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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3话 快乐王子与不动的执事)

    1

    收到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的合格通知时,花颖的胃缩了一下。

    心中虽然有通过考试的喜悦与安心,却没有解放的感觉。花颖为了入学每天念书,是自己要考试的,所以这样说有点奇怪,但看到通知时他的心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回头的借口了」。

    花颖再次成为学生。

    「车子预计会在集合时间十分钟前抵达。」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宣布。驹地驱车奔驰的前方,是几分钟前就看到的黑色建筑,有着近代的外观。

    随着靠近建筑物,步道上的行人也跟着增加。所有人都与花颖年纪相仿,有人独自步行,也有好几人一起结伴,说说笑笑的。由于途中看到的蓝色路标标示着车站,因此大家都是从那里走过来的吧。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我也应该搭电车来的吗……)

    车子将人群与花颖的犹疑抛到身后,在流畅的操作下进入黑色建筑的圆环。缓缓减慢的速度降低震动,载着花颖的车子停好车,静悄悄得让人不知道车子是何时停下的。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后车门。

    「花颖少爷,小心慢走。」

    「嗯,我走啰。」

    花颖回应驹地步向车外后,衣更月便递出轻薄的托特包。花颖左手收下包包,右手确实地调整眼镜的位置。

    「我会在新生说明会快结束时来接您。」

    「入学手续就交给你了。帮我跟嗣浪老师打声招呼。」

    「是。」

    衣更月行礼后目送花颖。

    花颖将托特包背在海军厚呢外套的肩上,往建筑物入口移动。

    穿过两层自动门,迎面而来的是高耸的大厅。日本传统淡黄色的墙壁与天花板光滑平整,给人一种被丢入骰子中的错觉。

    大厅中心,一座长型灯饰由天花板画着螺旋曲线而下,灯饰正下方摆了座将手伸向光源的天使像。花颖不知道那是故意摆的装饰还是连同灯饰是一件作品。

    大厅里聚集了与花颖同年的人们。有的独自坐在长椅上,也有聚在一起谈得很开心的小团体。大家都是预定进入来乐大学的学生吧。花颖站在天使像前,确认手表。

    距离十点半还有七分钟。

    收到合格通知的几天后,来乐大学来信。

    信件内容是新生说明会的介绍。时间是开学典礼一周前的三月底,指定的集合场所在距离来乐大学步行五分钟处的史黛芙妮雅美术馆。

    史黛芙妮雅是参与大学经营的画家妻子之名,会用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座美术馆是画家所建。美术馆除了可让学生接触各式各样的作品外,也同时是展示学生作品的场所。花颖从衣更月那里得知,也有很多毕业生会用这座美术馆的一间展间开个展。

    虽说是与主人相关的情报,但衣更月或许比花颖更了解关于来乐大学的事吧。因为是衣更月,在工作过于追求完美上,甚至可能连学生餐厅的人气菜单都掌握在手中了。

    不论这些,基于上述那些缘由,美术馆入口挂的「来乐大学包馆」的牌子似乎已经用过好几次,完全不需要怀疑大厅里所有人都和花颖一样是一年级新生。

    (新生说明会是要做什么呢……我还以为一定是要说明课程大纲的用法……)

    现场的气氛不像是要大家坐在椅子上听讲。

    人群聚集,脱掉大衣后,视线里的颜色便急遽增加。由于花颖一直没有让自己对焦在周遭的环境上,因此没有注意到那三人的靠近。

    「诶,你是新生吧?」

    对方是在问自己吗?花颖抬起头,确定站在眼前的三个人正看着自己后回答:

    「对。」

    「对吧~」

    娇小的女学生以能让四周空气也灿烂起来的笑容点点头。榛果色的头发编成三股辫,米色洋装式大衣的衣摆中透出红色迷你裙。穿着菱格纹丝袜的双脚踩着饰有蝴蝶结的漆皮鞋。

    花颖心想,如果不看裙子颜色似乎可以过得去。

    「我刚刚看到你从车子里下来。对吧?」

    女学生对两名看似朋友的人提话。

    那是穿着驼色茧型大衣搭配灰色围脖的女生与披着绿色登山连帽外套的男生。两人的发色都是黑色掺着深褐色,男学生的下巴蓄着浅浅的胡子。两个女生身高几乎相同,男生的身高则应该与花颖相差无几。

    「我们听说大学赞助者的儿子要来念书。」

    「难道说……」

    两名女生挽着手靠在一起,窥探地打量花颖。

    虽然从一年前开始赞助者和儿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但应该不需要特别纠正这件事吧。花颖判断后,无言地回对方一抹微笑。

    「真的是这样!」

    「好厉害喔。你是长腿叔叔?还是青鸟里的王子?」

    「你全部混在一起了啦。」

    女学生用欢闹的笑声调和气氛,各自打了一下男学生的手臂。

    花颖之前对入学的印象是从零开始创建人际关系,因此看到三人熟悉的模样后,竭力隐藏内心的惊讶。

    (他们是高中同学吗?原来如此,也有人是跟认识的人一起入学吗?)

    花颖疏忽这点了。他佩服地看着三人亲密谈话的样子,意外和胡子男生对上视线,赶紧低下头。就在这时——

    「大家注意,时间到了,要开始啰,稍微集合一下。」

    在大厅拍手的人,是花颖也认识的面孔。

    「和久小姐。」

    花颖一呼喊,对方便「喔——」地以低沉的口气回应。

    和花颖在一起的三人组倒退一步。

    名唤和久的女生,一头黑发剪成短鲍伯头,眼睛四周勾着黑色眼线;破衬衫外搭一件横纹毛衣,迷你裙延伸出来的双腿包覆着裤袜,上头密密麻麻地画着结合兰氏环与骨骼标本的设计,散布着粉红与黄绿色的血迹。用花颖的词汇形容的话,很难说出稳妥的感想。

    和久左右两只耳朵并列了五只耳环,一开口,第六个套环在舌上闪闪发光。

    「我是你们的学姐,大你们一岁,高两个学年,是今天的助理指导员。」

    「和久学姐。」

    花颖对第一次使用的单字感到不好意思,偷觑着和久。从对方的表情知道自己的发音、用法似乎都没有问题后,松了口气。

    「好久不见,我也是助理喔——」

    花颖对一边在大厅中央向新生们招手,一边唱歌般搭话的男生也有印象。

    「好久不见,真木缟学长。今天是由在校生担任助理啊。」

    「嗯。今年的史黛芙妮轮到四郎老师负责。」

    「是史黛芙妮雅。」

    不论是遭到纠正的真木缟还是提出纠正的和久,都一脸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我们两个的期末考分数都在及格边缘,根本没有空间扣三十分。」

    「所以就改成今天来帮忙。」

    真木缟不当一回事地笑着说。

    「还有这个,我男朋友。油画系二年级的野白怜央,叫他怜央就可以了。」

    「为什么是纯夏你在说啊。」

    「又没关系。」

    遭和久不以为意地回嘴后,唤作怜央的男学生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怜央比真木缟高,衬衫搭配V领毛衣的造型与修剪俐落的短发给人一种干干净净的印象。真木缟染了一头绿发,由于是运动外套和牛仔裤这样的随性装扮,彼此在相乘效果下似乎加强了各自的形象。

    「初次见面,虽然之前听纯夏说过了,但您真的是一位年轻的当家呢。」

    「那个,请把我当一般学生,不用特别顾虑没有关系。」

    花颖一这么说,和久与真木缟便快速举起大拇指回应。

    「老实说,你这样讲真的帮了大忙。可以叫你乌丸吗?」

    「可以。」

    「OK!小乌~」

    「那就这样了,乌丸学弟。」

    怜央也表示理解,稍微有点松了口气地笑了开来。

    「对了,小乌,你还记得吗?那个——」

    「啊,闭嘴,甄宓,开始了。」

    和久毫不留情地敲打真木缟的后脑杓,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敲打发出清脆的声响,真木缟没事吗?花颖手足无措,背后包围新生的喧闹声,有如遭人浇了一盆冷水般迅速消失。

    花颖回头,和其他新生的视线交叠,睁大了眼睛。

    「大家好,我是负责新生说明会和这间美术馆的泽鹰橘。现在在研究所主修日本画。请多指教。」

    他一抬头,便显出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还高的身高。虽然没打领带,却穿着一袭深灰色的西装,锐利的五官令人感到难以靠近。

    泽鹰是名门赤目家的次子——赤目刻弥的助理,和花颖也有交情。妹妹早苗虽然是赤目的秘书,但花颖看不出来哥哥橘在赤目的助理和研究生之间以何者为重心。

    泽鹰看了一眼大约三十人的新生。

    「等一下请你们五个人一组。」

    一听到分组,新生们便嘈杂地开始环顾四周。动作快的人已经抓住朋友的手,其中也有人十分高兴雀跃。

    泽鹰像是要将这一切都推翻似地,发出低沉的声音说:

    「把说明听完。」

    大厅瞬间重返宁静。

    花颖十分吃惊。因为在赤目家里的橘个性温厚,不是语气严厉的人。这么说来,花颖记得真木缟之前说过,泽鹰在学校很可怕。

    「随便找现在身边的人一组也没关系。新生说明会是各系分几个人出来,分成好几场进行的。简单地说,到处找同系或是认识的人是浪费时间。」

    泽鹰抬起视线,在场的新生反射性地绷紧神经。

    「美术馆内已经由新生说明会包场,只要不用闪光,展品是可以拍摄的。素描、模仿、拼贴……什么都可以,请以馆内的东西为主题,以小组为单位创作一件作品。好,可以说话了,有问题吗?」

    泽鹰一提问,有位新生从畏缩的人群里怯生生地举手。

    「请问这要算分数吗?会影响学分……」

    「嗯,这样啊……」

    泽鹰稍微思考了一下。

    「那我最后挑一件喜欢的作品吧。获选的那组,我请你们吃学生餐厅套餐。」

    泽鹰一微笑,马上缓解了锐利的形象,解开了冷冻新人们的空气。

    花颖想起真木缟的话还有后续。当时,真木缟夹杂着妒忌是这样说的——泽鹰乍看之下很可怕,但只要跟他说话,便会发现他意外地温柔,在低年级生之间很受欢迎——花颖完全能够理解了。

    「学长姐们会以助理指导员的身分在馆内巡逻,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或是遇到困难不用害怕找他们。作业时间从先分好组的人开始到下午三点为止,十二点会在这里发中餐便当。」

    泽鹰结束说明,呼唤和久他们一起准备要发给新生的工具器材。

    (分组吗?)

    花颖至今历经的社交场合中,都存在着没有说破的利害关系。

    留学时期念的高中里,在自我介绍前已经存在人际关系的基础架构。因为大家会斟酌没有明说的家世背景排行顺序,以不让父母丢脸为前提,对不能超越的界线很有自知之明。

    现在突然这样混在同年龄层的人群里,一想到自己和他们之间只存在无偿的关系,花颖便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秩序、来路不明的团体。

    心脏不规则地强烈敲打着胸口。花颖不知道该拿陌生的焦虑如何是好,僵硬地左右转动脑袋。

    即使是花颖觉得棘手的事,世界上也有人能顺利完成。

    新生五人一群的样子,令人联想到绣球花叶上的雨珠。小小的水珠缓缓前行,倾斜的重心加速移动,最后成为一颗水滴,啪地坠落。速度快的小组似乎已经从真木缟手中收下相机和素描本出发了。

    不,他们或许其实也是打起精神克服了不擅长的事物。

    (我也必须学会做各种事才行。)

    花颖希望可以找穿着不鲜艳的人。由于他的眼睛对颜色敏感,如果一直看着色相和彩度不协调的组合便会头晕、身体出状况。考量到身体出错的情况,找别系的同学一组可能比较好,这是应该的风险规避。另外,搭话时也不能忘记用对方瞬间的表情变化来评估他们的意愿。

    花颖在脑海中默念长长的决心,在付诸行动前,有人朝他开口:

    「乌丸,跟我们一组吧。」

    是作业说明开始前与花颖谈话的驼色大衣女生。

    「啊……嗯。谢谢,请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榛果色头发的女生和胡须男生也在。

    这么简单没问题吗?花颖一腔觉悟扑了个空,两手抓住快从肩膀落下的托特包。

    「还差一个人耶。」

    「还有多的人吗?」

    看见两个女生转着脑袋瓜东张西望的样子,怜央喊道:

    「总共有三十个人,所以刚刚好喔。有缺人的小组找一下附近看看。」

    「好~」

    组员决定好后便依序开始作业。留在大厅里的人数少了一半左右后,连墙角都看得到了。

    「他吗?」

    男生手指的方向有张美术馆导览图。导览前方伫立着一名学生,似乎在看馆内地图的样子,身边没有其他人。

    「一定就是了吧。」

    「走吧。」

    两个女生小跑步靠近对方,毫不犹豫地搭话。两人再次小跑步回来,身影后方,刚刚在看导览图的男生也走向这里。

    男学生的气质是花颖从没见过的。

    一头黑发乱糟糟得有如起床后连梳都没梳过,长浏海几乎盖住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五官,也很难掌握他的表情。

    全身只有帽T搭配薄羽绒背心,打扮轻便。没有包包,所有东西都收在工作裤的口袋里,也看不出来有塞那么多东西。

    「……教。」

    刚刚那是打招呼吗?

    「那我们去借器具吧~」

    四人将花颖的疑惑抛在身后,各自迈开步伐移动。

    2

    「首先先自我介绍吧。我是土浦濑菜,油画系。」

    榛果色头发的女生一边爬楼梯一边说道,以此为开端,三人陆陆续续报上姓名。

    「版画系,河野亘。」

    「我是油画系的各务佐起子。之前跟濑菜和亘上同一间补习班。」

    「她们两个是应届考生,我是重考一年终于。」

    亘的口气虽然挖苦,却也没有觉得自己不如人的卑微感。

    「我是美术史学系的乌丸花颖。」

    一介绍自己的科系便有种成为大学生的真实感。花颖刚刚说话时暗自紧张了一下,将来,在不停的自我介绍中,他会渐渐习惯,不再有任何感觉吗?

    「欸,乌丸你……」

    「是。」

    「喜欢怎样的女生?」

    「?」

    牛头不对马嘴。由于花颖想起馆内的画作,正在脑海中检索包含黄色的作品,因此濑菜的提问听起来就像火星话一样。

    濑菜放慢脚步,天真地晃着辫子。

    「可爱型、美女型、姐姐型、妹妹型,还有什么啊……」

    「濑菜,你也太拚了吧?」

    亘揶揄地嘲笑。

    「才不是那样。所谓的新生说明会,目的就是新生之间互相交流吧?」

    濑菜别扭地回嘴,重新向花颖展现笑容。佐起子也探出身体,和濑菜的脸并在一起,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凤,我没聊过这种话题啊。怎样才算是圆滑的回应?)

    花颖虽然在心中向凤求助,但记忆中的凤只是露出明朗的笑容,没有给他任何解答。最接近这一类谈话的记忆,是讨论比较喜欢红豆年糕还是红豆大福的回忆。不用说,花颖完全没有和衣更月闲聊的记忆。

    「人家说男人的理想是妈妈呢。」

    「果然是喜欢会做菜的女生吗?」

    「做菜……为什么?」

    遭佐起子理所当然地一问,花颖觉得烦恼瞬间冷却下来,疑惑跑到了前头。

    看着花颖一脸困惑,佐起子等人似乎也十分不解。

    「不会做菜也没关系吗?」

    「我觉得擅长做菜的人很厉害,但好像不会因为特殊才艺而去喜欢一个人吧。」

    因为一个人跑得快或是很会唱歌而喜欢对方这种事,花颖从没想过。锻炼后的才艺虽然了不起,但要说只靠这件事便了解对方的人格就过头了。

    「你该不会有专任的厨师吧?」

    「咦?」

    「——咦!」

    原本露齿而笑,想打哈哈过去的亘变得一脸认真。

    「不会吧,真的吗?」

    「你妈妈不做饭吗?」

    濑菜和佐起子两人一起瞪大眼睛。

    「那个……」

    虽然没有必要隐瞒雇用厨师的事,但花颖却很犹豫要不要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母亲已经过世的事。花颖语带模糊地沉默后,三人便发出看似感叹实则不然的声音:

    「是玛莉•安托内特的惊人发言。」

    「『没有面包的话,吃蛋糕就好了啊。』」

    「真的有这种世界耶。」

    三人将花颖隔离在一旁,自顾自地理解。

    「我不是那么聪明的人喔。」

    「……咦~~」

    花颖卯尽全力小声反驳,却被濑菜可爱的笑容与含糊带过。

    是说的方式不对吗?花颖心里焦急,试着寻找话题却没有头绪。血液在脑血管里奔流,眼镜屏蔽下的色彩幻影在眼球中闪烁。

    「你呢?名字,可以问你吗?」

    花颖胡乱拼凑细碎的单字,好不容易稳住阵脚。第五个男生对花颖的话有了反应,抬起下巴。

    由于浏海遮住了眼睛,脸的方向只要稍微一偏,就像看错方向一样。因此他看起来也不像参与了话题。

    男学生没有将脸转向花颖,踏上最后一道阶梯后出声说:

    「石漱枣。」

    「好可爱的名字喔。汉字怎么写啊?」

    「你是哪个系的?」

    面对佐起子和濑菜的提问,枣不耐烦似地别过脸。

    「……没必要说。」

    空气一触即发,笑容从两个女生的脸上退去,亘也不留情地竖起眉头。

    花颖以向凤学习的礼仪,在嘴角挂上徒具形式的微笑,内心冷汗直流。

    花颖想起过去拜访来乐大学时,工艺系的嗣浪教授曾经说过,有的学生在某一点特别突出就会缺乏其他能力。这个人也是这样吗?

    花颖现在还是很习惯别人和自己保持距离这件事。他看颜色的方式与别人不同,也不太有自觉。面对口中说着令人无法理解的事、身体又出状况倒下的花颖,大家会敬而远之除了是种无可奈何外,也有花颖主动和别人切割的部分。

    然而,花颖不知道当自己以外的人受到这种对待时该如何应对。小时候遭受异样眼光时、在学校无法和大家一样时,那时候,花颖希望谁可以做出什么事呢?

    「我们要做什么呢?拍很多照片做成照片马赛克拼贴之类的吗?」

    濑菜开朗的声音简单地改变了话题。

    (嗯?)

    冻结花颖的紧张感被拉到预期外的方向,他的内脏似乎痉挛了一下。

    「佐起,什么是照片马赛克拼贴啊?」

    「你没有在平面广告上之类的看过吗?就是把很多照片排在一起,远看像一幅画的样子。一种用照片的颜色代替颜料的概念?」

    「如果说是不用撕纸的贴画,这样懂吗?」

    濑菜和佐起子轮流向亘解释。

    「乌丸和石漱觉得呢?做照片马赛克拼贴好吗?」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

    枣在花颖身边将身体摇向前方点头。

    「决定了——」

    濑菜和佐起子拍手阖掌。

    (这样好吗……)

    花颖有如被四两拨千斤般茫然了一下。只是分组,或许是自己太认真紧张了。

    (和同届同学一起创作。)

    期待宛如樱花花蕾胀得满满的,在花颖心中骚动。

    创作照片马赛克拼贴需要大量照片。

    马赛克磁砖是按照底图将所需颜色铺上去,照片马赛克拼贴则必须先从拍摄含有大量所需颜色的照片为起点。

    幸好,组里有两名油画系的学生,画的部分就决定交给她们。花颖目前的课题就是不要直视颜色,找到指定的颜色。虽然有点矛盾,但团体作业也是没办法的事。

    佐起子和亘将数字相机画面里的照片一览给大家看。

    「黄色的画不太多呢。」

    「再从一楼绕一圈看看?」

    美术馆内主要展出的是以冬天为主题的作品,不光是黄色,配色鲜艳的画都很少。虽然花颖很感激这点,但以照片马赛克拼贴的素材而言却略显不足。

    花颖摘下眼镜,假装用手帕擦拭,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黄色、黄色……)

    花颖将目标念出声,刻意抽掉自己对其他颜色的意识。灯光反射的黄色、亘鞋带的黄色、枣羽绒背心上缝的LOGO的黄色,还有……

    花颖指着走廊的尽头。

    「用那幅画的画框怎么样?」

    那是一幅蓝色月夜的画。

    群山沉潜在寂静中,平静无波的湖面映着不在空中的弯月。画前伫立着一座穿着古代希腊长袍的女性雕像,背对观者,朝空中伸出手臂。

    画作与雕像身上都有些美中不足,恐怕是刻意营造的缺陷吧。

    从湖面上的弯月到月光的方向拉一条延伸线,延伸线与雕像伸手的尽头便会在画框外交会。将两件作品合在一起欣赏,观者就能看到弯月的幻影。

    花颖认为,绘画分为两种:在画框中构成完整世界的画、以及将观者的视线引导到画框之外的画。这件作品属于后者,结合绘画与雕像的创意十分独特有趣。由于作者的名字有附上毕业年度,可以推测是来乐大学的毕业生。

    从正面看去,画框只有黑色,侧面却缀有涂了类似月光的黄色波浪形雕刻。

    「很棒的黄色。」

    「乌丸,找得好耶。」

    花颖看见亘和佐起子高兴的样子松了一口气,也只是一下子的事。

    「拍吧。」

    濑菜打开手机相机,走到雕像和画作之间。由于两者的距离很窄,濑菜的辫子几乎要碰到雕像了。

    「碍事耶。」

    亘举好单眼相机,穿着单宁裤的膝盖跨在雕像台座上。

    「啊!」

    花颖发出短促的声音,亘回头瞪向他。

    「干嘛啦?」

    花颖虽然胆怯却挺身而出。就算再怎么不擅长与其他学生交流,但美术馆的礼仪是共通的。

    「碰作品不太好。」

    「这是毕业生的附属展览品吧?」

    亘马上回嘴,没有动摇,口气反而像在责怪花颖。

    「亘没有碰到作品本身,只要没有留下痕迹或是人体皮脂就没关系喔。」

    「我们现在这个状况也没办法吧?」

    濑菜和佐起子出来劝解。

    为什么?明明花颖说的才是正确的,别说是责备亘了,她们反而在安抚花颖。花颖没有生气也没有坚持己见,不需要说服他。

    「大家好好相处吧,嗯?」

    「……」

    濑菜觑着花颖的脸色,仿佛他是大家不睦的原因。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花颖抑制颜色的视线里落下阴影,就像齿轮发出怪声却继续转动一样。

    齿轮彼此咬和、转动,也可以说没问题。只要忽略那道有如用针刮着耳膜的神奇声音就可以了。听见那道声音的,一定只有花颖而已。

    「怎么待在走廊上不动?有什么困难吗?」

    怜央在面向阶梯的走道中央看着他们的样子询问。

    「没事。」

    濑菜笑着回答。怜央点头,经过花颖身边。

    (这样才是「没事」,这样才是「正确的」。)

    只要花颖道歉,事情就能圆满收场吧。然而,道歉等于是收回自己说的话。否定了提醒对方这件事就会变成肯定亘的违规。

    然而,花颖现在搅乱了和平的局面也是事实。

    花颖无法论断对错,众人也不愿一直等他。

    「我想去洗手间,佐起,一起去吧。」

    濑菜拉起佐起子的手臂离开雕像。

    「我也去厕所。」

    亘从雕像台座下来。花颖暂时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亘放慢脚步与花颖错身,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事情一不如你的意就闹脾气不说话啊?真不愧是『王子殿下』。」

    「!」

    花颖急忙回头,但亘已经下楼了。留下来的枣一言不发,随意晃开脚步也消失了。

    膨胀到一半的樱花花蕾闭得紧紧的,就像淋了一场雨。

    「我原本想这次一定要好好当个学生的。」

    花颖无力地喃喃自语,抬头仰望没有被画出来的弦月。

    ※ ※ ※

    看见别人的脸后一开口便是哀号,是种怎样的淑女素养呢?

    「唔……执事。」

    女孩修得又直又齐的浏海下,眉毛弯了好几道弯。衣更月摆出全力以赴的面无表情应对。

    「绫濑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没看到你了呢,衣更月。唉呀~绫濑现在放春假常常跑来玩。来,喝咖啡。」

    「您费心了。」

    研究室的主人——嗣浪将泡在免洗杯里的咖啡放到桌上,朝嘎吱作响的椅子坐下。

    嗣浪满是皱折的白袍上沾有泥渍,下巴开始冒出胡渣,黑框眼镜也溅上了泥污。为了嗣浪的名声补充一下——因为这正是他的工作。

    嗣浪在工艺系指导陶艺,和花颖的父亲真一郎是朋友,衣更月认为,他也是真一郎会容许花颖入学的理由之一。

    「我不是来玩的。」

    「是吗?」

    从绫濑恨恨咬牙却没有说出其他理由来看,嗣浪的话与实情也没有相差太远。绫濑似乎是对嗣浪这种无济于事的态度感到焦躁,马上将焦虑的矛头转向。

    「花颖学长也去了新生说明会吗?」

    「身为执事,没有主人允许不能透露主人的所在。」

    衣更月的回答令绫濑不安地拱起穿着水手服的肩膀。

    「难道花颖学长很气我吗?」

    「请见谅。一介执事是不能替主人代为发言的。」

    「你说你看到的感觉就好。」

    「我不能如此不知分寸,以执事的身分谈论主人。」

    「……你是不是拐着弯在说你不想和我说话?」

    绫濑直直盯着衣更月不放,但面对任何威胁也不为所迫的胆识是执事的必备技能。

    「完全没有这回事。不过,我不足以让您花费宝贵的时间。执事是在主人影子下待命的人。」

    衣更月决定装作没发现嗣浪在绫濑背后双手抱胸、低着头肩膀颤抖的模样。

    「你是在记恨我刚刚叫你执事吗?可是你是执事吧?」

    「是的。我赌上人生与骄傲从事执事的工作。」

    「你的『是的』,是回应我哪一个问题?」

    「噗哈!」

    绫濑一探出身追问,嗣浪便像是再也忍不住般小声爆笑出来。

    「老师!」

    「喔~好久没听到你这么大声说话了呢。也会试着和我以外的人说话了吧?」

    「请不要说成一副是自己功劳的样子。还有,你的那个衬衫和裤子是什么啊?甜甜的颜色和甜甜的颜色重叠,实在太乱七八糟了。」

    虽然绫濑迁怒地批评嗣浪的服装搭配,但关于这点,衣更月也有同感。嗣浪的白袍底下穿着一件薄薄的桃色——而且还是深桃色的格纹棉衫,下半身穿着浅紫色的牛仔裤。尽管比真一郎年长,服装搭配却充满冒险心。

    不过,绫濑会用「甜甜的」来表达,绝不是针对颜色的印象。

    「嗣浪老师创作出来的器皿明明散发幸福的味道,为什么本人却是这个样子?吊儿郎当,又懒惰又随便。那双袜子,你一星期穿三次吧?」

    绫濑静静表示愤慨,细数对嗣浪的不满。

    绫濑说幸福的味道的话,那就是实际上的味觉了吧。她拥有「看到颜色就会引起味觉」的联觉。

    嗣浪脱下凉鞋检查袜子,搔搔鼻头。

    「虽然我不想破坏高中生的梦想,但这世界大概就是这样的,创造出美丽画作的人不见得拥有一颗美丽的心。」

    「老师自己说这种话?」

    绫濑稚嫩的轻蔑十分尖锐。嗣浪也不像在忍耐,将咖啡靠近唇边。

    「艺术要花钱,金钱的流动会引发竞争,获得认同就会引起嫉妒。无法创建人际关系、不懂待人处事的人会被排除在外。」

    「大人啊。」

    「是啊。」

    嗣浪厚脸皮地和绫濑同声共气。

    衣更月将双眼聚焦在咖啡冒出的热气上。

    嗣浪说的是很极端的一面。如果没有会遭到排除的人的话,他的论点就不会成立。狡猾钻营的人、想钻营却失败的人、跟随内心创作而成功的人、被排除在外的人……有复数的人一起共享场域才会形成社会。

    「衣更月,你担心主人吗?」

    「不。」

    「……我不觉得你能在那里说得这么肯定。」

    绫濑的幻灭虽然波及到衣更月,但衣更月的问题不在那里。

    「我听说花颖少爷念的美术史学系是在学习绘画带给人类的影响。」

    「是啊。」

    「不过,嗣浪教授您刚刚说画画的人和作品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我是这样说,所以?」

    嗣浪从滑落的眼镜后方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将视线停留在咖啡热气消失的界在线,回应嗣浪蠢蠢欲动的问题。

    「绘画会带给人影响。然而,人却不会影响画作吗?」

    「有意思。」

    嗣浪眼睛闪闪发光,起身说道:

    「自古,人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就存在各式各样的解释,将其比喻为奉献与恩赐的论述在这边的书上……」

    嗣浪边说手掌边扫过书架上并排的书背。然而,塞进柜子里高度和种类都凌乱不一的书籍很不帮忙。

    嗣浪的手游走到右下方又回到了上层右边,停在几本书身上。不过,手指处似乎并不是他想找的书本。

    「外头好吵喔。」

    嗣浪看向门口,扶好眼镜。门外陆续传来学生的高声喧哗。绫濑不高兴地眯起眼。

    「是不是又下起泥土雨了?」

    「绫濑开玩笑也好呛喔。」

    嗣浪没有恶意地笑了笑,打算回到原来的话题却无法如愿。

    走廊的喧哗宛如增强的雨势越发大声,最后,化成了无法忽视的豪雨。

    3

    十五分钟过去了。

    濑菜和佐起子回来的五分钟前,枣不知道何时开始靠着雕像旁的墙壁蹲下。

    「亘回去了吗?」

    濑菜挽着佐起子的手,觑向佐起子正在操作的手机。

    「他还没看消息。」

    「毕竟学长说这个跟成绩无关吧。」

    从两人的口气听来,感觉亘就算这样做也不奇怪的样子。

    虽然想得到的原因就只有花颖惹对方生气这点,但花颖也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若是互相摊开来说的话,大概可以彼此承认错处吧。

    「我去看看男厕,要是他身体不舒服就不好了。」

    「啊,那我们要不要顺便分开行动?」

    濑菜举起白白的小手。

    「分头行动才能照很多相片吧?大家用手机照相之后再集合吧。」

    「咦……可是……」

    「说得对。乌丸、石漱,两点左右在这边集合好吗?」

    佐起子已经一副要离开的态势,完全没有阻止她的余地了。

    「那,两点见。」

    枣起身,把手插进口袋迈出步伐,濑菜和佐起子也再次走进展间。

    花颖有段时间就在原地动弹不得。

    花颖深切感受到自己犯了决定性的错误。

    即使面对不习惯交朋友的花颖,濑菜和佐起子也配合他的步调,对花颖笨拙的部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意。她们想和花颖亲近而向花颖走来,花颖自己却抗拒走过去,所以,被厌倦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如他们所说,展品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往贯彻规则一面倒的花颖是否太固执了呢?即使自己不加入,是不是撇开视线忽视一切就好了呢?

    说他喜欢可爱的女生,假装家里没有厨师,谈论妈妈少数的手作料理,努力协调,不要破坏气氛。

    隐藏、微笑、说谎。

    为圆滑的交友关系奉献。

    王子雕像不停将装饰在身上的黄金与宝石摘下来分送给市民,最后终于失去一切,一无所有,遭到市民丢弃。

    胃的上方紧紧缩着。

    花颖背好托特包,决定到一楼以免与濑菜和佐起子撞个正着。花颖不想再令她们的脸色蒙上阴影了。

    下楼后,入口大厅里有几组人马围着素材开始创作。彼此才刚认识的学生们之间虽然有着拿捏距离感的生硬,但每五个人都好好围成了一个圆。

    为了避开这幅景象,花颖转移视线,发现泽鹰在发器材时使用的长桌旁。花颖思考了一秒钟,心想反正都会被看到便主动靠近。

    「泽鹰先生。」

    「你好,花颖先生。对了,现在是在学校,不说敬语对吧?」

    泽鹰一笑就会给人看起来比较小的印象。然后,如花颖所料,泽鹰马上就发现了。

    「你们小组的人呢?」

    「大家各自在拍照,因为我们需要很多张照片。」

    「照片马赛克拼贴吗?不错啊。」

    别说是疑心了,泽鹰甚至没有特别介意的样子,爽快地接受花颖的答案。本来花颖担心会不会遭到责骂,因此现在有种寿命延长的感觉。

    「我原本是想开学后再正式跟你打招呼的,非常谢谢你陪我准备考试。」

    现在这样或许比假日去拜访泽鹰更好,花颖可以放心地用敬语道谢。

    「你没有来念书后刻弥先生很无聊喔。」

    「就算在那里,我也只是念书而已,赤目先生应该还是一样无聊。」

    虽然考前花颖都在赤目家接受泽鹰的指导,但赤目在念大学又有工作在身,也不是每次都会碰到面。

    泽鹰阖上纸箱,以封箱胶带黏好。

    「我猜他最近可能会去关心你吧。」

    「这个嘛,我想就不用了。」

    花颖也差不多学乖了,知道赤目因为太无聊而行动时,有挑起不安事端的倾向。

    「哈哈。」

    泽鹰笑着,拿起脱下的西装外套。修长手臂一穿过袖子,原本软趴趴下垂的西装便机敏地挺直了身躯。

    「泽鹰先生。」

    「什么事?」

    「对不起,我们小组有一个人不见了。」

    「你们吵架了吗?」

    「不是……」

    「是吗?我以为是不是有什么你要道歉的理由。」

    泽鹰的指摘让花颖发现自己刚刚道歉的事实,无法再找借口。

    「是我惹对方不高兴,他可能回家了。」

    「你说了什么?」

    「……」

    事件直接的引爆点是花颖提醒亘的那件事吧。但是,由花颖来说就像在告状一样。而且,现在这个状况恐怕是花颖对亘造成小小的不愉快累积起来的结果。

    看见花颖回答不出、踌躇不决的样子,泽鹰将纸箱收到长桌下,向花颖招手。

    「你过来。」

    花颖听话地跟过去。泽鹰在两层自动门前停下,将手伸到感应器前,接着指着下面的转锁说:

    「里面的锁是锁住的吧?虽然谁都能开这个锁,但只有我有钥匙,所以出去的话,门就锁不起来。我想那个人是在美术馆里的某个地方喔。」

    「这样吗?」

    如果亘没有回家的话,就算不能跟他修复关系,也可以一起完成课题。花颖虽然无法忽视触碰美术品这件事,但想要对自己破坏团队气氛的事实道歉。

    「和久。」

    「是?」

    一听到泽鹰的呼唤,经过一旁的和久改变方向停下脚步。

    「我要去学校一趟准备拿便当,回来前,这里可以拜托你负责吗?」

    「了解。这里有我和怜央,勉勉强强还有真木缟,我们会看得滴水不漏。」

    和久竖起大拇指接下任务。

    「花颖。」

    「!」

    「不用要自己和每个遇见的人都相处融洽也可以喔。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认同的人的话,会很无趣吧?」

    不用花颖回答,泽鹰就已经看穿了。这种时候,花颖就会深刻地体会到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在一家之主之前,花颖身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还有无可奈何的不足。

    「谢谢。」

    花颖将脖子倒向前方,低下头。泽鹰走出馆外,锁好自动门锁后,轻轻挥了挥右手的指尖。

    ※ ※ ※

    走廊的喧闹化为豪雨,嗣浪中断谈话,走出研究室。

    一打开研究室的门,耳朵便遭到一层层听不出来是在讲什么的饱和杂音掩埋。

    绫濑跟在嗣浪身后走出研究室。

    由于没有人吩咐衣更月待命,因此他也跟着两人,当作是确认主人的周遭环境。

    来乐美术大学的走廊充满杂乱的物品。懒得收起来的画架聚成一堆,占据走廊尽头;歪掉的裱纸板也不丢掉,就那样放置在一旁。教室里放不下的假人模型堆据说是毕业制作的一部分,但创作者平安毕业了吗?

    穿过障碍物间的缝隙,抵达往下方向楼梯口的衣更月,从脸色发青、屏住呼吸的嗣浪以及躲在嗣浪背后闭上眼睛的绫濑身上,察觉到事态非比寻常。

    随着嗣浪往下望,视线尽头展开了一片凄惨的光景。

    一名男子倒在楼梯间。虽然衣更月无法判断那是校内还是校外人士,但只看年龄的话,是一名学生。

    男子穿着布鞋的双脚伸直,脖子歪斜,右耳几乎碰到了肩膀。他怀里抱着的水果篮十分巨大,像是要把朝天的肚子压扁似地。

    嗣浪冲下楼梯,手掌放到男子的鼻前。从他略放松的表情能确认对方还有气息。

    「叫救护车了吗?」

    「现在在来的路上。也有人去保健室找保健室老师了。」

    一名学生努力地在人群中回答,声音跑在嘴巴前头,口齿不清。其他学生也都在忍耐着不安。

    「失礼了。」

    衣更月向嗣浪道歉,确认倒下的学生。

    学生呼吸正常,脉搏跳动也很清楚。由于他的头部可能受到打击,现下无法移动。无明显外伤,也找不到出血。

    衣更月低声说:

    「嗣浪老师,请联系警方。」

    「救护车已经……警方?」

    嗣浪一脸不解。衣更月追加一句。

    「水果篮……」

    「啊,那是画静物画的教材,应该是搬的时候踩空阶梯了吧。」

    「水果是固定在篮子里的吗?」

    就在要答话的前一刻,嗣浪大概发现了自己想说的答案与此刻状况不合之处了吧。不知所措间,嗣浪脸色一变,好不容易维持的从容从脸上剥落。

    就算嗣浪不愿相信,衣更月还是得说。

    「摔落阶梯的人手里拿着篮子,水果则是一个不漏地装在里面,这个状态可说是非常不自然。」

    衣更月垂下眼眸,压低声音。

    在阖起的视线一隅,假苹果高明地伪装成真苹果的模样。

    4

    花颖持续拍着派不上用场的照片。

    将没什么对到焦、全部丢给机器负责的文件塞进空置的内存容量里。

    持续增加的照片从眼睛流入,宛如在动摇的心脏与其他脏器之间填进棉花。渐渐无法动弹的身体令人松了口气,然而过了一会儿,棉花便染上红色的液体,湿润、变重,再次生出空隙。

    他在搜集赎罪券。

    花颖一边自嘲地想着,一边再度按下快门。

    「你们是建筑设计系的?我觉得。念建筑的女生很漂亮时尚吧?」

    轻浮的称赞勾起了虽然含蓄但听起来很高兴的笑声。发出称赞的声音很耳熟,花颖不由得往那里一看。

    正如花颖所想,是真木缟。他正在一群围着画纸而坐的女生圈圈里开心地笑着。

    「教授说要我当助理的时候,我超绝望的,想说『春假减少了~』想不到有这么多可爱的女生,根本是天堂吧?有来真是太好了。」

    尽管真木缟的说词听起来很肤浅,但几个女学生似乎也不讨厌他这样。

    「马上就要中午了,加油。」

    女学生一起敛声回应后,真木缟便踏着轻快的步伐退开了。

    「咦?小乌?」

    「真木缟学长。」

    「怎样怎样?有事情问学长吗?」

    真木缟的双眼洋溢期待,这种气氛下,花颖无法说出自己只是恰巧路过。

    花颖寻找话题,指向这里展示的画作中唯一一幅黑白画。因为花颖已经十分疲惫,不想再看到颜色了。

    「这个……」

    花颖看着画想编出一个问题。

    那是幅画框比画更吸引人注意的作品。黑白画就像嵌在手镜背后般压过模,贴在画框里。雾白的画框呈现老旧的银色,若是在花颖家,衣更月应该无法放任不管吧。花颖戏谑地这么一想后,由于转移了注意力,晕眩也跟着减缓了。

    「形状好奇怪喔。」

    「啊,这个啊……是一整套连外围都拷贝的拷贝品。叫什么啊,上课的时候有讲到一点。我记得是……啊,圣像画,tabuletto。」

    「是圣像画,tavoletto。」

    与真木缟形成对比的低音出声纠正,花颖和真木缟一左一右回头。

    在花颖瞬间的推测里,泽鹰的名字一闪而过,所以看见预期外的存在时,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在花颖和真木缟背后看着画的,是连预期名单都排不上的石漱枣。

    「石漱。」

    「喔,新生。浏海很rock喔。」

    真木缟随便套交情,枣从浏海下回望。真木缟举起的手无处可去,笑容僵在脸上后,枣才缩着脖子点头行礼,似乎不是在瞪真木缟的样子。

    发现枣转向自己后,花颖下意识地点了个头。枣没有回应花颖,重新转向画作。

    「这是古意大利的习惯,运行死刑前让囚犯看的画。这幅画的是砍头,所以应该是斩首刑犯专用。」

    「用画给囚犯看接下来要接受的刑罚?啊,是一种连精神面也要逼迫的刑罚吗?」

    「小乌,你的想法很恐怖耶。」

    花颖表情严肃,呼吸也变得急促后,真木缟抱住自己的身体,颤抖一路从上半身传到头顶。

    对花颖而言,枣沉默的这几秒才恐怖。

    「那是——」

    「是!」

    花颖反射性地失去说话的分寸。面对花颖过度恭谨的回应,枣背过身,以指节分明的手抓抓头说:

    「……你是为了学习才会进这间学校吧?」

    枣表现出不加修饰的冷淡。

    别扭的羞耻心折磨着花颖。

    他们接受学习所需学力的检定后,获准进入大学。

    留学期间,花颖一心在念书上。即使没有交到好朋友,没有走向充满颜色的街道,只要修习到被要求的成绩,也没有任何人责备花颖。

    单纯而正确的世界。

    「我想学习。」

    花颖的嘴里吐出一丝真心话。

    「新生好认真喔。我是想要可爱的女朋友。」

    「啊~」

    枣敷衍地回应真木缟荒谬的宣言。

    「不是,两年后你绝对会说同样的话。小乌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喝酒同学跟怜央说话声音都高半阶了,太开心了她。」

    「如果我两年后没说的话,你要怎么办?」

    「噗哈哈,很可惜,两年后我就毕业跟你说拜拜了。」

    「如果有办法毕业就好了呢……」

    真木缟下巴惊讶地掉了下来。看来,枣的指谪确实戳到真木缟的弱点了。

    「噗!新生,你的吐嘈还真呛。」

    「谢谢夸奖。」

    正当花颖怔怔地望着两人在奇妙的温差下交换视线时——

    一名女学生气喘吁吁地冲进展间里四处张望,室内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她。女学生一看到花颖便一直线冲了过来。

    「你有看到佐起吗?」

    榛果色的辫子有些凌乱,濑菜抓住花颖左边的袖子问,脸色十分难看。

    「她在我坐着整理文件的时候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人。」

    花颖想起了以濑菜为起点与亘展开的一连串争执,凝固的呼吸刺着喉咙。只要和自己在一起,濑菜就会不舒服,最后讨厌花颖。既然如此,干脆不要有牵扯比较好。

    「我不知道。」

    花颖把右手放到濑菜的手腕上,将她的手从袖子上移开。

    然而,这个举动恰恰显示出花颖的迟钝。

    「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做什么?」

    花颖是单纯地无法理解濑菜的话。

    濑菜的表情蒙上一层恐惧,她拖着脚步和花颖拉开距离。

    「新生,现在是什么状况?」

    「……」

    真木缟把手放在枣的肩膀上小声询问。枣用沉默回复时,展间内的女生小组也受到诡异的气氛影响,中断对话。

    本来打算进来展间的学生,则是畏于里面紧绷的沉默,转身离开。

    濑菜的眼里只看得到花颖。

    「是不是你让保镖做的?下车的时候他也在吧,穿西装的那个人。因为我们不听你的话,你不开心,所以命令他在没人的地方动手吗?」

    「不是。」

    花颖马上反驳,却说不出第二句话。

    濑菜搞错警卫的工作也误会衣更月的职位了。她带着法律不适用于花颖身上这类的成见,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花颖对他们抱有敌意。

    濑菜他们才是抱有敌意、疏远花颖的人不是吗?

    这之中充满误会,花颖用尽全身力气摇头。

    「那就是保镖自作主张啰?我们这种人在你身边打转的话,会带坏小少爷是吧?」

    濑菜逼迫的挑衅如墨水般在花颖身上落下黑色的污点,渐渐扩散开来。要是不赶快冲洗的话,就会被涂得一身黑了。

    「我没做——」

    「就算你没做那种事,我也不会再靠近你了!」

    悲痛的叫声响彻展间。

    黑色。视线、思考、内心还有罪恶,花颖全身上下都黑成一片。

    「佐起和亘在哪里?他们是我重要的朋友,拜托。」

    濑菜落下眼泪控诉的身影在花颖的视神经中失去色彩,看起来就像圣像画一样,只剩下黑白。

    ※ ※ ※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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