烈的决斗约定，山田教授睁大眼阻止。
「你是在想什么啊！」
犬饲此时此刻想起来了——我确实在那时，一直期待这天到来。
「我只是代替那家伙，说出被父母抛弃的心情而已。」
「……」谕吉藤吉郎的脸色毫无变化。
「我早就不是只能哭着鬼吼鬼叫的小鬼头了，和你不同，我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
＊
「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但不可以挑衅他啊。你以为他是谁啊？可是多亏有他去跟检察厅斡旋，才让这个事件可以适用特权法耶？」
「老师才不懂，就算父母可以选择小孩，小孩也没有办法选择父母。」
「你也太扭曲了吧？要是被注销登录，我可不管你。」
「到时我就当个登峰造极的轻薄学者吧，在大学里当上教授之类的。」
「什么啊，其实你觊觎我的位置啊……哎呀，算了，来调查吧。」
事发现场位于主屋另外一边，和白桦别屋正对面的西侧花园。
现场还有少数调查中的刑警与鉴识人员，一看见山田教授到来，露出灿烂的微笑说：「您请、您请。」接着四散，和看见犬饲时的反应完全不同。
「这里是……」犬饲抵达现场后想起来了。
不知是否为偶然，他看过那个没人整理的茂盛树丛。
「听说上周在谕吉龙一郎的委托下，有业者进来。」
边探看这个掉下去就没办法马上爬上来的大洞，山田教授边蹲下身戴上白色手套。洞穴宽大约两公尺，深度大约一公尺多吧。
「谕吉吗……？」这是他浇水浇过头的地方。
「你应该也知道藤吉郎的继室，谕吉亚希吧？」
「当然。」犬饲点点头，虽然听见这名字让他感到有点苦涩。
谕吉亚希过去曾是银座的陪酒小姐，谕吉玛丽亚死后，她高超地安慰丧妻的检察长而受到宠爱，接着结婚。她的个性说好听点是有点冒失，会撒娇且很淘气，但犬饲不太喜欢亚希。
她对邻居表现出自己很疼爱没有血缘关系的谕吉，但全部都被犬饲看穿了——那个女人是个演员，眼中只有检察长的遗产，所有家事都交给佣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最重要的是，她对来玩的犬饲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父亲是在哪里高就啊？」这已足够让年幼的心灵保持警戒了。
「听说是她说出想要大规模改建花园。」
「那女人……打算要干嘛啊。」
打算破坏留有喜欢花朵的谕吉玛丽亚回忆的花园吗？
「不，她想要改建的似乎是别屋那边的花园，没打算动这边，对业者下指示的是谕吉龙一郎。也已经和业者取得确认。结果没想到会在这边挖出白骨遗体。」
「不好意思，我还没时间看相关者的证词，原来事情经过是这样啊。」
犬饲绕着花园看了一圈，除了这个大洞之外，其他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仿佛不是偶然，而是故意要让遗体被发现啊。
「遗体是二十五年前，在谕吉玛丽亚自杀前后行踪不明，当时的佣人……早乙女飞鸟。从遗体的状态来看，和谕吉玛丽亚几乎同时死亡的可能性极高。推测死亡时年龄是四十六岁，虽然名字很像女性，但他是男性。」
「我跟他很熟，飞鸟当时是这个家里最资深的佣人。他天生听不见，很擅长照料花园里的花。」
犬饲对他只有好印象，虽然没有办法对话，但年幼的犬饲和谕吉两个人玩腻时，就会天真无邪地去拉他的手，他常常陪两人玩跳绳或是躲猫猫。两个人都好喜欢飞鸟。
「老实说，我不认为谕吉会杀死飞鸟。」
犬饲说着，率先攀着短绳梯爬下洞穴，山田教授也跟在后面。白色轮廓的遗体形状，与其说是「埋葬」，更接近「被丢进洞穴中」躺在地上。犬饲弯下腰，用戴上黑色手套的手抚摸遗体所在地点的土壤表面。土壤湿润且稍微偏黑，没有腐臭味。
「拿去。」山田教授从身后把遗体照片给他，接过照片的犬饲和平常不同，冷静地拿照片与现场比对。一想到死的人是飞鸟，他的大脑无法好好刺激肾上腺素分泌，没办法把飞鸟当成情人看待。
但多亏如此，比起遗体与凶手的心理，犬饲先发现了现场的不对劲。
「完全准确地只挖这里耶，如果是偶然，挖掘的范围应该会更广才对。从状况来看，只能认为谕吉想要让遗体被发现。」
「我们罪犯侧写师总是会因为物证烦恼。这次或许可说是典型例子吧。你看过我昨天给你的司法解剖结果了吗？」
山田教授蹲下身，完全不在意白袍衣角会弄脏。他捏住圆眼镜镜框，忙碌地边观察边问犬饲，犬饲回答「看过了」后站起身。
「凶器是水果刀，大概是从下而上刺击胸口，肋骨上留有刀伤。虽然相当微量，但和遗体一起埋在土里的凶器上检测出谕吉的DNA。因为第一个发现遗体的是业者，所以应该不是谕吉做出的伪装吧。从当时谕吉的身高来看，也和飞鸟的伤口位置相符。」
「也就是说，从发现时的状况和物证来看，也确定是谕吉了啊。」
山田教授边敲腰部边说着「嘿咻」站起身。
「一般人应该会这样想吧，秀树啊，即使如此，还需要再次侦讯吗？」
白袍后背正在对他说「根据你的答案，我会让你撤出调查」，也说着「已经没有体力赏你巴掌了」、「不想要让可爱徒弟的登录证被注销啊」。
「需要由罪犯侧写师再度侦讯，应该重新检讨是否起诉。」
「喔，还真斩钉截铁呢，好吧，向我说明你的理由吧。」
湿润的风从上空「唰」地吹过。
「二十五年前，谕吉玛丽亚在这个家里服毒自杀。毒物是拿花园里铃兰的根煮汁浓缩的东西。第一个发现她遗体的人是我和那家伙，没有留下遗书。当时身为佣人的早乙女飞鸟在那前后行踪不明，然后不知为何，现在这样以他杀尸体被发现。当时十岁的谕吉杀了飞鸟，不仅如此，还和亲生母亲谕吉玛丽亚的自杀有关……虽然无法直言不可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算物证显示那家伙是杀人犯，其背景有心理层面的什么，举例来说，有什么弱点般造成停止思考的状况，我是这样认为。」
「但是，也可能真的是他所杀，如果那是真相，你又要怎么办？」
「我会痛扁那家伙一顿，竟然瞒了我二十五年，还叫什么儿时玩伴啊。老是拿一些无所谓的事情找我商量，却不提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当我是什么啊……竟然独自烦恼。我要对他说『你给我在牢里向我道歉一辈子，混帐』。」
「呵呵，听到这我就安心了。」
山田教授朝他挥挥手送他走，只留下一句「我还想多看一会儿案发现场」。
「秀树啊，揭发对方心理的根本就是相信对方。藤吉郎在历任的检察长中，也是最为顽固的男人。可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攻略的人。」
对恩师来说也是个很大的赌注吧。犬饲只要稍有失误，连带也会伤到参与事件的山田教授的名声。被托付的重量，加诸在胸前摇晃的序号○○二登录证上，犬饲返回谕吉藤吉郎所在的别屋。
——谕吉，你等等，我绝对会去见你……
感觉即将下起一场大雨。
早乙女飞鸟杀人弃尸案 证人——谕吉藤吉郎——
回到白桦别屋后，一个身穿装饰金银亮片缎面洋装的女人，正在仍一脸严肃表情看书的谕吉藤吉郎身边泡红茶。不知是在主张自己绝对不做家事，还是想表现自己仍不是「妻子」而是「女人」，距离这么遥远也能清楚看见她指尖豪华的艺术指甲。染成淡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卷，的确就是个前陪酒小姐啊。犬饲看见她夸张的打扮，内心瞧不起地想着「感觉南国有长那样的海螺耶」，却也没办法隐瞒讨厌的想法，脚步越来越沉重。
很快就发现犬饲的她，把手上的杯子放在圆桌上，露出精明的笑容精神饱满地朝他挥手。她就是谕吉玛丽亚死后成为谕吉藤吉郎继室的谕吉亚希。一笑，眼角就会出现符合四十五岁这年龄的细纹，但仍有吸引男人的艳丽。
「哎呀☆你该不会是秀树吧？长那么俊了啊！那时候跟个小女生一样可爱呢，男孩子长大后完全不一样呢☆嗳，今晚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和亚希一起聊往事吧☆」
不知道到底是从哪发声，她用刺耳的尖声说着跑过来。
她单方面喊着「好久不见耶～」表现亲密，自然地挽住犬饲的手。强硬把犬饲的手夹进双峰间，甚至还轻抚了他的腰带下腰骨附近，犬饲厌恶地想着「你是当在陪酒吗？」她一靠近，香水都熏进眼睛里了。
「不需要，不要乱摸。」
「嗳、嗳，秀树还是单身吗？有女朋友吗？」
「没有……干嘛啦，可以放开我吗？」
明明苦笑着冷淡对待，亚希却抬头紧紧盯着犬饲。
「那亚希，来报名好了☆」
「Gross……」糟糕，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瞬间脱口而出的是英文真是太好了，他又重新冷淡说出：「够了，请放开我。」
明明丈夫就在旁边，这女人是在说什么蠢话啊。就算是在玩，她秋波也送过头了吧，玩笑话也有能说和不能说的分别啊。
「秀树身上有烟味，你有在抽烟啊？呵呵，还抽这么可爱的牌子，这是Garam的味道吧？原来你喜欢香甜且后味苦——呀……☆」
对她当着丈夫面把鼻尖贴着男人的下流行为不耐，犬饲抓住她的手腕。
脸一贴近，就连亚希也感到畏怯，但这是心脏剧烈跳动的意思。
「啊嗯……讨厌啦，会痛耶☆」
「我不是来玩的。最重要的是，我对靠气味就能立刻猜中男人抽什么烟的妓女一点兴趣也没有。」
用着只让她听见的音量，轻声却也明确地告诉她，亚希却把这当成绝佳机会，把身体贴得更近。
「啊啊，真的是个超麻烦的贱人」，就在犬饲想要说出真心话的瞬间——
「我有话和他说，亚希，你先离开。」
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阻止她继续使美人计。
「呀☆好啦～」
她离开得太干脆，犬饲感到放心的同时，也对谕吉亚希无可量测的演员精神感到恐惧。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靠猎食男人活到现在的女人的本性，但要是知道了，应该会觉得超下流吧。那是拥有强大且丑陋心脏的人种。
她单手拿着红茶壶，笑着小跳步离开，留下两个Wedgwood茶杯。谕吉藤吉郎毫无抑扬顿挫地说：「我等着你来，就让亚希帮忙准备了。」要他在对面椅子坐下。
「我没打算对你的女人品味指指点点啦。」
谕吉藤吉郎重重叹了一口气，阖上书放在桌上。
眼睛静静盯着坐下后没规矩翘脚的犬饲看，表情严肃又僵硬，难以想像他是表情丰富且温和的谕吉的父亲，可以感受到他的严厉。
「她似乎对你变得这么有男子气概感到很惊讶。」
「不，那是在诱惑我。如果你发现了还旁观，那你不是已经看开顿悟了，就是享受妻子和其他男人玩闹的变态。」
「两者都不是，因为你的强烈责任感足以信赖。」
意外的评价让犬饲有点不知所措，他没个样地用手撑住脸颊。
「你还觉得我只是孩子吗？我已经三十五了。我不知道你儿子怎样，但我老早尝过女人滋味，令人意外，人类的大脑对欲望忠实且单纯，可是会不顾后果做蠢事呢。」
「但实际上，你看起来是很明确拒绝亚希了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说「没做到最后就没关系」，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让人心急。
犬饲想说的是，你难道不会忌妒吗？
「那万一，我真的有那个意思和她睡了，你又怎么想？」
「那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你不会想要防范未然吗？」犬饲指尖敲着桌面。
「和真爱不同，恋爱这种东西一下就会变得不安定。」
「你想说就算她和其他男人谈恋爱，也不影响夫妻感情吗？哈，这样啊，你还真是有自信呢。」犬饲双手交扣在颈后说：「还真是低级的晒恩爱啊。」
「我拥有物理性的地位与财产，对亚希来说，我可能是个无法满足她的男人，但可是个相当有魅力的配偶。她不会主动离开我。」
谕吉藤吉郎冷静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红茶。
「你干嘛一脸惊讶，那家伙想要什么，我早在结婚前就知道了。」
「所以你有允许她和其他男人……玩火的气度吗？」
「她要厌倦我，应该是在我死了，得到我的遗产之后吧。」
什么？身为心理学家，虽然很丢脸，但犬饲完全说不出一句反驳。对只有算计的夫妻关系感到嫌恶与轻蔑。虽然亚希有好处，但对谕吉藤吉郎来说只有坏处吧。
听说近年有许多在临死前，也就是希望有人可以在旁目送「自己临终」，而有银发婚增加的趋势。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个大多都能用金钱解决问题的世界。只要有钱，就能受到他人的殷勤照护，也不需要担心死后问题。
但他也不是存款少到需要担心老后照护问题的人啊。
「我就是知道她是会为了遗产饰演好妻子的人，所以才和她再婚。」
「因为我没什么钱，难以理解你的想法。」
「我和你的生存方法不同。不管是人生的选择还是女人的喜好，无法理解也是当然。你讨厌红茶吗？如果不喜欢纯红茶，要人拿牛奶来吗？」
相对谕吉藤吉郎杯中红茶只剩一半，犬饲连一口也没碰过。犬饲的视线飘向主屋。我才不想喝那女人泡的茶，如果这是谕吉玛丽亚泡的茶，就算是泥水我也喝。
谕吉藤吉郎无奈地叹气，拿布巾擦拭沾上红茶的胡子。
「别看亚希那样，她可是拚命讨我和龙一郎欢心，就算她的目的是我的庞大遗产。我不打算和亚希生孩子，遗产打算让龙一郎和她一人一半，不会出现妻子和儿子争产的状况。」
「你没打算全给儿子啊……」
犬饲背过头去，故意要让他听见抛下那句话。
「玛丽亚死了之后，是亚希给我活下去的力量。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养育年幼的儿子。没有妻儿的你，不可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
「我根本不想知道，也没打算结婚。」
面对犬饲敌意全开的态度，谕吉藤吉郎心里也有底。
「因为你很黏玛丽亚啊。」
他的声音混杂着些许挖苦。
「你拚命想要拯救龙一郎，是因为长年的友情吗？还是因为他长得和玛丽亚很像呢？」
「就算我说明，现在的你也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吧。」
两人在阴天厚重灰云笼罩下，静静地互相对峙。
没有不愉快，但那是带着怀疑，试探对方真心的眼神。
……先拔剑攻击的人是犬饲。
「玛丽亚是温柔又聪明的妻子。我觉得她在这个宅邸中过得相当幸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你知道她自杀的理由吗？你是她的丈夫，理所当然有个底吧。」
「没有，完全没想法。」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亚希交往？」
「你怀疑我出轨吗？很遗憾，我是在玛丽亚过世一阵子后才认识亚希。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亚希工作的店里确认。那家店还在银座经营，现在的店长是亚希之前的同事。」
「那之前也常去酒店吗？」
「不，和亚希认识那天是我第一次去。当时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突然一个瞬间，我才真实感觉玛丽亚已经不在，痛苦得无法忍受。在部下邀约下去了那家店，才认识亚希。也只去了那家店三次。」
「不好意思，我可以抽烟吗？」「可以。」
犬饲说着「谢谢」，接下他递过来的花朵图样的烟灰缸。即使如此，互相凝视的眼神仍旧毫无动摇。紧张气氛中，犬饲仿佛刺进谕吉藤吉郎深黑眼中般持续瞪着他，点燃香烟。
「让我换个问题。」他缓缓吐出深深吸进肺部的香甜烟雾。
「你和玛丽亚，在她生前有共度过夫妻的时光吗？」
「这当然。但那也是我身为检察官得要力争上游的时期，当时负责很多案件，也常没办法回家。如此思考后，或许比一般夫妻相处的时间还短，虽然如此，我从不曾和玛丽亚争吵。工作早点结束，在恰当的时间回家时也会邀她外出用餐。也会开车带她去看夜景，每年结婚纪念日也会送她喜欢的花束。」
「花束啊，例如哪种花呢？」
「卡萨布兰卡。」藤吉郎秒答。
「喔……」哼声从犬饲鼻子深处低声响起，他似乎不是会拜托花店店员「我要送花给妻子，但很不好意思，请你帮我挑吧」的笨拙男人。
卡萨布兰卡不只外表华丽，香气也强烈，是常见用来表现亲爱的赠花。价格也不低，所以收到花的人也会因爱的大小喜悦吧。犬饲自然地叼住滤嘴。
谕吉藤吉郎傲慢、自尊心强到只能说令人佩服，也有浪漫的知识。天生的才华与良好的环境，加上年轻即拥有崇高的社经地位，拥有这些的自信造就了他至今的言行。这样的人早已被道理渗透，大多有走上精心计算人生的倾向。
「其他还会指定花店搭配什么花吗？」
「玛丽亚很适合白色，所以绝对会配上满天星。为了让英国人的她可以怀念家乡，偶尔也会搭配郁金香或是玫瑰。」
从刚才开始，犬饲提出的问题都和这次的事件无关，老是问奇怪的问题——直言就是多余的问题。谕吉藤吉郎对犬饲询问夫妻生活没有任何疑问吗？
在那之后，不管犬饲问什么问题，谕吉藤吉郎都毫不犹豫地流利应答。
犬饲边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摸索着什么问题可以攻破强敌的牙城。
「你是我的朋友誉的徒弟，你们口中的恶魔技巧，誉拿来让对方坦白的手法，我早就看腻了。我大概知道你打算要让我说出什么，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让你有时间思考下一个问题。」
「也就是不让我主导节奏啊。身为犯罪心理学者的罪犯侧写师被小看也让我伤脑筋，我刚刚那些问题也只是——」
「抽烟是为了掩饰你的不安与紧张。从刚刚开始，你吸烟的次数变多了，如果心理还有余裕，应该会用指尖玩弄香烟吧？」
「你也是，杯中的红茶已经空了耶？超越必要的润喉行为也是相近的心理状态喔？」两人持续着火花迸散的激烈攻防。
就侦讯嫌犯的次数来说，犬饲怎样都不可能赢过身为前检察长的谕吉藤吉郎，但犬饲是站在最前线的现职人员。特别是他经手过许多适用特权法的重大犯罪。
这小毛头——谕吉藤吉郎视线宁静且挑衅，即使冷战，也让犬饲有死斗的预感。
犬饲把抽到一半的香烟胡乱捻熄在烟灰缸上。
雾气般的小雨开始飘落。
「如果不需要耍小花样，那我就直问了。我认为飞鸟的死和玛丽亚的自杀相关，你真的对她为什么自杀没有任何头绪吗？」
「玛丽亚自杀时，她的左手无名指上应该戴着我送她的结婚戒指。如果是怀疑我出轨而自杀，应该会拔掉吧。」
「很有道理。那么，请告诉我你对飞鸟的印象。」
犬饲想要让他动摇，分秒不差地接续其他话题。
「飞鸟从我父亲盖好这栋房子起，就是对我们家尽心尽力的佣人。嗯，我记得他是在十八岁时来这里。比我年长的他，就和我的哥哥一样。虽然听不见，但他眼睛很好、鼻子很利，整理花园是他最擅长的工作。」「我调查过飞鸟在警方那边的过往数据。」
犬饲双肘撑在桌上，上半身往前探，不让谕吉藤吉郎继续说下去。
不管再怎样牢不可破的人物，只要不给喘息空间绝对会露出破绽。犬饲没打算让他聊往事安定心情，所以尽量迅速推进话题。
「根据警方纪录，飞鸟在玛丽亚自杀前后行踪不明，当时的佣人包含飞鸟在内共有五个人。据说是其中一个人……真壁发现的。为什么没有报案协寻呢？他就像你哥哥，是长年一起生活的佣人，没报警也太奇怪了吧。」
「你也知道报案协寻背后的意义吧。」
「是，这当然。警方判断与犯罪事件无关就不会搜索，但是聪明如你，为什么没有对玛丽亚的死和飞鸟的失踪，思考过任何可能性，这让我很好奇。当时玛丽亚的简易验尸结果是服毒自杀，但你说，你对她为什么会自杀毫无头绪。如此一来，你没有想过飞鸟或许会知道玛丽亚自杀的理由吗？不，你不可能没想过，你发现了，飞鸟的失踪和玛丽亚的自杀有关。」
犬饲把自己没碰过的茶杯往前推，用眼神表示「请用」，谕吉藤吉郎看了一眼，却没接受他的好意。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飞鸟不是我杀的。」
「喔，话题跳得真快。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没去找飞鸟。现在这句话听起来，仿佛像是你当时就知道飞鸟可能已经被杀了，是我想太多吗？」
在此，谕吉藤吉郎第一次哑口无言。
犬饲刚刚请他喝红茶的举动，就是不经意施展了恶魔技巧。罪犯侧写师的武器可不只有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啊。
犬饲的目的不是让谕吉藤吉郎润泽他干涩的喉咙，而是通过什么动作，而且还是「关心」敌手这种表示敬意的行动，让对方产生「喜悦」、「惊喜」这种「出乎意料啊」的漏洞。
目的就是让他的视线出现一瞬间闪神，谕吉藤吉郎的思绪因此产生混乱，犬饲想着，要趁胜追击就是现在。
「你根本没有打算去找失踪的飞鸟，因为你几乎确定飞鸟已经不在世上了，不是吗？」
谕吉藤吉郎的眼神突然出现阴影。
「啊，没错。但我没想到……他是被杀。当时，我接到佣人通知玛丽亚自杀而回到家时，听说不管在哪里都找不到飞鸟，我立刻怀疑飞鸟不忠。所以想着，飞鸟知道她自杀后，该不会去哪个地方自杀了吧，才没有报警协寻。」
「不忠……是指佣人与夫人之间禁忌的爱吗？」
「虽然没有证据，也没有那两人私通的痕迹。而且玛丽亚是我的爱妻，飞鸟对我来说就跟家人一样，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自杀与失踪，我没办法扭曲这个事实，也不想因为怀疑就污蔑了他们两人。」
听他这样说，犬饲也没办法深入追问，只能点头说「原来如此」。
实际上，早乙女飞鸟是遭人杀害。因为已经变成白骨，无法准确推断死亡时间是玛利亚死后还是生前这点让人焦躁。只要知道这点，就能大幅改变整个事件的看法。
「秀树，问你一件事。」
「好，请问。」
这次是不玩心机地真心请他喝红茶，谕吉藤吉郎也老实端起杯子。
「你现在还恨我吗？」
——人是你杀的！
——还来啊，把玛丽亚阿姨还来！
——把谕吉还回来！
「我虽然几乎没和你说过话，但你给我很乖的印象。所以你突然抓住我那时，老实说吓我一大跳……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当时的事情，还是个小鬼头啊。」
犬饲滑稽地双手一摊，十岁左右的记忆本来就不清楚。
犬饲心里只留下片段失去什么重要之物的深刻伤痕。
「你其实是想要让我变成真凶，不是吗？」
为了要报复没能保护玛丽亚的我，所以才与那些凶恶杀人犯舌枪唇战到今日，不是吗——谕吉藤吉郎眯起冷漠的双眼。
「谕吉藤吉郎先生，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名侦探。而是一个通过对话揭开对手心理的罪犯侧写师。」
犬饲拿下挂在黑色衬衫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许可证，毫不犹豫地推到谕吉藤吉郎面前。
「被感情左右的人是你。你没有发现吗？从我们刚刚的对话已经证实，被过去束缚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这……你是什么意思？」
「一开始是你说要折断它，如果你能做到就做吧。我已经理解你的深层心理了，你折断它的瞬间，也就证明你心中的阴影已经超越推测的领域。」
看着抵到面前的指尖，谕吉藤吉郎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什么啊」后又噤声。
不知何时，强风吹散厚重云层，湿润的草皮闪闪发光。
「你并不是将事件的证据囫囵吞枣就把儿子当成凶手看待，而是在漫长岁月中，尴尬的亲子关系侵蚀你们彼此的心。这样扭曲又纠缠在一块的父子感情，让你没办法看见这个事件的重要部分。所以现在的你，没办法听见他『让人发现遗体』的求助声音。」
＊
深层心理——也就是所谓的潜意识。
关于自己的个性与人格，人类能够理解的据说大约不到一成。心理构造分为他人可以看见的「外部」与他人看不见的「内部」，即使自认自己最了解，其实对两者皆缺乏自觉。人类就在不太理解自己的状态中活着——犬饲淡淡地说明。
「那家伙……谕吉龙一郎从小就常因为忘东忘西被老师骂，学业也称不上优秀。即使如此，还是以像父亲一样的检察官为目标，虽然拚了命念书，还是没办法通过司法考试。副检察官也就是警界里『一步一脚印往上爬』的人，并非一开始就确定会升官的菁英检察官。是个和你完全不同，经历毫不优秀的儿子。老实说，很难说是值得自豪的儿子吧。不仅如此，价值观也和你完全不同，所以也不亲近继母。不知道怎么追女生，年纪都三十五岁了还是个处男。到最后，竟然还在家里庭院里发现遗体。你肯定这样想了。」
在心海中，光线无法照射的深处。
「那个不成材的儿子，会杀人也不奇怪吧。」
就算是谕吉藤吉郎也感到不悦，用力皱起脸。
「我是个父亲，怎么可能武断地憎恨自己儿子。」
「不，正因为是家人才会憎恨，牛角尖也会越钻越深。血缘关系是很残酷的东西，因为被切也切不断的限制束缚，无意识产生『既然无法爱，那就恨吧』的想法，还错觉这是家人的羁绊。」
「这只是你的妄想……」
「如果你能如此断言，那你就把那折断，现在立刻，请吧！」
谕吉藤吉郎维持着恐怖表情一动也不动，稍微看了一眼犬饲的登录证，却没有伸手。
「正如你所说，会和亚希结婚，或许有部分理由是因为烦恼着不知该怎么养小孩。但会选择与玛丽亚完全相反类型的女性，也是希望孤单的儿子可以忘记玛丽亚。但那家伙用他自己的方法，想借着和佣人交好来填补孤独。在这种状况累积下，你们父子也渐行渐远。」
「……」他的唇角颤抖。
「物证证明了杀人的是他，但我无法认同你这冷酷的态度。你只是想借由法律制裁这个外力，来放弃身为父亲的责任。连父亲的你都放弃了，那谁要帮你儿子啊？」
谕吉藤吉郎一脸阴沉，只能听他说话。鬼之谕吉——过去那个对嫌犯猛烈侦讯而一路爬到检察长位置的有能者，却无法反驳犬饲的言论。
说中了啊？犬饲吸了一口气，重新摆好架式，靠在椅背上。
「听好了，飞鸟的遗体为什么会被发现？」
「因为业者去挖……但指示改装地点的人，是他……」
胡须形状扭曲，谕吉藤吉郎似乎也在说出口的同时发现不对劲。
「那是他希望飞鸟的遗体被发现而采取的行动，我认为事件的真相就在这里。他知道飞鸟的遗体就在那里。不是亚希想要改装的地点，『无论如何』都需要挖这个地方。」
大概没思考过犬饲的推测吧，谕吉藤吉郎以「你在说什么蠢话」的姿态扭曲双唇，双手拳头「咚」地打在桌上。
「那证据又是怎么一回事？凶器上可是采集到他的DNA啊！」
「没有错。」
「或许真的是……是他杀了飞鸟也说不定啊？」
「是的，是有这个可能性，从往例来看，这个可能性很高。」
犬饲用连自己也惊讶的冷淡声音回应。
「那么为什么！他只要继续隐瞒飞鸟的尸体……」
「前检察长阁下，我不会让你说出『别让人发现尸体就好了啊』。」
谕吉藤吉郎指节粗犷的拳头不断颤动。
「父亲……从因为杀人罪被起诉的儿子身上别开眼有哪里不对！」
不管是身为父亲还是身为前检察长，都没办法承受这等重压，谕吉藤吉郎几乎要趴在桌上，弯曲身体倾诉胸口的沉痛。
犬饲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快速地用英文大骂：「所以又如何！」弯下腰强迫谕吉藤吉郎抬起头。
「我也不想承认那家伙杀人，所以才和矛盾战斗啊！」
犬饲抛下立场与年龄，试图让谕吉藤吉郎清醒。
「我和你不都已经面对过几十、几百个杀人犯了，不是吗？好好思考！不是还有方法可以确认那家伙是不是真的杀人了吗？」
人不可能毫无理由杀人。寻找理由是检察官的工作，推测与分析是罪犯侧写师的工作。特权法的原意，就是不希望出现冤案，希望维持官员与一般人之间的均衡，更正确地裁罚罪犯。七年前，让人看到其肩并肩作战魅力的，正是山田誉，以及眼前这位谕吉藤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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